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随便解决了晚餐之后,为了让依旧混沌不已的脑袋能沉淀下来,我决定先去洗个澡。
将自己沉入浴缸里,我茫然地盯着向天花板缓缓上升的氤氲雾气。
「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所谓的那个,当然是指——自称超能力者的少女身上所产生的发色变化。
虽然有点遗憾,但我并不具备超能力,也没有动漫世界里常见的特异体质,我从没见过UFO,更没有半点通灵感应。所以那个时候,我真的完全搞不懂是什么状况,才会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说。
再加上我本来就不是很会说话的人,对于自己主动开口、或是引导话题这种事都相当不拿手,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
这样的个性大概就……与这张脸差不多,同样与我相伴已久。
我将放在头顶的毛巾沾湿,敷在脸上轻轻按摩。或许只是徒劳无功,但这么做也许可能大概会让我的表情变得柔和一点也说不定。
成绩在班上只有平均程度(我是这么希望的),运动神经也差强人意,连父母都只是一般中产阶级的我,若要举出有什么不平凡的地方——便是这张脸了。我的意思可不是自己长得如何又如何,而是我的脸上几乎没有半点表情。顺带一提,我连眼神都是死的。
活了十六年,有些事情我也是懂得的,光是面无表情这一点,就足以让其他人感到恐惧了。
因为不明白这样的家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才会成为令他人感到不安的对象。
光是看着,就只是看着都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慌张狼狈。明明是想认真听别人说话而看着对方,不知为何对方却吓得全身直打哆嗦;尽管如此,我的表情依然纹风不动没有一丝改变,这一点真的让我很困扰。
对方如果是男生,只要稍微解释一下,把事情说开了就能笑笑带过,面对女孩子时真的再糟糕不过了。在还没开始说话前,人家说不定就泪眼汪汪的跑走了。我会如此不擅言词,多多少少跟这一点也有关联吧。
就连我都曾经听过『内藤眉毛动都不用动一下就可以把女孩子吓哭,实在是有够鬼畜的冷血家伙』这种空穴来风的传言。真是太莫名其妙的说法,第一次听到时,我还为此大哭了一场。
但就像之前说的,若问我的情感表现为何如此淡薄,我想说出来大家肯定会当成笑话的。而且说实在的,真的是很无聊的理由。
若用一句话来解释我会变得面无表情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幼稚到完全不像生了两个孩子(姊姊和我)的母亲……尤其对于恶作剧,总会投入超乎寻常的莫大热情。日复一日,她总想着要对我们设下什么圈套而开心的哈哈大笑,这已经是内藤家的日常风景之一了。
挖个会让人摔进去的洞或拉条绳子把人绊倒都只是家常便饭,她还曾经把浴室里的热水替换成如鲜血地狱的蕃茄汁……或是把便当里的配菜全换成餐点模型……甚至曾经把我的衣服包含内在美全都换成女用款式。
当然她的目标不只是我,爸爸和姊姊同样也是她实行恶作剧的对象。话虽如此……可是爸爸面对妈妈时,早就毫无节操或骨气可言,不管她做了什么都只会一昧地称赞;至于我姊姊,也不晓得该说是大而化之还是太过迟钝,就算误触陷阱也会露出暖洋洋的笑容。
可是我在掉进陷阱时,给出的反应完全能满足设下圈套的猎人胃口。掉进挖好的洞里时我会放声尖叫,摔倒撞到头时会哭出来,要是味噌汤里飘浮着鲔鱼的大眼珠我肯定会吓到晕死过去。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地不再把情绪表现在脸上了,可能是不断重覆着尖叫与被吓到颜面痉挛,所以脸部肌肉也麻痹了吧。又或许是我本能觉得只要不给出任何反应,就能脱离妈妈的魔爪之类的,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原因,虽然无法确定究竟是因何而起,总归差不多就是这样。
这就是我会变成现在这样面无表情的理由。更甚者,因为我就像个死人一样总看不出半点情绪反应,于是便被冠上『死人脸』这个到了高中依然让我觉得羞耻的外号。
真的已经够了,动不动就让人害怕到手足无措这点实在令我相当厌烦……
我也很想为自己这张脸想想办法,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为脸部进行按摩,只是一点都没有回复的征兆就是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女生。
木枕同学面对我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态度。她没有刻意与我保持必要以上的距离,更没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甚至可以说,她与我过往遇过的那些反应完全背道而驰。
「……真是美好的笑容啊。」
泡澡泡到快晕头转向时,我才终于舍得离开浴室,举步走向厨房。刚洗完澡,一定得好好补充水分才行。
好久没在浴室里待这么久了。平常根本没办法放松心情慢慢洗,因为只要稍微一大意,妈妈就会全裸冲进来要求跟我一起洗澡,我再清楚不过了。换言之,今天是例外。
爸爸正只身到外地出差;姊姊在上大学之后忽然多了很多实地考察作业,最近几乎都不太回家;而家中诸恶源头的妈妈现在刚好跑去找爸爸玩了。于是乎,这幢独栋民宅里,此时此刻只有我一个人。
这短短几天的自由,对我而言可是相当珍贵的时间。就算懒散地躺在客厅里,也不用担心妈妈会突然对我使出空中并膝前踢,或祭出不晓得是什么玩意的凝胶状物体往我身上抹。所谓「阎王不在,小鬼翻天」指的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吧。
就算只穿着一条内裤也完全不用担心,再怎么毫无防备也不会遭到任何危害。洗完澡要喝杯牛奶时,不管使用的是玻璃杯或纸杯都不用害怕被加工而心惊胆颤,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解放感吧,一点都不像是在自己家里啊。
……这是奇迹。独自看家最棒了!
一口气喝光了牛奶,把使用过的杯子清洗干净。当我哼着小曲儿从厨房回到客厅,电视依然开着没关,神情严肃的主播正以制式口吻播报新闻内容。我伸手拿起遥控器,想转台看看娱乐节目。
但很偶然地,电视萤幕上正好映出我家附近的景色——话虽如此,也差不多是电车隔了三站左右的距离——那里正是发生强盗伤人事件的现场。
这么说起来,从上个月到现在好像已经发生十多起被害案件了。而且手法全都是先以金属球棒之类的武器殴打被害人再夺走其随身物品,警方认为嫌犯是同一人的可能性相当大,正朝这方面进行调查。而且被害者多半是高龄的老人家。
我按掉电视电源,爬上楼梯准备回到位于二楼的寝室。
并不是想表现正义感什么的……但看到那种新闻,实在令人相当愤慨。
——将别人的日常生活或平静的心情这种理所当然的东西夺走,我认为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我的平静生活也因为妈妈的兴趣而遭受威胁,只能靠面瘫来抵抗周围的恶意,或许正因如此才让我想得更多吧。
虽然时间还早……还是来睡觉吧。反正我本来就喜欢睡觉。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忽然一股柑橘系的淡淡香气窜入鼻腔。
同一时间,映入我视野中的是——有着一头亮茶色头发,身穿全黑套装的女生正趴在地板上努力伸长手往床底下构挠的模样。
「…………咦?」
太过突兀的一幕让我一时之间动弹不得,在我的注视下,那神秘的少女正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
「奇怪?难道不是在这里吗……那种类型的书,一般来说都是藏在床底下才对啊——」
「呃,那个……」
我胆颤心惊地朝趴在地上的少女出声,一听到我的声音,少女吓了一跳似的全身震动了下,随即慌张地转过头来看向我。
「啊,这是那个啦……就是我……没办法抑止自己的求知欲与好奇心嘛!你应该也懂吧,越是不能看的东西,反而越是让人想一探究竟不是吗?也就是说,我是那个————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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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到一半的台词不知怎地忽然没了下文。
而挂在脸上那抹想顾左右而言他的笑容也像是被按下暂停键般,顿失了所有情绪表情。一个只穿着一条内裤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她会有这种反应也无可厚非吧。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不、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急忙一鞠躬,慌慌张张地把房门重新关上。
我……搞错房子了吗?这里好像不是我家……
可是不对啊,先等一下。我在进入这栋房子时,应该有拿钥匙开门才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如果这是别人家,我也未免太熟门熟路了。就连屋子内部的房间位置摆设什么的都太相似了不是吗?
不管怎么想,这里应该就是我家。所以刚才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木枕异羽会出现在这里?
话说回来,她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那种类型的书,应该都是藏在床底下才对啊——』
那种类型的书?那种类型的书……
该不会是——我被自己的猜测给吓得瞠大了双眼。
说到世界上十有八成的男生都会藏在床底下的东西,不就是那种类型的书吗!
如此恐怖的危机居然会降临在我身上!为了抹除那份可能性,我急忙冲向房门,但打不开。房门已经从内侧被锁上了。
「先……先等一下!就叫你等一下了嘛!」
房间里传来木枕同学急迫的叫声。
「你、你穿的那是什么德性啊?居然只穿一条内裤就跑来了,这跟我预定的完全不一样啊!」
「我才是咧——谁会预测到自己房里忽然多了个人呀!你为什么会跑到我家来?」
「之前人家不就跟你说『下次见』了吗!」
「那也太快了!应该要再多等一段时间才再见吧!况且你也没说要来我家啊!」
「你不要一直想把门打开啦!快去把衣服穿好!」
「这是我的房间耶,衣服当然是放在房间里啊!你快把门打开!」
「不行不行不行!在密室里和内裤男共处,这实在太困难了!我没办法承受啦!」
「不要叫我内裤男!不然你至少先答应我不会再继续刚才的挖掘作业!」
「只、只差一点点了!为了自己的将来,我必须多学习一点知识才行嘛。」
不要踏进我的私人领域学那种东西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立刻就把门打开……!」
「声音太低了!那算什么,你是魔王吗?那种声音简直像是从地狱底层发出来的呀!」
「虽然不是魔王,但你要是还不罢手的话——我就要把门踢破了。」
接着,门的那头传来冷静的询问声。
「——你是认真的吗?」
「你觉得我只是在恐吓吗?我真的要踢了喔……?」
可别小看思春期的男生在秘藏的书被发现时所展现出的战斗力。
终于——那头的抵抗消失了,我总算能把门打开。
守在房间里的木枕同学戴上摆在床上的黑帽子(不是我的东西),压低帽沿遮住了眼睛,笨拙地在我面前背过身去。
「好……好了,我已经照你说的结束搜索作业了!」
「我想先确认一下……你有发现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没发现啦!总、总而言之,你快点把衣服穿好就是了!」
被她说成这样,好像我很坚持只穿一条内裤到处晃荡似的。真是莫名其妙,我才没有裸露的癖好呢。
「知道了,那我就先把衣服穿起来吧。」
我微一颔首,往五斗柜的方向走去。
但又不想让才认识不久的女生看到我换衣服的模样。想请她先离开我的房间而转过头时——竟发现她又双膝着地跪在我的床边,「我就趁这段空档继续搜查吧……」嘴里还吐出这么一句。于是我二话不说立刻抓着她的脖子,把她拖到门边。
「糟糕,被发现了!就只差一点点了说!刚才我的手指好像有摸到杂志还是什么的角角!」
把露出一脸兴味盎然的她丢了出去,接着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
「——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
「我在问你为什么会跑到我家啦。」
我(穿好衣服)和木枕同学移步来到客厅。一开始本来打算在房里谈话的,但她动不动就想往床底下窥探,对话根本没办法进行下去。
冷静下来后,再一次仔细观察……木枕同学的服装果然有哪里怪怪的。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她穿着一身全黑的套装。不是裤装,而是裙装款式。穿学校制服时就已显得纤细修长的双腿,此时正透着丝袜的光泽感,让我的视线情不自禁地紧盯在上头。
更绝的是她还戴了顶同色系的绅士帽。现在帽子已经被她拿下,正搁在膝头。电影里会出现的黑帮所戴的那种帽子——这种形容应该是最正确的。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点。就是摆在她身旁的资料夹,那玩意同样也吸引了我的目光。里头到底装了什么呢?希望不要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就好了。
「首先……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明明有上锁。」
「PICK(注1:不使用钥匙也能开锁的工具。),这么说你懂吗?」
「原来如此,是非法入侵啊。」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
「啊,不用倒茶给我了。但你无论如何都想尽地主之谊的话,我是比较想吃冰淇淋啦。」
「不,我是要报警抓你。」
「不要啦——不要往电话的方向走——!也不可以用手机拨号啦!」
她踩着哒哒哒的脚步声冲到我面前,露出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双手交握做出祈祷状。
「拜托你,先听我解释!这是有很多原因的啦,非法入侵你家跟搜查床底下的秘密这两件事,我愿意向你道歉!」
「有什么原因让你非得调查我的床底下吗?」
向上抬起的眼瞳染着润泽的湿意,嘴唇也因不安而颤抖着,再加上那一副求饶的姿势——总觉得我好像才是那个旁若无人坏到极点的大反派。
……我明明就没有做错什么。
搔了搔头,我举步走向厨房。
「家里只有便宜的东西……吃这个可以吗?」
打开冷冻库,想不到之前买的小盒装冰淇淋居然还有剩。我于是拿着冰淇淋和小汤匙回到客厅放在桌面上,
「总而言之,我就先听听你怎么说吧。」
她一脸惊讶地望着我,原本惨淡的表情也逐渐染上明亮的色彩——最后绽开了那朵我曾经见过的灿烂向日葵笑容。
「嗯!」
……果然是很美好的笑容。让我都忍不住跟着笑——得出来才怪,但情绪确实受到她的感染,至少心境上变得欢愉许多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要开动了!」两手合十喊了一声后,她打开草莓冰淇淋的盒盖。脸上的表情因吃了冰淇淋而荡漾,小汤匙不断在嘴巴和盒装冰淇淋间往返来去。
「呼唔唔嗯?我唔唔咿喔个——」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这样太没教养了。」
说完后,就见她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冰淇淋。总算能说话——我才这么想,就见她又拿起汤匙挖了一大口冰淇淋送进嘴里。
「……(哈呣)……(哈呣)……」
「…………」
哎呀呀呀……看来在她吃完那盒冰淇淋之前,是不会再说话了。
看着她时,她也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凝视我。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冰淇淋在嘴里融化还紧盯着我不放的样子,让她看起来显得幼稚许多……我并不是想吃才看着你的,用不着那么警戒还把冰淇淋藏起来啦。
把吊着眼睛努力藏起冰淇淋的她丢在原地,我再次起身进厨房煮了一壶热水。等她吃完冰淇淋,大概得花上喝一盏茶的时间。我要是不也吃点或喝点什么,看在她眼中我就是一副肖想吃冰淇淋的馋样吧。
——啜饮杯中的绿茶,和沉默吃着冰淇淋的木枕同学相看两瞪眼已经过了五分钟左右。
放下小汤匙,她安静地再次双手合十。
「我吃完了,感谢招待。」
「要喝杯茶吗?」
「谢谢你,不过看起来很烫还是算了。因为我是个猫舌头,对热的东西实在没办法。」
她蹙起眉头,微微伸出舌尖。就算你露出舌头,光从外表也没办法判断到底是不是怕烫的猫舌吧。
好了,那接下来——她重新端坐了身子。
「就来谈谈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吧。」
我放下手里的杯子,同时木枕同学也打开她带来的资料夹。
「喏。」她拿出一张纸递到我的面前。接过后,我的视线也跟着印在纸面上的文字来回游移。
『雇用契约书——(甲方)内藤优一在此同意与(乙方)羽岛集团特务机关〈幽灵课〉缔结雇用契约。』
「雇用契约……什么东西啊?」
「就如你所看到的,你被网罗了,而且没有拒绝的权利。上头已经签好名,也按了姆指印对吧?」
的确上头是有与我相似笔迹的签名。至于姆指印虽然我没有仔细对照过,可是看起来就很像一回事。
但最重要的是——
「我不记得签过名啊……?」
不管重覆看了多少次,我都不记得在今天之前曾见过这份契约书。我还是第一次被称为(甲方)咧。
「而且……这个〈幽灵课〉又是什么东西?」
拿在手里的契约书没一会儿就被抢了回去。她以相当迅速的动作把契约书重新放回资料夹里。
「有好好看过了吗?上面有说是羽岛集团的特务机关吧——羽岛这个名字,再怎么样应该都听说过吧?」
「唔……听是听过啦……」
羽岛集团是着名的大企业——是连还只是个高中生的我都曾经耳闻的大企业,在国内具有顶尖的知名度和实质上的成绩。原本好像只是间制药还是什么的公司,现在则是将各种产业都纳入公司的伞下,规模与业种都大幅扩展。电视上没有一天不播出相关企业的宣传广告,甚至还有羽岛独资赞助的节目。
而这个世界级的羽岛,竟会为了一名高中生而伪造文书?
「……可以请你依序说明吗?我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搞不懂。」
木枕同学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点点头,然后一脸神秘地接着开口。
「特务机关——〈幽灵课〉是羽岛旗下的一个部门,知道其存在的人大概一只手就数得完,是个不见容于阳光底下的组织。」
「有什么不能公开存在的理由吗?」
「嗯,因为负责的业务内容很特殊的关系。而说到业务内容——」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下,刻意压低声音道:
「就是以超常的观点对集团提供利益。说得再简单易懂一点,就是利用超自然的神秘现象来赚钱啰。」
「利用超自然的神秘现象来赚钱?」
这种事——……
「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彷佛能读懂我心里的想法,她又开口。嘴角浮现出充满自信的狂妄笑容。
「你忘记我的特殊技能了吗?」
怎么可能忘得了。那可不是能说忘就忘的事啊。
「这是真的吗?你真的……是那个……超能力者什么的……」
「你不是亲眼见过我的头发变色了吗?——除了超自然现象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被她这么一说,我确实无法反驳。
亲眼见过也伸手摸过的我敢断言,那绝对不是什么假发,而是货真价实属于她的真发。就算真的是人工毛发,我也搞不懂变色的原理。
「怕你乱想我话先说在前头,我的脑袋里可没有装什么奇怪的机械喔,什么从未来世界来的人型机器人——这种事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那么想。」
她这才放心的轻抚了下胸口(还真是浅显易懂的情绪反应啊),我瞄了她一眼,又继续发问:
「也就是说……因为你是超能力者,才会在超自然部门工作吗?」
「嗯,说得再简单易懂些,其实我算是打工啦。」
居然连打工都来了……
「你不是超能力者吗?」
「我是超能力者啊,所以怎样?」
「不是啦……只是我对超能力者的印象比较偏向——使用超能力为正义而战……或是拿来做坏事,跟犯罪挂勾……再要不就是企图征服世界之类的……」
她用观察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觉可笑似地扯开嘴角。
「外表看不出来,其实你的想法还挺孩子气的嘛。」
居然就这么不假修饰地把对我的看法说出来了……
「如果超能力在所有领域都不被承认,或许真的有可能演变成那种状况,因为还没有对应这种能力的前例嘛。不管要当正义使者还是神出鬼没的怪盗都随个人高兴,但现实世界里早就已经知道超能力者的存在了。」
「要是误以为自己的能力所向无敌而滥用超能力的话……马上就会露出马脚的意思吗?」
「就是这么回事。认同超能力能带来好处的并不是政府机关或犯罪组织,而是只有金融界而已。如果是政府,大概会利用超能力在暗地里组织守护国家和平的防卫队;犯罪组织则是会创造出一支由超能力者组成的暗杀集团吧。」
只是所属组织不同,超能力者的能力用途居然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啊。正因为企业是追求利益的组织,才能活用超能力带来实质上的收益,但也就只是这样罢了。真是再单纯不过的理由。
因为太过俗气,反而比正义使者什么的更让人容易理解。如果具备某种特殊能力,靠着这一点来赚取收入也是非常合理的解释。打击犯罪的大英雄也不能光靠赶跑坏人来养活自己嘛。
「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
「可是?」
「我不懂自己被网罗的理由。」
没有错。不管听了再多内幕、就算都能明白那些道理,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又不是超能力者,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没道理会被聘雇啊。」
「——没有错,我也请人稍微调查过了,你……的确只是个普通人。」
在说出『普通』这两个字之前,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她脸上确实覆上了一丝阴郁,但那也只存在转瞬之间,她的视线再认真不过地凝视着我。可能是我看错了。
「可是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算你不是超能力者也无所谓,因为你拥有更重要的东西。」
「更重要的东西?」
我不由得反问,她却垂下眼,用力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如法泡制的吐气,缓缓抬起视线。那双大眼睛捕捉了我的身影。
「就是灵魂——你的灵魂对我很有用处。」
说话的同时,她也用白晰的手指抵着自己的胸口。
那双眼睛看起来是如此认真——不知为何竟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色彩。
彷佛拥有坚强的意志,相对地,却又显得无比软弱无助。她究竟是坚强还是软弱,或者两者皆是,我实在无法判断。
正因为无法判断,我才更想仔细确认,目光完全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分毫。
「对我来说——不对,对我们来说,你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存在。」
『对我来说——不对,对我们来说,你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存在。』
那个红发女孩对我说过的话,再次在记忆中复苏了。
「我也知道听起来很像谎话,但全都是真的。我是真的很需要你,所以拜托……」
『可是,你是必要的。真的是必要的存在,所以拜托你……』
那句话,还有那种表情,我怎么看都会把她们当成不同的两个人,但身影却是重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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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像双胞胎一样拥有如出一辙的脸孔,她们是只有发色不同的同一人物。
「把你的力量借给我,这是只有你才办得到的事。除非是你,否则绝不可能完成的。」
「只有我……才办得到……?」
「没错,只有你——只有你的灵魂才办得到。」
她无声地站了起来。绕过桌子,来到我的面前。
然后慢慢地,朝我伸出右手。
「相信我……」
『相信我……』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吧。她对我伸出的手,正微微颤抖着。伸出手,说出短短三个字的那一刹那间——她的双眼与嘴角都染上淡淡的不安色彩。
她很不安吗?
担心我会不会相信,肯不肯相信,所以心里感到很不安吗?
真是奇怪。我不想看到她那么不安无助的表情。因为我——早就和你约定好,要助你一臂之力了呀。
所以,我拉起她那只温热柔软的手。
「我知道了。」
反正搞不清楚的事实在太多了。既然如此,那么至少……
——既然她希望我能相信她,那就相信又有何妨呢。
木枕同学总算放下心里一块大石似地吁出一口气,然后荡开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那是朵无比快活的美丽笑靥。给人一种少年般清新淘气的印象。
「谢谢你。」
「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有拒绝的权利不是吗?」
「这么说也是啦。」
可能是消除了紧张的关系,她变得有些亢奋,态度也与先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从容地拿下绅士帽后,她对我眨了下眼,忽然伸出食指。
「这是从我奶奶那一代传承下来的『木枕家了不起的家训』第十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一定要照着自己的方式来』。」
「了不起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活像诫令的家训。
「让我再一次正式欢迎你的加入,内藤优一同学!欢迎加入特务机关〈幽灵课〉!」
她摆出演戏般的大动作深深行了一个鞠躬礼。加上那顶帽子,看起来更是夸张得要命。
「虽然有点突然,但从现在开始,你跟我就是同队的伙伴了。」
「同队?」
「就是这么回事」,她举步走向玻璃窗。站定在面向庭院的落地玻璃窗前,宛如迎接明朗的朝阳,神采奕奕地拉开窗帘。
咦!?
出现在眼前的是我家那狭小的庭院景色,却有好几个目测身高应该超过两公尺,虎背熊腰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并排站在那里。明明都入夜了,却还戴着墨镜显得无比严肃,很有阿诺史瓦辛格早期的味道。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从我来到这里开始,本来是想说如果你抵抗的话,就要直接诉诸武力把你绑走的。」
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危险的发言……
木枕同学用手指比出OK的手势,窗外的男人像是早就说好了般同时颔首,转身从我家庭院离开了。就算待在屋内也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更让人深刻感受到那些男人的强悍。
同一时间,玄关的门铃响起。
「来啰,伙伴!快站起来、站起来!」
将帽子随手戴回头上,她抓着我的双手要我起身。
「工作上门了!是我们的第一份工作呢!」
「工作……是要做什么啊?」
她嘟着嘴稍微思索了下,一会儿过后终于想到该怎么解释,她开口:
「硬要说的话,就是改变未来啦——大概吧?」
一打开玄关大门,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大美女。
很年轻。看起来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并不是靠化妆遮掩,毕竟肌肤的弹性与光泽度是骗不了人的。
大美女蓄着一头微卷的黑色短发,蜜糖般的小麦肤色充满异国风情。沙漠王国的舞娘——这么形容应该比较容易想像吧。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更加强了她给人的第一印象。
相当适合大红色套装的美女瞥了我一眼后,开心地眯起眼睛。
「你好,初次见面,内藤优一同学。我是时枝章子,别看我外表这样,我可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人,也是〈幽灵课〉的一员,至于我的职位嘛……唔,应该算是你们的上司吧。」
「你是我们的上司吗?」
「是的,以后就叫我章子姊吧,这是上级命令。」
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一秒成为我上司的美女发出呵呵轻笑,同时转过身去。
「边走边说吧,先上车。」
高跟鞋踩出清亮的响声,章子姊走向停在我家大门前的那台红色轿车。紧身裙底下是一双吸睛的超级美腿。不仅修长,还有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从头到脚,她真的很不像日本人。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见着了章子姊却没露出好色模样的人呢。」
在我发呆时,木枕同学从旁窥探着我的表情开口道。圆滚滚的大眼睛兴味盎然地转来转去。你也用不着硬是挺直了背脊就为了跟我对上眼吧。
「〈死人脸〉的威力还真是不容小觑……还是说,年纪大的女生在你的守备范围外?」
如果大我十岁以上的话啦——糟糕,差一点就要回答她了。
「这种事跟年纪没有关系吧。」
「原来如此——言下之意是『下至幼女,上至人瑞老婆婆全都放马过来!』对吧,你的狩猎范围还真广啊……」
「少在那边乱造谣,也不要笔记这种事。」
她手里那本小小的记事本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待我们坐进亮红色进口车的后座后,驾驶座上的章子姊随即踩下油门。
后头还跟了一辆黑色涂装车,那几个壮汉就坐在那辆车子里。这辆红色轿车中,只有我和木枕同学、还有章子姊三个人而已。
「优一同学,关于公主的能力,你了解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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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才出声反问,坐在我身旁的木枕同学立刻像被点燃的烈火般,
「等等,章子姊!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别再那样叫我了啦!」
「这有什么办法,现在可是为了作战行动中耶。用代号来称呼不会太学术性了吗?代号〈全知全能的公主〉,我可爱的公主殿下?」
「呜唔唔……」难为情地呜呜几声后,公主殿下羞得把帽沿压得更低了。
「那个称呼不能变一下吗?」
「我不打算变,因为很可爱嘛。」
被章子姊稍微调戏过后,公主殿下不满地厥起嘴唇,我忍不住追问为什么她不喜欢这个称号。
「被说可爱我是不讨厌啦,可是公主殿下听起来实在太孩子气了,所以我才不喜欢嘛。」
还真是孩子气的理由啊。
「『木枕家了不起的家训』第二十条——『不能当个只会做梦的少女——憧憬灰姑娘只能到十二岁为止』。成为公主的幻想我早在四年前就彻底舍弃了啦!」
又是家训啊,木枕同学似乎是个很黏奶奶的孩子呢。
「原来你有憧憬过啊。」
「那个是……只有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啦!」
谁都有过那种憧憬的嘛——还加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解。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要是还想当公主可是会被狠狠耻笑的。就像相信『被命运的红线绑在一起的白马王子一定存在于世界的某处』的傻妞之类的。」
命运的红线跟白马王子啊……的确是很少女心的兴趣。她会那么抗拒大概也情有可原吧。
「我可以继续下去吗?」因为章子姊这么说了,我便静待她的解释。
「异羽的能力是〈预知未来〉。也就是能连结上统合整理地球上所有情报的资讯库〈阿卡西记录(Akashic Records)〉的能力。」
「〈阿卡西记录〉?」
「就像牢不可破的网子一样覆盖整颗地球的情报网,无论是过去、现在、未来……甚至是人类的一生。所有跟地球相关的情报,都分门别类收纳在名为〈阿卡西记录〉的情报网里。不对不对,说起来〈阿卡西记录〉才是真正的超自然存在吧~」
「但没有人会相信这种事。」章子姊子微笑道。
「目前呢,异羽擅长的就是预知。所以异羽的能力基本上就是〈预知未来〉。今天的工作也是经由她的预知获得情报,我们这边才会出动的。」
「……你能预知未来啊?真厉害。」
坐在隔壁的超能力者一被夸奖就害羞的绽开笑容,两只脚也不安分地在后座蹬了几下。
「嘿嘿嘿……想不到还真有点厉害吧。」
明明是施展超能力的本人,说什么『想不到』啊。
「让我们回到正题吧。优一,你知道最近发生很多起强盗案件吗?」
「我有看到电视新闻在播。」
「那就好说了。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事发现场——啊,说错了,现在还不算是现场。应该是再过不久就要成为现场的地方,这么说比较正确。」
操纵方向盘的同时,章子姊用轻松的语气说着。
「是靠异羽的预知能力得知的。再过不久就会发生新的被害事件。而这次的工作,就是要针对那起即将发生的事件防范于未然。至于这么做的理由……嗯,等解决之后,你应该就会明白了。」
「那是……要由我们来抓住犯人吗?」
「GOOD,说得好。我就是想请你负责这件事。」
虽然搞不太懂是怎么回事,但受到夸奖还是挺开心的。
「为什么要直接到事发现场?如果预知了未来,应该可以在更早之前想办法解决吧?」
这时,木枕同学开口了。
「越是遥远的未来,离事发现场越远,我能看见的未来影像就越模糊,而且也无法确定未来的走向,因为有好几千亿条未来同时并行存在着。想提升准确性的话,就得尽可能靠近现场,在事件即将发生之前进行预知才是最好的。」
「再加上,异羽的预知方式也很特别。」
光是拥有超能力就已经够特别了吧……我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而是静待着她们继续把话说下去。
「因为不睡着就无法运用。」
正好交通号志转为红灯,章子姊微侧着头将视线瞥向坐在后座的我们。像只猫儿般眯细了眼睛,又接着开口:
「还有就是,会出现其他人格。红发的异羽——她是另一个公主殿下喔。」
其他人格。不就是俗称的——
「双重人格?」
「很相似,但不一样,她的灵魂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唔……又是灵魂啊。我对灵魂的概念实在不太理解,但木枕同学的性格会如此不同的理由就有点像是具有双重人格之类的,总之先当是这样来说服自己吧。
「异羽必须在睡着之后才有办法使用预知能力。就算另一个人格出现时,她的肉体依然处于沉眠的状态;换句话说,异羽无法有任何动作,必须有个听从她的预知指示,并将其付诸实行的伙伴,这就是她必须和你搭挡的原因。」
原来如此——我很想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不确定的地方。
「我不懂选上我的理由,说灵魂什么的……」
「这一点先不用说破也没关系吧?」
木枕同学趁机出声插话。
「毕竟我们的工作都还没完成嘛,其他还有许多必须向你解释的地方,而且人家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她话说得又急又快,视线也左右飘移不定,一看就知道在试图隐瞒什么——话说回来,她的『还没』也太多了吧。
似觉有趣地盯着木枕同学看了好一会儿后,章子姊才又把视线转回挡风玻璃上。
「公主殿下说得没错——那以后再照顺序说明吧,再过五分钟左右就会抵达案件预定发生的现场了。靠着异羽的预知能力,虽然能知道事发地点和大略的时间,但还是没办法确切地判定什么时候会发生,我们大概得稍微待机等一阵子吧。」
她边说边拿起摆在副驾驶座上的黑色包包。
「这里头放着无线对讲机,是羽岛的特制品,所有功能一应俱全,使用方式就让异羽教你吧——你看看,里头还装了几张照片。」
拉开包包的拉链,信封里确实放了五张照片。每张拍的都是某住宅区一隅的景色。角度和方向各不相同,但拍的好像都是同一条道路。
这些照片中,还混入了一张人物照。照片里的是个脸上刻印着深深皱纹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和紧抿成一直线的嘴给人相当顽固的印象。
「这位老爷爷就是我们这一次要保护的对象——你有见过他吗?」
「没有。」
「嗯,我想也是。看了照片,我想你应该也明白,那里没有空间可以停车,所以得请你一个人在那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
「只要等到犯人出现,我再把他抓住就行了吧?」
「你办得到吗?」
那试探性的口吻,让我一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回话才好。
——老实说,我还是处在半信半疑的状态。
因为近距离看过她的发色产生变化,我能理解木枕同学体内应该拥有某种特殊能力,但我并没有见试过她真正的能力,也不晓得她是不是真的拥有预知能力——硬要说的话——我根本无法断言甚至挂保证。
可是——
「……我会尽力的。」
既然都接受对方的请托了,我也只能这样回答。
「很好。」应了这么一句话后,映在挡风玻璃上的那张成熟女性脸孔似乎很欢愉地勾起了嘴角的微笑弧度。
「知道无线对讲机怎么使用了吗?」
「知道了。」
「还记得从这里过去的路要怎么走吧?」
「记得。」
把车子停在距离目的地不远的收费停车场里,章子姊熄掉引擎。
「接下来……异羽,该你上场啰。」
「唔——我、我知道了啦!」
哎唷?木枕同学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往她的方向看过去,木枕同学把帽沿压得很低,双手环在胸前。
「怎么了吗?」
「没、没有啊?」嘴上否认着,回应我的声音却有些走调。果然有哪里不对劲。
「……你很紧张吗?但负责实际行动的是我啊,所以你不用——」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打断我的话后,她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见藏在帽子底下的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
然后她才用细不可闻的音量自言自语似地曝嚅。
「我只是……有点害怕。」
「害怕?」
我想知道她害怕的理由,不过木枕同学并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可是坐在我身旁的她看起来确实很恐惧。
既然这样,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我偷偷把靠近她那侧的右手往牛仔裤上抹了抹。
「手可以借我一下吗?」
她抬起头。一脸不解地望着我,但还是松开了环抱胸口的双手。
于是我握住她的左手。
「等等——你干什么啦!」
「以前有人教过我……感到害怕或是不安时,最好能有个人能陪在身边,这样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了——好像是这样吧。」
我有些承受不住地别开脸。就算不会显现在表情上,我还是有羞耻心的。
「只要牵着手,至少你会知道身旁有个人在吧?所以,那个……你就放心吧,伙伴。」
我对这种事最没辄了。根本没办法挤出像样的台词。平时就不怎么看书的我,能拿来运用的词汇实在是少得可怜。
况且最让人感到不安的,大概就是我这张〈死人脸〉了。
「……一半吧。」
虽然很在意现在的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但羞耻心依然略胜一筹,我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转头看她。
「一半?」
「一半是放心了,剩下的另一半嘛——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种静不下来的感觉。」
照声音来推测……以她给我的印象来说,果然她也觉得很害羞吧。一边思索着那是怎样的感觉,一边努力诚实回答我的笨拙反应——听起来竟无比可爱。
「——不好意思在你们谈得正开心时插个话。」
不知道已经在前座默默看了多久的好戏,章子姊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传头面向我
「你们之间的气氛这么好,我也觉得打扰你们很抱歉,但时间就快到了唷~以章子姊个人来说,当然也很想替你们两个年轻人延长谈心的时间啦……」
「什——你也用不着用那种方式讲话吧!」
如脊髓反射般出声反驳,我的伙伴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可以了啦,我已经没问题了!不用帮我延长时间也没问题的!只要睡着就行了吧?为什么要用那种坏心眼的方式说话嘛……」
不管怎么看都是在拗脾气的木枕同学从套装口袋里掏出一罐小香水丢给我。
「……这个是?」
「是睡眠喷雾。不管再怎么不容易入睡的小孩子,只要稍微喷一下马上就能进入熟睡状态了。目前正在申请专利。」
拿下帽子后,木枕同学挥了挥放开与我牵着的那只手。
接着她横躺下来,把头摆在我的两双大腿上……嗯?
「为什么躺在我的腿上?」
「睡觉的时候不是需要枕头吗?你提供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她已经闭上一只眼,摆出准备入睡的姿势。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女生的脸,感觉还挺新鲜的。让我有一点——不对,是相当小鹿乱撞。而且紧张得全身都僵直了。
说到枕大腿,如果位置交换一下,就会像幅画一样美好了。
「好了,把那个——喷到我的脸上吧。」
「这个吗?」
「除了那个之外还会有什么?好了好了,动作快一点!你要是再磨磨蹭蹭的,我可就要改变心意了。」
「知、知道了啦……」
在她的催促声中,我只得把喷雾器的盖子打开,将喷头靠近她的脸孔。
「……要喷了喔?」
「……嗯,我相信你,伙伴。」
听到这句话后,我按下喷剂的压头,听见雾状的东西喷散开的声音。飘浮在周围的是某种不知名的花香。就跟一般的香水没有两样。
但,效果立现。
「唔唔……嗯……」
脸部肌肤一感受到喷剂,她立刻蹙起眉头。几秒钟过后,面部肌肉渐渐放松——最后,连全身的力气也松弛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动也不动地维持同一动作——这时,她的身体忽然轻轻弹动了下。
「唔嗯、嗯啊……嗯嗯!」
她的呼吸变得紊乱不规则。彷佛缺乏氧气般张开嘴,反覆轻浅地吸吐。
握住我的那只手忽然变得用力,在大腿边不断摩蹭,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扭动颤抖。
就跟今天在图书馆见过的状态一模一样。
章子姊似乎很惊讶地吹了声口哨。
「哎呀,已经开始了呀——这么看来,说不定比预计的效果还好呢。」
脸颊泛起红潮,额头泌出豆大的热汗就像发烧似的。我想帮她擦擦汗,却忘了带手帕。
正下方传来阵阵柑橘系香气。浓缩过的甜美清香窜入鼻腔,搔挠着我的脑神经。
「使用这种能力,不会给她的身体带来影响吗?」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她只会感到身体有些疲惫而已。」发色产生变化了。从头顶部位开始,发根处的亮褐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焰般鲜艳的红色。
之后发生的事,跟那个时候完全颠倒相反。
犹如业火焚烧了结实累累的小麦田,灼热的色彩扩展开来——终于染成一片赤红。这个时候,她的呼吸也已经趋于平稳,恢复原本的安然恬静。
「——此门为谁启?」
咏唱出咒语般的文言文后,木枕同学轻轻动了动身子。
「呃,那个……晚安。」
红发少女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我道晚安。
「……晚安。」
不会错的,这个像极了不幸的美少女给人虚渺印象的女生,就是一开始和我说话的那个女生。
「哎呀,就不跟章子姊打招呼吗?」
「啊……对不起,章子姊晚安。」
「晚安,你今晚也好可爱呢——怎么样?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未来吗?」
「……是的,看得非常清楚。」
这么回答之后,木枕同学(红)——暂时就这样称呼这边的木枕同学吧——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好厉害……」喃喃自语道。
「同步率超过400%——是这样的感觉吗?呵呵,真让人嫉妒啊。」
歌唱般吐出这句话后,章子姊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时间差不多了。
「那我先过去,等会儿就麻烦你下指示了。」
「……嗯,交给我吧。」
稍微施力攥住我的手,她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得意微笑。
「因为我是超能力者啊。」
得到如此值得信赖的保证后,我才下了车。前座的车窗摇了下来,章子姊从车子里露出脸。
「现在开始你就得单独行动了,务必要小心。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死人脸〉同学?」
「如果本来就有帮我取代号的打算……请不要用那个绰号来当我的代号。」
轻轻一笑,「我会记住的」章子姊微侧着头这么回应。
于是我转过身,将无线对讲机的耳机塞入耳朵里,打开电源。
「啊——……伙伴,听得到吗?」
『……嗯,听得到。』
透过耳机传来的声音比想像中清晰。比起电话的音质一点都不逊色。
由于事前已经先确认过,我没有迷路,没多久就到了即将发生案件的预定地点。
「躲在哪里都可以吗?」
『等等……你那边看得到树篱吗?』
举目往右边看去,的确是有一片树篱没错。
『那就走到那片树篱的最边边,在与隔壁人家的矮墙交界的地方……用言语有点难解释,不过那里应该有一小块空间才对。』
我顺从她的指示走到树篱与邻家围墙的交界处。眼前的树丛生长得极为茂盛,乍看之下虽然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把那些细小的枝桠拨开后,确实存在着一方可供人藏身的小天地。我将自己藏了进去,屏息以待。
虽然说会尽力,但丢脸的是我根本没有拟出具体的计划。记得新闻上的确是说,犯人是以球棒之类的器具犯案的。
……既然如此,对方说不定有学格斗技什么的吧。
「我真的有办法完成任务吗?」
直到这一刻,我才开始感到惶惶不安,不由得吐出软弱的询问。
『……不用担心,我看见的是有所展望的未来。』
透过对讲机传来的声音让我感到安心,不由得低下头看着直到刚才为止还跟她牵在一起的那只手。这次换她来鼓励我了吗?不禁在内心苦笑——就算是这种时候,我依然笑不出来,真是痛恨死自己这张脸皮的厚度了。
「知道了,那就拜托你啰,伙伴?」
『交给我吧。伙、伙……伙伴。』
光是听声音,都可以清楚感觉出她现在一定害羞得不得了。一开始先说出「伙伴」这个字眼的明明是她呀……不对,是另一个木枕同学才对。真麻烦。
为了能随时采取行动,我在狭隘的空间里绷紧身体,等待了约莫三分钟。
『————来了。』
耳机那头传来有些紧张的声音。我摆出备战姿态,从枝桠间凝神细看。
右手那头,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缓缓走来。确实是照片上的老爷爷没错。
『接着是另一边……』
听着那头的指示,我扭头望向左侧,不由得瞠大双眼。
待呼吸稍微平复后,我才缓缓出声。
「有件事想确认一下——犯人不是一个人吗?」
『不是的,犯人是两人组。』
出现在视野中的两个男人边聊天边往这里走来……远远注意到老人的身影后,便缓缓放下原本担在肩上的金属球棒。
光就外表来看,他们的力气似乎比我见长。一定很习惯跟别人拳脚相向吧,那两个人脸上分明写着「说到揍人,老子可不会有半分迟疑」几个大字,何况他们手上都还拿着武器。
而且还是两个人……
『我会一步步下达行动的指令,所以你要仔细听我说话喔。』
感觉冷汗沿着脸颊滴落时,耳边也传来伙伴的声音。
快点做好觉悟。不是早就决定要相信她的吗!
往踌躇不前的双脚揍了几拳,斥责我那软弱无用的本性。
都走到这一步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怎么能临阵脱逃。
——只有背叛别人这一点,是我宁死都不愿做的……!
老人似乎在思索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低着头。他大概也发现有人正往自己接近,但并没有多作留意。
至于那两个人,大概已经完全把老人锁定为下手目标了。一开始还不忘先左右张望下附近有没有其他人,此刻脸上则挂着卑劣的笑意,耍弄手里的球棒。
两人组从我面前走过,一步步缩短与老人之间的距离。
这时,老人蓦地抬起脸孔。视线捕捉到与自己仅隔短短几公尺的两人组。
就在那一瞬间——两人组的其中一人举高了球棒,老人的脸孔也因恐惧而扭曲。
『上吧。』
我依照指示从藏身处跳了出来,还被树枝划过脸。听见声音,两人组随即转头看向我的方向。
『他们要来攻击你了,站在右边的男人会率先冲过来。』
站在右边的那男人果然极不耐烦地往地上淬了口唾沫,迈步往我冲来。
『他会从左侧挥出球棒,接着再从右边,挥棒的轨道都一样。』
我的伙伴彷佛已经先行看过这一连串画面般,精准地对我下达指示。而被预言的对象确实也都照她所说的做出如出一辙的举动。
我惬意自如地往后退开一步,闪过对方的攻击。
『另一个人也要过来了。』
可能是被同伙屡屡失败的模样给刺激到,另一个人气得全身发颤也朝我冲了过来。
『他会突然从头顶劈下来,你尽可能靠近他之后再往左侧跳开,倒数三秒。』
我努力克制急遽跳动的心脏,目不斜视紧盯着正朝我冲过来的男人。
『要开始倒数了,三——』
球棒举起来了。
『二——』
以要切断萝卜的架势反仰着身体朝我逼来。
『一——』
眼睛对上了。那双布满血丝的混浊眼神显露出扭曲的本质。
『零——』
我奋力一跃。感觉一阵带有杀气的风贴着身体右侧悄悄滑过。
躲过了——在我这么想的同时,耳边响起金属大力碰撞的声音。
使出浑身解数的一击接触到地面,产生的冲击直接反馈到男人握着球棒的双手。无疾而终的攻势所要承受的代价就是不得不顶着一脸苦闷的表情咬牙忍受。
『大幅向右!』
配合她的指令,我的脚也跟着移动。耳边掠过被截断的苍凉风声。
另一个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来到附近。抬眼望去,那张染上惊愕神色的脸孔也正怔怔望着我。从死角发动攻势居然还被躲过,他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边盯着那个男人边往他走过去,放心,他不会对你出手的。』
于是我照她所说的,双眼直视着男人,一步步走向他。
看得出来他非常警戒。就连握在手里的球棒都不断哆嗦着。
『刚才用球棒敲了地面的那个人会从后面接近你……马上就会做出挟击的暗号了。』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停在原地别动,现在……对他们说些挑衅的话。』
我停下脚步,注意别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吐出这么一句:
「别再苦苦挣扎了,我——看得见你的未来。」
正确来说,看得见未来的是我的伙伴——才对。
男人怒火攻心,但还是硬牵起嘴角,发出刺耳的咆哮。挥动手里的球棒,狠狠往地面一蹬。
『后面的也要来了。』
原来如此。是打算从前后两侧包抄我吧。只可惜……
『趴下。』
——就请你们互相挟击吧。
我尽可能蹲低缩起身体,听见头顶传来某种钝重的响声和痛苦的呻吟。
紧接着,是两块金属落地的声音。球棒在我眼前滚了几圈,发出空洞的喀啦喀啦转动声。
最后是类似沙袋落地的声响——使出浑身解数互相给予对方致命一击的两个男人成大字型倒了下来。
『他们只是昏过去了,没有生命危险。』
我这才感到安心。毕竟我并不想夺走任何人的生命。
站起身,我拍了拍趴在地面时裤子沾上的脏污,而那个老人则是跌坐在地上看着我。
「站得起来吗?」
我朝老人伸出手,他用沙哑的嗓音应了一声后,才伸出关节分明的手反握住我的。
帮忙老人起身后,远处也传来警笛的嗡嗡声。
『是章子姊报的警,警察马上就会赶到了,要是被发现会很麻烦的,你快点回来吧。那两个人好一阵子都不会醒来,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也没关系。』
预知能力者都这么说了,想必不会有错吧。我将拐杖递还给老人,转过身准备离去。
「可……可以请你等一下吗?」
回头一看,刚才还佝偻的背部居然不可思议地挺直了,老人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如同我在照片里见过的那张脸,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坚强的意志。
「你救了我一命,我想报答你。」
「报答什么的,真的不用了。我只是……偶然经过这附近罢了。」
这时,无线对讲机那头不知为何突然传来章子姊的声音。把我现在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那个老人家——章子姊这么说。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不太动听。但您年纪已经一把了,往后的日子也所剩不多,照您现在的做法坚持下去一定也能心满意足地驾鹤归西,但留在后世的子孙们可不是这么想的。这一次是因为运气好,才能防止那种状况发生。」
老人的面孔有些惊讶恍惚,以心境来说,我也是一样的。
「如果你不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剩下那些人的意见还是分歧的,我看见的只有不上不下没有前景的未来,必须有所决断才行……请做出不会让您自己后悔的选择吧。」
说完后,这次我真的离开了。
简直像个刚好路过行侠仗义的英雄——想了想,我随即甩了甩自己的脑袋。
了不起的是我的伙伴,才不是我。我只是依照她所指示的去行动罢了。
『——那么,此门为君启。』
那头传来之前也曾听过的神秘咒文,无线对讲机的通信功能被切断了。
回到停车场后,穿着黑色套装的美少女靠在车边,正局促不安地张大眼睛左右张望。一和我对上眼,她便拿下戴在头上的帽子。在昏暗的便宜日光灯照射下,映出的是亮褐色的长发。
同一时间,她拔腿朝我奔来,像是个发现主题游乐园里的布偶娃娃而冲过来要抱抱的小学生一样。柔软的冲击与芳甜的香味夺走我的思考能力。
「……太好了。」
惊愕不已的我所听见的,是打从心底感到安心的声音。
「啊……呃,你在为我担心吗?」
「废话……毕竟,我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了呀。」
「找到什么?」
「嗯,就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松开对我的拥抱,往后退了三步重新戴回帽子。
摆出双手环胸的姿势,发出噫噫唔唔无意义的嘤咛几秒后——
「……枕头。」
「枕头?」
「没错,就是枕头!」
提高了音量,将帽子往后推开了些。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狂妄无畏的灿烂笑容。
「我是沉睡的超能力者!你是我的伙伴,所以在我睡着的时候,你一定得待在我的身旁才行喔!」
「可是刚才我就离开了……」
「我们一直有在通话,所以SAFE!」
真搞不懂她的规则基准。
「也就是说!你从今天开始就是安眠枕了——只属于我的!」
说出这种话后,我的伙伴笑得更加天真无邪——不不不,若是把我当成她的枕头,使用「拥有者」这个字眼应该比较恰当吧——她淘气地放声道。
「因为,睡觉的时候不是需要枕头吗?」
今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了——但直到隔天,我才搞懂了事情的始末。告诉我真相的,并不是章子姊或我的伙伴,而是全国放送的新闻节目。
当我一边咬着烤过头的吐司一边看电视时,某间着名的电器制造商答应要加入羽岛集团旗下了——新闻播报的正是这样的内容。而这一次的吸收合并,势必也会为业界带来一波不容小觑的波动变化。
决定这次合并案的,是一手将公司拉拔到如今规模的会长排开众议所做出的决定。
『虽然目前的业绩停滞不前,但这间公司依然是我的骄傲。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不变更名字继续经营下去,但我也发现这不过是我个人任性的想法。考虑到那些往后依然会留在公司里的职员,我想这次的决策应该是最不让我留下悔恨的决定吧……』
出现在跑马灯上方的那张脸部近照——跟我昨晚救助的那个老人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