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幼稚园的时候,我曾有个喜欢的人。虽然现在觉得以前明明是个小鬼还那么嚣张,但记忆中当时的我非常认真,而且一心一意。
以前的我只知道给小孩看的卡通,还有正流行的电玩;年长的她博学多闻,教了这样的我许多事情。像是希腊神话和礼仪规矩便是一例。还有好几个我现在也记得的故事。就她对年幼的我造成的影响力来说,说不定跟用数量非比寻常的恶作剧设计我的母亲同等。
我背叛了那样的她。被十个人以上围殴。虽然在那之前,也曾动辄被找麻烦,好几次扭打成一团,但那时无论人数或力道,都和平常不能相比。那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品尝到那么多血的滋味。
他们要求我背叛以前最喜欢的人,我屈服且背叛了。
我说了我并不喜欢她。对她并没有抱持好感。
就是在那之后。我无法忘记在人墙缝隙间看到的,她那张似乎很不安的表情,而变得没办法看别人似乎很不安的表情。并非因为出自善意。
我不想看到那之后的……对背叛自己的人露出的轻蔑微笑。我是因为这种胆小且自以为是的理由,变得无法看到似乎很不安的表情。
我背叛的那个对象,此刻就站在我眼前。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压根没想到,竟然会在偶然进入的店里遇到小优。几年没见了呢?」
睡莲寺永远。比我年长一岁的女孩子。她现在应该是高中三年级才对。
与青梅竹马的重逢带给我戏剧性的冲击。即使这里是时尚购物中心,而且有追求两倍点数恩惠的人在周围来来往往,这冲击仍足以让我停止呼吸。
「真亏你……能够认出我呢。」
我瞬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做出无伤大雅的回应;永远觉得很滑稽似地露出微笑。
「当然认得出来啰。因为小优一点也没变嘛。跟以前一模一样。别小看大姊姊的记忆力喔。」
一点也没变——她不经意的一句话仿佛刺中了我身体的某处。
不过——永远这么说道,像侦探似地将手指贴着下颚。她一边含意深远地说着「哼嗯哼嗯」,一边像是在检查似地巡视我的身体。
「你好像变高了呢。以前明明是我比较高。容貌也变得有点冷酷……嗯~感觉你已经不是男孩,而是男人。大姊姊心境有点复杂。」
是永远啊。摆出大姊姊一般的态度,无论做什么都会在前头带领我。因为亲生姊姊是个悠哉到极点的人,对我而言,永远看起来甚至才是可靠的年长者。
「我怎么样?」
「……咦?」
永远用轻快的口调询问正在回顾过去的我。她往后退一步,转了一圈给我看。
「我——变了吗?」
她用手按着头发,这么问我。裙子轻快地舞动,领巾摇晃起来。明明只是普通的制服,却仿佛是为了永远制作的一样调和。
「啊……呃,你头发剪短了呢。」
「虽然我之前一直在留长,不过越来越碍事,而且也想转换一下心情,就狠下心剪短了。」
她若无其事般地说着,将手指摆成剪刀状,夹住发尾。
「适合我吗?」
我点头。于是永远浮现出看似不愉快的笑容。
「嗯~有些不够呢。面对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大姊姊认为这台词欠缺诚意喔?」
「啊……抱歉。」
永远将比以前短上许多的头发卷在指尖上,用视线催促我说下去。啊啊,对了。她这个习惯我看过好几次。即使改变长度,将头发卷起来的习惯仍旧没改过来。
这种情况该说什么才好呢?即使是再怎么不解风情的我,也能够想像得到。
话虽如此,但我无法若无其事地说出来。该说需要一点觉悟吗,希望能给我一点时间跟自己的羞耻心妥协。
「………………很漂亮喔。」
「好。」
永远用置身事外的表情拍了拍手,将手心比向我面前。
「小优花了五秒钟才做出回答~」
她这么对我说道,好像老师对在集会中不肯安静下来的小孩开始说教时,会说的第一句话。
「怎么可以让女孩子等上五秒钟呢?这边可是心想『要是小优说我表情很怪该怎么办!』——像这样感到很不安喔。要好好地看着对方,立刻说出口。跟大姊姊约好啰?」
一点都没变的到底是谁呢?明明是个惊为天人的美少女,内在却还是老样子。
我在内心苦笑之后,老实地回应「我知道了啦」。
「优一~!你看你看,这个怎么样呀?」
这时传来了异羽的声音。我看过去,只见她戴着男孩风格的帽子。
异羽一注意到永远的存在,便露出看似诧异的表情,突然放慢行走的速度。跟在她后面的蓬子也做出类似的反应。
对于她们的反应,永远则是若无其事地开始自我介绍。
「幸会。我是睡莲寺永远。跟小优应该说是青梅竹马吗——以前经常一起玩。我小时候搬家了,但最近又搬回来……现在就如各位所见。我就读附近的女校。这间学校从以前就很有名对吧?」
永远所说的附近的女校,是指紫乃上女学院这间女校。它是一间历史悠久的完全中学,应该是被区分为所谓的贵族女校。住在这附近的人都这么认为,实际上它也经常被杂志当成名媛就读的学校在报导。通称紫女——一旦变成通称,听起来就没什么威严;这大概是对于有钱人的嫉妒吧。
「叫我永远就好。请多指教啰。」
只见……社交能力强的异羽一反常态,用有些紧张的表情回以自我介绍。
「呃,我是木枕异羽。请多指教。」
「幸会。我名叫小日向蓬子,在内藤同学所属的班级担任班长。请多指教。」
彬彬有礼的蓬子深深地垂下头。是被她低头时从肩膀流落的黑发吸引住目光了吗?永远发出感叹的声音。
「好漂亮的头发。不好意思,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呃,好。」
虽然初次碰面的对象提出的要求,让蓬子惊讶得瞠大了眼,但她并没有拒绝。如果是以前的她,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拒绝吧。
「哇,好柔顺。我也曾把头发留得跟蓬子差不多长,但没有这么柔顺呢。嗯~真令人羡慕呢。」
「不、不会……你过奖了。」
女生之间能够感觉很轻松地触摸头发呢——就在我抱持着这般自己都觉得有些脱线的感想时,异羽拉了拉我的袖子。仿佛要顺势躲避永远一般,她把我拉到商品柜的后方。
「我说啊,优一?我想先确认一下。」
异羽将脸凑近到帽沿会撞上我的距离,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压低音量。我也仿效她,小声地催促她说下去。
「那个人该不会就是……那个,我要确认啰?」
「你用不着说两次,我也知道啦。」
「这是确认的再确认啦!应该说它就是这么重要吗,总之这是极为政治性的质问嘛!」
异羽从何时开始置身于政界了呢?因为本人非常认真,我就不打岔了。
「那个人就是……」
话说到这边,异羽支吾起来。所以我先一步说了。
「那个人就是我的初恋对象。」
「!」
异羽明明早就知道,但她仍抽动了一下肩膀,瞠大眼睛。
「…………这样啊。」
异羽压低帽沿,再次望向永远她们。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面向一旁的异羽抿成微笑形状的嘴角。
「那么,怎么样呢?跟久违的青梅竹马重逢,你有什么感想?」
她突然用爽朗的语调这么问我,这次换我感到错愕。
「什么感想……还是老样子啊。明明十年没见,我跟永远却都——一点也没变。见面还不到五分钟,我又惹她生气了。」
光是说出没有变化一事,我便自觉到舌头的动作变迟钝了。
「她当然会生气呀。因为对方曾说过『讨厌』自己嘛。被抱怨个两句是难免的。」
「咦?」
异羽用手指将帽子往上推,朝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吗?我还以为你们是因为以前的事情,才会感觉很尴尬。」
铛——我感觉像是被巨大的铁锤重击了头部。
因为永远的态度实在太过普通,让我的步调,或者该说思考变得有点怪。而且这是场突袭,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或许也是原因之一。明明怪得不得了,不知为何,我却一直没顾虑到那么多。
我是背叛了她的人。我让她感到不安,惹她哭泣,践踏了她的内心。
明明如此——我明明是个根本不值得她搭话的存在。
「为什么……永远能够跟之前一样?」
「该不会——」
异羽深思熟虑一番之后,接着这么说道:
「永远同学。她是不是不记得当时的事情?」
「不记得?」
「毕竟回忆是个人的东西……无法断言永远同学并没有忘记呀。」
可能性之一。这我能明白。毕竟不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对方也可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一个礼拜前的晚餐时说了些什么,我也一样想不起来。记忆不过是记忆,并没有在某处留下纪录。是种暧昧的东西。
不过,倘若是这样……
刻骨铭心地记得暧昧记忆的后悔的我,该怎么弥补她才好呢?
「哎呀?小优他们上哪儿去了呢?喂~」
发现我们不见踪影的永远与蓬子,开始环顾四周。
「差不多该过去了。」
异羽这么说道,并将她自身的手重叠在我的手上。
「现在先观察一下情况吧?我明白优一的心情。不过,那最好等你们两人独处时再行动。毕竟蓬子不知情,而且优一跟我说了这件事,站在永远同学的立场,也会觉得不舒服吧。」
她看向我的眼光十分安稳,而且手心非常温暖。
「『木枕家了不起的家训』第二十五条。『道歉时要诚心诚意——认错也是种良药』喔。虽然是我家的家训,不过就借你用吧——没问题。你一定能获得原谅的。」
异羽笑咪咪地露出洁白皓齿。
让人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的笑容。配上那顶帽子,看起来比平常更像个调皮男孩。活泼且淘气,甚至会闪闪发亮的生命力集合体。我感受到一种仿佛能让被揶揄成〈死人脸〉的我,也复活过来的能量。
自从相遇之后,我真的拿她这张笑容没辙。
「……谢谢你。我先借用一下家训第二十五条。」
「之后要好好还给我喔。」
她眨了眨眼后,奔向永远她们所在的地方。
我跟在那样的异羽后面,放松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不知不觉间,手似乎冒汗了。黏答答的感觉很不舒服,而且又刚好站在手帕专柜前。果然还是该先买一条吗——买来自己用。
在那之后。包括永远在内的四人一起陪异羽买东西,购入原本打算买的变装道具后,包括永远在内,我们离开了时尚购物中心。接着预定前往异羽想去的CD店。在这期间,不知是否察觉到我面对永远时的尴尬,异羽率先起话题,三个女生聊得很热络。我也因此免于被罪恶感压垮,不过……
「异羽。」
「什么事?」
我搔了搔头,对走在身旁的异羽陈述直率的意见。
「那样果然很奇怪。」
「咦?」
慢点慢点,就算你发出这么不可思议的声音也没用啊。
希望你仔细想想。压得低低的帽子。漆黑的墨镜。大到遮盖住脸部下半边的口罩。光是这样明明就可疑无比,但头部以下却是身材凹凸有致的女高中生。倘若在街上和这种人擦身而过的话?
「……从刚才开始,你就以非常惊人的机率被人多看一眼喔。」
会得到完全被当成可疑人物这种结论。
「至今仍为花粉症所苦的人——不能用这种感觉敷衍过去吗?」
「就是没办法那样,才会出现一边偷看这边,一边窃窃私语的人吧?」
「这么严重?」
她非常惊讶……吗?因为实在看不出表情,只能靠动作来判断。
蓬子与永远走在我和异羽的前方。蓬子询问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手机的永远。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是认识的人有点事联络我。」
温和地回答之后,永远转头面向这边。
「这么说来。为什么异羽妹妹要这样遮住脸呢?这样很糟蹋那张可爱的脸蛋喔?」
「真、真教人意外呢!我根本不可爱呀。」
不过,你的脚步突然变得轻快起来啰。
「呃,其实是——」
从异羽口中听说羽岛的广告一事,永远将嘴张大成O字形。
「很厉害嘛。我在学校听说过那间教堂喔。很棒对吧。竟然会刊登在那个广告上……大姊姊总觉得与有荣焉呢。」
她连连点头,然后像是陷入沉思似地拨弄头发。
「不过呀……就算不做太过夸张的变装,也不会穿帮喔?难得你长得这么可爱,像这样变装给人留下坏印象,我觉得是种损失喔。」
「所以说!我又不是那种被人家说可爱,会觉得高兴的人!嘿嘿嘿……」
难得否定了对方,却害羞起来啰。
总之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最好不要在戴着口罩,讲话含糊不清的状况下害羞地笑。感觉很像变态兴奋起来的样子,有点讨厌。
「呃,异羽同学。下一间店是走这边的路对吗?」
「嗯。再往前走一点。我当然也有那间店的集点卡喔!」
异羽回答蓬子的问题。
「你喜欢的艺人出了新歌吗?」
「该说喜欢吗,是我满在意的艺人吧。听说才刚出道没多久,却非常受欢迎喔。明明没有特别打广告,却只靠着口耳相传,达成了百万张销售量喔?我也差不多该增加一些演歌之外的卡拉OK歌曲种类才行啊。」
原来你不是演歌歌手吗?在我感到意外的同时,忽然也想起以前曾听过类似的事。
「那个人……该不会叫做『莲』吧?」
「啊,对呀!你竟然知道呢。」
异羽这么说道,然后永远悠哉地说了:
「啊啊,是在说我吗。」
「是哦,原来就是永远同学啊。」
之后我们没有交谈,前进了大约几公尺,除了永远以外的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脚步。
永远刚刚说了什么?
一个人继续前进的永远,重新面向这边,将食指贴在嘴唇上。
「还是请你们帮忙保密一下喔。我不想太引人注目。」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是真的。
在CD店的店面。跟经常上电视音乐节目的大明星并列,被当成话题的新人,甚至拥有专属卖场的女性艺人。据说目前只有用在出道单曲上的照片,能确认她的长相。店员手写的广告牌上这么写着。
然后并排在我眼前的CD封面上登场的人物,无庸置疑地是永远。
「啊,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骗你的吧?大姊姊很意外喔。」
在响彻着海外摇滚乐团歌曲的店内,永远蹙紧了眉头。
「因为太突然了,一时之间难以置信……」
「嗯,说得也是。突然被人这么说的话,我说不定也会那么想。」
永远忽然转变态度,肯定我的话语。
「先别提这些,本人就站在这么醒目的地方,没问题吗?」
异羽(使用可疑人物道具中)在永远耳边悄悄说道。
「这个嘛。我认为是不会穿帮啦。毕竟衣服不一样,而且拍摄时灯光也很暗,印象——」
她说到一半的话,以半吊子的形式中断了。不光是这样,永远还迅速往后退,躲到我的背后。
「您在找什么吗~?」
是想顺便警告在推荐艺人贩售区闲聊的我们吗?脸上挂着营业笑容的男性店员向我们搭话。说不定只是异羽奇怪的打扮,增强了他们的防盗意识。
「呃……这个叫莲的人,很受欢迎吗?」
「非常受欢迎呢。发售不到一个星期,就达成百万张销售量的艺人屈指可数;但要说新人有这种成绩的,莲是头一个!所谓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完全就是在形容她呢!」
他说着说着也兴奋起来,由此可知这位店员先生也非常推荐莲。的确,并排在架上的也只有样品。架上贴着存货请洽柜台的公告。
是被店员过于热烈的介绍给震撼住了吗?异羽用有些退缩的声音询问道:
「唔,呃……那么,我想买一张。」
「我也想要,所以是两张。」
「不,是三张。」
「三张是吧。那边那位客人要不要也来一张呢?」
店员这么询问永远。她没有回答,只是左右摇了摇头。
明明是自己刚才拼命推荐的人,店员却没有察觉到永远的身分,开始诱导我们前往收银台。不过,永远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永远?」
「我在这边等你们。」
永远这么说道,开始观望其他艺人的店头PV。
虽然她的态度让我有些在意……但我仍前往收银台结帐。
我们各自拎着塑胶袋回来,只见永远对着我们静悄悄地低下头。
「谢谢惠顾。」
「其实我想要初回限定版,但已经只剩一般版了。」
「既然如此,我会跟经纪人问问看。如果还有,就让我送你们几张,代替相识的问候礼吧。」
看到一脸遗憾的异羽,永远提出了非常体贴的提议。我们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很开心地拜托她。
「真的很受欢迎呢。刚才的店员先生在收银台偷偷告诉我,我们买到的CD,也是刚刚才补货的。」
「真令人感激呢——话说回来,异羽妹妹。看到刚才的情况,你明白了吗?」
对于突如其来的质问,不只是异羽,我也跟着歪头感到不解。
「刚才那个人,没有注意到我对吧。他明明那么大力赞扬我。而且还有这么多照片。人们的注意力,其实也就这样罢了。所以你不用做那么闷热的打扮也没问题。」
「……是这样子吗?」
对呀——永远浅浅地微笑。
「人类的意识,不过就这样罢了。脑子里认为『本人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就算本人就站在眼前,也只会觉得『长得很像呢』而已。真的很不可靠呢。」
亲眼目睹到永远的真实案例,似乎让异羽理解了。
「说得也是。而且这样好像我自己想太多,感觉很讨厌……」
异羽脱下墨镜与口罩。
这时,店内播放的音乐消失了。在转换到下一首歌之间的几秒钟空白。
然后播放出来的,是清澈透明的钢琴旋律。过没多久,还伴随着弦乐器的旋律而来。
「啊……是我的歌。」
永远这么说道,异羽将手指放到帽子上。
瞬间。在店里的其中一名客人,指着我们的方向。
「喂,那个……不是结婚典礼广告中的女孩吗?」
竟——竟然马上就穿帮了————————————?
过于突然的展开让异羽狂冒冷汗,她悄悄地将帽沿拉低到鼻头。根本没用啦,你已经被人清楚地看到脸了。
男性的一句话宛如涟漪般传遍店里,没多久便暴露出另一件事实。
「嗳,那个穿水手服的……长得很像莲呢。简直一模一样。」
「!」
我们四人的身体同时跳了起来。
不妙……疑惑的视线渐渐累积起来。
——无论在何时,都有喜欢瞎起哄的人。偏偏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即使遇到名人也能毫不畏缩地做出行动。比方说我妈……以前偶然撞见被怀疑戴假发的艺人参与的旅游节目的收录现场时。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对方头部,然后顺势将手朝向天边。而且惊人的是,承受太阳的并非妈妈的手心——而是从主人头上被抽离,看似寂寞地随风摇曳的一团人工毛发。还有灿烂地闪耀发光的男性头顶。艺人脸色苍白。节目组战栗。妈妈一脸得意,我则是肚子痛了起来。值得安慰的,大概就那并非现场直播一事吧。
总之,现场也有那种有勇无谋的客人,对方像是半开玩笑地接近永远。
「唔哇,真的耶!真的是小莲嘛!」
永远像是在警戒陌生男性,绕到我的背后。
「不妙,是本人耶!我是你的超级大粉丝喔!」
不管是粉丝还什么,这种装熟的语调实在让人无法喜欢他。最重要的是,热情的粉丝让自己的偶像感到害怕,这样好吗?
永远抓住我制服的手指颤抖着。虽然能看到的只有手指,但我不用看也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再也不会。
我再也不会——让永远在我眼前感到不安。
「异羽。你可以吗?」
「……可以喔。」
明明没有什么文法可言,异羽却能斩钉截铁地回答我。
「我们分两边走吧。因为我好像也挺引人注目的。」
永远是歌手。异羽则算是模特儿。乍看之下,异羽给人的冲击比较强烈。证据就是明明不确定是否为本人,却有人很没礼貌地拿手机开始拍照。
「果然应该我跟优一一组吗?」
我正想回答「说得也是」时——思考了一下紧抓着我的永远的事。
「不。我跟永远,异羽跟蓬子一组吧……万一发生什么状况,蓬子也能保护异羽。」
「请交给我吧。」
我看向蓬子,只见她从跟书包一起带着的小型提包当中,拿出粉红色布偶。
我将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催眠喷雾交给异羽。于是异羽将墨镜塞给永远。
「这应该能让你暂时放心点吧?戴上这个吧。」
一直在环顾周围的我跟异羽,这时总算看向彼此的眼睛。
「机灵一点喔。」
「你也是啊。」
然后我们拳头互碰,朝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们逃跑了!快追啊!」
为什么要追过来啊——不知是否真的很想痛骂他们一顿,我勉强压抑住自己,转头越过肩膀观望。
「永远,很抱歉这么突然。你可以再陪我一下吗?」
在奔跑前抓住、此刻我正触摸着的永远的手腕十分纤细,好像会折断一般。
「没、没问题。」
按着墨镜的永远结巴地回答。
我们飞奔离开店里,选择站前特别复杂的小巷逃跑。这是条挂着红灯笼的居酒屋与串烧鸡肉店鳞次栉比的的酒馆小巷。只要高明地移动,应该可以甩掉他们,不过……这是人类遇到名人时的反应吗?随着时间经过,追踪者的数量越来越多。
「你、刚才……跟异羽妹妹她们说了些什么呢?」
当我们躲藏在中华料理店的后门时,永远气喘吁吁地这么问我。就连为了锻炼体力,每晚都在慢跑的我,也觉得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浓密的油臭味也教人难以忍受。
「这个嘛……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这时手机有人来电。我确认显示在手机荧幕上的名字后,将手机贴到耳边。
「应该是关于未来吧。」
「早安。你挺快的嘛,伙伴。」
『早安。伙、伙伴?』
她还不习惯「伙伴」这个称呼吗?异羽(红)的说法,像是在询问这种讲法是否正确一般。无论经过多久,她的反应都像第一次般生涩呢。
「很抱歉这么突然,但我该怎么做才好?总觉得人数好像变多了。」
我感觉到追踪者的气息,压低对话的音量。
『交给我。因为我是超能力者……』
她停顿了一阵,然后用蚊子鸣叫般的声音继续说道。
『而且是优一的伙伴。』
「………………」
『你、你说些话嘛?』
「啊,呃……我觉得非常光荣。」
而且还有种胸口被紧紧揪住的感觉……但关于这件事,似乎保持沉默比较明智,因此还是别说出来吧。
我转换变得软绵绵的思考,询问她该怎么做才好。
『你们走到车站前的马路上……可以看见车站的反方向那边,正好有个抱着大型椅子的人。在你们到马路之前不会有追踪者,放心吧。』
我牵着永远的手,前往马路附近。我们躲在建筑物阴影处,窥探情况——就如同异羽(红)说的一样,有个像是大型椅子长出脚一样的人影,正步履蹒跚地走过来。
『我会倒数。你调整一下步调,在我数到零时,正好跟那个人擦肩而过。还有,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准备蹲下。』
「我知道了。」
我听着她从五秒前开始倒数的读秒,用目测配合对方的速度。
『一……零。』
同时看向搬运椅子的男性背后。于是——大概是穿着穿着觉得有点热吧——他缠在腰部的工作服,此刻正掉落到地面。
『捡起来。』
我捡起有些温暖的工作服,夹在腋下。
『接下来……你跟永远同学借发夹,换个发型。』
我询问依然戴着墨镜,正在环顾四周的永远。
「永远,可以借我发夹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发夹?」
「也没为什么。」
即使隔着墨镜,也能知道永远感到动摇,但现在没空说明。我用借来的发夹夹住头发——因为是边走边夹,前端还刺进头皮,很不好弄——我弄成像是失败的三七分发型。
『会被追兵发现。做好奔跑的准备。』
立刻从背后传来「找到了!」的宏亮声响。我们再次奔跑。
『在下个转角转弯后,会看见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住家的建筑物。晾在那边二楼的床单会掉落下来。你要利用那个。』
「怎么利用?」
『用那个将永远同学包起来。包住之后,你抱着她。』
「包住?那简直就像货物不是——」
『那样就行了。刚才搬运货物的人,是回收店的员工。然后,在掉落床单那间店的隔两间旁边。』
听她说到这边,我总算理解伙伴真正的用意。
「……所以才需要工作服啊。」
『嗯。转弯时会从追兵的视野中消失,你趁那段期间换装。』
「床单的动作呢?只要捡起掉落的床单就好了吗?」
即使能够预知未来,随风舞动的床单动作还是相当复杂。就算知道会掉,但身体大概跟不上吧。希望捡床单时不会慌张失措就好。
『没问题。』
异羽(红)无视我的不安,这么断言。
『因为刚才跟夏来与小歌会合了。』
在获得新情报的同时,我弯过她说的转角。站在那里的是穿着清纳高中制服的金发少女。是悠里同学。
她用心情似乎很差的眼神望向这边,离开原本靠着的电线杆。那对保证任何男人都会目不转睛的胸部,配合她的动作柔软Q弹地摇晃。
「……好怪的发型。」
「我也这么认为。」
悠里同学瞄了永远一眼后,在我耳边低喃:
「我会用最大输出扇风一瞬间。你转移一下那个人的注意力。」
我一边穿起上衣,一边看向悠里同学的脸。
「怎么了吗?」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愿意协助我,让我很开心。」
「!」
那个强悍的虎牙忽然软弱地颤抖起来。当然这应该是我的错觉,但她这么明显地动摇,让我很自然地觉得看起来就像那样。
「Zip it! 〈死人脸〉。是因为异羽和蓬子叫我来,我才会过来而已!笨蛋~你最好缺门牙!」
她又选了位置很醒目的牙齿呢……
我拉着永远的手,前往一间当铺前。
「小优……你认识刚才那个胸部很大的女孩吗?」
因为害怕提及到胸部,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永远,可以连我的书包一起帮忙拿吗?」
我一边将书包交给她,一边仰望就快到正下方的当铺二楼。刚洗好的床单,仿佛随时会掉落似地在那边摇晃着。
「待会应该会发生让人有点吃惊的事情。但你别担心。」
永远稍微推开墨镜,她看似不可思议的眼神与我相撞。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那样的永远,还有她身后的悠里同学的背后。悠里同学一边确认来往的行人,一边将电话贴到耳边。
『夏来。倒数五秒前。』
我的耳朵也听见伙伴对悠里同学做出的指示。她大概是用蓬子的手机联络悠里同学,对着两台手机同时说话吧。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紧。我——知道那是什么。」
「小优……你从刚才起是怎么了?
永远不停奔跑,她的肩膀因为疲劳而上下起伏。还有,在她身后听完倒数的悠里同学,气势如虹地高举手臂。
并非普通的手臂。悠里同学纤细的手臂——有一股类似萤火虫光芒的磷光包覆住她的手臂。颜色是淡蓝色。大小足足有一公尺。形状是宛如野兽般的三根钩爪。那是精神能源的化身。
倘若身为〈精神动力〉持有者的悠里同学,用最大输出使劲移动手臂的话,会产生宛如拿巨型圆扇扇风一般的效果。结果,周围吹起了风……正弯过转角的起哄者前锋,被突然吹起的强风吹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背后吹来的余波也传递到我们这边。永远发出短暂的哀号,按住被风吹鼓的裙子,我像是在追逐风向似地看向上方。
床单被风吹起,从窗框滑落下来。不具意志的床单任凭风吹,无助地飘摇在半空中……微微偏离我在的场所,持续落下——
并非如此。
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纯白的物体通过我视野的角落。事先预测到的我用双眼追逐,只见违反重力飞舞起来的床单就在那里,可以略微看见红色球体。那个球体在眨眼时便已经消失无踪。
顺利扩展开来的床单,宛如雪花般降落在永远的身体上。
「咦、奇怪?我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有个娇小的女孩从我的背后登场,她小声地低喃:
「……你欠我一份人情啰。」
尾森同学。她就是操纵刚才那个红色球体(这也是精神能源)的人。
这份人情债说不定有点沉重。因为诸多原因,尾森同学很讨厌我呢……
「伙伴。其他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我一边想着之后的事情,感到有些厌烦的同时这么询问,于是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
『呃……有是有,但现在没有时间,所以没办法。不过没关系。之后马上就能见面的。』
「你能够再睡着吗?」
『嗯……因为异羽最近也回想起想睡的感觉。所以说,那个……』
待会见——她仿佛很害羞似地挂断电话。
我收起手机。
「小优,我怎么了呀?这是布吗?」
我决定先向视野被遮盖住的永远道歉。
「对不起。」
「什么——呀啊?」
已经彻底化身为业者的我,抱起永远的身体。也就是俗称的公主抱。虽然也有许多让人捏一把冷汗的部分,但只要永远不动,看起来一定就像在搬运家具吧……倒不如说,如果对方不这么想,就伤脑筋了。
我抱起永远,跨出步伐。不枉我自从跟异羽组成搭档之后,一直踏实地锻炼身体。
「我想你应该很难受,但请你别动。我们要这样前往车站那边。」
「……前往刚才那些人那边?」
「安静点。」
永远坦率地顺从我略微失礼的警告。
隔着布料可以听见她的吐气。而且可以感受到她的肌肤。明明很瘦,但触摸到的一切都十分柔软。不过同时也让人感觉到一种仿佛立刻会崩溃般的危险。
虽然有些暧昧……但跟我在担任枕头一职时触摸到的异羽——我没有其他用意——不一样呢,我切实地感受到这点。然后被迫重新认知到她是异性这件事。
不行。这让我加倍紧张了起来。
和女孩子紧贴在一起。换装说不定会穿帮的紧迫感。就某种意义而言,会构成所谓的吊桥效果吗?心跳异常快速。我应该没有不自然地呼吸急促吧?
当我勉强不被察觉,与追兵团体擦肩而过时——我彻底觉得自己的寿命缩短不少。
「…………甩开他们啰。」
在视线前方,可以看到装作不认识的悠里同学她们的背影。只要跟着她们走,应该就没问题才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追上去吧。
「太好了~」
永远一动也不动地开口询问我:
「真厉害呢。你为什么能办到这么厉害的事情呢?」
「我什么也没做喔。我只不过是……拜托大家帮忙,然后照指示行动而已。」
「是哦。小优人脉很广呢。这种团队合作简直就像电影一样。一下掉工作服,一下掉布料。大姊姊虽然害怕,但觉得有一点快乐喔?」
她维持一动也不动的状态,只有声音听起来很愉快。真是灵巧呢——我这么心想,相反地也觉得有些不自然,心情变得怪怪的。
尽管细微,但感觉跟日常生活确实不一致。我并不晓得该用怎样的话语来表现那种心情。
即使不知道,但此刻在我手中的存在,确实让我感觉无可救药地异于常人。
「小优?」
「嗯?」
「关于我出道单曲的曲名,你觉得怎样?」
「是『第十二年的约定』没错吧。」
「对。」
「……感觉很棒喔。而且十二是永远喜欢的数字。」
我说出只觉得暧昧的感想后,永远小声地说了「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