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群奔腾的骑兵队。
那是被派到战场来的独立部队。
他们高举的旗帜是魔族的象征——紫底配上两支交叉的尖角。
一旁优雅地飘在空中的纹章旗,则为紫底上绘有生着一支犄角的白马。
雷贝林古王国军瞥过本阵揭举的相同旗帜后,穿梭在葛兰兹中央军的第三阵之中。
打头阵的是一辆由四匹马拉动的战车。
雷贝林古王国女王克劳蒂雅单手持鞭,强风从正面吹来,使她紫银色的头发在空中跃动。
「你在战场上无法骑马,不会有生命危险吗?」
即使战车激烈摇晃,克劳蒂雅仍熟练地操纵着缰绳,这么问道。
戴面具的少年将两只手臂挂在战车边缘,采放松姿势,望着天空说:
「之前有『疾龙』在,所以没什么问题。」
「那你为什么不骑它?不是把它救回来了吗?」
「……」
比吕不作回应,但克劳蒂雅为他下了个结论——他不会。
「这场战争结束后,我也来和她聊聊好了。」
「它伤口虽然愈合了,但若乱动又会裂开,还是别勉强它比较好。」
比吕边说边打开地图,拿起手边的剑代替纸镇压在地图上。
然而地图仍被风吹得不断翻腾,比吕看着地图,苦恼地双手抱胸。
「这种状况下你看地图做什么?」
「我有件事想确认一下,看着地图也比较容易想像。」
两人还在交谈,地图就被强风吹破,擦过比吕的脸颊消失在遥远的后方。克劳蒂雅露出「我就说吧」的表情哼笑了声。
比吕无意回嘴,只淡淡嘀咕道:
「『皇黑骑士团』似乎成功焚毁了粮食。」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克劳蒂雅听得莫名其妙。比吕总是会突然抛出一些测试克劳蒂雅的话题。她不知道个中含意为何,但无论在何种状况下,比吕都会抛出难题,要她仔细思考。
「你也会用这种方式和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相处吗?」
克劳蒂雅想起在军事会议上初次见到的,那名气质脱俗的少女。
红皇女出生在那个葛兰兹皇家,却罕见地给人一种纯真而文静的神秘印象。匀称的身材看起来既优雅又紧实,眉清目秀的模样仿佛名匠的雕刻品,浑身充满吸引众人目光的魅力,微微激起了克劳蒂雅的嫉妒心。
光是第一印象就如此强烈。
克劳蒂雅肯定能和她聊得很开心吧。
「考虑到今后的发展,我很想跟她培养良好的交情。」
「………若有机会就这么做吧。」
听见比吕冷淡的回答,克劳蒂雅开心地笑了。
因为她看见深藏在面具底下的眼眸,浮现出常人应有的情感。
克劳蒂雅知道,得到他的手段就藏在「那里」,不禁感到胸口一热。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是要小心别惹到比吕,避免他将自己当作敌人。
赶紧回答刚才的问题吧——克劳蒂雅望向西方。
这次的问题并不难,因为战况有了明显的变化。
「如果那阵烟代表粮食遭到焚毁,接下来战况应该会一举逆转吧?」
「答对了。」
比吕想到,他留给丽兹的那封信已不在「疾龙」身上。
信上提到幸存的「皇黑骑士团」。饱受痛苦的他们长期潜伏在费尔瑟,一直窥探着联邦六国的动向。
「联邦六国太躁进了,若他们能好好扫荡残党,结果将会不同。」
如果变更后勤——补给部队的位置,可能就不会引发这场悲剧。然而光说些后悔的话也没有意义,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们也只能老实接受。
「不过,『皇黑骑士团』这种强大的办事能力还真教人佩服。」
西方冒起的黑烟——意味着计策已经生效,并且证明幸存的「皇黑骑士团」焚烧了粮食。
「奥拉似乎也没放过这次机会,开始行动了呢。」
比吕望向葛兰兹本阵,看见许多旗帜竖立起来,一缕尘烟也随之冒起。
那是下达给各部队指挥官的传令——看来奥拉决定要一决胜负了。
「接下来联邦六国的士气虽会下降,仍然会拼了命杀过来。」
「是啊,所以现在正是关键的一刻。」
联邦六国发现自己预期的正面迎击策略被看穿,肯定有所动摇吧。
那他们会怎么做呢?——事到如今也只能将计就计。
唯一的方法就是继续前进。葛兰兹中央军的队伍之中开了个洞。
既然如此,他们便打算让那个洞完全贯通。联邦六国本军为了击垮葛兰兹中央军,应该会拼死发动攻击。
「希望不会事与愿违……毕竟若论气势,现在还是联邦六国比较强。俗话说狗急跳墙,没有什么比被逼急的猎物更骇人的了。」
「这点我想他们很清楚。而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会来到这里。」
在不被联邦六国发现的情况下,像是棉花吸水般一点一点绞紧对方的脖子,等到对方察觉时再一口气拧断,将他们解决掉。
这是获得最终胜利的必要之策,也是比吕他们所追求的结果。
「我们是来为他们争取时间,让包围歼灭战术得以完成吗……那我可要收点报酬才行。」
克劳蒂雅边说边停下战车。
他们终于来到目的地——第三阵前列。
周围的葛兰兹士兵神情紧张,开始整队。
士兵们排好整齐的队伍后,个个用精焊的面孔望着雷贝林古王国军。部队长可能已经收到联络,因此士兵们见到比吕他们也毫不惊慌。
「别那么悲观。」
比吕从战车上跳了下来,一面确认地面的触感,一面对克劳蒂雅说:
「他们正是为了给你报酬,才会将这些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吧。」
为了回应那份期待——
「我们必须把那群家伙收拾掉。」
比吕定睛细看第二阵后列——士兵纷乱杂沓之处,有一支卷起大量沙尘的骑兵队。
他们如恶鬼罗刹般,将挡在前方的葛兰兹士兵杀得落花流水,毫无阻碍地持续前进。
见到这支异常的队伍,克劳蒂雅不悦地皱起眉头,跟在她身后的雷贝林古士兵也举起枪矛,进入备战状态。
「………那群人真教人不舒服。」
克劳蒂雅毫不掩饰嫌恶,喃喃说道。
「他们好像叫『幽鬼队(斐德塔)』,是联邦六国前司令官率领的私设部队。」
比吕冷淡地回应后,克劳蒂雅却兴致盎然地追问:
「你还真清楚,有跟他们交手过吗?」
「不,可惜没有。我之前只有在报告中听过他们,称不上清楚,连他们实力如何都不知道……不过既然来到这里,就代表他们有着『相应的』实力吧。」
据说他们就像野兽般,不由分说地滥杀葛兰兹人。
将这种危险部队送上战场的人,只能用恶劣两字来形容。
不过前司令官的私设部队,为何至今还留在这里?比吕虽感到大惑不解,但再怎么想也得不到答案,就算晓得答案,也对战争的胜败没有影响。
因此他先将问题搁置。既然那支部队已经出现在敌阵中,比吕也只能除掉他们。
「不能让他们通过这里。克劳蒂雅,你也明白这点吧?」
「是的,没问题。我的部队即使遇到魑魅魍魉也不怕,他们没那么软弱。」
「那我就放心了。让我们把这些活死人打回地狱去吧!」
比吕在面具下愉悦不已地勾起嘴唇。
下个瞬间,克劳蒂雅便以冷静而有礼的表情,举起有着透明刀身的宝剑说:
「他们竟敢在『王』的面前撒野,真是无礼至极,快把这些人给我收拾掉。」
克劳蒂雅朝着「幽鬼队」冷笑,手臂轻轻一挥。
仅此一个骄矜狂妄的号令,一点也称不上激励。
然而,雷贝林古王国军的斗志却就此爆发开来。
『令吾等女王之威名!传至先王罗可斯耳中!』
雷贝林古士兵踢了下马匹侧腹,抬头挺胸奔驰而去。
长枪尖端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放出光芒。
每当马蹄蹬地时,马上的身躯便随之晃动,使铠甲嘎吱作响。
他们夹紧腋下固定长枪,准备好迎击前方逼近的「幽鬼队」。
刹那间——两军交错。
只见战场上血肉横飞,首级、手臂四散各处。士兵们头盔损毁,肢体凹陷,内脏破裂。他们即使血流如注——纵然咳出鲜血仍咬紧牙关,拼命刺穿敌人的咽喉。
在这场血腥冲突中,互相撕裂肉体、粉碎骨骸、辗压灵魂。
『嘎啊啊啊啊!』
士兵们英勇地咆哮着,借此超越恐惧,自行投入死亡的怀抱。
一切都是为了女王。雷贝林古士兵满怀骄傲,不断屠杀敌军。
然而,纵使他们气势再强,仍有敌军从他们手中溜走。
「别在意后方,尽情发狂吧!由我来阻挡他们。」
克劳蒂雅露出陶醉的表情,开始攻击那些冲破军阵的「幽鬼队」。
「我要你们疯狂起舞,臣服在我脚下。」
四周刮起白雪。晴空之下,猛烈的斩击如暴雪般不断窜出。
「你们尽管扭曲丑陋的容颜、催眠狭隘的心灵,让我榨取那卑贱的灵魂吧。」
超乎想像的剑技。
即使对方骑在马上,她仍将每个出现在面前的敌军斩成两段。
见到这精湛的剑舞,不只雷贝林古士兵,就连一旁的葛兰兹士兵也士气大振。热血沸腾的战场瞬间让人有股错觉,以为自己误入了极寒之地。
「也让我尝尝那绝望的滋味吧?」
『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慢到令人想打哈欠,弱得我直打瞌睡。」
男子静静地将「幽鬼队」斩倒。他站在原地使出攻击,一步也没动过。
「凭这种程度是报不了仇的。你们实力弱成这样,什么也无法得到。」
他仅仅一刀,便让前方的敌人像断了线的傀儡般,倒地不起。
战场上的憎恶气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压倒性的恐惧逐渐支配整座战场。
『喔喔喔喔喔!』
「幽鬼队」的成员仿佛要吐出心中憎恨般大声咆哮,个个从马背上跳下,拔剑朝比吕冲了过来。
「根本没做好觉悟。你们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来背负绝望的?」
在这名面具男跟前,受轻微报复心驱使的剑击与儿戏无异。
地面无法吸纳的鲜血满溢四周,然而他的白衣上仍未溅到一滴血迹。
比吕站在血洼上散发惊人的霸气,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击。
「无论你们失去什么、被夺走什么、有什么东西被人破坏,在心情上还是天差地别——没有一点相同。」
比吕往下望去。
他用虚无的瞳眸,睥睨着滑倒在血洼中的敌军,并在那人奋力站起时,毫不犹豫地举起「冥帝」刺向对方的颈项。
『啊嘎!?』
可悲的亡者沉入血洼之中,比吕从他身上拔起黑刀后环顾四周。
「然而,唯有绝望是平等的。」
比吕走向一个后退的敌军,挥刀将对方斩成两段。
他以冷酷的眼神,盯着那倒下的身躯和喷溅的鲜血说:
「若痛恨世上不合理的事物,就到天上去向神祈求变革吧。」
比吕仰望苍穹,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无人能够窥见他隐藏在面具后的表情。
在不绝于耳的喧嚣中,比吕以一副虚脱的姿态君临于血洼之上。
他仿佛枯木般脆弱,在一般人看来破绽百出,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倒下。
然而,包围比吕的「幽鬼队」却像遭到捆绑似地一动也不动。
明明是个大好机会,却有好几个人步步后退。
『——呃啊!?』
这时忽然有支长枪贯穿他们的背部。那些「幽鬼队」太过专注地盯着比吕,因而松懈戒备,被身后悄悄接近的葛兰兹士兵刺穿了心脏。
伙伴的死,令其他「幽鬼队」成员回过神来。
『啊啊啊……啊啊……』
现场已经没有人因怨念而发狂。
他们一心只想活下去,模样极其悲哀。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幽鬼队」发出精神奕奕的吼叫自我激励后,不知为何却开始后退。
「…………我就说你们没做好觉悟了。」
他们卡在葛兰兹中央军之中,已经来到第三阵的位置,竟然还想全身而退,真是太愚蠢了——蠢到令比吕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嘲笑他们。
「真没劲。」
尽是些高声吠叫的弱者,披上野兽的外皮在逞威风罢了。
「恭喜,你们是一群如假包换的人类。」
比吕划出精准的轨迹,割裂败逃敌军的喉咙。对方微微惨叫一声,比吕便将他的头骨砍成两半。
「而且是手段最为卑鄙下流的人类。」
比吕一刀刺向弃械投降的敌军。
『嘎噗——啊、啊啊……』
「就算你们请求原谅,我也绝不宽赦。」
比吕优先斩杀那些想要投降的人,以免引起模仿效应。
无数人民身陷苦难,无数人民在绝望中死去。
「幽鬼队」冠冕堂皇地以复仇为由,残杀人民。
他们对于求饶者毫不留情,杀害女性和孩子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欣喜地手刃毫无缚鸡之力的人。甚至大啖尸体,沉浸在逞凶的愉悦当中。
「像你们这种人,我怎么可能留活口?」
『啊呀……咿、啊啊啊啊咿!?』
比吕砍下一名敌军的头颅后,将之抛向持续无谓抵抗的「幽鬼队」。
「已不必多说什么,说再多也没用。」
他让刀尖划过地面,用肩膀扛起刀身,瞪着那些「幽鬼队」。
仅此动作便让他们全部停下脚步。
『…………啊!』
「幽鬼队」似乎终于明白——
即使天翻地覆,他们也赢不过这个男人。他们抗拒似地颤抖着,开始倒退。基于本能,知道不能背对敌人。
一旦转过身去便会丧命。他们这样的处境,犹如误入猛兽牢笼的强盗。比吕往前走。
敌军退得多快——他就用加倍的速度前进。
「从上面来吧。」
一名惊呆的敌军瞬间被砍头,颈部喷出血来。
鲜血喷至空中前,比吕又喃喃说道:
「再来是下面。」
他锁定下个目标,轻轻地将黑刀横向一挥。
敌军的上下半身顿时断开。
「右边。」
比吕的剑速不快,力道也不重。
比孩子挥动木刀的力道还要轻,攻击速度也慢得可用肉眼看清。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避开他的攻击,敌军接二连三倒卧在地。
「我还没杀够。所以你们也别放弃,再抵抗一下吧!」
他们连为何会受到攻击都不清楚,遑论如何防御、如何阻止眼前这把凶刃。
「你们能不能继续挣扎,满足我的渴望呢?」
面具下的右眼——绽放出仿佛能射穿世上一切的金色光芒,里头饱含高昂的斗志,令人寒毛直竖。
即使在艳阳底下,那道光辉仍没有一丝阴影。
若只有右眼如此,很可能会被人当成「异彩眼(巴尔迪克)」。
然而,就连他的左眼也蕴含着深沉的黑暗,迸发出如利刃般的杀意。
面对这道侵蚀人心般的目光,「幽鬼队」明显感到惧怕。
两道光芒原本绝不可能同时存在——纵使翻遍史书,大概也无法在世上找到任何一个兼具这两种目光的人。
如果真的有这种人,那他肯定是非人生物,拥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怪力,亦即和神同等的力量。
因此,见证这般奇迹的「幽鬼队」士兵才会僵在原地。
「仅凭这点觉悟,也想挡在我面前?」
比吕出手毫不留情。
攻其不备,使出残酷的斩击。
这是当然的。
因为他心中没有「饶恕」的选项。
非得歼灭所有敌人,才会停止这场单方面的杀戮。
『啊……啊啊啊啊!』
光是这样对峙,双方的实力差距就一目了然。
敌军被那对迥异的双眼盯上时,应该会有种灵魂被切碎的恐惧感吧。
「闭嘴。」
比吕甚至不允许他们陷入恐慌。
他们这才绝望地明白,面对神的审判时,一切抵抗都没有意义。
「幽鬼队」的憎恶遭到根除,肉体也被残忍地切成碎片。
『咿、咿!?』
他们声音颤抖、满脸绝望,仅靠憎恨来维持平衡的内心终于彻底慑服。
「哎呀……我还以为你们打从心底恨着葛兰兹士兵呢。」
见到「幽鬼队」扔下武器、四处逃窜的模样,克劳蒂雅傻眼地说:
「……这样的收尾真没意思。」
克劳蒂雅似乎失去了战斗的兴致,紧抓武器的那只手放松下来。
她就像看到垃圾般,用鄙视的眼神望着「幽鬼队」士兵的背影——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偏过头。
「但你们真能从『王』的愤怒之中逃离吗?」
克劳蒂雅不带任何感情,对着那名少年呢喃道。
他的右眼酝酿出一股异常肃穆的气氛。
他的左眼散发大量杀气,直盯「幽鬼队」。
比吕将手伸向苍天,在面具后方露出诡异的笑容。
「汝——明白绝望为何物吗?」
话一说完,天空便卷起混乱的漩涡,大地也随之摇晃,发出悲鸣般的轰响。
一股庞大力量奔流而来——不分敌我,让所有人震慑不已。
「尽管悲观地哭泣、失意地流泪、享受这份绝望吧!」
地面大幅凹陷。
空间也不敌那股力量而破裂。
一切全被恐惧填满,绝望向四面八方扩散。
「堕入黑暗深渊吧——『冥帝』。」
声音自世上消失。
寂静笼罩大地,仿佛从天地初始就没有声音这个概念似地。
「吾名为——『黑辰王(史尔特尔)』。」
压力不断膨胀,四周逐渐受到莫名的压迫感支配。
无人能从这阵暴虐的寂静中逃离。
每个人都感到畏怯,这时比吕锁定目标,将「冥帝」水平举起。
「吾为引导一切生命平等走向虚无之人。」
——死恐(穆斯贝尔)。
时间静止了——不,唯有心跳声仍响彻世界。
周遭所有生物全都忘了时间的流动。
不分敌我,只要是生物,就连马匹、昆虫、草木全都一动也不动。
「好了——来场死亡之舞吧。」
比吕像个对罪人下达判决的死神般,摸着面具这么说道:
——冥镜尸水(休瓦尔兹沃尔德)。
漆黑之颚显现,仿佛下了个诅咒似地堕入世界之中。
*****
「————唔!?」
丽兹背部传来一阵恶寒,她一脸惊讶地朝那方向望去。
一只漆黑的龙,伴随着黑烟般诡异的气体从天空中落下。
发现这点的不只丽兹一人。
四周的士兵也忘了战斗,注视着这异常的光景。
那股恶意无情地覆盖并支配整个天空。
每个人都切身感受到骇人的空气。
「这股气息——……!?」
丽兹感到异样而眯起眼睛,但她察觉到战场传来的杀气,随即举起「炎帝」。
一瞬间——强烈的冲击窜遍全身,脚下土地大幅凹陷。
「跟我对战时也能分神……你还真从容。」
无精打采且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从大锤与红剑交接的缝隙传了过来。
丽兹无法确认浮在空中的黑暗物体究竟为何,不禁怒瞪碍事的露卡。对方用混浊的瞳阵回望着她。
「……你就这么在意『那个』吗?」
露卡确认似地往空中一瞥,加强手中大锤的力道想将丽兹压垮。丽兹也不遑多让地踩稳脚步,顶了回去。
「感觉到这种不知名的力量,任谁都会在意吧?」
「什么不知名——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们用各自的武器压制住对方,丽兹还在想下一步要怎么做时,露卡就回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大概是想搅乱丽兹的心神吧。
丽兹虽然感到不解,仍不动声色故作平静地回答:
「对啊……就是因为不清楚,才想确认一下啊。」
抵住大锤的红刃对丽兹话语中潜藏的愤怒起了反应,因而喷出火来。
露卡咂舌并往后跳开,与丽兹拉开距离。
「……这火真讨厌,简直像蛇一样缠人。」
她瞥了眼烧焦的左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丽兹的视线从露卡身上移开,再度望向天空。
然而,天空已和平常没有两样,刚才那股不祥的气息也逐渐淡去。
凭着些许残迹可以晓得那人身在何方,但无法确定他的身分。
「既然你的烦恼没了,可以请你去死吗?」
露卡低声说着威吓的话语,并露出爽朗的假笑。
不用说,她眼中绝无一丝笑意。
丽兹按捺住心中升起的不安,在不被露卡发现下,缓缓踏出步伐估算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不会死的。」
丽兹小心翼翼地接近露卡。
同一时间,露卡仍然继续对着空气说道:
「我讨厌你那种毫无根据的自信,也痛恨你那不知疾苦的美丽容貌。」
她的眼神黯淡无光,脸上挂着微笑,荒芜的情感从话语中浮现。
「对……跟你相比,我确实是不知疾苦。」
丽兹无法否认这点。
她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回想起来,出生至今经历到的几乎都是坏事。
然而,因为有许多人对她伸出援手,她才不致沉沦。
「没想到你竟然会承认。你顶着第六皇女这种崇高的身分,但还满『坦率』的嘛。」
「姊姊也说我老实过头了,不过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优点。」
丽兹本人并未察觉到,这颗单纯的心造就了她的「魅力」。
她反而因为「坦率」,难以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在这种人人互相陷害的时代,她只要使点坏就能得到更多支持者。
只要学会一些花招手段,即使没遇见比吕,她也能巩固自己的地位。
丽兹当然也像同年纪的少女一样,有嫉妒、愤怒、憎恨等情绪。
然而,这些情绪和大人的恶意相较之下可爱多了。
宫中充斥着奸计、诡谋、策略,还有魑魅魍魉横行,丽兹这种洁癖显得格格不入。
「………啊啊,真的好美。就像新生儿一样不知人间的污秽。你既单纯又高尚,仿佛一道美丽的白光,白得如此残酷。」
露卡身上开始涌现杀意。
由之而生的恶意使气压产生变化,逐渐压缩整个空间。
「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肩膀也摇晃起来。
「啊哈哈——……不行。」
丽兹第一次见到她改变表情。
那副凶狠模样和正常人差距太大,实在难以用人类两字称呼。
露卡的面容扭曲到几乎要流出血泪,她像是要喊破喉咙般吠叫道:
「我不允许——……!」
地面承受不住露卡散发的凶恶气势爆裂开来。
「我绝不允许你这种人活在世上!」
露卡气势汹汹地朝丽兹冲来,背后卷起大量沙尘。
已经估算好距离并看准时机的丽兹,毫不犹豫地踏出一步,将「炎帝」突刺出去。剑在空中精准地绘出一条红色轨迹,朝露卡延伸。
露卡发现剑尖迫近眉睫,轻轻别过头去避开攻击。
强烈的风压冲破前方的空气猛然袭来,划伤丽兹的脸颊。
「唔!?」
丽兹立刻改变重心脚,使右脚移到后侧,扭转身体将手臂抽了回来。
「我很清楚你在盘算什么。」
露卡施予威力强大的攻击,丽兹好不容易才用红剑挡掉,却因大锤的反弹力道而双脚离地,整个人浮在空中。
「现在轮到我了。」
暴风狂啸。
大锤恣意刨开地面,朝丽兹逼近。
露卡竟能轻松地以单手操纵武器,其臂力委实令人惊讶;然而更骇人的是她再三使出的那些变化自如的攻击招式。
原以为大锤会从头顶落下,实际上却从右方猛烈进逼。
大锤以出其不意的动作玩弄丽兹,她仅做了个深呼吸便开始回击。
「哈啊!」
丽兹将左拳槌向红刃,强行以刀身充当盾牌。
她为了回避攻击,便松开抵在刀上的左臂,看准时机闪身躲过一击。露卡因大锤的反作用力而产生了一处明显的破绽,丽兹举起右脚全力踢了过去。
然而,身体前倾的露卡却正面迎接丽兹的踢击,右手腕一扭,便将大锤猛然从下方顶了上来。
「内脏爆裂吧!」
丽兹明白这一击无可闪避,便放松姿势使身体扑向大锤。
这看似放弃的举动令露卡皱起眉头。接着丽兹却将「炎帝」突刺出去,用刀尖抵住大锤。相互抗衡的两股力量,摩擦出大量火花。
「哎呀,你要跟我比力气吗?」
「怎么可能?你一个人玩吧。」
丽兹一回答完露卡,便将整只手从剑柄上松开。
「炎帝」失去平衡,瞬间朝天空飞了出去。
露卡见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呆愣地抬头望着空中的「炎帝」。这时,落至地面的丽兹随即以右手撑地,扭腰将腿扫向露卡的双脚。
「什——」
露卡被撞了出去,姿势也随之松懈。
丽兹见状后迅速起身,朝着对方的腹部用力一踹。
「呃呜!?」
露卡仿佛坠崖般伴随着大量土沙整个人弹至地面,在血腥的战场上激起一阵旋风,消失在沙尘之中。
丽兹见露卡消失后,望向天空举起手来。
「……欢迎回来。」
「炎帝」的红刃喷出抗议的火焰,回到丽兹手中。
随后她再次定睛凝视那阵不断冒起的烟尘,并且调整呼吸。
丽兹侧耳倾听周遭喧嚣,发现「幽鬼队(斐德塔)」几乎已被收拾殆尽,该部分的战局也将告一段落。
即使因对方的强烈憎恶而感到震慑,「蔷薇骑士团」仍拼命战斗,一步也不肯退让,才换来这样的结果。
「……就要结束了。」
不知是因为与强者战斗,还是由于与「炎帝」共鸣增强的缘故,丽兹的五感变得相当敏锐,就连战场气氛如何也能清楚掌握。
整座战场的空气即将彻底改变。
迫近本阵的那支敌军部队似乎已经完全停下脚步。
葛兰兹中央军没能堵住被打开的大洞,但那个洞却发挥了陷阱的作用,将攻进来的联邦六国本军困在里面。
葛兰兹预备军也从敌军后方进逼,将他们团团包围。
「接下来就看右军和左军了……」
丽兹望向左右两方,看见远处扬起的战尘。
战斗似乎尚未结束。
该处的声音全被剑戟声盖过,虽然听不到声响,但可以想见那里肯定和这里一样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为了让死伤维持在最小范围——
「………我必须打倒你才行。」
缓缓靠近的女性——左半身满是令人不忍卒睹的伤痕,袖子还随风飘动,就像在强调她失去的左臂似地。
然而,最让丽兹在意的还是她脸上的表情。
「………尹格尔、尹格尔,帮帮姊姊好吗?」
她仿佛迷路的孩子找寻母亲般,空洞的眼神不断游移,并在头盖骨前蹲下。
她一面拍去上头的沙子一面嘀咕道:
「对不起、对不起,就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所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她的表情如圣母般充满慈爱,眼睛却如恶魔般混浊。她专心地抚摸头盖骨,每摸一下,头盖骨上干枯的肉片便随之掉落。
「很冷吗?再忍耐一下就好。」
长期的战乱造成许多人精神异常。
每个人的症状各有不同,但丽兹从未见过像露卡这么严重的人。
她置身战场的理由为何?——丽兹开始思索是何种情感驱使了露卡。
她想要复仇吗?还是来此求死?抑或是想找到生存目的?丽兹脑中浮现各种想法,但她认为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姊姊会根绝葛兰兹的血脉,为你达成心愿的。」
露卡依依不舍再一次抚过头盖骨后,起身面对丽兹。
「你是时候该为尹格尔去死了吧?」
「……你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
丽兹不知道那个叫尹格尔的男人是谁,但她明白,失去那个人让露卡恢复了本性,因此露卡肯定从一开始就疯了。
虽然不知那是何时、何地发生的事,也不晓得原因为何,但现在的她才是她本来应有的样子。
「……你失去了容身之处,很彷徨对吧?」
依赖的对象死去后,露卡变回了原本的自己。
她从一开始就是个活死人,不对这世界怀抱任何希望。
即使感到绝望、一心求死——仍因各种机缘巧合而活了下来。和丽兹完全相反的幸福人生——不,该说不幸才对。
在诅咒下出生却受许多人帮助的丽兹。
在祝福下出生却受许多人虐待的露卡。
她们两者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活到了现在。
「挖出别人内心的秘密,让你很满足吗?」
「我不知道,但是……总觉得有点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了。」
「就算了解又如何?我和你根本水火不容。」
「也许吧……」
丽兹遗憾地回道。
「那么,就让我们互相残杀吧?」
露卡将嘴角扬起到几乎要裂开的程度,口中牵丝的黏膜被风吹断。
「我要你像尹格尔一样——交出你的头颅!」
露卡蹬了下地面,跳向空中。
大锤发出尖锐声响从空中落下。
丽兹跳向一旁避开攻击,只见大地猛然凹陷并卷起尘埃。
露卡从尘烟中冲了过来迅速发动追击。
「我恨、我恨我恨、我恨我恨我恨!」
「唔!?」
即使将红刃打横抵挡大锤,丽兹仍承受不住冲击而重摔在地。
「嘎哈!?」
「我要把你光滑的肌肤扒下来,献给尹格尔!」
虽然口中这么说,然而露卡根本不顾丽兹的肌肤如何,连一粒沙都不放过似地将大锤用力砸了下来。
丽兹用手槌向地面,卷起一阵沙尘。
露卡被沙尘挡住视线,武器因而偏离轨道砸在地上。
「啐!」
她咂了下舌后再次挥动大锤,然而丽兹已不在原地。
「我可不会在这里输给你。」
丽兹绕到露卡身后,将「炎帝」朝她挥去。
露卡侧过身避开丽兹的攻击,接着举起右脚做出反击。
丽兹双脚使劲踩紧地面,将上半身向后弯曲。
露卡的脚底伴随一阵巨响扫过丽兹的鼻尖,接着丽兹便用眼角余光瞥见——大锤从右侧砸了过来。
「哈啊!」
丽兹还没来得及站好,就咬紧牙关拧转身体,使尽全力用「炎帝」迎击。
红刃与大锤激烈碰撞——未能相互抗衡便反弹开来。
她们两人都想取对方性命,因此迅速调整姿势再次交战。
一次、两次、三次……她们像是要全力痛揍对方般互相攻击。
丽兹不时使出扫堂腿,若失败就用拳头出击,再锁定对方的腹部施予前踢。
她用尽浑身解数拼命进攻。
然而她的招式全被露卡看穿且迅速避开,露卡还会回以毫不逊色的反击。
这是一场讲究技巧和速度的持久战。
空气轰隆作响,形成旋风将两人卷入,并化作利刃袭击她们。
即使脸颊裂开、伤口发热,她们仍像忘了疼痛似地,拼命以斗志一决胜负,用全身来进行攻防,直到体力耗尽、气力衰竭、对方灵魂粉碎的那一刻才肯罢休。
然而,平衡崩解的时刻终于到来。
「烦死了、烦死了——……!」
露卡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望着天空大口吸入氧气。
丽兹立刻抓紧机会大刀一挥。
但是——
「……骗你的。」
露卡发出哼笑说道。
「我当然知道。」
丽兹语带讽刺地回答。
她以斩击迎接对方的锤击,用捞水般的动作,仅凭右手的力量将「炎帝——从下方往上一挥。大锤自头顶砸下,她整个人向旁边移开半步闪过攻击。
这动作使得红剑的轨迹有所偏移,只发出呼啸,并未砍中目标。
丽兹无暇悲观。见到那只大锤砸进自己脚边的地面,她赶紧利用这个机会吼了一声:
「就是现在!」
丽兹气势十足地吁了口气,向前跨出一步。
然而——
「你太慢了。」
「咦——噗!?」
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类似前兆的异样感。丽兹却突然感受到一阵几乎要震破五脏六腑的强烈冲击,骨骼碎裂般的声音在身体中回响。
丽兹为避免自己倒下而踩稳步伐并咬紧牙关,但她口中仍喷出大量鲜血。
斑斑血迹滴落地面,丽兹不禁压着右侧腹单膝跪地。
「为……为什、么?」
她满脸惊恐地抬起头,只见露卡用那双空虚的瞳眸俯视着她。
「抱歉,我好像还没跟你说明对吧……」
露卡爱怜地抚摸着大锤的把手,嘴上道歉,却用毫无悔意的态度说道:
「我是世界五大宝剑之一——法净剑五灭『金刚杵(梵桀喇)』的持有者。」
丽兹本来就知道露卡不是一个普通人,她边呻吟边站起身来。
「呜……」
不过就实力而言,丽兹可以确定自己更胜一筹。
但她没有因此自满,也不同情对方,更不敢有一丝大意。
「………啊!」
丽兹即使想提问也无法顺利发出声音,她口中溢出的唯有鲜血而已。
「喔,我懂了,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下场,感到很混乱对吧?」
露卡瞥了眼「金刚杵」后,望向神情困惑的丽兹。
「它的『天惠(格拉尔)』叫作『净让(梵桀喇达喇)』。使用时有几个必要条件,不过简言之就是献出自己的力量,借此使对手的体感速度钝化。」
「………所以我才会误判吗?」
「对,当你看见『金刚杵』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上了。」
「是喔……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丽兹还没弃械投降。
她还会继续战斗,因此让她晓得「天惠」的事对露卡而言非常不利。
「因为你让我充分使用了『净让』,这就当作给你的回礼吧,反正被你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接着,露卡满脸笑意地用手抵着下巴偏头说道:
「不过,不知为何『净让』对那个男的就是没有效果,让我觉得很困惑。但对你有效就是了。」
丽兹听完全身颤抖,因为她明白这段话语背后的含意。
见丽兹有所抗拒,露卡感受到无以名状的喜悦,甚至开心到忘我。
「你想听吗?那个少年的名字——」
不能问。她明白问了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身体却不允许她拒绝,大脑渴求那个答案而阻断了其它讯息。
「那个人凄凉地将头垂向大地,遭到斩首而亡。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吗?」
露卡说着假惺惺的言语,借此享受丽兹的反应,就像擅长用花言巧语操纵人心的诈欺犯一样。她观察着丽兹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对世界感到绝望最后崩溃的过程。她肯定是为了讲这段话,才会说出「天惠」的秘密。
「………是谁?」
明明不想了解,明明不愿相信,丽兹还是冲动地问了这句话。她甚至忘记自己身在战场,一心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比吕·修瓦兹·冯·葛兰兹。」
「啊——……」
即使听了也没有现实感。
她质疑自己为何要问,视线逐渐模糊。
痛苦之情自心底涌了上来。
她感觉到灰暗情绪在胸中扩散。
生存的希望被啃食殆尽,死亡的绝望无法抑止。
就在丽兹流下一道泪水时——
「现在崩溃还太早喔。」
「嘎!?」
丽兹松懈了一下。露卡乘隙发动攻击,使丽兹重摔在地。
露卡朝着喘不过气的丽兹踹了下去。
丽兹腹部受到重击,缩成ㄑ字形并吐出血来。
然而比起身上的伤,她的心脏仿佛撕裂般更为疼痛。
「呜……啊——!」
「让我把你送到他那里去,这样你们就不会寂寞了吧?」
「唔!?」
丽兹侧腹被踹了一下,整个人飞了出去。
她在空中急速滑行,露卡以惊人的脚程追上她,举起大锤以迅雷之势往下一砸。
「永别了,幸福的皇女殿下。你尝到一点痛苦的滋味了吗?」
丽兹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即将粉碎她身体的「金刚杵」。
她觉得大锤迫近的速度异常缓慢。
脑中如走马灯般浮现各种经历。
心中千头万绪混杂,无法整合为单一情感而躁动不已。
不断重复的景象之中,不断崩坏的心灵之中。
——丽兹「见」到了。
她一直追求、一直思念、一直想要依赖的……
——少年的背影。
「我不会……再放弃了。」
已经哭得够多。
已经烦恼得够多。
已经后悔得够多。
已经说了够多的借口。
那么——就没必要再重复这些过程了。
「嗯……已经够了。」
鲜明的景象印在丽兹脑中,她终于得以找回五感。
丽兹辨认出迫近眉睫的大锤。
她在空中瞬间调整姿势,脚一蹬地,随即用拳头揍了过去。
爆裂声响起。殴打铁块般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上,令人战栗不已。
一般人都会认为碎裂的是丽兹的拳头吧。然而,丽兹仍安然地维持出拳的姿势,大锤则被狠狠揍飞,并将露卡整个人往后扯。
「什!?」
丽兹仅凭拳头就将大锤撞飞,让露卡满脸错愕。
「………我答应好要揍你的呀。」
决心下得不够彻底而受了挫折,差点又想向他求救。
她再三告诉自己这样不行。
然而她的心还是那么软弱,差点又要放弃用自己的双脚行走。
「你可别小看我!」
丽兹像在斥责自己似地喊完,怒不可遏地朝露卡砍了过去。
但露卡却能看穿她每一道轨迹,抢先挥动大锤予以回击。
「侧腹很痛吧?你的攻击很没精神喔。」
「那又怎么样!」
两人正面交锋,展开激烈攻防。
「顺带一提,杀了比吕第四皇子的人就是我。你恨我吧?恨到想要杀死我吧?」
「你闭嘴!」
「嘎呜!?」
露卡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红刃上,丽兹趁机朝她右颊痛揍下去。
那阵冲击强到足以让她脚下的地面爆裂,但露卡仍未倒下,斜着身体站在原地。丽兹正面回瞪那双混浊的眼睛。
「我相信。」
她毫不动摇的双眼中有股强大的意志力,使得「炎帝」咆哮起来。
通透的红色火焰发着蓝光流到世上。
丽兹每踏出一步,脚下便喷出火直冲天际。
「我决定不再迷惘。」
澄蓝的火焰——像要赐予她翅膀似地围绕在她身边。
「我决定不再受人影响。」
丽兹将剑尖朝下反手拿起「炎帝」,举至眼睛高度。她抚摸红刃,蓝焰便随之喷出并逐渐包围整个世界。
「我要使出全力了。」
那天她发誓要变强,她将当时的心愿放在心上——
这道火是边狱(谢欧尔)。
这道炎是地狱(因菲尔诺)。
这道焰是炼狱(普嘉托利姆)。
「绽放吧——『炎帝』。」
——百花缭乱(拉格纳洛克)。
「炎帝」从丽兹手中消失——世界被红与蓝包覆。
她身上也出现了变化。
围绕丽兹全身的蓝焰,在一瞬间治愈了她所有的伤。
「开始吧。」
甜美的嗓音从丽兹喉咙中传出。
不像之前那么勇猛,既不狂妄也不威武。
一旦听见这纯净而艳丽的声音——脑髓便会随之麻痹。
「啊……什么……咦?」
露卡茫然若失,嘴唇一张一阖,低头望向自己的「金刚忤」。
这时,她用眼角余光瞥见一幅光景。
「尹、尹格尔?」
她称作弟弟的那只头盖骨正熊熊燃烧。
「尹格尔!」
露卡着急不已地扑了过去,但是为时已晚。
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火焰中,然而头盖骨早已消失,连灰都不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拼命想要收集骨灰,却什么也没抓到,那悲痛的声音更不可能传达出去。
艳红火焰将一切燃烧殆尽,露卡仰头望着焦黑的天空,将拳头砸向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抬起头时仿佛被恶鬼附身般,带着强烈的憎恶朝丽兹直奔而来。
「你们为什么要妨碍我!」
丽兹不作回答,右手一挥。
四周的火焰像要守护她似地形成防护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露卡如野兽般咆哮,再三发动猛烈的攻击。
不过——攻击无效。
一切——都没用。
仿佛生物般蠢动的火焰紧紧挨着丽兹,挡下了所有攻击。即使如此露卡仍无畏而专注地持续进攻。
「我哪里惹到你们了!我只是想要幸福而已!这种处境我已经受够了!我只想和弟弟幸福过活!我要的只有这个!」
丽兹望着被火焰墙挡下的大锤,眉目因悲伤而皱起。
「现在的我……还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她朝大锤一伸手,蓝焰立刻团团围住「金刚杵」。
就连握柄部分也在一瞬间被火焰吞噬。
「可恶!」
露卡承受不住灼热火焰的高温,皱着眉头放开自己的武器。
「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
丽兹四周的蓝焰开始膨胀。
火焰迅速成形,化为一头红蓝相间的狮子。
它的身长超过大型怪物(蒙斯特),长尾如蛇般在空中甩动。
火焰形成的口水从它的尖牙滴落大地,炎之脚爪重踩在地,刨刮着地面。
「哈……那是、什么……」
面对这慑人的怪物,露卡放弃似地双膝跪地。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帮助我?」
丽兹将手举向苍天,狮子便发出咆哮朝露卡扑了上去。
大概已经精疲力尽了吧,露卡盯着来袭的狮子,一点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尹格尔……对不起。」
露卡茫然望着这幅光景,混浊的双眼像是窥见什么似地流下一道泪水。
「姊姊没能为你报仇。」
她悲痛地呼喊——接着,那微小的声音便与眼泪一起被业火吞噬。
烈焰朝四方扩散开来。
大地撼摇,连黑烟也被大火掩盖,地狱业火袭卷地面,将一切生命烧尽。
不久后火势渐弱,留下一缕轻烟就此消失。
丽兹面无表情地望着一处。
该处有一名女性——受尽各种苦难的露卡正倒在那里。
丽兹没能杀死露卡。
「…………」
她也觉得自己太仁慈,但无论如何就是下不了手。
然而,她已发誓不再迷惘。
她决定遵从自己心意,就算那是错误的选择也要勇往直前。
这是改变的第一步,丽兹还不知道自己能为露卡做什么。
但既然让露卡活了下来,就得负起支持她的责任。
「你得先赎罪,在那之后……我们再一起找个目标吧。」
当丽兹对昏迷的露卡这么说完——
「你选了这条路啊。」
与世隔绝的空间内响起一阵掌声。
为防外敌入侵,她明明就用「炎帝」的火焰墙将四周围了起来。
丽兹目光锐利地望向声音来源,忽然见到一名男子伫立在该处。
他戴着奇特的面具,身穿白衣,腰际挂着一把不祥的黑刀。
「就连第一代皇帝……第二代皇帝,不,历代皇帝都没有选过这条路。」
男子有些欣喜地颤抖着声音走了过来。
「不过,这次我就尊重你的选择。」
他在丽兹面前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露卡。
「所以你也要把她让给我——……」
当他将视线移回丽兹身上时,话语却戛然而止。
因为——
丽兹脸上浮现出笑容。
*****
「你不要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说些自以为是的话!」
比吕脸部受到撞击,下一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望着天空。
他尚未感觉疼痛,也还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腹部就传来一阵冲击。其原因一目了然,因为丽兹正骑在他身上。
「你做的事不会让任何人高兴!也不会让任何人幸福!」
她揪住比吕的衣领,强行将他的上半身拉了起来。
「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
脑袋被猛力摇晃使他无法顺利思考,即使想说话也没办法说。
「可是,你为什么每件事都想自己解决!」
丽兹眼中透出一股怒意。见到那张脸,比吕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从来不依靠任何人!」
他被丽兹一把推开,倒在地上。
比吕看着忍住眼泪、发泄情绪的丽兹,想起了亚堤邬司说过的话。
「……原来如此。」
亚堤邬司说得没错。
比吕所做的事,或许全都是为了满足自己吧。
因为丽兹一点也没有得救的感觉,还如此谴责比吕。
「对不起……我无意伤害你……」
「你给我安静!别擅自猜测我的感觉!」
比吕将手伸向丽兹的脸颊,丽兹拍掉他的手,还使出头槌砸了下来。
他连哀号都忘了,只呆愣地看着对方带泪的面容,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很笨,你不好好说明我是不会懂的!」
丽兹将脸埋进比吕颈侧,抓着他衣领的那双手颤抖起来。
「呐,告诉我……」
「咦?」
「……我很、弱吗?」
她渐哑的嗓音震动着比吕的耳膜,满溢的泪水濡湿了他的颈项。
「我弱到让你无法依靠吗……?」
「………………」
丽兹见比吕一直沉默不语,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那么……我就、变强给你看。」
她伸手环住比吕的脖子,用微弱的力道抱住他。
「我会强到不输给任何一个人。」
她抬起头来,皱着脸强忍泪水,眼中蕴含稳定的光芒。
「我会强到可以扛起你的重担——」
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一阵温暖而温和的雨,落在比吕脸上。
「——……你要等我喔。」
丽兹温柔地抚上比吕的脸颊。
「到时候我一定会去接你,把你背负的东西全都抢过来。」
她愧疚似地抚着他微肿的脸,颤抖着银铃般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以……在那之前,你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比吕脸上的疼痛感逐渐消失,蒸腾般的灼热感也慢慢散去。
「不过当你觉得撑不下去,或者受不了负荷力不从心时,尽管回到我身边。」
滂沱泪雨不断滴落,她呜咽着露出笑容。
「即使整个世界遗弃你,我也会陪你走到最后。」
丽兹难为情地擦拭眼角泪水,露出微笑。
「要是说了这么多,你还听不懂的话——」
她站起身来,压在比吕腹部上的重量也随之消失。
「反正我一定会超越你就是了。」
她那带着热烈情感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你好好期待吧。」
感觉到她就此离去,他抖动肩膀低声笑了起来。
「好——……」
比吕双手掩面。
丽兹话语中的力道打动了他。
这是诀别——不,他们仍有些微的连系。
就算丽兹对他百般抱怨,比吕也无法反驳吧。
纵使丽兹揍他以泄心头之恨,比吕也无法还手吧。
因为比吕对她做的事,就是如此过分。
然而,她却选择原谅——甚至留给比吕一个可归之处。
喜悦从心底涌了上来,无可抑止的欣喜之情在胸中扩散。
丽兹已不再盯着比吕的背影。
她开始凝视前方迈出步伐。
(还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吗……)
像个孩子般只会闹别扭的他,根本就比不上她。
他从千年前就已停下脚步,相反地她却开始向前迈步。她很强——他单纯地这么认为,甚至对她抱有敬意。
(那么,我也继续前进吧。)
并非将她作为目标。
而是让自己作为一名可敬的对手,站在她面前。
他希望能抬头挺胸地回到那个地方——
(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超越我,我等着那天到来。)
比吕将掉落地面的面具再度戴回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