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点十五分。我和异羽站在私立清纳高中的正门前。
夜晚的学校荒凉得渗出一股无机的质感。以这个角度来看,跟毫无人情味的监狱倒是可一争高下了。在这里真的能创造出什么快乐的回忆吗?我忽然觉得相当不安。
听到高跟鞋的声音而转头一看,章子姊已经来到我们身后了。
「挺适合的嘛?这下外表看来总算像是羽岛的幽灵了。」
我身上所穿的〈幽灵课〉制服,就是俗称的丧服。跟深黑色西装外套同色系的领带,内搭白衬衫,头上戴着绅士帽。虽然此刻躺在口袋里,但连皮手套都一应俱全地附上了。
别在胸口的徽章和领带夹都有着长出羽翼的幽灵标志,就连吐舌的表情都透露出一股时尚感,大概就是幽灵课的吉祥物吧。照章子姊的说法,这个标志好像是〈幽灵课〉中最了不起的一位大人物亲手设计的,还真是个具备可爱与感性的人呢。
站在身旁的异羽穿着与前天相同的装扮。两个人都穿着一身黑,戴着同款的帽子,看起来就像团队制服一样,帅气极了。
「居然连学校都能整间包下来啊。」
章子姊以轻快的语气回应了异羽的疑问。
「因为设下结界了嘛~」
「结界?」
不愧是处理超自然事件的专业部门。还有这么特殊的技术啊——
我正想感叹一番时,却看到章子姊比了个金钱万能的OK手势而吞回到嘴边的感想。
还真是俗气的结界……
「整队!」
在章子姊的一声号令下,我与异羽并肩面向上司。
褐色肌肤的美女瞥了一眼贴在手腕内侧的手表表面。
「对手将在十五分钟后抵达。二十三点三十分准时往操场移动。在那之前先待命吧。优一,能做到吗?」
「是。」
「异羽呢?」
「没问题。」以欢快的声音回答后,异羽主动牵上我的手。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嘛!」
在章子姊面前做这种事实在很难为情,我只能在那一秒钟紧紧回握住她代替回答。
看着我们两人,章子姊开心地扬起微笑,但立刻又绷起表情。
「现在开始执行作战计划。拿下胜利吧,这是上司的命令。」
「了解!」
得到回应后,章子姊似乎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张开双臂抱住异羽。
「等等——章子姊?这样很不舒服啦……!」
一张小脸硬是被塞进傲人的胸脯间,异羽难受地挥舞手脚拚命挣扎。
「小心别受伤啰?……我可爱的小公主。」
「就说了嘛……我才不是什么公主啦……?章子姊……」
那句柔软的话让异羽变得乖巧,就这么任由着拥抱。
维持拥抱异羽的姿势,章子姊抬眼望向我。
「异羽就拜托你啰。」
微微颔首,这也是我的心愿。
结束热情的拥抱后,上司拍了拍手。
「好了,充满章子姊爱意的打气到此为止~那么,开始准备作战吧!」
「知道了!走啰,伙伴!」
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异羽一脚踏进校园之中。在追上她的身影之前,我再度向章子姊提问。
「刚才给的东西已经确认过了吗?」
章子姊轻轻点了点头,将波浪般的卷发往上一拢。
「你真的确定要那样做吗?」
「是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但工作还是得好好完成才行喔。」
反过来说,工作还是得照计划完成才行吧。
事到如今,真的没有败北的余地了。
「——啊,对了对了。最后还有一件事,我还没说过你们两个的小组队名吧?」
「已经决定好了吗?」
章子姊点点头,告知了我们的小组队名以及——属于我个人的代号名称。
夜晚的学校果然很恐怖。刚才还只是觉得外观隐约透着人工建筑的冰冷,此刻却予人一种寒凉的感觉,连肌肤都感受到那股寒意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小型手电筒,照亮脚边的景物。换上室内鞋后,塑胶鞋底踩出啪搭啪搭的响声,凭藉着手电筒的一小蔟微光朝着走廊那头走去。
顺带一提,我并非两手空空。拎在手上的袋子里还装了条毛毯。
一走进二年七班的教室,异羽立刻往自己的座位——不对,不知为何竟在我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我靠着窗台,把手电筒收回口袋里。
我说啊……异羽用确认着什么的眼神凝视我。
「能赢吗?」
「我能使出的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因为只有这个方法,所以只能靠这个方法拿下胜利了。」
「……我明白了,伙伴。」
说完,异羽立刻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气势凌人地指着我的位置,对我下达「坐下」的指令。搞不懂她的意图,但我还是乖乖坐下了。
「嘿……咻!」
接着,异羽以侧坐的方式一屁股坐在我的大腿上。
现在是什么状况?
腿上感受到的不知该说是弹力还是反作用力……这下是教我该如何是好?不对,这种紧密贴合的姿态要举出令人在意的地方根本就没完没了好吗!
「我不是枕头吗?你这是把我当成椅子了吧?」
近在眼前的大眼睛因掩不住的笑意而眯细了。
「枕头还是枕头,不过这次是抱枕嘛。」
「……你还真会说话啊。」
当我拿下帽子后,异羽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头,问道:
「优一,头会很重吗?」
「没问题的……喷雾呢?」
说完后,她便从套装口袋里拿出一罐香水瓶递到我面前。于是,自然而然地就握住了对方的手。另一只手则环住她的背部,注意着不让她失去平衡而摔下去。
「再一下下就好……等我一下喔?」
闭上眼,她深深吁出一口气,然后再深呼吸。交握的手泛着微微湿意,由此可见她还没有调整好心情。
这也没办法。她只是向我自白害怕睡觉的理由,对睡眠的恐惧并没有因此消失。对异羽而言,睡眠毫无疑问地仍是教她害怕不安的存在。
睡眠会招来死亡,会夺走某个重要之人的性命。若想安抚她的情绪……
我将环在她背后的手移向异羽的头——将她按向自己的胸膛。
「咦、呃——咦咦?你、你做什么?」
异羽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但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一副混乱无措的模样。
我主动把胸口贴到异羽的耳朵旁。
「听见了吗?」
「什——什么?」
「生命的声音。」
她闭上眼,放松了全身力气。偎近我的身体,手也跟着攀上我的胸口。
「……嗯,我听到了,不过你的心跳有点快呢。」
「我紧张嘛,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这也太讽刺了吧,我心想。
「没事的。就算你睡着了,我也不会死。」
居然得让我这个〈死人脸〉说出「不会死」这样的话来。
「放心吧,我绝对会守着你的。」
只会让人们感到不安的我,有朝一日竟然会成为使人安心的存在。
「我可以一遍又一遍说给你听——我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若异羽她们需要我——若我的存在是能令人安心、是必要的,那我也会试着去相信轮回转生。
我们在前世是怎样的关系呢?我不知道。
从今而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我也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为异羽拔除所有的不安。
我所不知道的某个时期的我,因为没有办法为异羽做得更多,而留给如今这个我的课题。
能够完成的,只有我。
只有我的灵魂能办到。
同时这也是不愿背叛异羽的——我的任性。
她告诉我,这是只有我能办到的事,我又怎么能背叛这个让我引以自豪的伙伴呢。
能只将这些满溢的心情托付于生命的鼓动上。
「嘿嘿嘿……」
异羽把身体越靠越近。
「你……你贴得那么近,那个——不会痛吗?」
一旦身体与身体紧密贴合,藏在套装底下的各种部位都有了接触,照理来说应该很痛吧。
我无所谓,异羽淡淡一笑。
「……原来你是那种一得到回应,情绪就会跟着起伏的类型啊?你的心跳得很剧烈呢。」
「…………」
我对这种发展真的很没辄。
「那个啊,下次你可以陪我一起练习吗?」
「练习什么?」
「练习睡午觉啊!」
那种练习我听都没听过——但这种傻话我也实在说不出口。
「我知道了。」
得到我的回应后,异羽才将无线耳机塞进耳里。我也跟着动作,进行双方通讯的事前准备。这时候我们的手已经不握在一起了。
「那么,伙伴!开始工作吧。」
她抡起拳头朝我伸来,我也将自己的拳头凑上前去。
「我的现在就交给你啰,伙伴。」
「我的未来也麻烦你了,伙伴。」
拳头与拳头咚的一声碰在一起,我的伙伴微笑着阖上眼睛。
「优一,晚安。」
「嗯……晚安。」
我让她陷入睡梦之中。
「……呼、唔嗯……」
没一会儿就听见如同为发烧而苦的梦呓声,呼吸也跟着紊乱。异羽难受得扭曲了面孔,白晰的肤色染上一抹绯红,护着在我腿上扭动不已的身躯,我默默地留神等待。
她不由自主地弓仰起身体。在这样的动作下,某样东西不期然地闯进我的视野之中。就在外套的内里口袋。隐约可窥见的小记事本——就是异羽动不动就拿出来写个两句的记事本。
虽然是这种时候……但就是挺在意的。
或许有人会说这就是变态本性,但好几次看到她当着我的面涂涂写写的,会在意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再怎么样我都有这个藉口可说。
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到异羽的身体,我悄悄将记事本抽了出来。打算只看几眼就还回去。
怀着莫名的紧张感,还是随手翻了几页。
『优一的习惯:搔脑袋(觉得困扰的时候?)』
真的假的?我都没注意到。
『想事情的时候,嘴巴会不自觉得稍微张开,转向左下方(表情变化是重点!)』
就像「这里考试会出」似的,还加了两个圈标记。
『老是在睡觉。该不会被下了说睡就睡的暗示型催眠吧?』
哪有这种事啊——我边想,边低头看着发色开始产生变化的伙伴。
『话说到一半马上就陷入沉默,实在太不会聊天了。下次让他念念绕口令好了!』
『女生都觉得优一是个恐怖的人,但男生好像不这么想。
尤其是那个眼镜仔跟变态君好像都很在意优一(是好朋友吗?)』
『有种成为侦探的感觉,所谓的私生活调查就是这么回事吧?』
『走路的时候会配合别人的速度,说不定是无意识的行为。』
『很会转笔!双手很灵巧?(有待确认)』
她也观察得太仔细了吧。
发色变化的速度加快了。我阖上笔记本,心想着差不多该放回原处了。但偶然翻开的某一页里的某一句话,令我停下了原有的动作。
『来这里找到优一,真的没问题吗?』
简直像是在对自己质询。或者她是在催眠自己呢?
充满自责的念想。从她的笔迹不难看出这个隐含的事实。
「……当然没问题啊。」
我回答了记事本上的问句,将记事本放回原处。
然后——红发的美少女出现了。
「——此门为谁启?」
她的头微微动了动,缓缓对着我的方向抬起。
我拿出手帕抹去她额际的汗珠。
「早啊,伙伴。」
「唔嗯……早安。伙、伙伴……」
她似乎还不习惯这样的称呼,指尖不知所措地微微晃动着。
「看见未来了吗?」
「嗯……看得很清楚。」
「我有办法做些什么吗?」
「我看见……似乎成功了。」
说完后,还窝在怀里的伙伴轻轻扯了下我的衣服。
「怎么了?」
「我也……想做那个。」
做什么——才正想发问,但一看到她的手握紧成拳时就明了了。明明是三人团队,只有两个人那么做是不太公平啊。
「我的未来就交给你啰,伙伴。」
「我……我的现在也麻烦你了,伙、伙伴……」
我和吐出这句台词后有些扭捏的她轻轻碰了下拳头。
接着……我抱起伙伴,让她坐在椅子上。
虽然想让她躺下来,但是把人丢在地板上就太说不过去了。只好让她摆出伏在桌面的姿势,这点倒也不坏。毕竟我是打瞌睡的惯犯,对于什么姿势比较好入眠这一点很是了然于心。
为她盖上薄毯时,我忽然想到——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不就是这样的场景吗?
那个时候,我想都没想过居然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局面。
「抱歉,我得离开一会儿了。」
「没关系,因为我们还是连系在一起的呀。」
只要连系没有中断就没问题了,对吧。
我将异羽留在教室里转身离开了。在经过好几间教室后,打开了无线电的电源。
「……伙伴,听得到吗?」
『嗯,听到了……你那边如何?』
「没有问题。」
看了眼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分钟左右。
迟到的话就太没危机意识了。谁会在重要的决斗时迟到啊,又不是宫本武藏。
我拿出口袋里的黑色皮手套戴上。
接下来……
准备已经就绪,该怎么做也有了头绪。多亏了伙伴,只要能做出反应便能进行攻击。没有经过事前排练,一来就得直接上场了。就算早有准备,我还是无法习惯。
过于莽撞的作法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遗憾的是,这不过是譬喻手法,我的脸皮还是一动也不动地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反应。
「……总会有办法的。」
若存在着有成功可能的未来,就得努力将现实引导至那个方向——这就是我的工作。
迎面拂来令人身心舒畅的晚风,走出教学栋的我突生出这样的感想。
鞋底磨擦过沙地发出的声响在寂静之中分外响亮。
停下前往操场的步伐,我抬头仰望夜空。举目所及的是不甚清晰的朦胧明月。充满春日幻想的美丽月夜。若能悠闲地在这样的月夜下散步,或许会是个特别浪漫的夜晚吧。矗立在操场一隅展开枝丫的樱树更增添了些许风情。
一走过那棵偌大的樱树,就发现了等待之人。
一身漆黑的装扮与我相同。一顶帽沿宽大的黑帽罩在她头上,犹如魔法使的长斗篷,怀里还抱了只粉红兔子。
「晚安,内藤同学。」
发现我的到来后,公主殿下脱下帽子行了一礼。
「我迟到了吗?」
「不,是我早到了十分钟。」
就连这种时候还是认真得要命啊。真有班长的风范。
「怎么没看到那些观众呢?」
当我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后,公主殿下立刻伸出手指。她的指尖正指向与教学大楼比邻而立的特别大楼。那栋建筑物是有着理化教室、美术教室等特别教室的校栋。
屋顶上隐约可见数名人影。虽然无法判断其面貌,但除了章子姊之外似乎清一色全是男性。
在那群中年发福的剪影之间,我们那有着堪比模特儿纤细体态的上司尤其引人注目。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作壁上观呢。
「木枕同学在哪里?」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直接与你交手的只有我一个人。」
在比黑夜暗影更浓厚的帽子阴影下,公主殿下的双眼微微闪动了一下。
「木枕同学果然是超感觉系的超能力者吧,在教室里的行动也能成为你的后援。」
看来她好像还没搞清楚我们这边的能力,对方的〈精神感应〉也没什么大不了嘛。如果有不被读取心智的对策……为了慎重起见,晚点再仔细问清楚好了。
「这场争斗是二对一,不好意思了。」
「无所谓,因为我有这孩子,实际上是二对二才对,公平得很。」
「你又要使用那家伙吗?」
我不由得将视线瞥向『阿姆斯壮先生』,她点了点头。
「是的。我能操作的是可以想像具有生命的物体,或是拥有生命但难以被当成生物的物体,再不就算不能自由的行动,却是与生命有紧密关联的物体,我的能力只能发挥在这些物体之上。」
与生命有紧密关联的物体,所以她才选择玩偶吗?用自己的双手操纵再对它说话,确实能轻易想像出具有生命的意象。
她举高了兔子布偶,将清秀端正的脸孔凑了上去——以唇相抵。
兔子的胸口附近随即绽放微小的光芒,离开她的掌握飘浮起来。
「我将生命吹进它的体内了,这么一来,这孩子就能照我的意思行动。
她将手指抵在嘴唇上。以此呼应,那只顶着无神双眼的兔子像被拧断了上半身似的大幅度扭转身躯,以腰部为支力点击出好几发直拳。看来状态挺不错的嘛。
「那么……内藤同学,你的能力又是什么呢?」
我动了动手指,感受手套贴在自己的肌肤上的触感,手指还没办法随心所欲的动作。
「接下来这些话,我应该是第一次对班长提起……我会变得面无表情,其实是有一些原因的——主要是在我懂事之前,常常都得配合我妈妈的恶作剧嗜好。掉进陷阱洞穴中的次数一天最高纪录可达三十二次,深度最深是七公尺。」
那时洞穴底部要是没铺缓冲垫的话——不,别再想下去了。
「去露营的时候更过分,根本就是真正的游击战啊。尤其当我妈设下的陷阱抓到了一只不走运的熊时……两公尺高的熊都吐着舌头往后栽了跟斗。闹钟设定的音量之大,连熊都吓了一大跳呢,你能明白吗?」
那头熊不晓得过得好不好?下次再见到它的话,真想请它吃点蜂蜜什么的。
「挺有意思的故事——我很想听你再多说一点……但不是今天。」
她的语气听起来真的很遗憾。早知如此,去年就应该跟她多聊聊的。
「但请别再顾左右而言他了……内藤同学,你的能力究竟是——?」
「什么都没有。」
我用事实遮断了她未竟的言语。
「咦……?」
「所以说,我什么能力都没有,我并不是超能力者。」
乍闻真相,公主殿下露出一副被趁虚而入摆了一道的表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要是不惊讶,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兔子……的光芒变淡了。」
我刻意岔开话题。
「看起来好像也失了力气,就只是挂在那边而已呢……」
「——才没有那种事。」
她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回应道。说话的同时,兔子胸口的亮度也跟着恢复。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你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我真的什么能力都没有。之所以组队工作,也是这个原因。」
「你不是……跟我一样的超能力者吗?」
公主殿下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比起诧异,悲伤的色彩彷佛更浓重些。
我并没有欺骗她的意思,但以结果来说,变成这样实在让我感到分外难过。
「没错。」我整肃了语气回应。用努力抹杀了情感的声音接着说:
「〈萤火〉,闲聊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我们的时间有限。」
「说得也是——」
叫出她的代号时,对方似乎也切换了思考模式,进入备战状态。深呼吸一口气后,紧紧抿住嘴唇。
这样很好。公主殿下越是认真看待这场战争,就越有搞头。
「……伙伴,准备上场啰。」
『嗯。』
我单手压下帽子,朝公主迈出脚步。
『直线前进。』
一步两步。当我朝她接近时,布偶也往我的方向飞来。
速度依然快得惊人。快归快,但不是问题,我能躲开。
因为现在的我——
『蹲下!』
得到异羽的指示后,我立刻蹲下身。头顶上的风被撕裂了,粉红色的子弹朝后方飞去。
现在的我——有未来紧密相随。
『它马上就会返回了。会直接朝你冲来,再突然来个急转弯从右侧攻击你的腹部——倒数三、二、一、零!』
身后撕裂空气般的风声与耳机里的倒数声同时传来,我退后一步与弹道错开。真不得了,帽子都差点落地了。
攻击毫无间断地持续着。
光靠肉眼根本无法预测出兔子布偶的动向。
一旦拉开距离又会马上逼近,时急时缓的佯攻全都对准我袭来。
一切全如异羽所预言的发生了,徒留划破空气的恶意玩笑。
我虽然没有预知能力——但这些攻击一次都没招呼到我身上。
公主殿下大概也察觉出异样了吧。接下来的每一波攻击都变得更加谨慎,步步为营。疑心生暗鬼,时机已经成熟了。
「我差不多要开始攻击了」
一口气冲了出去,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
公主殿下垂手放低姿势,我知道她已经准备好接招了。是想使出武术吗?
我拿出塞在裤子口袋里的那样东西——急踩煞车。
停在数步之外,我使用了手中之物。
碰——!
炸裂音。紧接着,些许的火药臭味窜入鼻腔。
公主殿下似乎无法理解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惊讶地瞠大细长的双眼。
她的帽子、肩膀都沾上细小的纸片。
「这、这是拉炮……吗?」
「没错,就是拉炮。无论是派对或生日宴会都能大显神威——你看,包装上是这么写的。」
顺带一提,因为我是把炮口对空拉开的,以致于我也和她一样全身沾满了纸片。
「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一边拍掉身上的细碎纸片,公主殿下对我提出尖锐的质询。
「内藤同学,我必须追究你的责任问题!请你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在跟我开玩笑吗?这可不是在玩游戏啊!」
我调整着连续好几次为了闪避攻击与疾奔造成的呼吸絮乱。
「我很认真啊。」
「你要是认真的话,就更难处理了!」
我将空了的拉炮摺了几摺收回口袋里。
「……这是针对你的能力所想出来的对策。〈念动力〉——是能靠意念自由自在操控物体的能力。与操作对象的关系就像无线电跟控制器一样,受操控的对象是没办法自己行动的。」
所以啰……我边说边拍落身上的纸片。
「只要阻止你,那只布偶也就无法动作了。如果你有想进行无线操纵的念头……就打断你,让你无法集中精神就好了。」
转身一看,那只兔子布偶已经落在地面了。
「如果这么做能打倒你就简单多了,但你还会合气道。以力气来说,应该是我比较占优势,但要是随便出手还被你制住的话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不仅关节可能被你掰到扭曲变形,等你把注意力放回操纵上后,还会指使那只兔子给我最后一击。真到那个时候,我的下场可就凄惨了。」
转回视线,正好迎上公主殿下的警戒目光。
「这是不对你出手却还能分散你注意力的方法。只要利用这个方法,就能确实封印住你的〈念动力〉,当支配力下滑,破坏你所操控的对象也容易得多。况且……想扰乱人的思绪,也没有比恶作剧更适合的手段了不是吗?」
我也很清楚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所以——为了拿下这场战争,我才会对你恶作剧。」
「……你的想法还挺有趣的嘛。」
公主殿下喃喃出声,又用手指抵住嘴唇。隔着肩头看去,正好看到兔子布偶缓缓浮上半空。
「瞧不起我了吗?」
「不,我反而对你更加感兴趣了。」
「这真是我的荣幸。对了……我还没跟你报上我们的行动代号吧?」
『她要发动奇袭了。』
我想也是。此刻我的背后可一点防护都没有。
「羽岛团队〈幽灵课〉所属——队伍〈蔷薇公主〉(Sleeping Beauty)。参谋是木枕异羽,行动代号是〈全知全能的公主〉。实际执行任务的是内藤优一——」
『会从正后方撞过来,攻击的部位是你的腰。』
我伸手探向腰间。皮带上绑着数条只要一扯就会松脱的绳结。拉开一条,把原本藏起来的水球拿在手里。
「行动代号是——」
斜眼盯着袭来的兔子布偶,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水球掷向地面。
「——〈蔷薇骑士〉!」
水球弹到地面,同时漫开一片白色烟雾。我又接着丢出一颗一模一样的东西。
「什——这、这是什么……咳咳!」
突然被夺去视觉,一时之间她完全无法反应。只能弯起身子剧烈的咳嗽。
我移步来到上风处脱下帽子,又接着把手探入西装外套内。
「那两颗水球里都装着面粉。因为预留了空气,很容易就破了。这玩意儿在我家里被称作面粉炸弹,在家里使用的话,事后收拾起来可得花上不少力气呢。」
公主殿下还止不住咳嗽,但仍勉强逃出了面粉炸弹的殃及范围。
我也觉得……实在是有点可怜。
受到面粉炸弹的直接轰炸,原本一身漆黒的公主殿下瞬间从头白到脚,就连那头美丽的乌黑秀发也难以幸免,与她原本高贵冷艳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注意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她气得边拍打着身上沾染的面粉,边尖着嗓子痛斥。
「你、你这算是哪门子的骑士行为!太卑鄙了!根本毫无骑士精神可言!请你堂堂正正地跟我一决胜负!」
「我才刚走马上任呢,请你多包涵一下——对了,你的鼻头也都白啰。」
「还不是你害的!」
在我的提醒下,她的脸很明显羞红了,赶紧用袖子擦了擦鼻尖沾上的面粉。
「顺带一提,刚才的面粉炸弹是异羽亲手调制的。制作到一半时,她似乎来了兴致,我正忙着事前准备呢,她就开始玩起来了……还往我身上招呼了好几颗,真的是糟糕透了。」
「那种情报不用告诉我!」
她的口气严厉非常,沾了满身面粉的公主殿下毫不掩饰地显露怒意。
「耍这种孩子气的恶作剧,你真以为能赢得了吗!」
我搔了搔脑袋,应了句「是这样吗。」
话一说完,她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错愕,视线同时转到我的脚边,因为她的兔子布偶就躺在那里。
『它一飘浮起来就会立刻展开攻击,只要向后退一步就好了。』
下一秒,兔子布偶弹也似地垂直窜了起来。我往后退开一步,转了一圈的布偶随即回到公主殿下面前。
她伸出手想确认布偶是否完好——却在看清楚后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肩膀因愤怒而颤抖起伏,两只眼睛紧盯着手里的兔子布偶。
「是大鼻子眼镜呀。」
「这种事我一看就知道了!」
趁着公主殿下被漫天的面粉烟雾蒙蔽了视力时,我将派对必备利器——大鼻子眼镜戴到那只粉红兔子的脸上。那双跟死人没两样的眼睛被遮住后,看起来也可爱多了。
「还是你比较喜欢秃头假发?」发问的同时,我也拿出早就预备好的塑胶制假头套。
「我严正拒绝!」
这样的话……我边出声边把秃子假发往自己的头上戴。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难得有这种机会嘛。果然……头好轻喔。」
我将帽子夹在腋下,试着转动了下脖子。唔,脖子还是有点痛。
我注意着公主殿下——她正露出一脸不知该怒该笑还是该困惑的表情。最适切的说法就是『笔墨难以形容』的表情吧。
「……伙伴,搞砸了耶。」
『又、又不是我叫你这么做的。』
说的也是。出馊主意让我这么做的是另一个异羽,晚点再来追究她的责任。
「你、你真的是——到底在想什么啊,居然搞出这种恶作剧……!」
「是为了赢你啊。」
拿下假头套,我重新戴回帽子。
「如果没有你的操纵,那只布偶就只是普通的布料与棉花。我可以帮它戴上大鼻子眼镜,也能破坏它,刚才之所以那么做,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事实而已。」
我紧盯着瞠大双眼的公主殿下,又接着说:
「刚才你说你们那边『实际上是两个人』,的确没错,你们那边是两人份。但正确来说——虽然有两具身体,却只有一人份的意识。行动的只有一个,另一个人却无法动弹。如此一来,我们这边所要面对的还是只有一个对手,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说出这段话时,我才意识到——
还真是完全相反呢。我方的情况是能进行活动的只有我的身体,但意识却是两人份,以灵魂来计算的话就是三人份了。
「虽然她人不在这里,但你的对手不单是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是无法跟你对战的,与你交战的是我们才对。」
「…………」
她安静地将大鼻子眼镜从玩偶身上拿开。
「和只有一个人的我不同……你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伸出手指抵着嘴唇。粉红兔子再度恢复生气,如一面护盾般飘浮着挡在她的身前。会觉得光芒似乎暗淡了几分,应该不是我的眼睛太疲乏的关系。
「为什么你对这场战争如此执着呢?」
我知道公主殿下的个性有多认真,还有她身上背负的强烈责任感。因为抱持着坚定的理念,只要一发现同学们做了什么坏事,她就会义不容辞跳出来训话,但这都是为了让对方能有所成长才会这么做的。
文武双全的现代大和抚子,这应该才是我所认识的班长。
「你也厌恶靠着奇袭和超能力来为所欲为吧?那你为什么又要服从别人的命令呢?」
片刻过后,她才用平静的语气问了我一句。
「……你应该知道我家是开合气道场的吧?」
「我知道。」
「那是我祖父创立的道场。父亲跟我都是在那里学习合气道的……因为是自家的道场,或许也算是理所当然吧。」
彷佛带着笑,她却轻叹了一口气。大概是想起什么关于过往的记忆了吧。
「……可是那间道场,却陷入经营困难的窘境之中。原本就是抱着无欲无求的心态在经营的,但父亲却当了门生的借贷保证人而搞成那样,这就是原因。」
借贷……
「道场就等于是我们的家,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我的父母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所以,为了守住道场……他们就去借钱了。为了还钱,又得去借另一笔钱来填这个缺口。」
「之后就像滚雪球般,钱越欠越多……」她又加了一句。
「现在道场的门生变多了,总算能继续经营下去。问题在于之前欠下的大笔帐款和借钱的对象,对方一点都不好惹。我们家对于金钱方面的事,实在太过无知了。」
「你们家欠钱的对象……就是金原金流,你工作的公司吗?」
「你说对了。只要我为他们工作,就不会被催债。既能拖延支付的期限,也可以直接从付给我的薪水里扣除。」
「你没办法拒绝吗?」
「不管是怎样的形式,我都没办法违反早已订下的契约。既然没有拒绝的权利,我也只能照单全收地接受那些任务……在发现我的能力时,他们反而很高兴雇用到我这样的超能力者呢。」
说出这些话的班长又自嘲似地轻叹一声。
「——他们还曾经私下说,真是得到了一匹良驹什么的……」
一阵风刮起,粉红兔子高高蹦向天际。
「只要和锻冶火重工搭上线,我就能赚到比现在更多钱了。所以我才得尽快完成这次的任务。为了这一点——!」
已经飘浮在遥远半空中的兔子忽然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般缩成一小团。
「我是不会输的!为了寻回过往的生活——为了回到那段一切都理所当然的日子——所以我必须打倒你们,让他们看看我的利用价值!」
为了再次回到生活在道场里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日子——这就是公主殿下战斗的理由吗?
「内藤同学——不,〈蔷薇骑士〉,来作个了结吧。不管是捉迷藏、还是恶作剧都到此为止了!」
我的视线胶着在她的脸上。
「无论如何……都非战不可吗?」
「这是我的工作!」
「就算哭了也要继续吗?」
「……咦?」
「像你现在这样……就算泪流满面,也不得不继续下去吗?」
多亏作为防壁的兔子布偶已经消失,我才能将她的面容看个仔细。
帽子底下,依然是那张白晰清秀的脸孔。
但那双眼睛少了平时的锐利,连一丝严厉的氛围也不见,更不是强烈灼人的目光。只是悲伤的流下泪水,一个孤独且软弱的少女罢了。
她似乎也被自己的泪水震惊了,不敢置信地伸手碰触滴落脸颊的液体。
放学后相约辅导室时,我就已经从她脸上看出来了。班长她并不希望与我们开战。不,她一定连超能力都不想使用吧。
即便如此,她还是有非守护不可的梦想,所以才几近顽强地为工作牺牲,不惜抹杀自己的心情。她也不过是个想寻回理所当然过往的人哪。
不会错的。我所知道的小日向蓬子就是如此直率,完全不懂得通融放水的人。就算她是个超能力者,也依然是我所知道的那个她。
太好了。这么一来,总算有办法制止悲剧发生。
「伙伴,看得见我现在打算放手一搏的未来吗?」
『嗯,看得见,可是……』
有些迟疑的口吻,异羽(红)又接着说: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不放手做一次的话,说不定还会被怀疑这场胜负是事先合谋好的呢,况且……」
我把手插回腰间。
「老是恶作剧的家伙,就该被狠狠发一顿脾气才行啊。」
『……我明白了,不过有件事你要特别注意,把耳机——』
我还没听完伙伴从耳机那头传来的叮咛,粉红兔子已经一直线朝我飞来。
姿态犹如一枚击发的子弹。
直击————!
强烈的冲击从腹部直接贯穿到后背。
不一样……!这跟在升学辅导室里遭受的攻击强度截然不同!
我承受不住地被往后吹翻,甚至滚了好几圈,直到撞上樱树才得以停下。在散落的漫天花瓣中发出吃痛的呻吟,真的像被子弹贯穿了一样,炙热无比。
就算已经有所觉悟,但这种威力实在……
「——请你放弃吧。」
白茫的烟雾间浮现公主殿下的身影。原本戴在我头上的帽子此刻却被她拿在手里。
「你还没发现吗?刚才你翻倒滚出去的时候——你所说的面粉炸弹都破了。你还藏了几颗吧?」
「……不光是面粉炸弹。」
我咬紧牙关,边探寻藏在身上的东西,边开口:
「血浆也破了,沙拉油炸弹也没幸免于难……惊奇筒倒是没事呢。」
说话的同时,我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隔着外套按下按钮,袖口立刻窜出了加了弹簧的鸽子玩具。弹出筒子的玩具不可能真的振翅飞翔,只能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而后坠地。
「你连这种东西都准备了?」
「是啊,惊奇箱本来就是恶作剧的基本行头嘛。」
经过刚才那一波攻击,我全身都已狼狈不堪。腰间被面粉和沙拉油搞得黏呼呼的,西装内侧也被破裂的假血浆沾满。这些都是我和异羽花了好多心思一起准备的呀,看来还有改进的空间。
「刚刚那一击应该已经让你明白了,你一点胜算都没有。」
一手伸到背后确认。没问题,这东西还没掉呢。刚才一预测到会被击飞时,我就赶紧用手压住了。
在操纵惊奇筒时,我也趁机确认了手表显示的时间。没有错过时机,接下来只要知道她会瞄准哪里攻击……
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件事。用来通讯听取指令的耳机不在我的耳朵里。
「请不要乱动,只要你乖乖站在原地,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意识,也不会感觉到一丝痛苦。」
我的视线胶着在公主殿下身上。
不久前击倒我的布偶此刻在飘浮在她的身旁。距离太近了,要是从那里发动攻击,这次我肯定还是会被撂倒。
没有时间了。照预定马上就要……
怀着焦虑的心情,我还是伸出手——将好不容易找到的耳机塞进耳朵里。
啊啊——听到了。
『倒数二十秒……十九……』
好呀……我的伙伴果然靠得住。装作没发现自己那难堪丢脸的一面,我刻意用强悍的语气对她开口。
「不好意思了,班长。如你所见,虽然此刻的状况似乎很绝望……」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出自己的右手。
「可我是不会选择投降——这种未来的。」
向上举起握紧的拳头,我动了动食指。
「——来吧。」
「——那就这样吧。」
粉红兔子再次扭转身体。
『三——』
我听着那头传来的倒数声。
『二——』
兔子一跃而出。
『一——』
藏在背后的指头用力按下。
『趴下!』
刹那间——
公主殿下身后传出了震耳的铃声。那是几乎要划破夜幕般的尖锐铃声,就算是我也足足被吓了一跳。
兔子布偶的动作变得迟缓了——这是因为公主殿下感到茫然困惑的关系。
兔子直接贯穿了大树。那个方位正是前一秒我的腹部所在位置,现在则成了我的头顶上方。
在我头顶上的布偶「咚」的一声跌落地面。它的身上被我藏起来的钢琴线严严实实缠了好几圈,为了让它无法逃脱还往四方牢牢固定,将粉红兔子的动作完全锁死。
完成拘禁作业后我站起身,刺耳的铃声终于在这一刻停止。
不是停止,应该说是被按停了才对。若想让铃声停止,就得有人去按下暂停键才行。
关掉刺耳的铃声,公主殿下手里拿着的正是发出噪音的元凶——闹钟。
「这种东西……你是什么时候装设的?」
「就在你的注意力被面粉炸弹引开时。在帮那只兔子戴上大鼻子眼镜之前,我就已经把那个爆音闹钟装在你的视线死角——放在我所站的地方正对面的那个位置。」
「可是,不管你再怎么做好事前准备……这么大的东西,不管藏在哪里应该都会被我发现的呀——」
话才说完,她似乎就注意到了,那顶被她拿在手里属于我的帽子,不久前闹钟就是藏在那里面。只要将帽子浅扣在头上,就有多余的空间可以藏东西,直到刚才为止我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头很轻啊。」
「……原来是那个意思。」
「对不起。」
她的肩膀微微一颤。
「我做的全是些卑鄙的事。欺骗你、让你惊讶、抓走你的布偶当人质……如果照你所说的堂堂正正进行战斗,我是绝对赢不了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
「……胜负还没分晓呢。」
她的这句话让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我可还没有放弃。」
「你的布偶已经动弹不得了喔。」
她丢开闹钟,将手指抵住嘴唇上。就在这时,被钢琴线紧紧缠缚住的布偶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要是它再这么胡闹下去,肯定会布破棉花散的呀!
坏掉的话——就别想安然无事地制止她了。这个布偶应该是她很珍惜的东西,一旦毁坏,就跟我冀望的未来有所不同了。
「伙伴!」
我简促地询问了声,便听到异羽(红)茫然的低喃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似乎颇有深意的一句话引起我的注意,不自觉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看准我松懈下来的可趁之机,兔子布偶立即往我的脸上招呼袭来。那张漠然的脸孔朝我逼近,我好不容易才狼狈躲开这一波突击。而失去我这个攻击目标的布偶则以突刺的姿态狠狠撞上樱树。
真是千钧一发——以为终于能喘口气,但也只有短短一瞬间。当眼角余光瞥向兔子的那一刻,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兔子布偶身上的光芒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樱树树干绽放出强烈的光芒。这一幕简直就像生命转移。
就算拥有生命,也难以被当作生物的东西。尽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我几乎忘了其实也有生命的东西——植物。
——该不会……!
公主放声大喊。狂暴挣动的布偶失去了光芒,同时也不再抵抗软瘫在地。
紧接着我的背后发生了变异。枝丫颤动喧嚣,花雨四散。
这棵樱树该不会也跟兔子布偶一样站起来活动筋骨吧?就算不至于如此,眼前这棵樱树仍像极了遭受强风侵袭般,枝叶不断摇晃振动着。
不只是摇晃枝叶这么简单,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了。彷佛有什么东西就要从大地底层硬是被往上推挤,即将喷薄而出。从脚下传来窸窸簌簌的声响,原本平坦的土壤上绽开一道道皲裂的痕迹。
这股连校栋的玻璃窗都为之胆寒的能力让屋顶上的观众们都不禁发出融合了恐惧与惊讶的感叹声。
深埋在地底下的树根似乎快要被连根拔起。居然连这种事都办得到吗?
我转头望向公主殿下。她屈起单膝,身体不断痉孪。
帽子滚落一边,露出一头长发,我的目光不偏不倚就与那双注视着这里的细长瞳眸四眼相交了。那双眼里布满血丝,因充血而发红。
『能力的极限……!对大地的依赖太强大了!再这样下去,会危害到生命的!』
隔着耳机听到这句话时,大地益发地翻涌隆起。令人心神不宁的鸣动更增势头,从来不曾接触过阳光的根茎转眼间已现出原形。
我朝着公主殿下狂奔而去。因为受到不久前炸开的沙拉油炸弹的影响,整条裤子都黏在身上,实在有够恶心。鞋子里外也都油腻腻的,再加上易滑的沙地,真可说是举步维艰。
可即便如此,我仍得迈开脚步奔跑。看着她渐渐不支即将倒地的身躯,我更加快了步伐。
大地迸裂的声音在我的体内造成鸣响。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得尽早阻止公主殿下才行……
我用力踏出脚步,打算加速进行最后的冲刺。
于是——
啾噜一声,承受身体重量的双脚竟打滑了。
——为了让对手滑倒而特制的沙拉油炸弹拖住的竟然是我的脚步。根本就本末倒置了呀。
我狼狈地向前摔倒。挡在我前方的是过度使用能力而疲惫不堪的公主殿下。赤红的双眼圆瞠,像是要覆住她一般,我控制不了的呼应地心引力向前扑倒。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慢动作,在这个太过迟缓的世界里……
「唔嗯!」
我压倒在她身上。
张大的嘴巴无法呼吸,只因被什么柔滑的东西塞住了。掌心也感觉到某种柔软——虽然不太明显,但确实有些弧度的隆起。
滋咚……宛如巨人脚步声的某种声响在操场里回荡着。
我就像只发条娃娃,只能以生硬的动作缓缓扭过脖子。
公主殿下仰躺着倒在我的身下,尽管月光黯淡也能看得出她满脸通红。那张表情、双眼发红的理由已经从『过度使用超能力』变成『少女的羞涩』了。事实上,噙满眼眶的泪水也显得异常充盈。
「呃……那个,不是的。我真的没有那种……总之……」
就在我语无伦次连句话都说不好时,她颤抖着嘴唇发出呢喃。
「内藤同学……你的手……在我、我、我的……」
急急忙忙将手抽开,但已经太迟了。我确实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啊,这个是……这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你、你的嘴刚才……在这里……所以我们算是接、接接、接吻……」
她把手抵在嘴唇附近,脸上冒出蒸腾的热气。即便不是百分之百贴在唇上,那距离也差不到一公分。这算什么Near Pin啊!(注5:Near Pin最近旗杆之比赛。通常是指定之标准三杆的短杆洞,打一杆上果岭的球最近洞口者获胜。)
我试着在脑子一片混乱的状态下厘清状况,这时耳机那头传来极为不悦的声音。
『……果然就跟我所预言的一样嘛。这么一来,就能平安无事地阻止她的抵抗和思绪了。』
难道是……因为异羽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才什么都不说的吗?
既然是不可抗力,那就别闹别扭了嘛……
「……班长?」
她无力地轻轻点了点头。
「……是。」
插图
虽然演变成这种尴尬的局面,但该说的话还是得告诉她才行。
「我……加入公司时,得到的入社礼物是一盏魔法神灯。那是不管什么愿望,都可以为我实现一个的魔法神灯。」
「魔法神灯……吗?」
「是啊。等这次的工作结束后,公司就会帮我实现那个愿望了。」
「不管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是啊,而我的愿望是——『让小日向蓬子自由』。」
是无法理解我的话吗?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愣愣地瞪大双眼。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之前不就说过了吗,我才不要把责任都推给你。」
「可是我……我还有负债得还啊……」
「羽岛的财力可不一般,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将布偶递还给公主殿下。
「接下来,就该由你考虑清楚做出抉择了。你可以选择进羽岛工作,当然也可以不这么做,全都是你的自由。」
她轻轻摇了摇头。平时总显得成熟稳重的她,这一刻竟显得如此稚幼。
「那、那种事……我现在还……」
「该表达的话,我得用最直接的方式清楚地传达给你才行……就让我坦白地说吧,我一点都不想再跟你继续交手下去了,所以我才想让你重获自由。」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点。
「还有,我的伙伴也有些话托我转达给你。」
「木枕同学有话跟我说……?」
我直起上半身,膝抵着大地。脱下手套后,又拿手帕抹去汗水。
将兔子布偶万分宝贝搂在怀里的公主殿下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面对精神状态仍不稳定的她,我转达了耳机那头传来的话语。
「蓬子你并不是一个人喔,有我们在,所以放心吧,我们都会在你身边的。」
说完这句话后,我伸手碰触她。绷紧的指尖正因胆怯而颤抖。于是,为了温暖她的手,我二话不说悄悄地覆了上去。
「相信我们——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我们的团队〈蔷薇公主〉的全体意志。」
「可是、可是我……」
她不断重覆着呼气吐气的动作,脸上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你就相信吧——我们是不会背叛小日向蓬子的。」
她低垂着头。被她紧拥在怀中的布偶身上晕开了好几朵泪花的痕迹。
「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原本包覆着她的那只手被她紧紧回握了。
「我并不是普通人啊……我、我还得……帮忙家里还债……道场也很重要……可是,却还伤害了你们两个,我真的…………」
抽着鼻子,公主殿下重覆着呜咽。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哽咽地吐出自白。
伸手抹去她的泪,我也紧紧握住她的手。
拥有能将樱树连根拔起的超强能力,学园第一的冰山美人却像个做了恶梦的孩子放声恸哭、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