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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没有下次机会了。
1
死亡.
来试着思考,有关死亡这回事吧。
广义而言,存在与这个时间上的所有存在中,能够『不死』的物质,并不存在。无论生物或非生物,一切分子构造,最终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抵达『死亡』。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没办法逃脱这项法则。毫无例外地,全部都会走到『死亡』这一步。甚至让人不禁怀疑,难道一切生命,都是为了『死亡』而存在的吗?我们的思考只所以会停滞在此,是因为认定『死』绝不等于『无』。至少这样的想法——是人们,是人类,一直以来面对死亡的基本概念。
当中的极致,便是宗教。
为『死亡』,提供了意义。
为『死亡』,提供了后继。
提供了死后的复活。
无论死后的复活。
无论在医学上或哲学上,针对克服死亡的人,都有着共同的信仰。没错,谁都害怕死亡,能够轻松看待死亡的人,想必对『死』还没有正确的认知——以为只有自己不会死,怀着错误的确信。
又或者,真正拥有,不死之身。
然而,人类终究,免不了一死。
这是游戏规则。
永生不死是一种——犯规。
在名为时间的游戏当中——违反游戏规定。
然而,那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能够永远地活着——长生不老。
如果无止境地持续下去,迟早也会难以忍受的不是吗?如果没有设定终点的话——人终究会感到疲惫的不是吗?正因为是百米赛跑,才能够全力以赴得冲刺——倘若没有确定的目标也没有所谓的终点的站,根本就没办法尽权利冲刺。俗话说凡事都要有始有终,正因为有始有终在,人才能够下定决心,才有办法开始想前迈进不是吗?
老实说。
老实说,大家真的都,不想死吗?
人生真的,那么快乐那么有趣吗?
我并不这么想。觉得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前的我,对于生与死之间的差别,向来没有明显的区分。没错,当时的我——尚未和红色制裁或橙色种子或蓝色少年相遇,也未曾见过妹妹。当时的我——不知生也不知死。
不知生与死。
当时不知生死为何物的我,是强者。
不知道什么叫做终点的我,是强者。
正因刚强——所以柔弱。
不死之身。
倘若被赋予了这样的生命,将会如何?
一旦终点消失的话。
如果被赐予永恒的的生命,人类将会如何改变?对痛觉越来越迟钝,停止战争,诸如此类,想必会放弃许多事情吧。原本在生命有终点认为很重要的想法也会不在乎地舍弃——
想必会死气沉沉地虚度光阴吧。
千真万确到,绝非戏言。
没错正是如此。
当时觉得死也无所谓,认为命根本不重要的我,确实都是这样子虚度光阴。不知生也不知死的我,既然对死亡不以为意,等于死亡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自然也就没有,区分生死的必要。
我不属于这个有生有死的时间
因此——
就算做了什么,结果仍旧不变。
是最弱,也是最强。
是最强,也是最弱。
此外,还有一点可以断言。
我是——最恶的存在。
这一点,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仿佛活真其实已死。
仿佛死去却还活着。
想要忘记自己还活着。
试图遗忘自己还活着。
对,总而言之便是如此。
正因如此,所以必须遵守游戏规则。
认识死亡,获得死亡,捕捉死亡。
与死对峙,与死决斗,与死对决。
死亡可怕吗?
即使害怕,也要正面迎战。
将死亡,完全吞噬。
这就是,本篇故事要说的。
只要有死的觉悟,便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差不多了吧。」
我拿出了手机,最后一次,确认时间。
荧幕上显示的月历。
八月十九日,星期五。
晚间——十点,五十五分。
墙上的古董钟,也指着相同的时刻。
我关闭电源,将手机放在矮桌上。尽管哀川小姐叫我随时保持联系,尽管不用说我也知道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尽管如此——却还是不希望,遭到无谓的打扰。不希望参杂任何,不确定的因素。否则这么一来,准备好的舞台,就前功尽弃了。
「………………」
我仍旧和昨天一样,待在木贺峰副教授的研究室——前·西东诊疗所的,会客室里。独自一人,连电灯也没开地,端坐在垫子上。
这段时间都没有,回过古董公寓。
昨天在那之后,我前往京都御所,和哀川小姐彻夜长谈——讨论有关小姬的事情,以及接下来的预定计划——然后我又,直接回到这里来。
假如回去古董公寓,可能会动摇决心。
没错——我是,很软弱的。
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意志不坚。
即使已经确定了答案,只要发现还有另一种相反的解读方式,立刻又会回到原点。就是这样子,优柔寡断,脆弱胆怯,见风使舵,只拥有些微薄弱的意志力。
实在是——真正的,无地自容。
窝囊也要有个限度。
这样子——有办法贯彻到底吗?
疑问的声音,从内心深处不断涌起。
你真的明白,自己正准备要做什么吗?如果真的明白,应该不可能还这么轻松自若好整以暇才对,难道不是吗?你只不过想要,出风头耍耍帅而已不是吗?
永远浑浑噩噩地。
暧昧不清的态度。
甚至连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清楚。
这样的你,能够作战吗?
「…………」
——笑话。
我才不会,去作战。
不会去,一决胜负。
无论胜利或败北——都只是在为下一手棋做布局。
有赢就有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全盘皆胜的人生,也没有满盘皆输的人生。连战连战的人只不过是没察觉到自己曾经失败,而屡战屡败的人也只不过是没发现到自己曾经获胜。纯粹只是强者不知道什么是弱,弱者不知道什么是强罢了。
我是弱者,绝对的弱者。
然而,一旦对「弱」有所自觉——
「那么,就算不必达到棋士的程度,也无妨吧。」
记得以前,曾经听谁说过,在现代社会当中,没有比将棋或围棋的职业棋士更怀才不遇的存在了。这些人只能将自己举世无双的惊人头脑,运用在棋盘上。假如生在不同的世界,,那种媲美「军师」的能力——甚至能够轻而易举地,撼动天下。
但是——
这点其实,每个人,都一样。
包括只能成为后继者的木贺峰副教授。
包括不死之身的圆朽叶。
包括小姬,和理澄,以及出梦。
要说时运不济,的确时运不济。
要说怀才不遇,的确怀才不遇。
至少,和我不相上下。
「——然而,她们绝对不会希望……从我这样的人身上,得到怜悯吧。」
她们,并未死去。
她们,曾经活过。
让无趣的世界,变得有趣——
「叮——咚——」
电铃声传来。
我正准备确认下时间,又想起手机电源已经关闭了,因此抬头看向墙上的古董钟。十一点整。
「………………」
呼。
出乎意料地,非常准时。
没听见开门声。
也没听见脱鞋的声音,或穿过走廊的声音。
这点程度的声响——大概可以轻易掩除吧。
没过多久,纸门就刷地一声,被用力打开。
「……嗨。」
我率先出声,打了招呼。
并没有,先发制人的打算。
想也知道,那是行不通的。
「——咦?」
拉开纸门的「他」——
匂宫出梦,一脸疑惑的歪着头。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2
出梦按照惯例,穿着束缚衣出现。
贴身皮裤配上短窄的皮夹克,夹克底下什么也没穿,骨骼线条清晰可见。肌肉偏少的纤瘦体型,隐约可见雪白的肌肤和微微隆起的胸部。没有穿裤子,赤着一双脚。这样看上去——如此这般,穿着完全贴身的服装一看,便可以清楚发现到,原本隐藏在束缚衣底下的双手十分修长,与出梦的矮小身躯显得非常不搭调。
那胳臂。
那手腕。
那指尖——
「恩——?这可奇怪了——我是被『死色真红』叫过来的——她应该已经先到了才对啊。」出梦反映夸张地,一副由衷感到困惑的模样说道:「那个紫木一姬似乎跟『死色』关系匪浅,她说要找我报仇——」
「哀川小姐是我的女朋友,正在热恋中喔。」我转动身体,与出梦正面相对,「你也太状况外了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你以为自己有资格直接跟她句读吗?不管电玩也好小说也好或者什么东西都一样——在挑战大魔王之前,都先要过中魔王这关啊。」
「………………」
出梦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无言以对的轻蔑表情。
「……所以,你就是中魔王?」
「正是」
「喀哈哈哈哈!」出梦以高分贝的音量狂妄大笑。「这么弱的中魔王,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就连小库巴(注:《超级玛利》系列当中的敌人,大魔王库巴(乌龟)的儿子。)都比你强吧!」
「……我没什么好反驳的。」
「……哈,哈哈哈。啊啊——原来如此,你也是一样,因为那个女孩子,紫木一姬被我杀了而感到愤怒吗。唉呀,关于这点我确实很过意不去——毕竟是我打破了和你之间的约定哪。」
打破彼此之间的约定。
言下之意,要道歉的只有这件事情。
至于杀死小姬的部分——
完全都,不当一回事吗?
「坦白说——松了一口气。」我无视于大笑不止的出梦,自顾自续道:「恩,虽然觉得几乎不可能——不过之前也曾经担心,万一是理澄来赴约的话该怎么办,毕竟这种可能性——也不完全是零啊。」
「——唔的确,说得也对……啊,所以换言之——」出梦说:「不只『死色』,包括你也已经,识破我们兄妹使用的伎俩了。」
「没错。」我点点头。「应该说,是由我先察觉到再想哀川小姐提出看法的——其实,假如哀川小姐从一开始就参与整起事件的话,想必谁都不会死,可以平静的落幕吧。」
「先郑重声明——」
出梦理直气壮地,脸不红气不喘说道:
「你把矛头指向我,是不是恨错对象啦?可别模糊焦点,『死色』也就算了,干嘛连你也来凑热闹。杀死木贺峰约跟圆朽叶是狐狸先生所委托的任务——职业杀手动手杀人,有什么不对?当你拿枪杀人的时候,能怪那把枪不对吗?刀子伤了人,是刀子的责任吗?这说不过去吧。」
「……可是,小姬不一样。」
「啊啊——那个小鬼,的确不是我执行『杀手』任务的目标,但是——」出梦说:「话虽如此,一旦生命受到威胁,基于生物本能,也至少保命要紧啦。」
「…………」
「……没记错的话,『自保』应该不在我们约定的范围内吧?有关这种事,我可绝不含糊。」
「……也对。」
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果然是这样没错啊。
昨晚和哀川小姐经过彻夜长谈,最后达成一致的看法。虽然也有其他可能性,无法妄下断言——但现在看来,果然飞雅特和KATANA,以及Z跑车的轮胎,都是小姬去破坏的。
小姬这笨蛋。
然而整件事情,该骂笨蛋的并非只有小姬一个人而已。哀川小姐不该指派小姬担任我的贴身护卫——我也不该接受她所提的建议。
而且不管轮胎爆了或怎样,当时我就算翻山越岭也应该回古董公寓才对。
小姬她——原本是一名,狂战士。潜意识里拥有着好战的特质,面对近在眼前的「敌人」无法置之不理——是被以这种方式,训练张大的。这件事情,我和哀川小姐,明明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明明都心里有数。对于近在眼前的「匂宫」「食人魔」,小姬绝对无法置之不理——这点我们明明都很清楚。
因为小姬的使命感太过强烈。
尚未完全——摆脱习惯。
过去培养的,坏习惯。
战斗本能
「话说回来——小姬为什么会,发觉你是『匂宫』的杀手呢?——照理说已经取了假名,而且理澄在小姬面前,应该也表演得很自然没有露出破绽才对啊。」
「是凭着,气息吧。」出梦说:「你不知道吗?杀人者身上,都会沾染血的颜色跟腐臭的气味——我当时,不就是看穿了紫木一姬『杀人者』的身份吗?既然如此同理可证,你怎么肯定她不会反过来看穿我?」
「——原来如此,了解,」
「——讲是这样讲,但有一点也要提醒你。」
结果出梦有,继续往下说道:
「我之所以必须有理澄搭配,就是为了防止被看穿,这点可千万别忘记啊。只要有理澄存在,我们兄妹俩『职业杀手』的身份,就不可能会露馅。」
「…………」
「换言之,要怪就怪我跟你太不小心了。并非理澄的缘故,也不是紫木的关系——而是因为,我跟你都太多嘴啦,我当时既不该到中庭去——你也不该,对紫木透露任何只字片语。」
我?
不对——我应该彻底隐瞒过小姬了啊。
关于和出梦或理澄的事情,我应该完全没有告诉过小姬才对。
……话虽如此——
却不见得完全没有表现出不自然的态度。也许在小姬看来,光是我主动向她打听有关『匂宫』的事情,就已经十分明显了。
「所以说——终究还是,我的责任吗。」
「这个嘛——反正本来就没办法用玩笑话敷衍了事,毕竟是谎言无法遮盖的真实。唉呀呀,不过没想到紫木也不是笨蛋,居然拥有超乎水准的洞察力呢。」
「…………」
没错——这点我也,疏忽了。
小姬或许的确是个笨蛋——但却拥有卓越的战斗直觉。再加上,小姬非常善于说谎。并非擅长,而是如同我操弄戏言般,已经成为小姬的处世之道了。这点在六月的时候,应该也早就充分明了才对。不让别人察觉到她的察觉,对她而言是极其自然,轻而易举便可虚构的假象——
「话说回来,真不愧是强敌——我也并非毫发无伤哪。毕竟自己也没有跟『琴弦师』交手过的经验,而且那小鬼——作为战士的能力实在非比寻常,即使和职业级的相比较也毫不逊色,堪称高水平了喔。她究竟什么来历?搞不好是狐狸先生知道的名人咧。没想到我的对手居然还会出现琴弦师这种人物——差点乱了方寸呢。」
「可以告诉我详细经过吗?」
「详细经过?啊啊,这个吗,很抱歉,没有什么详细经过可言。就只是那小鬼和理澄独度的时候,双方约定好半夜到中庭去单挑而已。既然遭到挑衅——我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
「因为那个小鬼触及了『关键字』,所以我才主动现身——进行战斗。」
「……原来如此吗。」
所以说——当时朽叶来通知我使用浴室,在我刚踏出房门没多久事情就发生了吗。假定是这样的话,后来在楼梯口与她擦身而过,时间上也符合。当我结束和木贺峰副教授的谈话,回到房间里面时,小姬早已经不在床上了吗。
小姬。
那时候——小姬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是认为自己,一定还能再回来吗?或者是——不,算了,这种东西想再多也于事无补。再想下去,万一果真如我所想的话,未免太残酷了不是吗?
「我们所属的世界惯于用暴力解决事情,是建构在暴力基础上的究极和平主义。假如那小鬼打赢的话,我们就要消失在你面前——这是决斗时她所提出的条件。本来我也没打算对你们出手啊,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偏偏那个小鬼,完全不肯把话听进去。」
「没办法,她是个很顽固的丫头呢。」
「一点也没错。像那种完全不听取敌人意见的家伙,绝对活不长久——咦,人好象就是我杀的嘛?喀哈哈哈!」
「…………」
「真可笑。」出梦毫不掩饰烦躁的情绪,咂嘴说道:「总之简单来讲就是——紫木那家伙为了生存杀过太多人了。做到那种地步,已经来不及挽回啦。杀过那么多人,还想苟且偷生下去,甚至想要重新当个普通的高中女生,未免也太厚颜无耻太自私自利了吧。其实你也心知肚明不是吗?紫木一姬为了生存,已经杀过太多的人,她实在太强——也太弱了。」
为求生存杀过太多的人。
也许确实如此。
小姬一直以来所受的训练。
杀死敌对者,猎杀妨碍者。
绝不放过危险因子。
毫不犹豫,斩下对方的首级再说。
不能错失良机,不能相信别人,否则会被杀。
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所受的教育。
几乎根深蒂固。
几乎已经,无法摆脱。
几乎无法,衡量自己的死亡。
敌人近在眼前——几乎已经,不容迟疑。
所以小姬,早就来不及挽回了吗?
小姬的一切,全都为时已晚了吗?
幸福也好,快乐也好——
全部都为时已晚了吗?
「…………」
才没有——这种事情。
绝对没有,这种事情。
我斩钉截铁地断言。
无论谁说什么,也坚持断定。
「……在杀了小姬之后,又发生什么事?」
「其实说真的——在刚开始决斗的时候,我并没有要杀了那家伙的打算,毕竟也跟你有约定在先了嘛。」出梦仿佛迫于无奈地,自白般的说道:「可是除此之外别无办法,不杀也不行了啊。我以为咬掉两只手,她就会乖乖认输,结果根本没那回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耶,那个小鬼,简直顽强到不可思议啊。」?
「…………」
的确。
要对付小姬或玉藻——即使是像子荻那样的人都会感到棘手。绝非半吊子,也非泛泛之辈。不是随便应付,就可以轻易击倒的对手。因为太强——甚至连『食人魔』,都无法轻易取胜。
「逼不得已只好吧『预定行动』提前咯。既然已经杀掉一个人,接下来就不得不改变计划……所以才会打破和你的约定。反正什么约定什么计划——早在杀死紫木的时间点,就已经失去意义,形同无效了啊。既然都已经毁约了。」
「……恩,的确是。」
「当然啦,理澄的『调查』行动,才刚开始第一天而已,根本还没得到结论——不过某种程度上,有关那两个人的推测似乎已经成立了。别看我妹妹那样,只要短短一天就能有惊人的效率。虽然无法否认情报不足的事实,但我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摊牌。」
「摊牌?」
「直接去问那两个人啊。木贺峰正在工作还没就寝,圆朽叶是已经睡着了被我叫起来。我说——『有一位狐狸先生,应该就是你们的恩师——那个叫西东的人,他派我来杀掉你们两个,怎么样?』」
出梦向我展现修长的手臂。
仿佛引诱,仿佛蛊惑。
仿佛正,召唤着我。
「她们两个都说『既然如此,请动手吧』,就点头答应了耶。这样一讲,我反而迟疑了呢。」
「请动手吧……她们是这么说的?」
我实在,无法掩饰内心的惊讶。
声音,微微颤抖着。
这真是——这真的是,出乎意料。
就连哀川小姐都没说过这样的话。
「圆朽叶甚至还说,不想让血弄脏床面,所以选择死在淋浴间里——其实那两个人,在就已经厌倦了吧。」
继狐面男子之后,一直持续坚持到现在的副教授。
无法自然地死亡,一直持续朝向死亡迈进的少女。
厌倦了。
如同腐朽般的,厌倦了。
所以就——坦然地,接受死亡?
太荒谬了,这种臆测。她们只不过是,面对眼前出现的职业杀手,选择放弃抵抗而已。知识面对由过去的恩师所派来的杀手,感到彻底绝望而已。只不过仅此而已。怎么可能,因为活累了这种理由,就从容受死呢。果真如此的话——
果真如此,为求自己解脱而大方接受死亡的话——
死亡形同,失去意义。
一旦接受死亡,死亡便不存在了。
既然没有活着,也就不会死亡。
既然不会死亡,也就没有活着。
这才叫做,名副其实的——
不死,之身。
「……我也,厌倦了。」出梦说。
声音里——确实充满了,厌倦。
「我也觉得累了。对于杀人,已经感到厌倦。对于工作,已经感到厌倦了。杀掉那两个人——和它们交谈以后,忽然开始这样觉得。——不,不对,其实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感到彻底厌倦了。」
「……所以——」我说:「所以,这就是你——在事件之后,销声匿迹的……原由吗?」
「狐狸先生曾经用热爱杀戮、杀戮中毒来形容过我——虽然必须承认这个说法的确正确——但在中毒症状之后紧接而来的,只有厌倦感而已。」
「……厌倦感?」
「恩,并非压倒性,也非究极性,并非绝对性,也非致命性,就只是单纯的厌倦而已。你知道吗?据说有种哺乳类动物在遗传基因里面被设定了特殊机制,一旦对活着感到厌倦,身体便会自然死亡喔。我以前听狐狸先生讲过。这真是最棒的机制了,你不觉得吗?……包括那两个人也是一样,大概对活着这件事情。已经感到厌倦了吧?」
「这——
》
朽叶的话,可以理解。
她确实——活太久了。
但,木贺峰副教授呢?
还不至于——活到厌烦的地步吧。
她根本,还不算活着吧?
明明还没有真正地活过。
「你之所以『感到厌倦』的理由——其实应该说是,因为跟小姬决斗才造成的不是吗?」
「……也许吧。」
出梦对此,姑且点头表示同意。
并未,予以否认。
实际情形,我也不得而知。话虽如此,果然杀死小姬和朽叶以及木贺峰副教授,这三个人——对出梦而言,与其说是原因,到不如说比较像契机吧。是扣下扳机而不是子弹本身。
笼中的小鸟。
出梦他,对于长期身为『匂宫』一事——
对于长期被狐面男子驯养一事——
对于长期扮演理澄的影子一事——
对于长期担任理橙的配角一事——
感到厌倦了。
「喀哈哈哈哈哈!」出梦突然,高声大笑。「总之呢,基于这个缘故!当时我想既然机会难得,干脆趁此销声匿迹隐居起来也好——结果就在这时候,『死色』居然联络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到底算什么跟什么啊?搞什么东西,简直莫名其妙嘛!莫非这一切全都是你设计安排的圈套?」
「可以算吧。」
我站起身来。
「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要再见你一面。」
因为想要见上一面。
想要见一面,把话说清楚。
出梦在事件之后,打算隐居遁世藏身起来——这是我从狐面男子所说的话当中,得到的推想。笼中的小鸟。这次事情本身没什么问题,这是出梦的自由。问题出在我的孤注一掷,无论如何都想掌握到出梦的行踪。
首先,不管怎么说,凭我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就算去拜托玖渚也没用,出梦在玖渚机关的管辖范围之外,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尽管并非没办法调查,但却多少必须铤而走险。这种事情,我绝对不能让玖渚去冒险。所以必须请出,跨足所有世界的,人类最强的承包人,红色制裁——哀川润登场。
『可是,要引出已经隐遁了的「匂宫」,需要有决定性的诱饵哪——毕竟那些家伙可不是泛泛之辈,联络过程稍有不慎,肯定会被对方逃走喔。这样正中下怀的诱饵,我们有吗?』
对于哀川小姐的疑问,我回答「不用担心」。没错,我曾经听出梦提过他的愿望,出梦所引颈期盼的那个心愿——我曾经听他说过。当时我并不知道,原来「死色真红」就是哀川小姐——
这确实刚好,正中下怀。
与其说正中下怀——不如说是,绝佳的,诱饵。
「……唔——」出梦一脸厌烦地,眯起眼道:「我还真是受欢迎哪~~只可惜很抱歉,我并不想见到你。喀哈,我是个冷酷的男人吗?唉呀,说真的,其实我也不想在心理面留下疙瘩——这样表示我也算在乎了吧?对于打破和你之间的约定。」
「别说得那么无情嘛。我很死缠烂打穷追不舍吗?像我这种人如果去当跟踪狂,肯定会成为全世界最大的麻烦,要小心危险喔。」
「喀哈哈哈……这点确实,领教到了。」
「况且,我还帮你安排好和『死色真红』的决斗呢。这正是你长年以来的愿望吧?」
「与其说愿望——倒不如说是,未完成的,遗憾吧。」
出梦宛如孔雀开屏般张开双臂。
十分修长的手。纤细又,太过修长的手臂。
充满威胁感的,预备动作。
「我一直很想试试看……自己究竟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就这层意义而言,你也算是搔到痒处啰。所以——呃,战斗规则是怎么样?只要突破你这一关,『死色』就会登场吗?」
「哀川小姐人不在这里——正确地点,只有我知道。直到限制时间为止,哀川小姐都会在那个地方等着你。只要能让我供出地点你就获胜——相反地,没办法逼我招供,你就输了。」
「不是我赢就是我输,这样吗——呵,我赢或我输——」出梦反复咀嚼这句话。「难道没有属于你的,获胜条件吗?」
「一决胜负的人只有你一个人而已。不是你赢,就是你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结果。我并没有——要一决胜负的打算。」尽管觉得自己的台词既愚蠢又荒谬,我却丝毫也不难为情地,清楚地说道:「我只不过是——想要,体会一下而已。」
「想要体会一下?体会什么?」
「这个嘛——」
我从皮套中迅速抽出短刀,按照之前坐在这里时,脑中早已不断演练过无数次的想象,将刀尖利刃,朝向站在我正对面的出梦,左脚一步跨上桌面,瞄准他纤细的脖子,对准喉咙——
「——真无聊。」
视线突然,天旋地转。
连发生什么事情都还来不及掌握,连跨在矮桌上的一只脚是怎么被绊倒都来不及察觉,我整个右肩,就重重地摔在桌面上。虽然紧急用右手护住了身体,但尚未展开下一步动作,出梦就猛地一腿扫过来,脚尖仿佛要挖掘内脏般,狠狠踹中我的肋骨。
「呜……呃啊?」
从未体验过的奇异痛感侵袭腹部,我从矮桌上滚下来。虽然有刚才座的软垫适时作为缓冲,但光凭这样子并没有办法舒缓全部的冲击。
肋骨在,嘎吱作响。
先前被绊到的脚踝也,开始隐隐作痛。
「唔——呜、唔唔……」
「没有断掉啦——只是稍微,踢歪你两根肋骨而已——不过还是,别太勉强的好喔。被移位的肋骨,对内脏而言已经不是护甲而是凶器了喔。」
「…………」
「因为没办法控制脚的力道,难免会造成裂缝,恩,这点小伤就忍耐一下吧,你可是男孩子呢。」出梦语调轻快地笑着说:「好了,『死色』在哪里?要去哪边才可以见到『死色』?」
「……唉呀呀伤脑筋——」我一边强忍着腹部持续蔓延的疼痛,一边撑起上半身,斜睨着出梦道:「在你们那个世界里所谓的『食人魔』——就是指用脚尖替人按摩肚子的变态行为吗?这种程度的低等变态——我可不能介绍给哀川小姐认识。要够格介绍给哀川小姐的,必须是更劲爆一点的变态才行喔。」(你自己去变态吧…)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出梦完全不受我的激将法所挑拨,仿佛在教小朋友般,以开导的语气说:「我和你之间的战力差距——光凭精神意志跟虚张声势,或者那些卖弄三寸不烂之舌的戏言,是没办法改变什么的喔。最低限度,至少就正面作战而言实力相差太悬殊了。看你的样子,不难发现全身上下都有受过相当的锻炼,运动神经也不算差——只可惜,我是职业高手。你的一切动作在我眼中都如同定格画面,无论奇袭也好偷袭也罢——我就算确认完你的动作再开始反应,都还绰绰有余。」
「…………」
「刑囚拷问是属于墓森的领域不是我的专攻强项——话虽如此,并不代表我不清楚该用什么手段。呐,这可是为你好喔,在我用可爱的外表干出可怕的事情以前——快从实招来吧。」
「可爱的外表吗……」我重复出梦说的话。「既然如此那有没有比严刑拷问更好的手段呢?譬如包括色诱的话,我或许会爽快地自投罗网喔。从刚才起就一直看到你胸部若隐若现地,想不注意都不行呢。啊啊,不过…………这样太那个,太那个了。恩,实在太那个了,毕竟那个……还是太那个了啊。」(……你已经变成究极变态的欧吉桑了吗?)
「……啥?」
「我对年纪比自己小的没办法接受哪——因为会忍不住想起妹妹,突然变成不举耶。」(不举的含义……请未成年人在家长的指导下查阅词典)
「……莫名奇妙的家伙。」出梦语气当中——开始夹杂着,明显的烦躁。因为无法理解而感到惊讶——似乎又,并非针对着我。「莫名奇妙的家伙,真的很莫名奇妙,只能说你疯了。脑子有问题吗?啊——啊啊——好的好的OKOK!那么,就由好心的出梦教授,用连猪都听得懂的简易方式来为你说明——就用比言语更容易理解的视觉方式来表达吧。这双手,即将对你的双眼宣告死刑。」
出梦举起两边手肘,向我展示手背。那双背对着我的手掌,形成宛如熊掌的姿态。
「你已经知道了吗?或者还不知道呢?这就是我被称作——『食人魔』的由来。这双手本身,就是我最得意的秘密武器。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了——」
出梦缓缓转动手腕,接着那双熊掌同一时间,仿佛集中全身力量般迅速向上高举——再
「——就像这样子!」
破坏声响起。
应该说,已经接近,爆炸的音量。
因为冲击而自动闭上的眼睛睁开一看——出梦的双手,几乎从手腕以下都深深刺入榻榻米当中——而整张矮桌,仿佛遭到灰熊以手刀正面劈中——宛如遭受吞食般,被从中剖开。
厚度可达五公分的,木质矮桌。
以那样——属于女孩子的,纤细手腕。
「THEHAND轰炸空间(*注:漫画《JOJO冒险野郎》当中虹村亿太的替身使者,能消除任何空间或物体,完全不留痕迹,可达到瞬间移动效果)……才怪。这就是本人,匂宫出梦的传家宝刀——『一口吞食』(EatingOne)。」出梦他——微微扬起嘴角,邪气地笑着。「将人类的身体完全不顾后果地极尽所能锻炼,可以达到这种程度,我就是活生生的范例。当然,不仅限于『一口吞食』——包括这双脚,也只要随便地一踢,就能轻易将人的脖子给踢断。所以刚才对你那两根肋骨有多么地脚下留情——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一口吞食』……」
上半身与下半身被撕扯分裂的朽叶。
双手被扯断的小姬。
「原来如此……我才在想要用什么样的凶器才有办法作出那样凶残的行径——结果什么也不是,原来你还身怀那种绝技啊。」
居然能够在这样爆炸性的音量当中安然入睡,我还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尽管之前已经从狐面男子口中听说过『一口吞食』的事情,却没想到会是如此一击必杀的招数。原来如此,就像玖渚所说——是究极的异形。将究极锻炼到更上一层楼,更加极致的,异形绝技。
「亲切的出梦小弟再发挥爱心,告诉大哥哥一件好事吧。这个招式的弱点——或者应该说缺点,就是完全无法控制力道手下留情哦。」出梦将维持熊掌形状的双手从榻榻米当中抽出来,朝我摊开掌心,接着又翻回手背。「正因为怕我失控暴走,才不得不用那件束缚衣封印起来——喀哈哈。事实上如你所见,毫无例外只会出现这样的破坏力——所以没办法改变数值,已经被设定好了。这种连铁板都能一举击破的威力已经成为常态,可是这终究不能算弱点要算缺点吧。你想想看嘛,这种东西一旦击中——更正,一旦被这种东西击中,真的会很惨耶。对于『一口吞食』根本没办法作出防御,任何防御都毫无意义可言——用手接招会整双手被劈断,用脚接招会整只脚背劈断。由此可知,伤口本身也非同小可——简直就像爆裂一样,即使是自己的实力也会感到排斥呢。被撕裂的伤口甚至连缝合也——办不到。是无法修复的,致命伤喔。」
出梦捡起一块飞散的矮桌碎片,朝我轻轻一扔。碎片落在我身旁。
那块碎片。
又或许会是,肉片。
「虽然没有真正尝试过——不过如果换成幼稚园小朋友的话,只要左右手各用一次,就能让对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出梦起身,面朝着我重新站直。「但我在进行杀戮的时候却一定会使用这个招式——因为,这样就不会感觉到痛。比传达速度更快一步破坏掉神经组织,所以完全不会产生痛觉——听起来好像很慈悲,其实最主要是因为我不想听见哀嚎声。能将痛苦减至最低是最好的,包括你的哀嚎声,和你的痛苦,也都会比照办理。所以……真要动手的话,我会毫不考虑,即使对手是像你这样缺乏战斗力的家伙,真要动手的话,我仍会毫不留情地——使用这一招。」
「还真是——宅心仁厚呢。」
对于我的嘲讽,出梦丝毫不予理会。
反而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我和出梦之间,压倒性的力量差距——在出梦眼中看来,应该是一目了然的吧。比起从下方抬头仰望,站在高处俯瞰,更能够清楚看见,彼此悬殊的差距。所以对出梦而言,我现在所做的事情究竟有何意义,肯定完完全全无法理解。
不管有或没有——意思都一样。
「我再说最后一次。」
「不用说了。」
我立刻——
以半爬起身的姿势,直接从皮带背侧抽出事先装备好的Jericho手枪,将枪口朝向出梦。
「BAAANG!」
扣下扳机。
一阵冲击,震动着刚才被踢到的侧腹。
「……啧!」
出梦往左跳开,躲过了子弹——应该说,早在我拿出手枪之时,出梦就采取闪避动作了。明明身上带枪的事情应该没有被察觉到才对——明明为了声东击西,一开始还故意先用短刀发动突袭——真是了不起的反射神经啊。话虽如此,倒也不算出乎预料。毕竟这种由正面拿枪攻击也行不通的人类,之前已经见识过了。
我一起身,就用冲的。
没有继续追击出梦,而是往纸门的方向,跑进走廊。
「……逃什么逃啊——」
「…………谁准你逃了,王八蛋!」
背后传来,怒吼声。
果然是个,直性子。
而且是个,激情派。
即使再怎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就算态度表现得再怎么冷静,一旦眼前出现可能会威胁到自身安全的危机,那层伪装的外皮立刻脱落。你的从容,你的冷静,都只是一层薄薄的表皮。你的沸点比冰点还要更低。没错,对出梦而言——这就是,因为太强而产生的弱点。
正因为特别强韧所以才,特别脆弱。
再加上,还有一点。
刚才第一回合,出梦他,闪避了手枪的子弹。会做出闪避动作,表示子弹如果打中的话,任凭他号称「食人魔」,也无法避免受到重创。
并非无敌。
也并不是,最强。
更称不上——最恶。
既非幽灵也非妖怪。
是具有人格的——
人类。
我来到走廊,加速狂奔,没有回头看背后,不用等到回头看,出梦就追上来了。从毫不隐藏的脚步声,与不断逼近的惊人气势,就可以清楚感觉到。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楼梯间。
才刚转弯正准备爬上楼梯,眼角立刻捕捉到,出梦举高右手使劲一挥的动作。
——『一口吞食』。
「——呜!」
千钧一发之际……我快步踏上楼梯,与那双手惊险地差身而过。出梦的右臂猛然挥棒落空,正因为空——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原来如此,习惯以全力攻击为前提,一击必杀的绝招,正因为是一击必杀的变态招数——在出手之后,完完全全没考虑到失手会有的状态吗。或许跟出梦缺乏冷静也有关系,但要说弱点的话,这也是一种弱点。
很好,情况还不算太糟。
「……来追啊!」
我趁出梦重新站稳姿势以前,仅仅一秒钟的空档,迅速爬上楼梯。腰侧开始发热,隐隐刺痛着,太剧烈的动作也许会带来后遗症,最严重可能会像出梦所说的,肋骨本身会刺伤内脏。
但是——
这种时候,谁还管那么多。
「竟然夹着尾巴逃跑,你这孬种!」
出梦大声怒吼,在一片黑暗当中,毫不迟疑地爬上楼梯,从我背后直追过来。凭着气息确认对方的动作——当他追上时,我正好抵达通往二楼的转角处。
「这么狭窄的地方看你还能逃哪去白痴加笨蛋!哦哦哦想往哪跑门都没有,去死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出梦注意你的形象啊泪)
一到达转角平台处。
我立刻回头,朝出梦飞身扑下。
「——什么?」
出梦一脸,惊愕的表情。
只可惜——已经太迟了。
已经,太迟了。
我只需要,将全身交给重力加速度。
然后——在这间研究室里,这座仅容得下一个人通过的狭窄楼梯上,脚不容易站稳,两侧的墙壁跟扶手又形成阻碍——无法施展「一口吞食」。
FlyingBodyattack(飞身撞击)。
尽管动作并非那么流畅利落,但弓起的手肘和肩膀,分别锁定了脸部跟喉咙,对出梦施以肉体撞击。就算——就算是杀手也好职业高手也好,不管怎么说,纵使号称「食人魔」或者「汉尼拔」听起来很唬人也一样,肉体本身终究只是一名个头娇小的女孩子。
虽然试图想硬接下这招。
出梦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
我和出梦滚成一团直接跌下楼梯摔到走廊上——出梦的身体,被夹在坚固的木板与我的身体之间,当场成了三明治。
「咕呜……」
出梦发出呜咽般的呻吟声,毕竟是完全出乎意料近乎奇袭的强力撞击,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毫发无伤。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食人魔」不可能这么轻易被击倒——正因如此,必须牢牢抓住这次机会。这已经是——我脑中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挣脱和出梦纠缠成一团的状态,以跨骑姿势压在他身上,与四脚朝天仰倒在地的出梦面对着面——将右手紧握的Jericho手枪,直接抵住他额头。
如此贴近的距离。如此压迫的姿态。(的确够压迫的你这变态)
无论怎么挣扎——也没办法闪避。
「——可、可恶……妈的!」
出梦在紧要关头举起双手握住手枪,随即在我扣下扳机之前,抢先一步讲枪口从自己头顶移开。我判断光靠单手难以制敌,便加入左手作辅助,凭蛮力要将枪口的位置,重新对准目标。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唔唔唔唔唔唔唔——」
如此——贴近的距离。
如此压迫的姿态。
而且,明明是如此纤细的少女手腕。
任凭我使劲全力,却仍旧连一动也没动。甚至还可以感觉得到,枪身正逐渐被推开。究竟哪来这样的力气?不,不是力量的问题,这并非单纯的加法或减法,并非普通的算术问题。出梦更进一步,连被压制的身体也开始反抗。明明被我用两脚牢牢箝住动弹不得才对——身体却开始剧烈地挣扎晃动,稍微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会被他给挣脱。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势必,握枪的两只手也开始有隙可乘。
可恶,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维持多久。
情况不妙。不妙。非常不妙。
「………………………………………!」
不管了。
我就以这样的位置,直接扣下扳机。
子弹发射声,火药爆炸声响起——既然枪口的方向已经完全偏离了出梦,子弹当然是飞往不知名的方向,什么也没打中,直接射入走廊的地板。
只不过——
一瞬间,出梦的力道放缓了。
因为紧握着枪管——所以子弹通过时产生的热度,便结结实实地传到掌心。不仅如此,还加上枪声在耳边近距离响起,子弹从耳边近距离飞过——这些波动全都直接传入脑中成为震荡。无论受过多少训练,人类的身体构造本身也不会改变——对脑神经直接攻击,不可能会没用的。
趁着出梦力道放松的空档,我使出浑身解数,尽全力将枪口对准他眉心的部位。就算出梦马上又握住枪管,也不会再有原先的力道。毕竟才刚发射过,枪身尚未彻底散热。
「——啧,可恶……!」
就在下一刹那。
出梦的手完全松开了枪管。
放弃抵抗——不可能,但以这种仰躺的姿势应该没办法施展「一口吞食」才对……不——或许是可以的?难道说,他并非以全身力量做出攻击……而是只用双手就能攻击了吗?事实上,出梦正将左手缓缓向外伸展,稍微平贴地板一秒钟——随即画出弧线,整只手挥过来。
目标瞄准,我的脸部。
下手毫不留情。
「呜——」
可是,只要躲过的话。
只要能躲过这招的话——就胜负已定,十拿九稳了。「一口吞食」只要失手一次接下来就会破绽百出,身体会暂时呈现僵直状态,这点在刚才的一击,还有更早之前试验的一击当中,已经得到证明。
这是货真价实的分水岭。
「唔,唔噢,噢噢噢噢——」
我迅速下腰,背往后弯,避开这一击。至少也拼了命,尽可能地闪躲了。然而出梦的「一口吞食」却超越我的反应速度凌驾于反射神经质之上,以更惊人的速度袭来——
事实上。
假如出梦是站着正面袭来,大概已经击中了。
我应该已经,被吞食了。
右脸颊旁边的纱布被利爪撕破,整块纱布化成了碎屑,我用右眼清楚地捕捉到,仅仅一厘之差——自己从「一口吞食」的毒牙底下,死里逃生。
「……………………啊——」
我立刻恍然大悟,明白出梦真正的意图。
在空气中划出弧线的左手,将「一口吞食」直接顺着圆周轨道继续延伸——按照计划,朝他右侧的地板——猛烈直击。
刚才的那种枪声简直无法比拟的,爆炸声响。
被利爪咬中的地板,碎片超四面八方飞散——化为尖锐凶器的木头碎片,也波及到我的方向来。无关乎意志与否,眼睑为了保护眼球,出于本能地自动闭上——
「喝!」
就在同时,我不顾一切豁出去地,用力扣下扳机。子弹发射的冲击力弹回自己身上。虽然感受到脸颊被木片刺中的痛觉,仍悄悄睁开眼睛确认成果——
「……喀哈哈哈。」
出梦他——
丝毫没有,受到创伤。
用「一口吞食」破坏走廊的地板——并非为了转移枪口方向,而是为了让自己原本被固定的头部移动位置。比起制造飞散的碎片——这才是他真正目的所在。不,应该说是双管齐下一石二鸟的策略。
匂宫出梦——
非但不笨,而且难缠。
「看你没有连续发射,可见子弹已经用完了吧——喂!」
出梦用腹肌将我向上一顶,又瞬间曲起双脚从我胯下钻出,再朝我胸口一踹。「干嘛一直用骑乘位压着我,征服欲这么强你变态啊你!」(答对了~)
我整个人腾空飞起,冲劲之强令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身体是被某种钢丝吊了起来。这一踹直接将我踢向正后方,飞回刚才跟出梦比赛摔跤竞技的楼梯转角处,背部重重撞上台阶,再往后翻滚,最后瘫倒在平台上。
「………………………………」
连晕倒的多余时间,也没有。
背后——再加上,越来越疼痛的腹部。并非刚才受伤的肋骨,是内脏吗?内脏感觉就像,被放入果汁机搅得乱七八糟,尽管还没有达到破裂的程度——却已经,苦不堪言。没有反胃之类的恶心感,所以并非消化系统,而是循环系统吗。那么事态益发严重了。即使设法想要重新站起来,全身上下也只是,不停地颤抖着,持续痉挛。
「呃,呜,呜呜呜——」
「喀哈哈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就这样错过啦。」
抬眼望去——只见出梦站在被挖出大洞的走廊上,双脚稳稳地定立着。明明耳边连续遭受那样剧烈的破坏声——以人类而言,别说站起来了,甚至会暂时失去思考能力才对。他的半规管到底是什么做的啊,那样剧烈的爆炸声就在近距离处响起,为何没有失去平衡感?莫非,身体的构造本身就异于常人吗?果真如此,未免太离谱太荒谬了。
「不过——以外行人而言,算表现得很好了,就称赞一下你吧。」
「…………」
已经恢复——冷静与从容了吗?
真糟糕……
确实……唯一的一次机会,已经被我错过了。当出梦失控暴走露出破绽的时候——对我而言明明是独一无二,最好趁虚而入的机会。
子弹已经,用尽了。
战术也——用尽了。
虽然所谓的战术,其实有或没有结果都一样。
「——已经可以了吧?」出梦垂下双臂,对我说道:「和我这样的对手战斗,能够拼死努力到这种地步——和『食人魔』这样的对手战斗能孤军奋战到这种地步。就连紫木也不会责怪你了喔。所以快点告诉我,『死色』到底人在哪里。」
「…………」
「还是说,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声称自己知道『死色』所在的地点,只不过是随口撒的谎吗?」出梦一脸诧异地说:「不对——这不可能啊。假如你真的那么做……我肯定会杀了你。如果『死色真红』确实像传闻所说的那样恐怖那样厉害——应该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才对。」
「…………」
快想想看。
还有没有,什么计策。
打破眼前最糟状态的方法。让眼前全部终结的状态重新开始的方法,为眼前完全胶着的状态开辟道路的方法。
如果真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根本也不会陷入这种状态了。
人生是无法重来的。不管怎么做,都绝对无法,重新来过。假如人生当中任何事情都可以重新来过,那或许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但对此抱着期望未免太过傲慢且心存侥幸。
就算真的,重新来过。
结果也——同样不变。
「……总之说到底,什么报仇也好寻仇也罢,并不符合你的性格吧?你那张脸,不懂悲伤也不懂喜悦,是一张什么都不在乎面无表情的脸孔啊。」
「什……」
「正因如此,正因为这样,理澄才会特别喜欢你吧。你对自己刚才所做的事情难道没有疑问吗?应该会觉得很不踏实吧?完全没办法平心静气对吧?是不是焦躁难安,觉得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呢?」匂宫出梦用确信的口吻说道:「包括之前两次跟你交谈的时候,还有刚才对战的时候都可以感觉到——你这家伙,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嘛。从刚才开始到现在——我从你身上都,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包括对我的恨意——或者对于紫木被杀的愤怒——一切都,感觉不到。但话说回来,你又跟我不一样,不是个战斗狂——完全没有好战的特质,反而一副随时准备逃跑,企图不战而胜的模样。甚至还一副战得很勉强不情不愿的样子。搞不懂,真搞不懂,我完全搞不懂,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来跟我决斗的?」
「……的确。」
我的确——对出梦没有任何恨意。
事实上,我既不觉得愤怒也未怀恨在心。
这些情绪,都不大合理。
出梦也只不过是执行自己的任务而已——小姬也一样,只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而已。如果对整件事情感到悲伤或懊悔还无可厚非,但却并没有表达愤怒或怀恨在心的余地。
本来——
人的死亡,就只是属于死者个人的事情。旁人擅自投射情绪七嘴八舌地说长道短,一旦逾越了分寸,只会显得难看。
不要将悲伤与愤怒混为一谈。
不要将悲伤与恨意混为一谈。
这样做,很危险。
是永无止尽的——危险。
「……也许,就像你讲的没错。」
「………」
「既然如此,乖乖扮演推理小说的旁白就好了……侦探的角色,应该要交给玖渚那些人才对啊——」
「啥?你在说什么?」
「在说这样玩就太没意思啦!」
我突然……起身狂奔。
冲向阶梯——朝二楼继续往上爬。
「……莫名其妙!搞什么鬼啊混账家伙!别再做无谓的挣扎,难看死了!只会逃跑跟兔子一样!」
出梦大声怒吼着,从我身后直追而来。速度之快,难以想象他才刚遭到飞扑撞击外加身体被压制住,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创伤。相较之下全身伤痕累累的我,只差一点就快要被追上,逃得惊险万分。
然而,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只要这一点点距离就够了——
「……呜——」
我拐着一开始就被绊到的脚踝(疼痛感愈演愈烈,仿佛正按照等比级数逐渐扩张——),步履颠簸地来到二楼。没有迟疑没有停伫,直接转进走廊——后方来势汹汹,不能躲在第一间客房,再往里面走——是我跟小姬借住一晚,正确地讲是只有我独自一人完全状况外地一觉到天明的隔壁病房——迅速闪身躲入。
关上房门,直接滑垒扑向卧床——将床面上铺设得整齐干净的床单一把抓起,随即朝门口方向,以撒网般的动作使劲一抛——
开门声响起。
「——?」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收好的短刀再度抽出,伴随着咆哮声,我朝空中张开的床单全力冲刺。瞄准床单另一侧,应该正站在门前的出梦——
将刀尖,狠狠刺入。
「………………」
然而却——
没有刺中东西的,触感。
张开的床单,轻轻飘落地面。
而眼前——并未出现出梦的身影。
仔细一看——
出梦正,倒吊在天花板上。
用他的双脚,倒挂在天花板上——看着我微笑。
脚力也非同小可——这点刚才好像有说过了。
一打开房门,就朝天花板跃起,使出正好可以避开床单的——
三角跳跃。
「——喝啊啊啊啊!」
出梦在空中翻转一圈,猛然伸出左脚,瞄准我的心脏位置踢过来。千钧一发之际,我迅速松手,放开刺中床单的短刀,双臂交叉在胸前防御。才刚做出抵挡动作,立刻听见骨头发出的声音。与其说骨折——比较像是碎裂的声音。我无法承受冲力,整个人被踢飞,撞上背后的床板。
两只手臂已经——失去一切知觉了。
而双臂以下的肋骨,这才开始感觉到痛。看样子——那几根歪掉的肋骨,似乎终于折断了。自己都可以,明显地感觉出来。
「呃啊,啊啊,呜呜,唔——」
尽管如此——这对出梦而言,还尚未使出全力,刚才那一踢,只是威吓作用而已,纯粹是双脚落地前的牵制动作罢了,当成是用来与我拉近距离的一击也不为过。然后光是这么一踢……我的两只手臂就,被摧毁了。
啊啊……牵制吗……
牵制动作。
继跳跃之后,不用说。
接着便是,直接攻击。
「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嘿———————————————————————————————————————————————————————喝!」
我仰躺在床面上,双手无力地摊放着动弹不得,视线仅见——出梦高高举起双臂,如闪电般急速扑来——
紧接着。
挥动,那双手臂——
「暴饮暴食!」(……噗)
同时使出——
「一口吞食」左右双杀。
头部两侧各遭受一发,深入脑髓核心的冲击。
眼前瞬间浮现——核导弹爆炸的画面。
大脑两侧受到剧烈震荡,完全空白无法思考。左右两边的冲击没有互相抵消——反而有相乘效果,感觉脑细胞仿佛都被溶解了。病床以这两点为中心,被彻底破坏——宛如沉船般,我的背沉入碎片的深海里,坠落到病房的地板上。
「……啧,好险好险。」过一会——出梦他,开口说道:「不小心就认真起来了——万一把你杀死,那可行不通啊。」
「…………」
轰隆轰隆,脑子嗡嗡作响。冲击波还停留在身体里面,一直徘徊不去,感觉全身上下所有的水分,好像都还余波荡漾。波浪打在伤痕累累的骨头上,不停地回荡着。
「嘿——」
出梦将刺入地板的双手抽出,从瞬间解体的病床残骸上跳落,手指完好无缺,丝毫没有受伤的模样。
完全就像——家常便饭。
「那就——先从这里开始吧。」
右脚传来,已经非常熟悉的,最高极限痛感。稍后才,啪地一声,传出橡皮筋断裂般的声音。痛觉和听觉,究竟何者比较快我并不清楚。在全身上下都疼痛难当的此刻,即使再增加任何一点创伤——也是难以言喻的,痛苦。
「不管怎样既然阿基里斯腱已经断了……想要尽早康复的话,劝你别乱动比较好喔。」出梦热心地对我提出忠告。
「双手跟双脚都,正式报销了——嗯,接下来呢?」
「什么接下来呢——喂喂喂,『食人魔』,刚才已经让你这么多招了还不够吗?」
面对我的虚张声势,出梦完全不予理会。
没用的……他已经,不会再失控了。
强者已——坚如磐石,不受动摇了。
「可以了吧,大哥哥。都到这种时候,也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吧?我要去哪里才能见到『死色真红』啦。」
「…………」
「啊—啊—啊——,对了说到这,人类的肋骨总共有几根,你知道吗?」出梦一步接一步地——慢慢朝我靠近。「正确答案是左右各十二根,合计二十四根。喀哈,数量还挺多的对吧?你现在,包括最早移位的两根,再加上刚才断掉的三根——还剩下,十九根。
「……………………」
「你想要,留下几根?」
话声未毕,出梦的脚就先展开行动了。我连出手防御的能力都没有,被他的脚尖结结实实踢中。
「呜呃!咕,唔……」
「首先是一根。」出梦说着:「接下来是两根。」
安安静静。过程全然,安静无声。
与那招「一口吞食」,完全成对比的足技。
一根接着一根,无声无息地,攻击我的肋骨。
「三、四、五——好,暂停一下。」
「…………」
已经,连呜咽声或哀嚎声,都发不出来了。全身上下被痛苦占据,已经达到匪夷所思的境界。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遭受如此待遇,我已经无法理解了。
究竟,为了什么事。
究竟,为了什么人。
为什么我要,落得如此凄惨狼狈呢。
「要继续吗?还是要结束?让你选择吧。」
「…………」
「啊啊——。算我拜托你!已经很够了吧!再继续下去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喔!我最讨厌不能杀的人了!一点乐趣也没有!」
「…………」
「……OK——那就继续来。」
出梦再度展开行动。
啊啊……
突然觉得。
真羡慕啊,像他这个样子。
怀着目的,为了达成目标,向前迈进。
为了达成目的,能够动手杀我。
能够动手杀人。
杀人。
「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实在搞不懂耶。」出梦一边持续着攻击行为,一边说:「你啊,就算再怎么坚持下去,也绝对杀不了我的喔。」
「………杀不了——」
「毕竟两只手和两只脚都没办法使用了不是吗?刚才——滚到楼梯底下近身搏斗的时候,你本来有机会杀了我的——结果却没有杀成,却让我逃过一命——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要杀我的意念,简单讲就是这样。」
「…………」
杀不了人。
我——没有办法,动手杀人。
因为认定杀人是,不可以的。
杀人是一种,罪恶。
杀人是一种,最恶。
所以才,一直都,忍了下来。
即使曾经对很多人起过杀意。
却一直都,忍了下来。
实际上——或许也等于被我杀死了,已经死过好几个人。举凡我曾经希望对方死的,那些人大部分后来都会死。尽管我不希望对方死的,有些人却也都相继死去。这点相当困扰。
可是,这些人都不是我亲手杀死的。
只有这是可以支撑我的,唯一理论。是仅存的希望,是真理与原则。
然而我又想。
难道没有亲手杀死,就不算杀人了吗?当自己眼看就要被杀的时候,立刻反击对手杀回去,这样不算杀人吗?如果不算,当我反击之后对方要是再杀过来,那样也不算杀人吗?立场对调再对调,乘方再乘方,就像永远没完没了的无限迴圈。
杀人是不可以的。
是绝对的禁忌。
一旦打破,会发现其实不堪一击。
一定会,非常非常地,不堪一击。
但只要不去打破它,就是坚固的铜墙铁壁。
用枪比拿刀容易杀人,而毒药应该又比拿枪更容易些。如果使用魔法,或许会比毒药更容易杀人。而用言语杀人,肯定又比用魔法更轻而易举——
我就是这样,一直以来,不断地在杀人。
将各式各样的人,陆续吞噬。
对别人蚕食鲸吞,直到现在。
同类相残。
从前我就一直认为,这句话要写作「同类相蠶(cán)」才对。现在依然——有一半是,这么想的。
唉伤脑筋。
坦白说确实,打从心底里觉得。
自己还真是,搞不清楚方向啊——
「清水寺的——清水舞台。」
我开口说道:「清水寺的——清水舞台。」
「……啥?」
「哀川小姐——就在,那里。直到太阳升起为止——她都会,在那个地方等你。」
「……是吗。」
出梦收回脚。
肋骨到底,还剩下几根呢。
我突然,很想知道。
各种疼痛掺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楚,是什么部位在痛了。够了快点麻痹吧。干脆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好,快点麻痹吧。
这样的痛。
这样的痛。
这样的痛。
我已经,充分体会到了——
「那好,我差不多该走了……要帮你,叫救护车吗?」
出梦倾身观察我的表情。「看你这副样子,应该连电话都没办法打吧。」
「麻烦你了。」我回答道:「有一间已经去习惯的医院,可以帮我联络一下吗……」
「啊啊,电话几号?」
我念出一串数字。
这个号码——是来此之前,预先背好的。
因为觉得,绝对会有需要。
出梦拿出自己的手机,帮我叫了救护车。真是体贴周到的服务。最近的职业杀手,连杀后服务都包办了。不管对杀人者也好被杀者也好,确实都不算坏事。啊,不过,出梦已经准备从杀手界引退了,至少他本人打算去过退隐生活吧。就算觉得可惜之类的,这种事情多想也无益。
「虽然这或许无关紧要……虽然好像已经问过几百次了……但说到底,你啊——」出梦关上手机,对我说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真搞不懂,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的地步,你究竟想要体会什么东西啊?」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哦是吗……」出梦似乎,完全放弃理解了。真是明智之举。「那,我要赶过去啰。」
「赶过去……去哪里?」
「当然是你说的清水寺啊。」
「劝你别去比较好喔……」
犹豫片刻之后,我决定提出忠告。虽然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已经与我无关了,但我还是觉得,先提出忠告总比没讲要来得好。
「哀川小姐她……绝对不会,饶过你的。毕竟小姬对哀川小姐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重要的朋友,是吗。」
「我都知道喔……其实我都知道。那个人大概……就是她,杀掉零崎人识的。如果理澄的调查报告正确无误,零崎人识真的已经被杀死的话——那么杀了零崎人识的,就是哀川润。」我喃喃低语,如咒语般说道:「我很清楚——因为我是她的替代品,所以非常清楚……哀川小姐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对于你们那个世界的人,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即使撇开小姬的事情不谈,也一样。」
「哦是吗,这样才好,正和我意。」
「……出梦你又是为什么,要对哀川小姐如此执着呢?」
「因为这是我的存在意义。虽然这句话是从狐狸先生那边现学现卖的——但对于以『强者』为终极目标被特殊训练的我而言——与最强的人决斗,是不可或缺的挑战。」
存在意义。
存在证明。
为了,这样的理由。
为了,这样无聊的理由。
这么说来,简直——
跟我是,一样的啊。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却要去送死吗?」
「无所谓啦。自由对我而言,并没有到『好不容易』的地步,没什么好执着的。况且,真要说起来——理澄对我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妹妹啊。」出梦神情愉悦地说着。「理澄有说过,她很喜欢你呢。」
「……那真是,谢谢厚爱。」
「没什么,那丫头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别太在意。」
出梦笑了笑。
算了,原本就觉得多说也只是白费力气,反正已经没办法阻止。匂宫出梦与哀川润之间决定性的一战,已经没办法阻止了。哀川小姐对于杀死小姬的出梦,想必是非做个了断不可。这几乎可说是绝对肯定的事实。命运般注定的安排。
这是,无法避免的故事情节。
是story。(西尾你够了)
我只不过是——中途跑进来,插花客串的配角。
只不过是进来客串,强行把故事拉长的,配角罢了。(也拉的够长的,辛苦你了)
「…………」
我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脑筋逐渐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出梦的声音越来越远,听不太清楚。
意识开始——逐渐朦胧。
朦胧不清——暧昧不明。
「……出梦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出梦模仿我的语气,如此说道:「要说有何打算嘛,总之不管怎样——先将以往强加在理澄身上的『弱点』给……慢慢收回来,就从这部分开始尝试起吧。」
「唔……」
「强即是弱,弱即是强——所以啰,正因如此——首先,必须从『死色真红』身上获得压倒性的败北才行……先学习『在失败中求生存』吧,这可是,超乎想象地困难呢。」
「那么,出梦——」我茫然地眺望着天花板,已经连抬起脖子看向出梦的力气跟体力都没有了。「有缘的话……」
「省省吧。理澄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是像你这种——」
出梦轻轻一笑。
用理澄的方式,轻轻一笑。
「——不能吃的家伙,我最讨厌了。」
然后——
便无声无息地,走出病房离去。
我没办法起身,目送他的背影。
只能继续,茫然地眺望天花板。
就这样,深深地,叹了口气。
「……本来想要从你口中,听见那句台词的啊。」
在我自谑般地喃喃低语当中。
痛觉终于,开始逐渐麻痹了。
即使出血性的创伤并不多——但在楼梯下挨的那一脚,后果可能不太妙。自己的肉体此刻究竟面临何种状况,连想都不愿去想。事实上,就算回顾迄今为止经历的人生——如此严重的肉体创伤,也几乎可说是前所未有。
「啊……」
搞不好会,就这样死掉也不一定。
会死掉。
会死也不一定。
这时候,我脑中浮现许多事情。
从过去到现在。
妹妹的事情,家人的事情,朋友的事情,朋友家人的事情,六年前的事情,在休斯顿五年的生活,在那边交到的朋友,刚回日本的时候,崩子的事情,萌太的事情,美衣子小姐的事情,铃无小姐的事情,浮云的事情,荒唐丸老先生的事情,七七见的事情,还有,小姬的事情。除此之外,回到日本之后再度相遇,或者新认识的人。有些人是敌对的,有些人讨厌我,有些人对我很友善。
鸦濡羽岛上的主仆们、鹿鸣馆大学的同学们,澄百合学园的千金们、斜道卿壹郎研究机构的研究员们。以及——
木贺峰副教授,与圆朽叶。
应该不是,真的想死吧。
其实她们一直都在——等待着。
一直等待着。
仅此而已,真的是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想法。只因为这个理由,木贺峰副教授持续坚持下来,朽叶也继续生存下来。
她们大概已经,有了永远的觉悟。
疯狂而又执迷地。
直到极限为止。
甚至几乎就要,有了想死的念头。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哪。」
我闭上眼睛。
身体的疼痛随着麻痹逐渐烟消云散,反倒是,眼睛开始痛了起来。天花板一片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周围一切都雾茫茫地,是因为大脑已经神志不清了吗?眼球有如燃烧般灼热,感觉眼睛很痛,很痛,明明没有遭受到直接攻击,一定是因为,最后那两股冲击的波纹,后劲太强了吧。
于是,我闭上眼睛。
感觉有点昏昏欲睡——
就这样子,沉沉睡去吧。
虽然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醒过来。
那也要,取决于后续的故事发展吧。
如果注定不会死,就无论怎样都不会死。
如果注定死在这里,我也没什么好啰唆。(这还啰唆得不够么…)
反正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反正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心愿也好期望也好,我全都没有。
所以,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
怎样都没关系。
随它高兴,顺其自然就好。
反正一路走来到目前为止都是这么做的。
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自己也分不清楚。
暧昧不明又模糊不清。浑浑噩噩又随随便便,优柔寡断又见风转舵,始终过着不干不脆又不确定的人生,这样的我——
「……还是觉得,不想死啊——」
于是——
我终于体会到,自己还确确实实地活着。
我终于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会流下眼泪。
终章仲夏夜之梦
身高一百三十八公分,体重三十二公斤(推测)。体型偏瘦,刚开始迎接第二性征初期所以隐藏得宜。发型是娃娃头,肌肤似雪,带点病态的苍白。唯独嘴唇出奇地红润,宛如人偶般的形貌,令人不禁联想到灵异片里的僵尸。血型是O型Rh阴性,生日为四月十六日,也就是现年十三岁。直到十岁为止都住在北海道,目前则因为私人因素逃家当中,与大两岁的同父异母哥哥一起移居京都。不吃肉类的素食主义者。讨厌香烟的烟味胜于一切。兴趣是杀害低等生物。喜欢去的景点是鸭川公园(当然,目标是鸭子和鸽子)。托离家出走的福没有去上学,但似乎仍有着与年纪相符的求知欲跟好奇心,每天都会去图书馆报到。
——以上,是暗口崩子的个人档案。
「我有时候会怀疑,戏言大哥哥其实是住在医院里面,偶尔才到古董公寓来玩的客人吧。」
崩子小妹妹正以熟练的手势拿着瑞士刀,动作流畅地削着苹果皮,一边对我这么说。削下来的果皮陆续垂落到放置在她白皙腿上的金属盆里。崩子穿着鲜红色薄洋装,搭配低跟凉鞋,充满夏天风味的装扮。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品,整体而言相当简单朴素的造型,但却不是因为她缺乏流行品味,而是因为崩子有个保护过度的哥哥。话虽如此,看着床边端坐在铁椅上的崩子,又觉得与其说服装怪异倒不如说这样的简单素雅才比较适合她吧。其实萌太的心情也并非不能理解。
「就算要说大哥哥的人生一半都在病床上度过也不为过。」
「没那么夸张啦。不要把别人说得像体弱多病一样。」
「可是戏言大哥哥自从来到京都以后,算一算这已经是第五次住院了。」
「也不过六个月当中才住个五次而已,还算少的啦。」
「很多了。」
「会很多吗?」
「已经住上瘾了。」
这时候,崩子已经将与自己嘴唇一样鲜红的苹果完全削好皮。刚才一直盯着她的手势看,发现刀子几乎都固定不动,而是让苹果贴着刀子慢慢转,大概是一种特殊的削皮技巧。
原以为她会把削好的苹果直接递过来,结果崩子又拿着苹果开始切起薄片。
八月,二十二日——
原本应该要开始打工的日子。
我住进了,京都市内的医院。
直到昨天都还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据医生说昏迷程度非常严重,似乎在生死边缘徘徊许久。今天才总算恢复意识,也可以开放会面,不用再谢绝访客了。而第一个来探望我的,就是崩子妹妹。
「所以,这次要住院多久呢?」
「完全康复需要两个月……医生说,要住满一个月才行。」
「也就是说暑假的一半都要在医院里度过啰。」
崩子轻轻窃笑着。平常明明是个相当单纯直率的女孩,为何有时偏又莫名地伶牙俐齿会挖苦人咧。
「……嗯,对啊。」我无奈地承认这个事实。「不过,据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骨折方面,只有剥离性骨折跟单纯骨折而已,也不需要限制饮食。」
「真的吗。」崩子看向病床上的我,从头顶到脚尖,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
「可是,看起来实在很滑稽。」
「别说得那么直接……」
「看起来实在不太称得上优美。」
「别说得那么迂回……」
双手,双脚,都各自打上石膏。
身体缠满了绷带,脸上贴着纱布。
这就是,我现在的模样。
不用想像也知道,一定非常狼狈。
话说回来……伤得如此惨重,说是性命垂危也不过的重创下,还能够丝毫不留下后遗症,唉~不得不说,真是售后服务十分周到的职业杀手啊。即使造成多处骨折,却完全没有伤到神经,阿基里斯腱也成功地接合,所以问题只剩下内藏受损,而这部分也没严重到需要开刀的地步。当然尽管如此,曾经徘徊在生死边线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仍是不变的事实,这种时候除了运气好,没有更贴切的表现方式了吧。
顺带一提,肋骨最后还,剩下五根。
「上次因为睡眠不足也没追问详细情况,大哥哥,这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呃……」睡眠不足也能算理由吗。「该怎么说呢,发生了许多事,许许多多一言难尽。小姬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嗯,总而言之,在我入院之前,总算全部解决告一段落了——」
「是吗,那就好。」
崩子一边交谈,一边动作利落地切片着。苹果跟萝卜不一样,水分比较多,照理说需要相当高难度的刀工技巧,但她却连看都没看一下就切得很顺。
「……公寓里的大家,最近过得怎么样呢?」
「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姑且不谈小姬姐姐的事情,至少大哥哥住院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对我们的生活丝毫没有造成影响,连些微的变化也没有。」
「嗯……」
「对了……关于最新情况——有好消息跟坏消息各一则。」
「那就先从好消息开始听起吧。」
「美衣子小姐看上的那幅挂轴,已经到手了。」
「耶?」我忍不住发出疑问。对了,现在回想起来,这几乎可以说是一切事情的开端哪。「——怎么办到的?是找到什么好工作了吗?唔,可是时间急迫,哪来这么刚好钱又多的打工机会——」
「是因为彩券中奖了。」
崩子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说道。
「中了三奖,五十万。」
「………………真的假的?」
「是真的。」
「…………」
这么一讲——这件事情,她好像有提过。
搞什么嘛。该说她乐观、幸运吗,或者该说什么呢,其实我根本什么也不用做——不,不对。事情并非如此,换言之……美衣子小姐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注定要得到那幅挂轴,在时间流程当中,这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设定。无论过程如何地迂回曲折,无论我这样的配角如何手忙脚乱,事情最终都会循着轨道,抵达目的所在之地。
这样的,故事安排。
这就是,属于美衣子小姐的故事吗。
的确……
那个人,很适合这样的故事发展。
「怎么了吗?戏言大哥哥,你好像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耶。」
「不——没什么。然后坏消息呢?」
「就是——春日井小姐,春日井小姐她,昨天深夜,离开古董公寓了。」
「咦?」有点惊讶。「那家伙不是搬到小姬房间去住了吗?」
「不晓得耶……因为好像阻止也没用,而且大哥哥又处于昏睡状态没办法通知你,只好随她去了……应该要阻止才对吗?」
「不……」我摇摇头。「反正那个人,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嘛。虽然没能好好地道别有些遗憾,但也无可奈何。所谓冥冥中自有定数,就顺其自然啰。」
「春日井小姐有留话给你。」
「哦?」
「『两人共度的甜蜜夜晚我将永生难忘。』」
「…………」
最后还非要留一手恶搞一下才走。
「她说的『甜蜜夜晚』是指什么意思呢?春日井小姐和大哥哥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吗?」
「呃这个……」
居然对小朋友讲这什么鬼东西,那个白吃白喝的混蛋寄生虫。
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来。
「说到底,那个人究竟是来干嘛的……连续当了一个月的食客,结果根本什么也没做不是吗。」
「不需要想得那么复杂吧。其实春日井小姐只不过是,纯粹想找大哥哥一起玩而已不是吗?」
「你应该说她只是『想玩玩大哥哥而已』才对吧。」
崩子对我的反驳完全没有意见,又接腔说「因为大哥哥很受异常者的欢迎嘛」。关于这一点我实在难以否认,只好说「也许吧,可能真的是这样也不一定」随便敷衍过去。
「这样看来,春日井小姐不是很可爱吗,选择在大哥哥住院的时候默默消失。就这层意义而言,小姬姐姐想必也是一样吧。毕竟小姬姐姐跟大哥哥特别亲近,对你的好感也不是普通程度而已呢。」
「嗯?啊啊——不不不,没这回事你弄错了。小姬另外有喜欢的人,是她自己亲口说的。」
「……是这样子的吗?」
「?怎么了?为何出现奇怪的停顿。」
「如果没记错的话,浮云之后的房客,应该是小姬姐姐。」
「这样啊……不知道接下来,会是谁搬进来住呢。」
「大概会暂时空着吧。我跟萌太会设法充分利用的。」
苹果肉已经被切到极限,只剩下最中间细瘦的果核,崩子这才停下手边的动作,将瑞士刀啪一声合起来,利落地转两圈再收进洋装口袋里。然后她伸出手捏起盆中切好的苹果薄片,送入自己口中品尝。
……搞半天是自己吃吗。
「请放心,公寓的事情就交给我,戏言大哥哥趁此机会好好休养吧。」
崩子呼噜呼噜地吃着苹果(薄片),脸上浮现诡异的微笑。「有空的时候我会再来探望你的。」
「那就麻烦你啰……」
「说到这——戏言大哥哥,我听美衣子小姐说,你的头发,是请小姬姐姐帮你剪的对吧?」
「嗯?啊啊,抱歉,没打声招呼就剪掉了。」
「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事的。」
「…………」
没办法获得原谅。
真不讲情面啊。
「没关系,反正很快又会留长的……下次就拜托崩子帮我剪吧。我头发长得很快喔,从以前就这样,在跟崩子差不多年纪的时候,还曾经留到腰际,绑着粗粗的辫子呢。」
「是吗。」
一脸不感兴趣的模样。
看来她并不喜欢拿过去吹嘘的男人。
「谢谢招待。」
连皮都不剩地吃完盆子里的苹果后,崩子从铁椅上站起来。
「那么,戏言大哥哥,我回程还要顺道去图书馆,所以差不多该告辞了。」
「这样啊,好,路上小心啰。」
「明天或者后天,我会再来探望你的。到时候再帮大哥哥带几本你喜欢的书来吧——啊——」
崩子突然说声对了,随即把肩膀上的背包卸下来,放到铁椅上开始翻找,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纸袋。
「这是魔女姐姐交代我,说要给戏言大哥哥的探病礼物,差点忘记要拿出来了。」
「唔……?」
奇怪了,还真不像七七见那家伙会做的事情。
我歪着头,一边怀疑会不会是什么陷阱,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里面装的东西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机器。黑色外壳,材质并不坚固,严格说起来有点廉价的感觉。中间有个荧幕,周围排着几颗按钮。唔,从大小跟外型来判断,可能是携带型掌上游戏机之类的东西吧。但却没看到可以插卡的地方。不,仔细一看,荧幕上方有着疑似读卡机的插孔。大概把卡匣插进去,主机就会读取资料吧。
「这是什么?GBA(GAMEBOYADVANCE)吗……应该不是吧。」
「据说是叫做BarcodeBattler,是现在最受小朋友喜爱的超人气商品。呃——这台主机,好像是第二代的样子。」
「Barcode……?」
「简单讲就是,把游戏卡上面的条码放入读卡机里面扫描,条码数字就会转换成战斗能力,据说可以用来互相对战。」
「唔~~最近在流行这种奇怪的东西啊……孤陋寡闻的我完全都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魔女姐姐一向对流行很敏感嘛。」
「的确,虽然不太愿意称赞那家伙,但唯有这点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翻转手中的机体,仔细观察。「可是话说回来,既然称为对战游戏就表示要两个人才能玩啰?游戏的设计似乎是这样子——住在单人病房没办法玩吧,又不能找医生来打电动。」
「她说一个人也可以玩,还附带说明书,你看。」崩子从背包里面另外取出一叠纸来。上头的字是用手写的,看样子不是正规的说明书,应该是七七见自制产品(走火入魔的家伙)。「据说是风靡青少年超级热门的东西。非常非常抢手的电玩呢,魔女姐姐叫你要心存感激。」
「那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哪……就算世界毁灭,就算故事再怎么曲折,也只有那家伙会发自内心地说『关我屁事』吧。尽管真的。真的,真的以不想变成那副德性为前提,却还是禁不住会油然而生尊敬之意哪。」
不过话说回来,有这玩意儿用来打发时间也不错。原本打算卯起来看书,度过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现在先来玩玩看这种东西也挺好的不是吗。虽然要先读完说明书,了解游戏的操作方式才能开始进行。
……应该不会,突然爆炸吧。
「魔女姐姐本来还准备了另外一款,叫做VB(VIRTUALBOY)的游戏机,不过她说『这对伊字诀而言太新了他大概不会使用吧』,所以就没拿来了。」
「呿,干吗把别人讲得好像很落伍一样。」
「那就先这样啰,我真的要告辞了。」
崩子说着,便将包包重新背上。
这时候——
「唷~呵~~!」
从我病床看过去位于正前方的拉门,突然被迅速打开,护士小姐有如动作熟练的服务生般,单手端着排满餐具的托盘走入病房里。
「伊伊~~好久不见,吃饲料的时间到啰~!」
「…………」「…………」
不,我并非因为喜欢医院的伙食才照三餐吃,这跟个人喜好一点关系都没有。
重点是,为什么连你都出场了啊。
完全出乎预料。
护士小姐明显地违反职业守则,穿着超短迷你裙,移动包裹在白色长袜底下的双脚,朝病床走近,以流畅的动作将餐具依序摆放在桌面上。此人无论外表或内在都是个不正经的怪护士,唯独对工作会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地完成。果然有戴眼镜的就是不一样(跟这没关系吧)。
「唉呀~~话说回来还真是好久不见了呢~将近两个月没来医院报到,人家还以为伊伊怎么了,大姐姐好担心喔。真的很担心耶!」
「……不敢不敢。」
真是多谢阁下的好意。
因为没来住院让你为我担心了。
「嗯?哎呀哎呀,哎~呀呀呀,伊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可不能小看你呢~啧啧啧——」护士小姐眼睛真尖,立刻把焦点锁在面对突然闯入的外来者动作瞬间停格的崩子身上(正确地讲应该是「已经把手伸向洋装口袋进入备战状态的崩子身上」)。「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来探病!哇~~真的好可爱!哪里来的小女生啊!伊伊太奸诈了,竟然跟这么可爱的小萝莉在一起!而且还在只有一张床的病房里面独处!在这样的完全密室里面两个人孤男寡女地究竟干什么好事!啊啊真是够了,你这个萝莉控、恋童癖!」
「你来捣乱的是不是。」
为什么我连住个院都要遇到这种情绪亢奋的变态。
我伸出打着石膏行动不便的双手去拿碗。脚部的伤比较脆弱不能轻举妄动,但手部的骨折都集中在前臂两只尺骨附近,只要忍耐一定程度的行动不自由,至少日常生活没问题。
「哇~~真的好可爱!而且好细致!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告诉大姐姐好吗?Tellmeplease~!」
「我叫暗口崩子。」崩子说完点了下头。从她把手收回的动作来看,应该已经解除警戒了。「谢谢你的称赞。」
「喵~暗口?」护士小姐疑惑地偏着头。「……唔,怎么说,应该说很有个性吗,真是奇特的姓氏呢。会不会是关口而你弄错了?没关系长得这么可爱就原谅你吧。好萌哦~!对了对了,崩子小妹妹,你跟这个冷漠无情的大哥哥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砲友。」
刚喝进嘴里的味噌汤立刻喷出来。
就连护士小姐听了都当场僵住,病房里的时间仿佛正逐渐冻结。
慢、慢着……镇定一点,快冷静下来。这个现象……有可能是遭到某种替身使者的攻击!
「怎么了吗?」
只有崩子一个人,不解地偏着头。
「………崩子……原谅我冒昧地发问,那个字眼是从什么三教九流的鬼地方学来的?」
「是魔女姐姐教我的。她说有谁问我跟大哥哥是什么关系的话,只要这样回答就好。」
「…………」
果然是那个女人吗……
总有一天非要跟那家伙做个了断不可。
「这样讲不妥吗?」
「嗯……非常不妥。」我全身无力地摇摇头。「毕竟我也是有所谓的人生要过呢。」
「啊,不过请放心。」崩子笑容满面道:「这句话我只对十个人说过而已。」
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该何去何从啊?
「……崩子妹妹,这是为你着想,不了解的辞汇还是别乱用比较好。」
「好的。可是,以后再被问到类似问题的时候,该怎么回应才对呢?」
「这还用说吗,反正我们又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当然简单回答『我们是朋友』就好啦。」
「你要负起责任。」
「什、什么?」
别、别乱开玩笑。
我对崩子绝不至于逾越道德规范,应该没做过任何违背伦理丧尽天良的行为才对啊。而且我比较喜欢把点心留到最后慢慢享用……喂,不是啦。
崩子朝我扬起嘴角,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真不愧是魔女姐姐,连话题进行到这里,大哥哥会主动承认跟我是朋友都料中了。作战计划果然奏效。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
「…………」
「那么,如果有我可帮上忙的地方,请随时通知我。」
崩子说完便从我和护士小姐(依然处于停格状态)身旁经过,朝门口走去。在推开房门时回过头来——
「啊,还有——」接着又说:「我至少还知道,砲友代表什么意思。即使没有经验,但我毕竟也是个少女了。」
「…………」
「那么祝你,早日康复,珍重再见。」
然后崩子踏出病房,拉门自动关闭。沉默再度降临,过一会儿护士小姐将滑落的护士帽与眼镜调回原位,随即耸耸肩说道「你被将一军啰」,然后朝我扯了扯嘴角。
「那个小姑娘,还真是可爱呢。」
「……对啊,的确是。」
「可惜好像活不过下个月的样子呢。」
「什么意思?」
这句话逼真到有点残酷。
「嘿——」护士小姐轻呼一声,一屁股坐到刚才崩子坐过的椅子上。「不过伊伊,久别重逢——你似乎,变成熟了唷?」
「……那是对我现在整张脸裹满纱布的一种讽刺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言行举止变成熟了。」
「嗯——说的也对。」我半开玩笑地回答。「当然了,经历过同伴的死亡,做人方面应该会成长不少吧。」
「哦——」
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是随口问问的样子。
「……………」
「嗯?怎么啦?为何突然陷入沉默?」
「…………没事。」
「求爱讯号吗?」
「不是。」
唔——
好吧,就这么办。
尽管难以启齿,又觉得麻烦,却也无可奈何。
既然已经成为一种仪式般的例行公事。
反正心诚则灵。
「护士小姐,按照惯例,考你一道迷题好吗?」
「嗯?啊啊,好啊,什么迷题?」
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
没错,讨厌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才是上上之策。
「假设某个夜晚,在某个地方,有五个人因为某种理由聚集在一起——」
我将这次事件的大致经过,向护士小姐简单说明一遍。穿着黑斗篷加束缚衣,具有双重人格的职业杀手&名侦探,一人等于两人,两人等于一人的同体兄妹。担任贴身护卫的琴弦师。不死之身的少女,以及承继研究的副教授。再加上,一名无能的戏言玩家。早上一觉醒来,发现其中四个人都死了——只有一个人存活下来。
狼狈不堪地,存活下来。
苟活在世上。
「……唔——这次的谜题不是密室杀人哪,唉~真没意思。」
「没意思吗?」
「对啊。我最近正沉迷于密室杀人呢。」
「喔……」
「号称能够记住所有读过密室的女人唷。算了这不重要,呃我想想——」护士小姐捧着头作势思考,看来这次的谜题,稍微有点难度。「所以,那个侥幸存活下来又狼狈又窝囊的笨蛋男人,并不是凶手啰?」
「…………对。」
有必要用那么过分的形容词吗。
「嗯——,嗯,嗯,嗯,那也没有入侵者啰?」
「都没有。」
「这么说来答案只剩下一种可能啦。」护士小姐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地说:「那对兄妹并非双重人格,而是双胞胎才对吧?」
「……答得好。」
「既然是双胞胎,就表示拥有相同的身体,要扮演双重人格应该轻而易举吧?只要够熟练,就能做到不被看穿的程度。两个人拥有相同的身体。无论当侦探也好当杀手也好,怎么想都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事情了。甚至斗篷跟束缚衣,就算一个人没办法穿,但有两个人的话就可以自由穿脱。同理可证,要骑机车也不成问题啰。除此之外,包括那个所谓的琴弦师,媲美秋节罗(注:菊地秀行小说《魔界都市Blues》的主角,拥有俊美外貌与神秘能力的青年,主业是煎饼店老板,副业是寻人侦探,武器为「妖线」)的女孩子,就算一对一无法取胜,但如果换成二对一的话,想必也能增加胜算,这点非常简单明了吧~」
「嗯……说的没错。」
这就是匂宫兄妹的杀戮奇术。
匂宫——兄妹。
「汉尼拔」理澄与「食人魔」出梦。
连命名方式也是一种——诡计。
一男一女的组合,不可能是同卵双胞胎,因此只要以相同的身体出现,别人就会轻易相信她们的说法。至于出梦——即使号称是「哥哥」,但身体却跟理澄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女。
双重人格这个说辞,其实才是虚构的假象。
两人共饰一角,刻意演出双重人格,这件事情我之前从来没设想过。然而就算光凭想像也能发现,除了刚才护士小姐所说的几点之外,还有许多好处。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担任影武者。让理澄站出来当表面上的主角——出梦便可以隐藏在「背后」,肆无忌惮地暗中活跃。而且——不仅如此,假设理澄只负责扮演「弱者」的角色,则其中更带有某种无可否认的恶趣味。
出梦曾经将「理澄」定义成「傀儡」。
傀儡。
替代品。
影武者。
『双重人格其实是双胞胎——撇开这一点,其他大致上就跟出梦解释的差不多吧。』当时,哀川小姐在商讨对策的过程中说道:『另外……就像一姬提到的「断片集」那伙人一样,出梦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也能远距离操控理澄。如此一来,那天晚上你在楼梯间跟理澄擦身而过,就找得到理由了。』
没错——
出梦曾经说过,她们是「断片集」的,副产物。
空无一物的,理澄。
宛如空壳的,理澄。
傀儡。
自律型遥控机器人。
那并不是……一种比喻,既非炫耀也非隐讳,而是完完全全直截了当符合字面上的含义。她的肉体被赋予了极富可塑性的人格,带着缺陷,并且——遵从出梦的意志。
行为受到操纵。
就像那个夜晚。就像傀儡一样。
傀儡被赋予的暂时性人格。
自己会突然失去意识,甚至对于斗篷底下穿着那种奇装异服的自己完全不感到质疑,为了塑造这些缺陷,必须设定最低限度的虚拟人格。
连写乐保介都,称不上。
排除一切「弱点」被特训成为绝对「强者」的杀手匂宫出梦,以及身为附属品的理澄,身为附属品肉体保管者的——匂宫理澄。出梦之所以对理澄那样地爱护,理由其实不难理解。
「只可惜……因为那场决斗,两个人当中,不小心死了一个。」
「大概吧。不过,这样计算起来才合乎逻辑。如果实际上有六个人——然后有两个人存活下来的话,表示那个狼狈又窝囊的笨蛋男,就不一定要是凶手。至于隔壁病房的尸体,当然就是身为附属品的妹妹啰。」
被斩断首级的理澄,那是小姬使出「病蜘蛛」绝技,用「琴弦」下的手。而胸口被挖开——将她心脏带走的,则应该是出梦吧。
心脏。
理澄的,心脏。
活过的证明。
「…………」
伪装成双重人格,两人共饰一角,对「军师」萩原子荻而言,恐怕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识破的计划吧——正因如此,假设前提是子荻从未与匂宫兄妹正面交锋的话——即使知道匂宫兄妹的存在却从未正面交锋,这件事实便成为决定性的关键——话虽如此,除非发生像这次一样的例外,严重脱离预定目标的偶发事件,否则包括我在内,大部分人都无法突破这种诡计。
正因单纯,所以难解。
超乎理论逻辑。
需要的是,跳跃的逻辑。
限定条件下的灵光乍现。
甚至连消去法都——用不上。
「………………」
就算是这样也——并不代表,匂宫兄妹操纵的诡计十分高明,丝毫没有这层意思。
倒不如说,正好相反。
哗众取宠的把戏。
无可否认的,噱头把戏。
这话实在是,说得真好。
我为杀手委托人为秩序。
身缠十字符号,即将执行使命。
杀戮奇术集团,匂宫杂技团——
究竟——把人类当成什么看待了啊。
「反正多重人格在医学上本来就不完全受到承认嘛。所以说,那名杀手应该是在搭档死亡后才考虑到,假如现在把尸体留着逃之夭夭,自己就可以得到自由了不是吗~~既然平常一直都在扮演双重人格,会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存在的,仅限于身边极少数相关人士而已啰。对外界而言,等于自己已经死了,可以藏身起来过退隐生活。虽然将妹妹的尸体遗留在现场——」
「但彼此的『心』却长相左右,是吗。」
真相恐怕,没有那么罗曼蒂克吧。出梦并不是那样一个,爱幻想的浪漫主义者。假如把这些话拿去对他讲,大概只会惹来一阵嗤笑。被嘲笑还算好的,以出梦那种性格,说不定还会大发雷霆。
然而——这一切都不在计算当中。
出梦他,失去了妹妹。
即使在功能设定上只是个替代品,但对出梦而言,理澄绝不只是单纯的替代品,这点从他甘愿冒着设定崩坏的危险,在中庭出声叫住我,便可以充分了解到。
当时的出梦,想必是——
已经厌倦了。
对于杀戮。甚或,对于生存。
啊啊——原来如此。搞不好,对出梦而言那样的行为,其实就像一瞬间的灵光乍现也不一定。刹那间突发奇想,一秒钟以前连想都没想过,一秒钟之后或许早已忘记,虚无缥缈脆弱彷徨,仿佛灵感般稍纵即逝的念头也不一定。
无论结果如何。
倘若非要钻牛角尖追根究底的话,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
「差不多就是这样啰~~因为迷题给的线索严重不足,也没办法分析到细节部分,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啦。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答案差不多就是这样没错吧?」
「嗯……果真厉害。」
「嘿、嘿、嘿。」护士小姐骄傲地挺起胸膛。
好像不小心让她得意忘形了。
「啊,糟糕,我都忘了要工作,真是的。伊伊,你吃饱了吗?」
「咦,啊啊——吃饱了,反正也没什么食欲。」
「这也难怪,那我把东西收走啰。」护士小姐将餐具有条不紊地放回托盘上。「好滴,那么接下来一个月,伊伊~~请多指教啰~~」
「…………」
一个月。
光用想的就令人浑身发寒。
在全身几乎无法动弹的状况下,要被这种变态掌握生杀大权……
「……那个,护士小姐。」
「就跟你说是护理师了,小心我告你性骚扰喔。」
「可以请问一下,贵姓大名吗?毕竟我们……呃怎么说,应该会相处一段颇长的时间。」
「嗯?你还不知道吗?我以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报过名字了。」
「可能有过,只是我忘记了。」
「记忆力真差耶你——」
护士小姐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好吧,算了,我的名字叫做,形梨乐芙蜜(Loveme)。」
「形梨——乐芙……?」
「乐芙蜜。嘻嘻,很适合女生的名字吧?」
「呃……对啊,的确是。」
应该说,真不像人类的名字。
难以想象居然只是个普通配角的名字。
「请问令尊跟令堂,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咦——?慢着慢着,这个问题太冒昧了。如果想知道有关我的详细资料,你必须先进入医院路线,选择乐芙蜜剧情才行喔。」
「没有那种东西啦。」
「要玩甜诱之夜吗?」(注:《镰鼬之夜》的谐音,CHUNSODT公司出品的悬疑电玩,中文名为《恐怖惊魂夜》,剧本由我孙子武丸创作,以滑雪山庄为舞台,进行一连串杀人事件的解谜游戏)
「吵死了你白痴啊!」
「哇哈哈哈~~我走了掰掰——」
护士小姐单手叉腰摆出正义使者女英雄般的姿势,随即转身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离去。
……………………
我怀疑这世界是不是已经没有正常人了。
每一个人都发了疯。
全部崩坏,全部病态。
可能从,结构本身就有问题。
「只好当作故事的属性本来就这样自己想开一点吗——还真是非常,不合逻辑的故事哪。」
就拿美衣子小姐的事情为例,除了自作自受,因果报应以外,大概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
因为我是疯狂的,所以周围也跟着疯狂。因为我是最恶的,所以周围也变成最恶。迷失坐标指针陷入狂乱的罗盘,还能画出正确的地图吗?
啊,对了。
美衣子小姐。
美衣子小姐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现阶段也没办法回古董公寓……实在有点无地自容。万一她来探病的话,我要拿什么脸见她呢。
狼狈不堪的模样。
狼狈不堪的结果。
窝囊到无地自容。
真的是,窝囊也要,有个限度。
「出梦他……不知道怎么样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天。
死色真红V.S.食人魔。
应该早已——分出结果了吧。
他说,自己对杀戮已经,厌倦了。
自幼被培训成杀手——话虽如此,以杀手为设定创造出来的人格,实际上真的有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形吗?只为杀戮而存在,纯粹以杀戮为目的而被创造出来的兵器,有可能会改变心意吗?
……想必,还是有可能的吧。
有人对生存感到厌倦。
有人对自己感到厌倦。
有人忘记自己还活着。
也有人想要忘记自己还活着。
甚至也有人,什么都不知道。
小姬她——又是怎么样呢?
有没有,好好地回想过呢?
我和小姬的相遇。
我遇见了小姬。
其中想必,有着特殊的意义。想必有着,无可取代的意义。但对我而言,小姬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对小姬而言,和我的相遇,是否有特殊意义呢?小姬和我相遇之后,是否有所改变呢?当时遇见的人是我,并非我以外的任何人,而是遇见我,这对她而言有没有特别的意义呢?
小姬在我面前哭过好几次。
我曾经,伤害过她好几次。
无意识地,偶尔又故意地。
借由这些事情,我给予过什么吗?
我曾经给过什么,藉以回报她吗?
虽然我其实,什么都不明白。
——「当事人自己反而是不会明白的。」
小姬说过的话。
原来如此,绝妙透顶。
实在是——绝妙透顶。
所以,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唯独这个问题,在最后的最后,值得信赖的承包人不会英姿飒爽地登场,为我解答一切疑惑。毕竟自己的课题,自己的问题,自己的标题,终究只能自己去面对。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
在六月那次之后——小姬她,曾经真正地活过。
这么一来,我的存在也不算白费了。
我和小姬的相遇,也不算白费了。
值得庆幸。
或许真像出梦所讲的,小姬她,紫木一姬,为了生存已经杀过太多太多的人——或许这一切也都是自作自受,因果报应——
既便如此。
既便如此,紫木一姬却,曾经活过。
活出她自己的,故事。
「………属于自己的,自己一个人的——故事吗。」
故事。
忽然浮现,这个字眼。
想起,狐面男子所说的话。
这次的事件,自始至终,都徘徊在故事外围——结果终究,没有跨进这界限参与故事的他。与木贺峰副教授和圆朽叶以及理澄和出梦,都关系匪浅——却与实际发生的事件丝毫没有扯上关系的狐面男子。跟我截然不同,彻头彻尾站在旁观者立场全身而退的他。掌握原因中的原因,演出舞台中的舞台——
即使知道真相,也能全身而退的他。
就连那两个「食人魔」……就连她们的存在,也只当作随处可找的替代品,不看在眼里的他。就连不死之身的少女,也只当作过程中的一个点,不看在眼里的他。
「居然是,哀川小姐的……」
尽管说来突兀——却并非,难以想象。倒不如说仔细想想反而觉得充满说服力——两人之间超乎寻常的相似,与两人之间超乎寻常的相异。
只不过我还没有,向哀川小姐提过这件事情。在京都御所碰面的时候,也没有鼓起勇气触探这方面的话题。暂且将狐面男子的存在,从哀川小姐面前完全抹杀掉。并非刻意隐瞒故作神秘——也不是对于擅自碰触哀川小姐的过去感到有所顾忌——尽管如此,关于狐面男子的存在,关于自己知道他的存在,我仍旧对哀川小姐只字未提。
对于这样的自己,其实厌恶感更胜于罪恶感。
但是却,无论如何,都还是,说不出口。
并非没说出口,而是说不出口。
我只是——单纯地,感到恐惧。
对于狐面男子。
我只是单纯地,对那个男人感到恐惧。
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
都不想和那个异形,扯上关系。
我的敌人。
既然已经当面宣告——狐面男子接下来,是否打算开始对付我了呢?果真如此,我也必须硬着头皮接招,非迎战不可吗?这未免也,太夸张,太荒谬了。就算是故事的安排——也没办法坦然接受。
连死都,无法比拟的恐惧。
那样最恶的存在。
怎么可能去,正面迎战呢——
「……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啊……」
什么都不要变。
谁都不要改变。
自己也不会变。
与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产生交集。
只剩时间缓缓地流逝就好,原本一直存着,这样怠惰的想法。
然而这根本,是异想天开。
活着就是,持续不断地变质与变化。
朝向死亡逐渐收束,错综复杂的连续交错。
对活着感到厌倦,等于没有真正活过。
会开始感到厌倦,其实已如行尸走肉。
故事怎样发展都无所谓。
因为重要的只有一点——
我们都还,活着。
掰掰。
再见了。
好好睡吧,晚安。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