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我拉开窗帘,仿佛会让人误以为是盛夏的阳光,刺激着我的眼睛。我眨了眨眼,反射性地阖上窗帘。
不不……我得整理仪容,立刻出发才行。严禁迟到啊。
我选了极为普通的衣服,随便吃了一下早餐便离开家里。妈妈因为去参加当地的妈妈排球队练习而不在家,我对此心怀感谢,骑着脚踏车前往离家最近的车站。我将脚踏车停在熟悉的停车场,踏进约好要碰面的站前广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二分钟。很从容吧。
「哇!」
就在我因为没有迟到而松了口气时,从我的背后传出很大的声音,让我不禁跳了起来。
「早啊。你清醒过来了吗?」
是异羽。她头上戴着之前买的帽子,搭配军风外套与短裤这种方便活动的服装。还有,明明才早上,她手上却拿着雪酪。希望不会吃坏肚子就好。
「早啊……我早就清醒过来啰。」
「哦?说是这么说,但你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打了个很大的呵欠呢。」
被她偷看到我放松的瞬间了……
「你已经见到蓬子她们了吗?」
「蓬子她们不会来喔。」
啃着冰淇淋的异羽,说出我首次听到的情报。
「不会来?」
「嗯。因为大家行程无法配合。但是永远同学的休假日只有今天。所以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大家一起来呢。」
「说得也是。」
我一边肯定,但另一方面也这么想。就我们三个人的话,跟永远交谈的机会也比较多。如果要尽量克服男性恐惧症,跟她还能忍受的我互相接触,应该是最理想的办法。这说不定是个赎罪的机会。
异羽在站前广场的角落,宛如发现新大陆的冒险者一般凝视周围。
「永远同学是否已经来了呢……」
「来了唷?」
她实在过于自然地加入对话之中,让异羽跟我吓得跳了起来。
「永、永远同学!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到。」
永远若无其事地回答,她身穿淡紫色连身裙与薄外套,并戴着防晒对策万全的宽帽沿淑女帽。似乎还能稍微遮盖住脸。
「这样就全员到齐了吧?那我们出发吧。」
「嗯,上吧!」
异羽用拿着冰淇淋的手指向车站,看似愉快地做出宣言。
「前往动物园————咦,啊啊!冰淇淋融化掉到地上了!」
从心情愉快一下转变到哭丧着脸的异羽,和明明是名人却悠哉地望着路线图的永远;我被这两人夹在中间,搭乘近乎客满的电车摇晃约二十分钟。之后再走个五分钟的距离,就是目的地的动物园了。
「哇啊~跟以前一样呢。」
一进入园内,永远便用感慨良深似的笑容环顾着周围。
「花圃的位置跟纪念品店的场所也没有改变。这块导览板也是,褪色到根本没办法看懂。真令人怀念呢……」
——从异羽那儿听说永远想去动物园的时候,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就是这间动物园。因为这里不光是我们以前在幼稚园远足时来过的场所,倘若是这附近出生长大的人,说到动物园,就会联想到这间寂寥的动物园。算是某种当地常有的现象吧。
「虽然从之前就好像会关闭的样子,但还开着真是太好了。嗯~真是来对了。」
明明才刚入园,永远就很满意开心。
「啊,小优!来盖一下入园纪念章吧?比赛谁能盖得比较漂亮。」
「嗯——奇怪,异羽人呢?」
还想说异常安静,结果发现异羽忽然不见踪影。
她还真是静不下来呢——就在我这么心想,以监护人的角度寻找她时,只见异羽双手拿着巨大霜淇淋跑了过来。
「你们快看~!好像很好吃,我就忍不住买了~!」
太快了吧!冰淇淋应该等逛到中盘,趁休息时顺便买吧。
「永远同学,你吃香草可以吗?因为我只能拿两个,优一就忍耐一下吧。」
我并没有觉得不甘心,所以点头同意。我并没有觉得不甘心。虽然有点在意广告旗帜上『使用泽西牛牛奶制成的美味霜淇淋』这段文字,但我并不是想吃——只是有点在意而已。因为有点在意,在回程时买来吃吃看吧。
「谢谢你。我请你吃午餐当作回礼吧。」
永远舔了一口霜淇淋,吃得津津有味似地眯起双眼。
「万岁!永远同学真大方!」
「喂喂,不可以对女孩子说『大方』。大姊姊很难过喔?」(注2「大方」原文为「太っ腹」,另有「肚子肥胖」的意思。)
「这样啊。我会留意的。」
啊哈哈。呵呵呵。两人像这样互相笑着……我忍不住举手发问。
「我有件事想确认一下。今天的目的是什么来着?」
「那个啊,是要治疗永远同学的男性恐惧症——啊。」
嗯,来了个忘得一干二净时会发出的『啊』~
异羽面向别处,大口咬住霜淇淋。
「我、我当然记得喔?(大口吃)偶以说,这全欧是火的握战——」
「你别边吃边讲话啦。」
我规劝着久违地出包的异羽,永远在我身旁将冰淇淋的甜筒捏成碎片,喂脚边的鸽子吃。
「……这么说来,好像是这样呢。」
原来永远也忘记了吗……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总算进入主题了。
「呃~大家好。非常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
异羽严肃地打完招呼后,说明她想到的计划。
「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想要帮永远同学克服害怕的感觉。方法很简单!优一。感到害怕或不安的时候,该怎么做呢?」
「这个嘛……最好的方法是有人陪在身旁。」
我用视线向永远征询同意,
「乖孩子。你还记得呢。了不起,了不起。」
她摸了摸我的头。虽然高兴,却有点不自在。
「换句话说,就是这种安心效果很重要。一直待在身为男人的优一旁边,然后渐渐地减轻对所有男性的恐惧心理——有一天会变得再也不怕。正因为有优一在,才能实行这个作战喔。」
「嗯~原来如此。这样的话,也不到粗暴疗法那么夸张呢。异羽妹妹头脑真好呢~」
「嘿嘿嘿……」
我能够理解看似害羞的异羽的提议。
「那么,具体而言要怎么做?」
「嗯。今天一整天,优一跟永远同学不要分开。要经常待在附近……上厕所的时候例外。」
是觉得厕所的话题很难为情吗?异羽涨红了脸。
「这似乎意外地困难啊?保持怎样的距离算出局,这个界线很暧昧。」
「这方面就临机应变啦。」
简单地说,就是采取全部丢给这边处理的态度啊?
「既然如此,要不要试着挽手臂?」
冒出这么一句话。
永远望着远方,这么低喃。
「手臂?」
「你看。情侣都会挽手臂对吧?不觉得这样有种就待在身边的感觉吗?」
像是在出示证据一般,永远用下颚指着位于园内的几组情侣。
「的确……还有这招呢。」
异羽感叹着。
「那就这么决定啰。小优。手臂借我用?」
永远的手臂流畅地勾住我,她将身体紧密地贴往我身上。
「明明是自己开口的……但真的试做之后,还是会有点紧张呢。这说不定有效。」
永远从帽子阴影处僵硬地微笑,双眼仰望着我。脸蛋也稍微泛红,证实她所言不假。
「真讨厌呢。好像会被听见心跳声。」
呃不过,从我的角度来说……有股从超近距离飘来,宛如糖果般的甘甜香味。仿佛全身都变成手臂一般,感觉非常敏锐,试图毫不遗漏地接收永远给予的所有情报。
尤其是手肘。总觉得……手肘似乎碰到什么柔软的物体。那密度与反弹力有如软绵绵的海绵蛋糕一般,倘若拿叉子叉进去,能够深入到最底层的柔软度。这种感触,即使从位置来想也是——
「暂停!」
我差点将所有感觉都集中在手肘上。阻止了我的异羽,满脸通红地用力挥舞着手。
「不可以啦!这种事还太早了!挽手臂这种事,我认为应该先履行完规定的顺序,不然是不行的!」
为什么要用敬语?
「而且,永远同学是名人,做这种引人误会的事情,会惹经纪人生气喔!」
经纪人肯定会生气呢。一个搞不好,我说不定会被抹杀。前阵子那种『如果你敢出手可没那么容易了事喔的气场』充满着杀气。
虽然身为一个青春期男生深感遗憾,但她的未来与我的性命是无法取代的。提出其他方案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既然如此,异羽妹妹也来挽手臂如何?」
「我也来?」
「这么一来,在别人眼里应该就像是感情很好的一群朋友吧。不是个好主意吗?」
树木就要藏在森林之中。如果一对男女会被别人当情侣,组成团队挑战就行了是吗?不愧是永远——慢点,
「那不可能啦!」
说得好,异羽!
顺便替我说出心声的异羽,激动地逼近永远。
「那样会更加引人注目,而且很怪喔!再说要是优一跟两个女孩子手挽着手,看起来就像超级虐待狂在炫耀自己脚踏两条船一样啊!」
「………………」
唔哇……这种炫耀会让人质疑人格啊。我只是看起来没血没泪,内在其实只有小市民般的感性喔。我会乖乖做垃圾分类,也会提醒自己节约用电。看到元旦日出会感觉心灵受到洗涤。不会有变态的想法。
「不要紧的。相信大姊姊吧。」
永远没有要认真回应的样子,她更进一步地将身体推向我的手臂。这样真的很不妙。手肘变得「软绵绵」。「软绵绵」是怎样啊。
「小优,你别摆出那种若无其事般的表情,稍微小鹿乱撞一下嘛?」
「啊……不,那个……啊,嗯。呃,抱歉。」
该说什么才好呢?就在我找寻话语时,异羽从外套拿出笔记本。
「刚才的动作——稍微张开嘴,看向左下方!根据我的研究,优一在想事情时会做出这种动作喔。而且还在途中搔了搔头……他应该是动摇得非常厉害才对!」
那本笔记本还有这种利用方法吗?我的内心完全被看透了!
「是这样吗?嗯~如果是这样,大姊姊有点开心呢。毕竟只有我感到紧张的话,就太不甘心了。」
「呃……永远,你贴得这么紧……不太好喔。」
「哎呀?小优的语调变可爱了呢。」
「……『声音尖锐度明明没变,听起来却很软弱』——」
永远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异羽则认真地做笔记。两人缔造出一种讨厌的团队合作。
「好啦,异羽妹妹也别做笔记了,试着挽手臂看看嘛。看在我的份上,好吗?」
异羽用不情愿的表情啃着霜淇淋的甜筒,然后做好觉悟。
「……『木枕家了不起的家训』第八条。『参与活动时别犹豫——跳舞的是呆子,看的人也是呆子,不如当个停不下来的呆子』!我到小学六年级为止都没有缺席过自治会的儿童相扑比赛,这样的我根本没什么好害羞的!」
「我很久没听过儿童相扑比赛这个词啰。」
「附带一提,我有三次优胜经验……因为可以拿到一袋米。」
她在这种地方也散发出生活感吗……总之,这个情报就留在我心中吧。尤其是亲川,万一传入他耳里,不晓得事情会变怎样。
「那么——我们走吧?」
异羽喜孜孜地绕到永远的相反边,挽住我的手臂。
「……嗯。总觉得跟躺大腿有不一样的紧张感呢。」
「……还真巧呢。我也这么想。」
现在比起大腿,手肘更有感觉。至于是什么感觉,大家心照不宣。
「那么,我们走吧。只要稍微离开小优,就算输啰?」
「咦,这是比赛吗?——那我可不会输喔!」
异羽起劲地回应永远的胡闹,宛如宇宙人一般被两名美少女挟持带走的我,只能顺从她们行动而已……
「啊,是长颈鹿耶,长颈鹿!脖子好长!」
「还有卖饲料喔。要不要买买看呢~」
呃……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今天是假日,随着时间经过,游客数量也变多了。一家大小与情侣和乐融融地喂食动物,或是对动物意外的生态感到佩服。
在这当中。什么都不做也会吸引众人目光的两名美少女,和乐融融地有说有笑,同时在园内四处闲逛。
只不过,中间夹着我。
人们好奇的视线刺痛着我。
——那怎么回事?
——他们是什么关系啊?
——妈妈,那些人为什么黏在一起呢?人都有难言之隐呀。
眼睛会说话,异样的空气宛如涟漪一般传递到内心。
这样果然是反效果不是吗……
「优一,帮我拿一下这个饲料袋。」
「……好。」
如果要说什么东西很接近我的立场,就是那个。有点宽敞的电影院的座椅扶手。不光是饮料,还有位置能放爆米花的那种。现在的我为了她们两人,维持双手拿着饲料袋,直立不动的姿势。
眼前有三只长颈鹿,仿佛假牙脱落似地一边喘息一边伸长脖子。位于它们鼻头前方的,是异羽跟永远递出的生菜饲料。
「它们过来啰……长颈鹿的睫毛也很长呢。」
「啊,对了对了。长颈鹿是牛的同伴喔。造型截然不同呢。」
「所以是黄牛图案啊!我上了一课啰。」
比起长颈鹿吃饲料的感动,牛头不对马嘴的会话更热烈地持续进行……不过,长颈鹿那个像角的部分,究竟有什么功用啊?感觉很像车子的手煞车呢。妈妈说她以前去非洲旅行的时候,抓住那个部分控制了长颈鹿……呃,那应该是骗人的吧。
之后我们还去看大象与逛猴子山,然后逛到了有小马的区域。
「可以体验骑马吗?」
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异羽,只见她双眼闪闪发亮。
「你想体验看看吗?」
她激动地上下点头。
「时代剧一定要有马!要骑着白马在海岸奔驰啊!」
啊啊,这我看过。明明是将军大人却很乱来的人当主角的时代剧啊。(注3影射《暴坊将军》。「暴坊」原文为「暴れん坊」,指爱打闹或恶作剧的活泼小孩,或是不在意周围眼光,会采取强硬行动的人。)
「机会难得,体验一下比较好喔。我们会在旁看着。」
「你们不骑吗?骑马是有钱人的娱乐,这种机会很少见喔。」
「嗯……指导员是男人嘛。」
就如永远所说,在骑马区抚摸着小马的,是个看似壮年饲育员的男性。
「对不起!我没有留意到。」
异羽似乎是感到尴尬,她一脸愧疚地双手合十。
「没关系的。好啦,你就好好去玩一下吧?」
「嗯!优一,你要记得拍照喔。」
「好。」
听到我的回答,她露出媲美太阳的笑容,然后跑走了。
我大幅度地转动被异羽解放,重获自由的手臂。
「异羽妹妹好像很开心……」
至今仍抓着我手臂的永远,静静地这么低喃。
「异羽平常就是那种感觉喔。」
「总是面带笑容,很快乐的样子?」
我拿出手机,启动相机功能。
「是啊。」
「这样呀。真的是——」
虽然永远的说法好像还有后续,但她什么也没说。
「永远?」
「————嗳,小优。要不要稍微去看一下其他地方?」
她突然开口这么说。
「不,异羽要我帮她拍……」
我丧失打算反对的话语。
她全身往我推挤,别说是手臂,根本贴住了半个身体;并将嘴唇凑近我耳边。
「——我们好不容易两人独处啰?」
她这么对我低喃。
「你无法听从我说的话吗?」
身体内部急速冷却下来。真是奇妙的感觉。明明感受到一股一旦松懈,牙齿就会打颤得咯咯作响的寒气,额头却紧张地渗出汗水。仿佛表面遭到沙漠的太阳灼烧,里面被抛弃在北极圈一样。
我能说的,就是这声音具备非比寻常的压迫感。让人觉得必须服从的强制力。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服从了她的话。我将刚才启动的手机塞入口袋里,转身背向骑马区。
「乖孩子。这样就行了。」
永远带我到能够观察各种鸟类的一个角落。南国那些色彩缤纷的鸟,用我不熟悉的鸣叫声欢迎我们,一往前进便有猛禽类以凶狠的眼光射穿我。鲜艳炫目的羽毛,以及老鹰跟鹫狂暴的模样,让小孩子们一脸兴奋地抓着铁笼不放。
「……是笼中鸟呢。」
永远突然说了这样的话。
「笼目笼目呀。小优。你认为笼中鸟什么时候会从笼子里出来?」
我在脑海中试着哼了哼歌曲的一小段。
「记得是……即将天亮的夜里是吗?」
「不对喔。是鸟笼坏掉的时候。」
看来她似乎不是在说歌词,而是在讲代入到现实中的状况。
「因为像这样有笼子,人才能安心地观赏鸟。」
永远催促着我,我们顺着前往下个展示区的动线走。在移动时她也继续着话题。
「这并不局限于鸟类喔。这间动物园整体都是这么回事。由人类所制造,具备强度与信赖性的铁笼会保障我们的安全……倘若铁笼坏了,后果不堪设想呢。」
你能想像吗?永远这么问,她依然背对着我,静静地笑了。
「像是比人类巨大的大象,或是爪子锐利的熊之类大闹起来的话,就不得了了。要捉住它们也是很费劲呢。说不定不是比喻,而是真的会骨折——这是为什么?」(注4「费劲」原文为「骨ガ折れる」,字面直译为骨折。)
她又询问我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对方是动物啊。动物跟我们语言不通。」
「是呀。因为语言不通——不能沟通想法,莫名其妙。虽然莫名其妙,但拥有优异的能力。人类将那样的动物硬塞到这里。人类的精神没有坚强到能够放置莫名其妙的事物。」
话题突然变得哲学起来,因此我的脑细胞要求提早弃权。
「……还真困难呢。」
「那么,我换个不同的例题吧——知道原理的事物,与莫名其妙的事物。假如这两者有决定性的差异,你认为那是什么?」
「因为是『原理』……大概是意义或原因是否明确吧?」
「没错。知道意义或原因后,是否能理解接受。更进一步地说,就是能否与第三者共有唷。即使自己脑子里明白,但无法传递出去的话,别人就会说你莫名其妙。」
不擅长说明的人好像会被这么说的严厉指谪。因为我也不擅长,所以听起来很刺耳。
「简单地说,人类就是喜欢能够与他人共有价值观的事物呢。金钱。地位。名牌包包。奥运金牌。学历。外表。自己的家。稀有价值的初版。生命。平等地拥有一定的价值,可以共有,获得评价的事物。」
「反过来说……莫名其妙的事物是怎样的事物?」
「就是无法万人共有的事物。例如UFO。魔术。超能力。灵魂——总结来说,与神秘现象相关的事物应该最具代表性吗?只要想想一般社会大众的反应,或许就很容易理解。在电视的讨论节目中,反对派的学者会高傲地这么说对吧——『用科学的角度证明给我们看』。」
我总算也明白她在说什么了。是异羽以前曾说过的话。
——人类对于无法共有价值观的人非常冷淡。从压倒性多数共有的理所当然中被驱逐的少数派,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恢复原状。在那种理所当然之外的,就是非现实存在——神秘现象。
「对人类而言,只有知道原理的事物,才是可以理所当然地存在的事物。如果不能掌握,就会排除。」
永远停下脚步。她正好站在狮子的铁笼前,原本在打瞌睡的公狮一脸不耐烦地睁开单眼。
「我也这么认为。眼睛能看见的事物就是一切。眼睛无法看见的事物根本无聊透顶。世上没有UFO,尼斯湖水怪也是捏造的。魔术是自以为。幽灵的真面目仔细一看,其实是枯萎的芒花。我无法理解相信灵魂这种东西的人在想什么。」
我觉得她最后那句话似乎说得太过火了。
「灵魂说不定真的存在啊。而且有轮回转生这种说法。」
「你该不会接着说你相信〈灵魂伴侣〉什么的吧。会讲这种话的人,就叫做电波唷。」
我先一步被全面否定,说不出第二句话。
……自从我们两人独处之后,永远散发出的气氛就有点奇怪。
「眼睛看不见的事物无聊透顶,而且根本不可靠。全部都是,没有例外。人心也是一样。」
永远缓缓地抬头仰望我。明明接近正中午,但她的眼眸看起来却十分阴暗,让我有种简直就像在窥探井底深处一般的错觉。
「——小优背叛了我就是一个好例子。」
我掉入那口井中。五脏六腑掉落一地,脚底一口气崩溃。
「……你还记得?」
我喉咙僵硬,无法顺利发音。像是在安抚我一般,永远的语调无比温柔。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包括日期时间与场所,就连小优裤子的折痕我也记得呢。明明如此,为什么小优没有问我那件事呢?」
「永远——」
「你打算让事情就这样过去吗?」
争取时间的话语,简直就像被推上断头台一般斩断了。
「如果我不记得,只要我没想起来,你觉得事情就能这样过去了是吗?因为人的记忆不是一样的,你以为你能逃得掉是吗?——是那个女人教你这招的吧。」
永远没有中断,继续说了下去。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的脸,除了嘴巴的动作之外,放弃了一切多余的行动。
「木枕异羽。因为有那个女人,小优才能保持冷静。」
「不对……异羽是为了让我好好道歉,而从旁协助我的。」
「我的小优竟然会被那个优点只有咧嘴笑的女人诱惑到这种地步……虽然可恨,但她的能力似乎是货真价实的呢。」
「能力……?」
有个冰冷的东西触摸了我的嘴唇。是永远的手指。
「对了,虽然我刚才忘了说,但我认为超能力是存在的。虽然一样是无聊透顶。那种东西,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
就在这时。从近处传来低吼声,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我,用可说是过度的动作看向铁笼。是刚睡醒心情不好吗?有着气派鬃毛的狮子从铁笼对面瞪着这边看。
永远轻轻地将脸面向狮子。
「——小猫咪就乖乖被毛球卡住喉咙吧。」
百兽之王似乎对自己被轻视成猫咪一事感到火冒三丈,它显露出愤怒之情,大声咆哮。
然后——它露出獠牙,停下了动作。眼睛的瞳孔则成反比地激烈摇晃,让人感觉是喘息的呼吸撕裂空气。呼咻、呼咻——好似坏掉笛子的声音刺进鼓膜。
「这样应该稍微安静点了吧?」
我茫然地注视着站不稳的狮子趴倒在地的模样。
「到底是怎么……」
「很简单呀。我只是让那只猫咪以为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而已。」
永远单用嘴角勾勒出微笑。
「这就是我的能力——〈催眠〉。无论是声音或视线都行,从对方用五感认识到我的瞬间起,我就能让对方陷入催眠状态。认识的人说我这是〈全身催眠〉呢。」
「能力……〈全身催眠〉?」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让大姊姊为难呀——代号·〈蔷薇骑士〉。」
仿佛腹部冒出了人孔盖一般,感觉有一阵刺骨的冷风吹过。
「木枕异羽,代号·〈全知全能的公主〉。小日向蓬子,代号·〈胧辉夜〉。悠里夏来,代号·〈兽爪千金〉。尾森歌,代号·〈枪炮公女〉。要不要把每个人拥有什么超能力也说一遍给你听?」
「你是从哪知道这些……?」
「是夏来妹妹跟小歌告诉我的喔。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对吧?因为那两个人似乎愿意对我敞开心扉,打听时很轻松呢。」
永远依然将食指贴在我的嘴上,她像是在疼爱孩子似地眯细双眼。
「之后比较碍事的,就只有那女人的棘手能力……不过,这也结束了。」
她的手移动到我的脸颊上。冰冷且舒服的体温。
「用我的能力打造出来的第一个人。是我重要的,仅仅一人的人——还有反抗了我,无法原谅的独一无二的人。是我的,只属于我的小优。」
她将头发拨到耳后——然后吻了我。
略微湿润的嘴唇感触。柔软到我无可奈何,炙热到仿佛会融化一般。好甜。有牛奶的味道。是刚才的霜淇淋。原来它味道这么甜吗?
被黏膜覆盖的舌头伸入我口中。永远的舌头滑溜地潜入,从门牙的前后两面到臼齿,一个不漏地彻底蹂躏。毫不留情的秘密暴力,让我不知该如何招架,只能任凭她摆布。
「————嗯。」
她抽离身体。她微微张开的嘴与我的嘴之间,牵连着一条透明的丝线。唾液丝线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断裂,然后掉落。
「有点忘我了。嗯~要好好反省。」
她本人的指尖,抚摸着我残留她余韵的唇瓣。
我咕噜一声地吞下堆积在嘴里的唾液。其中肯定掺杂着不是自己唾液的成分。
永远忽然移开视线。我也受她影响,面向那边。
异羽站在那里。她似乎找我们找了很久,额头略微浮现汗滴。
异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永远对她露出冰冷的笑容。
「比我想像中还快呢。不过,时机好像有点不凑巧呀?」
「永远、同学……?你在做什么?」
「接吻呀。如果要用像你这样的小孩子也懂的话来说,就是亲亲。」
异羽涨红了脸。她吊起双眼,紧紧握住拳头。
「你生气了?不过呀——感到火大的可是我唷,睡眠不足的电波女。」
永远消去从容的笑容,宛如面具一般抹消所有的感情。
「都是因为你,让围住小优的笼子受损了。小优原本应该会一直维持以前的样子。因为你满脸傻笑地诱骗小优,他的心情才会动摇。我无法原谅这一点。」
宛如在压抑心情似地颤抖着呼吸,异羽用仿佛随时会爆发般的声音说道:
「优一他……不是永远同学的东西喔。」
「别笑死人了。安眠枕头?到底是谁把他当成东西呀。」
「…………!」
「我啊,可是等了十二年唷。十二年。明明如此,小优的记忆却变得暧昧到令人难过。这都是因为记忆跟内心这种暧昧的东西害的。」
就在这时——忽然出现杂讯。接着在狮子的铁笼里产生了异常变化。在全身痉挛,松垮地垂着舌头的野兽旁边,有杂讯产生。
就空间扭曲这点来看,也像是阳炎或海市蜃楼。不过那风景混乱的程度,让人更容易想起电视画面的影像抖动的瞬间。(注5「阳炎」指在春天暖和的日子里,热气从地面升起,产生宛如火焰般摇晃的现象。)
那阵杂讯随即形成立体的影子,变身成套装打扮的女性。
「小莲,差不多可以了吧——咦,我稍微搞错着地点啦!」
「鱼池姊,用窃听器实在很没品唷。你装在哪里呀?」
看到经纪人如此凑巧地登场,永远一边摸索着衣服,一边这么问。
「我不告诉你!因为我很宝贝我们家可爱的艺人,所以我会不择手段——哎呀哎呀,这只狮子奄奄一息了嘛。不快点帮它解除催眠的话,可是会升天的喔。」
「要帮它解除也行……但依旧待在那里的话,鱼池姊就危险啰。」
「对喔!我现在立刻去你那边——」
杂讯宛如将调整收音机频率的过程视觉化一般,从铁笼移动到永远身旁。
「前任羽岛集团特务机关〈幽灵课〉旗下的〈瞬间移动〉超能力者——鱼池零。以前曾被称为〈闪电〉。现在则是机灵敏捷的能干经纪人唷。」
鱼池姊扶正眼镜的位置,挺起胸膛。
永远将手放到狮子的铁笼上。
「——我开玩笑的。」
这句话似乎是解除〈催眠〉的关键字,原本躺平的狮子,仿佛从恶梦中惊醒似地站了起来。原来动物在惊吓时也会瞠大眼睛吗?
「干得好,小莲!好啦,工作啰工作啰!首先要击溃在神秘现象相关方面很棘手的羽岛!用我的情报网,还有从夏来妹妹跟小歌那儿打听到的情报,慢慢地让内部也陷入催眠状态,无法自拔!这么一来,其他公司的超能力者根本不足为惧!」
「好~我会加油的。」
「呵呵呵呵……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染上小莲色彩的日子很近了呢!」
被兴高采烈的鱼池姊抱住肩膀,永远柔和地露出微笑。
「再会啰,小优。还有——异羽妹妹。」
笑容变成杂讯,然后永远跟鱼池姊随即不见踪影。
我的视线无法离开已经空无一人的空间。
「唔哇,是狮子耶!好厉害~」
传来小孩子这样的声音,有几个小孩朝狮子的铁笼飞奔过来。
「……直到刚才,都没有人靠近这一带喔。大概是永远同学刻意不让任何人接近的吧。」
永远的能力是〈全身催眠〉。光是被看到也能发挥催眠效果。不让别人靠近,对她而言很容易吗。
「……异羽。」
「什么事?」
「永远她记得。」
「嗯。」
感觉我们彼此都发出听起来很见外的声音。我难以估算该怎么处理这种距离感,只好用脚尖踢了踢石头路。
「我似乎也中了永远的催眠。」
「嗳,优一。十二年是指什么?」
我再一次踢了石头路。
「十二是……永远喜欢的数字。所以我总是得在十二分钟前,就待在那里才行……」
「这么说来,永远同学的出道单曲歌名,也是『第十二年的约定』呢。」
我停下踢着地面的脚。
等等。我记得……我们的确有过什么约定。没错,大概是在十年前。搞不好是十二年前也说不定。不,一定是那样吧。
我用力地搔了搔头。
——快想起来。为什么不记得啊。我为什么偏偏忘了这种重要的事情?
我们应该做了什么。应该约定了什么事情。
我回溯记忆。今天的记忆。动物园,约在车站前碰面。
然后是久别重逢时的记忆。我们那时说了什么?对了,记得是尾森同学要求听我们以前的事。然后,提到了戒指的事情——
「……戒指。」
「戒指?」
异羽听到了我低喃的一句话。我没有看向她那边,猛然顿悟,甚至忘了呼吸。
「是戒指——我送给永远的玩具戒指!我们把那个放进时空胶囊里了!我们约好十二年后要把它挖出来!」
『小优?——关于我出道单曲的曲名,你觉得怎样?』
我总算明白了。永远是为了遵守跟我的约定才回来的!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朝着动物园的出口跑去。
听到异羽叫我的名字,我注意到她追着我过来。
「你要上哪去?」
「埋藏时空胶囊的地方!我要去确认还在不在!」
「你记得吗?」
是啊——我十分肯定地这么回答。
「不会错的!说到我跟永远要藏什么东西的地方,就只有一处!」
从动物园飞奔而出的我们,搭上碰巧到达的公车,前往车站。我们在车站前的花店买了个小型铲子,又搭上不同路线的公车。不愧是假日的中午时分,公车上没有空位可坐。我紧握住吊环,注视着缓慢流逝的景色。
拿着园艺用铲子的面无表情的男人,宛如仁王像一般严肃地站在那里,似乎相当容易煽动恐惧心,不幸坐在我面前座位的小孩哭了出来。
「乖,别哭啦?别看他这样,这个人很老实的。」
异羽像是在安抚幼儿似地这么说道,拉了拉我的脸。
「你看?他不会咬人对吧?所以你放心吧。」
就连她像这样替我打圆场的话语,我也没怎么听进去。感觉道路渐渐地似曾相识起来。暧昧且片段的记忆互相连结,补足欠缺的部分,还有认同变化。
——我还记得。在马路对面的零食店招牌。屋顶很特别的房子。有小小道祖神的转角。公车站的文字比十二年前掉漆得更严重,木造的透天厝变成了三层楼的公寓。(注6「道祖神」是奉祀在村落边界或隘口,防灾祸恶灵的神明。也掌管旅游安全,有时也被当成婚姻或生产之神。)每通过一个转角、一个红绿灯,感觉就好像逐渐回去了一样。
回到那时候。回到跟永远一起度过的那时候的我。
我们在应该是距离那座公园最近的公车站下车,进入公园。
小小的公园座落在我以前就读的幼稚园附近。进去时我确认了一下公园的名字,很惊讶地发现原来它叫这种名字。因为小时候都是叫它「平常玩的公园」,加上从那时候之后,我害怕靠近这里,一直避免接近这一带。而且无论小学或国中都离家很近,不会经过这边。
「十年……不,我十二年没来了。因为我一直避免靠近这里。」
我这番并非对谁说的自言自语,让异羽倒抽了口气。她似乎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我决定毫不隐瞒地回答她。
「没错。我——就是在这里背叛了永远。」
「在这里……?」
我对背后的异羽点了点头。她应该光凭这个动作就能理解才对。
我移动视线。还有另外一个,在这个地方很重要的东西是……
像是要围住公园一般所种植的树木。这些树木的数量,碰巧也是十二棵。记得是进去之后的右手边——第一棵树的底下。没错,因为我叫优「一」,所以是第一棵。
我挖掘树木的根部。虽然有点坚硬,但也不至于挖不动。最重要的是,连幼稚园时的我都能挖开了。现在的我挖不开还得了。
异羽也在我身旁默默地用铲子挖掘。我将铲子反过来拿,将前端刺进地面。
嘎叽。感觉碰到了什么,我拿着铲子的手更使劲了。异羽也来帮我,铲除掉堆积在异物上的泥土。
没多久后出现的,是一个小小的饼干罐。我用手拍掉黏在上面的泥土,吹了吹气,因沙尘咳了起来。不过这么做是值得的,我稍微看懂了写在罐子表面的文字。
『永远·优一』
自己的名字应该是自己写的吧。用油性奇异笔写上去的文字,永远的字十分工整,我的名字则是大小跟形状都乱七八糟,难以阅读。真是惨不忍睹的字。
我试图打开那罐子,但罐子生锈了,很难打开。我感到焦躁,将小铲子插入空隙中,用杠杆原理硬是把罐子撬开。
我气势太猛烈了。椭圆形盖子伴随着异羽「啊」的声音飞了出去。
然后,飞出去的不只是盖子。还有个小小的塑胶块从里面飞出来,滚落在泥土外露的地面上。
异羽捡起那个东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这就是……」
附带爱心的玩具戒指。异羽手上拿的,肯定就是我以前送给永远的结婚戒指。
罐子里头还装着什么。白白且摸起来有点沙沙的纸……是图画纸吗?那张纸被折叠起来,放在罐子里。我打开图画纸,阅读写在上面的文字。
『结婚证书。睡莲寺永远与内藤优一,长大之后要结婚。对天发誓。』
「………………」
「这是……」
异羽从我手中抢过纸张,一脸认真地盯着看。
「这就是十二年前的约定?换句话说,这就表示……」
我双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我就这样抬头仰望天空。
覆盖在头上的树枝对面,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仿佛要灼烧网膜的光芒让我眯细双眼,同时回想了起来。不知何时曾有过的——一段对话。
『好!这样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了!』
『对呀,小优。等十二年之后,我们就是大人了。然后再拿这张纸到户政事务所去。』
『我知道了啦!——啊~啊,能不能早点变成大人呢?』
『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只要睡很多觉,就能早点变成大人喔。这就叫做会睡的孩子长得快。』
『哦~是这样子啊。永远真厉害呢。那么,我要睡很多午觉!然后早点变成大人——跟永远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