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德亚克和维恩是同盟国。两国因为种种利益关系携手合作;彼此派驻魔法师和占卜师,切磋法术,以究明世界的真理为天命。
城池被攻陷的通报,也是来自由留学维恩的列德亚克魔法师最早通报回国。
「据说暴徒最先攻进以哈利斯侯爵为首的贵族宅邸。」
安·多克环视房间中的人们说道。艾尔莎低着头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库罗狄亚斯手上的伤口已获处理,和欧莉叶特都待在同样的房间之内。
「被逐出宅邸的贵族们逃进占星术的神殿,也就是维恩的圣地。城内的兵力也都投入在镇压动乱。」
就连艾尔莎也能轻而易举地想像得到,场面一定是极度混乱。满心私欲的贵族们必定是像乌合之众一般依赖占卜师,而不是依赖国王。
「达达宰相利用了这个机会,将维恩国王关入监狱里。」
国王下狱——这句话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冲击;甚至让人觉得是理所当然。
国王的无能,显而易见。
艾尔莎对国王一无所知;要在心底描绘这位国王,印象中只能浮现朦胧的肖像画,眼中只残存国王遥远的背影。她甚至想像不出对他抱持着什么样的感觉。她所能了解的,只是在这场动乱之中他完全没能做什么。
国王完全听信神殿中占卜师所说的话,对艾尔莎什么都没做。不只是如此,对国家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只是对占卜师的话唯唯诺诺罢了啊。果真如此,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也是理所当然。
艾尔莎看了看自己紧紧握住的拳头,聆听安·多克继续说道:
「城池被攻陷的同时,达达宰相发布了亲笔写出的声明稿。他说要领导维恩成为没有占卜的一个新国家。」
曾有女人说国家将会有所变。她的声音至今还在艾尔莎的耳朵里作响。
然而在这之前,曾有男人向艾尔莎说,要改变这个国家。
「……约瑟夫他……」
艾尔莎以沙哑的声音,眼神茫然地喃喃低语。她说话有如在叹气一般,安·多克转过身来对她说:
「国内还在持续混乱之中。在神殿里,占卜师和保护他们的士兵,在和维恩陋巷之间所召集来的佣兵们战斗。虽然没有接到清楚的通报,不过——据说统领士兵的是卡尔斯顿家的后裔,约瑟夫·卡尔斯顿。」
他所说的话也许是出于谴责。
「艾尔莎,就是前几天和你碰过面的约瑟夫。」
安·多克的眼神锐利。
「谁……」
艾尔莎扭曲了脸庞,以颤抖的声音低语:
「卡尔斯顿到底是谁呀?」
艾尔莎声称对这个名字不熟悉,她仿佛迷路般高声问道。安·多克踌躇似地润了润嘴唇。库罗狄亚斯像是要催促他,点头示意并且开口说:
「……他出身贵族。卡尔斯顿家二十年前断后,是维恩的旧家族。他们在维恩是少见的圣剑门第。」
安·多克的家族——马克巴雷恩家族,在魔法兴盛的列德亚克也是少见的骑士门第。所以文献上有记载——安·多克说道。
两家往来的同时,卡尔斯顿家渐渐没落。
「然而,哈利斯侯爵和维恩的神殿,将卡尔斯顿家族当作是危险分子,迫使卡尔斯顿家族瓦解。」
艾尔莎的喉头「咕」地作响。
她似乎终于了解到约瑟夫独特散发出的不协调,了解到他初次见面便对艾尔莎照顾有加的理由。
他一定是在艾尔莎身上看到了和他相似之处。家破人亡的贵族,在被城里所遗弃的公主身上,看到了什么。
然后,他是否让艾尔莎企图杀害库罗狄亚斯,作为复仇呢?
为了自己瓦解的家族,他是不是对艾尔莎有所企图,把她当作是道具?
然而,艾尔莎怎么想都不认为是如此。她有信心,认为他做不出这种事。
她不了解国王的心思,但是如果是约瑟夫,她就能够明白。
安·多克一脸严肃,他对约瑟夫的立场感到怀疑。
「我是不知道约瑟夫·卡尔斯顿是怎样和宰相携手合作,但是——国王入狱后,混乱还无法平静下来就很奇怪了……」
既然夺去了国王的宝座,首先应该制止士兵才是啊——安·多克自言自语般说。
他停止说话,为了理清现状,再一次探索状况。
「维恩的评议会自古就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哈利斯侯爵为首的古老王侯贵族们,一派是平民所选出的议员们。长久以来,贵族们维持着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平民出身的达达被选做是宰相。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啊……」
可是——喃喃低语的艾尔莎,说话的声音颤抖。仿佛在惧怕自己说出口的话,会带给两国什么影响似的。
犹豫之后,她开口说道:
「我们、大家认为达达宰相他……因为迎娶了占卜师长老的女儿……星之神也成了他的靠山……」
安·多克点点头。
「宰相的妻子奥莉薇亚昨天造访了这个国家。她在列德亚克的神殿修习魔法,据说是很优秀的魔法师。」
听到他这么说,一旁的欧莉叶特生硬低语:
「……占卜有可能被曲解了。」
艾尔莎感到自己的血液温度下降。那是出自于她本能感受到畏惧。
维恩是一个疯狂于占卜的国家。星之神的指示是绝对的,甚至还有有整合性质;正因为靠着它走过的路比较顺利,人们对星之神深信不疑。即使王家无能腐败,只要相信星之神的指引就能平安无事。
艾尔莎无意识地揪紧胸口。
虽然她内心想着星之神死了算了,然而在心底深处,奉星之种为绝对的教导却根深蒂固。
如果这样的占卜经过人们操纵,能够任其喜好更改。
那就可以说,已经将维恩纳为囊中之物了。
可怖的是……安·多克点了点头说:
「这种动向从以前就存在。达达宰相持续从事险恶的活动也是事实。维恩自古以来就将重点放在王族与占卜师之间的关系——现在,这种权威的构造有可能改变。以哈利斯侯爵为首的王侯贵族们丧失地位,正是宰相所乐见的。再过来就是依赖占卜师的贵族们远离政治。我本来以为就只有如此……却没想到……」
他不只垂涎宰相的地位,连王位都想要夺取。
「篡夺王位不全都是罪。」
一直静默不语的库罗狄亚斯平静地说。
「从占卜师的国度转型为属于人民的国家。那也许是美好的理想。」
他伫立在艾尔莎的身旁,脸色平静,淡淡地说。
「……但是,不管戴上什么样的皇冠,我都不会承认他是国王。」
他毫不困惑地说,并且以清晰的声音附加了理由:
「命令艾尔莎杀我的,就是他。」
艾尔莎看着库罗狄亚斯手上包着的白色绷带,扭曲了脸庞。
「我……我……」
她用颤抖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她厌恶占卜,她心想,再也不想被那种东西耍得团团转。占卜那种东西消失了算了。
库罗狄亚斯垂下眼对安·多克说:
「如果我被艾尔莎所杀——不,即使没被杀,只要看出杀意。列德亚克怎么可能不对维恩报复?就算没有,列德亚克也不会为了拯救维恩的王族而出兵。」
占卜师们靠着祭出艾尔莎,想要在万一有什么事的时候依靠列德亚克。
达达宰相和魔女奥莉薇亚为了防备这样的事情发生,让艾尔莎差点杀了王子—
他们两人都想以细瘦肩膀的毒吐姬当作是国家的底牌;完全不顾及她本人的意思。
安·多克苦着一张脸说:
「……维恩的占卜师们已经传达了要求援军的意思。」
如果要动用到骑士团,站在先锋的将是圣骑士安·多克。他的身边老早就已经有传令抵达。
然而,他至今却还没有接到任何进军的指示。所有的决定权都在列德亚克国王身上。
安·多克将话语接续下去:
「宰相可能期待更为混乱的局面。就现状来看,他并不是和卡尔斯顿家的后裔携手合作,对方可能也被当作是棋子。两种力量互相消耗,之后成形也就容易得多。宰相或许是这么想的;自己的独裁……不需要贵族,另外,也不需要暴徒。」
这是肮脏下流的手段——安·多克不愉快地说。
「维恩的兵力还不属于宰相所拥有。据说神殿还冒出火舌……而且已经造成多起流血事件。」
艾尔莎继续坐在沙发上,抓住了自己的双肩、指甲使劲,咬牙切齿。
「呜,呜……」
星星啊,殡落吧;光啊,消逝吧;命啊,断绝吧。
曾经,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向着占卜师如此诅咒。自己有如吐血般口吐恶言,认为应该就是如此;这个自己,的确就在这里。
这个国家疯狂于占卜,就让它被业火焚烧,彻底成为地狱吧。
然而,是谁在被焚烧?
她想起陋巷的生活。饥饿,困苦,但也有过不坏的日子。她也想起那双大手。他的眼睛和声音是那么地热切。
『孩子要出生了。这也是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
对,约瑟夫是这么说的。然而,为此之故,必须死去的是谁?
流血的到底是谁?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她抱住自己的身体,红色的眼睛在颤抖。她只能发出呻吟声;站在一旁的库罗狄亚斯对着她的身影呼唤:
「艾尔莎。」
艾尔莎仿佛把他呼唤她的声音当作是信号,站了起来。
她吸入了一大口气,又吐气。
虽然动作缓慢,但是她没有昏倒,避免身体摇晃,在地面上站得稳稳的。她的眼睛已经不再颤抖。
「我要回去。」
她抬起脸庞,直视着库罗狄亚斯说道。
「我要回去了。」
她的肌肤苍白,红色的眼珠有强烈的光芒燃烧着。
她已经不再呼喊着死了算了。艾尔莎抬起脸庞,此刻的她,眼睛清楚地燃烧着决心。
然而库罗狄亚斯皱起眉头,摇着头说:
「太危险了。」
「那么,一个人待在安全的地方就好吗?」
艾尔莎立刻接着库罗狄亚斯的话,话锋锐利地说道。然后淡淡地,真的是淡淡地像是堆起了笑容说: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因为我是笨蛋啊。但是,我所知道的家伙也是笨蛋。特别是男人,脑袋因为都是肌肉做的,血液冲到头上就不行了。」
艾尔莎心想,约瑟夫也是如此。他的侧脸也是,仿佛发烧似地带着灼热。他说到要为了新的国家,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他说不定要献上他的身躯和生命。
他攀上他一度舍弃的家名,而舍弃了应该已拥有的家族,就像个悲剧英雄。
根本就是大笨蛋啊,艾尔莎心想。
这种人是大笨蛋。他应该守护更重要的东西才对。
即使没有家名,他应该也有家可回,应该有迎接他的家族。
艾尔莎缓缓地垂下眼睛。
『回来吧。』
他曾经望着艾尔莎的眼睛,对她这么说。
艾尔莎不愿意认为这句话是谎言,也不认为这是谎言。但是,的确是有人将约瑟夫的话当作是谎话。
有人利用花言巧语,为了自己要成为国王,将他人当作是手中的一颗棋子。
「……就算是宰相什么的侵占了国家,我也无所谓。我也和他一样,想要叫占卜师和王族去吃屎呢。」
为此之故,如果自己的存在碍到了别人,那么想要杀人,或者被杀都是理所当然。
她不知道到底谁是正确的,而什么是错误的:但是有一件事她很清楚。
「……如果把我认识的笨蛋们当作是棋子,让他们去流血的话,我会很为难啊。」
艾尔莎耸了耸肩,喃喃地说:
「我讨厌争斗。」
然后,仿佛要否定自己说的话一般,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不不,不是这样。我不要再饿肚子了。」
这句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因此即使声量不大,也不激动,周边的空气却静静地震颤不已。
艾尔莎再度睁开眼睛后,眼中燃起了光芒,她清晰地说:
「我讨厌饿肚子,所以我不希望出现和我一样饿肚子的人哟。」
战争有可能改变国家。流血也许对那个腐败的国家是必须的。
暴徒和占卜师,以及贵族们,如果打起来的话,彼此都将会疲弊不堪;而不管是哪一方,都会代替国王秉着男人的权威来行事吧。
然而,如果事情如此进行,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在陋巷哭泣的孩子,依旧只会在火焰和血的味道之中,抱着膝盖哭泣。
艾尔莎不愿意再看到只有穷人必须担负起疲弊的后果。
如果宰相真的打从心底爱着维恩所有的百姓,他就应该不会自立为王。而艾尔莎也许会支持他。
艾尔莎知道自己的愚昧,她不认为自己所想的都是正确的。然而——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但是,有些战争也许可以用我的声音和我的话语制止呀。」
至少,如果在现今国王被捕捉的情况下,能够制止城里的士兵和约瑟夫他们争斗的话
艾尔莎心想,篡夺者乐于见到互相残杀,必须有人能够代替篡夺者下结论才行。
她不知道到底可以用什么方法。自己也许什么都不会,然而——
艾尔莎看着一旁的窗户。天色泛白,接近黎明时分了。朝霞仿佛是因战火燃烧的天空。
「……呃,如果我能救谁的话——」
看着窗户,小声低语的声音,听起来无助而且微微颤抖着。
「我的出生,就不是一个错误吧。」
对于她小声低语的话,安·多克和欧莉叶特忍痛找寻着回她的话。然而只有库罗狄亚斯不抱持这样的困惑。
他毫不踌躇地向艾尔莎身边踏去,抬起没有包扎绷带的手腕。
然后,发出低沉的声音,一拳槌向墙壁。
「——!」
艾尔莎的肩膀因惊讶而颤抖。库罗狄亚斯窥视她的眼睛,他混浊的绿色眼珠因愤怒颜色加深。
「……对你来说,我这个王子那么不可靠吗?」
他生硬的声音仿佛砍过来一般。比起遭到任何人说任何话,或者比艾尔莎以刀刃相向的时候受的伤还要深似的,以充满愤怒的声音说:
「为什么不向我求救呢?」
艾尔莎为他的话眼珠颤抖,发丝颤抖,肩膀颤抖,然后以同样颤抖的声音缓缓地说:
「因为——」
像是无计可施般,她摇了摇头。睁开的眼角落下透明的泪滴。
「因为——」
艾尔莎受够了。她抱着头,并且摇头;崩溃似地流下了眼泪。
我才不要这样——她想。
因为。
(我不是公主啊。)
一出生她就被当作是不吉祥的孩子。她活到现在,连文字读写都没学过。
(所以我不能成为你的妻子。)
因为、因为、因为——
(你所爱的根本就不是我。)
所以求求你,别对我温柔。
因为,我不能承受从幸福的美梦、从被爱的美梦醒过来的苦楚啊。
艾尔莎就这样崩溃似地哭泣起来,库罗狄亚斯紧紧地握住了艾尔莎的手。库罗狄亚斯的手浮现着纹路。他的四肢受到诅咒,一只手绑上了绷带。
艾尔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拂开他的手了。
安·多克和欧莉叶特面面相觎,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们似乎心底决定了什么似的。
在这同时,国王的亲信敲门来呼唤他们。库罗狄亚斯牵起泪眼模糊的艾尔莎走出房间。
国王正在谒见大厅等候着他们。
这是艾尔莎第二次见到国王。灰发的国王深陷的眼睛有着黑眼圈,却不靠他人扶持,自己走向国王宝座,坐了下来。
「维恩陷落了。」
他的话深沉沉重,束缚住了艾尔莎的胸口。
「……我们两国是同盟国。但是,这次是维恩发生内乱。只要国王换人同盟就失去了效力——」
国王以混浊的眼珠看着艾尔莎说:
「你也不再是公主。」
国王说,如果胡乱相助,有可能只会让战争延长。在这样的想法之下,他面对库罗狄亚斯:
「库罗狄亚斯,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国王问库罗狄亚斯,库罗狄亚斯向前踏出了一步说:
「父王,希望您能借我用圣骑士,以及列德亚克的骑士团和魔法师团。」
库罗狄亚斯毫不踌躇,目不转睛地看着父王说:
「为了镇压维恩的内乱,请允许我进军。」
灰发的国王压住眼角,胸部剧烈抖动,发出分不清是喟叹或是呻吟的声音说:
「……为了维恩,你要出兵啊。」
他的声音显得不以为然,同时似乎也预测到库罗狄亚斯会这么说。
库罗狄亚斯毫不退让,继续说着:
「不是因为我们两国是同盟国。维恩……是我妻子的国家,将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妃——她的国家。」
艾尔莎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她想到他包着绷带的手。并且想着他的伤,他的疼痛,还有愚蠢而悲惨的自己。
(不行啊。)
他应该舍弃维恩的,应该舍弃自己的——这些话不断地浮上她的心头,然而她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她只能咬着嘴唇,颤抖着肩膀。
她必须说出口,说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啊。
国王在三次的深呼吸之后,并不多话,向儿子问道:
「谁指挥?」
「我。」
库罗狄亚斯回答国王的话也很简短,语气渗透着坚决的意志,表示出他绝不采取别的决断。国王显而易见地扭曲了脸庞,低声呻吟:「你到底知不知道——」
「安·多克应该是没问题。欧莉叶特也是。但是,你只要离开这个国家……离开那片森林——」
连艾尔莎都能了解国王到底在担心什么;库罗狄亚斯不可能不懂。他的双手和双腿是因为在这个国家,才能受到魔王的祝福。
然而库罗狄亚斯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说:
「就算是这样……这也是我该做的。」
他像是在确认鲜明纹路的手,还能动似的。
国王仿佛忍住了痛,闭上了眼睛。周遭一片沉默。
「——有、有事相禀!」
此时,有一个士兵打开谒见房间的门,跑了进来。
「所为何事!」
国王对士兵的无礼,严厉地高声问道。如果是魔法师的传令还能接受,这里是不允许士兵闯入的。士兵为国王的声音吓得发抖,然而像是在找话说似地颤抖着嘴唇说:
「请恕我失礼,但是,可是……」
在士兵试图找出他失去的话语之前。
从他的背后奔入白色的影子,像是花瓣在飞舞一般。
(咦……?)
艾尔莎因惊讶而停止呼吸。这个闯入者实在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她有着纤细的腿,纤细的手臂;白色的礼服是艾尔莎从来没有看过的自由剪裁。她及肩的头发时时显现出混着金色的干草色;她的颈部纤细,不戴任何饰品。
她的身形修长,在房间中央像金刚力士似地伫立。
她的脚轻快地发出声音,没有穿鞋子。
「你好!」
她凛然微笑,额头上摇曳的浏海之间,清楚地和王子同样有着不吉祥的美丽印记。
「角角……」
不待库罗狄亚斯以颤抖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存在实在是鲜明而光芒四射。
(这就是——)
艾尔莎睁大眼睛,呆若木鸡。
这就是照耀一切,甚至带给魔王幸福。
夜之森的真昼姬啊——
她突然出现,绽放着耀眼的笑容,睁大一双眼环视着周遭说:
「国王,好久不见罗!狄亚也有一小段日子不见了!安迪和欧莉叶特都在这里呀!」
她在国王面前打招呼显得过分地自由自在。然而,在场——在这个国家,没有人责备她。
她如蝴蝶般翩翩飞舞,然后视线停留在艾尔莎身上。
艾尔莎原本想像童话中主角的公主,有多么美丽的容颜,却惊讶地发现她长相极为平凡。虽然长得并不丑陋,却也不算是特别美丽。只是,她的脸庞充满了活力。
除了额头的纹路之外,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那双眼睛。她那双三白眼的眼睛炯炯有神,有坚强的意志;像琥珀般闪闪发亮。
那双眼睛毫不畏怯,不知可怕为何物。
艾尔莎为了她毫不客气的视线,倒退了一步。
她不知是否察觉到艾尔莎的畏怯,鲁莽地大步走向艾尔莎,用她那皮肤坚硬的双手捧住艾尔莎的脸颊说:
「炼花的颜色!」
她笑了,笑得如此灿烂,让艾尔莎忘却去拂开她伸过来的手。然后,她说:
「像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
她说话是那么地没有礼貌而单纯,艾尔莎为她的话忘了该说什么,也忘了动作,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她的两只手腕有着如同老旧生锈般的瘀青。碰触脸颊的手掌有着旧伤痕,触感来说绝对不是淑女所属。
然而,她的指头到指尖都是暖和的。
「角角,我来介绍吧。」
库罗狄亚斯靠近身旁,以温柔且凛然的声音和她说:
「她是艾尔莎。她即将成为我的妻子。」
真昼姬听到他这么说,眨了眨眼,像鹦鹉一般重复着他的话:「艾尔莎。」
然后,斜斜地侧过头说:
「艾尔莎是狄亚的妻子吗?」
因为她这么问,库罗狄亚斯点了点头自豪地说:
「是啊。为了成为我的妻子,她越过国境来到这里哟。」
她转动眼珠,像是要缓缓地消化库罗狄亚斯所说的话。
在这之间欧莉叶特和安·多克来到她的身边窥视着她。「角鴞。」欧莉叶特满怀感情地呼唤她的名字。
「怎么了?这么突然……前几天不是才来给我们看过吗?」
「发生了什么事吗?譬如说和夜之王吵架什么的吗?」
经过安·多克这么一说,角鴞仿佛想起了造访城里的理由,以脚后跟为轴转而面对库罗狄亚斯说:
「呐!」
然后,她从胸口取出了东西。
那是黑色的……
具有不可思议光泽的巨大羽毛。
「给你!」
角鴞把具有不可思议光泽的羽毛,递给库罗狄亚斯,然后一脸幸福地笑着说:
「猫头鹰给狄亚的!」
艾尔莎不知道那是谁。角鴞说出口的是名字,是只有她能够呼唤的夜之森的魔王。
库罗狄亚斯睁大了他绿色的眼珠。真昼姬带来的黑色羽毛,到底属于谁所拥有?根本就是再明白也不过。
「是夜之王……?」
库罗狄亚斯的声音在颤抖,手指接受羽毛时也在微微颤抖。
「嗯,他叫角鴞带过来哟!」
库罗狄亚斯的手指到指尖都有纹路,他的指头触及黑羽毛的那一刹那,他双手双脚的纹路似乎开始发光。
「不能持久喔,要小心!」
角鴞的说明不清不楚,然而从该羽毛所传来的甜美麻醉力量,胜过任何雄辩。库罗狄亚斯允诺一切,颤抖着睫毛。
满溢的力量告诉他,黑色的羽毛是统领夜之森的魔王所具有的一小部分魔力。
「谢、谢谢……」
库罗狄亚斯满怀着用言语无法完全表达的万般感受,低声说道,并且闭上眼睛。
角鴞仍旧像阳光一般灿烂地笑着,接受了他的答话。
「就只是这样啦,角鴞要回去了!」
安·多克抚摸角鴞的头,欧莉叶特则亲了角鴞的双颊。角鴞向国王一鞠躬之后,依旧像是在跳舞一般,准备离开。
列德亚克的国王一直都没有说话,但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向她传达了不成言语的想法。
她的身影如同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一般,像是一阵风,似乎就要离开;此时她却回顾了一眼——不是在看库罗狄亚斯,也不是圣骑士夫妇:她盯着孤单伫立在那里的艾尔莎。
她琥珀色的眼睛看穿了艾尔莎。
她直视的眼神让艾尔莎感到不自在,让她想要别过视线。
艾尔莎自问到底对她能够说什么。
艾尔莎是毒吐姬。就像她在祖国曾经谗骂星之神一般,她原本想,如果有机会遇到诗人谌歌的真昼姬,要对有如怪物似的她说些什么,心里才过得去。
真昼姬笑了。
她的笑容实在是太美好,艾尔莎说不出任何话。
她赤脚走过红色的地毯,夜之森的真昼姬扑向维恩毒吐姬的颈边,一把抱住后说:
「谢谢你嫁给狄亚做妻子!我好喜欢你!」
角鴞的头发飘着深邃森林夜晚的香气。
(啊。)
艾尔莎的视线摇晃。艾尔莎和她是初次见面,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少女。她仿佛是从童话故事走出来似的,她的存在实在是愚蠢透顶。她是魔物之森的公主,艾尔沙以后大概也不会和她有所往来。虽然如此,艾尔莎的手自然地伸向她,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艾尔莎却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就像自己一样,纤细而且轻盈,却充满了喜悦。
艾尔莎闭上了眼睛。所有的绝望,不安,都有如夜晚一般消逝。
(我想祈祷。)
她出生以来头一次这么想。如果希望能成真,但愿——
艾尔莎自己也想要为了她祈祷。
然后,像是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仿佛从梦中醒来似地,角鴞离开了。留下来的库罗狄亚斯已经不再踌躇犹豫。
他和国王点头确认了意思。
不再有任何人阻挡。
他的胸口有着黑色的羽毛。瘦小的异形王子享有夜之王,以及真昼姬的祝福。
「我唯一的盼望,就是——」
库罗狄亚斯用热烈强劲的手握住艾尔莎冰冷的手,宣告说:
「我的妻子艾尔莎的祖国,维恩的城池——不流血而开城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