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映入眼底的是一如往常的黄昏景色。
一如往常的艳丽橙色,一如往常的刺目夕阳。
家家户户都传出晚餐的香气,路上错身而过的人们好似也都赶着踏上归途。
在色泽浓艳的斜阳中,我喜欢的人在哭泣。她站在我面前,止不住地哭泣。
我该如何是好——我甚至不晓得该对她说些什么,这份不知所措让我感到焦虑并茫然。
平常一同玩耍的公园此刻竟成了如此不舒坦且陌生的地方——才发现原来是失去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不由得心慌。
被这个世界厌恶唾弃了。再这样下去,自己该不会死掉吧?这样的念头支配了整颗脑袋。
心里浮掠过那么多凄惨灰涩的念头——然而现实世界里,我却只是用脚尖踢了踢跟前的地面而已。
一直哭泣的少女忽然唤了我的名字。
一抬起头,就看到那张哭花的脸蛋,正定眼注视着我。
注视着这个什么都做不了,只会伤害她的男生脸孔。
我始终无法忘怀那张脸上浮现的笑容。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那原来是撂倒对手时会有的轻蔑笑容。
她坚强地抹去泪水,低声说了一句话。
「——不温柔,你一点都不温柔。」
一如往常的地点、一如往常的时间,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再也回不到那些往常了。
因为我背叛了她。
那一天——不是什么纪念日,只是个掩没在日历上的普通日子——对我而言,就是那样的日子。
我醒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在自家的起居室里。
我横躺在沙发上,仰望着熟悉的天花板。
我知道自己的脉搏加快了。摸了摸额头,上面布满汗水。
我不愿想起那段往事,却不被允许遗忘。
为什么直到如今,我还是会被那个梦境纠缠呢?
难道是想告诉我,旧事又会重演吗?
背叛,无力改变。
「……异羽?」
视线在四周游移寻找。
异羽不在这里。明明直到刚才都还在的呀。
脑海中,忽然倒带重播了升学辅导室里的一战。
我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起身,虽然迟了些,但总算是想起来了。
「去洗澡……了吗?」
——故事回到我闭眼假寐之前。
和公主殿下分别之后,我和异羽并肩往正门走去,发现章子姊又像昨天一样等在那儿了。于是我们坐上她的车,不知为何竟直接开到了我家。
「我也想一直陪着你们,可是还有很多手续流程得跑,正等着我回去提交呢。这事儿可不是谈完就算了,大人就是这点麻烦啊~」
章子姊手里握着方向盘,对下了车的我们这么说。
「等时间到了我再来接你们,在那之前就乖乖待着吧。」
「……为什么是我家呢?」
「因为我跟异羽的家还没整理好,完全不是可以让人看到的状态啦。」
我和异羽两人各提着一只黑色的提袋。里头装着〈幽灵课〉的制服一套,前天使用过的无线对讲机当然也在其中。
正打算进家门时,章子姊却把我叫住了。于是我将钥匙交给异羽,让她自己先进去。
「优一,我们来聊聊〈灵魂伴侣〉的事吧。」
「〈灵魂伴侣〉的事?」
「没错。灵魂虽然会不断重覆转生,但绝不会与同伴分离。就算还没遇见彼此,终有一天必定会在某处产生联系,这便是前世之缘。因为有缘,人与人才会相遇。这种事……对了,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吧。」
章子姊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
「优一和异羽有着无与伦比的契合度。在灵魂的交流上也是最合适的。如果把灵魂间的邂逅与其关连称作命运——」
她停了一会儿,才像在品尝字句间悦耳的响动般接着说。
「有着最佳契合度的人,不就是所谓的命定之人吗?」
「命定之人?」
「对啊——用异羽讨厌的少女情怀来解释的话……」
看着异羽身影消失的那扇大门,章子姊的嘴角扬起恶作剧似的微笑。
「优一,你或许是异羽的王子殿下——也说不定喔。」
「什——」
这个人突然在胡扯什么啊?
「不可能的……因为〈灵魂伴侣〉也有可能不是人类啊。」
「但反过来说,优一可是在这么不可思议的机率中被选中了呢?这是多么罗曼蒂克的事啊。如果是我,说不定会觉得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了。」
章子姊淡淡一笑,对着哑口无言的我又接着说。
「在无法计数的灵魂中,异羽一直在寻找能与自己契合的那一个。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我再清楚不过了。就算如此,就算不知道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异羽还是行动了——终于来到你的面前,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忘记了。」
说完这句话后,章子姊顺手戴上墨镜。
「我只是说也有这样的可能性,你别想太多啰?」
都被说成那样了,会忍不住去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在我来接你们之前,异羽就麻烦你照顾了,未成年的青少年可别做什么色色的事喔?」
「我才不会咧。」
目送章子姊离去后,我才转身打开玄关大门。
命定之人?那已经不是超自然,而是属于童话故事的范畴了。应该说是渴望爱情的人所怀抱的甜蜜幻想。只有还没长大的小孩子才会相信什么命定之人或命运的红线啦。
这的确是比中头彩还渺小的机率……但也不可能因此就对对方产生了恋爱的感情啊。不管怎么说,这种事还是要两个人情投意合才有可能吧……就算章子姊不知哪根筋接错对我说了那些话,也不可能有什么的哪可能有什么。
心里带着点疙瘩,我走进起居室,那个说不定是我命中之人的美少女就坐在沙发上。我于是在她对面坐下。
平常的异羽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也能感受到她的朝气蓬勃,此刻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把袋子抱在怀里缩着身子,一脸若有所思地静默不语。
「优一,你的伤口没事吧?」
「我没事。」
或许是年轻的关系,被公主殿下攻击时遭受的痛楚已经缓和得差不多了。
起居室里的挂钟指向六点半。章子姊说她会在十一点左右过来接我们。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四个半小时的自由时间。
敌人是拥有超能力的公主殿下。她的能力有多强大,我们已经亲身感受过了。
速度、破坏力、精准细腻的动作,无论哪一方面都凌驾于我之上。
——我看不见半点胜利的希望。
唯一能期待的,只有异羽昨天的预言。
指证我会亲吻公主殿下的诡谲预言。
但那已是昨日时分的预言了。在经历过与锻冶火交涉以及后来遭受攻击等等的状况,未来可能又有了不同的变数。再说未来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想让预言成功所必须付诸实行的行动,说不定早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
正当我想得出神时,异羽忽然叫了我一声。
「有件事想麻烦你,可以吗?」
「好啊。」
「可以借我洗个澡吗?」
「洗澡?」
露出一脸难以形容的微妙神情,异羽端正了坐姿。
「奶奶曾经跟我说过,在要做重要的大事之前,必须让心灵还有身体都焕然一新才可以。」
「……是『木枕家了不起的家训』吗?」
「啊……嗯,没错。」
她似乎对自己竟然会忘了讲出这句台词感到很诧异。异羽瞠大了双眼,对我用力点了点头。
是净身之类的意思吗?我明白在进行某些重要的计划前,会想让心情好好沉淀下来。既然答应了,我立刻就到浴室将浴缸设定为注满水,然后又回到起居室。
异羽还是维持着乖巧温驯到一点都不像她的沉默态度,仅说了一句「谢谢」,就没有更多对话了。
身体与心灵都焕然一新——我现在还看不出有实质上的改变,尤其在心灵这一块上。
「……等你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可以告诉我吗?」
就算没把话说明白,异羽还是理解了。她踌躇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在羽岛工作的真正理由。异羽想实现的梦。两者必定是同一件事。
我横躺在沙发上,搭上眼皮假寐。在异羽洗澡的这段空档,我实在无法忍受一个人待着,那么在她洗完澡之前,就先小睡一下吧。
忽然间,柑橘系的香气窜入鼻腔。那香味就近在身前。
睁开眼,异羽就坐在我身旁的地板上。用抱膝的坐姿把头靠在我身上。
「你要睡觉吗?」
「我喜欢睡觉。」
「为什么?」
「睡着的孩子长得快。」
「你还能长啊?……真教人羡慕。」
「羡慕什么?」
「我不晓得已经有多少年没睡过午觉了。」
「……前天在图书馆不是睡了吗?」
「说的也是。」异羽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我不会妨碍你睡觉的……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略有些迟疑地伸出她那只如艺术般美丽的手。
「我可以……像这样待在你身边吗?」
——又来了。她又露出那时候的表情了。
就在前天,我曾在这个房间里看过的——那张涂抹上惶惑不安的表情。
『优一,你能拒绝异羽的请求吗?』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现在也未曾改变。
「我知道了。」
我握紧异羽的手,她便露出微笑。
——在感到恐惧、或是觉得不安的时候,有个人能陪在身边是再好不过的了。这样就会知道,自己并非孤独一人。
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
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心情就这么平静下来了。
只是单纯因为有个人陪在自己身边的关系吗?我认为似乎并不仅仅如此。有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类似安心的感觉……
怀着烦恼我阖上眼皮——疲惫加上迅速入睡的特技相互作用,我的意识急速地陷入假寐状态。
——回忆结束。看看时钟,我差不多睡了一个半小时。
这么说来……异羽有带换洗的衣物吗?
视线落到沙发上的黑色袋子。不管怎么说,长时间穿着一身套装应该会觉得很拘束吧。她又是女孩子,说不定还会很在意制服上被压出皱摺什么的。
以异羽的身高来看,姊姊的衣服她应该穿得下才对——抱着这个念想,我打开姊姊位于二楼的寝室房门。
就算是家人,在异性的房间中找一件合适的衣服实在是件很尴尬的事。从第三者的视角看来,这都是相当变态的行为。手里抓着好不容易找到的睡衣,我急忙从姊姊房里退了出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打开房门的同一时间,楼下传来一阵哀号。那绝对是异羽的尖叫没错。注意到这一点时,我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
也许她真的遭到袭击了。此时此刻,公主殿下的雇主喜欢使出卑鄙手段的情报正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冲进起居室、厨房,来到走廊——打开家里最深处的那一道门。
打开门之后——磨砂玻璃的另一头浮现出模糊不清的人影。但我脑子里只急着想确认异羽是否安全,便没有一丝犹豫地推开玻璃门。
「怎么————」
之后就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
「…………」
四眼相交。
四眼完全相交。
以弥漫着氤氲热气的浴缸为背景,站在那里的是——惊讶地瞠大双眼的异羽。
披散黏贴在额际的湿濡长发,热水沿着白皙的肌肤向下滑落,透明的水珠彷佛缠缚她的全身,溶化了高级鲜奶油般的白色泡沫,轻缓地被冲刷洗净。
圆润优美的肩线,精致锁骨下的双丘比穿着衣服时还要雄伟傲人,一头长发挡住了最重要的重点部位,真不晓得该说得救了还是可惜了。
这一幕过于震惊的冲击让我的双眼、脖颈和脑子都僵直了,彻底遮蔽其他的资讯传递。
也就是,那个,简单来说——异羽正全身赤裸裸地在洗澡啊。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那绯红的脸色明显是泡澡所无法比拟的,她反手抱住自己的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不——不好意思打扰了!」
用几乎要震碎玻璃的力道猛地关上玻璃门,我背对着浴室而立。
「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正大光明的偷窥!这已经超越偷窥的等级了!是特攻啊!宁可牺牲社会地位的神风特攻啊!」
我试着甩掉脑海中不断重覆播放的那段鲜明且确切的美人入浴场景。
「啊,不是的,我是听到你的尖叫声,因为担心所以才——」
「因为你的担心,结果却诞生了更惨烈的尖叫啦!」
强烈到几乎产生回音的怒吼刺痛了我的耳朵。
「对不起……」
「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我只是想淋浴时不小心转到冷水迎头浇下,还被莲蓬头砸到脑门而已……」
辛苦你还特地对我解释事发的过程。
问她没被砸出什么伤吧,异羽的回答是「可能会肿起来吧。」
「你也实在叫得太大声了……」
「你都跑来偷窥了还敢讲那种话!不要小看我这在商店街训练出来的音量啦。」
有必要提起过去那种莫名其妙的光荣事迹吗——不过原本就是我有错在先,也没办法多贫嘴什么。
「不过……看在你那么担心我,我就不再发牢骚了。」
我抹了抹额际不知何时泌出的汗水,努力将意识从浴缸那头拉开——但……
下一秒窜入眼帘的,却是摆在换衣间竹篮里属于异羽的制服和纯白的——
我急忙闭上眼睛,这次在脑海中播映的是曾在升学辅导室里看过的裙底下的秘密。正因为当时处于无比危急的状况,残留在脑海中的记忆更显得无比清晰,真是太可恨了。浴室真是危险的地方……再这样下去,连我都要忍不住泄出惨叫了。
真是应证了那句「前门有虎、后门有狼」的俗语。不管面向哪一边,等待我的都是过于强烈的刺激。如果将我的本能与理性比率逆转过来,肯定会把某一扇门打开,然后早亲川一步受到警察杯杯的关照吧。前门是侵入浴室,后门是成为内裤小偷。虽然说前者我已经身体力行过了。
玻璃门的那头传来水声,还有几缕从门缝间泄出的氤氲蒸气,飘散在空气中的淡淡沐浴乳香味,都成了刻划那美好身体曲线的联合军队,令我难以忘怀同时也让烦恼加剧。
很糟糕,真的……很糟糕。再这样下去,理性的壁垒就要崩坍了,真的很不妙啊。——话说回来,我是打算在这边待多久啊?
「呃……我帮你准备了换洗的衣服,不介意的话就请穿吧。我先走了,你慢慢洗……」
装出平静的口吻,我脚步飞快地后退。
「——我说那个……」伴随着浴室特有的回音效果,那头传来结结巴巴的说话声。
「你觉得……我的身体怎么样?」
「什——什么?」
「什么都没有啦!你就忘了吧!啊、啊哈哈哈!」
听着明显是想掩饰什么的明亮笑声,我背过身离开更衣间。
明明洗澡的人又不是我……怎么有种泡澡泡太久的晕眩感呢?
时钟的指针指向九点。自我一股脑地冲进浴室耍笨,到现在都经过三十分钟了,但异羽还没从浴室出来。
回过神时,才发现那身宛如白瓷的细腻肌肤不时会在脑海中闪动,我根本无法平心静气地待着。
怀着寻求顿悟得道的气魄,我搜集家里所有的缓冲垫(俗称气泡纸),开始进入心无旁骛的捏爆作业时——起居室的房门总算被人从外侧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谢谢你……借我浴室洗澡。」
异羽踩着生硬的步伐走了进来。她身上蒸腾冒出的热气是因为刚洗过澡的关系,还是因为太羞涩了呢?
「谢谢你借我睡衣穿。」
「尺寸好像刚刚好嘛。」
「咦?嗯,差不多……吧。」
她支支吾吾应了声后,伸手覆住开到第二颗钮扣位置的胸口。
……该不会是胸部部位太紧,她才没办法把扣子扣好吧?
确实跟异羽比起来,姊姊的胸部——还挺贫脊的。姊姊,对不起啊。
为了掩饰这种尴尬的无措感,我起身朝厨房走去,从冰箱中拿出牛奶倒进玻璃杯中,再把玻璃杯摆在异羽的面前。洗完澡后必须补充水分,这是常识。
谢谢你,异羽端起玻璃杯移到嘴边。
「果然洗完澡就是要喝牛奶呢——嘿嘿嘿~」
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从那张笑靥往下移动——停伫在双峰之间。刚洗完澡还透着丝微热气,在热水的洗礼下更增添了柔滑的质感(说是这么说,但平时我也没看过就是了)。再加上几乎能反射室内灯光看起来极为紧致滑嫩的肤质。我是想过她的身材应该很好,但没想到竟会好成这样……
插图
我把这一切都仔细地烙印在双眼视野中。深深藏起这份心思后,收回已经喝光牛奶的玻璃杯,拿回厨房冲洗干净。
整理完再回到起居室时,发现异羽挺直了背脊端正姿势跪坐在地板上。我也跟着屈膝,与异羽面对面坐在地毯上。
「你不用也跟着跪坐啦。」
异羽边说边扯出一抹苦笑。
「刚才提的那件事……我现在就要回答你了,关于我为羽岛工作的理由。」
「嗯,那就拜托你了。」
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后,异羽苦涩地开口。
「我——对你,有一件必须道歉的事。」
「道歉?」
「嗯,总有一天迟早我还是得对你说出这句话的——对不起。」
异羽边说边低下头。两只手撑在地板上,完完全全的道歉姿态。
她摆出的姿势是纯粹的谢罪姿态。
下跪道歉。想不到第一个对我做出这种事的,竟然会是个女孩子。
她接着抬起头——
「还记得我说过寻找你的理由吗?」
「为了发挥你的超能力,我的存在是必要的……对吧?」
「确实是那样没错,但除此之外——对我而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迫使我去寻找你,那就是……」
说到一半,她停了下来,等了好几秒钟后,她才又接着吐出下一句话。
「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会觉得非常困扰吧。因为我那不值一哂的梦想,而把你卷进了这么不寻常的世界之中。」
不值一哂的梦想——
『就因为拥有这种能力,不管怀抱着多么微小的愿望,想实现就必须欺瞒周围所有人!你心里也有数不是吗?』
我想起了班长嘶声吼出的那句话。她也曾说过『微小的愿望』这个字眼。
「说出这件事之后,你可能就不会再助我一臂之力了,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妄为。」
「……你愿意告诉我吗?」
异羽点点头,下定决心似地自白道。
「——我只是想好好睡个觉。」
「想好好睡个觉……?」
「如果不把使用催眠喷雾的睡觉次数算在内,我一个礼拜差不多只睡一次。」
一个礼拜只睡一次……又不是神仙。
这也太荒谬了吧——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没办法对她说出这种话。
「我是说真的喔,我不会睡——也无法成眠。」
异羽那一脸难过的表情和坚定的声音,在在都堵住了我的嘴。
「我啊——身旁没有半个家人,因为大家都死了。」
就是所谓的孤苦无依、无依无靠,异羽脸上泛开有些困窘的笑容。
「所以说,我现在才会跟章子姊一起住。这就是我转学的原因。」
「连亲戚也没有?」
「就算有,也是关系很遥远的亲戚。连碰都没有碰过面,完全就跟陌生人一样……搞到这种地步,血缘关系什么的早就不是重点了,想想还真教人遗憾啊。」
所以异羽的转学手续才会由章子姊负责。对异羽而言,章子姊不仅仅是上司,也是她的家人吧。
「最早死去的……是我的姊姊。」
低垂着颈项,她接着出声。
「我们其实是双胞胎,可是姊姊在生产过程中就死了,于是我成了独生女。之后爸爸和妈妈遭逢意外——大概是在我九岁的时候吧。而养育我长大的奶奶也在前年去世了。在夜里睡觉的时候,而且就在我的旁边。」
她的声音淡淡的,我读不出她的情绪。
「于是,我终于发现了——大家都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死掉的。」
「在你睡着时……?」
「嗯。你知道吗?不知是哪个神话——大概是希腊神话吧——里头提到〈死亡〉之神和〈睡眠〉之神是一对兄弟。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我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可思议。心里只有『果然是这样啊』的想法。」
虽然是很模糊的记忆,但我也听过这个神话。将〈死亡〉神格化的塔纳托斯和把〈睡眠〉神格化的修普诺斯都是由〈黑夜〉女神尼克斯所生。
「『只要一睡着,死亡就会在转瞬间发生』。只要一这么想,我就怕得不敢睡觉了。而且,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不都是在我睡着时死去吗,所以……不知不觉间,我就有了『只要我一睡着,就有人会死掉』这样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睡眠会招来死亡』吗?」
「差不多就是这种意思吧。虽然很离奇,但我是真的这么认为。自此之后,我就再也睡不着——患上了失眠症。」
睡不着。这句话和异羽胆怯的脸庞交织出了真相。
明明存在眼前却看不见的盲点。太过理所当然,而从未去深思探究过。
让异羽害怕的并非自身拥有的超能力,而是那个附带条件……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能靠着吃安眠药入睡,但慢慢地连安眠药都没了效用,结果我一不小心就吃了太多剂量……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好像还被当成自杀未遂。」
面露一丝苦笑,异羽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就是在那间医院遇到章子姊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个超能力者。事后才知道原来另一个我不时会冒出来,有个会突然改变发色的怪人,任谁都会被吓一跳吧?」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理当是有适合的说词的,但挤破了脑袋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奶奶去世之后,我就一直一个人过活……但生活实在太拮据艰困了。只要在羽岛旗下工作,生活费什么的就不用担心了不是吗?我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啊。」
异羽一有时间就打工、是被奶奶拉拔大的孩子、身为超能力者却过着平凡的打工生活——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释。
「你之前……都一个人生活吗?」
「差不多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吧。虽然是破旧的老房子,但还是有很多的回忆,而且附近的邻居也常常给我很多关怀……老家离墓地也很近,我实在不想离开那里。」
即便如此,异羽还是离开那个家了。舍弃了那些温暖的人们与家人的回忆,她离开了熟悉的家乡。而离开当然有她的理由。
「有点扯远了——虽然知道自己是个超能力者,但我真的很害怕睡觉。而且只要我的心情一不稳定,或是跟提问者的契合度不够的话就完全无法发挥,所以章子姊教了我如何解决这两种问题的方法。」
「就是……〈灵魂伴侣〉吗?」
「没错。我害怕睡着。那是因为我怀着强烈的不安,对失去意识这一点感到恐惧的关系,但如果有个灵魂契合的人能陪在我的身边,就算搞不懂为什么,我应该也能觉得很放心吧——章子姊是这么告诉我的。这么一来,我的能力也能增强,完全是一石二鸟之计——章子姊是这么说的。」
话后,她不忘补充一句「我是这么听说的」。
「如果能不再害怕睡觉,我应该就能正常入眠了吧。我那不值一哂的梦想就是这件事。我就……就只是因为这样——就把你卷进这种是非之中了。」
她露出一抹苍白无力的微笑。
「理由很轻浮,却是很沉重的话题对吧?害怕睡觉的我,却拥有不入睡就无法使用的能力,对你而言是很麻烦的困扰吧——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能怎么样……」
嘴角仍挂着空泛的笑意,异羽垂下了眼帘。
「蓬子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为了实现自己任性的心愿而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所以……要对你说这些话——说的臭屁一点——可是得鼓足了勇气呢。」
为了生存下去,超能力是不可或缺的。想要使用超能力,她就必须进入睡眠状态才行。
但,异羽却无法成眠。
因为她认为只要一睡着,就会间接杀死重要的人——所以她不得不舍弃对生物而言再平凡不过的睡眠本能。然而当睡眠更进一步与异质的超能力结合在一起时,她终于被这个理所当然的世界给驱逐出境了。
「我真的很抱歉,只要一想到告诉你这个事实后,你可能就不会再帮助我了,我实在……」
「………」
我站起身,挪了个位置在异羽身旁坐下。
「对不起,我很笨,所以只能记得住一件事。」
我包覆般地握住了她柔软的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真不敢相信——她的脸上清楚地写了这几个大字。
「我把你卷进这个世界里来了呀?」
「一开始或许是这样,但决定权在我手上。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做的。」
「可是,那是因为在那种状况下……」
「就算那样,想拒绝的话还是能拒绝吧?但我没有拒绝。所以并不是你硬把我拉进这团是非之中,而且……你也没有欺骗我什么。」
原本就圆亮的一双眼睛被她睁得更大,异羽目不转睛地怔怔望着我。
「我是你的安眠枕。在你睡着时,我一定得在你的身边才行,我听说自己负责的内容是这样的,这跟刚才说的有哪里不一样吗?」
我直视着那双写满动摇的眼睛,用当时异羽所说的台词回敬过去。
「睡觉的时候不是需要枕头吗?既然如此,你就尽量使用吧——伙伴。」
——一滴泪水从她的眼里滴落。
「……这样真的好吗?」
「没事的。」
「因为我的任性,你被拉进这个世界了唷?再也回不去了唷?」
「没关系。」
又一滴泪珠溢出眼眶,沿着脸颊滑落。
「都、都是因为我把你卷进这种是非里,你才会不得不与蓬子战斗啊。」
「多亏了这样,我才能明白她有多痛苦。」
「可是、可是……」
我拥紧异羽的身体。
「别说了,我并不觉得后悔。」
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就是没办法对这丫头置之不理。
「我才——不会后悔。」
被泪水沾湿的声音偎在耳边轻轻曝嚅。
「真的……吗?」
「是啊。」
「那你……愿意原谅我吗?」
「别说那么见外的话啦,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你一点都不适合说敬语。」
异羽的手环上我的背部,轻柔的力道彷佛她触碰的是什么难以痊愈的肿疡。
「对不……起……」
我用力抱紧她颤抖的身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让她不再害怕、不再无助地颤抖。
「对不起……」
但……在那之前,我也有些事必须向她坦承。
「只要这样就行了,听我说,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等听完我接下来说的这些话,你再想想要不要继续信任我。」
「什么?」异羽发出甜腻的鼻音询问。
「我曾经……背叛过自己喜欢的人。」
异羽的身体痉挛似地抽搐了一下。
用口水滋润了下发干的舌头,我开始诉说起不太习惯节奏的长篇故事。
「小的时候……我有个喜欢的人,是个大我一岁的女孩子。她很聪明,教会了我许多事。在不安时牵着手也是那个女生教我的。」
停顿了一会儿,异羽却开口了。
「她是……你的初恋吗?」
「是初恋。我喜欢她,非常喜欢她——就算当时只是个小孩子,我依然为她痴迷。」
当知道她也跟我有着相同的感情时,我开心到从攀登架的顶端往沙堆一跃而下,然后被埋在沙子里还差点造成脑震荡呢。
「就像那些随处可闻的故事,周围的人们开始起哄打趣,因为我们两个人老是玩在一起,有些孩子就开始嫉妒,甚至瞧不起我们……我真的觉得很懊恼。只是瞧不起我还无所谓,但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些人对她恶言相向,好几次都闹到直接拿拳头往对方身上招呼呢。」
那个时候算是我淘气的全盛期吧。之后就慢慢变得乖巧懂事,乖巧懂事过了头,就成了现在这副死人样。
「不管遭受到怎样的对待,她都待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别在意……总是握着我的手,光是这样就足以令我感到快乐了。」
我被迷得晕头转向。小小的脑容量全是为了她而运作活动。
「……那你为什么背叛她呢?」
并非带有强迫的意图,而是软性的催促。异羽的这点温柔关怀沁染了我的胸臆。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搞不清楚是为什么。可是那一天——我背叛她的那一天——大家的态度都很奇怪。每个人都带着不寻常的暴戾之气,而且也比平常更早出手。」
就像被什么给附身了,也许是当时的我太恐惧,才将现实给放大夸张了,但看在现在的我眼中,一定也会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吧。当时大家脸上的表情就是如此令人生厌恐惧。
「那时我被团团包围,又踢又揍的……真的觉得很害怕,我只想着要逃跑,我一点都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理由却是再单纯也不过。」
「难不成是因为……优一喜欢的那个人?」
「没错……因为我独占了她,所以大家就不乐意了。」
若说我从来没想过要独占她,那肯定是个天大的谎话。
「我又怕又痛又难过……但最后,我还是背叛了她。我说『我才不喜欢她』,甚至连『讨厌』这个字眼都吐出来了。」
我明明那么喜欢她呀。她明明再三要求我绝对不要背叛她的。
在年幼的我那小小的世界里,她一直是我最重要、最宝贝的人。
可是,我还是伤害了她。
「……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那件事发生之后,她马上就搬家了。她连要搬到哪里去都不肯告诉我——应该说,当时我们连交谈都没有了,所以我也不晓得她现在人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肯定变得更漂亮了吧……就连这样的念想,都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礼貌了。
「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时候,她站在那群人身后看着我的表情。我忘不了她局促不安看着我的那张脸。她平常总是像个大姊姊一样,所以我从来不知道她也会露出那种表情。从此之后……每当看到别人不安的模样,我就觉得难以忍受。」
我甩了甩头,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不对,不是那样的。我很不安,我害怕想起那时的事。我怕我会再次背叛,背叛之后却什么都办不到、什么也无法挽回,这让我——」
我倒吞了一口唾沫。
「我害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错。这就是我的本性。
「我一点都不温柔,只是觉得害怕罢了。一有人不安,我也会跟着变得不安。我讨厌那种感觉,太任性了,我真的是太任性了。比异羽还恶质,明明只是为了自己好,还硬是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人情。」
简直糟糕透顶,我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我从不曾对其他人提起过这件事。因为积沉得太深而无法做出回应,当章子姊问起我的过往时,我才没办法立刻回答她。
不是自暴自弃,更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温柔。
我只是——比异羽更难堪的,恐惧着我无法承担的那些罢了。
「……你一定很痛苦吧。」
异羽环在我背上的手抱得更紧了些。
「痛苦的不是我,是她才对,是我伤害了她。」
也许我正在发抖吧,因为异羽好像努力想安抚那股颤动。
「可是,因为曾有过那样的事,才有现在的优一不是吗?虽然我的伙伴既沉默又面瘫还很不会开玩笑——却比任何人都更温柔啊。」
「我一点……都不温柔。」
「才不呢,你很温柔。因为……就是优一的温柔,拯救了我的心啊。」
她把脸埋进我的胸口。
「如果优一硬要说自己任性,就让我来替你说吧——优一的任性,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任性。」
「哪有那种任性啊……」
「只是你没发现而已啦。我一直在想,若是真有无数的未来存在……不就表示也有无数的选择存在吗?只要不断累积那些小小的选择,或许就能推动大大的未来了。」
所以啰,异羽的语气无比温柔。
「要成为现在的优一,那些都是必须经历的过程。我想那个女生是很难过,优一也很难过,但这些都是必要的过程——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都是必要的……吗?」
「肯定是的,一切并非徒劳无功。如果不这么想,就对至今感受到的种种心情太失礼了。虽然直到刚才我也很烦恼……但现在我终于能说得出口了。」
异羽直视着我的脸开口。脸上漾开柔和的笑容,眯起那双哭肿的眼。
「我啊——能遇到优一真是太好了。」
肯定是的,一切并非徒劳无功——
身体彷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般,再一次紧紧拥住她。
之前还一直觉得异羽很孩子气呢,所以老是装出大哥哥的态度来面对她。
甚至单纯地以为她是个很容易理解的丫头。
不管再怎么恐惧,异羽依然坚持走了下去。承受一切,选择继续向前迈进,所以异羽是活着的。
跟因为害怕而无法动弹的我不同。从来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根本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就如同这张脸,我始终没有改变更遑论成长。
到头来,原来我比异羽还要更像个小鬼。
「我来……当你的伙伴,真的好吗?」
「当然啰。用句老话来形容,优一就是重义守理。要找个伙伴的话,像你这样的人才是上上之选呢。『我的背后就交给你守护了——你就是很适合说出这种话的对象嘛』。」
我的背后没长眼睛,一旦看不见,就无法安心。目不能及的一切都只令人感到惶惑不安。
为了填补那份不安,所需要的——就是待在身旁的伙伴。
「……好了,话说开也轻松多了,差不多该开始拟定作战计划了吧!」
异羽刻意用爽朗的声音说完后,这才从我怀里退离,抹去泪水。我搔了搔脑袋,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了。虽然吐露出了那些难堪丢脸的的怯懦,但过往不再是妨碍我的绊脚石,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注意力放回迫在眉睫的决战上头。
「班长拥有的能力……是叫作〈念动力〉吧?」
「嗯,对操作对象传送念力并能自由操纵的能力。无论是精准度、威力和速度都是很强大的无线操纵能力。但不管怎么说,她也只是能随意操控认定的物体,要是操作对象被破坏,她就无计可施了。」
「所谓的进行操控,一次只能针对一个吗?」
「这一点就不清楚了。我也只听过一些除了自己以外的超能力情报而已。不过……照章子姊的说法,同时操控的对象越多,就越没办法精准地操作,因为注意力被分散的关系。」
就算再怎么厉害的超能力,进行操作的还是人类。也就是所谓的意识等级并没有得到提升吧。
——快点想想看。对方是无线操纵系的话……是无线操纵系的话,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无法专心在操纵物体上?
「……玩无线电游戏时,最讨厌的有三件事。一是无线电坏了,二是操纵杆坏了,最后是——操纵时遭到妨碍。」
或许可以把这几点运用在对抗〈念动力〉上。
「如果运用在战术上,为了赢得胜利,我们所要采取的手段就是——破坏控制对象、打倒班长本人、还有妨碍班长的无线操纵。」
异羽脸上端着陷入沉思时会有的那种表情。
「妨碍操作算是个大重点。只要扰乱她的意识,她对操作对象的注意力就会下滑,也就利于我们进行破坏。而且这么一来,蓬子本身的反应说不一定也会变得迟缓呢。」
「之前异羽冲进升学辅导室时就是那种状况吧。」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公主殿下吓了一跳。正因如此,别说操纵了,她才会连异羽的突袭都没有躲过。简而言之,重点就是要看准她的空隙攻击。
「不过这次没办法再祭出奇袭了,毕竟算是决斗嘛,该如何是好呢……」
「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一招。」
对异羽说完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依然是那张八风吹不动的铁面皮。
「……我可是被把扰乱人心当作毕生志趣的人养育长大的呢。」
我站起身,朝伙伴伸出手。
「来帮忙准备吧,伙伴。」
「包在我身上,伙伴!」
异羽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皓齿,牢牢抓住我的手跟着站起身。
「『木枕家了不起的家训』第九条!『绝对不打赢不了的架——但在大家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来场逆转胜再爽快不过了,千万不能忘记其中的乐趣』!」
这样的情节发展确实教人热血沸腾。这场胜负,说不定出人意料的有趣呢。
毋须多言,我们各自握起拳头往对方同样抡起的拳头上轻轻一撞。
「那么……就试着扭转战局,来上演一场逆转胜吧?」
「就这么办!」
异羽又兴味盎然地附加了一句。
「就让她们见识一下胆小同志组成的小队有多少能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