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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二章 心怀希望,深陷悲哀

鲜血淋漓的世界。

视野所及的一切,全都染上了鲜红色彩,四周只剩悲切的叫喊声缭绕不绝的地狱。

滂沱而落的无情大雨之中,眼前所见的尽是暴露于凌厉攻势之下的人们,惨遭杀害的残酷景色。

此时若要问是否会寄予同情,又不免让人心生困惑。

毕竟这里可是魑魅魍魉跋扈横行的战场。

不杀人就会被杀。

若对敌人抱持同情,死的会是自己。能阻止灾厄降临的,唯有自身的力量。

每个人都明白,在这个世界里,若是抱持着软弱心灵,可是无法久活的。

没错——这一点丽兹再清楚不过了。

「什么……这里是……唔!」

突如其来的,一阵有如被人拿榔头重击头部的剧痛袭向丽兹。

丽兹屈下身双膝跪地,就在此时,她察觉到一股异样感。

天空明明正下着大雨,但不可思议的是,既没有反溅的泥泞,也听不见任何雨声。

正当丽兹浮现出奇妙的感想时,只见她腰间的「炎帝」忽而迸开一道苍炎,发出耀眼光芒。

「又是祢……带我过来的吗?」

至此,她的脑袋总算是理解过来了。

然而,无论丽兹再怎么追问,「炎帝」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仅是一味地喷发出剧烈的苍炎,仿佛是要她把这个残酷的世界,深刻地烙印在眼中。

「唔!」

就在丽兹惊讶地扬起视线时——

「………啊!」

一名丽兹相当熟悉的少年就伫立在她的眼前。

少年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空,宛如是在忏悔似地,默不作声地承受着豪雨的浇淋。

那个动作看在丽兹眼底,就像是要掩饰滑落的泪水一般,让她悲痛地揪紧胸口。

「………比吕。」

大概是听见丽兹的叫唤吧,少年低下头望向她。

当丽兹一看到少年黑色眼瞳的瞬间,她的背脊顿时因为恐惧而僵直。

少年的眼中空无一物。没有映照出任何倒影。

没有任何的情境、风景、甚至是情感,在少年的黑瞳之中,有的就只是虚无。

「啊……」

比吕走向丽兹。

丽兹茫然地出神凝望,却见到少年从腰间抽出一把「黑刀」。

「居然还活着吗……」

「咦?」

丽兹的脑海才闪过惊讶,就在下一秒,凶刀便朝她猛然挥落。

她在最后一刻闭上双眼,但痛楚却没有来袭。

根本来不及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尚未理解当下事态前,丽兹就先听见从身后传来一道痛苦呻吟。

丽兹睁开眼望向身后,一名有着紫色肌肤的人类倒卧在地,头部被「黑刀」利刃无情贯穿。

此时——

「修瓦兹陛下!修瓦兹陛下!」

声声叫唤几乎盖过了打在地面的雨滴声,一名男子快步奔向比吕身边。他一确认比吕回过身后,立刻单膝跪地伏下头。

「敌军本阵竖起白旗了……似乎有意全面投降!」

「所以呢?」

少年发出的声音,冰冻得就好像在喉咙塞进冰块一般。

「继、继续交战下去也没有意义……我想对方应该也是如此期望吧……是否要派遣军使前往呢?」

士兵的声音因为胆怯而颤抖。

他深深伏下头,仿佛早已经预知了接下来的回答,却抗拒着不想去听。然而,比吕的决定却与士兵的预期相反,十分地合于常理。

「是吗……那么就接受敌军的投降吧。」

顿时,士兵的表情有如雨过天晴一般,重新恢复了开朗。

但他的脸色随即又再一变,显得僵硬而苍白。

因为背着雷雨而立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只是太遗憾了……」

「……咦?」

比吕不理会一脸愣怔的士兵,兀自转身迈开步伐。

「一定是雨势太大,导致视野不佳,我才会无法看清远方的情况吧。」

「……那、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

此时,比吕停下步伐。

他的面前有好几名并排成列、双膝跪地的俘虏,每个人身上都被锁链紧紧绕住。

(……魔族(琐罗斯德)?)

丽兹推导出这道结论。

尽管因为雨势而看不清脸孔,但根据他们得天独厚的体格与肤色,还是可以推论出魔族的身分。

「我根本没看到什么白旗,等到发现时,就已经太迟了。」

听见那串冷酷的发言,丽兹不由得一阵屏息。也或者是根本就忘了要呼吸。

因为少年接下来采取的行动,实在太过令人难以置信。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比吕对着俘虏们如此低喃,接着刀光一闪——轻而易举地斩落一名魔族的头颅。

沾满了泥泞的人头,一路滚至丽兹的身前。

「咿——!」

丽兹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

她对于尸体早已司空见惯。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至今为止,丽兹好歹也征战过数次沙场。

尽管如此,此时此刻发生在眼前的情况,却大幅偏离了丽兹的常识。

原因就在于——那颗表情痛苦扭曲的头颅并没有双眼,额头上只留下窟窿,大概是因为原本嵌有「魔石」却被挖走了吧。没了头的身体更是遍体鳞伤,由此可见,他生前绝对遭受过刑求。到底要有多么强烈的深仇大恨,才能痛下如此残酷的毒手?丽兹以手捂住嘴巴,强忍着翻涌而上的反胃感。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说出『那家伙』的下落。」

冷酷——少年脸上挂着自始至终不带情绪的表情,以残忍的手段斩落首级。

「拜托……拜托了,告诉我『那家伙』的下落吧。」

究竟,曾体会过多少次的泪水溃堤?

究竟,曾品尝过多少次的心碎?

究竟,曾经历过多少次的重蹈覆辙,才能像少年一样,哭着大笑呢?

「比、比吕……住手!」

丽兹拼了命地伸长手臂,仍无法触及少年。

纵使能掌握眼前的幻想,却难以得知少年的想法。

「啊、啊啊啊啊!」

丽兹只能从喉咙间挤出不成文意的声音。

「一开始很痛苦……无法接受自己杀人的事实,连日夜不成眠。」

少年一边流着泪,一边举手拭去沾在脸上的敌人鲜血,同时绽开笑容。

「不过,有一天我忽然领悟了,无论再怎么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战场上终究不存在善恶。」

少年不带任何杀气。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杀意。

然而,他却毫不留情地一刀斩向俘虏。

「当失去珍视之人后,即使再不愿意,还是会醒悟的。之后,对杀人便不再踌躇了。」

好想闭上眼——丽兹不想看到少年的这副面貌。

虽说如此,纵然她遮住眼睛,残酷的景象依旧不会消失。

即使她捂住双耳,带有粘稠感的声音仍然回荡不去。

「呜……呜呜呜……」

尽管如此,丽兹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少年。

因为这是过去曾发生过的事件,大局已定的事实。

「所以,我决定舍弃『正义』。」

一道仿佛撕裂心脏的激昂情绪流窜进丽兹心中。

几乎快要震破胸膛的轰然声响于她的体内肆虐。

头痛欲裂的悲哀以及难以承受的憎恨,更是让她濒临崩溃。

就在此时——

『战争有美善的一面,同时,也有丑陋的一面。』

——四周景色骤然一变。

就好比玻璃碎散一般,伴随着宛如雪花般的点点光辉,天空裂了开来。

一波推着一波的层层波纹流过地面,忽然间,大地急速隆起,接着有如爆炸似地迸裂。人类、植物、动物与一切的生命体,全都无一幸免地化作木屑灰尘。

世界消失了。

而后,只剩一望无际的白。

——无一物的空间里,有的只是洒满四周的眩目光线。

「………」

丽兹睁着哭红了的双眸,笔直注视前方。

『看见丑陋的一面时,小姑娘在想些什么?又怀抱着什么呢?』

根本无须费心寻找声音的主人。因为散发出压倒性存在感的那人,就坐在丽兹的眼前。

点缀着金银装饰的椅子——在从世界各地搜罗而来的宝石妆点之下更添色彩、独一无二的王座。只是,却无从得知坐在王座上的人物究竟是谁。

因为明明置身于纯白的世界,但不可思议的是,唯有那人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

『回答我吧,小姑娘。』

那人的声音既有着熟龄的隽永魅力,同时又带有壮年的刚勇,给人一种奇妙的印象。纤瘦的身体散发出的压迫感,流露着青年的威武,却又充满少年的青春盛气。丽兹瞬间便明白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幻灭了吗?绝望了吗?还是感到激愤呢?』

面对眼前难以理解的状况,丽兹的表情浮现出瞠目之色。

大脑的处理速度完全跟不上事态的发展。

尽管如此,回应仍莫名地从口中自然而然流泄而出。

「很悲伤。」

丽兹以指尖轻抚自己的嘴唇,对于不自觉吐露出的话语惊讶不已。

只是,她还来不及平稳心绪,眼前出现的那名人物又再接着追问:

『那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可是,我好想帮助他。」

『呵、呵呵呵,原来如此——想帮助他吗……还真是稀奇的回答呢。』

「他看起来真的很痛苦……然而,我却束手无策。」

丽兹不甘心地紧抿双唇。

「比吕……明明那么痛苦……我却……」

比吕的脸上布满了深沉的悲叹。看着他为了强忍泫然欲泣的神色,拼命地维持住表情,自己却无法对他说出温柔话语,也无法带给他任何安慰。

丽兹无从明白,比吕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那样的判断。

然而她很清楚,那绝对不是比吕由衷期盼的答案。

『那是身为生命体所无法对抗的本能。正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会采取过度的行动。由于害怕后悔,于是出现异常举止。即使理性高声制止,恐惧也会轻而易举地盖过理性的呼喊。』

男人云淡风轻地娓娓说着,语末,却忽然感慨万千似地叹了一口气。

『人类是种欲望无穷的生物。追求着远大的理想,却未能到手时,心灵便会崩坏。当落差愈大时,动摇的幅度便愈是显著。因此,人们才必须相互扶持地活下去。然而,找不到依靠的人,很快便会倒下。』

如果少年的那副姿态正是源自于这样的结果,那么至今为止,他究竟承受了何等孤独的折磨。

『我无能为力。既无法拯救他,也无法抚慰他,就只是一步步地将他逼入深渊。』

他竖起食指说道:

『不过,还剩下唯一的一道希望。』

「……希望?」

『小姑娘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并非偶然——』

他如此说完后,以食指高指天空。

『而是必然。』

丽兹跟着他的动作抬头仰望,只见一扇巨大门扉飘浮在半空。

虽然巨大,却朴实无华,上头雕刻的花纹也称不上复杂,总之与豪华绚烂一词相距甚远。简单来说,就是平凡乏味——既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巧心匠意的一扇木制拱门。

不过,从中却感受到一股独特氛围,犹若置身山明水秀间,让见者为之震撼。

『为即将到来的「转换期」做好准备吧。』

「『转换期』?」

丽兹察觉到话里的沉重感,不禁因为紧张而感到口干舌燥。

之后,男子朝丽兹投来一道几乎要将她贯穿的强烈视线,让她顿时全身僵直。

『若是你渴求着「正义」,若是你高喊着「理想」,务必永远保持坚强的心灵。』

单凭丽兹现有的知识,并无法理解话中的含义。

也或者根本没有必要去理解。

因为她隐约觉得,眼前的男子对此并不抱任何期待。

『一切就托付给你了。』

刹那间——天空传来悲鸣。

「什……!」

丽兹抬头一看,不由得一阵惊愕。

那扇门正张开大口直直坠落。

忽然,不知从哪而来的沙尘漫天飞扬,伴随着飒然风声往地面袭来。

就在危急之刻,丽兹连忙闭上眼,双臂交叉举在头上。

强风狂乱地抚过她的头发,接着朝地面吹袭而过。

不过,也只是仅此而已——任凭时间流逝,冲击始终没有降临。

丽兹抱着满腹疑惑,缓缓松开手臂后,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丽兹大人,你没事吧?」

冷不防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门扉,而是人类的脸庞。

「咦——?」

是名熟识的女性——脑中的记忆自动将她的轮廓与名字连结起来。

「……斯卡塔赫。」

「没错,是我……吓到你了吗?」

斯卡塔赫一脸歉疚地从丽兹的身边退开,床铺也随着她的动作叽嘎作响。

丽兹摇摇头否定她的话,撑起上半身。

此时——

「奥拉也在啊……」

她越过斯卡塔赫的肩膀,发现奥拉的身影。奥拉娇小的身躯坐在摆放于墙边的椅子上,手上的书正摊开着,刚才大概是在阅读吧。

「……啊……」

丽兹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安心感,更大的原因是来自于遗憾。

她还有好多事想问梦中出现的那名男子。

斯卡塔赫看着明显流露出失望的丽兹,不禁略带困惑地开口:

「刚刚还听到你不断梦呓,怎么又突然露出这种表情?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愉快的恶梦?」

「不是的……是个很悲伤的梦。」

唯有这一点,丽兹可以断言。

一回想起梦境的内容,丽兹便感受到一阵身体仿佛快被撕裂的痛楚,让她不由得紧紧抱住身体。

就在此时——从房门传来声响。

房里的三人顿时升起警戒地脸色一沉,带着锐利目光望向门口。

不久后,隔开走廊与寝室的房门打了开来,冰冷的空气从走廊流泄而入。

「罗莎姊姊?」

从门后现身的正是丽兹的姊姊。

「嗯………我回来了。」

平时总是自信满满的罗莎,如今却消沉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沮丧。不仅如此,她全身气力也仿佛流失殆尽似地,原本富有光泽的秀发与晶莹透亮的肌肤,都显得黯淡无光。一见到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罗莎,房里的众人全是一脸错愕。

「……罗莎姊姊?发生什么事了吗?」

「丽兹,对不起!」

罗莎话才一说完,整个人便倏然跪在地上,深深伏下头。

「等、等等,罗莎姊姊……你这是什么意思?」

丽兹急急忙忙地想要奔向罗莎身边,但大概是因为突然站起来吧,她的身体一时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倒了——

所幸斯卡塔赫及时伸出援手,才阻止了一场不幸。

「别突然动作。你才刚刚清醒没多久啊。」

「谢、谢谢你。」

丽兹向一脸无奈的斯卡塔赫道谢后,走到罗莎身边。

只是,罗莎依旧把头压得很低,迟迟不肯抬起来。

「姊姊,你一直低着头,我怎么会知道发生什么事?请你好好说明清楚吧。」

「啊,也是……」

罗莎原地正坐好身体后,语气十分扼腕地开口。

她一一报告了包括在军事会议中,被穆兹克当家摆了一道的事;以及由于自己未能及时临机应变,而称了对方的意,放任其操控军事会议的事;还有此次的战役,自己无法同行的事。

「真是个比想像中更强劲的对手。不,都要怪我一时大意,才会招致这样的后果……可恶,实在是后悔莫及的严重失态。在这种状况下,只能任其为所欲为,简直是窝囊至极。」

罗莎用力捶打地板,此时,忽然从旁递来一只银杯。

「先喝口水吧,冷静一点。」

「啊、好……抱歉了。」

她从奥拉手中接过银杯后,仰头一饮而尽,并以舌尖舔舐湿润的嘴唇。

「丽兹……虽然输得一塌涂地的我没有立场说话,但你务必要提防他。」

「罗莎大人应该不打算就这么默默受气吧?」

斯卡塔赫问道,罗莎疲惫不堪地点头。

「当然了。我已经想出几个反转劣势的对策。我会趁他前往战场的这段期间,好好储备力量的。一定会让他后悔利用我!」

「嗯,这才是罗莎姊姊。不过,你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罗莎在精神方面,也同样因为失去比吕而憔悴了许多。

光从她那映照着浓浓倦色的脸庞、以及利用彩妆遮掩住的红肿眼皮,就能一目了然。

可以切身感受罗莎心情的丽兹,为了慰劳姊姊朝她伸出手。

「姊姊,先好好休息吧。虽然一直睡到刚刚才起床的我,最没资格说这句话了。」

罗莎看着眼前正泛开一抹苦笑,半开玩笑说道的丽兹,不禁流露一抹错愕之色。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似地叹了口气,并伸手反握住妹妹的手。

「看来我可以暂且放心了吧……」

罗莎自言自语般地呢喃,而后,在丽兹的牵引下站起身。

「丽兹,出发时间订在两天之后。」

「……我明白了。」

丽兹敛起正色地点头,罗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之后,又再用沉重的语气说道:

「根据克劳蒂雅女王陛下的信函内容,也不排除会转换方针。不过,信应该也要明天才会收到了,所以丽兹就趁现在让身体多休息一下吧。」

我也要去休息了——罗莎留下这句话后,便纵身扑向丽兹刚才熟睡的床铺。

仅是须臾之间,罗莎便开始发出睡息,丽兹和斯卡塔赫见状相觑了一眼后,同时露出苦笑。

「………我也得好好努力才行。」

丽兹眼神平静地再度望向姊姊,她反覆地深呼吸,试着让心绪焕然一新。

感到痛苦的一定不只有自己与罗莎。

奥拉和斯卡塔赫的心中,也同样怀抱着伤痛。然而,她们表面上却依然佯装泰然,四处奔走发落,尽力做好能力所及之事。

这种时候,若是自己整日郁郁寡欢、裹足不前,只会害她们的努力全都归零。

反正也还没发现比吕的尸体。

(事情还不一定。或许……他会平安无事的。)

丽兹决定相信比吕依然活着。话虽如此,但光是想起比吕,泪水仍不由自主地涌出。只是,尽管放声哭喊,情势也不会有所好转。

(绝对不能辜负比吕留给我的这一切!)

丽兹用力地握紧拳头,她决定此时此刻,只要一心往前迈进就好。

「别太逞强了。」

斯卡塔赫轻拍她的肩膀,如此说道。

「没问题……我没问题的……」

在亲眼确认之前,自己才不会轻易相信!

丽兹一次又一次地揉着眼角,同时用力点头。

*****

直到昨天为止还肆虐袭卷的狂风,如今已然停歇,几乎没有风势的和煦空气流转而过。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地面上,散布着数道黑影,那是士兵们就寝的帐篷,正值晚餐时间的此刻,阵阵炊烟从营地各处袅袅升起,几乎遮蔽了天空。

尽管如此,气氛却离奇地安静,与昨日大不相同。

静谧的肃然空气笼罩营地,难以想像此处聚集了十万以上的士兵。城里也是同样的情景,商人们的声音毫无气魄,街上往来的行人身上,隐约散发出一股忧忡,步伐更是显得沉重。

沉浸于忧郁之情的葛兰兹大帝国——首都克劳狄斯。

居高临下俯望街道的皇宫凡涅塞恩,被夕阳渲染成一片茜色,宛如垂怜着士兵与民众般。位于皇宫内的偏厅里,明天即将要动身的丽兹及罗莎等人正召开着军事会议。

周围连同出席的人全是在地方上握有庞大权力的有力贵族,每个人都是抱着想要讨好下任皇帝的昭然野心聚集于此。

如今第四皇子比吕已经不在人世,他们的眼里自然就只剩下丽兹了。

为了替自己的印象加分,每个人都自告奋勇地投身此次战役。

中央贵族已然凋零,西方贵族也渐趋式微。只要能累积功绩,能取得的领地也会增加。

此战最根本的目的,并不是击退联邦六国这个大敌。

而是将他们驱逐之后——该如何增加自己的领地。如此庞大的报酬,才是众贵族们聚集于此的理由。

少了利益,国家将难以成长;对于贵族而言,若是拿不到利益,势必将举旗反叛;人民也是一样,如果没有利益,又何必费劲工作。若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就得耍弄计策来取得人心才行;但如果是获益良多的事,根本无须借助计策,人心便会自然靠拢。

该如何掌握未来的人心,大多时候都得端看个人的能力而定。

(王者的资质——将会成为今后的课题吧。总之,现在先将心思集中于战事就好。)

罗莎预想着接下来丽兹可能会面临的事端,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丽兹早晚都将面对政治斗争丑陋的一面吧。

若是往后的人生将以皇帝的身分活下去,这便会是她必经的一段路程。

「罗莎大人,有收到克劳蒂雅女王陛下的来信了吗?」

听见季里希宰相的询问后,罗莎拉回思绪,冷冷地点头。

「收到了,不过,还是无法取得关于比吕殿下生死的确切情报。」

当她朗读完羊皮纸上所写的简短内文后,部分贵族们露出一脸难色。

他们是向来并不支持比吕的贵族诸侯。当下比吕生死未卜的这个状态,对于这些人而言,当然更是难以坐视,迟迟无法断定比吕已经「战死」,也让他们扼腕不已。

对于将葛兰兹皇家视为特别存在的人们而言,比吕无疑是个眼中钉。

尽管比吕是遵照第一代皇帝的遗言,并取得前任皇帝葛莱亥特的认同后,得以列名皇家末席,但终究只是个身分不详、来路不明的男子。其实不少人非常排斥让这种人坐上皇位。

他们就怕从第一代皇帝延续至今的正统葛兰兹血统与神圣性,会因此而崩毁。然而,他们之所以不敢公然批评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比吕的「军神」后裔身分已经获得认定,而且在他的背后,还有五大贵族之一的凯尔海特家相挺。

「比吕第四皇子以及布鲁塔尔第三皇子两人究竟是生是死,等到与宣称握有遗体的联邦六国交涉完归还事宜后,再来做判断吧。」

季里希宰相说完后,罗莎跟着表示同意,其他贵族们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

此时,一名男子出声试图转换会议的方向。

「我比较想知道联邦六国目前有何动静?」

发言的正是五大贵族之一、统领南方贵族的穆兹克家的当家贝图。

面对不知又在算计什么的贝图,罗莎察觉到当中的怪谲气氛,戒心毕露地小心应对。

「根据信上所提,司令官与副司令官之间似乎互生龃龉。」

「其他呢?」

「除此之外,并没有新的情报。」

罗莎用满不在乎的态度耸了耸肩,只见贝图难掩失望地开口。

「看来根本不值得特地将启程日延后一天。」

「这倒未必吧?」

至今只是默默看着事态发展的丽兹,此时介入两人之间。

「若是情报搜集不够周详,原本胜券在握之战也会一败涂地。」

贝图接到从意外方向射来的一枪,似乎心生动摇,脸色顿时一沉。

丽兹眯细眼,视线锐利得有如一把锋利刀刃。

「司令官与副司令官不和的这道情报,当然有其价值。如果这是敌军策略的一环,那么我方也必须研拟对策才行,假设情报属实,就能期待敌军分裂。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军便得设法别让六国有机会重新稳定紊乱的指挥系统。」

没有迟疑。丽兹脉络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看见丽兹如此落落大方的风范,周遭的贵族们无不一脸惊诧。

「今后就派出斥候持续观察联邦六国的动静吧。根据结果,或许有机会操纵对手如我方所愿地行动。这对于夺回西方,可说是大有助益。」

原本军事会议中流转的冰冷氛围,一口气燃起了热度。柔和却又非比寻常的压迫感包围着贵族诸侯。每个人都能深切感受到会议的风向正逐渐转变。如此的状况下,贝图沉着地举起手。他那绽放着斑烂怪谲光辉的双瞳,散发出有如打探般的悚然气息。

「也有可能只是多浪费一天的时间。夺回西方一事还是愈快愈好,如此才能早日让人民从痛苦中解脱。关于这一点,您有何高见?」

「过度煽动士兵们的情绪,并无法解决事情。如果明知情报尚不充足,仍采取执意出战的愚劣手段,只会让西方陷入更加水深火热的困境。我们现在必须做的是,摘下确实的胜利后,再去解救西方,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捷径可以拯救人民脱离苦海。」

两人的论点都很正确,不过丽兹的发言更能捉住贵族诸侯的心。

而贝图听着丽兹没有一瞬迟疑、立刻侃侃而谈的回应,嘴角泛开一抹若隐若现的浅笑。

那道笑意究竟针对何事?尽管罗莎可以从贝图身上感受到一股异样氛围,却无法读取他的真正意图。

(就算是这样,这一局依旧是丽兹获胜吧——她真的成长了呢。)

罗莎不由得升起万千感慨。她一定将比吕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吧。因为两人就连语气说法都十分相似。丽兹十分冷静地掌握眼前事态。运用灵活的思绪,阐述着自己的想法,而且不让对方有提出异议反驳的余地。

至于另一方面的贝图,感觉上就只是满口的感性诉求。他的言论当中,明显缺乏情报。或许他原本是打算趁机拾丽兹的牙慧吧,只是舍不得大方抛出情报,反而让自己陷入苦境。虽然贝图本身似乎也无意继续舌战下去,但若是他真的提出反驳,看起来只会像是他辩输丽兹一样,这一定绝非他所愿吧。再说了,若是此时又再多言,很可能会在此次的作战中,遭到其他贵族诸侯排挤。

因此,他也只能选择沉默了。

「那么,就维持原作战,依照既定路线出征西方,可以吗?」

季里希宰相再度确认,丽兹点头回应。

「那么明早之后,准备好就随时出发,各指挥官即日起,立刻返回各自的岗位坐镇指挥。」

军事会议至此结束,季里希宰相宣布散会。

就在贵族诸侯们匆匆忙忙地陆续离开偏厅时,罗莎起身走近丽兹。

「迦达大人他们今天就要出发了。我接下来会去与他们道别,丽兹有什么打算?」

「啊,那我也去向馥金他们……」

丽兹说着,准备从座位起身——

『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可以借用您一点时间吗?』

一名贵族带着一脸歉意走向她。

看到有人打了头阵,大批贵族也跟着挤到丽兹面前。

『那么,是否也可以容我与您谈谈今后的作战呢?』

「咦?咦?」

贵族们打着例如想要商量部队运用等等各式各样的理由,借机与丽兹套交情。

丽兹的视线在姊姊与贵族们之间来回游移了一会儿,接着像是想向罗莎讨救兵似地,挑高视线瞄着她。

「你之后再写信给迦达他们就好。至于馥金大人,我会替你跟她打招呼的。」

若是贸然拒绝贵族诸侯的请求,只会留下祸根。

罗莎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再三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佛是想替她打气一般。

「我知道了……拜托姊姊了。」

丽兹一脸遗憾地点点头,之后便转身面向贵族,投身于一波又一波的谈话之中。

罗莎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被团团包围住的丽兹后,便走出偏厅。

步伐的方向是迦达他们正在等待的凯尔海特家宅邸。

(迦达大人他们离开葛兰兹大帝国之后,国内的战力将会大幅减弱。)

他们同样也已经接到比吕战死的消息。

不过,他们之所以会离开葛兰兹大帝国,并不只是基于这道理由。

是比吕留给迦达的信,促使他们如此决定的。

至今信里究竟写了什么,罗莎也不知道。尽管罗莎有点后悔没有事先确认过内容,但就是因为比吕晓得自己不会这么做,才会将信托给她的吧。

(还真懂得利用人心呢。)

罗莎忍不住抱怨,接着便穿过走廊,走出警备森严的大门。

*****

罗莎抵达凯尔海特家宅邸时,已经完成出发准备的迦达一行人,正等在大门前。

穿着黑色沟纹铠甲、借此遮掩肤色的迦达面前,跪着一名像是旅行商人的人物。可以看到那名男子正递给迦达一封信。

见到那幕启人疑窦的光景,罗莎不禁偏过头,朝着大门走去。

似乎是注意到罗莎的脚步声,迦达等人立刻朝着她躬身行礼。

在此同时,那名旅行商人飞也似地从罗莎身边快跑离去。罗莎瞥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来到迦达他们身边。

迦达的表情一如往常地遮覆在面罩底下,因此无法判读他的情绪变化,不过站在他身后的馥金与沐宁则是露出一脸的阴郁,任谁都看得出他们的沮丧。

「已经要出发了吗?」

罗莎询问,迦达只是抬头仰望天空。

「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是吗……真是遗憾。」

罗莎很清楚,他们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而且她也想不出能够请他们重新考虑的理由,只能放弃多作挽留。

不过,在他们离开之前,唯有一件事,罗莎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那就是比吕留下的那封信函内容。

于是,罗莎决定透过对话慢慢套出答案,她用意有所指的语气开口询问:

「话说回来,刚才那名旅行商人打扮的人是密探吗?」

「刚才那人只是来委托我们担任护卫的商团成员。毕竟『鸦军』主要是由前佣兵所组成的。难得恢复了自由之身,我们决定重操佣兵旧业。」

要重操佣兵旧业,首先就从商人们的护卫开始接起。

由于十分合情合理,所以倒也可以理解,但寄宿在罗莎内心的疑惑却依旧挥之不去。

「决定好去处了?」

「东方尽头有个小国。」

「……巴欧姆小国?」

「没错,『独眼龙』的祖先『双黑英雄王』一手建立的小国。」

目的地居然偏偏是巴欧姆小国,这真的只是偶然吗?如果是奉比吕命令的话,倒就莫名地具有说服力了。罗莎犹豫着下一句该怎么开口,若是在这一步被转移话题,可就得不偿失了。要判读对方的情绪,最好的办法果然还是单纯明快地诘问,而要动摇一个人的内心,直截了当才是最有效的。

于是,罗莎停顿了一次呼吸的空档后,单刀直入地切中要点。

「是比吕大人的命令吗?」

罗莎绷紧神经注视着迦达,他的一举一动都绝不放过。

迦达的肩膀轻轻一颤,但随即眼神笔直地望向罗莎,或许是想避免让内心的动摇被看穿吧。

「这个嘛……怎么说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时代开始转动了。」

在迦达那一下的停顿当中,罗莎可以察觉他的思考有所混沌,只是根据那句意寓深远的回答,可以想得到的可能性不胜枚举,实在难以筛选出适当选项。究竟是与比吕之死有关呢?抑或是指葛兰兹大帝国的状况?也或者是针对联邦六国?为了缩小选项范围,罗莎决定再丢出下一个问题。

「如迦达大人所言,不仅是葛兰兹大帝国,时代的确开始转动了,不过,当中也包含巴欧姆小国吗?」

对于罗莎的提问,迦达并没有回答只字片语,他拉起马匹的缰绳,纵身跃上马鞍。

「黑龙的咆哮将扭曲世界的真理,狮子的雄吼则将再度为世界带来秩序。」

迦达所说的这段话,是没头没尾地唐突记载于《黑之书》与《白之书》卷末的文句。

整段文意是说「双黑英雄」拯救人类脱离魔族的暴政,「狮子心王」则带领着「人族」迈向和平,根据历史学家们的主张,他们认为当初会写下这段话,只是想借由歌功颂德的文字,来替故事总结收尾罢了。

「请代我问候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

迦达带着一抹锐气毕露的危险笑意,将马匹调头。

「——我会期待下次重逢之刻的。」

罗莎想不透话中的含意,于是朝着迦达魁梧的背影出声询问: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暗指未来有一天,他们将会再度重回丽兹阵营吗?

抑或是……

迦达仅仅只是反手在身后挥了挥,始终未作回答。

两人之间,只有马蹄声回荡不绝。

而罗莎只能茫然地目送着迦达一行人启程离去的背影。

*****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四年三月九日。

葛兰兹大帝国,西方领域西北部贝鲁特领地。

联邦六国率军撤离不久前才与比吕第四皇子交战的拉瑞仕平原,并再度将战线往下拉至与西方及费尔瑟相接的国境线——贝鲁特领地。

其理由就在于与比吕第四皇子的对战当中,六国所蒙受的损失远超乎预期。

尽管因为成功讨伐比吕,而使得士兵们的士气大幅高涨,但另一方面,却也痛失了多名指挥官。

露希亚一手拿着详细罗列各项损失的报告书,另一手则将铁扇重重敲在桌面上。

「……这下该如何是好呢?」

当初多达二十万的大军,如今减到只剩十六万左右。

露希亚翻到下一页一看,报告书上同时也记载了葛兰兹大帝国战力整顿完成的回报。

兵数为十三万。

虽然比露希亚预期中的更少,但仅仅两个月就能征召到这样的军力,她认为葛兰兹大帝国想必仍有余力吧。

若就长期观点来考量,联邦六国反而正逐渐落于劣势。

「看来果然应该先暂时退回费尔瑟比较好……」

虽然留在西方整垮葛兰兹的经济,倒也别具一番乐趣,但过度拘泥于此,恐将吞下败战。如果今天露希亚是做事不懂瞻前顾后的个性,或许就会为了追求功绩而长驱直攻中央吧。

然而若是基于慎重行事的观点,继续逗留西方,只能说相当危险。

而且,如今露希亚对葛兰兹大帝国早已兴致索然。

「这种情况下,或许也只能自我安慰,至少能够割据费尔瑟吧。」

露希亚一脸疲惫,以指尖像是抒压般地捏了捏眉心。

「总之,此时应以确保人身安全为优先。因为舞台即将换场了。」

一切的齿轮——都因为不慎让「古王」脱逃而开始失控。

「或许是报应吧,都要怪妾身忘了身为女王的立场,像个小姑娘似地神魂驰荡。」

露希亚靠在椅背上,双眼凝视着天花板。

事情就发生在正准备动手斩落少年首级的那一刻——

——从那一刻起,一切的齿轮便全然失控。

所有人无不引颈期盼着那一瞬间。

每个人迫不及待地等着迎接留名青史的瞬间。

原本奋勇顽抗的敌兵喊杀声,也已经在稍早之前趋于静默。

再来就只剩诛杀仍然幸存的活传说了。

只是战场上,绝不允许一分一秒的大意。

然而,露希亚却忘了最重要的这一点,随着异样的激昂热气而起舞。

先是一声马儿的嘶鸣,接着轰然的马蹄声随之响起,露希亚这时才猛然注意到异变。

就在此时,眼前扬起的大量沙尘、以及空气轧然作响的异样音色,捉住了众人的注意力。经过致命的空档后,露希亚察觉到露卡的情况不太对劲。

「嘎啊啊——唔……啊啊啊!」

露卡在地面不停打滚,痛苦挣扎。

尽管如此,她的手上仍紧握着准备诛杀「古王」的凶剑,怒目瞪视着「古王」。

可惜的是,剑刃终究未能触及目标。因为露卡的左半身完全冻结了。

「呵呵,简直破绽百出呢。」

突如其来的一道杀气。

就在危急之刻,露希亚连忙一个侧身,将铁扇举在左侧防御,右手却招架不住地被震开。

「唔!」

就在战尘笼罩此方世界之际,一名巫璐佩司的骑兵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那名士兵像是嫌热似地脱掉头盔,扔到地上。

接着一个甩头,紫银色的发丝顿时随风飘扬,头盔下出现的是一张绝世的美丽容貌。

女子全身散发着凛然而清高的氛围,同时,却又流露出一股与外表背道而驰的妖冶美艳魅力。即使身为同性,目光还是会忍不住被这名仿佛迸射出逼人寒气的犀锐佳丽所吸引。

「很抱歉,这个人现在还不能死。」

有着一头紫银秀发的女子将汩汩流出大量鲜血的「古王」护在身后,优雅地绽开微笑。紧接着——

「所以了,接下来就由我来当你们的对手吧。」

女子纤瘦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拎起「古王」后,扔给后面追上来的骑兵。

露希亚先是一瞬的惊讶后,随即有了行动。

「等一下!」

她展开铁扇正要追过去时——

一道冰壁冷不防地出现,挡住了她的去路。就在身体直接撞上去之前,早一步升起不祥预感的露希亚,及时停下脚步,然而,迎面袭来的冷冽寒气却团团缠绕住她的四肢。

「什——————」

露希亚将铁扇一挥,寒气有如瀑布分流似地一分为二。

此时,一阵奇妙怪风吹拂而过,只见包括露希亚立足之处的周围地面,全都遭到冰封。

「呵呵,很惊讶吗?」

女子抚摸着有如水晶一般透明无瑕的刀身,愉悦地扬起双唇。

「这把魔剑名为『共噬』。」

露希亚瞬间便明白,那绝非是一般的魔剑。

那把魔剑迸散出的不祥气息,几乎让空间产生扭曲。从剑刃可以感受到一股庞大漫流的「魔力」。面对那股慑人心魄、强劲而绝对的力量,灵希亚知道自己全身正竖起寒毛。

「………本事不小嘛。」

露希亚轻轻咂了一下舌。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到载着「古王」的骑兵,早已奔出沙尘之外。

尽管如此,露希亚的视线依旧不敢从紫银女子的身上移开。

因为她很清楚,当注意力一转移的瞬间,就是自己的死期。

「你……究竟是何人?」

光从她身上那阵灼人肌肤的「魔力」,露希亚就知道她绝非泛泛之辈。只是,明明不是「世界五大宝剑」持有者的她,究竟是如何得到如此强烈的「魔力」呢?

「我是雷贝林古王国的女王,克劳蒂雅·凡恩·雷贝林古。」

「王族吗……虽然是近乎纯血的『魔族』……但从你的肤色来看,应是『妖精化』吧?」

「呵呵,真是博学多闻呢。」

看着一脸开怀地举起手掩嘴轻笑的克劳蒂雅,露希亚眼神一沉。

「从遥远的北方边境千里迢迢而来,真是辛苦了……只是话说回来,没想到居然会是罗可斯王的子孙。」

既是以强韧作为特质的「魔族」,同时又具备「妖精化」的身分,而且还是「黑天五将」的后裔,那么实力很可能足以与「世界五大宝剑」的持有者分庭抗礼。

而实际上从克劳蒂雅散发出的「魔力」强度来看,或许露希亚的揣测并没有错。

不过,唯一有件事,让她始终难以释怀。

「你身上那股令人反感的『魔力』究竟是什么?交杂着各式各样的气息。」

「这正是先王罗可斯所留下之『魔器』的完全形态——『共噬』的力量。」

露希亚蓦然想起,祖先们留下的文献当中,的确是有相关的记述。然而,由于过去第三代皇帝时代曾进行大肃清,许多史书都已经佚失,祖先留下的文献也着墨不多,加上当时自己并不感兴趣,因此也就没有进一步调查。

「『弑杀同族之剑』吗……真亏这种可怕的古代遗物居然可以保留至今呢。」

「都是因为大肃清,使得许多文献佚失……不,或许应该说,当时有人刻意藏了起来,因此才会迟迟没有被人发现。明明就近在眼前,却没人注意到,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吧。」

弑杀了众多「魔族」,并吞噬其「魔石」,借此增强力量的诅咒之剑。

尽管露希亚并不清楚其效果究竟如何,但光只是像现在这样对峙,就能体会其「魔力」之强大,当然也就不难想像那会是把多么危险的剑。

话虽如此,露希亚天生就不存在退缩这种软弱的念头。

「差不多得去追回『古王』才行了。」

现在还来得及。虽然带走「古王」的士兵乔装成巫璐佩司的骑兵队,但要穿过遍布联邦六国士兵的战场离去,可非易事。只要打倒克劳蒂雅后,再全力追过去,一定可以抢回「古王」。

就在如此暗忖的露希亚面前,克劳蒂雅先是环顾周围一圈,接着将视线移至露希亚身上。

「也是。已经没有时间了,请容我先行告辞。」

克劳蒂雅说得一派轻松,但想要毫发无伤地突破三万以上士兵的包围,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露希亚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将她逼进如临渊谷的绝境。

一脸狐疑地蹙起眉头的露希亚,此时注意到克劳蒂雅的异状。

(为什么她从刚才开始,便不时留意周遭状况呢?)

克劳蒂雅在挡住露希亚的去路之后,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简直就像是对于发动攻击犹豫不决似地,小心翼翼地极力避免波及周遭。为什么克劳蒂雅有必要如此顾虑呢?

「难道……你……」

「哎呀,你终于发现了?」

如此说着的克劳蒂雅,单手在空中轻轻划动,像是要混和空气一般。

顿时,漫天飞扬的大量沙尘——眼看即将随着一阵突然刮起的强风消散而去。

「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如果你更早一点发现的话,我或许真的插翅难飞吧。」

克劳蒂雅乐不可遏地绽开微笑,就在此时——

「什……!」

号角的高亢音色响彻整座战场。

「好了……给的时间够充裕了。接下来,就随你高兴吧。」

克劳蒂雅拉起缰绳,翻身跃上马背。

她先是伸手挥散弥漫于前方的沙尘,接着瞥了露希亚一眼。

「话说回来,如果想守住你的名誉,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克劳蒂雅扬起一抹半带轻蔑的嘲笑后,策马疾奔过战场。

接着传遍四周的是胜利的雄吼。

「比吕·修瓦兹·冯·葛兰兹已经伏诛!」

如此说道的克劳蒂雅,身影最终消失在漫天的沙尘之中。

「联邦六国大获全胜!立刻通告整座战场!揭起大旗,高声欢呼吧!」

渐行渐远的克劳蒂雅,简直像是在嘲笑着露希亚似地,故意敲响太鼓并大声张扬。

「啐!」

露希亚察觉到对手的意图后,忍不住咂舌。

她面露焦色地环顾四周,随即动手斩下一名倒卧在附近的士兵首级。

接着将首级压在被鲜血染成墨黑色的地面,借此掩饰发色。

就在沙尘散去的同时,露希亚将首级高举于半空。

「比吕·修瓦兹·冯·葛兰兹已经伏诛!」

仅窝囊一言可以蔽之。

不但到手的战果飞了,还得配合对手的剧本演出一场闹剧,当下这种情况简直滑稽得令人不禁想笑。

露希亚自认为在发动此次战事时,好歹也事先布好了多道暗桩,却没想到或许打从一开始,就已经中了对方的诡计。

甚至很可能早在此战开始之前,便成了对方棋盘上的一只棋。

当初自己策动中央贵族与西方贵族投效六国,看到事情尽如己意地发展,她还不禁沾沾自喜。而将「古王」逼进绝路时,甚至还一度自诩已经超越了「军神」。

殊不知,自己只不过是随着他的计谋起舞罢了。

「……真是窝囊至极。还谈什么大局……妾身根本什么也没看清楚。」

只因一瞬间的松懈,结果看着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到手的战果……眼睁睁地从面前消失。

这个仇非报不可。

绝不饶恕那些否定妾身存在的家伙们。

那些胆敢践踏妾身的女王尊严的家伙,一个都别想活命。

露希亚懊悔不已地用力紧咬双唇,鲜血沿着唇畔滑落。

即使如此,比起嘴唇的痛楚,炽热的怒火更强烈地支配着她的心。

「不可原谅,妾身一定要杀了你们……」

当杀气逐渐盈满营帐时——

「打扰了。」

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打破翻涌的杀气。

不等露希亚允许入内,那名来者便擅自走进营帐。

来者并没有左臂。不,应该说整个左半身受创严重,那副令人生怜的模样,让见者皆不忍卒睹。一方面散发出尖锐带刺的气息,另一方面却又给人一种宛如玻璃工艺品一般,随时都会碎裂的脆弱氛围。

曾经被昵称为「美姬」、备受尊崇的女孩,如今在她身上早已不复见。

所有见到她的人,一定也都和露希亚有着相同的感想吧。

为之颤栗——她的双瞳混沌得有如亡者一般,宛若幽鬼一般苍白的肌肤,让人不禁窜上强烈寒意。

她的名字是露卡·马蒙·德·巫璐佩司——联邦六国之一的巫璐佩司国指挥官,同时也是葛兰兹征伐军的副司令官。

「刚才我在照顾尹格尔,所以来晚了。」

露卡用看不出任何歉意,也不带感情的眼神如此说道。

她的弟弟在先前的战役中,不幸惨遭第四皇子斩首。然而,她无法接受弟弟已死的事实,坚持带回弟弟的尸体,也有人目击到,她一脸开心地笑着与首级同食共寝的画面。更甚而每天晚上,都会从她的帐篷内传出令人发毛的对话,搞得那些亲耳听见的卫兵,精神开始出现异常,许多人纷纷申请转调到露希亚麾下。

自从弟弟死去之后,精神崩溃的露卡便持续徘徊在现实与幻想的交界之间。

「尹格尔的伤势还没复原,我必须照顾他才行。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

露希亚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以铁扇比着前方的座位。

只是,尽管看到露希亚示意自己坐下,露卡依旧抗拒似地迟迟不肯离开入口。

露希亚只能无奈地放弃,直接开始说明:

「继续留在此地,情势也不会有所好转。所以,妾身打算退回费尔瑟。」

话一说完,露卡倏然逼近露希亚面前,不发一语地低头俯望着她。

「有什么不满吗?」

露希亚如此询问,露卡随即小幅点头。

「当然不满了。你在想什么?第四皇子就在我们面前脱逃了耶。他一定还潜藏在附近一带。我说什么也要找到他,并且砍下他的脑袋!」

「没必要太过执着。他已经死了。妾身对于此地,没有任何眷恋了。」

「你只是逼自己这么想吧?万一哪天士兵们发现真相,更甚而被本国拆穿如此的失态,你和我都逃不过严惩的。」

「的确……不过,纵使他还活着,也绝对不会使用本名的。因为对他而言,万一被人知道他还活着,只会带来诸多的不便。」

尽管不甘心,唯有这一点,双方的利害关系跨越了敌我藩篱,完全一致。

因此,露希亚也只能扮演讨伐「古王」的功臣,继续配合演出。

「我不打算离开这里。在取下那家伙的脑袋之前,我死也不会离开此地一步。」

「别太任性了……别忘了你可是率领万名士兵的指挥官啊?」

此时先暂且撤兵,方为上策。否则以目前指挥系统大乱的状态来看,未来的战局恐怕会相当严苛。再说了,当前已经成功瘫痪西方领域。光是这一点就值得满足了。

今后葛兰兹大帝国将要面临的难题,便是如何让西方重回正轨。除了得应付那些怀有二心的贵族诸侯,也必须采取适当的对策,避免难民群起暴动。此外还留下了许多牵涉甚广的问题,等葛兰兹大帝国忙着四处奔走、解决这些问题时,联邦六国再趁隙发动攻击,这次则务必将葛兰兹大帝国打得体无完肤、彻底瓦解——这才是兵法之常道。

「所以了,就当作是为了你死去的弟弟——」

「尹格尔没有死!」

迸射出惊人魄力的露卡宛如恶鬼化身——简直堪与怪物划上等号。

「他只是待在帐篷里养精蓄锐,等待时机而已!」

她脸上的表情是在一般人类脸上不可能会看到的,唯有身陷深仇大恨之中、难以自拔的幽鬼才会露出的模样。

露希亚见状,事不关己地暗付着——居然被人怨恨到这种地步,「军神」还真是不好当。

「……既然你那么坚持,就随你吧。不过,为了复仇而牵连无辜的士兵一起陪葬,可就让人无法苟同喔?」

「少啰嗦!我可是指挥官。士兵们当然有义务追随我!」

「你不怕离王座愈来愈远?」

「无所谓。只要能杀了他……」

露卡难掩焦虑地啮咬大姆指的指甲,无力地垂下头。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让他品尝永无止尽的痛苦折磨。」

露卡的眼瞳中寄宿着晦暗的光芒,露希亚承受着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展开铁扇掩住嘴角。

「每天晚上……尹格尔都会哭泣。哭着对我说『姊姊救我,我的脖子好痛』;痛苦哀号着手臂不见了;血泪纵流地大喊『一定要替我杀了那家伙』。」

露卡有如野兽一般吐出紊乱的气息,双眼始终紧盯着露希亚,仿佛豁出一切地诉说着。露卡絮絮不休的怨嗟,夹带着说是瘴气也不为过的狞恶之气。

「那么,身为姊姊的我,当然必须实现他的请求了……嗯,因为我可是姊姊啊……我要扯断他的手臂,挖开他的肚子,啊哈,然后再把拖出来的肠子绕在他的脖子上,勒断他的颈子,把他碎尸万段!」

露卡望着空无一物的半空,对着看不见的某人不停碎碎细语,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明明声音当中透露着喜悦之色,听起来却像是一阵无尽空虚的呐喊,在营帐之中回荡不去。

「嗯,没错,就是这样,杀了他……吗?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怨怼衍生出的诅咒,有着足以陷人于绝望的凄厉威力。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露卡就像是一尊损坏的人偶,动作呆板而僵硬地来回摆动头部,再三反覆踢蹬地面。

她定睛凝视着地面,持续大喊——

不久后,忽然有个物体像是反弹似地跳了起来。

「啊——啊啊?对、对、对不起!住手,住手……!」

露卡突然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退至营帐的角落,接着像是蓦然回过神似地瞪大双眼,一脸畏怯地环顾起四周。

「啊、啊啊……既然话已经说完了……就容我先告退吧。尹格尔在找我了。」

露卡逃也似地匆忙离开了营帐。

露希亚神情叵测地眺望着露卡情绪不稳定的背影,随之闭上了双眼。

「看来她是朝着最不乐见的方向崩毁了……」

她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态度骤然一变,嘴角噙满了浓浓笑意。

「接下来……该怎么加以利用才好呢?」

*****

「麦克列将军,侦察部队传来回报,已经发现雷贝林古王国军的扎营地……」

骚动纷喧的营帐里,坐在上位的一名男子听完幕僚提出的报告后,一改原本的消极态度,站了起来。

他是联邦六国之一,巫璐佩司国的将军——麦克列·德·派厄思。

「他们正藏身于何处?」

「西方领域中央附近的一座名为兹鲁司的基地。」

「距离有点远……如果组成特遣队前往的话,有机会攻陷吗?」

「目前尚未掌握敌军兵数。此时还是应该静待消息更新才对。」

「是吗……」

麦克列将军叹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

「必须设法取得一些成果,否则露卡大人恐怕难逃惩处……」

与其他国家相较起来,巫璐佩司国在此战当中,蒙受的损失尤其惨重。不但先前包围萨伯勒特城镇的两万军力遭到歼灭,装备也被敌军全数吞占,甚至还在与比吕第四皇子的对战之中,受到对手所利用,因而饱受他国的批评。万一最后甚至还得支付赔偿金的话,露卡的下场可就不只是剥夺功绩就能了事的。遭到问斩的可能性相当高。

「唯有这一点,说什么也要避免……不然可就无颜面对克雷托斯陛下了。」

上上一代国王——克雷托斯虽然树敌无数,但对于麦克列将军而言,却是有如双亲一般的存在。因此,当国王驾崩后,巫璐佩司国又遭人篡夺时,看着相当于克雷托斯遗子的露卡姊弟所受到的待遇,麦克列将军不禁感到相当痛心而不舍。

然而,当时的麦克列将军没有能力拯救他们,只能毫无作为地默默旁观。尽管如此,那对姊弟仍在怀才不遇的逆境中挺了过来,转眼之间,甚至超越了麦克列将军,并自告奋勇参与此次战役。

根据本战的结果,或许有机会让出身正统的主人再次坐上王位,原本内心还满怀了期望,谁知战争一开打,尹格尔便战死沙场,姊姊也因为痛失最爱的弟弟而彻底心碎。

「………真是太没出息了,我空有将军的称号,却毫无贡献。」

麦克列将军交叉起双臂陷入苦思,此时,一名幕僚来到他的身边。

「露卡副司令官找您。请您立刻过去她的营帐……」

麦克列将军闻言后,一股忧郁之情顿时盘据于内心。每每见到现在的露卡,都让他打从心底感到痛苦。听说她还会紧紧抱着早已亡故的弟弟首级入睡。甚至还有士兵们提出投诉,抱怨指挥官的营帐臭气薰天。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即使如此,又非去见她不可。否则事后不晓得会受到什么样的斥责。

如果只是挨一顿骂的话,还算是小事了。麦克列将军在心底如此想着,同时带着沉郁表情走向出口。

一来到外头,冷冽寒气迎面袭来,让他忍不住打起哆嗦。

麦克列将军缩着脖子,一脸不悦地迈开步伐。

露卡的营帐就搭建在距离巫璐佩司本阵营帐不远处。

麦克列将军不发一语地走在开朗的喧嚣声此起彼落的营区,最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此时,负责戒备露卡营帐的卫兵,神色紧张地向麦克列将军敬礼。士兵掀开营帐帷幕时,双手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见到麦克列将军呢,抑或是畏惧着里头正在发生的惨事。

「唉……」

麦克列将军压抑着想要立刻拔腿逃跑的心情,钻过入口。

一进到室内,异臭随即扑鼻而来。令人反胃作呕的恶臭,逼得麦克列将军连忙举起手捣住嘴巴。他踩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前走,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坐在营帐中央的露卡身影。尽管眼前这幕怪异的光景令人不禁胆颤,但露卡正不发一语地示意自己坐下,麦克列将军只好急忙跪坐于地面。

「您、您找我吗,露卡大人?」

开口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深怕触怒了露卡。

当他一抬头,只见主人露卡用屏除一切情绪的表情、宛如泥水一般混浊的双瞳望着自己。

「怎么没向尹格尔打招呼?」

「咦?」

「尹格尔很生气喔。快点恭敬地向他打招呼。」

露卡端举起弟弟的首级,好让他与麦克列将军面对面。

那颗头颅上附着干枯的尸肉,皮肤早已剥落,双眼也腐烂塌陷。

麦克列将军硬是吞下在弥漫于四周的异臭诱发之下,从胃部翻涌上来的物体,同时伏下头。

「是、是的!见到尹格尔大人如此健壮,属下同感欣喜。」

他实在再也看不下去了。有如深陷泥沼般的诡谲异样感,顺着脚底慢慢爬上来。他感受到一道不明所以的未知寒意,魁梧的身躯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尹格尔,怎么样呢?」

露卡百般呵护似地紧紧捧着尹格尔的头盖骨,开心地对着他说话。

「是吗……这样就好吗?呵呵,尹格尔真善良呢。」

露卡示意麦克列将军抬起头。

他硬是压抑住因为恐惧而表达出强烈抗拒的神经,努力动着僵硬的骨头,缓缓将脸抬起。在照明道具映照之下仍显昏暗的营帐里,微弱光源反射出的露卡脸上,绽开浅浅笑意。

「毕竟麦克列将军从父皇那一代起,便一直效忠于我们啊,所以这次的事,他就不追究了。」

「他」是指谁——麦克列将军当然不会这么问了。因为此话一出口,他的人头必定当场落地。

「是,属下深感荣幸,感谢大人。今后属下必将誓死效忠二位大人。」

麦克列将军平静而淡然地陈述谢意。

「言归正传,找你过来是有重要之事。」

「是,您尽管交待。」

麦克列将军再度伏下头,接着,令他难以置信的一番话,撼动着他的耳膜。

「命你放火烧光四周放眼可及的村落。再砍杀所有挤在城间道路上的难民,并曝尸在显眼的地点。绝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葛兰兹人。就算翻遍每寸土地,也要把他们全都找出来,一个活口也不留地全数斩首。」

听见如此骇人的命令,麦克列将军顿时全身僵直,脑海里卷起混乱的漩涡。然而,总不能一直沉默不语,于是他下足了决心开口:

「这、这种事……恕难从命。」

「为什么?」

「这么做只会引起无谓的仇恨。也会影响到未来的战局。」

「……麦克列将军,把脸抬起来。」

仿佛被人从头顶泼下一盆冷若严冬时的冰水,心脏重重地一颤,脉膊开始急速鼓动。麦克列将军感受到体内骚动不已的情绪,他反覆吸吐着紊乱的气息。

由于理智上无法答应这种难以理解的命令,身体因而出现抗拒反应,感觉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无比。麦克列将军此时意会到,自己当下身陷的这股无助感,就仿佛是徘徊在一片永难脱身的黑暗当中。只是,凡事总会有结束的一刻。

「——!」

抬起头的麦克列将军,甚至就连悲鸣声都发不出来。

意欲出口的惊呼,因为恐惧而堵塞于喉咙间。

就在近到鼻头,几乎快要抵上的距离——露卡的脸呈现于眼前。

她用瞳孔焕散的双眼凝望着麦克列将军,并将最挚爱弟弟的头盖骨,举在自己伤心欲绝的脸颊旁。

「请你杀光所有害尹格尔变成这副模样的葛兰兹人吧!」

犹记初次见面时,露卡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孩。但自从上上一代的国王辞世之后,她的美貌反而化作降临于身上的灾难,她沦为众多贵族们眼中的玩物,尽管如此,她仍保有清高品格,始终怀抱着希望而活着的姿态,是那么冰清玉洁而优美。

好不容易撑过宛如地狱的生活,一路忍耐至今,好不容易终于解脱了,如今却在左半身留下了大面积的烧伤,成日抱着已死的弟弟首级。原本有如琥珀般澄澈剔透的眼眸,也混浊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这一切的责任都要归咎于自己太没出息吧,麦克列将军满心懊悔地紧抿下唇。他明白终究无法违抗露卡的命令。

「我明白了。就把挡住吾等去路者——葛兰兹人捉来血祭吧!」

未来,等着露卡的结局只有毁灭。大概不会有人愿意追随已无前途可言的她吧。

既然如此,就把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献给她,或许也不失为回报上上一代国王恩情的好办法。

「那么,赐你兵力两万。烧光所有村落,捣毁所有都市,把城池、基地以及一切触目可及之物,全都化为残垣断壁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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