夕阳逐渐西沉。原本挟带着有如灼烧肌肤一般热度的阵风,正逐渐染上寒意。
有处地方点燃了许多座营火,集中搭建了超过五百顶的营帐,俨然有如一座小城镇。这里是第四皇军的扎营地。中央有一顶挂着红底百合图案的纹章旗、规模明显大了一级的营帐。里头不见营帐主人的踪影——第六皇女丽兹现在正为了提高士兵们的士气而四处奔走。
与那顶营帐相隔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搭建了一顶用来举行军事会议的帐棚。
室内的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桌,坐在上位的是第四皇子比吕。奇洛将军以及辅佐他的幕僚们也同样围着长桌而坐。比吕率先开口:
「关于集合各位的理由……我想每个人心中多少都有底吧。」
比吕拍了拍成叠的报告书,语气显得相当沉重。幕僚们各个脸色铁青。
没有人敢抬头。因为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将进行什么事。
「奇洛将军。」
完全没料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奇洛将军一脸惊讶地看向比吕。
「我怎么了吗?」
「报告书里提到,你指示好几支部队前往邻近的村庄抢夺食物吧。」
「从敌国筹调粮食,这是最基本的兵法吧。」
「没错。不过,前提是必须支付等价的回馈吧。抢夺是下下之策。」
「真会说好听话……每个国家都是这么做的。」
「葛兰兹大帝国十分重视军纪。这一点,官拜将军者更是必须随时谨记在心。你的所作所为违反了这一点,实在不可饶恕。」
比吕又再淡淡地接着说:
「因此,我要剥夺你的将军地位。」
「就、就算你是皇族,应该也没有权利插手人事吧!你凭什么这么决定!」
「的确如此。不过,只要我向军务局报告,我想八成也会得到同样的裁决吧。」
「那、那个……」
「如果不希望事情演变成如此,就只能毒杀我,或是下手暗杀我了吧。」
「别胡说八道了!」
奇洛将军的脸庞有些抽搐。那是被人说中心思、内心被人看穿时特有的反应。真好懂的男人——比吕在心底如此想,但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一丝嘲笑,只是点点头。
「我的确说得太过分了。对不起,请你忘掉吧。」
「请别太瞧不起我了。我才不会做出那么不明是非的事。」
「是的,当然了。你是一位品格高洁的人。」
比吕一改先前的态度,大肆赞扬起奇洛将军。
「正因为如此,我想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吧。这里在场的人,就只有服从你指示的幕僚们。」
奇洛将军惊讶地瞪大眼,扫视着幕僚们,表情显然是听比吕这么一说才注意到。
「的确是如此。」
「那么,你应该也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当、当然。」
看来是不晓得吧。奇洛将军眼神游移、一脸困惑。尽管比吕心中对于奇洛将军的迟钝感到愕然,但为了让话题继续谈下去,他决定出声搭救。
「如果我没有亲口说出来,你似乎是不相信吧——……」
比吕面带微笑举起手,并竖起食指。
「只要你今后听从我的指示,我可以不再追究。」
「咦?」
「这对你来说并不吃亏。甚至我也可以替你牵线,让中央招聘你,不过当然也要视你今后的功绩而定。也就是说,要把你推上大将军之位,也不无可能。」
「……你说的是真的吗?」
「像你如此优秀的将军,却被晾在这种边境地带,实在太浪费人才了。」
比吕假意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不过……此次违反军纪的各项作为,实在无法全数掩盖下来。听说已经从接获你指示的部队那边流出一些风声了。」
「什么……」
「所以,虽然对奇洛将军很过意不去,但明天的决战,可否请你率领前锋呢?」
「这……」
奇洛将军脸上的慌张显而易见。前锋队的死伤率相当高。尤其担任指挥官的话,更会成为大批敌人的头号目标。当然不可能轻易点头答应。
因此,比吕决定从后面再推一把。
「人数是敌寡我众。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并不是毫无考量地随便把你配置在前锋队,而是希望你能立功。明天的决战必胜无疑。可是,待在安全的后方是无法立功的。如此一来,你也就别想被中央招聘。」
「说得也是。」
「请你明白这一点。我衷心地希望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可以成为大将军。」
「………还请你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我答应你,一定会替你转达的。」
转达你战死的报告——比吕将这句话吞了回去,绽开一抹微笑,伸出右手。
奇洛将军喜上眉梢地伸手回握。
「那么,我也会全力以赴的。」
「很高兴你能了解我的苦心。就让我们尽释前嫌吧。」
「没错。」
比吕重新坐回椅子,对着一直不发一语的幕僚们说道:
「同样请你们加入前锋队。可以吗?」
率领前锋队的是奇洛将军。他们不可能开口说不的。
「两个月后,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将在大帝都接受英雄礼遇的欢迎吧。」
这是关键的一记助攻。只见幕僚们踌躇了片刻后,陆陆续续点头应允。比吕难以自抑地浮现出一抹淡淡浅笑——连忙轻抚眼罩好转移注意力。
「那么,请各位好好休息,以备明日之战吧。」
「是,我一定会为了比吕殿下好好立功的!」
奇洛将军雀跃地说完后便离开营帐。幕僚们也跟着一起退下。等人都走光后,比吕望向被黑暗盘据的角落。
一道人影轮廓逐渐成形,最后现身的是一名男子。他是奇洛将军的前幕僚德里库司。
男子走到比吕身边跪下。
「已经派出间谍成功潜入敌阵。另外,遵照您的指示,于阵地外备妥一千五百头骆驼。」
「全都在计划之中呢。这边的戒备状况如何?」
「这部分也没有问题。已指示严加戒备,并特地留出几处破绽。」
「敌方间谍潜入了吗?」
「根据接获的报告,确认目前为止已有四人潜入。」
「那么,指示下去,把那四个人捉来。」
「遵命。」
德里库司正准备退下时,比吕出声叫住他「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在士兵们之间散布消息,就说奇洛将军和他的手下们正在休息。」
「我一定会的。」
他的表情似乎说着不用比吕交待,他也打算这么做。
「那么,我先告退了。」
这次是真的没有其他人在了。比吕大大地吐了口气后闭上眼。
比士兵们更早休息的奇洛将军——这道恶评一定很快就会传开来了吧。
相对之下,丽兹则是马不停蹄地四处慰问士兵们。如此一来,不满丽兹的人一定会大幅减少吧。这样也可有助于提升士气,进而达到团结一致。每个人都会为了丽兹舍命奋战。
「再来就是要减少敌人的数量了。」
比吕起身走到外面。吹晃营火的夜风轻拂过他的脸颊。
他脚步前往的方向正是囚禁迦达的地方。
营帐外有大批士兵站岗戒备。比吕简单慰问后便走近里头。
发现比吕的魔族——迦达抬起原本低伏的头。
「你一个人吗?」
「没错。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谈。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我们就没办法开诚布公畅谈了吧?」
「哼,如果将你肚子切开,里头一定也满是坏水,我可看不到任何诚意。」
「说话真刻薄呢。」
「少废话了,米璐耶没事吧?」
「放心吧。她假扮成侍女跟在丽兹身边。」
「是吗……没事就好。那么,你想跟我谈什么?」
比吕定睛打量着迦达好一会儿,之后替他割断捆绑的绳子。
迦达看着掉在地上的绳子,一脸诧异地望向比吕。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那副模样,根本没办法好好谈话啊。」
「你真是个怪人呢。面对一个俘虏,也未免太大胆了吧。」
「这句话我就当作是夸奖吧。」
比吕席地而坐,从黑衣底下拿出酒瓶。
「这是魔术吗?」
「我只是很擅于收纳。」
比吕耸耸肩,将酒瓶摆在迦达面前。迦达偏过头随口问道:
「你不喝吗?」
「很可惜,我不会喝酒。啊,在你起疑前,我可先声明,酒里并没有下毒。」
「我并不担心这个。凭你的实力,要取下我的人头易如反掌,根本没必要特地兜圈子。」
迦达打开酒瓶的盖子,豪迈地畅饮了一口后问道:
「说吧,有什么事?你打算丢什么难题给我?」
「那么我就不客气地直说了。我想让奴隶解放军参加明天的战役。」
似乎早就料想到似地,迦达不为所动地开口反驳:
「别奢望双方能合作无间,甚至反而很可能会彼此掣肘吧……你究竟有何企图?」
迦达对比吕投以锐利的视线。比吕一脸不以为意地无视,并开口说:
「我只是考量到往后情势,想尽量避免损害更加扩大罢了。」
「你打算只叫奴隶解放军上战场吗?如果是那样,不只会有人脱逃,更可能会反过头来对付你们。」
「不,第四皇军的前锋队会率先迎敌。人数约千人吧。这样的话,不满声浪应该会少一些吧?」
「……嗯。」
「另外,我也有准备报酬。一旦战争结束后,会放奴隶们自由。佣兵们也一样。甚至也可以提供住处。」
「开出的条件这么诱人,其中必定有诈吧?」
「没错。不过并不是什么难事。」
「说来听听。」
迦达将酒瓶摆到地上,眼神认真地紧盯着比吕,像是不想看漏他的一举一动。
比吕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迦达。
「等两军陷入混战时,你们就趁着混乱杀掉率领前锋队的奇洛将军与他的手下。细节都写在那张纸上了。」
「…………你是认真的吗?」
「可以的话,希望前锋队能全灭是最好。总之,至少务必将这些人送上黄泉路。」
「可以说说理由吗?」
「奇洛将军的罪状罄竹难书。这就是理由。」
「…………例如烧毁附近村落的事吗?」
「你知道?」
在给奇洛将军的报告书上,详细记载了从附近村落抢夺来的物品,大概是为了讨赏吧,上面甚至也载明了部队名。因此,为了尽早处理掉这些人,比吕才会以曾动手抢夺的部队组成前锋队。
「我好歹也指挥着奴隶解放军啊。这种情报马上就传进我耳里了。」
「那么事情就好谈了。我啊——」
尽管比吕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却不带丝毫笑意。他用让人背脊发凉的态度低声说道:
「绝对不会饶恕伤害无辜人民的家伙。」
短时间内,室内笼罩于寂静当中。迦达伏下眼拿起酒瓶,口中流泻出一声叹息。
「与其交给别人,由你亲自动手应该更万无一失吧?」
「我当然很想这么做。只是如果由我动手,后续会有很多麻烦事。」
奇洛将军的家族涅可尔家,是南方贵族中位居上位的名门。若是比吕杀掉现任当家奇洛将军,很可能会与南方贵族为敌。比吕现在可不想无端刺激他们。
「无论是要严惩后留他一命,或是想亲手杀掉他,他的身分都相当棘手。既然如此,就让他战死沙场——哈,原来如此……你打算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奇洛将军吗?」
「没错……大致上就是如此。」
迦达说得没错。不过,并不全然只是如此。
首先,此次战争中的缺失,就由奇洛将军负起全责。只要他一死,失去当家的涅可尔家在南方的地位便会岌岌可危。而比吕就趁这机会向无助的涅可尔家伸出援手,将他们当作傀儡,作为往后拿下南方的一颗棋子。
「这样的话,你愿意协助我吗?」
「……可以。我一定会替你斩下那家伙的脑袋。」
迦达道出觉悟后,将酒瓶扔给比吕。
「下次带上等的美酒过来。」
迦达倒身横躺,以手臂为枕。那个态度应该是在下逐客令吧。正当比吕准备走出营帐时,迦达像是突然想起似地扭身面向他。
「差点就要直接睡着了,不过我这副样子没关系吗?」
「无妨,你就好好养精蓄锐吧。明天还得请你大显身手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比吕来到外面后,出声交待顾守的士兵:
「明天早上我来之前,别让任何人进去。」
「遵命!」
之后,比吕前往自己的营帐。途中,一名轻装步兵朝他跑了过来。
轻装步兵敬礼后跪下,气喘吁吁地迅速说道:
「已经逮捕敌军间谍。」
「我知道了。将人带来我的营帐。」
「是!」
目送士兵离去后,比吕不经意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头顶。
夜空宛若镶满了宝石,繁星耀眼闪烁。
照亮地面的温柔月光,让人即使身处寒空之下,仍能感觉到一股暖意。
「真美呢。」
比吕从嘴里吐出白色气息,脸上流露出平静笑容。
「唯有这一点,历经了千年依旧没变呢。」
过去一名侃侃谈述着夜空的女性,忽地闪过比吕的脑海。
——梦想生于迷惘,并丰富了现实。
那是一名十分聪颖的女性。总是为民着想、如同女神般的人。
——世界充满了虚假,人族将永远无从得知真相地生存下去吧。
如此感叹的她所深爱的人族,如今则是最为繁荣的种族。
人族、长耳族(阿尔芙)、小人族(德瓦夫)、魔族(琐罗斯德)、兽族(安斯洛)五大系种族。
另外还存在著称为三夷族的夷狄种族,使得今日的亚雷堤尔得以持续蓬勃发展。然而,那位女性所悲叹的战乱征兆并无消失的迹象。
「世上愚昧王者甚多,天象才因而未能稳定吧。」
正因为如此,尽管目前还只是一道微弱光芒——当黎明破晓之刻,必让「炎姬」登上天际,成为照耀万民的太阳。比吕将手伸向天空,不知不觉间,原本妆点夜空的月亮被厚厚乌云所遮覆。
「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好好守护她,绝不让任何人发现。」
无奈力量尚显不足。只凭自己一人的军略,根本难以成事。
千年之前,还有「黑天五将」与「鸦军」在。
自己的身边可以说是优秀人才汇集。无论遭遇任何困难,都能一一突破。
军势如一张巨颚,以吞天之势吞噬着地面。
「必须重新取得才行。」
天时、地利、人和,当下的各方面都十分不足。
当取得这一切时,她一定就能发出更加辉煌的光芒吧。
有如黑影散去的夜空中,璀灿耀眼的满月偕同繁星掌管着天上一般,她也会偕同众人掌管地面——比吕望向丽兹的营帐。
「就在不久的将来了。不过……目前还没必要拘泥于无谓的拉拢。」
比吕一个旋身,黑衣衣摆扫过夜风,响起一声巨响。
他回到被冷风吹得不停摇晃的营帐,外头强风飒飒低鸣,有如野兽的吠吼。
肌肤可以感觉到气温正逐渐下降,但冰冷空气或许多少也能有助于冷静吧,这么想的比吕捉住「黑椿姬」的领口往上拉起。
此时,一名男子被带了过来。男子身上穿着的铠甲与第四皇军的铠甲十分相似,却是截然不同之物,仿造作工十分精巧。若是大白天,或许还能发现几处疑点,但日落后的现在,则就难以分辨了。
「你是里菲泰因公国的间谍吧?」
男子并没有回答比吕的问题,不过站在他身边的士兵代替他点点头。
比吕的手肘靠在椅子上,以手托着下巴。他细细观察眼前这名男子。从男子的态度中看到的是,一个早已抱定必死觉悟之人——那种豁达的表情。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宣誓效忠里菲泰因公国的吧。」
桌子上放着一小堆事先准备好的袋子。比吕拿起其中一袋在男子眼前晃了晃。
「这里头装着葛兰兹金币。足够你两年不必工作。」
「…………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心,我并不是要收买你。我只是想赞许一下你的忠诚度而已。」
比吕将袋子扔了出去,击中男子的胸口。顿时发出一阵响亮的声音,内容物也散落地面。
「你就带着那个回去报告。另外,替我问候你们的将军。」
比吕加深脸上的笑意,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走到间谍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肩上。
「不过……我想你应该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答应,所以,我会给你一些情报。你没有必要特地调查第四皇军的阵地。你想知道的事,我全部都会告诉你。」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要不要相信,由你自己决定。随便你想怎么做。」
比吕就地而坐,压低声音接着说:
「晚一点,我军会发动夜袭。外面的一千五百名骆驼骑兵就是为此而准备的。另外,第四皇军比预期中更加疲惫。如果遭受夜袭的话,绝对无法应战。所以,才会在表面上装作严加戒备的样子,让军队可以好好休息。」
比吕当着一脸茫然呆愣的间谍面前,一枚一枚地捡起葛兰兹金币,重新装回袋子里。
「报告时,请不要透露是从我口中听到的,以免启人疑窦……啊,不然这样好了,在时间允许之下,你也可以调查一下我军阵营。如此一来就能让你相信我所说的话吧。」
比吕将袋子塞进间谍的怀里,重新坐回椅子上。
「放开他吧。」
比吕如此指示道,士兵闻言后一脸诧异,哑口无言。
「可、可以吗?不当场杀了他的话……」
「无妨。如果敢背着我向他动手,我可不会饶你。把他送离阵营吧。」
「………遵命。」
士兵伏首应是,接着说了声「跟我来」便带着间谍退出去。
比吕整个人深深坐进椅子内侧,等着下一个间谍被带进来。
「您在想什么呢?」
一声不响地出现的,是被奇洛将军冷落的幕僚——德里库司二级武官。
比吕以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后,双瞳中浮现满满疑色。竟然可以如此无声无息藏身在被黑暗所盘据的营帐角落,这样的技巧以幕僚而言,总觉得有些不合理。
更让人不解的是,他实在太过于听话了。对比吕所说的话,他总是毫无疑问地去执行。
因为比吕是第二代皇帝的后裔——如果是基于这个理由,那他的反应更可以称得上反常。不过,比吕不想被他发现自己的疑心,于是开口回答:
「要收买那名间谍恐怕不容易,虽说如此,杀之又可惜。」
「我认为杀了他也没什么影响。反正另外还有捉到三个人。」
「那么一来,人数就会减少。若要让敌阵的朗吉尔侯爵相信他们的报告,人数必须愈多愈好。」
「嗯……不过,让他相信又能如何?朗吉尔侯爵很可能看准这个好机会,出兵攻打过来啊。」
「毕竟都已经为此做好准备了,当然必须诱使他们攻过来才行。所以,只要也对其他间谍们灌输同样的话就好。啊,不过——必须牺牲其中一个人……但话说回来,最后所有人都会步上同样的下场,其实都没差吧。」
德里库司沉思一会儿后,大概是得到确信了吧。
「也就是说……要挑起朗吉尔侯爵的猜疑吗?」
「行事谨慎的人,如果得到的报告与自己的预期有所出入,就会对此抱持异样感,同时也会想进一步确认。」
比吕摸了摸眼罩,望向德里库司。
「如果三个人的口径一致,只有一个人回报的内容不同,你认为会如何呢?」
「……会怀疑他被敌方拢络了。」
「如此一来,这个就很重要了。」
比吕将手伸向摆在桌子上的三个小袋子。
「若从那名间谍的怀里搜出这个的话?」
「换作是我,一定会当场将他斩首。但间谍也有可能将袋子藏起来吧。更重要的是,如果对方忠心不二又该如何?也不排除会在回去阵营的半路上丢掉……」
「所以,我会先耍点小花招,引起他对『生存』的执着。原本抱持必死决心的人却逃过一死,这么一来,他将会产生安心感,进而难以自制地眷恋人世。此时再送上金币的话,就更有效了。因为刚好是藏起来也不对、丢掉又可惜的金额,所以一定会随身带着吧。」
「另外的三个人也是比照处理吗……」
「没错。只是不管怎么样,他们最后的下场都是相同的。再说,里菲泰因公国现在犹如风中残烛。即使真的战胜了第四皇军,往后的情势仍旧令人不安。如果也考量到这一点,他们就更不可能把金币丢掉。」
「原来如此……」
德里库司虽然会提出疑问,却不会多加否定。向比吕多方追问后,囫囵地记取起来。比吕一方面相信他是对工作相当热忱,却又难以相信仅有如此。
相对于正陷入沉思般低着头的德里库司,比吕用满是狐疑的表情低语:
「德里库司二级武官。」
「什么事?」
「——麻烦你去带下一个人过来吧。」
若要在此时逼问他,时间恐怕不够,而且也没有证据。只能在时机成熟前,让他多露出一些破绽吧。
「遵命。」
「另外,替我找人把『疾龙』带过来。」
「是。」
德里库司行礼后走出营帐外。
(在他背后的人是谁,我大概猜想得到。现在暂时先搁着,应该也无妨吧。)
比吕大大叹口气后,将身体躺靠在椅背上。
由于白天的一战,对手的士气已经低到谷底。现在应该陆续出现逃兵了吧。再来就是从那些犹豫不决的士兵背后推一把,好让敌军人数更加减少。
接着在明天的战役中解决掉奇洛将军和他的手下,战争就结束了。
「啊,也得传个讯息给他们才行。」
他们差不多也快抵达了吧。
这是比吕出发来这里前,事先就布好的计策。曝光的时刻即将来临了。
「终幕将近了。」
比吕摸了摸眼罩,视线紧盯营帐的入口。
*
里菲泰因公国阵地——本营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氛。朗吉尔侯爵与幕僚们各个脸色凝重,不知是否因为寒冷,甚至有几人的唇色呈现苍白。
倒也不是没有暖气,营帐里摆了好几座暖气器具。
只是,由于这次的战役形势相当不利,而且前程又看不见光明,才会使得寒意更加刺骨。当中一名全身颤抖的幕僚将视线投向朗吉尔。
「朗吉尔侯爵。似乎陆续有人逃走,虽然主要都是奴隶,但再这么下去,难保不会影响到正规士兵。」
「……我明明已经下令严惩了……」
众人都很清楚,这全是受到黑衣男子的影响。话虽如此,却完全束手无策。
要说到唯一能做的事,大概就只有抒解恐惧而已吧,然而在这样的战场上,选择相当有限,顶多也只能赏赐点酒罢了。可是,在不晓得敌人什么时候会发动夜袭的情况下,也无法这么做。
「我们现在所想的事,对方一定也想得到。」
毕竟夜袭是战争中的致胜法门。尤其更是以寡搏众的最佳战策。
反之亦然,先前使出那般高明策略的智者,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朗吉尔虽然下令士兵稍作休息,但禁止脱下铠甲。因为不清楚敌军会不会发动夜袭。
「真令人不耐啊……」
朗吉尔也知道自己是过度谨慎。可是,只要走错一步,国家就会灭亡。实在容不得贸然采取大胆行动。
对于逃兵也一样。虽然下令加以严惩,但若是为了杀鸡儆猴而格杀,只会导致军队出现不和。即使捉回来也反而更棘手,所以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然而,就现状来说,这样的做法只是更加煽动士兵的不安。
「……总之,只能先等间谍回来了。」
是否要发动夜袭,等听完间谍的报告再决定。根据斥侯的回报,已经掌握到敌阵的位置。不过,戒备却比预期中更加森严,即使发动夜袭,大概也无法取得太大的战果。不仅如此,可能反而是己方蒙受损害。
「等待的时间还真是煎熬啊。」
数刻前派出几名间谍,指示他们前去探查敌阵的情况。虽然这么短的时间内可以搜集到的情报相当有限,但或许能从中找出一线光明。
「有办法抢得先机吗?」
目前已召集两千骆驼骑兵在阵地外待命,只待一声令下。
接下来就只要根据间谍带回的情报,从中找出机会了。
忽地有件事闪过朗吉尔的脑中,打断了他的思考,他出声询问幕僚:
「卡鲁大人在做什么?」
「卡鲁大人比想像中更加疲惫,所以先请他去休息了。」
那是由于公爵家的继承人相继死去,因而被推举出来的次男。除了天生体弱多病,再加上没什么机会外出,使得这趟突然的出征终于让他的体力到达极限了吧。
「为了因应紧急事态,事先增派戒备人手。若是卡鲁大人有什么万一,这个国家就真的穷途末路了。」
「是!」
虽然很希望借由他来提升士兵们的士气,但又不能太为难他。
若是连他也失去了,这个国家势必会被其他国家所并吞。
「话说回来,为什么人一旦被逼入绝境时,思考就会变得如此不灵光呢……」
在这一战中感受到的危机感,远远更胜过去邻国休太岘来袭之时。当时即使自己死了,也还有大贵族们在,尽管他们的力量稍嫌不足。那时候,完全无须挂虑后方。如今失去那些人之后,才第一次了解到他们的重要性。
「真糟糕。指挥官这副样子的话,也难怪士兵们会想逃走了。」
朗吉尔侯爵半带自嘲地笑了笑,停止负面思考并转换思绪。
「发现第四皇军的后勤站了吗?」
「还没有,预想应该就在这一带吧……只是尚未发现。」
幕僚低头看着地图,伸手所指的地点正是第四皇军攻陷的基地周边——只要摧毁后勤站,就能避免长期战。也能打击他们的士气,将优势转到己方这边。但相反地,也有另一道隐忧。就是也可能反而更加助长敌军的团结。
「……真是一大难题啊。如果希望在往后的战局中尽可能掌握更多优势,还是摧毁后勤站比较好。」
只要有一线生机,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握住。为了提升士气,同样势在必行。
「没错,如果他们把贼军也收编纳入军队就更好了。」
「不可能吧。和一群没有受过训练的奴隶集团,根本难以合作,反而只会碍手碍脚。如果是我,一定会二话不说地将奴隶们杀掉吧。」
「可是,第四皇军并没有这么做。或许可以合理推想,他们有其他考量吧。」
「这点我也反覆思考过。有没有什么方法是使用贼军战斗更有利的。可是,如果从对方的立场来看,毕竟原本人数就够多了,根本没必要再纳入贼军。即使想当作人肉盾墙,也可能在对战中途逃跑,甚至反而扰乱阵形。」
朗吉尔环起双臂低吟。
「究竟有何必要去捉住怎么看都只会碍事的家伙们?这点我实在想不通。」
「或许对方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
大概是想缓和气氛吧,幕僚半开玩笑地说。
照理说该把他赶出去的,但毕竟他也只是为了拂除阴郁的气氛。必须好好感谢他的这份心意。因此,朗吉尔只是一笑带过,接着认真地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制造我军的混乱,白天的那一战就已经很足够了。根本没必要主动招来像贼军这么危险的人物。」
说完后,朗吉尔忽然刻意地耸耸肩。
「即使再怎么在意也无计可施。愈去思考,反而愈是中了对方的圈套。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今晚是否要发动突袭,就等间谍回来再决定。」
没有必要自寻烦恼。
过了不久,便接获间谍返回的报告。朗吉尔指示让间谍进来后,随即一名男子出现在入口,并跪下行礼。朗吉尔慰劳了男子几句后,便催促他开始报告。
「我这就开始报告。」
伏着头的间谍详实地娓娓说道。
「我潜入敌阵时,就看到敌军为了提升士气,发了酒给士兵,士兵甚至还脱下铠甲休息,仿佛丝毫不担心夜袭。但敌军比想像中更加疲惫,不像是还能战斗的状态。不过,还是有做好发动夜袭的准备,在阵地外布署了一千五百名骆驼骑兵待命。」
「他们果然也做好准备了吗……若由我方发动夜袭,也能成功吗?」
「警戒森严只是假象,若是我方发动夜袭,一定可以成功的。」
「嗯,我知道了。我会派人替你准备水和食物。你可以先下去了。」
「是!小的告退!」
就在间谍离去的同时,幕僚脸上浮现欣喜的表情,走近朗吉尔身边。
「对方似乎也做好准备了。为了先发制人,是否由我们先出击呢?」
「不必那么心急。也听过其他间谍的回报后再下判断吧。」
一切都要等听完其他人的报告之后才能开始。万一第一个人疏忽了什么,当下便会导致战败。朗吉尔的理性告诫着他,此时务必谨慎行事。
「去带下一个人进来。」
「是!」
幕僚虽然一脸难以认同的表情,仍是乖乖点头应答。
朗吉尔可以理解众人急切的心情。
白天才被一名男子打得毫无招架余地,士兵人数也是敌众我寡,而且还接二连三有士兵脱逃。考虑到这些状况,间谍的报告的确有着让人求之不得的魅力。然而,如果这是陷阱,可不是一句误判就能了事。这可是攸关国家命运的决策。
「……还有时间。等听完全部的报告后再来决定也不迟。」
朗吉尔注意到自己心中正出现迷惘,他像是要拂除那道迷惘似地摇了摇头。
「我把人带来了。」
「很好,立刻报告吧。」
「是!」
另一名男子跪在地上开口报告起来:
「潜入敌阵后,就发现士兵们手持长枪、火把待命,随时准备防范夜袭。看起来虽然有些许疲态,但士气十分激昂,又有身为指挥官的第六皇女在旁鼓舞,想要攻陷恐怕没那么容易。」
幕僚们各个脸色铁青。也有人小声碎念着两者报告根本完全不同。
朗吉尔伸手扶着额头,轻叹了一口气。
「阵地外是否有骆驼骑兵?」
「有是有,但并没有骑士。我想很可能在挑选精锐吧。」
「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
看着间谍走出去后,朗吉尔神情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幕僚递给他一杯水。
「劳烦了。」
「不过,这下伤脑筋了。如果只是些微的出入,还能忽略不理,可是两者的报告简直南辕北辙,实在难以轻易下判断啊。」
「嗯……的确。也问问剩下的人。之后大家再来一起商讨。」
朗吉尔说完后,幕僚继续带了第三、第四个人进来,而报告内容不同的就只有第二个间谍。
朗吉尔再度找了第二个间谍来问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呃、不,不清楚。」
「你和其他人的报告有大幅的出入。」
看到间谍脸上显露出惊愕的表情,朗吉尔不由得在心底暗咒演技还真好。
「搜一下这个男人的身体。他应该被收买了。」
在入口护卫的士兵捉住男子的双臂将他架住,幕僚们则一起上前开始搜身。
「找、找到了!袋子里装了大量的休太岘银币!」
「罪证确凿了。」
「不、不是的!」
间谍脸色苍白地大喊。朗吉尔用冰冷眼神质问:
「不是什么?」
「我并没有被收买!对方确实戒备森严!」
「那么,这是什么?为什么会从你的怀里搜出这只袋子——休太岘银币呢?」
「那、那是……」
间谍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词,朗吉尔口气轻蔑地下令:
「斩下这家伙的脑袋!」
「请、请等一下!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请饶命啊,朗吉尔侯爵,请饶命啊!」
一把凶刀瞄准被压制在地的间谍首级挥落。瞬间,喷溅的血花染红了营帐。朗吉尔踩过逐渐冷却的血滩,忿忿然地丢下一句:
「国家危机当前,居然还被这种东西所迷惑!」
说完,他将袋子扔向尸体,里头的银币应声散落一地。
朗吉尔呼吸显得紊乱,连肩膀也随之上下起伏,他开口下达指示:
「发动夜袭。敌人正在休息!」
「可是,敌人似乎也已经做好夜袭准备……」
「无妨。为此,我才会要求士兵们务必随时穿好铠甲。立刻传令给各部队,千万别松懈戒备,并为夜袭做好准备。」
朗吉尔将视线移向地图上,推测敌军的行进路径。
「如果他们打算从后侧发动夜袭,就必须绕一大圈。毕竟是多达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一旦因为声音而曝露了行踪,那就没戏唱了。所以,我想他们不会从后侧发动攻击,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在后侧架好大量营火作为牵制。左右护栏加至三重。将敌军诱至正面。交待士兵备妥弓箭与长枪。」
「是!」
幕僚们急急忙忙地奔出营帐。现在正是决胜时刻。
此时,朗吉尔不经意地想起黑衣男子的存在。
「等一下。」
朗吉尔叫住一名幕僚,并交待他:
「将原本为了对付黑衣男子而安排的特殊部队,调去护卫卡鲁大人。」
「遵命!」
男子拥有那么骁勇的武艺,要单枪匹马直达中央绝非难事。如果可以在保护卡鲁大人的同时,击溃一千五百名骆驼骑兵的话,一定可以大幅提升士气。
只要夜袭也成功,男子便会孤立无援,要杀要剐就任凭我方处置了。
「你就乖乖死在这里吧!」
至此,里菲泰因公国已备妥万全态势——至少在他们看来是如此。
*
「再过不久,我方的夜袭就要成功了。」
厚厚乌云掩去繁星的寒空之下,比吕如此呢喃。在他身后有两百名轻装步兵悄然无声地严阵以待。每个人都不发一语,四周一片寂静。在这支屏气凝神的队伍中——屈着身体蹲在比吕身旁的德里库司开口询问:
「敌军部队真的会从这边过来吗?」
「正是为此而特地放出我方夜袭的消息。由于对手一定也想夜袭成功,所以绝对不会愚蠢到与我军强遇。被逼入绝境的人,思考容易变得躁进。正因为对方急欲追求结果,因此一定会选择用最短距离进攻。所以,就只有这里了。」
比吕说完后,德里库司发出一声感叹。
「殿下今年几岁了?」
「现在是十六,再不久就会满十七了。」
「这么年轻,却如此深思熟虑……真是令人生畏呢。」
「我只是多方涉猎书籍罢了。」
「不不,绝对不只如此。看来『军神(玛尔斯)』之血即使历经千年,也依旧未被冲淡呢。可以留下像您这么优秀的子孙,第二代皇帝一定也很欣慰吧。」
虽然我就是本人啦……这句话比吕当然说不出口,只能点点头结束话题。此时,比吕注意到细微声响,连忙趴下。德里库司似乎同样察觉到了,也跟着压低身形。
「根据我方派出的间谍回报,对方有两千名骆驼骑兵。相对之下,我方仅有五百轻装步兵,虽然有夜色作为掩护,如果正面交战,恐怕没有胜算。」
「没必要正面交手。一旦我和骆驼骑兵开战,立刻击响太鼓。光是这样,就足以让对手陷入混乱。之后全队一起射出箭矢。」
「我明白了。殿下也请小心。」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比吕拉住「疾龙」的缰绳站起身。
德里库司连忙惊讶问道:
「您、您要带着它一起去吗?很可能会中箭啊……」
「放心吧。『黑椿姬』一定会出手保护的。」
比吕自豪地拍了拍胸口,身影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德里库司愣了好一会儿,但回过神后,便迅速开始向士兵们下达指示。
就在这时候,深沉的夜色中传来一阵剑戟声,进而交织着喧腾的怒吼,看不见的战斗展开了。
「用力击响太鼓。也别忘了大声咆哮!」
划破夜色的一声磅薄音色响起。接着,仿佛回应一般,从四面八方陆续传来太鼓声。除了德里库司所在的此处以外,另外三个方位也都各派了百名士兵埋伏。
现在射出箭矢还太早。德里库司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黑暗。
白银光芒在暗夜中描绘出一条银线后随即消失。有如流星划过一般的幻境光景,让德里库司看得入迷。直到有士兵轻拍他的肩膀才猛然回过神,连忙挤出声音:
「注、注意。停止太鼓。放出鸣镝!」
语毕,一支鸣镝带着风切声消失于黑暗中。停顿一会儿后又再放出第二支。以鸣镝为暗号,士兵们手上的强弓配合着连续发射箭矢。远远传来好几道壮烈悲鸣。
「很好,射中敌军了。不要中断,继续射箭!」
根本不知道距离。弓兵们只是一味地持续动作。当箭矢存量探底时,敌阵开始涌现「快逃啊!」的声音。如果是太阳升起的时分,就能看到无路可逃的敌兵身影了,没能欣赏到这一幕,让人不禁感到可惜。
之后过了不久,比吕骑着「疾龙」回来。由于他原本就是穿着一身黑,置身在夜色之中,使人更加无从确认是否有受伤。
德里库司立刻奔向前探问:
「殿下,您没受伤吧?」
「我没事。」
「那真是太好了。那么,敌军人数削减了多少呢?」
「我也不清楚正确数字……不过,由于敌军内也发生自相残杀的情况,战果应该比预想中更丰硕。希望他们别回阵地,直接逃往别处就好了。」
「毕竟是那种状况,一定有人即使想回去也办不到吧。」
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盲目逃窜,就好比是漂流在茫茫大海中,八成就连方向都搞不清楚吧。
毕竟部队才刚遭遇突袭而陷入混乱之中,思绪势必也无法正常运作。由于迷失方向,恐怕也会有不少人因而冻死吧。更遑论若是有伤在身的话,生存率更是会显著下降。
究竟两千名士兵中有多少人能幸存下来,德里库司试着推估,但随即打停。反正等太阳升起后,自然就会知道了。
「给士兵的赏赐等日后再议,先返回阵地吧。」
听见德里库司的话,比吕先是点点头,接着回应:
「也好。好好休息,为明天做好准备吧。另外,在不影响明天状态的前提下,赏点酒给参与此战的士兵们。」
喔喔——当场欢声四起。仿佛所有疲惫顿时全消,士兵们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比吕嘴角扬起微笑,但在德里库司走近后,比吕立刻敛去笑意。
「敌军也差不多快发现自己上当了吧?」
「应该吧。即使想再次发动夜袭,不仅兵力不足,时间也不够。更重要的是,对方现在根本没有心力思考这些。」
这时候,德里库司想起某件事,于是开口询问比吕:
「容我打个岔。为什么只有其中一名间谍,您是给他休太岘银币呢?」
「……德里库司二级武官,如果有人接二连三向你丢出问题,你会怎么想?」
听见比吕回避自己的问题,德里库司尽管感到诧异,仍是老实回答:
「会觉得厌烦吧。即使如此,还是会努力找出答案。」
「同样的意思。提出数道问题,借此扰乱对方。不给对方思考的空暇。休太岘银币的目的就在于此。对方现在一定正抱头苦思吧。」
「而在找出答案之前,又再遇到下一个问题吗?」
「正是如此。」
「您难道没有想过会失败吗?」
「当然想过,但若是害怕失败,什么事都不必做了。再说,至今为止的计策都很成功。再来就是先给他们一点希望,再逼他们认清绝望,让他们无处可逃。」
由于比吕说话的口气相当云淡风轻,德里库司不由得窜起一阵寒意,停下脚步。
——一切都在少年的掌握之中。这处战场上的所有人,全被少年摆弄于股掌之间。
「哈哈哈,简直是『王佐之才』。不,这道头衔都还不足以形容呢……」
拥有如此才能却年仅十六,更是令人敬畏。况且对手还是传闻中的「回天荒鹫」——过去曾击退休太岘三万大军的,里菲泰因公国的英雄。面对这样的对手,非但没有因此而格外谨慎,甚至接连打出大胆奇策,并且一一成功了。
在少年面前,英雄只是班门弄斧,就连经验老道的豪杰也显得稚拙。
少年究竟能「看」得多远呢?他的远祖「军神」是否也同样如此深谋远虑呢?像自己这样的凡夫俗子,终究无法理解这些非凡之人的谋略。
少年究竟放眼何方,又有什么目的,凭自己根本无法探及他的思虑底限。
正因为如此……才更感兴趣——德里库司不禁好想亲眼见证少年所到达的未来。
*
「立刻报告状况。」
朗吉尔看着熊熊燃烧的骆驼尸体开口。阵地内四处偏布着骆驼的尸体。每一匹背上都没有骑士,命丧于箭矢之下。
「受害轻微。有伤兵数人,但并无人死亡。有几顶营帐因为暴冲的骆驼而烧毁,但在火势蔓延开来之前就扑灭了。」
正规士兵与奴隶们因为疲劳,皆是当场席地而坐,大口喘息着。多亏他们的奋战,敌军的夜袭以失败收场。不——或许也可以说是成功吧。因为的确得以夺走士兵们的体力。朗吉尔收回视线,走向用来召开军事会议的营帐。幕僚们则跟在他的背后。
「让士兵们休息吧。」
「遵命。」
「另外——还有一件事。」
朗吉朗忽地停下脚步,回过身。
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然而,出现的却只有无人驾驭的一千五百头骆驼。拼死迎战的对手并不是人类,而是以绳子绑住的骆驼群——再怎么耍人也要有个限度。
「让间谍们一五一十招供后,全部斩首。」
「是!」
「才说了戒急用忍,却一头栽进陷阱之中,下场就是如此。」
至今为止的计策全都像是骗小孩的把戏。然而,实际上却都相当有效。
足智多谋。其谋略之深沉令人敬畏。对手很可能是葛兰兹大帝国内的知名人物——或者是刚窜起的新星。时代变迁、世代交替之刻——即使朗吉尔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认清自己老了。
「我还自认宝刀未老呢……」
本身已经没有成长空间了。早就不年轻了,无法灵光一闪想出打破现状的奇谋,手中也没有任何私藏秘策。
或许是自己太过骄傲了。因为被封为「回天荒鹫」就自大了起来。
朗吉尔走进营帐后,深深坐进椅子内侧,他的双瞳早已失去了光采。
「要撤退吗……」
然而,若是逃回首都,无疑是背叛了贵族们的期望,自己一定会被杀掉吧。先是信誓旦旦地主张一定能战胜,真的出征后,却被敌人完全摆弄于股掌之间,原本就已经不受贵族们青睐,这下更是别想取得谅解。
「即使没有被杀……」
一定会陆续出现有意投靠敌军的贵族吧。纵使困守首都,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叛变而遭攻陷。总觉得不管怎么做都只是徒劳无功,甚至就连思考都嫌麻烦。
「打扰了。」
站在入口处的是一名幕僚。他快步走向朗吉尔,将三只小袋子放到桌上。朗吉尔用毫无生气的眼瞳望着幕僚。
「这是什么?」
「在间谍们身上找到的。」
「他们有招供吗?」
尽管事到如今已经毫无意义,朗吉尔还是将三只袋子打开。
「不,他们坚持所言句句属实。」
「是吗?」
明白了袋子里的内容物之后,朗吉尔忍不住发笑。
「还想唬弄我吗……未免也太不知足了。」
每只袋子里都是装着葛兰兹金币。唯有回报假情报的间谍是拿到休太岘银币。当朗吉尔正想思考其用意为何时——
「朗吉尔侯爵!」
忽地响起一道带有不祥预感的声音,另一名幕僚跑了进来。
「夜袭失败了!归来的骆驼骑兵不满五百!」
早在预料中了。毕竟对方这么轻易就被趁虚而入,这结果或许也可以说是必然的发展。打从一开始,就是请君入瓮之计吧。
「真是遗憾。」
「也就是说……接下来必须以三千兵力,对抗一万三千名以上包含贼军在内的第四皇军大军吗……」
自身阵营是和过去退击休太岘共和国时相同的兵力,不过,当时纵使全灭了,里菲泰因公国仍保有余力。正因为无后顾之忧,自己才敢放手一搏。
然而,这次却不同。
如果在这里全灭了,里菲泰因公国就没有任何可以抵御第四皇军的筹码了。也已经没有时间重新召集士兵。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利剑正深深刺进体内。
没有带来任何痛楚,却时时刻刻威胁着自己的生命。
——撤退——
正当这两个字闪过朗吉尔的脑海时——
「侯爵!朗吉尔侯爵!好消息!」
一名传令兵纵身冲进营帐内。所有人的视线顿时全投向他身上。然而,传令兵似乎根本无心理会,从头到尾目光只锁定在朗吉尔身上。朗吉尔一脸诧异地蹙起眉。
「冷静一点,发生什么事?什么好消息?」
「发、发现敌军的后勤站了!」
「什、什么!真的吗?」
率先惊呼出声的是幕僚。朗吉尔也从椅子上站起身。
「在哪里?」
传令兵奔向长桌,指着地图上的一点。那里正是一开始就推测到的、被第四皇军攻陷的基地。
「已经发现到有物资被送往此处。」
「警戒如何?知道人数吗?」
「确切人数尚不清楚,但约为八百至一千人。」
「基地状态呢?」
「正门被烧毁,后门也被破坏。」
「嗯,如此就无法进行封城之战吧。」
朗吉尔以手抵着下巴思忖起来。
「……阵地维持原状,全军突袭基地,在天色破晓之际,烧毁粮食,趁敌军士气陷入低迷时,再从其侧翼突破。这样可行吗……?」
对方一定也知道我军已经穷途末路。正因为如此,绝对料想不到我军会去突袭后勤站。趁黎明之前成功压制,等对方发现时,再放火烧毁,如此一来必能使其动摇。朗吉尔双手撑在桌上,视线缓缓扫过每位幕僚。
「有任何疑问,尽管提出来。」
「阵地维持原状真的没关系吗?」
「没错。若要拔营太花时间了。而且,这同时也是为了引开敌军的注意,如果特地收拾就没有意义了。」
似乎是被这番说明说服了,只见幕僚点了点头,朗吉尔接着压低音调说道:
「不过,严禁泄漏风声。敌军间谍很可能已经潜入。表面上指示士兵撤退。如果有间谍混了进来,刚好能引对方中计。」
想要突破敌军侧翼,就必须小心不被察觉,让对方误以为我军一直在这里。若间谍正潜入营中,一定会立刻逃回去报告吧。
朗吉尔敛起神色,口气坚定地开口:
「要攻打基地一事,千万别说出去。明白的话,就开始行动吧!」
「遵命!」
朗吉尔原本被困于黑暗之中的双眼已重新取回光采,混沌的思绪也顿时清明。
「这下总算可以直捣敌阵了。」
*
——隔天早晨。
完成拔营的第四皇军以横向阵形朝北行进。
前锋队早在黎明时便已经出发,在距离阵地一塞尔(三公里)处完成布阵。
在其背后严阵以待的,是由奴隶与佣兵组成的奴隶解放军阵形。
「看见火势了吗?」
就在比吕如此低喃时,在前锋队所在位置往前一点的地方——遭到破坏的基地开始升起浓浓黑烟直窜天际。下一瞬间,里菲泰因公国军挟带着激昂雄吼现身。
大概是成功烧毁第四皇军的后勤站,使得士气大幅提升吧。不过,第四皇军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对于为什么那种地方会失火感到很不可思议。
这是因为第四皇军的后勤站其实是在别的地方。失火的基地里头,有的只是比吕为了请君入瓮,而特地派人搬进去的粮食和武器。
「正中圈套呢,简直笑死人了。」
德里库司说完后,比吕耸耸肩,在一旁准备好的简易椅子上坐下。
「他们已经被逼入绝境了。只要随便撒个饵,就会飞扑咬住。」
比吕轻抚着趴在身边的「疾龙」的头,视线重新移回德里库司身上,只见他目光十分愉悦地望着前方。前锋队与里菲泰因公国军正面交锋了。
「比吕殿下。对方一心以为已经烧毁我军粮食,现在士气正无比激昂。光靠前锋队恐怕是赢不了的。毕竟人数相差悬殊啊。万一前锋队阵亡,连后方的奴隶解放军也被击败的话,一定会使对手士气更加沸腾。或许会乘胜一鼓作气朝这边发动突击。若是如此,对我军来说是否有些不利?」
比吕举起左手,打断德里库司的话。
「不会的。」
「喔……您是否也有准备好其他奇策了?」
「即使是必胜之战,若是大意轻敌,就会被反将一军。如必要时,就必须视情况即时变化因应,以利我方居于优势——不过,前提是对方的士气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里菲泰因公国军确实已经累积了相当的疲劳。而且正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不让他们有时间休息,逼他们随时绷紧神经,借此消耗其体力。
「里菲泰因公国应该是从半夜开始一直忙到现在吧——真期待呢。」
比吕抚着下颚,眼神满是狐疑地看了一眼正愉快笑道的德里库司后,左手一挥。
旗手随即高举旗帜。红底绘有百合图案的纹章旗——第六皇女丽兹的旗印。
接到暗号的两翼骑兵队开始缓缓前进。第四皇军的阵形一丝不紊地逐渐变化。确认到这一点的司令官策马来到比吕身旁。
「比吕,开始了吗?」
十分美丽的少女。有如火焰一般的红发与她十分相衬。
即使身处污浊的战场,仍无损她的美丽,更加散发出高贵与优雅。
「没错,丽兹。时间差不多了。」
「那么——」
「你留在这里。听到了吗?」
不必等她说完,比吕也知道丽兹想说什么。
她想要前往前线吧。不过,若是司令官贸然行动,只会导致指挥系统发生混乱。虽然有时候确实有必要亲赴前线,但并不是现在。
「唔!」丽兹闹起脾气,鼓着双颊,比吕见状不由得露出苦笑,伸手指着坐在丽兹身前的一名侍女——变装后的米璐耶。
「你打算带着她上前线吗?」
「就由比吕……」
「不行。我似乎被她讨厌了。」
自从米璐耶知道是比吕指示奴隶解放军上前线之后,便不再理他。
虽然不至于讨厌,但戒心的确加深了许多。
「会吗?应该只是听到你是第二代皇帝的后裔,一时觉得紧张而已吧。」
丽兹好心安慰,但比吕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接着朝前方举起手臂。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前锋队与里菲泰因公国交战的战场。
「一接到奴隶解放军的暗号后,左翼与右翼就立刻全速赶过去,从侧面突破。」
「里菲泰因公国军的背后该怎么办?如果从三方攻击,他们一定会从那里脱逃的。」
「这点我也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无路可逃的。说到底,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已经被逼入绝境了。」
早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在他们进攻葛兰兹大帝国的那一刻,一切便结束了。
国土、军事力、资源、人口,各方面都是葛兰兹大帝国居于优势。
里菲泰因公国在既没有同盟国,也无法奢望援军的情况下出兵进犯,就等同于将国家推向灭亡。
现在已经无从得知当初是否握有胜算。因为那时候下达判断的人物全部都战死了。如今里菲泰因公国的阵容也已大副削弱,此时被推出来当牺牲品的朗吉尔侯爵,让人寄予同情。
(如果是我,又会怎么做……)
根本想都不必想,自己一定也会和朗吉尔侯爵一样选择顽抗到底吧。
无论是现在或千年之前,都会选择这条路。事实上,也可以说是没得选择吧,总而言之,这种情况下若是撤退,等待自己的唯有灭亡一途。与其等死,更应该勇往直前,开出一条活路。
(尽管如此,和我的状况也不能算是完全相同吧……)
愚蠢的公爵被奴隶解放军诛杀,大贵族也接连阵亡,剩下的全是些只会依附权势的贵族。
即使如此,朗吉尔仍旧没有放弃,挺身抗敌的骨气让比吕相当有好感。
更重要的是,将第四皇军一路引诱至内陆与奴隶解放军交战,借此折损第四皇军的战力——即使最终失败了,却是十分精采的计策。
如果计策成功,现在大概正凯旋回归首都,再次被推举为英雄吧。能够战胜葛兰兹大帝国的人,势必将会扬名天下。
正因为如此,轻易杀掉太可惜了。比吕实在不忍失去如此出色的头脑。
(他很有利用价值。不过,前提是他必须能活着——不能太固执。)
要在战场上活捉他十分困难,但太过拘泥于他,反而会导致己方受害。如果他最后死在此战中,就表示他也只有这种程度。到时,也只好放弃了。所以,想要活捉朗吉尔的事,比吕并没有告诉丽兹与其他人。
(是天意让他逃过一死,还是被杀……又或者——)
比吕站起身,右臂打横一扫。
一面纹章旗出现战场,像是要拂散沙尘一般,迎着风大幅翻飞。
黑底绘有一条巨龙紧握白银之剑的那面纹章旗,正是王者的皇旗。
士兵们发出雷动的欢腾声。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是历经了千年的漫长岁月,从来不曾使用过的纹章旗。掩没在至今的历史洪流中,仅能在书籍上拜见之物。
如今,那面旗帜却实际飘扬于眼前,强烈景仰的士兵们,内心当然会为之雀跃。比吕绽开一抹微笑,伸手握住「天帝」的剑柄猛然拔出。
一看到高举向天的白银之剑,士兵们的欢声乍停,只见剑尖沐浴在阳光下,呈现出七彩变化。
「全军进击吧。」
不使用华丽词藻,只是单纯告知目的。
语气冷淡,声音平凡无奇——也称不上是响彻四周的音量。
然而,比吕的声音想必确实传进士兵们耳里了吧。
只见第一阵、第二阵、本阵的士兵们以长枪敲响盾牌,开始喧腾高呼。
过去,初代皇帝亚堤邬司曾这么描述少年——
可谓是——斗争之子。
可谓是——谋略之超越者。
因而——军神(玛尔斯)即使不语,其存在便足以撼动人心——
「呼……」
比吕将手指伸进领口拉开些许空隙,好从快要窒息般的不适感中得到解脱。久违地发号施令,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呼吸也有一丝紊乱。
我的表现应该不会很奇怪吧——比吕在心底这么想,转头看向丽兹,只见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高举「炎帝」向士兵们下达指示。
(看来是很完美吧……)
比吕松了一口气。至少从她的态度看来,大概是很满意吧。
就在比吕感到放心时,号角响起。
声响有如波浪一般朝着各部队漫开,士兵们的雄吼化作威武隆重的旋律,宛若巨龙般的啦哮撼动空间,第四皇军全军整齐划一地开始前进。
原本这是司令官丽兹的工作——
『这是比吕的初战,就交给你吧。还有,到时你将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至少也把睡乱的头发整理一下吧——好了,快过来。』
就在天亮之前的军事会议中,丽兹有如母亲一般如此叨念。
「比吕,要直接攻向敌阵吗?」
丽兹的问题打断了比吕的思考。
「不,拉近距离后先按兵不动。另外………」
比吕话说到一半打停。他注意到前线正扬起大量沙尘。
「好像开始了呢。」
「嗯,就快结束了。」
比吕抚摸着眼罩,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先给予希望——接下来就好好认清绝望吧。」
比吕平举在前的手紧紧握起,仿佛要将战场包覆其中。
*
最前线——第四皇军的前锋队正身陷混沌事态。
沙尘遮蔽了视野,让人无从掌握周遭状况。
「可恶,怎么回事?」
「啊嘎!」
奇洛将军大剑一挥,血花随即从敌兵胸口喷溅而出,抛洒至半空。
敌兵口吐鲜血倒卧在地。奇洛将军高举起剑大喊:
「小心别误杀了同伴!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视野了!」
被敌军突围并攻入阵内,想要重整态势,就必须先暂时退兵才行,但奇洛将军看了一眼身后,不耐地咬紧牙。
这下想退也退不得。因为奴隶解放军正加入战局。
「如果他们别捣乱,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为了能入阁中央,绝对不容许有任何失误,此时无论如何都得建立战果才行,偏偏出现一群尽会扯后腿的家伙。奇洛将军为发泄怒气,将手中宝剑用力一挥。顿时悲鸣声起,血花四溅。剑尖刺进敌人的铠甲缝隙。被奇洛将军的剑击刺中要害的敌兵,陆续化作尸体。
「别太小看我了!」
再怎么说,自己还是有着一路爬至将军之位的自负。纵横过无数战场与生死关头。甚至也曾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以一名战士来说,堪称实至名归。
「大人!敌兵人数增加了!此时是否先撤退比较好?」
「……唔,可是……」
「如果死在这里,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是有奴隶挡路,根本无法后退。」
「他们只不过是奴隶,就算杀了他们,也不会有人说话的。把挡路的家伙全杀掉,开出一条路不就好了?」
「若不但抛弃部下,甚至杀了奴隶逃跑,比吕殿下一定不会原谅的。」
「在漫天的沙尘中,实在无法分辨敌我。只要这么禀告殿下就好了。」
「嗯,也只能这么做了吗……」
「那么?」
「遗憾的是,现在沙尘风势太大了,无法传达指示……没办法了。本队立刻脱离战场!」
如此说道的奇洛将军脸上,却看不出一丝遗憾之色。
「遵命。那么事不宜迟——唔!」
正准备行动的幕僚,身体忽地飞了出去。
「你、你没事吧?」
奇洛将军连忙来到倒在地面的幕僚身旁,但他被箭矢射穿头,已气绝身亡。鲜血沿着箭尾尖端滴落,没入沙漠之中。
「可恶……这下糟了。」
瞬间——大量箭矢突破沙雾从天而降。脸色大变的奇洛将军在千钧一发之际,捡起盾牌并缩起身体,周遭的士兵及幕僚们则反应不及,一个接着一个倒地。
原本还以为是敌袭,但奇怪的是,箭雨是自身后飞来。很难想像敌军已经绕到身后,毕竟后方有奴隶解放军挡着。那么,自然就能想到这阵箭雨的真凶——正是奴隶解放军干的好事。
「奴隶们连射箭都不会吗!」
看准箭雨停歇的时刻,奇洛将军站起身,随手丢掉盾牌,再拔出刺中手臂的箭矢。
「唔——还、还有人在吗?」
奇洛将军正打算离开,但才跨出第一步,随即又停下脚步。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一道巨大身躯。那是曾见过面、有着淡紫色肌肤的魁梧男子。他的右手拿着沾满鲜血的剑,左手则紧握着里菲泰因公国军的长枪。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发一语的魁梧男子——魔族慢慢走向奇洛将军。
「说句话啊!你不是应该在后方吗——」
为什么剑上会沾满鲜血——这句话最终来不及说完,奇洛将军的胸口便忽地传来一道冲击。一股热流从喉间涌上来。奇洛将军以手捂住嘴巴强忍下来,接着低头垂下视线——只见一把长枪贯穿了自己的身体。
「呕噗……你做什么……」
鲜血从指缝间迸出。奇洛将军两脚一瘫跪落在地,双手撑在地面上。巨大黑影罩在奇洛将军的头上。
奇洛将军扬起视线,充血的眼瞳中,动摇之色占据了大半神情,同时也流露出焦躁。
「你看起来很痛苦呢,无法呼吸了吗?」
从魔族的表情当中,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不带一丝喜怒哀乐,有如无生命的冰冷物体一般的双瞳,居高临下俯视着奇洛将军。
「自作自受。你应该稍微谦逊一点的。」
魔族将剑抵在奇洛将军颈间说道。
「『独眼龙』要我传话给你。」
「…………」
「急功好利,轻率无知地将难以合作的奴隶编组至部队中,为全军带来不必要的混乱,罪行重大,再加上至今为止多次违反军纪之犯行,罪无可赦。故予以降级——他要我这么告诉你。」
奇洛将军听到比吕将这场战争中的所有污点都推到自己头上——
「啊……」
嘴巴张张合合,但含恨之言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有混着泡沬的血液不停滴落。
「再见了,奇洛将军——不,是二级武官才对。」
既无法哀求讨饶,也无法开口诅咒,奇洛将军的首级拖着一条赤红的血痕,高高抛上天际。丢掉剑的魔族——迦达将奇洛将军的尸体抛在身后,前去与正在不远处待命的佣兵团会合。他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控制骆驼的缰绳,轻盈地跃上骆驼背部,接着开口:
「开始逃离吧。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只要逃跑就好了吗?」
「没错。不过相对的,要大张旗鼓地逃跑才行。」
「包在我们身上!」
「那么……交给你们了。明白的话,就击响太鼓吧。」
「收到!兄弟们,全力脱逃吧,跟紧前面的人!」
迦达骑乘的骆驼全速冲了出去。佣兵团也紧紧跟在后方。
听见太鼓声的奴隶步兵们,也开始争先恐后地散开。
「别对里菲泰因公国军摇屁股摇得太过头!他们可是男女通吃喔!」
伴随着毫无紧张感的下流玩笑,佣兵们与迦达并肩而行。
「如何?我们做得很好吧?」
「……的确很有佣兵团的风格。」
迦达烦闷地叹了口气。接着他望向第四皇军本阵所在的地方。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再来就等着收尾了。
里菲泰因公国的英雄朗吉尔这时候或许已经发现了吧。
「虽然之前随口叫他『独眼龙』……嗯,或许叫作『英雄噬者』也不错吧。」
如果这次的作战全貌公开后,邻近诸国必定会为之震惊吧。
「总之,现在只要专心逃跑就好。」
必须在沙尘散去之前逃走,否则就换成迦达他们小命不保了。
这场沙尘是迦达引起的。
「如果有魔皇剑……就不必担心魔力枯竭了。」
如今魔皇剑已弃自己而去,魔力变得难以维持。
一旦魔力枯竭,虽然不至于丧命,但会陷入昏迷。
睡死在如此危险的战场中央,恐怕就真的再也不必醒来了。
「不过,反正工作也完成了。之后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一想起少年那让人气不起来的嚣张表情,迦达不禁从鼻子喷了一口气。
*
里菲泰因的士兵士气十分高昂,甚至就连第四皇军的前锋队都无法稍挫其势。然而,盘据在胸口的这股不安究竟是什么?——朗吉尔知道长年累积的经验正敲响警铃。当沙尘扬起时,朗吉尔随即注意到异状。
「这很可能又是陷阱吗……」
「将军,怎么了吗?」
听见朗吉尔的话后,卡鲁出声回问。
为了让卡鲁放心,朗吉尔回给他一记笑容,之后唤来幕僚。
「有什么事吗?」
「调集约百名骆驼骑兵,护送卡鲁大人撤退。」
「你在说什么?没有必要逃跑吧。我们目前占了上风啊。」
朗吉尔伸手搭在大吐不满的卡鲁肩上。
「情势目前尚未成定局。即使击溃了第四皇军的前锋队,但仍然还有八千兵力以上的敌军。」
「可是,只要维持目前的情势,一定就能赢吧?」
「或许是如此,但战败的可能性更高吧?」
「唔……」
「危急时,请带着百名护卫逃回首都。应该可以争取一点时间吧。」
「你呢?」
「我会在这里牵制住敌人。卡鲁大人就——」
「后方出现敌影!人数约三千至五千!主要阵容为骑兵!」
传令兵的报告宛如在本队里投下一枚震撼弹。所有人顿时噤声,连忙望向身后。
大片沙尘正朝他们接近。还能看见散布于其间的大量旗帜。
「是第四皇军的伏兵吗?」
朗吉尔询问传令兵。
「有看到许多葛兰兹大帝国东方贵族的纹章旗。」
「东方贵族……?」
「当中也有凯尔海特家的旗帜。我想一定是东方贵族派出的援军。」
「那里的当家应该已经不在了才对,难道是招赘了新夫婿吗……」
朗吉尔当初听闻统合东方贵族的凯尔海特家当家死亡的消息时,原本还很期待葛兰兹大帝国会因继承权之争而陷入内部分裂,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让他很失望。
「还、还有……该怎么说才好……」
「什么事?快说清楚。」
「也有确认到黑底绘有巨龙握住白银之剑的……第二代皇帝的纹章旗。」
「什……」
只要是居住于这个世界的人绝对都知道。
如今被敬奉为葛兰兹十二大神其中的一尊——「军神(玛尔斯)」,过去为葛兰兹大帝国打下基础的男人所使用的神旗。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这下恐怕不妙。」
流窜于体内的血液逐渐冻结。指尖的感觉正慢慢消失,脑袋的思考也开始停顿下来。
一股不明所以的颤栗袭来,朗吉尔声音颤抖地再次询问:
「你有确认清楚吗?」
「如果历史书上的记载无误的话……」
「……难道第二代皇帝的血统尚未断绝吗……」
被赞誉为「双黑英雄王」的男人,终其一生并未娶妻生子。在他死后,第二代皇帝的纹章旗便再也没有使用过。不只严禁任意使用,甚至只要有人擅动,无论身分贵贱,一律处斩。
至于为何可以如此贯彻这道禁令,这点就不得而知。很可能是害怕触怒了精灵王,也可能是基于对化身为神的英雄所抱持的敬意吧。无论如何,既然如今旗帜重现于世是事实,那么,发现英雄王血脉的可能性便很高。
「或许最好避免从后方逃跑……」
比起对上体力旺盛的援军,与多少留有些许疲态的第四皇军交手说不定比较有利。更何况还有个真实身分未明的人物,保险起见还是能避则避。在被敌军的两翼骑兵夹击之前,务必得先发制人才行。
「继续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全军突击!」
士气高昂且占有优势的当下,即使无法突破中央,至少也能让卡鲁逃走。在背后出现敌人的那一刻起,这场战役便走到绝境了。即使士气再高昴,若是同时遭受来自四方的攻击,唯一的下场就只有全灭了。
「一切都怪我智谋不如人。所有责任都在于我。」
既然如此,倒不如华丽地殒落,同时也是为了洗刷污名。再怎么说,自己过去也曾经只是一介武人,初战之后的好一段时间,凭着一把剑横度无数战场。如今重新回到原点,或许也不错。
「卡鲁大人,我会替您开出一条路!您就在护卫的掩护下,从那里脱逃吧!」
朗吉尔并不打算征求卡鲁的回答。也没有必要。
「卡鲁大人,请听清楚了!我会告诉您最后的计策!」
剩下的就全部托付给卡鲁了。
「我方已经烧毁敌军粮食,因此对方是不可能进行长期战的。之后,若是第四皇军出兵掠夺,我方就从背后发动突袭,若是兵分多路,则各个击破。若是我方采取封城战,务必持续挑衅对方,使其疲惫不堪!如此一来,对方便会自动步上灭亡之路!」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你、你在说什么……?」
「再来就拜托您了!」
朗吉尔抽出腰间的剑,向士兵们喊话:
「别害怕!把声音喊出来!让对方吞下败战吧!」
朗吉尔高声一呼,随即突破沙尘而去。
而后——他认清了绝望。
「……怎么会……」
早一步穿过沙尘的士兵一个个深陷黄沙中。全身被无数箭矢刺穿,朗吉尔放眼望去,没有任何一个幸存者。原本蓄满热血的身体倏地冷却下来。不寻常的情况使得骆驼停下脚步,这同时也意谓着军队停止前进。并跑在朗吉尔身旁的卡鲁脸色铁青,眉间紧紧皱起,举手捂住嘴巴。
「……黑底绘有紧握白银之剑的龙吗……」
朗吉尔从第四皇军的本阵——随着微风飘扬于半空中的纹章旗移开视线,左右扫视一周,
只见骑兵队挟带着强大攻势来到跟前。再望向骑兵队的后方,敌方援军仿佛正等着吞噬猎物般张着血盆大口一步一步逼近。
「哈哈,还真是布下了一张完美的包围网呢。这下子就连想让卡鲁大人逃走都没办法了。」
前方是列队整齐的,第四皇军弓兵及重装、轻装的混编部队。尽管身为敌人,其统率能力仍让朗吉尔为之神往。他不禁由衷羡慕,率领锻炼有素的士兵进行战斗,一定很轻松吧。相对之下,里菲泰因公国军全是筋疲力竭的士兵,就和年迈枯瘦的老狗没有两样。
「仔细想想……打从一开始就有许多不自然的疑点。」
还以为自己想到妙策,却全都在对方的预料范畴之内;还以为抓住了对方的破绽,所有行动却完全正中其下怀。自己终究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
「……那么,我接下来会怎么做,对方一定也很清楚吧?」
此时绝对不能再失去卡鲁。战败的责任只要由自己一肩扛起就好。
「……丢掉武器,竖起白旗投降吧。」
一把剑应声从过去曾被称为「回天荒鹫」的男人手中滑落,抖开了尘埃,掩没于黄沙中。
士兵们虚脱般地当场瘫坐在地。被丢在地上的武器等物沐浴在阳光下,反射出一轮轮幽光,仿佛是想逼他们认清身为战败者的事实。
「只是,对方究竟有何目的?把我逼到如此绝境,到底想做什么?」
朗吉尔抚摸着自己脸颊上留下的伤口,定睛凝视着第四皇军本阵中,依旧悠然飘扬的「军神」神旗。
*
湛蓝清澄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恣意洒落。太阳不停灌注着酷热,像要彻底夺走栖息于地面的万物最后一丝气力。环顾大地,放眼尽是无穷无际的黄沙——一看就是处没有丝毫凉意的地方。
这里是里菲泰因公国——被灼热沙漠所统领的国度。虽然还不知道后世会如何评论,但就在此时,一处无名的战场上,一场战役即将拉下终幕。
穿着经由职人巧工精心打造的铠甲,手持为了杀敌而细心保养的枪与剑,脸上流露着精悍神色的士兵们整齐地列阵。他们是为了战争而培育出的战士,是负责守护葛兰兹大帝国南方的第四皇军。
就在队伍中央——森严戒备下的本阵当中,身为司令官的丽兹与担任其参谋的比吕正在此处。
丽兹举起单手遮挡住刺眼的阳光。她的视线前方竖立着各式旗帜。
「凯尔海特家的……难道是姊姊吗?可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丽兹会如此诧异也是理所当然。东方贵族要通过南方贵族的领地来到这里,需要花上好几天。如果是大阵仗地带着士兵就更不用说了。比吕来到困惑不解的丽兹身边,准备告诉她答案,而察觉到比吕靠近的丽兹抢先一步开口:
「比吕,姊姊来了喔。」
「在丽兹眼里看来,也是认为如此吗?」
「是啊,因为有那么多东方贵族的旗帜啊……」
「呵呵,也是。确实是有许多东方贵族的旗帜。」
丽兹望向比吕。
「……你那是什么表情?」
看见脸上噙着笑意的少年,丽兹蹙起美丽端正的柳眉,露出狐疑的表情。
比吕像是强忍着笑意似地以手挡住嘴巴。那个动作更加挑起丽兹的不耐烦,使她稍微鼓起双颊。比吕连忙道歉后,对她说道:
「顺便问一下,你认为有多少人呢?」
「……我看看,大概三千左右吧。」
表情尽管流露着不满,还是规规矩矩回答的丽兹,比吕在心中感到怜爱,同时向她说明:
「实际上只有五百。」
「怎么回事?」
「只是刻意装出大阵仗的样子罢了。而且,那也不是来支援的东方贵族。而是事先就潜伏在里菲泰因公国境内的奇欧尔克先生的私兵。」
「舅父大人的私兵?」
「没错。」
「可是,那些纹章旗都是东方贵族们的吧?」
「那是我事先请罗莎寄过来的。」
「也就是说,虽然举着东方贵族的纹章旗,但事实上是舅父大人的私兵吗?」
「嗯,虽然是临时想到的,但实在是道不错的策略噗!」
比吕冷不防地被丽兹掐住脸颊,语尾也因此变了调。
「所以刚刚看到我大感困惑的模样,你才会一脸贼笑吧?」
「素……」
「满意了吗?」
比吕还在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才好时,丽兹率先说道:
「我很伤心耶!快点向我道歉!」
「对不七——」
「很好。要买个礼物赔罪喔。」
丽兹戳了戳比吕的脸颊后,才总算肯放手。
「如果不是太贵的东西……」
「咦,你明明很有钱吧?」
「那些是……为了日后做打算,必须尽可能存着才行。」
凯尔海特家遗孀交给自己的那些钱,必须好好存着,以备未来之需。
首先必须取得私兵才行,而为了支付私兵的酬劳,钱更是不能乱花。这次的作战中就花掉了不少钱,尽管比吕早已打算要求里菲泰因公国归还这些钱,但还是得尽量避免无谓的支出。
「别担心。不会要你买太昂贵的东西啦。」
比吕无法判断皇族所谓的「不会太昂贵」是指多少钱。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比吕像个窝囊似地小声嘀咕:
「只要不是宝石之类……」
「不是、不是。我和宝石又不相衬。」
丽兹笑着摇摇手。比吕回应「会吗?」偏着头打量丽兹。
纵然仍显得有些稚气未脱,但开朗的笑容有如盛开的花朵,匀称的身材任谁看了都会连声赞叹吧。如果她没有选择从军这条路,世界上的所有男性肯定都会争相讨好她吧。
(仔细想想……适合她的宝石确实很有限吧。)
她根本不需要额外的装饰——这一点应该所有人都会赞同吧。
只要是穿戴在她的身上,即使是路边的碎石,或许也会瞬间变成宝石吧。
「那么,等事情结束后,就到林肯司去吧。」
「约好啰。如果说谎的话,就等着吞下『炎帝』吧!」
「哈哈……那绝对必死无疑吧。」
「放心,顶多反胃而已。」
德里库司二级武官正在一旁眺望着和乐融融聊天的两人。
「这样远远看来,就像一对与年纪十分相符的少年少女呢。」
一位是被精灵剑五帝其中一把选中的少女,另一位则是第二代皇帝的后裔。
两人是否明白当中所代表的意义呢?
「至少世人会开始盛传『双精王』重现于世的消息吧。」
——双精王。
这是用来称赞初代皇帝亚堤邬司与第二代皇帝修瓦兹的别名。
经过了千年的漫长岁月,如今这两道血脉又再度聚首。
初代皇帝亚堤邬司正因为得到修瓦兹如此一位智者,才得以成就霸业。
第六皇女丽兹同样招揽到不仅拥有旷世智谋、同时又是「军神(玛尔斯)」后裔的奇才。这下有意思了——德里库司心中如是想着。
堂堂第一皇子三顾茅庐才总算求得长耳族点头成为幕僚,这件事德里库司至今仍记忆犹新;而第三皇子也是在得到少女军神(阿芙萝黛蒂)这名才女后,才开始累积功绩。
「是步上繁荣还是日益衰退……全都看皇帝陛下如何定夺了吧。」
今后的皇位继承之争将会更加激烈。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成为战乱的火种。这也意味着大帝国将会分裂。
「德里库司大人。」
闻声回过头,一名传令兵单膝跪在德里库司面前。
「什么事?」
「已经逮捕里菲泰因公国军的指挥官,卡鲁伯爵、朗吉尔侯爵两人。」
「做得很好。交待下去,务必好礼相待。」
「是!」
等传令兵离去后,德里库斯来到比吕身边跪下。
「比吕殿下。已经逮捕里菲泰因公国军的指挥官了。」
「立刻进行谈判吧。准备好营帐。」
「我明白了。我马上去准备。」
「拜托你了。」
德里库司再一次伏首致意后,随即转身前去准备。
*
朗吉尔坐到椅子上时,内心混乱不已。坐在他身边的卡鲁也是相同的心情吧。那个表情看起来显得有些坐立难安,也像是无话可说一般。
这也难怪了。说到俘虏的待遇,古今中外一定都没有好下场。
不过,两人既没有被人辱骂,也并未遭到暴力对待。虽说武器被没收了,但甚至也未被人拿绳子捆绑。两人如同宾客般受到礼遇,最后被带到的地方是一顶即使身处盛夏沙漠,仍可感觉到凉意的营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保持谨慎,对方一定别有企图吧。」
朗吉尔如此说道,同时单手轻抚下巴思忖起来。
即使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眼前无法理解的谜团。
对方根本没必要耍什么心机。只要将他们两人杀掉就好,如此一来,里菲泰因公国自然就会瓦解。
多数贵族将会投靠敌军,导致国家陷入混乱,各地盗贼与山贼亦会肆虐作乱,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怪物嚣张跋扈的国家。
「应该是想要领土吧?」
「想必会如此要求吧。不过作为理由来说,实在太薄弱了。」
若是想要领土,更是大可以杀了朗吉尔他们后,随便挑一处中意的就好。说来可悲,朗吉尔死后,留下的贵族当中,绝对没人有骨气站出来抢回被夺走的领土吧。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束手投降。
「虽然身为败者,但没必要为此而卑躬屈膝。如果对方太过刁难,尽管拒绝没关系。」
「这……」
低着头的卡鲁表情苦闷地皱起。大概是害怕万一惹恼了对方,会被当场处死吧。朗吉尔虽然发现了,却没有开口点破。
朗吉尔一方面因为战败而感到愧疚,但同时也为了往后的局势着想,他希望卡鲁能多多经历不同经验,变得更加壮大。今后国内外的情势也会持续动荡,当他面临重要选择时,朗吉尔或许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为了让卡鲁学会不被周遭贵族的谗言所蛊惑,虽然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幸运,但这次的机会刚好能让他累积经验。
「一切全交给您了。我会遵从您的一切决定。」
朗吉尔的双瞳中辉映着坚定神采,卡鲁尽管有些踌躇,仍是点点头。
之后两人陷入沉默,时间不知经过了多久,就连桌上准备好的水也变得有些微温。朗吉尔兼作试毒地啜了一口水含在嘴里,没有任何味道或刺激感。
其实打从一开始,朗吉尔就不认为水里会有毒,但或许是长年以来饱受暗杀的威胁,养成的习惯早就改不掉,总是处处提防。
就在朗吉尔不禁露出苦笑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撩动他的耳膜。
走进营帐的,是一名穿着葛兰兹大帝国的军服,再罩着一件正式场合时所穿外衣的少女。
「我是葛兰兹大帝国第四皇军司令官——萨利亚·艾斯特雷亚·伊丽莎白·冯·葛兰兹,也是第六皇女。」
朗吉尔是第一次见到丽兹。就如同传闻中一样,她有着美丽的外貌,因此当丽兹一走进来,朗吉尔便立刻猜到她就是担任第四皇军新司令官的第六皇女。然而,朗吉尔之所以紧蹙着眉,并不是为了这一点。而是因为看到她腰间系着的那把红剑。
(精灵剑五帝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实体,原来如此,可以感受到一股非同凡响的气势。)
之后,朗吉尔的视线在丽兹与红剑之间来回移动,终于明白那些大肆赞扬「炎姬」的家伙们的心情。
更重要的是,不愧是受到精灵剑青睐的佼佼者,丽兹全身散发着与她年龄毫不相符的霸气。这种人常会有着突飞猛进的成长,所以更加让人畏惧。
只是,少女的气焰尚显微弱,才能似乎也还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因此,朗吉尔得出一道结论——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并不是第六皇女,而是另有其人。
「…………唔!」
朗吉尔一看到跟在丽兹身后走进营帐的少年,当下哑口无言。
少年穿着葛兰兹大帝国的旧款军服,外头披着一件肩头点缀着龙形设计的黑色外衣。
少年脸上配戴着几乎遮去半边脸的眼罩。尽管遮住了单眼……
(——天精眼(乌拉诺斯)吗?)
世界三大秘眼之一,也被称为「异彩眼(巴尔迪克)」。如此的身体特征,也可以说是传说中的人物们才会具备的英雄资质。
不只是朗吉尔,在这个世界可是无人不晓。
拥有双黑者,世上仅有一人。正确来说,是世上仅出现过一个人。
即使没听过葛兰兹大帝国皇帝之名,也一定知道「军神」的名号。
(真是令人惊讶连连啊……想不到军神后裔真的存在。)
朗吉尔第一次看到只留存于传说当中的「异彩眼(巴尔迪克)」。
「我是葛兰兹大帝国第四皇军的参谋——比吕·修瓦兹·冯·葛兰兹,也是第四皇子。」
毫无破绽。即使脸上挂着笑容,眼睛深处却散发出一股打量观察般的危险气息。仿佛浸蚀心灵每寸角落的幽黑眼瞳夹带着一道深渊,似在警告着对方任何心机都只是白费功夫。
「打扰了。」
一名自称德里库司二级武官的人,将两张羊皮纸发给朗吉尔与卡鲁。
「请读完后签名吧。」
羊皮纸内容写着——
里菲泰因公国愿意让渡北部一带给葛兰兹大帝国,并赔偿该国于此战耗费的军需品及战事费用。
此外,两国签署往后两年互不侵犯条约,但若发生威胁葛兰兹大帝国安全的事件,则不受条约之限,届时,葛兰兹大帝国有权占领里菲泰因公国一切领土。
(并不算吃亏……北部一带收成少,虽然失去一座绿洲都市,但并不至于损失惨重。若是葛兰兹大帝国以治安恶化为借口插手国政,这点的确很棘手,但也可以反过来利用。至于赔偿金……只要把前代公爵积攒的私人财产变卖掉,应该就能筹到钱了吧。)
得出结论的朗吉尔试着以眼神暗示卡鲁,但却失败了。
因为黑发少年的手正放在桌上,并以指尖敲着桌子。
「虽然只是口头约定,但今后里菲泰因公国若是受到休太岘共和国的攻打,只要你们愿意负担军事费用,我们也可以派出援军。」
「……你是说真的吗?」
卡鲁半站起身问道。
正所谓知易行难——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如果休太岘共和国实际攻打过来,而葛兰兹大帝国派出军队驰援,就不得不正式与休太岘共和国开战。在费尔瑟平定之前,葛兰兹大帝国真正的本意,应该是想要尽量避免麻烦事才对。
「当然,只要贵国开口。」
「可是,你们现在因为费尔瑟的事,恐怕没有余力了吧?虽说是口头允诺,但擅自订下这种约定没关系吗?」
「放心吧。那点程度的小事,还不至于动摇葛兰兹大帝国。」
比吕投给卡鲁一记笑容,一旁的朗吉尔背脊却窜上一阵恶寒。
他知道比吕一定别有企图。然而,那道心机包藏于黑暗之中,难以查探出来。
「如果接受的话,就请签名吧。」
比吕伸直双手比着羊皮纸。
现在没有时间去揣测这名男子的城府。如果是要争取时间,他应该会二话不说地出题刁难。朗吉尔眼角瞥见卡鲁正拿起笔,小声地叹了口气后,他也签下了名字。两人写好后将羊皮纸递出去,比吕接过确认了一眼上头的签名。接着比吕与第六皇女低声交谈了几句后,便将羊皮纸交给站在一旁待命的幕僚。
好一会儿,营帐内笼罩在一片寂静中,打破沉默的是朗吉尔的声音。
「有些事情想问你,可以吗?」
比吕将视线投向朗吉尔。
「无妨。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将我军彻底击败的那场包围战相当高明。如果我想得没错,那应该和我打算用来对付第四皇军的计策相同。」
朗吉尔想好用来击退第四皇军的计策,是先让第四皇军误以为己方势如破竹,以防备松散的基地作为诱饵,将其引至领土内陆,并促使第四皇军与奴隶解放军交战。等他们疲惫不堪后,再发动包围一举击溃。
另一方面,比吕则是以后勤站作为诱饵,让里菲泰因公国军尝点甜头,误以为占了上风,接着制造出无路可退的状况,最后再以包围战对付筋疲力尽的里菲泰因公国军。
仔细想想,虽然在条件上并不相同,但本质上则与朗吉尔想到的计策一样。
「也因此,让我产生一道疑问。那是你事先就拟定好的策略呢……还是为了让我认清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而故意采用相同的计策?是否可以赐教一下,好让我作为日后的参考。」
「如果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很抱歉,当我听到里菲泰因公国军的动静报告时,随即推测出你们准备使用的计策。至于决定实际运用——则是在与第四皇军会合之后。」
「会合……是指司令官仍是奇洛将军的时候吗?」
「没错。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第四皇军的状态,也就无从得知需要什么样的计策。」
「原来如此……」
少年虽然没有明讲,但应该是两者都有吧。这确实是事先就拟定好的策略,而为了让朗吉尔屈服,也的确故意选择了同样的计策,绝对不会错的。
「那么,之后军务局会派遣使者过去。如果有疑问,到时也可以再提出。」
比吕与第六皇女起身离席。第六皇女率先走出去,比吕也正准备跟上。
朗吉尔连忙从背后叫住他。
「能不能告诉我,留我一命的理由?虽然由我自己说出口有些奇怪……但我好歹被称为『回天荒鹫』,周遭诸国也都对我敬畏三分。」
被赞许为英雄的男人——朗吉尔发誓一定会报仇,等到让国家重新站稳脚步后,势必进攻葛兰兹大帝国——这种可能性,智者如少年,又怎么可能会没想到。
「这次虽然落败,但为了取回荣光,我的心中并未放弃再战的念头。思及此的话……应该杀了我,杜绝后患才对吧?」
朗吉尔是相当聪明的男人,但并不是个懂得识时务的男人,至少绝不会轻易臣服。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话,听起来只像是败家犬的远吠,但纵使会被嘲笑,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朗吉尔压着脸颊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瞪视着少年的背影。
「可以回答我吗?」
「朗吉尔侯爵!」
脸色苍白的卡鲁小声喝斥朗吉尔。
万一触怒了少年,两人恐怕当场人头落地。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千万别又平白丢掉了——卡鲁大概是想说这些吧。卡鲁当下正用明显流露不满的眼神望向朗吉尔。如果卡鲁站在比吕的立场,或许会当场下令处死朗吉尔吧,不过,双黑皇子并不是个器量这么小的男人。
「你很聪明。一定很清楚应该怎么做才对。」
比吕以手指指了一下朗吉尔的脸颊后便走出了营帐。德里库司二级武官不发一语地随步在后。
卡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朗吉尔。
「朗吉尔侯爵,怎么突然说那些话——……怎么了?你为何满身大汗。」
不必卡鲁开口,朗吉尔自己也明白,大量的汗水正从全身源源渗出。
当比吕回头望向自己的一瞬间,朗吉尔有了受死的觉悟。比吕散发的杀气便是如此强烈。看到卡鲁正一脸担心地盯着自己,朗吉尔心想:
(……里菲泰因公国的生存之道只有一个选择吗……)
单凭卡鲁是无法与比吕相抗衡的。
可以承受住比吕那股霸气的人,即使找遍全世界,大概也很有限吧。
(一旦判断没有利用价值的话……)
朗吉尔忘不了少年眼瞳深处那道一掠而过的狂气。
(……那名少年很可能就会杀了我们吧。)
朗吉尔以颤抖的指尖描绘脸颊的伤疤。
这只是忠告——我随时都能杀了你。这道伤痕正传达着如此讯息。
并不是针对当下,而是对于未来的一道警告,同时也是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