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传来陶器和金属相碰的声响,刺痛了耳朵。
「我不是说我受够了吗!」
艾尔莎用手掌拍桌子,大声嘶吼。
「就算是你受够了。」
欧莉叶特和她相持不下,交抱着双手吐气说:
「我们可不能放着你不管哟。」
从旁看来甚为美丽的两个女人发生口角。女侍们以不安的表情窥视着两人。
从艾尔莎来到列德亚克开始生活之后,每天都是这个样子。
在列德亚克的生活,和维恩的日子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剑的巫女欧莉叶特为了教导艾尔莎列德亚克特有的礼仪,每天都和艾尔莎一起度过。
这天,艾尔莎也被逼着在她面前用完迟来的早餐。面对欧莉叶特详尽指示礼仪,艾尔莎终于将刀叉和早餐扔在一旁。
「我受不了了!我到底要配合你们被耍到什么时候啊!」
艾尔莎揉着白色的餐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欧莉叶特站在她之前。
「这是为你好呀,维恩提奴。」
「我就说我不是公主,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懂!」
艾尔莎以高亢的声音吼叫。
欧莉叶特有着温和的举止,却是一位严格的教育家。艾尔莎每每听到她的申斥,便会想起在维恩的生活,内心激烈地发生冲突。
明明知道已经不是在过那样的生活了,然而记忆却是抹灭不去。
艾尔莎因为愤怒染红了双颊,仿佛要与欧莉叶特争辩似地说:
「在这里吃免钱饭,就必须学会你们说的礼仪什么的吗!是喔,光是睡觉不愁吃喝的人们,还真喜欢花时间在愚蠢的事上呀!」
「光是在睡觉?是谁过得这么舒服?」
面对艾尔莎的恶言相向欧莉叶特毫不退怯,装模作样地用手遮住嘴角微笑着。
「现在开始我要你学会这个国家的礼仪。用完餐后,再过来就要读书喔。」
欧莉叶特伸手向在她身边的书柜,手中拿起厚重的皮革封面书。
「首先从这个国家的历史开始,好吗?」
艾尔莎看着她递过来的书本封面,脸庞扭曲。
「呜!」
她将书摔在地板上,咬紧牙根呻吟:
「…………我看不懂。」
艾尔莎平日声音极为响亮,此刻她支吾其词。欧莉叶特窥视着她的脸庞。
艾尔莎扭曲着脸,大发脾气似地吼叫:
「我说我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呀!字算什么!」
欧莉叶特在那一刹那之间无话可说,挑起了眉毛。而她的惊讶让艾尔莎更是感到愤怒,艾尔莎心中涌起类似杀意的憎恶。
再怎样严格的教育以及申斥,都不曾如同此时燃烧着艾尔莎的胸臆。她会感到讶异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国家的公主连字都看不懂,是她所未曾料及的。维恩的占卜师们教了艾尔莎礼仪,却没有教她认字。
理由很简单。文字就是语言,他们担心透过语言她会口吐恶毒的话。
艾尔莎咬牙切齿,想着到底是为什么。
这里有填饱肚子的食物,触感良好的衣服,温暖的床铺。有这一切,她却感到难堪。
「我要出去!反正、反正我不适合这种地方!」
非得说这种话的自己,是多么悲惨难堪。
艾尔莎的手无意识地伸向自己的胸口。然而,那里只有锁链罢了。艾尔莎的星石不在那里。
她根本就不想待在这种地方,却哪里也不能去。
欧莉叶特的手搭在激昂喊叫的艾尔莎肩头。
「——开始记住这些吧。不要紧的,永远都不嫌晚啊。」
艾尔莎满怀焦躁地拂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
艾尔莎吸了一口气。她的胸口膨胀,仿佛装满了空气。艾尔莎将指头比做射击对方的样子,放话说:
「你有什么权利照顾我,命令我?别碰我!圣剑的巫女?根本就是卖淫的魔女嘛!要不然就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东西,舍弃了孕育能力的娼妇呀!」
她磨利了话刃斩向欧莉叶特。欧莉叶特很和善。她有美丽的侧脸,闪亮的头发,柔和的声音,也许是举止温文儒雅的淑女。然而,艾尔莎认为这个女人是魔女。艾尔莎知道被称呼为圣剑巫女的她,本来应有的责任。
身为巫女的女人,必须和圣剑一并奉献给骑士。也就是和贡品没什么两样。似乎要证实似的,她——没有孕育孩子的能力。
「什么百年好合的夫妇,你是卖身给圣骑士吧!你就继续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出卖你的身体,过着幸福的日子就好!但是你别叫我也为了食物出卖我的身体!」
面对滔滔不绝气势汹汹的话语,欧莉叶特脸色不改地垂下眼睛,微微地摇着头。
「好久没人对我说这种话了。」
她低声说着,几乎近于吐气一般;艾尔莎仿佛失去了目标似的,游移着视线。
「什么嘛。你要生气就生气呀。」
听到她低声说着,欧莉叶特柔柔地笑了。然后张开手掌,像唱歌一般向她说:
「为什么?你是孤儿毒吐姬,我是骑士的玩物。面对真话何必愤怒抓狂呢?人要活下去必须先承认这些,被人所爱或者爱人都是克服过这些才能谈论的哟。」
这些话艾尔莎听不进去。然而,像是要对她无法理解的话找个出口似的,她吐着气说:
「你这番圣人君子的话真是叫人感动得要流泪呀!那是你们没有饿过肚子、不曾受冻过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啊!」
艾尔莎瞪着地板,耸了耸肩。
「这个国家的笨蛋王子难道想娶我这种人为妃?是喔是喔,或者是因为他手脚丑陋,所以根本就找不到结婚对象?」
欧莉叶特原本不为任何话所动摇,这时她表情才显得黯然,看得出她正感到迷惑。
「——……怎么办才好呢?」
她将白皙纤长的指头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不会受到伤害。」
为了她的话,艾尔莎又想破口大骂。欧莉叶特刹那间抓住把柄似地笑了。
「是呀——」
欧莉叶特声色紧张,低声柔和地喃喃说:
「的确,狄亚是没有饿过肚子,也没有受冻过。但是这也不该是你能破口大骂的理由。」
艾尔莎认为欧莉叶特这些话是在谴责她。她本来想开口抗辩,但是欧莉叶特的笑容拥有阻止她开口的力量。
「要不要去参观一下?」
「嗄?」
艾尔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欧莉叶特将拾起的书本放回书柜里,轻快地说:
「我们去参观狄亚的工作吧,礼仪和读书延后也无妨呀。你该多知道有关狄亚的事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艾尔莎怀疑欧莉叶特精神是否正常,快嘴快舌地说,然后嘲笑她。然而欧莉叶特走出步伐,回头望向艾尔莎,只顾眯着眼睛微笑。
「我不会要你不准走出去哟。但是如果你现在逃亡,你也只是逃避现实罢了。之前,还有往后都一直会是这样喔。」
然后,欧莉叶特背对着她走了出去。她不再回头,仿佛艾尔莎理所当然会跟过来似的。艾尔莎为她这种态度打从心底感到愤怒。
「谁逃避现实了——到底谁……」
艾尔莎扭曲着脸庞,追随欧莉叶特的背影踏出了步伐。
虽然欧莉叶特说要了解库罗狄亚斯的工作,很不凑巧地他却不在办公室。追踪他的步伐,才发现他走到王城的中庭。
中庭传来木制假刀撞击的声音。正式穿着骑士团服装的骑士,和库罗狄亚斯正在相对练剑。
「哎呀,剑术……」
欧莉叶特大失所望似地出声。即使她不再说些什么,很容易就能知道她并不太喜欢这样的锻链。然而,艾尔莎的视线直直望向他们,缄默不语,只是紧紧盯着他们的样子。
库罗狄亚斯手中所持的木剑细到经不住踩踏。和摆放在一旁的几把剑比较起来,他手中的木剑突出而细,相击发出的声响也大。
他高声喊叫挥剑,骑士接招后又搭开。挥剑之中细剑互相辉映,简直就像舞蹈一样。
「……」
艾尔莎交叉着双手认真地注视两人的剑术,在看到库罗狄亚斯和骑士挥剑敬礼之后,突然动了起来。
她将手放在眼前的栅栏上,身轻如燕越过栅栏。
「艾尔莎!」
欧莉叶特为了她出乎意料之外的举动,将手放在栅栏上探出了身子。
然而艾尔莎却不停止动作,伸手向摆在一旁的木剑;她用双手抓住了木剑,用力抡剑过头。
「咦,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发出讶异的声音。他睁大眼睛以反射动作接招,木剑发出比之前都要微弱的声响。
骑士们也为了她突然地闯入而惊惶失措。突然向王子挥剑根本就是叛逆行为,对方还是一个穿着礼服的少女。
而且,还不是别人,是嫁给这名王子的公主啊。
艾尔莎抓住木剑把握时机,又用力向库罗狄亚斯高举挥剑。
「!」
库罗狄亚斯用手接住了细木剑的剑背。
艾尔莎嘟起嘴,「哔」地吹出了口哨,显得相当没品。
「艾尔莎!」
艾尔莎无视于欧莉叶特制止的声音,咧嘴笑了。
「这个我很行的!」
艾尔莎使的剑并不是受过训练的剑法,也称不上有巧妙的技术。她的剑根本就是向看上她的男人学来的打架招数。连刀刃的方向也不甚在乎,几乎近于棒术。
「啊,根本就是乱来!」
库罗狄亚斯对艾尔莎蛮干使剑,感到不耐烦生起气来;他喊了一声,轻巧地捂开艾尔莎的剑,用细木剑敲击艾尔莎的剑柄。
「哇!」
艾尔莎顺势在中庭地面上向前扑倒,撑住了一只手,在地面上摔了个跟斗。库罗狄亚斯似乎感到困扰似的叹了一口气,试图转过身来面对摔在地上的艾尔莎。
「艾尔莎,你——」
「唔!」
但是,艾尔莎在接下来的那一刹那抓起地面上的砂子,掷向库罗狄亚斯的眼睛。
「!」
库罗狄亚斯为她突然的举动闭上了眼。趁着这样的机会,艾尔莎的剑攻击向库罗狄亚斯的颈部。
「……」
库罗狄亚斯蒙上一层砂尘之外又被剑抵住,他一副不知怎么办是好的样子,从艾尔莎的头顶看到她的脚尖。
而艾尔莎则舍弃木剑,坐在地上拍手。
「我赢了!」
然后紧紧握住拳头,大笑不已。
「我赢了哟!你是大少爷,所以只能挥动那种像玩具一样的剑啊!」
艾尔莎说着,没礼貌地指着他;库罗狄亚斯仍旧以优美的动作放下剑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艾尔莎。」
他小声呼唤着,并不带着愤怒以及困惑,然而却有少许请求的语气。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库罗狄亚斯伸出手来。
「你不该拿剑的。那不是你的工作。懂吗?」
艾尔莎依然坐在地上,不禁用力皱起了眉头。
她用表情告诉他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并且用满是沙子的脏手拒绝了库罗狄亚斯伸过来的手。库罗狄亚斯看着艾尔莎自己弯曲了细瘦的腿,用粗暴的举止站起来,微微地笑了。
「不过,太好了——」
艾尔莎抬起了脸,在还来不及询问他之前,库罗狄亚斯的话便出口:
「看到了你的笑容。」
为了这句小声、温和,不是在说谎的话,艾尔莎仿佛断线一般一脸茫然。她感到愤怒,生气,觉得愚蠢想要嘲笑;她被这一切混沌所吞噬,不知道该有怎样的表情。
在艾尔莎想着怎么做回答之际,有城里来的人奔向库罗狄亚斯身边向王子耳语:
「库罗狄亚斯殿下,原本约定下午谒见的欧德塔侯爵坚持要提早……」
「我知道了。告诉侯爵,我会立刻过去。」
库罗狄亚斯点了点头,同时转身而去。他不向艾尔莎打招呼,也不回顾就直接进入城里。
「哼……」
艾尔莎用肮脏的手擦拭脸庞,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闹得还真大呀。」
欧莉叶特叹息的脸庞就在附近,艾尔莎扭过身子对她说:「放开我。」
「骑士团的团员们被你搞得惊惶失措呢。稍微克制一些好吗?我是不是要从静止不说话开始教你呀。」
她用丝绢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艾尔莎的手。这样的触感让艾尔莎感到不舒服,艾尔莎仿佛发脾气似的拂开了她的手。
「我不是叫你不要碰我吗!反正我从出生就是给人家看着取乐的!我根本就不想给人观赏受人嘲笑,难道还要叫我像个娃娃一样笑给人家看吗!」
「是啊。」
欧莉叶特的回答如水一般冰冷无情。
「是啊。你不明白吗?连这个都没有人教你吗?我们首要的工作就是要微笑啊。」
欧莉叶特黑色的眼珠安静平和,看着艾尔莎。我们——她说。不只是艾尔莎必须如此。巫女被规定要和圣剑共存亡,她对着被星象决定生存方式的公主说着,不是出自轻蔑,也不是嘲笑。
艾尔莎因此说不出话来。艾尔莎强烈感觉出对方认为理所当然的话语,不只是嘴上说说,而是源于她的经验。
然而她的困惑也只是瞬间的事。「来,接下来——」欧莉叶特立刻恢复笑容,牵起艾尔莎的手说:
「欧德塔侯爵是负责统领列德亚克东北部的领主哟。他的血统也是从王族分出去的。往后也会和你碰面吧。你不懂谈话的内容也无妨,一起出席吧。」
「不……」
艾尔莎露出了她的牙,这次轮到欧莉叶特不放手了:
「这也不,那也不。你既然是诗人讴歌的毒吐姬,要耍赖就找点更有说服力的话呀!」
打扰了——圣剑的巫女优美地向骑士团道别后,抓住毒吐姬的手,离开了中庭。
这里是库罗狄亚斯的办公室。在这间房间所举行的会谈绝不是温和和睦的。
「我要向您报告几次您才能懂呢,库罗狄亚斯王子!」
统领东北区的领主欧德塔是一个刚迈入老年的男士,有着一张神经质的长脸。只有淡色的头发,能让人看出具有列德亚克国王以及库罗狄亚斯的血统。
他凹陷的眼睛充斥着血丝,甚至没有察觉到艾尔莎和欧莉叶特进入房间内。他坐在沙发上,向对面坐着的库罗狄亚斯争辩:
「我不是要见您,而是要谒见国王!丹德斯王既然已经年迈又患病,照道理说应该立一个代理国王呀。如果是我,能够充分扮演好代理国王的角色——」
欧德塔只是一味地滔滔不绝诉说,如果由他来统帅这个国家将会有什么样的好处。艾尔莎对这些话的含意只是右耳进左耳出,然而她感受到脑里仿佛遭到锉刀磨过般的不快,半边的脸庞为之大大地扭曲。
正面面对他的库罗狄亚斯别过视线,然而绝不是惧怕;他平静地回答:
「不管您说几遍,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由我来传达给国王吧。」
连艾尔莎都仿佛听得见欧德塔咬牙切齿的声音。
「魔物王子已经以国王自居了哟。」
欧德塔挤出嘴的话,犹如紧握枯叶所发出的声音。他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泛白;瞪着库罗狄亚斯说:
「像你这种天生有缺陷的家伙哪能承担重任!那双手和脚多么污秽不堪!原本你该在那北方的塔里过一辈子的,却悠然出现,根本就是王家的耻辱——……」
「耻辱?丢脸的到底是谁?」
房间里突然传来的声音,有如晴天之中鸣响的钟一般鲜明。
「——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视线不移,低声呼唤她的名字。欧莉叶特瞄了艾尔莎一眼,却如同影子般站起,并不去阻止艾尔莎。
艾尔莎斜眼看着欧德塔,他因为惊讶而回头望了过来。她大步走向库罗狄亚斯的座椅,在椅子把手上坐了下来,翘起纤细的脚眯起眼睛。然后,以响亮充满生气的声音放话:
「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把这个国家的国王想得多么无能,但是至少我见过的国王,还没病弱到会高兴地拜托你代理国事呀。他的身体,还有头脑都没病得这么严重!你有多伟大,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能这样命令这位王子?在这个国家,难道是愈年老就愈伟大吗?嗨,这位伯伯,你就用没学问的我能够听得懂的话来教我嘛!」
这对艾尔莎来说是如同打招呼般随性的话语,然而只见欧德塔的脸渐渐涨红,并且用干枯的声音吼叫:
「你到底是什么人!」
库罗狄亚斯此时站了起来说:
「我来介绍一下吧。她是艾尔莎·维恩提奴。还没举行公开的婚礼,不过她将成为我的妻子。」
欧德塔听到库罗狄亚斯的话,睁开细长的眼。然后激动得颤抖着身子,向着艾尔莎口沫横飞气势汹汹地说:
「维恩的……是哦,就是你!你就是维恩的毒吐姬啊!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当初就觉得这场婚姻有问题。维恩的公主?你这个浑身下贱只知口吐诅咒话语的讨人嫌公主!维恩的占卜师们依靠这个国家的骑士团和魔法师团,你是那些占卜师们的——」
「侯爵。」
插嘴的声音低沉。比之前听过的库罗狄亚斯任一种声音都要深沉,沉重,而且严厉。
艾尔莎原本要用自己最恶毒的话语来迎击,突然之间听到这出其不意的声音,她望向库罗狄亚斯。
库罗狄亚斯缓缓地重新坐在座椅上。他将身体靠在椅子把手上,和艾尔莎坐下的方向相反。他依旧以温和的脸庞看着欧德塔。然而他淡色的眼光锐利,他的声音有如他灰发国王的父亲一般,平静却激烈。
「我当王子的确有不足之处。要蔑视这四肢的丑陋也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你有侮辱我妻子的正当理由和资格,就请在这里说清楚。」
库罗狄亚斯张开了手,他的手连指尖都有纹路。他如此质问欧德塔,欧德塔为他的声音震慑住了,额头出汗不止。
「我、我只是为了这个国家着想……」
他的声音明显地透露着他的慌张。他的内心除了动摇,涌现的是困惑和胆怯。他从库罗狄亚斯得到可以行动的四肢,就长久以来看着这位王子;这么清楚地受到责骂还是头一回。他一直以为这位王子不过是躲在国王的威风之后,弱小的孩童罢了。
然而他现在却毫不踌躇,并且无所畏惧地告诉欧德塔:
「我将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她将母仪天下。侮辱她不就是侮辱了这个国家吗?」
对无话可说的欧德塔,库罗狄亚斯更是接着说:「侯爵,你说话该谨慎一些。」
像是要补充似的,他并且以低沉的声音小声耳语:
「您的母亲嫁给领主时到底罢免了多少人,身为亲生儿子的您,不可能毫不知情吧。」
他的话很明显的是恐吓。欧德塔呻吟似地吸气,吐气,然后转过身子丢下话说:「失礼了!」接着大步迈出房间。在穿过艾尔莎身旁时的那一刹那,他说道:
「……先是四肢,再过来连脑袋都不正常了。」
艾尔莎听到他的嘀咕,挑起眉毛探出了身子,然而——
「艾尔莎,抱歉。让你感到不愉快了。」
不待她说出口,库罗狄亚斯温和的话语先听进了耳里。艾尔莎披头散发,回头向库罗狄亚斯争辩:
「别管我的事!他说的话是真的呀!你这个笨王子,不只是我,连那种失礼的家伙说那种话你都不当一回事吗?」
艾尔莎对库罗狄亚斯滔滔不绝地责怪,比起她对欧莉叶特更为强势。库罗狄亚斯温柔地松动眼角,淡淡地低语:
「没关系。」
他淡色的睫毛低垂,仿佛在咀嚼自己说的话一般:
「不是什么大事。」
然后他低头俯视,缓缓地握起拳头。他似乎在确认自己的指头可以动似的,然后仿佛怀念而且疼惜地说:
「那些手脚动弹不得的日子——」
他从办公室远眺北方的塔。
在那里生活,那些出生以来诅咒世界的悠长岁月。
「现在正在带给我勇气啊。」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他的侧脸极美,仿佛要将痛苦与挣扎转化为喜悦。
相反地,艾尔莎扭曲了脸。
我不知道,我不懂——她想。在这同时,她发觉到自己对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做过思考。
虽然,她对自己的过去回想起过好几次,然而——
四肢动弹不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过因为他是王子,他是不是比一般人得天独厚,幸福得多了呢?是吗?即使连那侯爵等王室血亲的人们,说他污秽不堪;即使被迫不得出现在人前?
那些日子是否能忘却?
又,心里是否能够克服呢?
库罗狄亚斯回过头来,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艾尔莎此时的困惑,他莞尔一笑问欧莉叶特:
「今天是来参观我的生活吗?」
「答对了哟。」
欧莉叶特回答,柔柔地笑了。
库罗狄亚斯确认了日照情形片刻之后,分不清是认真的或是在开玩笑,「我会有点难为情哩。」他以轻松的语气说。
「会谈也没什么结果,今天的预定安排就……对了——」
他回过头说:
「从现在起我想处理一些私人的事。」
他柔声说道,然而他的话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安迪等一下也会到这里。」
今天天气是这么晴朗——他以如此微小的理由开口:
「去街上走走吧。」
库罗狄亚斯微笑着,温和地将艾尔莎从办公室赶了出去。
欧莉叶特熟练地束起艾尔莎的头发,并且让她穿上旅行的装束;轻便简单,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出门旅行的少年似的。
然后,她让出现在她面前的圣骑士牵起她的手,坐上了马车,来到街上。
她前往列德亚克的市场;街道上店铺紧密相邻,人们来来往往。侧耳倾听,就听得到从未听过的异国语言交杂。
她刚进来这个国家时也看到如此的光景,然而从马车走下来用自己的脚站在街上,和之前的印象又大有不同之处。
安·多克往她的背部推了一把,艾尔莎视线游移到处张望。
充满活力的市场氛围和维恩的陋巷并不相似,艾尔莎心头却浮现起陋巷的生活。陋巷的空气更为干燥,嘈杂喧嚣。
「少爷!喔不不,小姐吗?来点花怎么样?」
小贩将白色的花朵递向艾尔莎的眼前。
艾尔莎略显迟疑,默默地摇头拒绝;此时她闻到了花朵甜甜的香味。
用布束起长发的高跳女人和她擦肩而过。明明知道不是那个人,她的目光却忍不住追着她跑。
『这个孩子还真讨厌呢。又把脸弄得都是泥巴哟。』
女人摇晃着长长的烟斗,烟雾弥漫。她想起帮她擦拭脸庞的女人。女人的腿不良于行,走路时拖着脚,然而这又增添了她不可思议的性感魅力。说她是店里的招牌,她也未免过于苍老;不过她仍称得上是美丽的女人。她便是酒馆的女郎梅莎丽。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是孤儿艾尔莎呀。』
『可是你要现身在人前吧,毒吐姬?』
梅丽莎将身边花瓶中的一朵花,装饰在艾尔莎的胸前。花朵稍微枯萎已不鲜艳,和艾尔莎很相称。梅莎丽的态度绝不强硬,冷言冷语的同时却也在酒馆给予艾尔莎一席之地。
当艾尔莎听说梅丽莎要和约瑟夫结婚的消息时,她当下认为他们很相配;当然,她也尝到类似愤怒无法释怀的滋味。她的不愉快、嫉妒之情到底是针对约瑟夫还是梅莎丽呢?
不管是针对谁,艾尔莎为了两人即将成婚的事想得焦头烂额。
会如此朝思暮想,大概也是因为那两人愿意对艾尔莎敞开心扉,接纳她吧。
「这边哟。」
安·多克牵起艾尔莎的手。他的手掌有硬茧,和仿佛是贵公子的站姿是那么地不相称。他的手是使剑的手,这样的触感又刺激了艾尔莎的内心深处,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男人。
『喂,为什么要照顾我啊?』
他们隔着盛汤的器皿相对而视。初次碰面时,约瑟夫还是一个年轻的青年,他飘然来到这个街上,身手被酒馆的人看上,成了保镳。
『别吵。小孩子别说话顾着吃就好啦。』
(我才不是小孩子!)
不单单只有自己是小孩子,这的确是事实。有许多小孩子没有吃的,也没地方可住。的确,约瑟夫是很照顾这些小孩,在这当中——特别是艾尔莎。
她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喂,为什么呀?)
她好几次缠着他问理由,却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喂,喂。
艾尔莎觉得自己真是个笨小孩。
——那时候到底希望得到他怎么样的回答呢?
艾尔莎像是要甩开回忆似的摇了摇头,此时传来安·多克的声音:「你的肚子饿了吧?刚好,那里有间店。」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是人声鼎沸的小摊子。大概是在烤水果,甘甜的芳香窜入鼻孔里,她感觉到胃囊紧缩。
「很香吧?角鴞也喜欢这个哟。」
安·多克仿佛很怀念似地眯起眼睛说道。艾尔莎听到他这么说,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角角。」
她的声音微弱,安·多克却似乎听进耳朵里。他回过头,对着艾尔莎微笑。
「对,狄亚都叫她角角哟。你听说了角鴞的事了吗?」
「……不管是哪个家伙,都对童话故事没辄呀。」
艾尔莎快嘴快舌地说道,安·多克听到她的话笑了起来。
「童话故事?嗯,你也许不相信吧。她的确像是童话故事中出现的女孩子,但是她现在也是我们特别重要的孩子哟。」
安·多克说「我们」。虽然艾尔莎不明白他说的「我们」到底指哪些人,但是她为无处可去的焦躁感咬紧了牙根。
「那就是说她是大家都喜欢的公主呀。那个家伙和那个公主结婚就好了啊。」
一切都无所谓——她想;却为自己说话要花需要以上的心力,感到焦躁不已。其实她只需要如同诅咒占卜师一般,认为他们是白痴,嘲笑他们就可以了。
安·多克眯起了眼睛,眺望远方。他喃喃地说:「成为狄亚的妻子啊。」声音仿佛在疼惜过去的岁月。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缓平静地说:
「该怎么说呢,角鴞很特别。我喜欢她,我的妻子更喜欢她。就像是在谈恋爱一般喜欢她啊……对,狄亚也是。」
他小声附加说明的话语,刺痛了艾尔莎的胸口。艾尔莎还不能明白到底这痛是为了什么。她觉得她似乎知道这痛,但是又觉得真正的原因似乎是不可以去理解,去确认的。
安·多克温柔地笑了一笑,似乎用尽他所能说的话来教导她似的说:
「但是,那是因为角鴞知道有那么一个她最喜欢的人喔。她眼里始终看着那么一个人,我就是喜欢她这个样子。然后,我们也想为角鴞祈祷,祈求她的幸福。我们希望小小的角鴞能在自己选择的场所,和她喜欢的人成为最幸福的人。」
我想为她祈祷。那就是我们的爱情——安·多克这么说。
艾尔莎不明了这种爱情的形式。她既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过。她根本就不曾想要过爱情这种填不饱肚子的东西。
艾尔莎止住了脚步,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问:
「那个真昼姬喜欢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啊?」
那家伙比好好先生的王子还好吗?
虽然安·多克大概没有听到艾尔莎的心声,不过他一脸复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眯起的眼中充满了憧憬和畏惧。
「……非常俊美,但是也非常可怖。」
他慨叹似地喃喃说道,然后耸了耸肩:
「但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即使他是多么地丑陋都无所谓,就算他多么地孱弱,多么地愚蠢……角鴞应该都会爱他,选择了他。」
艾尔莎眯起眼睛。
举例子来说,那是像命运那一类的东西吗?
安·多克的眼神是真挚的,毫不欺骗隐瞒。
「如果没有角鴞,也绝不会有现在的狄亚。这是可以断言的。」
艾尔莎此时想拂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尽管有这般冲动,她却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动弹。
安·多克说的话仿佛从某处远方,像歌曲一般缓缓飘进艾尔莎的内心。
「和你成婚的确该是狄亚身为王子的工作。狄亚考虑到现今国王身体上的负担,将这场婚姻半强制地进行……然而,他是打从心底决定爱你的哟。虽然其中先后有出入,但是拜托你——」
他说得简直是在恳求。
「面对狄亚吧。」
艾尔莎红色的眼珠为他所说的话摇曳不已。她对他搭在肩膀上巨大手掌的感触,似乎有些困惑,又像有些畏惧。
(我……)
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
到底打算去哪里呢?
熙攘于市场上的人们,是否会对王子的婚礼予以祝福呢?受到祝福的是谁呢?圣骑士以及人们口中的公主——
铁定不是自己。艾尔莎这么想,紧紧闭上眼睛低下头来。就在此时——
「——莎……」
她听到人群中刺耳的声音,抬起了脸庞。
「艾尔莎!」
巨大的身影拨开人群向自己行进,艾尔莎微微地摇了摇头。她的动作接近自我防卫,用以避免对愚蠢的幻觉感到失望。但是这个幻影却奔向艾尔莎,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艾尔莎吧!」
旅行装扮的外套之下可以窥见棕色的头发,精干的脸庞。还有他那抓住艾尔莎肩膀的硬皮巨大手掌。艾尔莎厌到惊讶不已,茫然地喃喃说道:
「——约瑟夫。」
对她发出的沙哑声音,男人笑得更开怀了,用力抱住了艾尔莎瘦小的肩膀。他的身上散发出的,是那嗅惯了的陋巷酒馆的味道。然后,维恩陋巷的保镳,约瑟夫说道:
「对了,你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个『毒吐姬』艾尔莎呀!」
艾尔莎的脸庞扭曲成一团。是谎言也好,是幻觉也罢;人们用这样的称呼叫她。如此卑微的自己,正是别人无可替代的自己本身啊——艾尔莎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