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德利克•席路瓦•罗威尔。
神赐予一切的,我的名字。
我拥有自出生以来的记忆……也有出生之前,连眼睛都看不见时期的记忆。我视为理解当然,坚信任何人都是如此。首次学会语言的那一天情况,我也记忆犹新。也记得奶娘因我的言行举止而睁大眼的次数。我晓得普通人有「遗忘」的功能,是我出生以后六年一个月又三天后的事情。
我被取了「神子」这种夸张的外号,是我两岁生日的那一天。
如神才华洋溢,做为被神宠爱的孩子一直被吹捧……宛如在讽刺信仰深笃的柴涅恩希斯王国。
我得心应手学会语言时,已经被大批大人团团围住。能够「记忆」。然而还不能「理解」的我,不带丝毫疑惑地成为那些人的玩具。当「神子」的外号普及流传时,最初盯上我的人,是当时的摄政巴托兰德。
起初,他只教我身为王族的说话或是问候方式而已。当时他是否依旧有心想教育我,现在也不清楚。不过当我立刻学会时,他就失去控制了。
被交付的知识,我按照命令,一个也不剩地吸收。从页数到文字的罗列,连指导我的巴托兰德摄政手上的皱纹数量都有鲜明的记忆。
那些人面对罕见的玩具沉迷过头,疏于我的饮食和生活管理,我也还记得自己发烧和身体不适而昏睡的次数。明明贵为王族,却因为饥饿而险些在城里饿死的王子,古往今来就只有我一个吧?
巴托兰德摄政惧怕被当时在位的父王知道这些事情,便滥用权力从达利欧宰相手中夺走照顾我的职责。被巴托兰德摄政威胁「我能够夺走你的妻子、孩子以及在城堡的容身之处」的达利欧宰相的表情……我现在也想遗忘。
接着他施行「特别教育」,借由那家伙的手无声地扼杀年幼的我。成为只懂得累积、道出知识的玩具,直到丧失意识为止全盘记忆并予以崭露。唯有这件事是我存在的理由。
当时在我的知识中,这么做是常识。关于即使在国家典礼等场合能相见的王兄,与父王、母后同样没有特别的情感。不过是有血缘关系,一帆风顺的话则会继承王位的第一王子。
是个「凡人」。
而被称为「神子」的我才是配得上是下一任国王。每一天,那些人都一再对我耳提面命。
被那些老祸害持续玩弄的每一天。把我从那种地狱救出来的人是──
『住手!这些混帐……!对我的弟弟做什么!?』
*
「王姊。我把赛德利克第二王子殿下带来了。」
防卫战结束后的两天后。随着敲门声,史提尔如此问我,是在缇雅菈为了与母王通讯而离开房间之后。与卡拉姆队长交接的亚瑟,以及亚兰队长担任近卫时,在史提尔邀请下,赛德利克进入房间了。他一如往常,服装极有王族风范,一身穿戴的装饰品依然闪闪发亮。
他有些表情阴沉地进房,看见起身坐在床上的我的模样,表情更加险恶了。
「……抱歉,这么久都没来探望你。其实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早一步来看你的才对。」
在史提尔建议下,他坐在我一旁的椅子上。当啷,他的装饰品发出声音的同时,最先说出的是道歉。低沉的嗓音,让我理解他还在钻牛角尖。
「毕竟你很忙碌,也没办法吧。不需要为了这种事情道歉喔。」
毕竟第一天我这边也谢绝会面,我们一样的。我边这么思考边回话,不过赛德利克的表情依旧阴沉。不如说,搁在膝盖上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你的脚还好吗?」
「几乎没事了。现在不痛了,右脚已经没事了。左脚也再过个三、四天就好了。」
「我听大哥他们说……你会留到伤口痊愈为止。」
「对,痊愈隔天就会返回弗利吉亚王国了。」
我也有点习惯他说话支支吾吾了。他垂着脸,即使如此也想好好地对上我的视线,一再把眼神投向我。我确实传达回国的意思后,「是吗……」他呢喃,沉默了片刻。
「……我真的很感激。感激弗利吉亚王国的所有人。尤其是普莱朵,我在你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他的头又垂得更低了。
第二王子朝我如此深深低头,不禁让我觉得不舒坦。我要他赶紧抬头,接着他的头虽然还垂着,也慢慢回到原本的姿势。
「你也很努力吧?我不清楚细节……不过听说让人捏了一把冷汗。」
是缇雅菈告诉我的。我如此表示后,赛德利克的肩膀一颤,小心翼翼地动作,但这次目不斜视地望向我。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我的……」
「你说『神子』……的事情吗?」
我代替赛德利克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出口。听见那个词汇时,这次他的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对他而言,这一定是不太好的词汇吧?
在游戏中,赛德利克也提过关于外号,「『神子』……由于这种无聊的外号,年幼时我一直让当第一王子的大哥痛苦。」大爷属性的赛德利克,关于自己那种才能,虽不刻意隐瞒也不自豪。赛德利克代替卧病在床的国王在一年之间出色地肩负起国家的功绩,让他「神子」的外号甚至扬名到弗利吉亚王国。
至少现在的赛德利克,其外号丝毫没有传到我国。听见我们谈话的史提尔与亚瑟都不懂意思吧?
恐怕赛德利克是从约翰国王口中听说我知道神子外号的事情吧……不对,就算没听说,我的话中也一再暗示过这件事。
我说明自己预知后,赛德利克说,「那么你也晓得我会在战场上作战吗?」如此询问我。我摇头,他的神色又更加讶异了。
「我所预知的是更久以后的未来……不过,我相信你能做到。」
从赛德利克决定亲自挺身而出的当时,我就认为他就算没有遭逢悲剧,也一定能够挺身奋战。
我接着说「而且」,探头盯着他火红的眼珠。
「……你也是正因为有那种心理准备,才决定前往战场的吧?」
尽管他再有能力,没有用武器的自信就不可能上战场。恐怕他本身也早已理解「神子」的才能了吧?
我询问,让他微微后仰,张大嘴,点了一次头。在游戏中见过,连对方的技巧也能复制的才能非常惊人。虽然他赢不过骑士团长亚瑟的腕力与肉眼跟不上的剑技,但足以被评价为「有如面对无数个战士」。
「……抱歉。我……从一开始……」
「赛德利克一直在道歉呢!」
他又想道歉,不禁让我笑了。我的反应或许出乎他意料,赛德利克双眼圆睁,让我故意朝着他露出有些恶作剧般的笑容。
「你还那么帅气地飞奔而出的说……我说过,听说你很努力的事情了吧?」
我一边笑着,一边想起他道别时大喊的话。
『看好了……!! 普莱朵•艾比•罗威尔!』
我没有亲眼看见。不过我明白。他竭力奋战,抵达了兰斯国王的身边。
赛德利克有些哽住地抿起嘴唇,仅用眼神回应我。我再次对他一笑,朝他问道。
「我问你……你就那么讨厌身为『神子』的自己吗?」
我的问题,让沉默的他睁大眼睛。由于游戏设定,我都晓得他为了兄长而隐藏了自己的才能。不过,预知能力者的我不可能知道他的「过去」。
我觉得自己坏心眼,但也特地询问他,而我没有退让地等待回答。赛德利克视线游移了好一阵子,一再握拳,贯彻沉默。我甚至可以听见他咽口水的一片宁静中,他终于再次张嘴。
「……对,我十分厌恶。」
那是非常低沉的声音。以这句话为契机,赛德利克叽哩地紧咬住整齐的牙齿。他又往下垂落的视线中,燃烧着对某种事物的愤怒。
「我可以记得、学会亲眼看过的一切事物。这是被称为『神子』的缘由……不过,那又能带来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右手掌心上。随着宛如向自己提问般的话语,他紧握住那只手。
「这份才能,并非我应当获得……起码这件事,我能够断言。」
落在拳头上、火红的眼珠寄宿着憎恶。纵使对于自己的容貌多么有自信,纵使多么被他人奉承,纵使受到两位兄长如此疼爱,从悲剧发生的许久以前……他一定就比任何人厌恶着自己。
纵使能喜欢「外表」,也无法喜欢「内在」。
「……真是太可惜了。」
我不禁脱口而出。我的呢喃,让赛德利克视线垂落着点头,接着说:「对,所以我一辈子都会对这种才能──」在他说完之前,我便打断他说「不是这样」。……我的话似乎让他有所误会,便重新开口订正。
「……赛德利克,你的那份才能『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并非应当忌讳或者憎恶的喔。」
他的嘴巴微微睁开。表情就像在说不明白我的意思。望向我的眼珠困惑地动摇。
他就是如此苛责自己。一定除了威胁兄长的王位继承权,发生过其他事情吧?我想起他向被称为汉姆卿的老人喊「把我当成玩具」。……他或许没有任何正面的回忆。不过,就算这样。
「这是很美好的才能喔……肯定能为以后的你带来幸福。」
什么……!? 他提声说道。他的表情险恶到就像在指责我没有把刚才的话听进去。「没事的」,在他张大嘴说话之前,我先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是神的话……如果我必须在兰斯国王和你之间选一个人赐予这种才能的的话……我一定也会选择赐给你。」
他的表情绷紧、僵硬,就像不晓得该愤怒或者吃惊才好。他眼睛睁得极大,大大的眼睛中的火焰清晰地显露……不过我是真的这么想。因为他……
「因为你的个性是,与其把谁踢开,宁愿把一切让给对方。只要是为了珍视的人,你最后甚至会什么都放弃。」
我轻轻碰触他僵硬的脸。抽搐般微微震动的肌肉连我的手指也跟着颤抖。
「正因为你是这种人,才要赐给你。你总有一天会亲自守护你珍视的人。用这种才能守护。」
已经一度派上用场了吧?我意指上战场的他。因为我能够确信,他不会总是被守护的一方。
我的提问让他表情扭曲。这次并非愤怒,而是想哭泣时展露的表情。
「而……我会把国王的能力赐给兰斯国王……比起我,你一定更清楚这个理由。」
他挪动颤抖的下巴紧紧阖上嘴。接着如孩童般用力点头。他那火红的眼睛又逐渐湿润,真的是个爱哭鬼,让我不禁笑了出来。我手指抚摸他带着湿气的眼角……理解他的内在的确依旧稚气。
「兰斯国王真的是位英明的国王喔。伟大到甚至连『神子』都比不上……身为弟弟的你要比谁都信任他。」
赛德利克的眼睛睁大到极限。表情维持着惊愕而冻住的他,脸逐渐染红。脸的温度明显上升,接着端正的五官大大扭曲。
他垂头,不让我看到脸,喉咙发出紧缩的声音,呻吟。双手手掌盖住眼睛似地遮住脸,指头用力握紧,把浏海往上捞。
呜呜……忍耐般的声音立刻流泻而出,我轻轻摩娑他的背。即使如此,他有时也会想隐藏眼泪而擦拭下巴、盖住嘴角、又按压眼睛。
爱哭鬼,爱耍帅,又如此善良……他肯定比我至今遇过的任何人都弱小。
「……你很努力呢……已经没事了。」
我一向长年以来,为了两位兄长而持续隐藏自己知识的他搭话,他便一口气无法忍受似地发出呜咽声。肩膀剧烈颤抖,夹带咳嗽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他弓起背,缩成一团的模样,一瞬间让他看起来像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我持续摩娑他背部的手,等回过神时已经搁在他头上了。我漫不在乎地抚摸他精心梳理的发型,倏地想起像这样把手放在他头上的兰斯国王与约翰国王。
尽可能舍弃知识,扼杀自己的成长,专挑偏颇的知识污染自己,即使如此也想配得上兄长们而一直挺直背杆的他……就只是个大块头的少年。
他能够没有失去与生俱来的善良,及关怀他人的心灵,是因为有那两个人的陪伴吧?
「……你一定能够成为有如兄长们那般出色的人喔。」
等到与我同年龄的这个男孩子,成为符合年纪的「大人」的那个时候。
我如此思索,继续抚摸他的头时,无关乎我的手的重量,他的头点头似地往下沉。
「……真令人期待呢。」
他的时间一定会开始前进。而且一定会立刻追上来吧。
因为他是能够比别人快上几十倍前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