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喔。」
目前位在已经很熟悉的健身房候客室。
章子姊让我们三人整队之后,竖起三根手指。
「星期六晚上有工作。这次要请你们以〈胧辉夜〉为中心来组队,去挑战这份工作。这样正好可以见识特训的成果,没错吧?」
章子姊摆出模特儿也汗颜的站姿,异羽首先开口询问她。
「这表示那些大个子的叔叔们,也会像平常一样护卫我们吗?」
她是说那些站在柜台的黑衣人们。到目前为止,在工作的时候,也会有几位黑衣人跟着我们,以备万一。因为他们外表充满威严,被保护的时候有种安心感。
「很遗憾。成员是你们三人和我……再加上两个人,而且『那两个人是超能力者』。」上司撩起卷发,宛如妖艳的魔女般眯细眼睛。
「恕我冒昧请教一下,那两人拥有什么样的能力呢?」
对于班长的问题,章子姊闭上单眼,说了声「敬请期待」。
「工作目的很简单,就是夺回潜入羽岛的商业间谍带走的情报。自从情报部接到联络后,我和异羽组成的小队曾一度试着预知,不会错的。在星期六之前,要请队伍〈蔷薇公主〉掌握大致的情况——没问题吗?」
我用视线询问异羽。她抬头仰望我,肯定地点头。
「异羽没问题的话……我会想办法的。」
「GOOD——蓬子没问题吗?」
「没有问题。」
章子姊看向声音僵硬的班长,缓慢地摇了摇手指。
「这么僵硬是不行的。这份工作不是只有蓬子一个人承担,放轻松点吧?」
「但是,我依然被赋予重要的职责。我会尽全力完成自己的职务。」
从坚持做出模范回答的班长身上,连章子姊百分之一的豪放都看不见。
「……还有得学呢。」
「什么意思呢?」
「是我自言自语啦,蓬子——那么,训练加油喔——我们走啰,异羽。」
章子姊伴随异羽离开大厅。在我看来,她的背影像是耸了耸肩一样。
「今天也请多多指教。」
班长(白色学校泳装)用充满责任感的眼神,深深地低头行礼。兔子『阿姆斯壮先生』早已经处于操作状态。它和班长摆出同样的动作,这边也是干劲十足。
「还有三次。无论是〈念动力〉或游泳,都稳扎稳打地进行下去吧。」
「是的!」
结束暖身运动和冲澡之后,进入泳池。
她坐在边缘,将双脚泡在水里。她缩起身体,「嘿咻」一声地下水。学校泳装和下水前喊出「嘿咻」的连续技。
嗯,「也不错」嘛——慢点,我是怎么啦?
我一边对自己感到战栗,一边不露声色地开始进行指导。首先复习潜水,接着复习打水之后,进入新的内容。
「接下来试试看实际体验吧。我会牵着你的手,你先试着打水。」
「我明白了。」
班长静悄悄地将手重叠在我伸出的手上。她的手有些冰冷,但在水中却相当温暖。然后她将脚伸直。
「……我是否照你所说的在行动呢?」
她浮起身体,这么向我询问。看起来没有用力。完全委身于浮力。
「不要紧的——随时都可以喔。」
班长开始打水。她的脚扎实地踢着水,做出获得推进力的动作。
「很厉害嘛。」
「谢谢你的赞美。昨天回家之后进行的练习,真是值得了——像是潜入浴缸里面,还有在棉被上练习姿势……」
是感到害羞了吗?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住,将脸泡进水里。
那个班长在棉被上练习打水吗?我试着想像那场景……不知为何,想像中的公主殿下在姊姊的房间里,穿着姊姊爱穿的睡衣。大概是因为关于「女孩子的房间、睡衣」的样本照片,我只知道这些而已吧。我的想像力真是匮乏到可悲的程度。
我将视线望向泳池边的上空,穿着条纹泳装的兔子布偶并肩奔跑着(可以这么说吗?)。从布偶稳定的动作来看,可以掌握到班长的精神状态也十分冷静沉着。
「就这样试着来回游几趟吧。并且持续操作阿优的状态。」
没有回应。公主殿下将下半边的脸部泡在水里,用细长的眼眸仰望我。
「怎么了吗?」
她在脸部周围弄出气泡,仿佛在说没事一般地摇了摇头。
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就这样试着来回游几趟吧。并且持续操作阿优的状态。
是哪边说错话了?
扎实地来回五趟。在游了两百五十公尺这段挺长的距离后,我们决定休息一下。从水里上来也挺费力的吗?只见班长坐倒在泳池边缘。
休息时,我按照惯例将休息时的两样必需品,当作教练的慰劳品交给学生。
「啊……给你添麻烦了。」
声音没什么精神的班长,喝了饮料之后,看似津津有味地吐了口气。那带着倦怠感的微笑,让我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性感魅力。
「怎么了吗……?」
她慵懒地脱下泳帽,用恍惚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回看她,至今为止明明只要三秒,她就会将脸撇向一旁,现在却看了我五秒以上,而且还微微歪头。
冰山美人正在发呆。光只是这样,我就看入迷了。
平常防备好比铜墙铁壁的女孩子一旦露出空隙,居然有如此惊人的破坏力吗……
我说了声「没什么」敷衍过去,叼着宝特瓶。
「呃……慢慢休息吧。」
「好的。谢谢你的体贴。」
单纯的运动量。不擅长的游泳。超能力的并用。光是这样也相当疲劳,加上现在是放学后。还累积一天份的疲惫。今天还上了体育课,而且在来这里之前——
对了。我有件事得先说清楚才行。
「谢谢你。」
「谢、谢什么?」
「你跟悠里同学决胜负的理由……还有,又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班长的脸微微泛红。
「没那回事。仔细一想,我说不定是太多管闲事了……而且,悠里同学一定只是想要个借口吧。」
「是这样吗……」
班长用毛巾包住兔子布偶,以免弄湿,然后将它放在大腿上。
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让自己蒙羞的人。如果对方是异性,就更不用说了。
「悠里同学似乎是讨厌我。而且讨厌到好几次要求跟我一决胜负。」
「你们比赛过很多次吗?」
「是的。虽然一年级时,体育课是分开上的。但自从一起参加过球技大会之后……上完体育课的休息时间,她经常来找我。」
倘若是这样,那还真是惊人的执着。考虑到还要移动,明明没有多少时间。
「而且……我有时也会跟上完体育课的悠里同学进行比赛。」
「真是意外啊。我还以为班长不会拘泥于胜负。」
「不行吗?就算是我,也一样会有……感到不甘心的时候。」
「……对不起。」
她闹别扭了……
「悠里同学也是位不可思议的人。不论输赢,无论几次,她都会要求跟我一决胜负。因为这样,我也明白了她的习惯和倾向。」
「可以举个例子吗?」
呃——她这么说道,并摸了摸嘴唇。
「悠里同学很怕热。气温高的日子,如果在屋外决胜负,她便无法认真比赛。还有,在比赛开始前,她一定会转动右手腕。」
就像这样——班长这么说,并转动手腕给我看。
「此外,还有那个饰品。上体育课时她也是随身携带。她经常会紧握项坠,或是盯着它看……可以看出她非常珍惜那饰品。」
叙述回忆的她,一下将兔子耳朵卷在手指上,一下松开,然后又卷上。用电话来比喻的话,就类似把玩螺旋状的电话线,让空闲的手没那么无聊吗?
……倒不如说。从旁人耳里听来,
「你们感情真好呢。」
班长眨了眨眼,停下动作。
「连休息时间都跑去见你,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既然班长记得悠里同学的习惯,我想悠里同学一定也是这样。如果不仔细看,是办不到这种事的。」
「我、我是……那个,应该怎么说呢。」
她词穷了,低头看向下方。
「因为我知道,她是尽全力来向我挑战,所以,如果我不用同样认真的态度去接受,就太失礼了,因为她对我——对我这种不苟言笑的人,特地花时间来向我挑战,那个……应该说,我很开心吗……」
她看似害羞地说道,连外露的肩膀都染成樱色。
「我想悠里同学她……一定也是这样。」
「是那样子吗……」
眼神像是在提出疑问的她,压扁了『阿姆斯壮先生』的脸部。仿佛可以听见「揪」的拟声词。
「昨天的午休,虽然我待在悠里同学和班长附近……但并没有那么可怕。你们明明互相瞪着彼此,真是不可思议呢。」
水与火。无法相容的性格。一旦靠近便是一触即发。
但是……总觉得她们两人互瞪彼此的构图,非常地协调。渗透出一种她们并非打从心底互相敌视的感觉。散发出一种安心感,感觉两人在无意识间共享着这点。
「而且……和班长比篮球时的悠里同学,看起来真的很快乐喔。」
班长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将兔子布偶凹陷的脸恢复原状。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视我为眼中钉呢?」
「这个嘛……大概是因为她很笨拙吧?」
「笨拙?」
「稍微离题一下……你听说过小孩子会欺负自己喜欢的人吗?说不定就类似那种情况。」
「悠里同学她……以年龄而言并不是小孩喔。」
——真没办法。还差临门一脚,只好牺牲小我了吗……
「班长。其实…………我对绕口令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说绕口令吗?」
我用饮料滋润喉咙之后,
「吃补刀不吐胡桃皮……」
——我不禁双手掩面。
这太悲剧了。把葡萄皮说成胡桃皮(退个百步来说)也就算了,吃葡萄变成吃补刀?只是一阵子没说绕口令,居然就恶化到这种地步……
「就像这样……机灵或笨拙,我认为跟年龄是没有关系的。」
因为实在太过羞耻,我没办法让她看我的脸。
「………………噗。」
旁边传来奇妙的声音。我从手指缝隙间偷偷地窥探。
班长按住嘴巴,断断续续地抽动着蜷缩起来的背。
她在笑?
她咳哼一声,清了清嗓,用冷静沉着的表情挺直背脊。
但是。
这似乎正中红心地戳到她的笑点,她再度转过脸去,身体又抽搐起来。就算不侧耳倾听,也能听见在她喉咙那边响起的窃笑声。
「失、失礼、了……」
她用毛巾擦拭泪水,在呼吸也依旧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下,挪动微笑的嘴唇。
「因为太滑稽,不禁就……」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从去年直到刚才为止,我看过班长笑的次数,用手指就数得出来。而且那也是有些疏远的——就算不至于是客套笑容,仍旧保持一段距离。实际上,我和她的确有着物理上与心灵上的距离,总是被她提醒警告。
她也能露出这么……毫无防备的笑容吗?平常冷漠的严肃态度,仿佛是骗人的一样。
「能让你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
「是的……我也明白了年龄增长并非变得机灵的绝对条件。」
柔和地微笑着的她,忽然露出想到什么似的眼神。
「而且……我忘了自己也不是什么机灵的人。」
她需要一点时间,将自己的心情转换成话语。
「如果说……」
「嗯?」
「如果你觉得悠里同学她……其实想和我变得更亲密点——」
她将视线移向胸前。胸前的姓名布标上,用像小学生的字体写着「二年七班·蓬子」。无论是怎样的字体,那里都写着她的名字。
在休息之后,班长又像刚才一样来回五趟,合计共游了五百公尺。关键的〈念动力〉成长到能够并肩奔跑以及做完第一代收音机体操。公主殿下的进步固然十分精彩,但明明没有开收音机,却记得收音机体操的动作编排,她的记忆力也相当了不起。我的记忆模糊,根本派不上用场。
「托你的福,我逐渐捉到诀窍了。」
游完最后的二十五公尺后,她随即这么说道。比起疲劳,掌握住能力利用法的喜悦似乎更胜一筹,她露出充满成就感的表情。
「啊啊。你也学会换气的时机了,明天就来挑战自由式吧。」
「好的——但是,这样好吗?明明是训练,却花时间在个人的事情上……」
「没问题的。训练内容全权交给我决定。为了迈向下一个阶段,必须学会自由式就当作是这样。」
她一脸冷静的表情,将双手贴在泳池边。
「既然教练这么说,这也没办法呢,呵呵。」
她最后露出调皮的笑容,同时从水里上岸。
忽然传来某人走过来的声响。光是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
「优一,蓬子!辛苦了~!我带冰来慰劳你们啰!」
穿着制服且赤脚的异羽,提着冰淇淋店的保冷箱前来。
我们向她道谢,
「嗯!————咦……?」
异羽笑咪咪的笑容忽然转变成看似诧异的表情。
「总觉得……好奇怪。」
「什么好奇怪?」
「这——我没办法确切地说明。」
异羽的脸微微泛红,拉扯起我的脸颊。
「咦……为什米(为什么)?」
「所以说,我不是很懂嘛!」
她一边用力拉扯着别人的脸颊,一边噘起嘴。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感觉不这么做不行!」
既然如此,我当然也不可能明白。
「呼便你哈(随便你啦)。」
「我不会客气!」
像这样被她拉扯着脸颊时,我看向班长。
她露出平常在教室会看见的表情。虽然因为刚运动完,脸稍微变红了点。
「——此门为谁启?」
异羽结束了变化,我用手帕擦拭残留在她额头上的汗水。
「晚安,伙伴。」
「晚安……伙、伙伴。章子姊也晚安。」
「哎呀,章子姊是附带的?我好受伤呀~」
章子姊将下巴靠在驾驶座的方向盘上,呕起气来。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开玩笑的啦……看你慌张成这样,真是可爱。」
——训练后。我们送班长回家后,来到某间咖啡厅前。因为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让异羽变化,所以我们没有下车。
「在出发前先确认一下。那里是交易现场的预定场所。交易当天,『假设是优一会埋伏在这里的未来』——对象大约何时会来店?」
躺在我大腿上的异羽(红),依然闭着双眼,挪动脸庞。那动作像是在找东西。
「……大概是晚上八点左右。虽然坐在靠路边的座位,但从外面看不见。对方是——」
章子姊用数位录音机录下伙伴的预言。
「GOOD——那来倒推目标的足迹吧。『假设优一会埋伏在这间店半径五十公尺内的某处』,会目击到目标的是哪条道路?还有,如果有发生什么印象深刻的事,记得告诉我喔。」
目前进行的预知,是事前预知。
即使跟工作当天相差一段时间,但只要在靠近现场的场所进行预知,命中率就会提升的特性。我们利用这点。简单地说,就是预先调查吧。
因为利用车子移动的情况居多,在这种时候,大多是由章子姊提出问题。我名副其实地变成单纯的枕头。我让异羽躺在大腿上,一边眺望着窗外——晚餐是什么呢。希望不是充满恶作剧之心的菜单就好,我这么想着。
花了大约三十分钟,掌握住目标和交易对象「目前的」足迹。
「这样一来,就可以在他们交易前一刻,情绪最亢奋的时候……狠狠打断他们的鼻梁啦~呵呵,从盘算着报酬的得意状态,倒栽葱地跌入地狱底层。谁叫他们做了坏事,必须受点这样的惩罚才行呢?」
章子姊将录完音的录音机放入包包,发动车子。前方的挡风玻璃上,浮现出鲜艳的红唇。
「算啦,先不提这些……问题在于蓬子吗?」
灯光在马路上接连不断地流逝而过,各式各样的商店霓虹灯沿着道路绽放光芒。这时间带渐渐可以看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
「如果是说班长的特训,进行得很顺利喔。」
「是那样没错呢~」
章子姊干脆地认同。
「可是呢,以章子姊的立场来说……有些事希望蓬子可以理解喔。」
「我没听说这些事喔?」
上司一直没说出来的想法,让我皱起眉头。
「哎呀,优一,你刚才的表情有点帅气喔。〈死人脸〉也逐渐改善了吗?」
「……请不要转移话题。」
尽管嘴里这么说,还是不禁被削弱了想追究下去的心情,这大概是因为我不习惯客套话吧。
就在这时,伙伴叫了我的名字。
「章子姊的想法,等特训结束就会知道了。别担心。」
「哎呀,真的?」章子姊这么说。
「既然异羽这么说,是否可以期待会有好结果呢。真期待呢~」
我的质问完全被转移焦点了。
过了一阵子后,章子姊停下车。附近有条小小的河川在流动,河川沿岸设置了散步道。
「那么,虽然工作结束了……不过异羽还有时间吗?」
「还有一会儿。异羽,今天似乎『很想睡』。」
异羽(红)这么说,然后看向我这边。因为有我在——我以为她要这么说,结果她只是露出害羞的表情。倘若她不肯说出口,我就没有确切的证据。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这算是我自作多情的妄想,不过……如果她是因为有我在,而延长了睡眠时间,我会很开心。
章子姊从副驾驶座的保冷箱里,拿出杯装冰淇淋。
「那么——要吃冰吗?」
「可是,我……没办法移动身体。」
异羽(红)看似悲伤地这么说道,拿着冰淇淋的手摇摇晃晃地动着。
「请优一喂你吃不就好了吗?」
「我来喂吗?」
上司在慌张的我眼前,浮现出愉悦的笑容。
「为了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这辆车有折叠式的轮椅呢。章子姊不会妨碍你们的,你们两人就一边散步,一边『啊~嗯』吧……对了对了,还有相机喔,顺便拍张纪念照如何?」
就算她说得这么干脆……
「异羽也想吃冰淇淋对吧?」
伙伴的脸涨得跟头发一样红,同时扭忸怩捏地互碰双手指尖。她的嘴微微张开,然后阖上。不断反覆这个动作。
「……你想吃吗?」
她像是感到犹豫似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稍微缩起下颚。
有初夏的味道。明明周围盖着大楼,只有这条河川沿岸可以看见绿意,却有这种感觉。明明只是看见树木,感受到风吹而已。我的感官也挺随便的。
我看向踏在石板路上的脚边——只见萎缩成褐色的花瓣,变得像是皱成一团的面纸残骸,掉落在平坦的石头缝隙间。这么看来,散步道两边的树木,应该是樱树吧。
「要赏花的话……季节似乎是太晚了点呢。」
「……嗯。」
坐在黑色轮椅上的异羽(红),安稳地注视着河面。路灯的圆形光芒等间隔地映照在河面上,水流不规则地打乱光芒。用已经习惯夜晚的眼睛来看,即使是轻微的漫反射,也相当炫目。
这边应该就行了吧?附近刚好有张长椅,我将轮椅停在长椅旁。我坐到长椅上,把保冷箱和数位相机放在旁边。
「……不冷吗?」
她这么说道,抓住盖在她膝上的我的制服外套。
「不要紧的。」
没穿袜子的脚比较冷吧——要是说到这种地步,感觉很像变态。因此我闭上了嘴。我从箱子里拿出杯装冰淇淋,掀开盖子。盖子背面沾着冰淇淋的上层部分,这是杯装冰淇淋的宿命。
忍不住就会……想先舔一下沾在杯盖上的部分,究竟是为什么呢?
「盖子怎么了吗?」
「没什么——你可以张开嘴吗?」
先别管那种穷酸的疑问,我挖了一匙香草冰淇淋。
于是她鼓起脸颊,扭曲嘴唇。
「……要说『啊~嗯』呀。才不是什么『可以张开嘴吗』。」
难易度还真高。
「咦,啊,这个,啊~————不,先等一下。」
我本想动手,又暂且收手。异羽(红)的小巧嘴唇只吃到空气。我的心脏则是怦咚怦咚跳个不停。我紧张起来,双手颤抖着。
「这……很困难。」
「冰淇淋会融化……」
「之前喂异羽的时候也是——呃,我是说另一个异羽——我什么也没说。我一言不发。顺带说一声,表情也没变——」
「冰淇淋会融化……」
「…………我知道了。」
我似乎只能让步了。
打个比方,假如有想要的东西时。异羽(平常)会拉着父母的手,带他们到展示橱窗前。异羽(红)则是拉着父母的衣服,保持一段距离盯着展示橱窗看那种类型。虽然在比喻之中,而且是比方成小孩的例子,挺麻烦的,不过……
因为她已经超越妹妹那种程度,变成一个小孩子,所以反倒缓和了羞耻心的猛烈攻击。我让内心冷静下来,再度挑战。
「——来。啊~嗯……」
「……啊~嗯。」
小小的白色块状物,被水嫩的桃色嘴唇隐藏起来。虽然收回汤匙的时机有点难抓,但她会说声「嗯」提示我,真是帮了大忙。
我问她味道如何,她便点了点头。她就这样在嘴里融化冰淇淋,然后再度张嘴。
……一次跟两次都没差啦。
我这么说服自己——不让她发现我有些自暴自弃地——挖起一匙冰淇淋送入她嘴里。当然也附带「啊~嗯」。
「好久没吃……冰淇淋了。」
看来很幸福的异羽(红),她跟冰淇淋一样融化开来。
「你不是总是在吃冰吗?」
「我可以感受到异羽吃的东西。但是,像这样子吃——自己动口吃——要好吃得多了……」
「你们两人持有的相同情报……大概到什么程度,我还不知道呢。」
「我因为睡眠时间比较长,所以很习惯维持自己的意识这种事。即使在睡觉,也能清楚知道。即使不明确,但就是知道。这种模糊暧昧的感觉,就是我的感觉。我感觉到的事情……都是异羽体验过的。」
周围十分安静。可以听见流水声,感觉街上的喧嚣仿佛在远处一般。散步道的两旁有集合住宅,被涂抹成黑色的枝叶对面,充斥着家家户户亮起的四角形灯光。
「……好像作梦一样呢。」
我又喂了她一口冰淇淋,
「另一个异羽也说过这样的话。在你来到这边的时候,或是进行预知的时候,她就像在作梦一样——她这么说。跟那情况很类似呢。不过你的梦比较清晰一点。」
她吞下冰淇淋,望向远方。因为她闭着双眼,应该说她摆出那样的表情——比较正确吗?我的思绪奔腾着。
「我对异羽来说就像梦一样。异羽对我来说就像梦一样。无论哪边……都是很奇怪的存在。生命分别只有一个肉体与灵魂。我们则是一具肉体,两个灵魂。这样并不合理。其中一边会『溢出』。其中一边肯定是『不确实』的。」
头上的叶子互相碰触,肌肤感觉到风的存在。路灯似乎也到了换灯泡的时候,轻微的闪烁让我们的影子添加变化。我觉得这是不必要的演出。感觉暧昧模糊。
「人类对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还有不明确的东西很冷淡。无论是神秘现象或灵魂,都是这样。因为没有根据。因为不足以信任,所以不会去深入了解。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所以……莫名其妙的超能力者不会被接纳。是这么回事吗?」
我想起班长说的话。被她拯救的孩子们,是真的害怕班长吧。
即使救了自己一命,仍然是超越理解范畴的存在。亲眼目睹这存在的他们,无法压抑那种恐惧,或许是难免的。
我也一样,如果待在现场,又是相同年纪,不晓得会对班长做出什么事。
不……我一定会伤害她。
一旦被逼入绝境,甚至会背叛自己重视的人。这就是我的本质。
这种人把漂亮的空谈纳入可能性的范围,才叫做自以为是。虽说待在她们身旁,也不能因此得意忘形,以为自己是被神选中的人。
「优一真奇怪。」
但异羽(红)喃喃自语地说道。
「即使不知所云,即使不知道来历,无论对方的真心话是什么……优一都会帮忙。愿意相信,不会背叛。这样是很奇怪的。」
「…………」
「你愿意待在莫名其妙的我身边,愿意握住我的手。这样并不普通。这种状况明明连我们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是照自己想做的去行动。」
我挖了一匙冰淇淋,用动作询问异羽(红)是否要吃。她张开嘴。似乎是要吃。总觉得好像在喂小宝宝断奶食物一样。
「即使我是异常……我也不打算背叛异羽你们。在异羽可以普通地入睡之前,就算逞强我也会在旁陪伴。」
「……可以入睡之后,优一就不肯在旁陪伴了吗?」
「那么久之后的事情,只有你才知道对吧?」
我将冰淇淋放在长椅上。
「总之……要拍张照片吗?如果不至少拍个一张,好像会被提议的章子姊欺负呢。」
我将手伸向相机,启动电源。呃,夜间拍摄该怎么弄呢……
「优一。」
「嗯?」
「……现在,我和异羽都在生气。」
我吓了一跳,不小心按下快门。闪光灯照亮脚边,石板路和我穿旧的乐福鞋(loafer)鞋尖映照在画面上。
「所以不能拍照。我笑不出来。」
异羽将脸撇向一旁,脸颊一带描绘出曲线。她肯定是在闹别扭。
「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异羽很快就要醒了,交给异羽回答。」
「只有这种时候可以感应到呢……」
「因为是优一的事情。如果优一说了糟糕的话,我们会生气的。」
「糟糕的话,是指……」
就在支支吾吾的时候,她的肩膀抽搐似地跳动起来。看来差不多时间到了。
就在这时,她面向这边,说道「我忘了说一件事」。
「……我有稍微预知了一下蓬子的事情。因为异羽跟优一都试着成为蓬子的力量,所以我也想帮忙……这样很狡猾吗?」
不高兴的脸色蓦地一变,她的表情像是在窥探我的脸色一般。
「没那回事。谢谢你——你看到了怎样的未来?」异羽(红)放心下来,缓和了表情。
「优一『不要制止』。好好听她说话,从旁协助她吧。我们需要的,是这种人。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在内心深处让我们安心的人。」
「……我们?」
「嗯。我跟异羽跟蓬子,还有——」
她全身抽动起来。仿佛维持坐着的姿势往上跳一般的动作,让我也跟着起身。看来差不多是时间逼近了。
「还有——什么?」
「还是秘密。」
异羽(红)用抱持愉快秘密的人特有的卖关子模样,回避我的问题。跟用大人的性感魅力这种糖衣,将隐瞒的事情包裹起来的章子姊不同,感觉像是小孩子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去秘密基地,顾左右而言他。
明明应该是我更像个孩子……但看到她摆出这样的态度,都不晓得谁比较幼稚了。
「优一,灵魂都是迷路的孩子。烦恼着该怎么行动,拼命挣扎,不时会停下脚步。无论转生几次,这点都不会改变。所以……才需要同伴。」
「灵魂的同伴……〈灵魂伴侣〉吗?」
「嗯。为了在迷路时,也不会感到不安。为了互相帮助,跨越难关。有时会生气,或是因为对方的行动觉得悲伤,也会有感到讨厌的时候。自己也是,有时会让对方感到不快。尽管如此——单独一人还是会悲伤且不安。」
我明白。说到旅行,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被丢下的记忆;就连这样的我,都会因为在意识的源头认为「大家应该就在附近」,而感到安心。重逢的时候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即使是丢下我的始作俑者,正因为是认识的对象,才会产生感情。对于不认识的人,只能露出客套的冷淡一面。虽然以我的情况来说,连做个样子也办不到。
说不定……我之所以会变得面无表情,不只是因为害怕恶作剧,还有从恶作剧中被解放时的安心感,或许意外地也是原因之一。应该说就像用猛烈的速度来回天国与地狱之间,结果不小心在地狱门旁跌倒那样吗?从表情的阴暗程度来说,这也是个妥当的位置吧。毕竟抛弃一切希望的代价,是抛弃了一切的表情。
「可是呢?即使有同伴,也有灵魂不晓得该怎么应对。想拜托人该怎么做呢?能够委身于对方到什么程度呢?该从怎样的距离伸出手,该用多少力量握住手?灵魂会因为这种小事,变成迷途的孩子呢。」
异羽(红)的颤抖越来越激烈。尽管如此,她仍然试着全部传递给我。不是工作的预言,而是她自己的话语。我没有制止她,只是侧耳倾听,用手帕擦拭她额头冒出的汗水。
「优一比任何人,比任何存在都要更温柔。会仔细听迷途孩子的话,而且会接纳一切。我知道你能办到这件事。我能够和优一相逢,而感到安心,因此我想将这份安心分给大家。」
「我并不温柔。我胆小又差劲,只是个小鬼。」
但是——我这么接了下去。我想说出从伙伴那儿学到的,重要的话语。
「这一切一定都不会白费对吧?既然如此——我会变成这种卑鄙小人,应该也有什么意义。如果这个意义,是为了倾听迷途孩子的话……这样倒也无妨。」
总觉得——这段话好像会被人误以为,我是为了到走失儿童服务中心就职而生的呢。
就在我内心为了自己忽然浮现的无聊想法感到厌烦时,她浅浅地微笑了。
「要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喔?」
「我知道了,我不会制止。我会好好听她说话,从旁协助她。只不过,在某人有危险的时候,就算会惹异羽你们生气——我也绝对会阻止。这点不能退让。」
「嗯。……真像优一的作风呢。」
获得她的许可,让我松了口气。在迷途孩子之前,光是不要惹自己的女儿(或者说是妹妹或外甥女)不高兴,就让我忙不过来了。
「——稍微失礼一下。」
我拿起盖在伙伴膝上的制服外套,拍掉灰尘之后,将外套盖在她的头上。像是在理发店洗头时那样,扶着她的脖子后方,将外套弄成一顶大帽子。
「这么一来,就可以藏住头发……我昨天也有喷除臭喷雾,应该不会臭啦。」
「优一顾虑太多啦。」
伙伴微微露出苦笑,我回答她「倒也没那回事。」
「我们再一起吃冰淇淋吧,下次我会准备其他口味。」
我和她约定,代替离别的招呼。她一脸开心地点点头,说出代替晚安的言词。
「——那么,此门为君启。」
长发从外套底下探出来的部分也不少。一开始产生变化的,也是从衣摆下方窥见的卷发发尾。红色逐渐变淡。
「呼啊嗯!」
原本坐着的异羽弓仰起身体,轮椅发出叽哩的声响。
「唔嗯嗯……呼啊啊!唔唔、呼……」
从说话时就一直冒出的汗珠,变得更加剧烈。高热灼烧着她的身体,握住轮椅扶手的手,紧握到手指都发白了。脸部的红晕和指尖的色彩非常极端。
「咕唔!咕呼啊啊嗯……」
灵魂都是迷路的孩子。
是否有神明或佛祖,或是有其他伟大的存在?这些在理解的范畴外。
这其中的谁创造了灵魂?学识浅薄的我并不晓得。
但是,唯有这点我感觉到了。
他创造了让我们觉得自己并非一个人的同伴(灵魂伴侣),这件事非常宝贵。
我和异羽她们的连系,就只有这样而已。倘若没有这点,我们不会相遇。
——我根本不愿去想像,我们没有相遇这件事。
一度得知的她的笑容,对我而言,要忘记是个很大的代价。
还有——我得知异羽(红)至今也仍是个迷途孩子一事,又是之后的事情了。
过没多久,伙伴的头发彻底变化成亮褐色。
宛如暴风雨一般的高烧过去,异羽按住嘴角。呼啊——她打了个呵欠。
被外套盖在底下的眼睛,大约睁开了一半。不过,并非睡迷糊的眼神。
「……早啊。」
「啊啊。早——姆?」
异羽迅速地伸手捏住我的脸颊。
她扬起眉毛,看来满腔怒火地将脸凑近。
「优一!」
「是!」
啊,我忘了异羽她们正在生气!
「优一是我的伙伴喔?所以必须待在我的身旁才行!我会让优一能够露出笑容,当作回报!你没忘记吧?」
「那当然……」
「既然你记得——」
指尖的力量突然消退。她低下头,又再度抬起来。
在我眼前的——是眼眸因为泪水薄膜摇晃着,伙伴看来很悲伤的表情。
「就算我变得能够睡着,你也不要到远方去啦……」
「…………」
『可以入睡之后,优一就不肯陪在我身边了吗?』
『那么久之后的事情,只有你才知道对吧?』
刚才的——只是这么简短的对话,异羽就感到不安了吗?
「我不想再看到重要的人消失不见了……」
重要的人消失不见,这很明显地是在说异羽的家人。
她捏着我皮肤的手,几乎不构成攻击,只是将手贴在我脸上而已。她松开手,从轮椅上站起身。她将制服外套放在座位上,柔顺地摊开长发。
在我制止之前,异羽抢先一步侧坐在我的大腿上,并且靠在我的胸前。嗅觉被甘甜的柑橘香所支配。
「……抱歉。」
我将手环在她背后,以免她倒下。
「如果异羽不再觉得我是必要的,会怎么样呢……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异羽的安眠枕头,利用枕头的人是异羽。我并没有决定权。」
「……笨蛋。如果优一不在,我又会睡不着啰?」
鼻声从心脏那一带传来。
全身感受到她的体温,宛如警铃声一般急促的心跳,让胸口觉得痛楚。那种揪紧起来的感觉,又带来同等的舒适感。
明明灵魂的连系,根本是谁也看不见的暧昧羁绊。
明明如此——但异羽确实在这里,而且她需要我,到热泪盈眶的地步。
原本无意识地抱住她的手臂,这次有意识地用力抱紧她。
「那还真是责任重大啊。」
「你责任重大喔。」
果然不能让她孤单一人呢。
「啊——」
异羽猛然起身,看似慌张地揉着含泪的眼睛。
「就算这样,那个……并不是『那种关系』喔!大概。」
「那种关系——是说哪种关系?」
异羽互碰着双手指尖,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对我来说,还太难了……跟优一在一起,会很安心……虽然还有很多其他的感觉……但总觉得,我不是很懂『那种关系』是怎样的心情。奶奶也没有告诉我……」
因为蜷缩起身体的关系,无法判别异羽露出怎样的表情。
「呃……比伙伴更上一层的关系,是这个意思吗?」
「大概,是那种感觉吧……」
姆,说到比伙伴更上一层的关系……
「兄弟?」
如果到达结拜为义兄弟的关系,应该是相当深厚的羁绊吧。难处在于这是否也适用于异性之间……
「……………………」
异羽一声不响地站在我面前。她依然低着头,缓缓地摊开双手。
然后——她的手变貌成强调大拇指与食指,仿佛要摘取什么的形状。
要来了!
在我觉悟的同时,脸上窜起剧烈的疼动。两颊都被用力拧住,痛得我无法乖乖站着不动。攻击更加激烈……!脸颊好像快被扯下来了!
「优一大笨蛋!迟钝!明明流鼻血也是一张〈死人脸〉!」
暂且不提这些,我认为女孩子这么大声说什么鼻血不太好喔。
异羽的吼叫声响彻夜晚的河面。位于河川对面的集合住宅,有人打开一扇窗户,并将头探出窗外,好奇地想知道在吵闹什么。她的声音这么大吗?这表示在商店街的看板娘时代锻炼出来的音量,至今依然健在吗?
「你真的是笨蛋耶!要怎么做才会变成那样?——但是,就算你详细理解,我也会很伤脑筋……因为那样就好像被你抢先一步一样,明明我也不是很懂啊!」
我的伙伴似乎正值情绪不稳定的年纪。
之后,大吼大叫地闹了一顿的异羽,在因为疼痛和被大闹一顿,而头昏脑胀的我身旁,看似津津有味地解决吃到一半的冰淇淋。异羽(红)吃剩的冰淇淋,由异羽津津有味地吃掉了。还真是复杂啊。
「对了!优一,明天的午休记得空出来喔。」
我一边摩擦发麻的脸颊,一边询问她的意图。
这是因为呀——异羽这么说道,叹了口气。
「只有我的话,好像没办法解决问题嘛?照这样下去,与其说要让蓬子了解,倒不如说好像会造成反效果。我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笨拙啊……」
是在说那个要保密的对象吗?
「是谁啊?」
只见异羽在微笑的嘴巴前竖起食指。
「到明天为止,还是秘密。」
她自己跑来找我商量,还说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