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维恩极为混乱。
狂风暴雨一般动乱的夜晚过去后,争斗却依旧未能平息。
贵族的宅邸冒出了火苗,到处都响起怒吼声。
现今依旧血流不止的不是在城里,而在于贵族们逃入的星之神殿。占卜师们想以占术和魔法对抗,城里的士兵支援着他们。
然而,陋巷的人们加上半数为金钱所募集的佣兵们,比怠惰而散漫的国军士兵占了优势。
要镇压神殿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叛军却欠缺统领。他们差点被士兵击退,正显示了内部的混乱。
「达达称王是怎么回事!」
佣兵们捉拿住占卜师们,一边挥剑发出这样的疑问。
他们也曾听说了达达的声明,说维恩国王已经下狱。
仿佛要盖过悲鸣与呻吟的声音交织,几近嘶吼。
「我们怎么会知道!雇主是国王不是很好吗!奖赏应该就能拿得多一点吧!」
「我们可没听说议会将以人民为主体的事啊……!」
「既然达达成了国王,为什么不统率城里的士兵啊!」
「约瑟夫!」
陋巷的佣兵呼唤道;约瑟夫正站在阵前砍杀士兵。约瑟夫一边挥剑,嘴里茫然地低语:
「为什么?」
他额头冒出的汗水,流到下巴。
约瑟夫手持达达赐给他的巨大的剑,身穿良质铠甲,腰间系着深蓝色的星石。
确实是约瑟夫在统领这场叛乱,而就是宰相达达提出的主张。
然而,到底是谁说他将成为国王?
好几句话在约瑟夫的脑海里浮起,然后消失。他回想起在阴暗的房间里进行的秘密会谈。
『为了新时代黎明的开始,这个国家需要新的议会,由人民组成,为了人民存在的议会。为此这个国家有必要引发风波。』
为此他被要求拿起剑来,做了决断。
只要镇压了贵族和神殿,约瑟夫就会以他们为人质,要求新的议会开始运作。现今不存在的卡尔斯顿家族的署名,这时候应该是有用的。然后,宰相达达应该会丝毫不做抗争地接受才是。
然而,为什么城里的士兵来到这里?自己为什么还在战斗?
整个状况到底是哪里没能照计划进行?他满脑子充斥着血腥地思考着。
到底是错在哪里?有什么不对之处?
虽然他内心决定不再使用家名,却因为考虑到新的国家,才决心再一次提起。
约瑟夫的双亲在落魄之余精神状况受损,诅咒着国家和占卜师而死去。看着他们可悲的穷途末路,约瑟夫心想他已经受够了;他只怀抱了一身剑艺,舍弃了一切。
他绝对不想再憎恨任何人,不愿意怀着憎恨死去。
他决心在贫穷的街道重新生活;他是幸福的,遇到一个女人,能够平静地对约瑟夫的出生以及成长背景一笑置之。她是酒馆的女人,胸口怀抱着乳白色的石头。他一直以为他会维持着现在的生活,平凡地在老旧狭窄的街道中生活下去。
是他自己放弃了如此安稳的幸福生活。然而那也是因为自己深爱着这样的生活。
他深爱着这个国家,还有在这个国家生存的人们。深爱着他新获得的家族。
『结果就是你要承担一切苦果呀。』
他告诉他的妻子,为了要改变这个国家,要发起战争。他的妻子手肘支着酒馆的吧台,叹气低语:
『老好人一个。』
她为了消遗解闷一边剥着水果皮,像是责备似地说道。
女人声称少女时因事故受伤的腿疼痛,连在床上都烟斗不离手,然而在怀孕之后就完全不再碰烟斗。
她是一个重感情的美丽女人。
『要阻止男人?我可不想做傻事哟。反正你们是不会听进去的。要阻止你们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吧?』
女人向来绝对不说不干脆的话,她都这么说了,可见她绝对不是赞同这场叛乱的。但是,约瑟夫却决定出发。
为了她,还有,为了她和自己的孩子。
他不知道梅莎丽是否理解这事。只是,她丢下一句话:
『如果你不回来,我会立刻去找新的男人喔。』
约瑟夫知道她说的这句话也是出自她的善良。约瑟夫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背过身子;妻子梅莎丽说道:
『呐,如果你碰到那个孩子——……就是孤儿毒吐姬,叫她回来吧。』
约瑟夫咬紧了牙关。
对,艾尔莎她——
原本以为会舍弃过去生存下去的。然而,在维恩陋巷相遇的是——
有如鸡骨般瘦小可悲的少女,愤恨厌恶国家和占卜,光靠诅咒拼命生存。
「就是那个男人说,毒吐姬也会回到这个国家来的。」
对他说出口的话,当然不会有人回话。
达达宰相的确说过要让艾尔莎回来。他说要让她回到这个国家,保障她以维恩国公主的身分过着幸福的生活。
这个腐败的国家,任谁是国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即使是达达夺走了国王的宝座也无所谓。然而——
如果国王被求刑,他的女儿到底会如何呢?
约瑟夫所知道的毒吐姬艾尔莎,真的能过着幸福的日子吗?
那个男人真的能保证一个幸福的国度吗?
「————!」
约瑟夫嚎叫似地高声吼着,挥动着剑;事到如今,他绝对不能投降。
他必须攻陷这座神殿。
抵达宰相达达的身边。
「约瑟夫!」有声音在呼唤他,这声音让他感到遥远,仿佛隔着一面墙壁。他此时只觉得唯有砍杀眼前的人就是一切。
然而,嘈杂声如同波浪荡开:和之前的怒吼以及悲鸣都不尽相同。
在期待与绝望之中,有人乘势叫喊:
「援军来了!」
约瑟夫回过头。不知是达达,还是别人——他以为有人送上新的助力。他心想,星之神还没有抛弃他们。
然而从神殿的外部,传来伙伴们悲鸣似的吼叫声。
「维恩军得到列德亚克的援军了!」
约瑟夫仿佛被雷打到,停止了动作。
维恩军不正是阻挡在自己面前,必须推翻的国家所拥有的士兵吗?
穿着铠甲的骑士们和魔法师团向神殿涌入。以红色和深绿色为基调的旗子,属于维恩的同盟国——列德亚克所拥有。
压倒性的人数和力量,在一眨眼之间制服了叛军。
「……!」
约瑟夫持起剑,眼中充斥着血丝。他已经有了赴死的准备。然而,应该攻向他的列德亚克骑士团分为两股力量,从这之中出现了小小的身影。
她有着黑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珠,穿着附有皮革防护用具的礼服。她的胸口有星之石,混浊的绿色中散着红色的星之石发出光芒,绽放出淡淡的火焰。
「……艾尔莎。」
约瑟夫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他呼唤占卜之国维恩的毒吐姬——呼唤他所知道的陋巷孤儿的名字。
列德亚克军队进军的前一刻,房间内只剩下库罗狄亚斯和艾尔莎两人。库罗狄亚斯异形的手指碰触艾尔莎的胸口。
「我必须向你道歉。」
库罗狄亚斯和艾尔莎必须分成两支队伍。两人在离别之际,这就是库罗狄亚斯对艾尔莎所说的话。
他从手里拿出来的是艾尔莎的星之石。
绿色的光芒实在是太令人怀念;艾尔莎睁大了眼睛,回看库罗狄亚斯一眼。库罗狄亚斯垂下眼,仿佛忏悔似地说:
「你去街上的那天,我在庭院的草丛里找到了这个。」
他将石头还回艾尔莎胸前。
「……为什么?」
艾尔莎本身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针对什么而问。
库罗狄亚斯一如往常,以不欺骗而率直的话对她说:
「我是找到了石头,但没能交给你……因为我觉得,如果还你这块石头,你好像就会离我而去。」
离我而去,到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艾尔莎无言以对,咬了咬嘴唇。她找不出话可以对库罗狄亚斯说。
自己也许确实是会逃走。从他的身边,从自己,从一切的一切逃开;即使是无处可去。
到底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对他,以及其他所有的未来才是正确的?她无从知道。
艾尔莎只是看着库罗狄亚斯黯淡的绿色眼珠,眯起了眼,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石头,开口说道:
「这是……维恩的星之石。在我出生的时候被赋予的。这石头只属于我……也不是说有什么力量,但是属于我的东西只有这个,所以说……」
她仿佛要哭出来似地,扭曲了脸庞,柔弱地笑了。艾尔莎像是在吐气似地说:
「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吓了一大跳……狄亚的眼珠,和我的石头是同样的颜色……」
库罗狄亚斯听到她这么说,抿了抿嘴唇,咬紧牙根,仿佛无法忍耐似地喉咙作响,缓缓伸出了指头。
「——希望你允许我亲吻你。」
从两人第一次碰面至今,他都一直尊重艾尔莎的意思,从不霸王硬上弓。此时他却不待艾尔莎回答,抬起了头。
他仿佛倾注灵魂似地,将干燥的嘴唇,靠近垂在艾尔莎胸口的星之石。
库罗狄亚斯抬头看停止呼吸的艾尔莎,低声耳语:
「我和你同在。」
相信我吧——他吐气最后说道。
「……走吧。时间到了。」
库罗狄亚斯的身体离开,指头也离开了。安·多克和欧莉叶特来到两人独处的房间迎接他们。
艾尔莎向背对她的库罗狄亚斯说:
「狄亚——」
库罗狄亚斯停住了脚步。艾尔莎稍显犹豫地向着他的背影问道。
她握着自己胸前的星石,星石像是栖宿着他的温暖。
「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会感到迷惑呢?」
库罗狄亚斯单薄瘦小的背影,似乎没有任何困惑。艾尔莎为此感到很不可思议。
她自己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懂,这么地害怕啊。
「……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
库罗狄亚斯披上安·多克交给他的斗篷,以平静的声音说。
「不过,我认为让我的人民流血的,就是恶了。我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因此我得以能够在国内穿着比任何人都上等的衣服,吃着比任何人所吃的还要丰盛的食物。上至我的血,下至我的指甲,我的身体都是我国国民所给予的。」
没有深刻的内容,也不像是钻牛角尖的样子,仿佛一切是那么地理所当然,他说:
「区区我这条生命和这一生,不敢赌下去怎么行?」
不待艾尔莎作答,库罗狄亚斯和安·多克一起走出了房间。
他的头回也不回,踏着毫不迷惑的步伐,留下艾尔莎在房间里。
欧莉叶特牵起艾尔莎的手说:
「来,我们也该走了。」
她让她穿上了附有皮革护具的礼服。艾尔莎用颤抖的声音向欧莉叶特说:
「……我好怕。」
她的声音微弱,如果不集中注意力,仿佛就会被呼吸声盖过。然而,欧利叶特听得一清二楚。
「我也怕呀。」
欧莉叶特握住了艾尔莎的手,像是要包裹住她的颤抖,将体温传达给她似的。
从欧莉叶特嫩滑的手掌,也可以看出她绝非是一个习于战争的女性。她的丈夫守护着她,让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远离战争场面。
然而,这一次为了这位小小的异国公主,她并没有遵从他丈夫的意思。
「真是可怕呀……可是,不是决定要去了吗?」
艾尔莎的手用力回握欧莉叶特的手。但是,她的指尖依旧冰冷。
「怎么办?」
艾尔莎问欧莉叶特,她完全依赖着她。
「如果我的声音,我的话,没有传达到任何一个人的话……」
如果完全帮不上忙;如果只是助长多数人的死亡和饥饿——
艾尔莎颤抖惧怕,不知道自己这个诅咒的公主,是否真的能亲赴战场。
(我什么都没有啊。)
她没有任何觉悟,也不曾像库罗狄亚斯想过要赌上一切。丰盛的餐点和暖和的床铺竟然有背后的意义;嘴中的小麦作为生命,红酒作为血液,竟然会有代价。
事到如今,不容许她在这种地方伫立不前了。从现在起必须前往未来,前往战场;然而,她却止不住颤抖。
艾尔莎困惑畏怯,欧莉叶特抱住了她的肩膀,将脸颊靠近她的发丝说:
「你只要相信就好。」
她纤瘦的身体,让欧莉叶特想起某个少女。
「你的声音和话语就是力量哟。相信我们,然后你要相信你自己。」
放心好了——欧莉叶特低声说道。
「你不是根本就不想照我们的意思过生活吗?」
欧莉叶特故意神色开朗,在指尖上用力。她身为一个巫女,并且决定以一个妻子的身分生活。欧莉叶特说道:
「你的生活方式,是由你来决定的哟。」
肉烧焦的味道,以及浓厚的流血迹象,笼罩着整个维恩的神殿。
艾尔莎的肺充满着这些味道。
她被人称做是毒吐姬,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如同她毒吐姬的称呼,她不断地口吐毒辣言语,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她一直在慨叹自己的可怜。
然而,艾尔莎知道光靠如此已经无法再保护自己。除了自己以外无法保护——甚至,连自己也无法保护了。
「放下手中的剑吧!你们是同一个国家的人,同样是国民啊!」
艾尔莎嘹亮的声音响彻神殿。
「如果维恩的士兵对国王还心怀忠诚,不想背叛国王的话——」
艾尔莎要他们遵照她的话,她倾注全副精力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艾尔莎·维恩提奴!人称毒吐姬,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她单薄的胸部起伏,混浊的绿色星之石闪耀;她一口气断言道:
「奉星与神的命运指示,我将成为列德亚克的王妃!」
像是要证实这句话似的,列德亚克的圣剑巫女就在艾尔莎身旁,她并率领着人数众多的骑士团和魔法师团。
口吐恶言的少女,曾经被人们轻蔑地称做是陋巷孤儿;而今却以符合公主身分的威严,止住了持剑的人们。
大家都讶异得止住了呼吸。可以知道的是,他们都在伺机而动。
自己手中的剑该如何?对方的剑又该如何?这个国家将如何运作?
「城池被攻陷了!」
叛军中一名佣兵流着血,像野兽般吼叫。
「你也该被求刑!」
人们之间传染着紧张的气氛。因贫穷心胸狭窄的人们,分别嘶吼:
「对!只要没了国王!」
「这个国家只要没了占卜师!」
艾尔莎为这些扎心的话用力握住了拳头。她的确是从心底想过这些话。如果没有占卜师,没有星之神——
然而——
艾尔莎闭上眼睛,握住了自己胸前的石头。
她根本就不知道维恩的国王是谁,连面貌都想不出来。血统又怎样,父亲又算什么呢?她一直以为王族根本就是披着人皮的异形。
然而,出现在艾尔莎眼前的这一个人却是那么地不同。他正和圣骑士一同以少数的精锐部队向王城前进。
虽然现在不在身边。
『我和你同在。』
但是库罗狄亚斯这么说过。
唯有他是艾尔莎的王子,也是她的国王。
(别感到迷惑。)
她只要想起他,畏怯的心就振奋了起来。他毫不感到困惑的瘦小背影带给艾尔莎无比勇气。
这份感情还没有名字,他们的相遇不是出自于爱情。艾尔莎早就理解到,那个王子对自己一定不是喜欢或什么的。
他想要的不是艾尔莎,而是为了他称做是列德亚克的国家,找一位王妃罢了。
然而,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为了背负几百几千的生命,背负几万几千万的血统历史而生存的方式。
他决心要以一切的生存方式来爱维恩的公主。
而艾尔莎想要相信这样的他;她强烈地想要牵起他异形的手,相信他。
一瞬之间,艾尔莎任凭想像奔驰。然后她又抬起了头,毅然决然地放话说:
「幸福是可以靠流血的多寡来换取的吗?」
艾尔莎环视人们说。持剑的佣兵之中,也不乏艾尔莎认识的陋巷人们。
她回想起过去的岁月。
「我知道什么是饥渴,知道空腹的夜晚是多么寒冷。达达真的不只是口头说说吗?他真的能够带给所有的人民不饥渴的生活吗?」
艾尔莎想,如果真能如此就好了。如果真能过这种生活那就好了。
「如果真的能够如此断言,那现在就在这里斩去我的头吧。」
叛乱的人们一齐将视线从艾尔莎身上别开。他们是有所迷惘的。
他们一直以为宰相达达是他们背后的靠山,然而他们却连达达要成为国王都没有听说。
自己是不是为了宰相个人的私欲被当作是棋子?他们在心底隐约察觉到了这点,却置之不顾地战斗着。举起的剑不去破坏什么就无法放下。
「艾尔莎。」
约瑟夫低声呼唤艾尔莎的名字,并且出现在她之前。尽管他从手臂上流着血,却依旧握住了剑对艾尔莎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你……你才是被这些占卜师们遗弃,找回来后被夺去了声音,嫁到异国……」
约瑟夫的手颤抖,伸向艾尔莎。
虽然现在绝不可能构着,但是他曾要她回来,说他们是同伴。这手曾经好几次地抚摸了她的头。
艾尔莎眯起眼睛。
他说要来接她的话,结果成了谎言。
要声称你骗了我而予以拒绝,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可能就会这么说;然而,现在的她却想要相信约瑟夫。
她不知道约瑟夫的出生以及成长背景。他愿意照顾她也应该只是对她出身的同情吧。然而,她就是想要相信他。
他既不是情人,也不是家族。
然而,她就是想要相信他对她寄予思慕之情。
「……的确,我是认为占卜那种东西根本就是狗屎。」
艾尔莎特地缓慢而咀嚼般说着:
「我希望星之神死了算了。但是——」
光凭口头,一时的激情喊叫是容易的。然而如果只是如此,话语是绝对不可能传达到的。
自己要说出能传达给某人的话语啊。
艾尔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气。她聚集所有的思念,仿佛让她只会恶言相向的话语中充满灵魂。
「不是有人相信那是为了这个国家吗?」
她抬起头来,直直逼视着约瑟夫棕色的眼珠:
「约瑟夫,如果我原谅了占卜师,你就会放下剑来吗?」
约瑟夫为艾尔莎的话扭曲了脸庞。
然后,艾尔莎不只是对约瑟夫,她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
「我保证——绝对不会随便论断罪名。绝不再让大家流血。消除贫富差距,绝对不会轻忽了所有维恩的人民。」
艾尔莎没想到约定保证的话是如此地沉重。然而,这份沉重是理所当然的。
约瑟夫面对艾尔莎毅然决然说出口的话,仿佛听不懂似地,颤抖着嘴唇问道:
「……为什么?」
艾尔莎不知道他这是在问什么。虽然她不知道,然而——
如果是问她为什么能说出这些话,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是因为——
「因为我愿意相信。」
艾尔莎说。
「不是占卜师,也不是星之神或维恩的国王……而是将娶我为妻的列德亚克王位继承人——」
他说——
「他说会拯救这个国家和我。」
约瑟夫缓缓地垂下头,蹲了下来。
他感到精疲力尽。体内血液缓缓地镇静下来,他又有了感觉。
他将自己巨大的剑放置在地面上,艾尔莎的脚边;仿佛遵从了她的意思一般。
约瑟夫是知道艾尔莎的。他知道的不是毒吐姬;他所知道的小小少女不幸福、任性,是个孩子却一直拼命虚张声势。
他本来想,为了她,自己必须陪在她身旁。在嫁过去的异国一定也只有痛苦焦虑的日子,所以自己必须帮助她。
然而,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现今在眼前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小小的孤儿了。
长久以来他们就是亲密的朋友。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挂心她所说的话。
能够相信——约瑟夫而今对着妻子在心底问道。他的妻子正怀抱着不安之情,等待他的归来。
能够相信。
没想到那个小小的毒吐姬——
会说出相信别人的话呢。
「维恩提奴……」
有一名占卜师呻吟似地呼唤着艾尔莎;他满怀敬畏,头一次说出口:
「我们的国王被魔法师奥莉薇亚擒获……求刑……」
此时有一名女性向前走出一步。她原本像一个影子似地站在艾尔莎背后。这位列德亚克的象征,圣骑士的妻子——巫女欧莉叶特传达道:
「圣骑士前往城里了。」
占卜师为她的话颤抖,情绪高昂。疲弊的士兵们内心想起列德亚克圣骑士的英勇事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艾尔莎对他们展现笑容说:
「我不知道达达宰相是多么厉害的男人,奥莉薇亚是多么厉害的魔法师——」
她并不担心。因为,库罗狄亚斯向艾尔莎保证过;必定会不流血地将维恩的城池归还给国王。
所以,艾尔莎能够微笑以对。
她相信库罗狄亚斯。
「……我的狄亚,绝不会输给他们喔。」
她绝不高尚,但是以强而有力,具备意志力的眼珠和笑容说道。
她没有学问,不知道母亲是谁,成长背景下贱。然而,在占卜的国家维恩,以及拥有圣骑士的国家列德亚克这两国的历史之中,她的事迹会广为流传。
这位公主的话无与伦比地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镇压维恩城进行得比镇压神殿来得迅速精采。
以安·多克为首的精锐部队揭起列德亚克的徽章,一举来到维恩国王的身边。
奥莉薇亚知道魔法失败,无法操纵艾尔莎的身体;但是她也许没想到,列德亚克军会这么快就为了维恩发兵。
失去遁逃的场所,抵抗到最后的不是宰相,而是他的妻子奥莉薇亚。被捉拿的魔女赌上性命,试着向库罗狄亚斯施以禁忌的魔法。
在她发动夺去性命的魔法那一瞬间,王子两只手腕发光。
库罗狄亚斯身体垮了下来,倒向地面。
然而这并不是魔法所使然;而是他自幼便熟悉的手脚的重量。库罗狄亚斯已经有许久没感受到这种感觉;他为这份令人怀念的感觉微微地笑了。
他胸前的黑色羽毛,代他受了奥莉薇亚的魔法,此时化为尘土。
「……到最后一刻都因它获救呢。」
在这同时,列德亚克的骑士和魔法师奔向库罗狄亚斯,将准备在一旁的可动式椅子带了进来。
在另一个房间内,和宰相对峙的安·多克将圣剑抵在宰相的脖子上说:
「用你的话传达给维恩的人民吧。」
他命令身为宰相的他进行最后一份工作。
「维恩的毒吐姬和列德亚克的异形王相恋,她的心有所改变。」
还有,这个国家新的历史,不是由一个男人和魔女开创,而是和王国列德亚克一起重新开始。
男人夺走王位的美梦破灭,他缓缓地垂下了头。
艾尔莎听说了达达和奥莉薇亚遭到拘禁之后,在神殿留下骑士团和魔法师团,和欧莉叶特迅速地来到维恩的王城。
艾尔莎在那里发现库罗狄亚斯坐在可动式椅子上;她喘着气奔向他说:
「狄亚!」
库罗狄亚斯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仿佛她的声音和回响让他感到舒适;他平静地回答「不要紧」。
他的身体动也不动,比想像中更为悲惨,艾尔莎胸口涌上一股悲伤。
然而库罗狄亚斯像是要抵抗不能自由动弹的手脚一般,微微地摇晃着下颚,以真挚的眼神说:
「艾尔莎……这个国家的国王在里面。」
艾尔莎瞪大了眼睛。
库罗狄亚斯唯一能动的头缓缓地、深深地点了点。
「他想要看看你。」
这个国家的国王——她想起绝不可能回过身来的背影。他遗弃了艾尔莎,没有阻止要他遗弃她的占卜师;他,是艾尔莎的父亲。
他是国王,未来可能要为了维恩的复兴,尝遍辛酸苦恼。
国王即使被达达捉拿,却在处决前被救了起来。
救他的是以库罗狄亚斯和安·多克为首的列德亚克;可以说是艾尔莎引导的。
艾尔莎确实如同占卜所说的,因为嫁到列德亚克,而拯救了国家。
国王首次说想要见见艾尔莎。
「……我——」
艾尔莎像是拒绝似地摇摇头;她的嘴唇在颤抖。
从她抵达维恩之后,即使眼前是流血或刀光剑影都不曾为之颤抖,她此刻却觉得胸口憋紧,指尖颤抖不止。艾尔莎靠向库罗狄亚斯,握住了他不得动弹的手。
库罗狄亚斯有着和她胸口垂下的石头一样颜色的眼珠;即使她为不安所颤抖,依旧握住了库罗狄亚斯异形的手。
他的手无力,且和娃娃一样冰冷。她仿佛要温暖他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说:
「我还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对自己的父亲,对这个国家的国王。如果她和他见面,一定会口吐恶言吧。
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取悦众人,他是她在酒馆谩骂了几十次,几百次的对象。
她可能会如之前谗骂他一样苛责他吧。会责怪他说,事到如今才要找她,之前为什么都不闻不问;会要他去死,责骂他是无能的国王;认为这种人根本就不是他的父亲。
她一直想诉说。
她的怨恨,憎恶,绝望,想要口吐恶言。
想要问他为什么遗弃了她,为什么生下她。
如果现在见面,她一定会无视于对方的话,只知诅咒吧。
「……可是——」
然而现在,艾尔莎握住库罗狄亚斯的手;她想要传达给父亲这个人的,完全是别的事情。
「总有一天,我想说——」
艾尔莎无可遏抑地颤抖,同时乞求盼望。
「曾经发生过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艾尔莎跪下膝盖,扭曲了脸庞,眼里泛着泪水说。
她心底浮现的,首先是养父死亡后,像是乞丐般受冻饥渴的日子。再过来便是占卜师们的残暴,摧毁了她的自尊。
然而——
「我也想说,那些日子带给我勇气……」
艾尔莎说,想要拥抱一切生存下去。
遵照星与神的命运所指示。
想要说,能够抱着这块石头出生真好。
库罗狄亚斯为了她的话,眯起了淡色的眼珠。
「不要紧。」
他疼惜似地低语:
「如果是你,就不会有问题的。」
仿佛是在约定似的。然后,他以稍显悲伤,着急,痛苦的脸庞对艾尔莎说:
「对不起。我现在无法拥抱你。」
艾尔莎为他所说的话,一把抱住了库罗狄亚斯的脖子,虽然只是一瞬间,她放声大哭。
同样年轻,纤细;两人肩膀所背负的是大量的鲜血和历史。他们绝不因过重的包袱压垮——
忍住伤痛,咽下苦楚,将一切的伤痛和苦楚转化为勇气,为了开始迈向新的道路。
孩子般的慨叹已经不再。
艾尔莎这次终于告别了幼小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