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一千零二十三年十月十日。
这天是个非常寒冷的日子。东方天空升起的太阳受到云层的阻扰,光辉未能普及大地。强风犹如野兽的咆哮一般,挟带着呼啸声打在民宅的墙壁上,将地上积雪卷上半空。
平时露天摊贩栉比鳞次的中央大道上,如今店家全都休息,路上不见往来的行人,气氛悠哉闲适。这是因为人们全都待在家里诵念祈祷,手伸在暖炉上取暖,等待着暴风雪离去。
然而,《紫银殿》里却与街上的景象迥然而异,笼罩在欢腾热闹的气氛中。
沐浴在大厅间四射的光芒之中,每个人都是挂着满脸笑容,超过二十张的长桌上摆满了各式的料理,银制酒杯反射着水晶灯的光源,散发出错综复杂而富有魅力的光辉。围在桌子周围的贵族们单手端着酒杯谈笑风生。
「哎呀,真伤脑筋呢。偏偏如此可喜可贺的日子,却遇上了暴风雪。」
「没必要想得这么负面。或许这是老天爷特别降下的祝福啊。」
「没错。就在当初我们魔族诞生之日,地上也是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大灾难啊。」
「原来如此。换个角度想,今天或许是个吉日呢。」
「没错,克劳蒂雅王女今天就满十六岁了,确实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一名贵族如此说完后,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向坐在国王附近的王女。
「那份美丽,绝对不会输给葛兰兹大帝国的第六皇女。」
「你见过第六皇女吗?」
「没有,只是略有所闻而已。」
比吕独自一个人挤身在谈天说地的贵族们之间,端着餐点打探着四周。
(虽然流转于大厅的气氛和煦而安稳……)
他抬头仰望,突出的露台上传来乐队们所演奏的悠扬旋律。
转头望向大厅的墙边,兵士们身穿着令人生畏的装备,手中拿着武器,就像是在炫耀着森严的戒备。
「比吕殿下,您似乎很无聊呢?」
「啊啊,怎么会,才没那回事。」
一名同样来自葛兰兹大帝国的高官向比吕搭话,比吕苦笑地回应后,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在场每个人都是品酩着美酒,只喝白开水的自己确实显得相当格格不入。
「比吕大人,宴会还开心吗?」
紧接着来向比吕搭话的,是一名脸型细长的温和男子。
男子披着一件贵气的外挂,姿势优雅而高尚,全身散发着雍容华贵的氛围。
虽然外表打扮给人成熟的印象,但光看身形的话,倒也很有少年样。
他是雷贝林古王国的嫡长子——佛劳斯·凡恩·雷贝林古。
比吕轻轻地点头示意后开口:
「原来是佛劳斯王太子,宴会非常开心喔。」
「不过,我刚才从远处看着您,您似乎很无聊呢。」
佛劳斯半带玩笑地说完,将杯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走向桌子拿了一瓶玻璃瓶走回比吕面前。
「来,喝吧。如果无法讨您欢心,先王罗可斯一定会很伤心的。」
佛劳斯做势要替他倒酒,比吕连忙摇头。
「不了,我不会喝酒。你的盛情我心领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那么,下次有机会再对饮吧。」
「话说回来,明明是庆宴,这样的警戒阵仗也太不寻常了吧?」
听到比吕的质疑,佛劳斯仅在一瞬之间,脸上扭曲的表情闪过一丝险峻。
「这都是为了迎接葛兰兹大帝国的皇族。当然戒备必须森严才行。」
佛劳斯伴着浮夸的动作继续接着说明:
「宫殿内部配置了千名兵力,大厅这里也聚集了超过百名的士兵。」
他边说,边环顾四周一圈。
站在一楼墙边的近卫兵随时紧盯全场,以防有可疑人士混进来;望向二楼,乐队正拿着乐器演奏着优美乐音,而在他们的背后,则站着两人一组的近卫兵警戒那一带。
滴水不漏。佛劳斯大为满意地点头,温柔地拍了拍比吕的肩膀。
「请您尽管放心吧,有三魔将带头指挥警备,就连一只老鼠都别想溜进来。」
「原来如此,即使里头发生异状,也不会传到外面去吧?」
「这些琐碎细节,您没有必要知道吧。」
佛劳斯泛开一道无懈可击的笑容回应比吕。
此时,右方突然传来欢呼声,连接大厅与走廊的门打了开来。
「看来是我国的英雄驾临了。」
当佛劳斯这么一说完,一名身材高姚的男子走了过来。
「欢迎你来。警备方面如何了?」
「没问题。」
男子单手架在剑柄上说道。
那把剑柄尖端镶着魔力的来源——一颗硕大的紫色结晶。
(……喔,真令人怀念的魔石呢。)
千年前曾经见过的形状,这是过去魔族(琐罗斯德)之王的宗魔其中一人所留下的魔石。
而那位魔石的主人在千年之前,正是死在比吕之手。
「比吕殿下,这位是我国的英雄,三魔将的嘉里乌斯·凡恩·绍山德卿。」
「我是比吕·修瓦兹·冯·葛兰兹。」
比吕伸出手,嘉里乌斯立刻欣喜地回握他的手。
「喔!您就是『军神(玛尔斯)』的后裔啊!您的武勇事迹丝毫无愧祖先,就连我们这种边境地带,同样无人不知啊。」
「传闻一定被人加油添醋了不少,还是别尽信比较好。」
「您不必这么谦虚。稍后请务必与我较量一番。」
嘉里乌斯一副随时都可能拔出剑似地,他的态度也让比吕难以招架,不知所措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嘉里乌斯,适可而止吧。」
看不下去的佛劳斯适时地介入。
「会害比吕殿下为难的。话说回来,警备防护网如何了?」
尽管不满,嘉里乌斯仍从比吕身边退开,回应说道:
「……当然是连一个贼人也休想溜进来。」
「那真是太好了。话说,为什么三魔将会来这里?你们应该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吧?」
「难得的机会,我们也想好好同乐一下。虽说原本是那家伙要来参加的才对。」
嘉里乌斯的视线移向某人身上。
对方戴着兜帽,无法知道他的表情。他只是行迹诡谲地站在墙边。
「他是三魔将的巴尔·凡恩·比堤尼亚。肩负慧魔(弗鲁门堤)称号,是魔弓斐尔诺特的持有人。」
或许是注意到一脸狐疑的比吕,佛劳斯特地替他说明。
「原来如此,他就是……」
比吕点点头,此时,乐队开始演奏起激昂的乐曲。
从原本柔和婉约的演奏,转变为热闹跃动的节奏,回荡于正殿的气氛也随之奔腾澎湃了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呢。差不多该去向父王请安了——」
佛劳斯以鼻子闷笑一声,啜饮一口葡萄酒。
须臾的沉默后,他才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比吕殿下要不要也一起去呢?」
「也好,我才正在想差不多该过去向国王陛下打招呼了。」
之后,两人并肩而行。
比吕以眼角余光打探佛劳斯的表情,却完全无法判读他的心思。
「比吕殿下对于雷贝林古王国有什么看法呢?」
两人走在通往王座的楼梯时,佛劳斯突如其来地问道。
「我觉得是个很棒的国家。人们的表情十分开朗,国王陛下也广施德政。如果要说有什么不满,大概就只有太寒冷了吧。」
「的确——没错呢。」
佛劳斯「哼」地浮现一抹讽刺般的冷笑,并停下脚步。
「比吕殿下,您先过去吧。我等您与父王谈完后,再过去就好。」
「我明白了。那么,待会儿见了。」
轻轻点头致意后,比吕爬上楼梯。随即,眼前就见到正坐在王座上的国王,以及坐在他身边优雅微笑着的克劳蒂雅王女。
「哎呀,比吕殿下,欢迎您来!」
大概是喝了酒吧,情绪莫名高涨的国王张开双臂迎接比吕。
「抱歉,太晚过来向您打招呼了。谢谢您今天的邀请。」
「不必那么客套。话说回来,玩得还开心吗?」
「是的,真的是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光。」
「那真是太好了。今天就忘了工作,尽情享受吧!」
「我会的。那么,希望今后葛兰兹大帝国与雷贝林古王国之间的友好邦交可以永久持续下去。」
比吕小幅度地倾身鞠躬后,便转过身准备离去。此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克劳蒂雅也轻轻地向他点头致意。当比吕迈开步伐时,刚好与佛劳斯擦身而过。
佛劳斯的表情因为表露无遗的愤怒而扭曲,眼神沉着地直直瞪着国王。
心头闪过一阵不安的比吕正要回过头时——
「喔喔!佛劳斯!你今天举办的这场宴会十分成功喔!」
「哈哈,父王,这一切都是为了克劳蒂雅,同时也是为了宣示我雷贝林古王国的权威啊。」
「嗯,比吕殿下也玩得很尽兴呢。」
父子正和乐融融地交谈。或许只是自己多心吧,这么想的比吕便直接走下楼梯。
——就在此时……
一道物体落地的巨大声响撼动比吕的耳膜。
那道令人寒栗的声音回荡开来,与乐队演奏的弦律共同形成一串不协调音。
「……什……?」
比吕急忙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
「父王。你既不是明君,也不是昏君。只是个凡庸的国王。如果是身处和平治世,倒也就算了……」
佛劳斯手持染满鲜血的长剑,居高临下俯视着倒卧在地上、身首异处的国王。
察觉到异状的贵族们开始鼓噪起来,紧张的气氛让人们的身体变得钝重。
「不过,即将到来的时代可不同。未来的世界不再像过去一样,只要对葛兰兹大帝国卑躬屈膝就好。我们魔族必须自立自强。因此,我只能采取这个办法。虽然我也很遗憾……但我相信父王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吧。」
佛劳斯单手捂住因愉悦而扭曲的脸,身体大大地往前倾,同时放声狂笑。
「啊哈哈哈哈!我现在开心得难以自制!因为王座终于落到我的手中了!」
接着佛劳斯缓缓地转动脖子,充血的眼瞳望向比吕。
「呵呵……哈哈哈……比吕殿下!你还在啊?你那是什么表情,很惊讶吗?」
像是发了疯一样,佛劳斯又再仰身不断地猖狂大笑。
在此同时,王女克劳蒂雅口中发出尖声悲吼,她抱着国王的遗体痛哭呐喊。然而,她的悲伤却被贵族们的惊叫声掩盖过去。
比吕眼神转向大厅,只见近卫兵开始袭击贵族们。
原本是抚慰人心的地方,如今却骤然一变,正殿里逐渐被暴虐所占据。
「无论身为国王,身为父亲,变成那副德性的话,就只是一团肉块罢了,与家畜没什么两样。你不认为吗?对吧,克劳蒂雅?」
「王兄……你果然!」
「这一切都要怪你不该说出那种玩笑话。所以,我也必须采取相当的行动才行。是你……逼我越过最后一道底线!」
「王兄……你真是个愚昧无知之徒。」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佛劳斯走向克劳蒂雅,粗鲁地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唔!?」
「你不必感到寂寞。虽然父王不在了,但你还有我。纵使不能放你自由,但也不会让你过得委屈。」
「咿……」
「放心地交给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佛劳斯脸上浮现卑猥的笑容。双瞳完全被欲望所支配。
他强拉着克劳蒂雅站起身,伸手环过她纤细的腰间,将她一把搂向自己。
「以后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我们两人——」
佛劳斯的话说到一半却突兀地中断。
他的眼神注视着克劳蒂雅胸前的项链。
「为什么——你会有这个?」
佛劳斯发出一道低沉得令人不禁寒颤的声音。
他出神凝视着项链,仿佛要将之烙印在眼中一般。
克劳蒂雅趁隙用力推开佛劳斯。
两人拉开距离后,克劳蒂雅像是要保护项链似地以手紧紧握住。
「王、王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把那个交给我。那个戴在你身上也没有意义。」
「回答我!为什么要杀了父王?还有,诸侯们对于这些事……」
「你没有必要知道。你只要乖乖地照着我的话去做就好。」
「不、不要过来……」
佛劳斯一步步逼近正不断后退的克劳蒂雅,然而,途中却停下了脚步。
「能不能到此为止呢?」
因为比吕正站在两人中间。
「比吕殿下……你那是什么意思?」
「你那张嘴脸实在太过丑陋,我看不下去罢了。」
比吕将克劳蒂雅护在身后,接着举起右手。
随即,只见「天帝」从空无一物的空间中出现,剑尖丝毫不差地对准了佛劳斯的脸。
看到突如其来出现的「天帝」,佛劳斯急忙往后退,拉开彼此距离。
「那、那是什么?」
「你不必在意。」
比吕压低身形,屈膝半蹲。
他右手握住剑柄水平端举,接着扭腰侧过身,将左手扶在剑刃上。
看见比吕那一连串流畅而俐落的动作,佛劳斯明白他是认真的,顿时明显地惊慌失措。
「比吕殿下,等一下。请您成为俘虏吧。我绝对不会亏待您,会以宾客之礼相待。因为必须将您拿来作为与葛兰兹大帝国谈判的筹码啊。」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更没必要收剑了。」
比吕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使出一记突击。
佛劳斯来不及避开,右手便拖着一泓血花抛上半空。
「嘎啊啊啊啊啊啊!?手臂……嘎啊啊!?」
「真让人看不下去。再没出息也要有个限度。身为堂堂的一国王太子,就应该咬牙忍耐。」
「可、可恶,不可饶恕!看我杀了你!」
「我倒是会留下你一条贱命。因为你至少还有当作人质的利用价值。」
整起事件的幕后主谋绝对是佛劳斯错不了的。
只要把身为主谋的他抓来作为人质,应该就能逃离此处。
比吕往前踏出一步,忽地一颗少了身体的头颅从他的左边飞窜而过。
头颅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后,最后因为地心引力而停下。
表情因痛苦而扭曲的头颅共有四颗。比吕和佛劳斯都曾见过这几张面孔。
那些都是葛兰兹大帝国高官们的首级。
「为什么杀了特使们!?」
说出这句话的人,意外地竟是佛劳斯。
从他那仓皇的模样看来,应该并不是他指使的。
「真是抱歉。我原本很客气地请他们去避难,他们却顽强抵抗,于是不得已只好取下他们的首级了。」
「你、你在做什么……你是打算和葛兰兹大帝国翻脸吗!?」
「请您放心吧,还是有生擒了几个人,没问题的。」
「别说笑了!就算只是杀了一个人,还是会激怒葛兰兹大帝国的!」
佛劳斯继续歇斯底里地喊道,然而,高个子男子——嘉里乌斯却完全无视他,一步步爬上楼梯。
他全身浴血的姿态,让人不禁联想到恶鬼。不过,光是斩下四个人的头颅,应该不至于变成这副狼狈模样。除非是他自己主动接下溅出的鲜血,不然就是——显然他的魔掌也伸向使者以外的其他人。
「好了,接下来就由我来当你的对手吧——虽然我是很想这么说啦,比吕殿下。」
嘉里乌斯忽然停下脚步,比吕心生狐疑地严阵以待。
「错了,是身后喔。」
「唔!?」
一根箭矢冷不防地飞射而至,比吕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紧接着第二根箭矢则是瞄准他的眉心。
第二根箭矢比吕也同样成功避开,然而,嘉里乌斯却在此时发动突袭。
「哈哈哈!真不愧是『军神(玛尔斯)』的后裔!就陪我好好玩玩吧!」
比吕闪避着嘉里乌斯的攻击,同时望向大厅的入口。
大门被打了开来,大量的士兵鱼贯而入。他们俐落地挥动枪尖,手中长剑幽光一闪,毫不犹豫地一一斩杀在场的贵族们。
手无寸铁、甚至还带有醉意的贵族们根本无从抵抗,转眼间便凄惨地命丧黄泉。
「巴尔的弓术水准可是一等一的。即使是像这种人潮沓杂的地方,仍然可以准确地正中目标。想要躲开可不容易!」
嘉里乌斯对着企图从化作阿鼻地狱的会场找出箭矢来源的比吕说道。
「呵,你打算一直防御下去吗?我开始不耐烦了!」
就在此时,比吕身体往后一仰,躲开了嘉里乌斯的剑刃,接着转守为攻。
双方剑刃一次、两次地交锋,接着比吕俐落闪过飞射而至的箭矢,下一秒嘉里乌斯又再向他挥剑砍来。
(不妙啊……一边得保护克劳蒂雅王女,一边又得同时应付两个人,情况对我很不利。)
紧接而来的第三根箭矢被「黑椿姬」飞扬的衣摆挡开。
凌空疾飞的箭矢目标并不是比吕,而是瞄准了克劳蒂雅王女射出的。
对方是叫巴尔吧……他大概是判断嘉里乌斯的武艺不如比吕,于是才会将目标转向克劳蒂雅王女身上,借此封住比吕的动作。
(纵使真的找出巴尔的所在位置,动手斩了他……)
克劳蒂雅王女大概也已经殡命了吧。箭矢的轨道没有任何踌躇,完全是以致她于死的气势射出的。
就在比吕思忖的期间,正殿里的众多贵族们陆续惨死。
悲嚎、怒吼、惊叫,世界上的一切负面声音支配着整间大厅。
此时,完成原本任务的近卫兵也开始往王座这边移动。
「怎么了?你的攻击出现迟疑了喔!和我交手,可容不得你这么悠哉!」
「因为要应付你这种程度的对手,我认为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什么?」
「看吧,你都没在注意脚边吧。」
「什——!?」
当嘉里乌斯回过神时,为时已晚。他在不知不觉之间被逼到楼梯的边缘。
「我也已经找出那个名叫巴尔之人的位置。接着只要挡在他的箭矢轨道线上,就能保护克劳蒂雅王女了。」
比吕猛然一踹嘉里乌斯的单脚。
「事情就是这样,暂时先休战吧。我可没空陪一头山猪玩。」
「啧!?」
嘉里乌斯站在楼梯边一个踩空,身形顿时失去平衡。比吕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道大破绽,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用力朝着嘉里乌斯的身体使出一记前踢。
「嘎啊!?」
嘉里乌斯从楼梯上一路狼狈地滚了下去。
比吕瞥了一眼他的丑态后,转身跑到克劳蒂雅王女的身边。
「克劳蒂雅王女,现在还是先尽快逃离这里吧。」
「……可、可是……」
「没时间犹豫了。再说,你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现在的你根本无能为力。就算是为了将来能替你父亲报仇,现在还是先逃走吧!」
「……………」
尽管克劳蒂雅有一瞬间的踌躇,但随即带着灌注了强烈光芒的眼神站起身。
「跟我来!」
克劳蒂雅拉着比吕的手来到王座的正后方。墙壁上垂挂着一帘绘有国家纹章的布幕,克劳蒂雅随手撩起布幕,后头出现一扇铁制的门扉。
然而,铁门上却没有把手,也没有丝毫缝隙。看起来就好像只是直接嵌进墙上一样。
「这、这道门应该锁住了吧?」
现在可没时间将门撬开。既然如此,就只能强行突破,从大厅的出入口逃出去了,如此判断的比吕开始拟定起强硬的手段。然而,站在他身边的克劳蒂雅取下胸前的项链。
「不,只要用这个就能打开了。」
克劳蒂雅将镶在项链上的紫色结晶拿给比吕看。顿时,比吕顾不得当下身处的险境,透过魔石传来的那股怀念气息,让他不由得眯细眼眸。
(啊……难怪刚才就觉得好眼熟。罗可斯,这是你的魔石吧。)
感觉就像是与故友重逢了一般。心底早就不敢奢望能够再见面的那位战友。
比吕不禁感觉眼头一阵酸涩。
这并不是宗魔的遗物,而是雷贝林古第一代国王罗可斯·凡恩·雷贝林古所留下的魔石。
因为向来是由下一任国王继承——因此也被称为国王之证的「贵玉(道林格)」。此外,由于其会随着光线明暗闪烁鲜艳色彩,也被称为金紫水晶,在魔石当中也相当罕见,据说价格非常高昂。
克劳蒂雅将金紫水晶嵌进铁门中央的一处凹洞上。
顿时,响起一道沉重闷声,铁门自动地打了开来。
「前面是——」
原本正想开口询问这扇门是通往何方的比吕,突然慌张地用力一推克劳蒂雅的背。
只见好几根箭矢仿佛是算准了正步步逼近的近卫兵之间的缝隙,穿过人群朝比吕他们飞射而至。
比吕手中的「天帝」用力一挥,瞬间击落所有箭矢,再顺势斩杀近卫兵们。
「别太得寸进尺了!」
他先是砍下一个人的首级,接着一剑斩断第二个人的脖子。
剑刃滑进铠甲缝隙间,贯穿近卫兵的身体,血花顿时喷溅至半空。在斑斓飞溅的血花洒落地板之前,比吕在空中划下数道交错的白银剑影,倒下的尸体堆积成山。
「还要战吗?」
飘散的血雾之中,比吕恣意绽开一抹疯狂的笑容。
「唔……」
见到比吕展现出的压倒性强大实力,近卫兵们原本如虹的攻势完全中止。
「唔嘎啊啊啊啊啊啊!竟敢害我颜面扫地!」
嘉里乌斯拨开士兵们,怒气冲天地持剑奔向比吕。
「你不原谅我也无所谓。因为我也不打算原谅你。」
刹那间——嘉里乌斯的剑与「天帝」的剑刃交锋对峙,迸射出激烈火花。
「放心吧,我一定会斩下你的首级。所以,你就洗好脖子等着吧。」
「咕嘎!?」
比吕一拳揍在嘉里乌斯的脸上,接着转身背对他。
「再见了。」
之后,比吕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敞开的铁门另一端——漆黑的夜色之中。
门扉闭拢。下一秒,数根箭矢撞上铁壁后弹开,此时终于回过神的近卫兵立刻冲向前。
「没有门把耶!?」
「把剑尖插进门缝里撬开!」
「不行啊,根本没有缝隙!」
「怎么可能,这样的话,他们是怎么打开的!?」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赶快追过去!」
佛劳斯怒吼了一声。紊乱的气息大概是因为太过激动,而失去单臂也可能是原因之一。近卫兵们纷纷让出一条路,佛劳斯钻过其间来到铁制的大门前方。
「这是什么……」
「似乎只有持『贵玉(道林格)』的人才能打开。」
佛劳斯一脸愕然地伸手触摸门板,在他身后的嘉里乌斯便忿忿然地如此说道。
「……我可没听说过这种事喔?」
「毕竟是只传承给历代国王的东西吧。」
「可恶,若让克劳蒂雅逃走,一切计划都会付之一炬!而且,她竟然还带走了『贵玉(道林格)』!知不知道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我之前花费了多少时间!」
佛劳斯仿佛是要渲泄内心的怒火一般用力猛踹门扉。
嘉里乌斯站在他的身后,语带安抚地开口:
「不会失败的。」
「你怎么可以说得那么肯定?」
「冷静一点。太激动的话,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说到底的话,为什么你要——」
佛劳斯怒不可遏地回过头。然而,眼前的并不是嘉里乌斯——而是戴着兜帽的一名魔族(琐罗斯德)。那人的手上握着魔弓斐尔诺特。
他正是三魔将(阿拉斯)之一的巴尔·凡恩·比堤尼亚。
「无所谓,如果失去了前路,再开创一条就好。反正目的地只有一个吧。」
「比、比堤尼亚卿……」
巴尔全身散发出高深莫测的氛围,被他震慑住的佛劳斯,怒气顿时全消。
巴尔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面貌。像是要回避他人视线似地,平时总是戴着兜帽。人民对他的评论十分两极,有人认为他可能长得奇丑无比,也有人认为他或许有着宛若天仙的容貌。由于没人可以摸清他的底细,不少人认为让他担任国家中枢职位太过危险。但无论如何,他之所以能一直稳坐三魔将地位,全是因为他那出类拔萃的智谋,长久以来为了这个国家的繁荣贡献良多。
「首先得向国民说明。若是拖得愈久,愈有可能加深人们的质疑。」
佛劳斯也不例外,十分倚重巴尔的智谋。
「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在那之前,您先治疗手臂吧。」
巴尔交待近卫兵去找御医过来,接着再指示嘉里乌斯去找出比吕他们可能脱逃的路线。佛劳斯则趁着这段空档在王座坐下,并叫来近卫兵。
他吩咐近卫兵去拿葡萄酒和水果后,催促巴尔继续说下去。
「那么,该怎么向国民说明呢?」
「这个嘛……就说葛兰兹大帝国的使者与数名大贵族勾结,不仅暗杀国王,还掳走了王女。如此一来,应该可以诱导国民炮口对外,虽然只是暂时性的罢了。」
「……克劳蒂雅要怎么办?」
「只要在她离开这个国家之前捉回来就好了。不过,万一她真的顺利脱逃,接下来十之八九会逃往葛兰兹大帝国吧。因为她所能走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
「如果让她逃到葛兰兹大帝国就糟了。她身上还带着『贵玉(道林格)』啊!」
「到时,葛兰兹大帝国就有正当名义,可以派兵攻打我国了吧。」
「这么一来,国民们会把我当作篡位者喔!?国内大部分的贵族也一定会投靠敌阵吧!」
「在事态演变成那一步之前收手吧。」
「办得到吗?」
巴尔的嘴唇裂成一弯弦月,轻轻点头。
「首先攻打碍事的南部,接着再攻进葛兰兹大帝国。到时候,就把兵力集结于国境,要求他们交还王女,借此也能大肆宣示,我们才是师出有名。」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居然要和葛兰兹大帝国开战!?」
「怎么,您害怕了吗?」
听见巴尔略带挑衅的语气,佛劳斯啜了一口葡萄酒后,开口回应:
「当然了。我原本就不打算与他们交手。葛兰兹大帝国北方可是有第五皇军十万大军坐镇。听说如果再加上常备军,兵力更是高达二十万。相对之下,我们可以准备的士兵只有四万。怎么可能赢得了!」
「这是指敌方军力集中于一处的情况。如果分散的话,就没戏唱了。再说了,北方的重心是摆在西部的『精灵壁(弗里特荷夫)』。第五皇军的本队要赶去驰援,必须花上好一段时间。」
「有胜算吗?」
佛劳斯的眼瞳中充满了期待,不过,巴尔只是冷冷地点出了现实:
「端看战术而定,但首先必须收拾掉挡在南部碍事的汉尼尔才行。否则的话,特地将兵力召集至此也没有意义了。」
或许是没有听到满意的回答,佛劳斯脸上露出不满之色,一会儿后,小幅度地点头。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全权交由你发落吧。」
「——放心交给我吧。首先第一步就是杀光葛兰兹大帝国的特使与同行的护卫。」
巴尔闷声冷笑,嘴角勾起残虐的笑意。
*
「真的很抱歉。没想到王兄会做出那种残暴之举。」
克劳蒂雅深深鞠躬,开口致歉。
火把的亮光照映在克劳蒂雅的侧脸上。可以看见她脸颊上的淡淡泪痕。
比吕环顾四周。墙上挂着成排的火把,似乎一路延伸至出口。
他闭上眼,反覆地深呼吸之后,对着克劳蒂雅开口:
「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之先前往出口吧。」
比吕从墙上取下一根火把后迈步往前走,并逐一点燃墙上以相等间隔配置的火把。克劳蒂雅则是不发一语地跟在他的身后。
「克劳蒂雅王女知道这条路会通往何处吗?」
「是的,钻过前方的出口后,是名为卡利路司的村落。我曾听父王说过好多次,绝对不会错的。」
「佛劳斯王太子应该不晓得吧?」
「这件事只限『贵玉(道林格)』的持有者才能了解,父王照理说不会告诉王兄。」
「………是吗?」
或许已故的国王早就预料到会演变成这种状况了吧。
如今国王已逝,真相究竟如何也无从得知了。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首要之务,就是该怎么阻止佛劳斯的暴行。
两人默默地持续走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抵达出口。
昏暗的火光映照出的是一扇石门。平常应该是有人在打理,上头并没有青苔之类的生长痕迹。比吕让克劳蒂雅退到自己身后,以肩膀用力推开石门。
尘埃扬起的同时,碎裂的小石块也不断落在比吕的头顶上。走进门内,只见眼前摆满了早已锈蚀的农耕用具。比吕蹑手蹑脚地静静走向房间的出口。
他先打探屋外是否有其他人在,接着回头看向身后。
「………呃?」
比吕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愕然。
因为眼前的克劳蒂雅将身上礼服脱掉了,全身上下只穿着内衣裤。
「……那个,可以的话,请您不要看我。」
克劳蒂雅双颊泛起两抹红晕。比吕叹了一口气后,将头摆回前方。
「请问……你为什么要脱掉礼服呢?」
「因为穿着礼服太显眼了,所以才想换下来……」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没错。」
若是带着身穿礼服的克劳蒂雅出去外面,绝对立刻就会被士兵们发现。
比吕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后,随手拿起放在附近的麻布袋。
「一时大意了。我也遮一下比较好吧。」
在这个雪原国度里,黑色外挂实在太醒目了。
比吕将麻布袋撕破后滩开,套在「黑椿姬」外头。
「我准备好了。我们快走吧,比吕大人。」
比吕闻声回过头,站在身后的克劳蒂雅已经换上了农民服饰。
紫银色的头发以布包起来,衣服上布满了好几个小破洞。
「比吕大人不摘掉眼罩吗?」
「我眼睛受伤了。如此寒冷的气温,怕会影响到伤口,所以即使想摘掉也没办法啊。」
「原来如此……那么就尽可能挑人少的路走吧。」
克劳蒂雅如此说完后,两人便一起走出屋外。
寒空中黯淡无星。厚厚的云朵游移于天幕,将月光荧辉覆盖于闇影之下。
大地一片漆黑,呼啸的强风扬起阵阵宛如猛兽般的咆哮。
「快跟着我走!」
翻飞于冷冽寒风中的白雪遮挡住周遭视野,克劳蒂雅急切的催促声划破四周空气。连忙想要追上去的比吕却被积雪绊了脚,单膝跪落地面。
「您没事吧!?」
「抱歉,我没事,快点往前走吧。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一定会冻死的。」
「也是。纵使可以躲过追兵,但在这种暴风雪中,也撑不了太久……」
比吕握住克劳蒂雅朝他伸来的手。她的手非常冰冷。看来时间所剩不多了。虽然不敢奢求能够取暖,但至少也得找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吧。等风雪停歇之后,还要设法逃离紧追不放的追兵。
在那之前,必须尽可能保留体力才行。
「去那里吧。这个时间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在里头工作。」
比吕手指的方向是一栋牛舍——那里除了可以避风,也能维持体温不至于失温。
「啊……不过,要是你不愿意,就再找其他地方吧……」
「无所谓。反正也不会有人相信,堂堂的王女居然会睡在牛舍里。」
克劳蒂雅率先迈开步伐,指尖轻掩嘴角微笑说着。
「相对的,您也要替我保密喔。万一人民知道了,一定会晕倒的。」
「我当然明白。」
比吕耸了耸肩,泛开一抹苦笑。
比吕并没有告诉克劳蒂雅,他之所以选择牛舍,其实是有原因的。
那是因为事先听从比吕命令潜伏于城里的德里库司他们,理应也会来到这座村落避难才对。比吕与他们订下的共识极为简单,就是「一旦王宫发生异状,便立刻逃到附近村落躲藏」的这道指示。
(这种寒冷天气,馥金他们肯定受不了的吧。)
像这种小村落,外地人会格外引起侧目。既然如此,想藏身的话,就必须寻找可以避人耳目的地方,只是如果又要确保身体不至于失温,适合的地点相当有限。在这种暴风雪中——再加上又是这个时间点,会待在外面的人少之又少,如此考量的话,答案自然呼之欲出。
比吕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矗立在眼前的是一栋有着红色三角屋顶的牛舍。
比吕推开牛舍的拉门,将克劳蒂雅护在身后,率先踏进室内。
共有三道气息,虽然全都屏气凝神地隐去身影,但修练仍然未到家。
「是我。三个人都出来吧。」
听见比吕的声音后,三名男女陆续现身。他们来到比吕的面前跪下,并俯下头。
「贤兄,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就是啊。要是比吕大人有个什么万一,我们肯定会被迦达头目骂死的。」
馥金和沐宁亲昵地向比吕打招呼,德里库司则是勿忙地行完礼后站起身。
「比吕殿下,首先很高兴您平安无事。不过,现在时间有限,还是先确认一下彼此的状况吧。」
「嗯。我也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们。」
「那么我先说吧,我们轻而易举地便逃出王都了。」
看来当比吕被卷入篡夺王位的阴谋时,城里同样也发生了异状。
大批士兵往来穿梭于街道,前往旅馆及贵族的宅邸。
然而,却没有布下森严戒备,士兵们在达成目的后,便立刻离开了王都。之后,贵族们陆陆续续骑着马匹从王宫里疾奔而出,当中似乎也包含了佛劳斯他们。
「我都明白了。接下来换我说吧。」
比吕向德里库司慰问了一声后,以手比着克劳蒂雅,向他们三人介绍。
「很抱歉,给各位添麻烦了。我没想到王兄竟然会造反。」
「别这么说,王女殿下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德里库司说完后摇摇头,接着再次将视线移向比吕。
「另外,比吕殿下是否有注意到这座村落的情况呢?」
「这么说来……明明被我们脱逃了,却没有看到追兵呢。」
「对吧。这附近的警备可以说是零,士兵们几乎都与佛劳斯王太子的军队会合,一起朝南部而去。人数或许超过三万。」
「不是前往葛兰兹大帝国……而是南部?」
「关于这一点,我就不太清楚了。」
德里库司耸耸肩。
比吕试着思索,思绪却硬生生被打断。因为克劳蒂雅正走近他的身边。
「王兄恐怕是想攻打南部吧。」
克劳蒂雅一开口,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至她身上。
「掌管南部的是三魔将(阿拉斯)之一的汉尼尔。由于他非常效忠父王,若是他听到这次的事件,一定会与王兄起冲突。更重要的是,南部有许多仰慕汉尼尔的贵族与人民,王兄很可能会因此而将汉尼尔视为阻碍。」
「克劳蒂雅王女知道南部可以动员的兵力数量有多少吗?」
比吕这么一问,克劳蒂雅便毫不犹豫地开口答道:
「约一万左右,但由于几乎都是领民……其中也包括了老人家。」
「比吕殿下,这时候应该去向瑟雷涅第二皇子求援才是。而且我们运气很好,听说他们正在国境附近进行演习,与南部联手的话,大概就能完全压制住佛劳斯王太子的军队了。」
德里库司的提议是不错——
(原来是这么回事……)
比吕回想起第二皇子最后所说的那句话。
至今为止的所有异样感,如今在脑海中一一串连,最后导出了答案。
「看来皇帝陛下早就预见会发生这种事了。」
「您是说陛下早就知道会发生内乱?」
否则,有太多疑点无法说明了。包括第二皇子出现在国境的这件事,以及故意派遣持续立下耀眼功绩的比吕以特使身分前往和平国度的这一点,同样也很不合理。
如果是嫌比吕的存在很碍事,大可把他随便丢到一处战场,好好利用他就好。因此,皇帝八成是想趁着雷贝林古王国内乱的火种延烧至葛兰兹大帝国之前,及早因应解决吧。不管是为了救出遭俘虏的比吕等人,或者是以特使们被杀作为借口,或许皇帝一开始就打算借由北方压倒性的军力速战速决吧。
(我可不会让你称心如意。这里是罗可斯的国家,绝不能让它灭国。)
比吕回想所有千年前所培养的知识,拼命地思索可以让雷贝林古王国逃过灭国命运的生路。就在比吕看到克劳蒂雅时,他的脑海浮现出一道妙计。
「德里库司二级武官。请你立刻前去转告第二皇子。不需要救援。虽然特使被杀,但这单纯只是反叛军的暴行,并非雷贝林古王国的本意。」
「我明白了。可是,这么一来的话,您要怎么办?」
「我会带着克劳蒂雅王女直接去和汉尼尔先生会合。之后一定会成功镇压叛乱。」
比吕举手轻抚遮住半边脸的眼罩,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三年十月十六日。
雷贝林古王国南部——哈伦近郊,一场残虐的风暴正袭卷此处。
由佛劳斯所率领的反叛军横行肆虐。
掠夺、虐杀。零星座落的村子全数被烧毁,城镇也惨遭破坏殆尽。
男人受到严刑拷问,来不及逃走的女人则成为欲望的发泄口,甚至连小孩子也无法幸免于难,当着父母的面被斩首后,曝尸荒野。
弥漫着腐臭味的南部地方,今天又有一座村子被放火烧毁。
民宅在大火中倒塌,从田地里升起的黑烟混合着尸臭飘向天际。
只剩余火仍在闷烧的房子周围,堆满了一具具烧焦的尸体。
「若我们是奴隶国家,就能把女人们带回去当奴隶了。」
「根本不必在意。反正南部女人多得是。你还是先担心自己会不会精尽人亡吧。」
此起彼落的猥琐笑声闹腾喧天,一群士兵们口无遮拦地说道。
他们手上抱满了掠夺来的物品。
士兵们愉悦地聆听着女人们的悲鸣,旁若无人地阔步走在村子里。
「没想到会有机会掠夺南部啊。」
「的确呢,虽然南部的人血统偏向于人族,但毕竟是同一国的同胞。更重要的是,掌管南部的可是三魔将之一的汉尼尔啊。」
「只能说,真不愧是三魔将的巴尔大人。在巴尔大人的智谋面前,汉尼尔尽管同为三魔将,但根本是望尘莫及。还好巴尔大人与佛劳斯王太子是站在同一阵线。」
「没错。」
相视而笑的士兵们忽然停下脚步。前方一匹骏马奔驰而来。
骑士的手臂上缠着象征传令兵的蓝布。
伴随着一声马儿的嘶鸣,漫天飞扬的沙尘中,传令兵在士兵们面前停下马。
「佛劳斯王太子有令!立刻与本队会合!」
士兵们面面相觑,悻悻然地抱怨:
「这可不行。侦察任务还没结束耶。」
「就是啊,又还不到归队的日期。」
他们之所以会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今天只是他们打着侦察名义大肆掠夺的第二天而已。
「明天之前得前去会合,这是殿下交待的!你们不想听从命令也与我无关,只是相对的,你们最好要有人头落地的心理准备!」
说完,传令兵便沿着来时道路,伴随着马蹄声奔向地平线彼端。
「也太突然了吧。」
「可恶——我还没玩够耶!」
「没办法了。去找个还没被杀的女人享受一下吧。」
士兵们将掠夺来的物品丢在原地后,移动脚步朝着传来女人悲鸣的方向而去。
距离被烧毁的村落约一天路程的地方,反叛军的本营就驻扎于此。
营区正中央有一顶气派的帐篷,雷贝林古王国的国旗正迎风飘扬。
穿过森严的警备进到里头,三魔将之一的巴尔正与参谋们召开军事会议。
「七处村落、两座城镇,男人的首级被割下后排列于城墙上,包括女人、小孩在内的居民全数杀光。周边的村落与城镇的居民们惊恐仓皇地逃往南方避难。」
一名幕僚如此报告完后,周围的幕僚们在听取了反叛军所带来的种种残酷惨况,顿时各个哑口无言。其中,一名部队长怒颤着开口:
「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这么一来,南部将会化作一片荒野。可能会对未来带来影响啊!」
「已经向所有侦察队下达归队命令了。今后再落实要求士兵们自律吧。」
巴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回应。被他的动作惹怒的幕僚口气也益发火爆地说道:
「竟然伤害自己国家的人民,你究竟在想什么?」
「这都是为了将来的作战需要,实在情非得已。只是牺牲者比预期中稍微多了一点。」
「……是什么样的作战?」
幕僚追问道,巴尔一脸愕然地叹了口气。
「流离失所的人们大批南下,你们认为会如何呢?」
此处虽然是雷贝林古王国的南部,但只要再往南前进六十塞尔(一百八十公里),就能到达葛兰兹大帝国的东方。一旦反叛军平定南部后,势必会将侵略触手伸向葛兰兹大帝国的北方,因此,被追赶的难民们并不会逃至北方,而是会朝着葛兰兹大帝国的东方继续南下。
「东方贵族们应该会收留那些难民吧?」
「就是这个。我的目的就在于此。」
巴尔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拉紧兜帽的边缘,遮住脸庞的阴影也随之加大。
「如果是毫无关联的人们,或许会随便打发,但我们两国可是长年交好的同盟国。他们不可能不收留的。」
巴尔开始在摊开于桌面的地图上摆放棋子。
「人类要活下去,就少不了粮食。食、衣、住缺一不可。不过,若是人数突然遽增,就不得不释出储备的金钱与粮食。如此一来,势必会产生嫌隙。本地的居民一定会开始对难民感到不满。」
自己辛辛苦苦缴贡给领主的东西,却被来自其他国家的外人给吃光。
简直是——不带恶意的侵略。
不满最后会化作憎恶,怨怼的矛头也会指向领主,一旦爆发,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到时便会出现叛乱,大国的内乱无论事态如何发展,终将走向灭国一途。
「葛兰兹大帝国相当强大。因此,人口也非常多。而这正是他们的致命点。」
叛乱有如连锁效应一般于各地频发。长年来压抑累积的不满将会扩散至葛兰兹大帝国全境。到时,雷贝林古王国只要趁着混乱侵略北方,割据领土即可。
「掠夺的目的就在于此。虐杀的目的就在于此。就像是杀鸡儆猴一样。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可怕,将来统治北方也会容易许多。」
然而,即使巴尔说明完后,幕僚与部队长们脸上的不安依旧没有退去。
「他们当中应该会有人看穿我们的计谋,也一定会有东方贵族不愿收留难民。」
「如果是那样,刚好正中我方下怀。若是贵族们之间针对难民问题互踢皮球,一定会产生嫌隙。」
巴尔将一把短剑插在桌上。
「这是离间之计。从内侧分裂自以为立于这个世界顶端的葛兰兹大帝国。」
巴尔散发出的气魄让在场的幕僚们为之噤声。
「军事会议到此结束。等侦察部队回来后,到时再召开一次。在那之前,各位就先待命吧。」
巴尔视线扫过围着桌子而坐的众人之后,便走出司令部。
他接着前往的地方是距离司令部不远处——佛劳斯的帐篷。
守卫的士兵一见到巴尔,立刻往后退开一步,让出路来。
巴尔一走进帐篷,随即有一阵恶臭扑鼻而来。室内弥漫着的恶臭,若是一般人闻到,绝对会当场作呕。而那阵臭味就来自于摆放在正中央、铺着干净床单的床铺。
走近就看到脸色苍白、几乎完全变了个人的佛劳斯。
「喔……是比堤尼亚卿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佛劳斯察觉到巴尔的存在后,支起上半身。
然而,他随即没了力气,又再仰躺回床上。
巴尔静静地走向他,俯看着不停大口重喘的佛劳斯。
「请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是、是吗……」
原本那么年轻朝气、充满活力的佛劳斯,如今脸上有如老者一般满布皱纹,身体也瘦弱不堪。距离杀害国王后,明明还不到一周——
异状是发生在三天前,军事会议进行到一半时,佛劳斯突然吐血倒地。
之后便日渐消瘦,全身上下也开始腐败剥落。
他失去了左眼,剩下的右眼也正逐渐失明。现在甚至没办法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呵,哼哼……」
因此——巴尔笑了出来。仗恃着佛劳斯看不见,巴尔令人发毛的泛紫嘴唇勾成弯月形状,无声地闷笑。
就在此时——佛劳斯龟裂的嘴唇动了起来。
「克劳蒂雅呢?还没找到她吗?」
「是的。尚未收到消息。」
「哥……哥哥我都变成这副模样了,她究竟在做什么……」
佛劳斯的眼角流下泪水。他举起腐烂剥落后,只剩下三根指头的手。
「比堤尼亚卿……去把克劳蒂雅带过来。我需要她的力量啊。」
「啊——佛劳斯大人。请您别乱动,免得手指又掉落了。」
巴尔差一点就要噗嗤笑出声,他连忙举起手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地压抑想笑的念头。
「克劳蒂雅王女就交给我吧。这是今天的药,请服用吧。」
巴尔粗鲁地抬起佛劳斯的脖子,他的口中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但声音并不至于大到传出帐篷外,因此,没人来拯救佛劳斯。
巴尔冷眼观赏着表情因为剧痛而扭曲的佛劳斯,须臾后,才伸手探进自己的怀中。
接着他拿出来的是一个染成金黄色的小瓶子——他将瓶口移至佛劳斯的嘴边。
「快,请服用吧。苦涩会转为甘甜,痛楚会转为快感,不安也将转为希望。」
「噢、咳!?咕噗!?」
来路不明的液体灌进佛劳斯的口中。
「我们只要全心地相信『王』。如此一来,幸福一定会降临的。」
昏晦冰冷的黑闇袭卷而来。混沌泞滞的空气潮涌翻腾。
在这一角被隔绝的世界里,佛劳斯持续痛苦挣扎着。
*
柔和清风吹拂而过。花草从积雪下探出头来,神采奕奕地迎风摇摆。
鸟啭声轻挠着耳朵,风和日丽的氛围里,已经嗅不到丝毫紧张感。
比吕等人感受着这般令人舒适、朝气蓬勃的氛围,朝着目的地前进。
然而,当比吕他们一踏进南部时——世界骤然一变。
任何人都会因为眼前的异样光景而屏息。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向某个物体。
整顿完善的道路两旁——X字形的木板有如墓碑一般成排林立。
被钉在上头的是女人、老人与小孩——都是南部的人民。
宛如是点缀着风景的一部分,那些木板沿着道路无限延伸。
尽管尸体不会说话,但他们死前是被人以什么手法杀害,却能很轻易地推论出来。
比吕一行人看着眼前的残酷景象,久久说不出话来。双脚就仿佛在地面上扎了根一样,伫立于原地。过了片刻,脑袋似乎才终于能理解眼前的现况后——
「这是对自己国家的人民应该做的事吗!」
馥金怒不可遏地说道。
「居然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竟连小孩和女人都下得了手……」
沐宁不忍卒睹地举手覆住双眼。克劳蒂雅则是屈膝跪坐于地,为死者献上祈祷。
比吕则将这幕残忍至极的光景深深地烙印在眼底——
「沐宁。」
「是。有什么吩咐?」
「出发吧。从避难人民的话里听来,应该就快到南部军扎营的地点了。」
「遵命。」
听见比吕的话之后,沐宁他们迈开步伐。
将尸体弃置不理,尽管于心不忍,不过现在可没有时间去埋葬他们。
再说,他们一行只有四个人,根本不可能处理得完这么多尸体。
「雷贝林古王国至今仍然有许多人推崇魔族(琐罗斯德)至上主义。汉尼尔掌管的领地有许多人族居住,而对于那些魔族来说,或许根本就不把人族视为自己国家的人民吧。」
所以才能做出如此残虐的暴行——克劳蒂雅如此说道。
「王兄同样也是推崇魔族至上主义。他过去就曾好几次因为这道危险的思想,而受到父王的责备。」
非魔族者非为人——这就是魔族至上主义。
过去那群傲慢而可恨的家伙们所留下的这句话,比吕想忘也忘不掉。
众多的人类无辜牺牲,大量的鲜血染红大地,深沉的仇恨支配着上天。
若是历经千年后的今日,那道主义也依旧保留着,那么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诅咒了吧。
「可是,我很难相信光只是因为这样,便不惜采取如此暴戾的举动。一定还有其他理由吧?」
比吕不解询问,克劳蒂雅踌躇了一会儿后,才缓缓开口:
「其实……发生那件惨剧的那一天,原本父王是准备宣布要将王位让给我的。」
「然而,这件事却被佛劳斯王太子知道了?」
「是的,王兄应该是从哪里得知了吧。即使杀害了父王,仍旧无法平息他的怒火,或许便是因此而将矛头转向南部的居民了。」
克劳蒂雅的睫毛因为悲伤而轻颤,她伏下眼呼出一口白色气息。
「把比吕大人你们也卷进这种事件中,真的很抱歉。」
「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之所以会插手,也是为了我自己。」
并肩走在比吕身旁的克劳蒂雅一脸意外地看着他。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呢?」
比吕沉默不语地对着克劳蒂雅绽开微笑。他认为这时候没必要多说什么。
为什么要帮助她……因为想要拯救过去部下所兴建的国家,自己无法对此坐视不管。同时,他也不否认挟带着几分算计的心机——在自己未来的计划当中,雷贝林古王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贤兄!前面好像就是南部军的扎营地了!」
馥金喜出望外地跑到比吕身边。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白色帐篷林立。
应该是正在准备食物吧,好几道随风摇摆的炊烟袅袅升上天际。
「那么就快去见汉尼尔吧。」
比吕一行人走向在营区入口附近站岗的士兵。
在他们表明身分之前,士兵早一步认出克劳蒂雅,顿时愣住。
「克、克劳蒂雅王女殿下,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执勤辛苦了。我想见汉尼尔,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这……」
面对克劳蒂雅的询问,士兵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
「总之,请跟我来吧。」
说着的士兵回头叫来附近的士兵与他换班。
之后,那名士兵不发一语地迳自迈开步伐。跟在后头走着的比吕他们,此时也察觉到周围沉重的气氛。
表情消沉凝重的士兵们正慌慌张张地来回奔波,将物资搬上马车。
看起来就好像是要准备撤退似地,扬起的大量沙尘混杂在空气当中。
没多久,他们来到一顶帐篷前,比吕不禁眯起眼。
(这并不是司令官用的营帐……医疗用吗?)
仿佛有一股不祥的危机感挟带着挥之不去的不安压迫着心脏。
进到医疗用的帐篷内,有一张简易式的床铺。
曾经应该干净清洁的一块白色床单不自然地隆起,上头东一块西一块地印着斑驳血迹。空气中弥漫着药品的气味,还混杂了些许的腐臭味。
「……克劳蒂雅王女殿下?」
原本站在床铺旁俯下头的中年男子,察觉到比吕他们的气息后站了起来。
男子摇摇晃晃地走向他们,两膝一跪,放声哭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您平安无事!」
「请把脸抬起来。先请你说明一下,汉尼尔人在哪里?」
克劳蒂雅将手放在男子的肩上,示意他起身。
然而,他却将脸伏得更低,额头甚至抵在地板上。
「请原谅我们的无能!汉尼尔大人战死了!」
「什……」
「都是因为中了敌人的奸计!佛劳斯王太子宣称俘虏了克劳蒂雅王女殿下,主动提议进行谈判,然而那却是一道陷阱,中了埋伏的汉尼尔大人尽管奋勇抵抗,最终还是力有未逮——对不起!」
「那么,躺在那里的就是汉尼尔吗?」
沉痛说着的克劳蒂雅转头望向床铺。
男子小幅度地点点头后,又再流泄出呜咽的啜泣。看着他们两人,比吕也不禁叹息。
(所以才会开始准备撒退吧……)
很难想像汉尼尔会独自前去谈判。因此,应该也有许多其他近侍也同行前往才对。一旦没有了可以发号施令的人,再庞大的军队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抱歉,目前还剩下多少士兵呢?」
「……五千左右。当中也包括千名伤者。」
面对比吕唐突的提问,男子尽管蹙起眉,仍客气得体地回应。
「在痛失汉尼尔大人之后,看准我方军心动摇,敌军进一步发动了总攻击。」
然而,失去司令官的他们由于无法确立指挥系统,结果不仅折损了五千以上的士兵,也未能报一箭之仇,节节败退的结果,演变成如今的状况。
「克劳蒂雅王女殿下,汉尼尔大人死前,曾交待我们将一项物品交给您。」
男子走向帐篷的角落,之后拿着一个用布裹住的东西回来。
「这是魔剑奥特克雷尔,请您收下。」
将布打开后,里头的魔剑随之暴露在众人视线中。克劳蒂雅捂住嘴巴,眼角噙着泪水。
「请您代替汉尼尔大人领导我们吧……」
沉默带来寂静,帐篷里弥漫着凝重的氛围。
须臾后,克劳蒂雅默默地伸手拿起魔剑,接着走到汉尼尔身边。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如此大任……但平定国内的混乱,是身为王族的义务,我必定会竭尽所能。」
克劳蒂雅将剑插立于地面,将额头抵在剑柄上低俯着脸庞。
比吕看见她的表情后,默默闭上眼。他努力地压抑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的怒火。
「比吕大人,能否将您的力量借给我呢?」
听见克劳蒂雅的请求,比吕沉静无声地睁开眼。
「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克劳蒂雅王女——你希望怎么做呢?」
「讨伐篡位的王兄!不容许他再继续肆虐!」
「……我明白了。我会克尽全力的。」
只是说归说,目前的情势非常严苛。即使全力以赴,恐怕也没有胜算。
对方阵营拥有相当出色的智谋家。先以甜密饵食诱敌,再趁敌人无法动弹时攻击。思绪狡猾而残忍的谋士。
(而且,我方可以采取的手段,几乎全被击溃了……)
前来这里的半路上所曝晒的尸体——并不是为了激怒,而是警告残兵伤将;只要让他们看见那种残虐的暴行,尽管表面上被怒火所支配,但恐惧仍悄悄地深植于心底。
士气跌落谷底,士兵们已无余力,人数上也处于劣势……
「总之重新编组部队吧。请部队长们前往司令部集合。」
「我知道了。」
克劳蒂雅点头回应后——
「能把幸存的部队长召集过来吗?」
转而开口指示男子,只见男子立刻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那么,比吕大人有什么妙计呢?」
比吕朝着回过身正对自己的克劳蒂雅,绽开一抹充满自信的微笑。
「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事——不过,总之就和部队长们谈谈吧。」
*
幸存的部队长们被召集至位于本营中央的帐篷里。
被紧急召来的他们,各个脸上满是问号。如果不及早撤退,会受到残虐暴行的波及。或许是因为焦急吧,每个人皆是坐立难安。
就在此时,比吕与克劳蒂雅相偕走了进来。
部队长们同时立起身,向两人敬礼。
「抱歉,突然召集各位。」
克劳蒂雅回礼后,在摆放于上位的椅子坐下。
「另外,这位是从旁辅佐我的军事顾问,葛兰兹大帝国的比吕·修瓦兹·冯·葛兰兹第四皇子。」
部队长们顿时皆是一脸瞠目,或许是慢慢理解现况了吧,每个人开始流露出紧张感。
比吕一脸泰然自若的表情,对于部队长们投来毫无顾忌的视线视若无睹,他将地图与文件放到桌上后,轻轻点头致意。接着,他在克劳蒂雅的身边坐下。
「大家不必太拘谨,请坐吧。」
比吕比着准备好的椅子示意道,部队长们顺从地开始陆续就坐。
(似乎没有问题呢。)
虽然不到信赖的程度,但也不至于轻蔑,或许多少对他的身分有些顾虑,但从当下的气氛来看,应该还是会顺从比吕的指示吧。
「首先必须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各位立刻停止撤退准备。如果继续放任反叛军猖狂肆虐,未来南部恐怕将难以复兴。所以,我决定正面迎战佛劳斯王太子。」
由于克劳蒂雅也在,部队长们尽管不敢出声,但各个脸上明显露出不满。
比吕此时判断必须先安抚众人的不安与不满,他缓缓地吸了一小口气,开口勉励:
「的确,目前的情势并不理想。不过,我军还是有胜算。为了拯救战火延烧下的人民,为了替死去的士兵、将校们报仇,你们必须重新振作起来才行。」
比吕自信满满的一番话,让部队长们的双瞳稍微恢复了一丝光采。
更重要的是,这番话是出自于被诵誉为永胜不败的「军神(玛尔斯)」后裔之口,更加地激励人心。
然而,比吕不免感到有些遗憾。为了让事情能够更加圆滑、流畅地进行,最好还是有个唱反调的人比较好。不过,由于才刚被敌军大败,他们会如此萎靡不振也无可厚非吧。目前的首要之务,就是必须让他们重新找回斗志。
「那么,我想听听各位今后打算怎么做。如果有谁想到什么计策,希望众人采用的话,现在可以尽管说出来。」
「那个……比吕大人又有什么作战策略呢?」
克劳蒂雅战战兢兢地率先起头。
比吕轻轻点头后,从容不迫地开口:
「当然,我准备了好几道作战。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听各位的意见。」
听到比吕的话后,部队长们脸上皆是难掩意外。
这也是当然的。在场的人都是群自信全失的残败之将,即使询问他们有无妙计,大概也得不到什么有建树的意见吧。
「……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呢?」
有人提出了疑问,比吕不禁感到相当遗憾,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对比吕完全言听计从吧。
「我可不需要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只会默默听令的将领。」
今天在场的众人当中,或许会有明日的英雄。基于长远考量,必须从中找出幼苗好好栽培才行。若是能有愈多的优秀人才,就可以拯救愈多人。
「什么皇族、什么『军神』的后裔——不必顾虑这些浮夸的头衔。任何优秀的意见,我都会采用。」
最担心的就是畏缩。如果有人成天只会窥探长官的脸色,就无法明快地下判断,如此将会增加战死的亡魂。最糟的情况,还可能导致战败。甚至也曾经因为一支部队的溃败,最后演变成灭国的关键。
因此——战争不容萎靡不振。必须尽早拂去这一点隐忧。
「那、那么,请听听我的意见吧。」
静谧的帐篷内,一名阳刚的部队长如此说道,开口的声音却有气无力。
比吕泛开微笑。纵使并不是什么优秀意见也无所谓。
「请说。」
「谢谢。」
那名阳刚的部队长站起来。大概是因为紧张吧,只见他的额头上浮现了大量汗水。
「由于双方人数差异甚钜,我认为应该活用我方在地利上的优势,发动奇袭才是。」
「这行不通的。」
另一名脸形瘦长的部队长插嘴反驳。
「对方一直停在同一处地方。我想他们一定早就派出斥候,将附近地形摸清楚了。即使我们暗地绕到他们后方,被发现的可能性也很高。」
「不过,我们在人数上明显不利。除了奇袭以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难道你想要正面迎战吗?光想也知道一定会全灭!」
「我并没有那么说。只是认为在发动奇袭之前,要先设法松懈敌人的防备。」
「该怎么做呢?」
阳刚部队长回了一句,长脸部队长顿时噤声。
其他看不下去的部队长开始在桌子上准备好的地图上摆放棋子。
「这样如何呢?将军队一分为二,一军从正面佯攻,二军趁机绕到背后,如此一来便能进行夹击。」
「等等。敌军人数非常多,这么做的话,只会被各个击破、全军覆没啊!」
过没多久,全员便一起加入讨论。
气氛开始热络起来,军事会议也渐呈现白热化。
只是,讨论内容始终有如平行线,毫无交集。
每道意见都欠缺了临门一脚。于是比吕决定,差不多该是时候喊停了。
「大家的意见我都听到了。总之,各位先喝口水,冷静一下。」
由于总不能无视比吕,部队长们只好一边吐着紊乱的气息,一边坐回位子。
看到所有人都就坐后,比吕从椅子上站起来。部队长们见状连忙准备跟着起身。
「各位坐着听我说就好。」
比吕抬起手示意,部队长们脸上略显迟疑地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先是环顾了所有人一圏后,接着缓缓开口:
「看到各位如此为了国家着想,努力地思考计策,我身为贵国过去盟友的子孙,真的感到相当欣慰。」
比吕说完这番十分符合第四皇子身分的台词后,搭配着做作姿态的动作,继续接着说道:
「每一道提议都非常好,任何意见都让人难以割舍。多亏于此,我才得以下定决心。」
咕噜一声,有人重重咽了口口水。自己的计策或许会被采用。
如果自己的计策成为握住胜利的关键,自己的名字绝对会在雷贝林古王国的历史上万古流芳。在场所有人全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比吕。
「大家的计策全部采用。」
想当然耳——所有人顿时陷入茫然。
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仿佛问着「你在说什么?」。
这个反应早就在比吕的预料之中,他浮现一抹苦笑。
「毕竟每个方法都很不错。而且,我也不想辜负各位为了国家着想的这份心意。」
即使自己的意见没有被反映于作战中,应该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心生不满。
不过,比吕的目的是想借由采用所有人的意见,来让大家团结一心。
不是单凭分散的单一力量,而且集结一切全力,击溃敌人。
「不足的地方就由我来进行修正。既出奇招,也采取正面攻势。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一步步掌握胜利。」
若不是因为反叛军将毒掌伸向无辜人民,否则看着克劳蒂雅王女的面子,比吕或许还会试着大事化小。然而,对方却采取了最为卑劣而狠毒的手段。
说什么也无法视而不见,绝对不能原谅。
「一步一步地慢慢将对手逼入死境,这么做更容易让对方明白——他们今天究竟招惹到谁,就让他们好好地切身领悟吧!」
比吕双手撑在桌子两端,翻腾的怒火随着呼吸吐出。
他的视线扫过每位部队长。熊熊烈火在眼瞳的深处恣意燃烧。
「——绝对要让他们体验到绝望。」
比吕言语中透露出的杀气,让在场所有人无不为之战栗。
*
距离南部军扎营地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
黑暗夜色悄悄垂落四周的这个时间,包围在树林之中的此处,甚至接收不到星光的照拂。
而就在草丛后方——四名男子有如埋在雪堆里一般,屏气凝神地窥探着南部军的动静。
为了融入四周景色当中,男子们身上的服装清一色都是白色,大概是为了拟态吧,身上到处都能看到一小堆、一小堆的叶子。就连脸上也涂了泥巴,伪装得十分彻底。
「可以了吧?在被对方发现之前,还是趁现在快点离开吧。」
「再观察一下比较好吧?反正已经有一个人先回去报告了。」
其中的两名男子正如此讨论时,一名仰躺在地上的魁梧男子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后说道:
「没必要太慌张啦。对方人数才五千。反正报不报告都一样。」
「的确,我们可是有着三万大军。如此悬殊的战力差距,不论对方再怎么挣扎,都不可能反转劣势的。」
一名老兵一边喝着抢夺来的美酒,一边看着南部军营地,从鼻子发出一声冷笑。
老兵拿起装了酒的木桶替尽忠职守的两名监视士兵倒酒。
「监视这种工作只要随便做做样子就可以了,你们两个也来喝点酒吧,只是没有肉可以配就是了。」
「只要去到城里,想要多少肉就有多少。」
虽然是人族的肉——魁梧男如此补充说完后,脸上露出卑猥的笑容。
然而,两名监视士兵在交班之前,似乎都不打算移动,完全没有反应。
老兵闷哼了一声后,一脸无趣地叹了口气。
「小鬼就是太认真了,伤脑筋呢。那么你们就体谅我这个老人,替我好好地监视吧。」
「好了啦,老爷子。现在还在执行任务,你也适可而止吧。一旦被敌人发现的话,就必须立刻逃命才行。」
魁梧男边说边往木杯里倒酒,老兵不以为然地以鼻子喷气。
「你自己才是吧,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少装模作样的。」
「哈哈哈哈,有什么关系。我和老爷子不同,至少我还年轻。紧要关头时,我还可以战斗。」
「哼,口气不小嘛,小子。话说回来,我们家队长说要去小便,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该不会在哪里睡着了吧?他也喝了不少啊。」
「这么冷的天气里,该不会冻死在路边了吧?谁叫他不会喝还要逞强。」
「这么无趣的任务,怎么可能不喝酒~?」
拖着可疑尾音的魁梧男说完,冷不防地站了起来,他朝着正以疑惑眼神望着自己的老兵挥了一下手。
「我去找队长,顺便撒个尿~」
「干脆脚滑撞到头,死了最好。」
「老爷子才是,可别等我回来一看,你就变成一具冰冷尸体啰~~!?」
话才刚说完,魁梧男马上就一个脚滑,重重地摔倒在地。
「看吧,我就说了。你没有漏尿吧?」
「好痛——怎么可能尿出来!不过是踩到烂泥巴……」
魁梧男的手一摸到地面,随即传回带有黏稠感的水声。
「什么东西?」
他将手高举过头,借着从树叶缝隙间洒落的月光一看——
「这是……怎么回事……」
魁梧男从手腕以下的整只手掌全染成红色。忽地一颗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一脸不耐烦地以手臂拭去后,将视线移回老兵身上,却不见老兵身影。
「咦?老、老爷子?」
魁梧男转动脖子环顾四周。两名监视的士兵明明还在,就只有老兵宛如蒸发了一样消失无踪。
「喂,你们知不知道老爷子去哪了?」
魁梧男捉住监视士兵的肩膀,试着将他转向自己,但士兵就像受到重力拉扯一般倒落地面。
「骗人吧,喂……」
两名监视士兵脖子以上的部位已然消失。魁梧男吓得往后退,踩过被鲜血濡湿的地面,响起阵阵脚步声。
「现在是怎样,我喝醉了吗……」
因为喝醉了,才会无法分辨是否为现实。
魁梧男在心底祈祷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踩着摇晃欲倒的步伐奔窜在树林里。
「可恶……完全搞不懂!」
本能正告诉自己此地不宜久留。他感觉得到身上的醉意一口气散去。
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魁梧男一路上跌倒了好几次,拼了命地跑向停马的地方。身上的擦伤不断增加、鲜血直流,好不容易终于跑到了目的地——
「……咿!」
他从喉咙间发出一道与外表完全不相衬的如蚊般细小悲鸣。
魁梧男眼前所见到的光景是——吊在树上垂挂而下的老兵尸体。
树下坐着一名黑衣少年。比黑暗更加深沉的黑色眼瞳直直地盯着魁梧男。
「啊啊!?」
魁梧男连忙想要拔出系在腰间的剑。然而,手臂却毫无动静,他转头一看,自己的手臂从肩膀以下凭空消失。魁梧男的嘶吼贯穿黑夜,巨大身躯在地上不停打滚。
「好了,虽然像你这种最低阶的小兵,能问出的情报大概也微不足道。」
少年踏过积雪,朝着魁梧男步步逼近——然而下一瞬间,少年的身影却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反正夜还很长。你愈是顽固地不肯吐实,我反而愈高兴。」
少年一脚踢在魁梧男的背上,将他踹飞出去。魁梧男的脸狠狠撞上地面,倒卧不起。
「你对三魔将(阿拉斯)了解多少?尤其是巴尔,我想知道有关于他的事。」
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少年手上正握着魁梧男的剑。
以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的魁梧男,连忙挥动剩下的单只手臂制止少年。
「等等,等等,等一下!你想做什么!?」
倏地剑刃一闪,魁梧男的手臂当场被斩断,一道血花溅上半空,接着便传来他的哀鸿回音。
「真刺耳。」
「唔——!」
魁梧男的头颅在地面画下长长的血迹一路滚去,直接撞上某人的脚尖才停下。那人正是老兵与魁梧男口中的队长。
队长的身体被绳子绑住,嘴巴也被塞了一块布。
「你的酒意差不多消了吧?」
少年——比吕拿掉塞在队长嘴里的布。
「你、你想了解什么?只要我知道的话,我什么都说!」
「那么,首先告诉我巴尔那个男人的事吧。」
「没人清楚巴尔大人的真面目。我、我没有说谎!很可能就连佛劳斯王太子都不知道吧。」
「……居然让这样的人当参谋?」
「因为巴尔大人深受前一任国王的信赖。更重要的是,巴尔大人一直以来可说是鞠躬尽瘁地替这个国家工作至今。他目前在我们国家有着无与伦比的高人气。」
「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没有其他的吗?」
比吕说着时,手中的剑闪过一道银光,队长吓得牙齿不停打颤,连忙回应:
「他真的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真面目完全成谜,我、我只不过是区区的一名队长,无法告诉你太详细的事啊!」
「是吗?那么,换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进犯南部?」
「明明是你们先开始的吧!杀害国王,还掳走王女!这就足以作为开战的理由吧!而且,南部有许多人族,一定也有不少葛兰兹大帝国的帮手!」
「你有亲眼看见国王被害吗?有看到王女被掳走吗?」
面对比吕的追问,队长一时也答不出来,陷入沉默。
「只是听说而已吧?名叫巴尔的那个男人或佛劳斯王太子告诉你们,葛兰兹大帝国的使者杀了国王,掳走王女。我说得没错吧?」
「是、是的。他们还说,老贵族当中有内奸。」
「那些被说是内奸的人怎么样了?」
「听说当场被杀了,好像也有一些人被关进监牢。」
「原来如此。还有利用价值的人就留作人质,不需要的就杀掉。」
队长似乎无法理解比吕话中的意思,脸上尽是困惑之色。
比吕大概也不打算说明吧,他高举起剑。
一看到发出幽光的剑,队长顿时脸色大变。
「等一下!不要杀我!」
「放心吧。我还有事情想问你。」
「你、你尽管问!」
「那么,回答我……那些伤害无辜人民的残酷暴行是谁指使的?」
「巴、巴尔大人!」
「你也有参与掠夺吗?」
「没有,真的!有动手掠夺的人,几乎都是罪犯。」
雷贝林古王国的魔族(琐罗斯德),尽管魔族血统已经淡化,但长寿者还是占了人口的半数以上。
这一点在罪犯当中也不例外,因此有许多监狱设施都面临饱和的窘境。
因此,才会借着这次的战争,将五千名左右的罪犯编入军队之中。
「有许多正规士兵也都受到他们的影响,不过,一方面也是因为巴尔大人的命令,于是才会加入一起掠夺。但像我如此清高的魔族,才不屑去掠夺——」
队长最终没机会把话说完,因为他早已经身首异处。
「一听就知道在说谎。」
比吕丢掉手中的剑,有如冻原般的双瞳冷冷瞥了一眼尸体后,转身迈开步伐。
「愈来愈找不到理由留巴尔和佛劳斯王太子一条生路了。」
宛如融入黑暗之中,也像是被月光所吞噬一般,比吕的身影静静消失。
*
隔天——就在天刚亮不久的早晨。
零星散布着几片树林的平原上,比吕所率领的南部军成功掌握到反叛军行踪。
反叛军分成三列横向展开,气定神闲地应战,感觉不出丝毫虚张声势。
为了随时都能战斗,反叛军采用的阵形是在前列第一阵配置弓兵,而容易给敌人有可乘之机的背后则以骑兵垫后,步兵负责巩固中央。
「锋枪阵。他们似乎不打算主动出手。」
也称作龟阵形的这道阵法,是静待对手主动从外敲打龟甲。自恃着绝对不会被击碎,当食物自己送上门时,再冷不防伸出头一口吞下。
「还以为他们会仗着人数优势攻过来,却意外地没有傲慢与轻敌之心……看来是很难应付的对手。」
对方应该熟知兵法。却不会仗恃人数优势,贸然地胡乱发动突击。
采用的阵法也是看准了比吕这方兵力较少的这一点。
如此一来,势必就得由比吕他们主动出击了……
「我当然会出手,但若是采用寻常的手段就太无趣了。」
比吕如此轻喃后,走下马车。
「您要去哪里?」
追过来的是克劳蒂雅。比吕回头越过肩膀望向她,嘴角勾起笑意。
「我想送招降书过去。」
「……您在说什么?他们怎么可能会接受!」
克劳蒂雅露出一脸诧异,策马挡住比吕的去路,企图阻止他。
「可以请你让开吗?」
「请您先说明清楚。对方绝对不会接受招降的。」
佛劳斯的大军人数多达三万,相对之下,南部军却只有区区五千。
他们是绝不可能接受招降的。然而,比吕真正的目的就在于此。
「必须让他们多少感到动摇。对方一定会很惊讶吧。」
「只会被他们嗤之以鼻吧?」
「的确,所以,为了激怒对方,借此引诱他们上勾,有必要稍微挑衅一下。」
「……也就是说,您打算以使者身分前去大闹敌阵吗?」
「不,事情没那么简单。光是想靠近就不可能了。所以,我会在中途大声向他们喊话。」
或许是因为比吕的话理解起来太伤神了吧,克劳蒂雅放弃似地叹了口气。
「唉………我明白了。那么,我又该做什么呢?」
「替我准备百名骑兵吧。不过,请你交待他们,务必听从我的指示。」
「我了解了。」
「请立刻让骑兵队脱队,其余则会依照计划进行,拜托你了。」
听完比吕的话之后,克劳蒂雅敛起正色。
「即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也不容许失败。因为接下来将展开的是一场如履薄冰的硬战啊……」
克劳蒂雅难掩紧张地凝重说道,但比吕倒是没有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
接下来将要进行的策略纵使失败了,只要反过来加以利用即可,只要能避免全军覆没,就有机会东山再起。不过,也没必要多嘴打破当下这股适度的紧张感。虽然过度战战兢兢很伤脑筋,但太过闲散也很困扰。
因此——比吕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同克劳蒂雅说的话。
「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如此说完后,比吕朝着克劳蒂雅伸出手。
「抱歉,可以借我一把弓和一支箭吗?」
「是可以……」
克劳蒂雅看着正在确认弓箭状态的比吕,一脸不明所以地歪着头。
「您打算拿来做什么呢?一支箭够吗?」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等着看吧。」
比吕脸上噙着一抹温和笑容,朝着前列迈步走去。
比吕蛇行钻过散发着紧张感的士兵们之间,黑衣衣摆飞扬于身后,与空气交击出清脆声响。他感受着流转于战场的冰冷而紧迫的氛围,钻出前列走到军队的最前方。
开阔的视野前方,敌军三万大军整齐地并列于雪原。
只身一人——出列站到前方来,这个举动让敌军一阵哗然。
不过,他们似乎是打算静观比吕的一举一动,因此并没有任何行动。
「在此忠告反叛者!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快点投降吧!」
比吕的声音响彻四周雪原。
然而,对方的反应完全如比吕所料,先是一阵愕然,之后为哄堂失笑。
『要说梦话的话,回家找妈妈一边喝奶一边说吧!』
夹带着叫骂的嘲笑随着冷风传了过来。
比吕握紧系在腰间的「天帝」剑柄——
「没办法了!那么就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为止吧!」
一说完,比吕抽出「天帝」,就在这记暗号之下,从他身边出现百名骑兵,以横向一字排开成一列,疾奔向前。
就在敌军前列的弓兵上好弓蓄势待发时,比吕手臂往横一挥。
「停!」
以如虹气势奔驰而来的骑兵卷起大量飞雪,而后倏然停步。
在此同时,敌军射出的箭雨覆满整片天空。
比吕一脸事不关己地眺望眼前的光景,并将「天帝」收回剑鞘。
瞬间——四周传来一阵有如土石崩塌般、令人吓出一身冷汗的巨大声响。
大量的箭矢同时射落在雪原上。然而,骑兵们却未受到波及,不可思议的是,全员竟然都毫发无伤。如此一来——敌军当然会心生动摇。
比吕见状后,自当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他又再高声喊道:
「真不愧是盛名远播的魔族!即使找遍整个中央大陆,也找不到如此孱弱的种族吧!只会瞄准女人、小孩的箭矢,也难怪射不中敌军了!」
比吕大声地挖苦嘲讽,只见敌军前列阵形一阵忙乱,之后从中窜出一支百名骑兵队。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当你的对手吧!我会让你好好地切身体会魔族的可怕!』
「……还真的轻而易举地就上勾了,简单得令人发笑。」
比吕自言自语般地低喃后,将箭架在弓上并上紧弦。估算好距离后,松手一放,箭矢随即一直线地破空而去。最后,不偏不倚地正中敌军部队长的眉心。
下一瞬间——伴随着「咚」的一声巨响,敌军部队长便化作一具不能言语的尸体。
比吕拔起插在地面上的敌军箭矢持续射出。
箭矢正中动摇的敌兵,又有一人化作尸体。连续五名同僚死于同样的手法之下,再加上又失去了部队长,敌军骑兵队或许是判断情况危险吧,速度开始减慢了下来。
比吕回头望向后方,对着待命的骑兵队下达命令。
「作战开始。务必彻底击溃敌军。」
『是!』
百名骑兵齐声回应后,便从前线离去。之后,比吕将视线移向至今难掩困惑的敌军骑兵队。他们已经脱离前列好一段距离,完全孤立无援。
「那么……已经没有用处的棋子就消失吧。」
比吕拔出「天帝」迈步疾奔向前,扬起的积雪于身后漫天飞舞。
他用犹如电光石火般的速度逼近敌军,剑刃只是轻轻抚过,便斩落一脸瞠目的敌兵首级。
接着比吕稍微一个侧头,轻松地躲开骑在马背上的敌兵刺来的长枪,之后纵身一跃。高高跃至敌兵头顶上的比吕一个扭身,顺势以「天帝」的剑尖贯穿敌兵喉咙。
喷溅而出的鲜血将雪白大地染成一片腥红斑驳。
「疾!」
比吕甫一落地,随即大幅度地一个跨步,将眼前的敌兵连同军马一并斩杀。之后,比吕用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将敌军玩弄于鼓掌。时而左右闪身,时而往后抽身,时而向前跨步,同时在敌军头上落下如雨般的斩击。至此,终于察觉到异状的敌军第一阵有了行动。他们为了拯救同袍,开始前进。
比吕轻抚眼罩,挤出一道浅笑——
『你究竟是什么人——!』
「现在才问也太迟了。」
一剑诛杀了飞身袭来的敌兵后,比吕含住手指吹响口哨。
「比吕大人!这边!」
听到暗号赶来的沐宁——捉住比吕的手,将他拉上马。
「接下来就在地狱的深渊——痛苦地挣扎、打滚,在惭愧的熊熊业火中燃烧殆尽吧。」
敌军第一阵进逼而来。比吕像是要捏碎那幅景象似地举起手,嘴角勾勒着微笑。
「尽管好好娱乐我吧。」
夹带着无比欣悦的低语,最终淹没于撼动大地的轰然马蹄声之中。
*
敌军第一阵人数约莫五千。当初有如龟状的阵形,如今已经变化完成。
骑兵像是画出翅膀一般分列于左右,步兵则丝毫不以为苦地扛着沉重铠甲昂首阔步于中央。
黑八阵之一的——龙翼阵。
由于阵形宛若一头展翼之龙,故以此命名的这道阵法,是对战中使用频率最高的阵法,可以从枪锋阵轻易地变化过来,因而受到许多国家爱用。
「……打算发动包围战术吗?真是可畏的对手呢。」
克劳蒂雅语带佩服地轻喃,坐在马背上扫视自军阵容。
排成横阵、严阵以待的士兵们,由于比吕连番挑衅敌军,现在与其说是紧张,更接近亢奋状态。
「……如果直接正面冲突,人数的差距势必会衍生出致命破绽。」
自军人数为五千,与敌军第一阵相同——但这是将伤兵也计算进去的人数,实际上仅约四千上下。
尽管为了不让敌军发现,而以伤兵来充数,但迟早都会露馅的吧。
「再来就是该如何尽可能煽动敌军的气焰,诱使他们将重心摆在中央……另外也必须抓准发动骑兵队的时间才行。」
克劳蒂雅环顾周遭地形,小声低语。虽然比吕有给与指示,但成功与否的关键掌握在克劳蒂雅手上,绝不能草率下判断。
「王女殿下!已经知道敌军第一阵的编制了!」
馥金策马来到正陷入苦思的克劳蒂雅面前。
「左右两翼的骑兵队总计两千。中央步兵三千。敌军第二阵并没有行动的迹象。这大概是第一阵独断专行吧。」
之前以压倒性的武力对付一般平民,很可能让他们因此而错估了自己的实力——也或者是因为之前没有限制掠夺行动,如今便不再受控,抑或自恃着三万大军的人数,而助长了骄兵之心吧。克劳蒂雅伸手抵在尖细的下巴,失笑出声。
对手虽是庞然大军,却没有必死决心,可能是以为此战可以轻松取胜吧,从中看不见任何觉悟。克劳蒂雅在心中做出了判断,她拔出挂在腰间的魔剑奥特克雷尔。
「揭起旗帜。作战开始!」
一声令下,本阵陆陆续续扬起数面雷贝林古王国的纹章旗,号角声响彻天际。
分列于左右的骑兵队扬起漫天沙尘开始进攻。
包含本阵在内的步兵队按兵不动,静待敌军来袭。
一阵风吹过,纹章旗于半空迎风摆动,树林回荡的恬静乐音全数淹没于军靴的步伐声——
「来了!千万别输了气势!」
克劳蒂雅高声一呼的同时,前列士兵随即发出雄吼——与敌军正面冲突。
前线剑戟你来我往地交锋。火花迸散,血花喷溅,枪尖幽光闪动。
克劳蒂雅的视野一角,骑兵队以乎也开始与敌军交战,只见沙尘漫天高扬。
「王女殿下!中央果然被压制住了!」
馥金从马背上凝目观察战况,并传达给克劳蒂雅。克劳蒂雅闻言后跟着转头一看,只见中央部队不敌对手,开始节节后退。敌军一看穿破绽,立即将重心转至中央、集中攻击。然而,克劳蒂雅却没有丝毫焦虑之色,反而浮现出一抹淡淡浅笑。
「用不着担心。那里有比吕大人在。」
「贤兄吗!?」
中央是由民兵所构成,为的就是刻意让敌军攻破。根据比吕的说法,这是掌握胜利的必要之计。也就是诱敌——为了请君入瓮,将伤亡降至最低的计策。
「目前大多数的士兵都逐渐丧失自信。若是因此而惯于撤退、败逃,将会影响到未来的策略。所以,比吕大人才会故意演一场戏。虽然使用民兵的确是道大胆的险计……但如此一来,士兵们或许也能多少重拾一点自信吧。」
只是也会吓出一身冷汗吧……克劳蒂雅如此补充后,目光望向前线。
「真是令人敬佩呢。或许应该说,不愧是『军神(玛尔斯)』的后裔……」
现在,前线的敌兵应该正因为恐惧而战栗吧。想必正为了不被黑暗所吞噬而抵死反抗。有那种预感的克劳蒂雅,视线持续紧盯着前线。
*
中央阵形大破。敌军鱼贯直捣内侧。尽管士兵们奋勇地反抗,但有如土石洪流般进逼而来的敌军攻势激烈而强劲,根本无力阻止。
负责守住中央的民兵——全是征募来的一般平民。
至今只有过自成一格战斗经验的他们,并不知道正统的战斗——此外,几乎所有人都不曾经历过战火。所以才会兵败如山倒。包括经验、紧张、熟练度等等有好几项天差地远的差异点,而这些差异点明显暴露出来是在开战后不久。
(必须尽早扳回一城才行。士气已经跌落谷底了。现在的情况下,士兵们随时都可能弃战而逃。)
要增加士兵们的信心,应该就看这时候了吧。看到民兵如此奋战,不服输的正规兵也会开始发挥实力。如此一来,全军便能更加团结,变得更为精锐。
为了进一步磨练砥砺士兵们,比吕才会将这一点作为计策的一环,编进战略里。
如此不仅可以激发出受到恐惧所控制的士兵们的斗志,弥补民兵不足的战力,甚至也可以发挥请君入瓮之效。
『让开,小鬼!』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所以,怎么可能不好好利用呢?」
『噢咕!?』
比吕一剑斩断朝他袭来的敌兵首级。血花从敌兵的脖子切口喷出,尸体应声倒地。
「为了今后的计划,就请你们化作民兵们的粮食吧。」
放眼所及尽是怒气冲天的大批敌军——骁勇的嘶吼撼动着空气。比吕一脸不耐烦地轻轻挥动「天帝」,陆陆续续斩断一个又一个的敌兵首级,腥红的鲜血洒满了大地。
「这是恣意妄为的代价。好好体会真正的恐怖吧。」
比吕一个跨步飞身往前,面对他那压倒性的霸气,敌兵们不由得停下步伐。
『喝啊啊啊啊!』
此时,民兵们举剑突击。战场上一旦有所踌躇,就可能当场殡命。
敌兵们受诛倒地,尸体更惨遭无情践踏,血肉模糊。
然而,敌人再怎么说也是魔族(琐罗斯德)。其中也不乏有难以想像只是一介小兵的练家子。
「可恶的杂种!别不自量力地反抗魔族!」
魔族挥动着比他身高更长的大剑,轻易地便将同伴的身体轰飞,使其内脏跟着散落一地。
好不容易激发起的士气,可不能又被抹杀掉。比吕轻松俐落地接下大剑。
并非使用剑——而是仅以手指。
「真轻盈。如果你是纯血魔族的话,我的手指恐怕就不见了吧。」
『什……什么……你是谁!?』
魔族脸上流露出的不是激昂,而是只有惊愕之色。
「反正你也一样只是杂种吧。」
比吕放开手指,大剑顿时从静止状态中恢复,魔族的巨大身躯也跟着一个踉跄。几乎就在同时,比吕挥动手中的「天帝」。
一阵柔和轻风围绕住魔族的身体——……
「…………啊、唔?」
只见魔族的头颅轻而易举地便与身体分家,之后受到重力的吸引,伴着一道闷响应声重重掉落地面。
「好了——接下来谁要当我的对手?」
「天帝」的剑尖扫过周围,敌兵们各个惊慌地往后退。
比吕百般无趣地瞥了一眼那幅光景后,纵身一跃。
尽管敌兵们曾试着顽强抵抗,终究还是徒劳无功,剑影闪过的路上,留下的仅是无数尸体。大地上描绘出数条鲜红血路!通过其间的民兵带着威武吼叫,以怒涛之势开始反击敌军。而这一幕也化作鼓舞,逐渐地蔓延至全军。
就在大量尸体堆积成山时,比吕总算停下脚步。
「就让我下最后一步棋吧。以你的死——」
站在染满鲜血的道路最末端的,是敌军指挥官——三魔将(阿拉斯)嘉里乌斯·凡恩·绍山德。
他喜不自禁地泛开笑容,从马背上翻身一跃,昂然立于大地。
「真了不起……亲上前线扭转劣势。那道武勇确实很了不起。」
嘉里乌斯拔出腰间的剑高举于头顶,静静地吐纳气息。
「这样才是『军神』的后裔。让我的内心都激昂起来了!」
「无所畏惧有时将会招来死神喔?」
「那么,我就把你连同死神一起收拾掉,到时候,我的武勇肯定就能扬名天下了!」
嘉里乌斯蹲好马步、蓄势待发地瞪着比吕。
「再说,你不也一样吗?对于自己的力量过度自信,才会像这样跑到最前线来吧?认为只要有自己在,就绝对不会输,这点和我没什么不同。一样都是骄傲自大。」
嘉里乌斯的剑划破混沌的空气——然而,攻击却无法碰到比吕一根汗毛。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你误会了。我从来不曾骄傲自大。一方面也是过去曾因此而有过惨痛教训。」
「呵,口气不小嘛!首先,看我割烂你那张从容自若的脸!」
嘉里乌斯脚下一蹬,剑刃夹带着怒气,毫不手软地肆意袭向比吕。
「与你这种对手对战的话,这样就够了。像你这么单纯短视近利又容易操控的人,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了。若是平常,我或许还会因为你太过愚蠢而放你一马,但是很遗憾,唯有这次我不能这么做。」
比吕将头往后一退,剑刃以毫厘之差落空划过他的鼻尖。接着剑刃朝比吕的身体突刺而来,他则扭动身体闪开。若是对方转而瞄准下盘,便抬脚一踢,改变剑刃的轨迹。如此一来一往的交手,反而给了比吕思考的空档,让他得以看穿下一招攻击并采取回避。
面对怒涛般的攻势——比吕却始终站在原地持续回避。
「……呼……怎、怎么回事……」
嘉里乌斯开始露出疲态,动作放慢了下来。
「两人的实力差距——究竟有多大!」
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疲劳吧,多少有些心浮气躁的嘉里乌斯,使出的攻击乏善可陈。
尺寸超乎寻常的大剑嵌入地面,比吕踩着剑刃一个纵身,同时挥落「天帝」。
「谢谢你之前在庆宴上那么毫不留情地招呼。虽说是三魔将,但一对一的话,也不过尔尔。」
「天帝」从嘉里乌斯的肩膀划过胸口斜斩而下,锁骨硬生生被砍碎,内脏也顺势破裂,嘉里乌斯喷出大量鲜血。然而,他却顽固地不愿倒下,硬撑着立足于大地。
「嘎……竟然完全碰不到你……少瞧不起人了!」
或许是忍耐到达了极限吧,嘉里乌斯口中吐出大量鲜血后,终究还是倒落地面。
「巴、巴尔的话,可没这么容——易……」
嘉里乌斯的眼瞳失去了光彩。周围的南部军同伴顿时爆出欢声。
比吕将视线移向第二阵。对方应该是察觉到情况有异吧,开始有所行动。
「取得首战胜利了。接下来——」
「贤兄!敌军第二阵、第三阵有动静!正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馥金策马奔至比吕的身边,朝他伸出手。
比吕握住她的手,纵身跃上马背。
「那么就慢慢后退吧。你有把旗子带来吗?」
「有!」
馥金拿起挂在马腹的旗子——雷贝林古王国的纹章旗用力挥舞,相隔一段距离外的本阵随即吹响号角,同时敲击太鼓。战场上此起彼落的剑戟声顿时安静下来。此时,敌军第一阵的行动起了变化——由于嘉里乌斯阵亡,底下的敌兵们开始后退。
「我们也后退吧,同时重新整好队。另外,传令给各部队,无须追击。」
与敌军第二阵之间相隔的距离十分充裕。接着只要交待亟欲建功的部队切勿追击,就能够从容地撤退,并且为了下一战做准备。
而且,幸存的敌军人数愈多,就愈会对之后的战局带来影响,只要利用这一点,也会有机会尝试新的策略。
「我马上去!」
馥金说完后便将马匹调头。半路上,沐宁神情愉悦地策马奔近,并跑在比吕他们身边。大概是在前线大展身手了吧,沐宁身上染满了敌人的鲜血,全身一片赤红。
「虽然说是魔族,但终究也和人类没什么两样。一旦受伤失血过多,便会轻易倒下了。」
真可靠的一大战力,比吕在心底如此低喃,同时表达谢意\。
「最大功臣一定是沐宁吧。」
「真的吗?这下就不必担心会被迦达头目骂了!」
沐宁兴高采烈地高举长枪,发出一阵嘶嚎。
*
「反叛军持续与我军保持距离,目前开始扎营准备休息。」
一名士兵低头禀报。回到本营的比吕正读着一张报告书。
由于不确定比吕是否有意见,士兵的脸上流露出不安神色,接着继续说道:
「敌军似乎也有派出斥候……大人有何打算?」
比吕将视线从报告书移开,转至那名士兵身上。夕阳已然洒落大地,将地面上的积雪染成茜色,士兵身上的铠甲反射出宛如余烬般的光辉。
但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夕阳,有一部分也是由于铠甲上溅满了敌军的鲜血吧。
「派出几支部队于周遭埋伏,一发现斥候就立刻活捉。请你这么传达给第七到第十番队的部队长吧。」
首战至此结束。虽然也有做好夜战准备,但对方似乎无此打算。
「是!」
士兵轻捶右胸应是。比吕将报告书收进怀里后,又再次交待他:
「对了……另外也替我指示各部队,切勿松懈周围的警戒。」
「遵命!」
目送士兵离去后,比吕移步前往召开军事会议的地点。
「希望再削减两千至三千的敌军。」
南部军扎营的地点,是选在一处东西两侧皆有树林包覆的位置。
原本是为了防范反叛军追击过来,才会指定这处地点,最后只是白担心了。
还以为敌军会怒火攻心地发动突袭,但对方似乎还是保有几分冷静。
不过多亏于此,南部军的士兵们也能提早休息,这点倒也不坏……
「更重要的是,士气确实提升了。再来必须趁着对手扭转局势之前,及早进行下一步才行。」
比吕一边自言自语低忖,一边走进营帐,克劳蒂雅与沐宁、馥金早已经等在里头。
军事会议的流程,首先是由这三人与比吕一共四个人召开。
之后再听取部队长们回报各部队的受害状况。
「啊啊,大家坐着就好。事不宜迟,先确认一下状况吧。」
比吕阻止正要起身行礼的沐宁他们,大步走近摆放于营帐中央的桌子。
桌上摊放着南部的地图。零星放置在地图的棋子则是代表设下陷阱的地点。
「首先是粗估的敌军折损人数,第一阵约减少两千左右。如果把轻伤、重伤人员也算进去,应该超过三千。相对之下,我方包括伤兵在内,只折损一千左右,有力气可以战斗的人约有三千。」
克劳蒂雅摆上一枚棋子——正是比吕他们目前的所在位置。
「根据间谍回报,敌军大本营与开战时相同,并无行动的迹象。」
她接着在相隔一段距离处摆放另一枚棋子——佛劳斯的大本营所在地。
「依旧维持原地迎击的态势吗?也或许是看到第一阵败退后,变得更为谨慎吧。」
「嗯——自从敌军抵达此地后,似乎就没有再移动了。虽然是有派出掠夺部队前往各地……」
馥金说完后,克劳蒂雅陷入苦思地低喃:
「原来如此……那么,对方应该是有什么计谋吧?」
「最好往这个方向思考……明明拥有大军,却未善加活用此一优势,实在太不自然了,敌军一定别有企图,这么想的话也比较合理。」
「会是想要发动夜袭吗?」
接收到克劳蒂雅投来的视线,比吕小幅地摇头回应。
「既然敌军至今尚无移动的迹象,那么要移动也是接下来的事。可是,如此一来,绝对会被我军察觉,所以他们不可能浩浩荡荡地移动大军。因此我不认为会有夜袭。」
更重要的是,敌军第一阵已然瓦解,目前当务之急便是重组阵形,他们没有闲暇时间发动夜袭。既然如此,如果是毫无损伤的第二阵、第三阵——也不可能,若是考量到往后的情势,敌军不会做出将折损兵力的不智之举。
「就算他们真的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我军也已经做好夜战准备,而且还设下了数道陷阱。」
万无一失。事情至今为止都进行得很顺利。下一步也就绪,只待执行了。
「所以,就由我方发动夜袭吧。」
「我想对方一定也会有所因应吧。」
听见比吕的提议,克劳蒂雅似乎不表认同。
要弥补人数上的差距,唯有发动奇袭——这道战术是古今中外皆常使用的手法。
不过,想当然耳,若是被对方察觉就没有意义了。
「我军同样不能折损兵力数。所以只要虚晃一招,诱使对方心生动摇即可。」
「即使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削减敌军的体力——但我军人数极少,可没有多余人手来轮替啊。」
克劳蒂雅想说的应该是——这样的作法很可能反而使我军士兵累积疲劳,真正战斗时,恐怕无法发挥应有战力。
她的意见非常合理。比吕点点头,接着说明理由。
「无所谓。反正明天不必战斗。可以让参与夜间行动的士兵们休息。」
「……不战斗?」
克劳蒂雅一脸狐疑地蹙起眉时,一旁的馥金突然插嘴:
「那、那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她一副难掩慌张的模样,大概是无法理解比吕的用意吧。
虽然大可直接告诉她答案,但这么做的话,只会让她放弃思考。可以的话,比吕还是希望她能凭自己的力量找出解答。
该怎么做才好呢,正当比吕烦恼苦思时,一名没见过的士兵匆匆忙忙地跑进营帐里。
「……很抱歉,打断军事会议。」
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快速说道,接着有些慌乱地从怀里拿出两封信。
比吕见状,再看看他的右臂——绕着一块白布。
布上绣着数字『五』。
「第五皇军的传令兵吗?」
「是的,属下是第五皇军白狼骑士团隶属传令兵。」
白狼骑士团的指挥官是第二皇子——换句话说,他算是第二皇子的隶属传令兵。士兵低着头呈上来的两封信,正是他的主人第二皇子所寄来的吧。
比吕接过信——拆开其中一封一看,不由得泛起苦笑。
「上面只有写了你的名字喔?」
信里没有其他内容。只有写了传令兵的名字,借此证明他的身分。
比吕将信递给传令兵,只见他脸色一阵铁青,立刻趴跪在地。
「殿、殿下表示,见了面之后再说。」
由于这样等同于是欺骗身为皇族的比吕,传令兵的声音就像是被宣告死刑之人一样颤抖不已。
「啊,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并不介意。」
比吕往椅背一躺,叹了口气。
白纸——真正的含意其实是在问比吕,是否要求援。
「那么,第二皇子目前正在哪里呢?」
「率军集结在雷贝林古王国的边境附近。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比吕殿下一下指示,随时都能行动。」
「如果我请求派遣援军……抵达这里需要多久?」
「恐怕需要八天才能过来会合。」
「是吗?那么请你替我传达第二皇子。」
比吕向克劳蒂雅要来一张白纸,递给传令兵。
「你就说——反叛军已经灭亡。」
「呃……咦?」
不只是传令兵,克劳蒂雅与馥金他们同样是一阵错愕。
比吕走向传令兵,拍拍他的肩膀。
「我并不是在说谎。等你回到第二皇子那里时,战事就已经结束了。」
「可、可是……」
或许是难以置信吧,传令兵脸上流露困惑之色。
「不必现在就出发。先去吃点东西,好好消解疲劳之后再回去吧。」
比吕这么说完后,便对着营帐外喊了一声,一名守卫闻声立刻走进来。
「有什么事吗?」
「带他去用餐。另外再替他准备一匹健壮的马。」
「是……那么,使者大人,请跟我来。」
尽管表情难掩困惑,守卫的士兵还是带着传令兵走出营帐外。
比吕重新回过身正对克劳蒂雅他们,只见每个人都是用一脸要求他说明的表情盯着他。
「任何疑问我都会回答的。所以——总之先看看对方的反应吧。」
比吕看着摊开于桌上的地图,加深了脸上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