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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再会了,王子

艾尔莎醒了过来,但感觉很难说是清爽。手脚和眼皮处处都感到沉重不堪。特别是胃部,更是沉重极了。

「啊,呜……」

她蜷曲横躺着,发出呻吟声之后就安心得多了。

还好,还能发出声音。能发出声音就好,这样就能活下去。她意识不清地想着;在她想闭上眼睛之际,视线中有人影出现。

「醒过来了?」

艾尔莎听到从未听过的声音,温柔而甜腻,她的意识因而急速清醒。不仅是声音,想起她自己的立场和身在何处,她警觉到不能再安稳地沉睡。

「您早。」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黑而长的头发;束成一束松松地挽起。

黑色的睫毛,黑色的眼珠,雪白的肌肤。这个女人正值妙龄而举止优雅,然而对艾尔莎来说是一个陌生人。

「口渴了吧?喝点水啊。」

她伸过手扶着她,艾尔莎抬起上半身。被陌生人触摸的感觉很不愉快,但是她身体各处使不上力也是事实。

艾尔莎喝过水壶里的水,润了润喉咙,意识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你觉得怎么样?」女人问。

「谁?」

艾尔莎以生硬的声音问道。女人更是笑逐颜开,静静地弯下腰说:

「还没向你自我介绍呢。我叫欧莉叶特。欧莉叶特·马克巴雷恩。我是圣骑士安·多克的妻子。」

「圣骑士,的……?」

艾尔莎的脑海里缓缓回荡着昨天见过的人们,记忆中有金发的圣骑士,以及有着异形四肢的王子——

「是的。库罗狄亚斯王子拜托我照顾你,和你说说话……你是艾尔莎·维恩提奴?不排斥我称呼你维恩提奴吧?」

听到欧莉叶特的问话,艾尔莎扭曲了脸庞说:

「没什么排不排斥的,我才不叫这个名字!」

「那么,艾尔莎——」

仿佛要纠正她扭曲的脸庞,欧莉叶特以白皙纤长的手指,端住了艾尔莎的脸颊。她的手滑嫩而冰冷。

从她的手传来一阵花香。

「我叫女侍们过来吧。首先要梳梳你的头发,整理一下仪容喔。今天傍晚预定要谒见国王呢。在这之前你必须记住一些礼仪。」

「——别碰我!」

拂开了欧莉叶特的手,艾尔莎从床上起身,脚踏地板说:

「我要回去!」

「回哪里?」

欧莉叶特问得很冷淡。她的冷淡更是让艾尔莎感叹。

(回去?)

早知道就不说了,真是失策!艾尔莎心想。不过,仿佛要甩开欧莉叶特似的,她喊叫道:

「你管我要去哪里!我要从这里逃走!」

「一个人逃出国外很危险,再说你的身体孱弱……」

对欧莉叶特的话,艾尔莎瞪了她一眼说:

「你们讲话为什么都那么做作?因为危险?不是吧!我逃走的话你们会感到很困扰,对吧!我才不管你们呢!」

艾尔莎仿佛在恐吓似地提高了声音,闪亮着红色的眼珠说。欧莉叶特以沉静如夜空般的眼睛看着她:

「……你有地方可以回去吗?」

欧莉叶特更以澄澈的声音问艾尔莎。

「除了这里之外,如果你有地方可以去的话,就请便吧。」

欧莉叶特的说法让艾尔莎畏缩地收起下巴。真是奇怪的问话啊,她想。

仿佛在说如果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就能够去那里似的。

(回去的地方。)

要回哪里?回到那维恩的贫苦陋巷吗?又要在路边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吗?那也无妨。

尽管如此,但是我绝对再也忍受不了任凭占卜师们摆布,绝不愿意再过着牢笼里的日子!艾尔莎斩钉截铁地想。

为了不再过那种日子,当然是不要回到那种国家才好。那么,自己到底要往哪里去?

艾尔莎的手指握住了胸前的星石。

「……和你们没关系吧!」

然后,给自己打气般用强硬的口吻说:

「如果以为我是在城堡外就活不下去的柔弱公主,那就是大错特错!不管在哪里我都能活给你们看!当乞丐也好,扒手也罢,我什么都肯干!别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听着艾尔莎的喊叫声,欧莉叶特皱起了眉头。然而,艾尔莎咆哮不止。有好几个月,她都不能像现在自由地喊出她的憎恨。仿佛要吼叫出几个月份累积的话一般,艾尔莎滔滔不绝地说着。

「身体孱弱?哪一个家伙用哪张嘴说这种话?反正一定又是维恩的骗子们吧!」

艾尔莎「哈」地一声,表情僵硬地笑了;她挽起一头乱发。

「关于我的身体,你又知道什么了!我生下来立刻就被遵照星与神所指示的命运,丢在陋巷里耶!」

她脑海里浮现出所受的屈辱。空着肚子,依靠他人施舍的慈悲,犯着微小的罪活过来的那些日子;还有,破坏这一切的凶残暴戾占卜师。

记忆接二连三地涌现,为此艾尔莎以黯淡的笑容用力笑了起来。

「也许很相配吧。」

她垂下了手腕,笑得黯淡却只有眼珠子炯炯有神;艾尔莎继续说:

「对所有过惯了和平日子的这个国家国民说说吧。就说嫁给受诅咒的王子的,也是一个受诅咒的公主。这场婚姻根本就是同受诅咒国家的联姻!看着吧,如果要让我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妃,我会把一切毁灭得乱七八糟的。只要我还活着,我会不断地诅咒维恩和这个国家!」

欧莉叶特踏出了一步。

「艾尔莎。」

她低头看着细瘦小个子的公主,依旧用澄澈的声音,有如耳语般对她说:

「不管你如何憎恨自己的出生,或者憎恨让你如此生存的某人,你都不能讨厌你自己呀。」

艾尔莎无法了解她说的话;这些话在她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外国话一般。然而,她感受到了欧莉叶特的满怀疼惜之情,这比什么都刺痛了她的自尊。

「是是是,你简直就像是圣母一样!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似的,摆出一副温柔的脸!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你们的傲慢呀!」

不管是谁都一样,艾尔莎心想。她循着记忆想起,现任圣骑士的妻子就是守护圣剑的巫女。说到巫女,她轻易地想像得到是使用魔法之人。那就和藐视她的尊严对待她的那群占卜师们一样啊。

(我绝对不会任你们摆布!)

她用力咬了咬牙,牙齿几乎要嘎吱作响:握着星石,胸口燃起了斗志的火焰。没什么好怕的。现在的自己有声音,也能说话啊。

艾尔莎甩开欧莉叶特,拿起行李想要出去;此时欧莉叶特一把抓住了艾尔莎的手腕。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要毁灭这一切吗?」

欧莉叶特的手劲出乎意料之外的强。艾尔莎起了鸡皮疙瘩,回顾欧莉叶特并且瞪向她;欧莉叶特当面接受了她的视线。

然后微笑着说:

「请便,你要诅咒就诅咒吧。就算你是诅咒多强的公主——」

求之不得呢,她笑了。她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却让人感觉一丝壮烈。

「你的诅咒我都会化为力量。我们的国家和王子,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哟。」

她的笑容甚至可以说是傲慢,艾尔莎迎头痛击般继续瞪着她。

报时的钟声响了,列德亚克国王听到钟声后,坐在王位上,让一旁伺候的人退下。

首先出现的,是在里头等候着的王子库罗狄亚斯,以及圣骑士安·多克。王子站在国王的身边,骑士则伫立在地毯的边缘。

中央的门扉打开了,由圣剑巫女带领,该现身的异国公主她——

「我不是说我不要吗!」

公主的确是现身了,但是样子却糟透了。她头发散乱,不知为什么只穿了一只鞋子。她仿佛要和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欧莉叶特争辩一般,闪耀着红色的眼珠吼叫:

「放开我!你这个老魔女!如果你的目的是吸处女的鲜血,那就快快现出你丑陋的真面目,回到魔女的国家去吧!」

她的声音响亮完美,但是就因为如此,出自她嘴中的恶毒言语显得强烈鲜明。

「……」

安·多克遮住了眼角,对她的惨状表达了他的不忍。

「……」

库罗狄亚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继续吼叫的艾尔莎说:

「艾尔莎——」

原本艾尔莎看也不看周遭一眼;被库罗狄亚斯叫住后,刹那之间闭住了嘴。库罗狄亚斯的话简短而尖锐。

「你现在在国王面前啊。」

「那又怎样?」

艾尔莎恶言相向,打开高度不合的双腿站立,面向列德亚克国王。

「你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你好呀!怎样?这样就满足了吗?」

初次见面的列德亚克国王,他的灰色头发梳向后,转动也是灰色的眼珠看着艾尔莎。

虽说是库罗狄亚斯的父亲,两人却不相像。相对于库罗狄亚斯的俊俏,国王则如同武夫似的,表情严肃。

长期统治这个国家的他满脸愁容,但是这似乎不是只针对艾尔莎如此。

艾尔莎自然地缩了缩下巴。欧莉叶特的手虽已放下,却没有离开……正确来说,是没能离开。艾尔莎的喉头作响,似乎显得胆怯。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国王。艾尔莎觉得很荒谬;她身为一个公主,第一次和一位国王面对面,却是她嫁了过来的他国国王。

在王位上的国王缓缓张开了嘴说:

「我听说嫁过来的维恩提奴——」

他的声音有如岩石崩裂般低沉响亮。

「失去了语言能力。」

艾尔莎握紧了双拳。她的手掌流汗,肩膀颤抖。尽管如此她还是瞪着国王,脸庞僵硬地对他微笑。

「真傻。你们也被那个骗子骗到了。我不是失去了语言能力;是被那些占卜狂们夺去声音罢了!」

听着自己声音的回音,自己比任何人都受到声音的鼓舞。仿佛要甩开自己的迷惑以及恐惧似的,艾尔莎继续口吐恶言:

「你还在以为我是悲哀的不幸言无姬吗?笑死人了。我告诉你我在祖国人家都怎么叫我吧。孤儿艾尔莎,要不然就是维恩的毒吐姬!对,我的嘴里说出来的都是恶毒的话和诅咒!所以一出生就立刻被丢在陋巷里,这次是被丢到这个国家来。跟你说声对不起喔,列德亚克对维恩来说根本就和垃圾场没什么两样!」

灰发的国王面对她的大吼大叫,连眉毛动也不动一下,在一阵沉默后说:

「……你的母亲怎么了?我听说长久以来,维恩的议会分成两派啊。」

「哈」地一声,艾尔莎高声嘲笑。她笑得僵硬而黯淡。

「要问我政治上的事根本就是白问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懂。更别说要问我母亲是谁!你们王室的人总是立刻这么说。双亲是谁?血统如何!你认为优秀的人不会生出无能的后代吧?当然罗——」

她用下巴向国王,以及站在一旁的王子示意,并且说:

「愚钝的人应该只会生出愚钝的人啦。」

灰发的国王似乎感到疲惫,闭上了眼睛。

「……别说了。退下吧。」

国王对艾尔莎仿佛放弃却又宽容的处置,对她来说只感受到了屈辱。

「只要我退下就好吗?这种国家我随时都可以走人!你要我受磔刑或斩首我都不怕,尽管来呀!我要一并诅咒这个国家和那个占卜狂的维恩,诅咒到国家灭亡!」

然而国王却没有听到她的吼叫声,他甚至不再看着艾尔莎。他唯独注视着伫立在一旁的儿子。

「库罗狄亚斯——」

「是的,父王。」

王子听到国王的呼唤,向前踏出一步。国王以简短的话询问身体瘦小的儿子:

「你想不想说点什么?」

库罗狄亚斯面对国王沉重的问话,笑得非常开心,开心得不合这样的场合。

「希望您祝福我们,我会感到出乎意料之外的幸福。她绝对会是我日夜盼望的此生伴侣。」

艾尔莎用力咬着牙,牙齿被磨得吱吱作响。不合毒吐姬的名号,她不发一语;但是她的眼神比嘴巴要雄辩得多,嘶喊着所有的灭亡。

这天,在晚餐之后上桌的不是可可,而是红茶。艾尔莎稍微歪了歪头,粗暴地搅拌着一旁的糖蜜和牛奶。

从第一天的傍晚,她就没有改变过所在位置。在暖炉前的椅子上她抱起了腿,身体因肚子饱足而沉重,她调匀了呼吸。

在房间里,和她坐在一起的也依旧只有库罗狄亚斯。对欧莉叶特和国王,以及自己的现状谗骂咆哮的话,早已在晚餐时说腻了。不论她说什么,库罗狄亚斯也只微笑以对,因此只有艾尔莎感到疲倦。

至于用餐的礼仪,艾尔莎觉得被女侍们伺候很麻烦,所以吃相也稍微稳重了一些。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库罗狄亚斯稍微隔了点距离坐下,默默地看着艾尔莎好一阵子。然后,将纹路清晰艳丽的双手在肚子上交叉,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

「你的国家应该是有两种势力存在。」

艾尔莎保持着啜饮的姿势,没有抬起头来。虽然她知道库罗狄亚斯应该不期待她的回话,她依然还是开口:

「松鼠派和老鼠派吧。」

她喃喃说道。

「什么?」

库罗狄亚斯似乎惊讶不已,挑起眉来。艾尔莎以鼻子悄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流畅地继续说:

「就算我不是公主,是一个在陋巷中生存的人,这点我还懂!这根本就是大家下酒菜似的笑柄呀。长久以来以贪污的哈利斯侯爵为首的,是松鼠贵族们;陋巷出身的是老鼠宰相。双方彼此争夺权利和财产,扯对方的后腿是每天的家常便饭。他们对国王谄媚奉承,政治根本就停滞不运作,大家都知道这些呀。」

知道却没有回答,是因为那灰发的国王惹人厌恶。

现在当然也是很惹人厌,但是她不希望被库罗狄亚斯认为她是一个连传闻都不知道的傻瓜。

当然,不管是听了什么样的传闻,也无从知道艾尔莎的母亲到底是好几位王妃之中的哪一位。但她确实没有想过要弄清楚到底是谁。

库罗狄亚斯交握着指头,缓缓地从椅子上探出了身子。

「你知道占卜师们支持哪一方人马吗?」

「占卜师几乎都是松鼠贵族们从小培养出来的。不过,最近进行交接的占卜师长老的女儿,成了阴沟老鼠的妻子……」

艾尔莎流畅地说到这里,忽地感觉到自己的发言,似乎正敲打着某扇记忆的门扉。她闭上了嘴。

(宰相阁下,和微笑的女人——?)

在她要挖掘起记忆之前,她发觉到库罗狄亚斯以认真的眼神往这边看过来。艾尔莎感到一阵刺痒,甚至转而为更愤怒的情绪,她将杯子用力放了下来。

「无聊。听我说我们国家的事有什么乐趣!」

她粗暴地挽起头发说着,库罗狄亚斯听到她的话微微一笑。

「……嗯。」

不知道他到底做何感想;库罗狄亚斯慎重地转着自己的杯子说:

「我可以问吗?你说被丢在陋巷是——」

「就是这样被遗弃的呀。」

艾尔莎狠狠地说,似乎因此而甩开了什么似的,好不容易才将赤裸的双脚从椅子上放下伸直。然后在自己的膝盖上托着腮,眯着眼睛看着暖炉中微弱的火焰说:

「在我出生的时候,星之神的神谕说我的出生就是凶兆。说是说托育,但是陋巷中的老人也很快就死了。我那时还不到十岁。」

她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感觉到刺鼻而浓烈的死亡味道。她知道那根本就是幻觉。艾尔莎似乎要搪塞似地用指尖抚摸垂在颈部的星石。

她原本把对于死者的记忆,盖上沉重的盖子收藏在心底深处的箱子内,不想再打开的。

『别说了。』

她已经不记得老人的脸和名字了,但是老人所说过的这句话依旧活在艾尔莎的心里。正因为如此,就像是要抗拒这句话似的,艾尔莎不得不开口大骂:

「然后,我穿得破破烂烂,在快要倒塌的破屋像个乞丐一样饿着肚子过日子。和附近的人关系也很糟。不管是谁,又笨脾气又差,当然啦,也有家伙是站在我这边的——」

艾尔莎喃喃地说着,突然胸中涌起了一丝怀念之情。

她的脑海里浮现几张脸,然后又消逝。

艾尔莎的绝技,就是站在一群喝酒并且猥琐笑闹喧哗的男人面前,恶毒地咒骂贵族与占卜师,以及皇室腐败的政治。在陋巷受虐的人们情绪因此大为高涨,施舍给艾尔莎不少零钱。

回想起来,如同占卜师所占卜出来的结果一样,艾尔莎的确是毒舌的毒吐姬。说出无数侮辱国家的恶毒言语。

『你这样每天赚现钞就好啦。』

艾尔莎的脑海里浮起了在陋巷的记忆。就是约瑟夫以喝醉了酒,话都说不清的口吻说道:

『你这个样子,如果一旦要回到城里,到底怎么办啊?』

艾尔莎嘲笑着回答他:

『别让酒精搞得迷迷糊糊的哟,约瑟夫。什么叫做一旦要回到城里呀。难道会有救我这个毒吐姬的王子出现吗?那个腐败的城里,哪会有毒吐姬可以回去的地方!』

约瑟夫不愧是受雇于酒馆,他的酒量好极了。他在人前显得疲惫不堪而出丑,也就只有那么一次啊,艾尔莎心想。

喝得烂醉的约瑟夫将他坚硬、沉重而且巨大的手放在艾尔莎的头上,他只询问了一次:

『如果真的有地方可回,你会回去吗?』

我才不要——艾尔莎说着笑了。反正我是孤儿艾尔莎呀,你胡说些什么——她说话速度极快,滔滔不绝地说。

约瑟夫的眼神望着不在这里的某处。艾尔莎不明白他到底想着什么而说出那种话。

艾尔莎看着喝醉的约瑟夫感到讶异,她嘲笑他,为了悔恨之情握紧了拳头。这一切,艾尔莎都记得。

与其在没有记忆的城里求得栖身之所——

就算是在陋巷,自己都想在某人的身旁,求得属于自己的地方啊。

她用力地握紧了星石,仿佛要把自己没有结果的想法握碎。然后,艾尔莎像要甩开什么似的口吐恶言:

「我周遭根本就是无聊的人渣们。我也是人渣之一哟。」

一切都是那么地绝望。

艾尔莎心想,不知道现在大家到底怎么过日子。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就被掳走了,离开了那条街,离开了那个国家。

他们大概都还活着吧。和艾尔莎毫不相干地,只是各自活着吧。艾尔莎自己想出了答案。

说不定盛传着毒吐姬嫁到异国的事。那又怎么样呢?也只不过是在喝酒的场合上成为话柄,说那孤儿也还真有一手罢了。如果换做自己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一定会如此啊。

艾尔莎沉默了下来,库罗狄亚斯注视着她的侧脸,缓缓地闭上眼睛,静静问她:

「——那么,你在那里是可怜的孩子吗?」

面对他出乎意料之外的问话,艾尔莎抬起了头来。库罗狄亚斯似乎也不求答覆,他茫然地望着远方。

库罗狄亚斯察觉到艾尔莎的视线,他回过神来望着她浅浅一笑。然后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慎重地开口:

「我是没有被遗弃——」

他说话的眼神和耳语的话语,非常温和。

「但是,我从出生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被隐藏起来不敢公诸于世。」

艾尔莎并不开口,仅用强有力的眼神表示了她的疑惑。

库罗狄亚斯将自己的手重叠;他的手上浮现着花纹。他交叉起他的双手——那被称做是异形的四肢,并且说出自己被幽禁的理由。

「因为我是受诅咒的孩子啊。我的出生让母亲死亡,双手双脚又丑陋变色,动弹不得。」

艾尔莎嗤之以鼻似的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你现在不就在动吗。」库罗狄亚斯伸展了他的手臂,张开手说:

「这不是我的力量哟。正确地说,是我在命令自己去动,但是让我动的不是我的肌肉力量,而是夜之王的魔力啊。」

艾尔莎仔细地盯着库罗狄亚斯的四肢,推敲他所说的真假。到底他说的话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诗人的传说呢?

王国列德亚克周边广布的黑暗幽深森林之中,据说住着可怕的魔物,并且有统帅该森林的魔王。人们心怀畏怯地称呼该魔王为「夜之王」。他应该是厌恶人类的,却对列德亚克的王子,给予了魔物的祝福。

艾尔莎心想,那是因为他的手腕有异形的印记,才会有那些传闻。但是,库罗狄亚斯自己抚摸着自己的手,咬牙切齿的说:

「你听说过的传闻也许很美……但是。我们——真正的我们是很愚蠢的。」

借由歌谣,超越国境的那些故事,绝不是神仙故事的诗歌。而他似乎要证明这一切似的,对艾尔莎笑了一笑。

「……艾尔莎,你的声音也在触摸了这双手之后恢复了吧?夜之王的魔力是很强的。强到可以弹开人们所施的法术。」

艾尔莎无意识之中将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的确,库罗狄亚斯所伸出的手,在她的体内发生了某种作用,解放了她被魔法封起来的声音。

「你能动真的是靠魔物的魔力吗……?」

她以轻蔑的僵硬笑容问库罗狄亚斯,他「嗯」地轻轻点头承认。

「所以说,如果离这个国家太远,我的手脚就会动弹不得。说真的,你要嫁过来的事确定后,我本来想去迎娶你的。」

艾尔莎用试探的眼光,看了看表示歉意的库罗狄亚斯。

夜之森的魔王,还有相关联的一堆「真昼姬」的故事,在维恩也广为流传;是和列德亚克相关的诗人所吟咏的诗歌。

这不仅被传颂成是圣骑士的英雄故事,以及魔物之王祝福人类王子的故事。就某方面来说,也被当作是一位公主所造就的奇迹。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故事,艾尔莎本来都认为那不过是诗人所捏造杜撰出来的。

「真是愚蠢!什么异形的王子、夜之王,再加上会有真昼姬出现?」

夜之森的真昼姬。简直是太过刻意杜撰出来的故事,传说中她尽管被魔王所掳获,却只以她的光辉便融化了魔王冰冻起来的心。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位公主,那她还真的是一个怪物啊。艾尔莎想。

库罗狄亚斯静静地微笑,似乎试探似的歪了歪头说:

「如果会的话呢?」

艾尔莎口吐恶言:

「那你不要娶我,迎娶那个真昼姬为妃就好了呀!」

库罗狄亚斯诧异地挑了挑眉毛说:

「要我娶角角——为妻子?」

他的声音并不是在游说故事的主角,而是清楚地回想起已知的事而喃喃自语。不管诗歌的真假如何,在他的心中「真昼姬」是活着的。要证实这个故事,充分足够。

库罗狄亚斯并且还轻轻地垂下纤长的睫毛,认真而平静地说:

「别再说更不知耻的话了。」

艾尔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库罗狄亚斯眼神似乎望着远方。他继续轻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如果她选择了不同的路走,一切也许就不一样了。」

然后,他的视线注视艾尔莎。无意识中,艾尔莎肩膀颤抖,挺起了胸膛。他绿色的眼珠无可逃避地望着她,清晰地向她说明:

「她选择了自己的路走,我也是……所以,你也要走出自己的路。」

他说话的口吻温和,像欧莉叶特一般温柔,充满了体谅和疼惜。但是,正因为如此艾尔莎不明白他话里的含意,也不想去理解。

她像是喘着气似地叹了一口气,从毛毯放开了手,站了起来。

然后,艾尔莎默默地背向他。

「晚安,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向着她的背影说。艾尔莎不回答,进入寝室。

「…………」

打开厚重的门扉,里头是宽广的寝室。丰润充沛的月光射入房间之内。这里有厚重具弹性的毛毯,没有皱折的床铺,精油芳香四溢的烛台。

还有,饥饿获得温饱。艾尔莎这么想。

(这里不是我的房间。)

然而,这个国家却不是自己的国家。

她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星石,胸中吸入静谧夜晚的空气。

「这里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只要开口说话,胸中似乎就燃起了火焰。

是啊,到底在做什么呢。声音和语言都已经恢复了,没什么好怕的呀。艾尔莎直直地抬起了脸庞。

夜晚又怎样?魔物又算什么——自己不也是魔物吗?不也是一个吐露毒言的女孩子吗?

她打开了窗户。艾尔莎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有枝繁叶茂的庭树和庭园。虽然库罗狄亚斯口中说着被艾尔莎逃走就糟了,但是要从这间房间逃亡实在是轻而易举:艾尔莎不禁笑了。

她脱下礼服,尽量披上方便行动的衣服后,将头发束成一束,抛开脚上穿的鞋子。

她只回顾了一次。

回望向没有人的房间,把她当作是公主欢迎她的城里,国家,以及所有的人们,还有——

「再见了,王子。」

她止住了呼吸,将手搭在窗框上。

夜晚的风微冷,吸入肺里,胸腔整个舒畅痛快。艾尔莎趁守门人交替的机会逃出城外,轻快地奔驰。

脚上的皮肤因为蹬在石板地上痛了好几次,但是艾尔莎心想,这是自己活着的痛楚。身体因为穿梭在树木之间,满是擦伤,这让艾尔莎的情绪更为高昂;仿佛自己的身体回来了。

要流血就让它流吧。肮脏就肮脏个够。

绝不再让任何人阻止。

「活该!」

艾尔莎忍不住笑,满脸笑容地在夜晚的道路上奔驰,她不能不说出口:

「我是自由的!」

哪里我都能去,在哪里我都能活下去,只要有这声音和话语啊。

「谁可怜了?」

她说着笑了。被新娘遗弃的王子实在是很可怜。

但是,比起要娶自己为妃,一定是幸福得多了。对,他应该有比我更适合的妻子,有更适合的公主才是。

「哈哈……」

艾尔莎奔驰在马车道路上,半疯狂状态地笑着。然而,她伸手向胸口,却扑了个空,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

「咦?」

原本泛红的脸颊瞬间转而为苍白;她睁大眼低头看自己的胸口,不停地抓着。

艾尔莎用力扯下挂在脖子上的银锁链,发现锁链上的星石不翼而飞。

刹那之间她的头热了起来,渗出了汗。

「!」

她回头看了看,凝视着她走过来的路。

「不见了!」

无意识之间所发出的声音无力地颤抖着。

「不见了……!」

她甩着束起来的头发,环视几次周边寻找;然而,却找不到星石。

原本应该垂在胸前的绿色星石,到处都找不着踪影。

她的心脏乱跳,连吸一口气都感到不自在。艾尔莎紧握着衣服前摆,摇了摇头。

她命令自己要镇定。艾尔莎告诉自己,只要依着走过的路应该就找得到,也许是从树上爬下来时钩在树上吧?现在去取回来应该就找得到啊。她仰望着城堡,离开城堡还不算远。然而——

不是这样的,她摇了摇头,狠狠地咬着牙。

应该没有这个必要。

「那种东西!」

只要离开维恩一步,那块石头就毫无价值了。就算放在祖国,也不会有金钱上的价值,那不是可以买卖的东西。只是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块石头,就像是每个人拥有名字一般,拥有石头罢了。

石头并没有价值,也没有力量。

「我不要了。」

她不是说给谁听,喃喃说出口的声音颤抖着。她觉得颤抖很令人厌恶。

艾尔莎自问自答;不是不管是哪里都要去吗?不管在哪里,不是都要生存下去吗?那么,那种石头该由自己舍弃才是啊。

只要没有那种石头——对,只要没有那种石头,就不会被占卜师们发现,说不定也根本不用来到这种地方。

「我不想要那种东西了……!」

那是诅咒的石头,应该要丢弃的。向前跑吧,别回顾了。丢下石头,丢下名字——我是这么想的呀。

艾尔莎直接蹲了下来,仿佛要忍住颤抖似的,用力握住自己的指尖。指尖的指甲差点就要剥落。

背对缓缓发白的天空光芒,库罗狄亚斯并未沉睡,而是坐在床上。

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艾尔莎的房间。在烛台灯火熄灭的房间里,他看着她脱下丢在一旁的礼服,鞋子,和稍微凌乱的房间地板;他动也不动,也不呼叫佣人,只是待在那里。

从打开的窗户外头,传来树木摇曳的声音。他为那声音缓缓地回过头来。

然后,眯起了他淡淡颜色的眼睛。

艾尔莎顺着树枝越过窗框进入房间里,一脸疲惫。

她原本束起来的头发松开披散,衣服也脏了。手指和脚趾尖满是泥土,红色的眼珠避开库罗狄亚斯的视线垂下来。

库罗狄亚斯吐着气,只有他吐气的声音在房间内作响。然后他站了起来,催促艾尔莎坐在床上。

艾尔莎慢吞吞地坐了下来,在自己的膝盖上撑着手肘,用肮脏的手覆盖自己的脸庞。

「从窗户进出是维恩的习惯吗?」

库罗狄亚斯柔声问道,却得不到答案。库罗狄亚斯看到艾尔莎的手上缠着银锁链,不禁皱了皱眉头。

「项链怎么了?」

「……」

艾尔莎覆盖着脸,摇了摇头。库罗狄亚斯轻声叹了一口气,迅速地说:

「我立刻叫人帮你找。哪一条街?」

「不需要。」

艾尔莎回答得很快。

「我丢掉了。」

沙哑的声音拒绝了他,然而却没有得到库罗狄亚斯的谅解。

「那么,你为什么把锁链看得那宝贵,握在手里不放呢?」

艾尔莎覆盖在脸上的手指颤抖,指尖又始了分力。

库罗狄亚斯打开门扉出去后,又立刻回来。而艾尔莎却动也不动。库罗狄亚斯此刻手握着水壶和清洁的布块。

然后他屈膝在艾尔莎的脚边,伸手摸着她纤细的脚踝。

「!」

艾尔莎吓了一跳,这才从她的手掌中抬起自己的脸庞。

她看到了库罗狄亚斯细细的发丝,圆圆的头,头上的发旋。

「可能会有点刺痛喔。」库罗狄亚斯低声说着,用沾湿的布块擦净艾尔莎的脚。艾尔莎为这样的感觉屏气凝神,紧紧地握着床上的被单。

黯淡的光线之中,仿佛要从渗着血丝的指甲除去泥巴似的,库罗狄亚斯仔细地擦拭着趾头。

艾尔莎咬紧了牙。

她想用自己肮脏的脚,一脚踢开跪在自己脚边的他。然而她的身体实在是过于沉重,使不上力。

面对库罗狄亚斯仔细,温柔,充满疼惜的举止,是痛,也是羞愧,更是难堪。

因为太难堪了,她几乎想要哭出来。

「你不问我吗——」

艾尔莎仿佛要甩开胸口的郁闷,用严厉的声音说:

「不问我去了哪里,还有我正要去哪里吗!」

「我当然希望你告诉我呀。」

面对艾尔莎的凶狠,库罗狄亚斯的声音微弱。他垂着眼喃喃地说着,缓缓站了起来。

即将黎明的曙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直直地低头注视着艾尔莎,诚挚地说:

「你要去哪里呢?如果可以的话,看什么时候再告诉我吧。」

艾尔莎的脸庞因为苦楚和遗恨扭曲。

库罗狄亚斯从她扭曲的表情别过视线:这也是出自他的好心。

「……你的石头,我一定会替你找出来。」

库罗狄亚斯说完,正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艾尔莎高声喊叫:「你等等呀!」

她继续说:「我不是说我不要那种东西吗!如果没有那种东西,我就不会在这种地方了!如果我不是这样出生,那种石头就不会是我的东西了!我才不相信占卜!我才不要星石!」

她发脾气说出来的话也很狠。但是她又不得不说。不说出口,她简直就要崩溃了。

她不想在这种地方,单独一个人崩溃。在她现在知道不可能去任何地方之后——

库罗狄亚斯止住了脚步,背对着艾尔莎说:

「……我不知道那块石头在你的国家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维恩的信仰对我来说很陌生。」

他回过头,眯起和艾尔莎遗失的石头同样颜色的眼睛,平静地说:

「但是,我有在看你。」

艾尔莎——他呼唤着,声音非常温柔。他和她的年龄相去不远,却以说给小孩子听似的语气说:

「……你只要感到不安,就必定握住那块石头呢。」

然后库罗狄亚斯再向艾尔莎道了晚安,终于头也不回静静地走出房间。

留在房间里的艾尔莎望着自己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趾尖,百看不厌。她又用双手覆盖住脸庞,闭上了眼睛。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是她实在是筋疲力尽,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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