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三月十五日星期日,从早上就下著小雨,天候不佳。
咲太与花枫八点多起床,静静吃著吐司、荷包蛋、优格加柳橙汁的简单早餐。
吃完之后早早就洗完餐具收好,打开电视消除室内的宁静。心不在焉地收看一周大事、体育与综艺新闻。
「做准备吧。」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咲太对花枫这么说。
当然是外出的准备,也是去见母亲的准备。
「嗯。」
花枫颇为明确地点了点头,显然在紧张。回房的脚步看起来也有点僵硬,动作怪怪的。等花枫进自己房间之后,咲太也前往自己的房间。
迅速脱掉居家服,换上连帽上衣加牛仔裤的轻便服装。女气象播报员刚才在电视上说今天是春季应有的气温,所以大概不必穿外套。
回到客厅,花枫还没出来。隔著门隐约听得到声音,好像正在换衣服。
经过整整五分钟,花枫换好衣服出来了。吊带连身裙底下是朴素的针织上衣。有点小大人感觉的服装,虽然不花俏却感觉得到她的用心。
「会……会怪怪的吗?」
花枫和咲太四目相对,露出紧绷得硬梆梆的奇怪笑容。
「脸怪怪的。」
咲太直接说出想法回应。
「我是问衣服啦~~」
这次花枫脸上露出紧绷的苦笑。
「这套衣服也是麻衣小姐送的吧?」
「嗯。」
「既然这样就不可能会怪。」
「有时候就算适合麻衣小姐穿,也不适合我穿啊。」
「那么,出发吧。」
咲太姑且听完花枫的主张,快步前往玄关。
「啊,等我啦~~」
花枫连忙跟过去。等花枫穿好鞋子,咲太朝门把伸出手。
一如往常打开就好的门,不过咲太以稍微不同于往常的心情开门。相隔约两年的今天,他要和母亲见面,要去和母亲见面。
咲太开门了。
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咲太配合花枫的速度慢慢前进。从公寓延伸的坡道。两人维持足够的距离避免雨伞相碰,一步步走向车站。
站在雨伞下,雨珠打在伞面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明明雨没下那么大……因为没有其他杂音,听起来很明显。
途中,走在旁边的花枫好像说了什么。
「嗯?」
咲太出声反问。
「下雨了耶。」
倾斜雨伞仰望天空的花枫侧脸看起来有点遗憾。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对多数人而言或许只是普通的星期日,对咲太与花枫而言却是相隔两年才到来,真的很特别的日子。正因如此,花枫才希望天气放晴吧。
「爸爸有花粉症,所以这样刚刚好。」
「这样啊。大概吧。」
花枫硬是接受咲太的说法,然后看向咲太,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离家前的紧张一直持续到现在,笑容也有点僵。
「哥哥……」
花枫像是不肯面对这份静不下来的心情,再度唤了咲太。
「嗯?」
「途中会经过横滨站吧?」
「会啊。」
令人觉得永远都在施工的横滨站。肯定不是永远不会完成,而是永远持续进化的车站。真想在活著的时候看看一度完成的状态……
「车站怎么了?」
「我想买布丁给妈妈。百货公司地下楼的……装在烧杯里的那种。」
「啊~~是那个吧,以酷帅大叔当标志的。」
小时候去横滨站买东西,回程时经常买这种布丁当伴手礼。记得原本是开在叶山或逗子的店,原来横滨百货公司里也有展店。
「因为妈妈很爱吃。」
「那个不是你爱吃的吗?」
「爱吃啊。不过,妈妈很喜欢喔。」
「这样啊。」
上次和美和子见面时,聊到子女意外地不熟悉父母,咲太像这样回顾就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母亲爱吃什么。虽然隐约觉得母亲爱吃南瓜料理,却不记得当面问过母亲爱吃什么。说起来根本没想过要这么问,因为即使没问也不会造成任何问题。
「所以,我想再和妈妈一起吃。」
「知道了。」
母亲肯定会开心吧。花枫的心意应该会传达给她。
「还有,哥哥……」
「还想买烧卖过去吗?」
住在横滨那时候,定期会摆在餐桌上的烧卖,放凉也很好吃。
「啊,我也想吃烧卖。不过,我不是说这个……」
「不然是说哪个?」
「……」
明明主动开口,花枫却没有说下去,稍微低下头看著脚边,双脚交互动来动去。她的侧脸明显露出不安神色。
所以咲太很清楚她在担心什么。
「是妈妈主动说想见面,应该没问题。」
咲太代替花枫看向前方,以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说。
身旁传来稍微吓到的反应。
即使如此,咲太依然看著前方继续走。
「哥哥,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你写在脸上。」
「写了什么?」
「『我害妈妈过得很辛苦,要是妈妈不喜欢我怎么办』这样。」
可能憎恨我、讨厌我,或是畏惧我……花枫应该在想像这种负面的可能性。花枫遭到霸凌不是她的错,但这是母亲背上重担并被压垮的原因……所以无法逃离这个事实。
做了不该做的事,这份罪恶感深植在当事人花枫内心,要她别在意也很难。
即使是各种不幸交织成的结果,一旦认为原因在于自己的软弱,这份萌芽的心情就无法轻易消除……
或许光靠花枫自己无法消除。
如果自己更振作一点……如果没输给霸凌,或许至今依然可以全家一起生活。咲太认为她总是这么想。
「妈妈真的没生气吗……?」
「要是妈妈知道你这么想,可能会生气。」
「……」
「至少我不愿意看到你这么想。」
「嗯……」
听完咲太这番话,花枫终于抬起头,但表情依然僵硬。即使不安的心情稍微缓和,也没有完全消除紧张。
这也在所难免。
咲太的家庭就是存在著这么深的鸿沟。名为「两年」的明确鸿沟,没办法视而不见,悠哉地活下去。
所以就算抵达藤泽站,花枫的紧张也没消失,搭电车到横滨的时候也还在。在横滨站下车,到百货公司买要买的布丁时,顺便也买烧卖时,花枫的笑容都很僵。
不只如此,愈接近目的地,花枫话就愈少,从横滨站转搭京滨东北线之后就几乎没开口。
「下一站还要转车喔。」
「……」
她只有默默点头回应咲太的话。
两人在下一站东神奈川站下车,转搭开往八王子的横滨线。明明是横滨线,却没开到横滨站。实际上,直达的电车班次也满多的……但若不知道就会有点混乱。
花枫在空荡的车内找座位坐下之后,小心翼翼地抱著布丁盒,视线不经意看向车外。只不过景色恐怕没映入她的眼帘,她应该满脑子都是母亲的事。
咲太刻意不发一语。他认为即使自己不说话,花枫也不会有问题。因为今天的花枫虽然感到不安也绝对没停下脚步。
即使慢了点,也一步步确实走向母亲面前,以自己的意志走过去。
在银底加上黄绿条纹的电车上晃了十多分钟,看得见窗外一座特别显眼的建筑物。不同于办公大楼或住宅公寓,又圆又大的影子。
是举行过日本代表选拔赛与世界杯决赛的横滨国际综合竞技场,现在叫作日产体育场。周围没有大型建筑物,所以相对地很有存在感。
电车停在最靠近体育场的小机站时,咲太对花枫说「这里」,催促她一起下车。
走出验票闸口先朝和体育场反方向的南方走,看见大马路之后右转沿路直走一阵子。
雨势比离家时强,落在地面的雨珠反弹溅湿鞋子。花枫没有抱怨或不满,在伞下缩著身体,行走时小心避免淋湿特别买来的布丁。她的身影像是在寒风中孵蛋的母鸟般娇怜。
咲太认为她真的很期待和母亲一起吃布丁,怀抱著雨水休想妨碍的坚定意志。
沿著大马路走了一阵子之后,咲太向花枫示意转进右边巷子。
「快到了。」
「……嗯。」
如他所说,走了约五十公尺之后停下脚步。双脚被雨淋得湿答答的。
「这里?」
花枫随后停下脚步,仰望眼前的建筑物。三层楼的老公寓,外墙漆成现代的色调,不过从直接通往户外的阶梯等处感觉得到建筑物的年代。
对咲太来说,这是第二次来访。
他终究不能不知道父亲住哪里,所以在分开住没多久就造访过一次。当时父亲说这里是屋龄超过四十年的老旧员工住宅。
没有电梯,所以爬楼梯到三楼。
301号房的门牌以小小的字体写著「梓川」。
「好了吗?」
按对讲机之前,咲太姑且向花枫确认。
「等……等一下!」
大概是突然被问而更加紧张,花枫摇了摇头。
「知道了。」
咲太在允诺的同时按下对讲机。
「哥……哥哥?」
花枫轻声哀号,抗议咲太骗人。
「拖下去会更紧张吧?」
人如果能解除紧张,一开始就不会紧张了。
「是……是没错啦……」
花枫即使能接受咲太的说法,表情还是充满了不满。
「那就别问我啊~~」
如果咲太不问,花枫应该也会抱怨怎么没问她,所以咲太姑且只口头上问一下。妹妹没能理解这份贴心,真悲哀。
咲太这么想的时候,响起喀嚓的开锁声……门从内侧开启。
「有淋到雨吗?」
父亲说著从玄关现身。明明是假日却穿著衬衫与西装裤,看起来打条领带就可以上班。
「连袜子都湿透了。」
咲太按著父亲开启的门,先让花枫进玄关。
花枫在催促下进去,咲太也跟著进玄关之后关门。脱掉鞋子,也脱掉袜子。咲太与花枫都是赤脚穿上父亲准备的拖鞋。
「打扰了。」
花枫以没人听得到的细微声音说。
这里是父亲住的家,所以应该也可以说是咲太与花枫的家。不过这个家有陌生的味道,咲太不觉得是「自己家」。正如花枫所说,只有「打扰了」的感觉。
而且父亲表情看来有点为难。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重新振作般进入屋内。这种事不是今天的重点。
「孩子的妈,花枫跟咲太来了。」
父亲钻过像要遮住玄关视野般垂下的门帘,朝饭厅这么说。
「……」
感觉花枫的紧张又膨胀了一圈。
咲太在花枫身后搭著她的肩,彷佛要放松她背部紧绷的肌肉。花枫吓一跳转头看过来。
「走吧。」
「……嗯。」
等花枫回应之后,咲太轻推她的背。
屋内格局是两房两厅含厨房,从玄关通过短短的走廊钻过门帘就是饭厅。
花枫主动进入饭厅。
遮住视野的门帘后方,一名女性坐在饭厅的椅子上等待。脸颊看起来有点疲惫,感觉比记忆中消瘦,甚至有种缩小了一点的错觉。不过,轻轻束起来从肩头垂下的发型和以前一样……无疑是咲太与花枫的母亲。
「妈妈……」
花枫一叫,母亲扬起沉在桌面的视线。她的双眼往两侧绕了点路之后笔直捕捉到花枫。
「妈妈。」
花枫以更胜刚才的清楚声音呼唤母亲。
「花枫……」
沙哑的声音,要是没注意就会听漏。不过这个声音确实传到咲太、父亲及花枫耳里。
「嗯,妈妈,是我。」
花枫一步步走向母亲,将布丁盒放在桌上之后绕到母亲那里,毫不犹豫地紧握她的双手。
「妈妈……」
声音因为泪水而哽咽。花枫反覆叫著:「妈妈,妈妈……」像是忘记其他话语,像是要在这一瞬间补回这两年没叫的份,不断不断地叫著妈妈,妈妈……
对此,母亲点头回应:「嗯,嗯……」每叫一次就回应一次。
「妈妈……」
「嗯……」
「妈妈……」
「嗯……」
「妈妈……」
「花枫真是的,只会一直这样叫。」
「因为……」
「花枫,你长高了。」
「嗯,好像是。」
母亲以毛巾温柔擦拭花枫泪汪汪的脸。
「头发也剪短了。」
母亲双手搭在花枫肩膀上,从正面端详花枫的脸。
「会奇怪吗?」
花枫捏著发梢向母亲徵求感想。
「不会,变成姊姊了。」
听到母亲这么说,花枫有点害羞,开心地笑逐颜开。
「那个,这是麻衣小姐介绍的发廊……那个,麻衣小姐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交了女朋友耶,吓一跳吧?然后……」
一旦开口,花枫就再也停不住,话语与情感决堤般满溢而出。
分居至今经过两年。
从花枫克服解离性障碍开始算起,也过了将近四个月。
在绝对不算短的这段时间,花枫也经历了各种事。敢到国中上学了;努力念书考高中;自己决定了出路。除此之外,以前几乎每天都会跟母亲说的「今日大小事」,依照分开住的天数累积到今天。
不管再怎么说都不可能说得完,不可能说得够。
父亲原本说:「先面会一两个小时,看看情况再循序渐进……」但是咲太第一次看时钟的时间点就已经轻松超过预定的时间。咲太与花枫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三小时以上。
这段时间几乎说个不停的花枫肚子难免咕噜叫。
「虽然有点早,来吃晚饭吧。」
母亲自然而然这么说完,四人著实久违地围坐在同一张餐桌。咲太帮父亲下厨,买来的烧卖也微波加热端上桌。
用餐的时候,花枫也有说不完的话题,像是「下次想吃妈妈做的可乐饼,我也要帮忙做」或是「好啊,我们一起做吧」等等,愈聊愈愉快,咲太实际感受到花枫与母亲原本静止的时间开始流动。
餐后甜点是花枫小心翼翼带来的布丁。
「好好吃。」
「嗯,好吃。」
母亲与花枫都细细品尝这份怀念的感觉,不时莫名眼泪盈眶,度过一家人的时光。
和咲太与花枫刚到的时候比起来,母亲的气色似乎变好了,双眼也感觉得到明确的意志与力量。
直到不久前甚至还无法想像这一天会来临。因为对咲太来说,这种像是理所当然的家庭光景早已在遥不可及的世界。
花枫试著改变,试著取回。
这令咲太开心得不得了。
回过神来,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咲太与父亲负责收拾餐具,即使收拾完毕,花枫也还在和母亲说话。现在正在努力说明自己毕业后的出路。
现场气氛不容任何人说出「时间差不多了……」这种话。
所以快到九点的时候,父亲像是要完成自己的职责般告知家人。
「回去会太晚,时间差不多了……」
对此,咲太认为母亲必然会说出这句话。
「今天住下来不就好了?」
就是这句话。
「对吧?」
母亲笑著看向花枫。
「可以吗?」
花枫战战兢兢地回应。
「嗯。」
「哥哥……?」
不知道是否可以自己决定的花枫转身看向咲太与父亲。看到这个反应,咲太以眼神向父亲确认。从今天母亲的状况来看,花枫住一晚应该不会怎么样,甚至觉得反倒是好事。
国中那边也已经办完毕业典礼,明天没课。真要说的话,花枫现在是放春假的状态。即使在家里住一晚,应该也没有任何人会责备吧。
「也对,就这么办吧。」
父亲思索片刻,做出尊重母亲意愿的结论。
「哥哥呢?」
拍板定案时,花枫询问咲太。
「我今天要回去,毕竟得喂那须野吃饭。」
而且以咲太的状况来说,他明天也要上学。但应该只是领回这周期末考的答案卷吧……无论如何,不能扔著负责看家的那须野不管。
「早知道就也带那须野过来了。」
「那孩子也过得好吗?」
「嗯,很好喔。」
「改天带来吧。」
父亲这么说。
「这里可以养宠物吗?」
这里是员工住宅,感觉不太方便。
「只要事先说明原委,只是一天应该可以获准吧。」
父亲绕圈子告知实际上是禁止的。
「那我回去了。」
咲太说完从椅子起身。
「哥哥,路上小心喔。」
「花枫也是,妈妈就拜托你了。」
「嗯。」
咲太走到玄关穿鞋。
「妈也是,我改天再来。」
咲太朝室内说完之后开门出去,也没忘记拿伞筒里的伞。
只有父亲穿上凉鞋送他到公寓楼下。
「雨停了。」
抬头看见的夜空还是阴阴的,不过如父亲所说,没在下雨了。
大气的脏污经过冲洗,闻得到乾净空气的味道。
「咲太,谢谢你。」
「嗯。」
咲太不知道父亲在谢什么,但是不好意思问清楚,所以含糊地回应。
即使没有确实理解,也大致能理解。是关于今天四人聚在一起的事。虽然只有短短数小时,原本以为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数小时来临了。在他人眼中或许算不了什么,对咲太他们一家人来说却是有如奇迹的时间。所以对于这件事,父亲的情感化为话语脱口而出。
非常简单,意义也非常重大的话语。
「也对花枫这么说吧。」
「嗯。」
「她绝对会开心的。」
「说得也是。」
「……」
「……」
「那我走了。」
咲太准备踏出脚步。
「咲太。」
此时,父亲叫住他。
「嗯?」
「这个,我从以前一直找不到机会给你……」
父亲说完递出一把有点黯淡的银色钥匙。
「家的钥匙?」
咲太说的是「这个家」的意思。
「嗯。今后或许会用到。」
「知道了。我带著吧。」
咲太接过带点父亲体温的温热钥匙,然后稍微举起手表示真的要回去了。
「路上小心啊。」
「爸也是,花枫跟妈拜托你了。」
直到最后都只以简短话语交谈的咲太往车站方向踏出脚步。凭感觉就知道父亲一直目送他的背影,不过他直到转弯来到大马路都没回头。
他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回头,也认为父亲一定不知道他回头时该如何反应。
咲太比平常更注视前方一些,持续前进。
独自回家的路上,心情维持亢奋,一直无法平静下来。
走向车站的时候是如此。
在月台等电车的时候是如此。
转搭电车的时候是如此。
随著电车晃动的时候也是如此……
充满喜悦的身体带著些许热度难以按捺,驱使、催促著咲太。
虽然这么说,却完全不是想立刻奔跑或大喊,不是伴随著这种激烈行为的冲动情感。是喜悦的心情静静搏动的感觉。
这份陌生的感觉使得身心都不知所措,失去平静。
咲太觉得真是难为情。
因为明明发生值得高兴的事,却对此吓了一跳,无法坦率地细细品尝这份喜悦……
基于这层意义,咲太庆幸花枫留下来过夜。这份浮躁的心情,他大概不知道该怎么对妹妹说明吧,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一直处于轻飘飘的感觉。
咲太在内心稍微嘲笑这样的自己,只不过要是表现在脸上会引起周围乘客侧目,所以他装作若无其事,站在车门旁眺望夜晚的车窗,直到电车抵达藤泽站……
咲太在藤泽站下车一看,月台时钟显示时间将近十点。
爬楼梯避开排队搭电扶梯的人潮。
即使是现在,花枫大概也还热衷于跟母亲说话吧,或许差不多该洗澡了。因为好久不见,她和母亲一起洗也不奇怪。
咲太思考著这种事,一步步走上楼梯。
感觉仅仅一天就将这两年的鸿沟一口气填平。说起来,或许鸿沟根本不曾存在。花枫与母亲就是这么轻易取回了往昔的气氛。
他认为这也是一家人才做得到的。
「说不定会再住在一起……」
这一天或许比想像的更快来临。只要今天映入眼帘的数张温柔的笑容依然存在,感觉这将是不久之后的光景。
含泪展露笑容的花枫;擦著眼角的泪水愉快地聆听花枫说话的母亲。两人一直手牵著手,一起笑,一起流泪,然后又一起笑……重复这样的互动。看著这样的两人,父亲感慨万千,好几次差点哭出来却以笑容掩饰,掩饰不了就藉故去厕所……真是充满了许多张温柔的脸庞。
咲太今天的所见与所感,肯定是人们称为「家族羁绊」的东西吧。
即使走出验票闸口,即使朝著家门踏出脚步,即使途中去了便利商店,咲太体内充盈的亢奋感还是没有消失。
直到回到公寓,说著「我回来了」脱鞋时,才稍微松了口气。闻到住惯的自家空气,感觉从今天早上就绷紧的某种东西逐渐放松。
察觉到声音的那须野叫了声「喵~~」从客厅探头。
「那须野,我回来了。饿了吗?」
「喵~~」
咲太洗手漱口之后,和那须野一起到客厅,拿乾粮给黏在脚边嬉戏的那须野吃。
看著默默吃乾粮的那须野,咲太心情缓和下来,但没多久又想起今天的事,心情变得浮躁。
看来光是回家不足以平息这份亢奋。
证据就是洗完澡接到麻衣打来的这通电话成为超过三十分钟的热线。明明以往讲得再久,最多也只讲十分钟左右……
关于今天要去见母亲,咲太也已经事先告知麻衣,所以在电话里做个报告。
花枫走出家门就开始紧张。其实从昨晚就这样,进一步来说,从决定见面的时候就一直在意这件事。
所以咲太认为花枫即使真的见到母亲,或许也没办法立刻开口。但他错了。不必咲太或父亲准备契机,花枫就主动积极地向母亲说话,和母亲交流,拚命填补这两年的空白。
咲太对麻衣说明花枫当时的样子,时间转眼即逝。
麻衣从头到尾专注聆听。
『花枫她好努力。』
「是啊。」
『真的太好了。』
麻衣感同身受的这份心情透过话筒传来。不是说「太好了对吧」真的很像麻衣的作风。花枫和母亲见面朝著好的方向进展,麻衣自己对此感到喜悦。她像这样为咲太与花枫著想,咲太开心得不得了。
「麻衣小姐,对不起,电话讲这么久。谢谢。」
『没关系啦,毕竟我也很在意,而且明天要拍的部分已经准备好了。』
麻衣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已经背好所有台词。
「记得你是周四回来?」
『预定是这样。』
「我会引颈期盼。」
最后一如往常聊了几句。
『晚安,咲太。』
「晚安。」
两人互道晚安之后结束通话。
2
昨天晚上理所当然地没睡好。内心深处静静卷著浪涛,咲太的意识应该是在凌晨三点才沉入梦乡。
即使如此,今早起床的精神也特别好。意识几乎在闹钟响起的同时清醒,咲太一下子就起身,按掉不断发出刺耳铃声的闹钟,下床伸了一个大懒腰。
「唔唔~~哈~~」
拉直全身筋骨之后放松。如此一来,意识便更加清醒。
咲太走出房间前往客厅。此时,只有那须野在的室内感觉莫名宁静。寂静缠绕著肌肤。
光是花枫不在,家里的空气就大不相同。
咲太并非第一次在这个家独自迎接早晨,不过这种经验少之又少,所以还是觉得怪怪的。
平常的话花枫会在,以前则是枫会在。
「喵~~」
那须野来到脚边磨蹭,咲太拿早饭给它吃,接著自己也吃了早餐。花枫不在,所以吐司没烤就直接吃,番茄整颗直接咬。当然也没摆盘,都是直接站在厨房吃光,省去洗碗盘的工夫。最后配上柳橙汁将乾巴巴的吐司吞下肚了事。
时间还很宽裕,所以咲太打开电视听著晨间情报节目,慢慢做上学的准备。
快八点的时候走出家门。
一个人走在通往车站的熟悉道路。穿裤装的年轻女性以及像是大学生的男性,和咲太一样走向车站。两人都不时注意智慧型手机并按了按,差点撞上电线杆。不,实际上大学生真的稍微撞上了,还说著「啊,对不起」道歉。
平凡无奇,一如往常的平稳生活。
无论是明天还是后天,等待著咲太的通学路肯定大同小异。
上周或是上上周也都差不多。
若无其事,千篇一律,毫无乐趣可言的早晨光景。
应该会永远持续的日常就在此处。
不过,这种平凡的日子其实总有一天会结束。
再过一年,咲太从高中毕业的话就会结束……或许一家四口在这之前就会再度住在一起。这么一来,咲太很可能会搬离这座城市。
目前和花枫一起住的藤泽公寓,要是一家四口一起生活会有点小。虽然这么说,但昨天造访的父亲租借的员工住宅以大小来说一样不够。
「太心急了吗……」
咲太这么认为,内心却也有另一份情感不这么认为。从昨天花枫与母亲的状况来看,一家四口共同生活的未来或许也伸手可及。
「到时候再说吧……」
老实说,咲太脑海还没能浮现自己离开藤泽生活的样子,所以无法想像自己、花枫加上父母四人一起生活的光景。明明直到花枫遭到霸凌之前,一家四口都是很正常地生活在一起……
「哎,只能顺其自然……」
这是可以顺其自然的事,因为两年前和枫搬来藤泽的时候就是如此。经过两年这么久,和妹妹的两人生活变得理所当然。
所以即使现在的生活改变,只要每天都过得不后悔就好。不必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没发生任何特别事情的每一天才幸福,抱持这样的想法度日就好。感觉只要明白这一点就没问题了。
咲太看著熟悉的景色让自己的思绪奔驰,花了十分钟左右走到藤泽站。
穿越JR车站,从江之电藤泽站搭车。车上以国高中生为中心颇为拥挤。咲太抓著吊环,随著缓缓行驶的电车摇晃。电车开得慢,所以晃得也慢,这种感觉好舒服。
电车离开腰越站行驶没多久就来到海岸线。
明明刚才都像是穿梭在民宅之间,视野却突然变开阔,眼前的光景变成大海。海面沐浴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接下来只是心不在焉地看海,就抵达了学校所在的七里滨站。
这个时段会在这一站下车的几乎都是峰原高中的学生或教职员。
拿起IC卡,在像稻草人竖立的验票机感应之后出站。站务员说著「早安」目送乘客离开。
从车站通往学校的路出现一条制服色的人流。咲太也成为人流的一部分,过桥穿越平交道之后走进校门。
咲太在校舍入口看见好友国见佑真。不过讨厌咲太的上里沙希也在,所以咲太没打招呼就前往教室。
没和任何人交谈就抵达二年一班的教室。
已经约半数学生到校的教室里,笼罩著早上班会时间前特有的喧嚣。各处传来朋友之间闲聊嘻笑的声音。
咲太以余光看著他们,坐在靠窗的自己的座位。晴朗的今天可以清楚看见水平线。
钟声响起,晨练的运动社团学生们慌张地冲进来,班导随后进入教室。
「不在的举手~~」
班导只随便点个名就结束早上的班会。
二年级的期末考也在上周结束,这周只要发回答案卷,加上也只要上半天课,所以师生心情都很轻松。教室有种像是消化比赛般缺乏紧张感的气氛。现在这时期的学校整体都是这样。
咲太也一样,可以的话想懒散地打发时间。但即使期末考结束,咲太也有一个必须继续念书的原因。要为明年考大学做准备……
所以咲太打开单字本,开始背每天例行该背的单字。教室后方传来某人「再过不久就要重新编班吗……」的感叹。咲太不知道是谁,也不想知道。
这只不过是下课时间常有的对话,咲太顶多心想朋绘应该会在意明年怎么编班。这也是一瞬间掠过脑海的想法。
一如往常,和平常一样。二年一班今天也正常运作。
因此,咲太到了这个阶段也还完全没察觉异状。
第一堂课开始没多久,咲太就感觉不对劲。
事情发生在英文老师照座号发还期末考答案卷的时候……姓「梓川」的咲太座号是一号,所以应该会第一个被叫到名字。
不过,老师没叫「梓川」。
「……?」
座位二号的学生被叫到,接著是三号,四号。
没必要急著领答案卷,所以晚点再确认就好。咲太这时候是这么想的。
最后全班都领回答案卷。某些同学满意自己的成绩,也有同学说著「完了……」燃烧殆尽。
在这样的状况下,咲太起身走向讲桌。
「老师,我没领到。」
他向英文老师这么说,但是这句话没得到回应。
「那么,从第一题开始讲解。」
英文老师转身面向黑板,开始以粉笔写英文。
「老师,也可以让我领回答案卷吗?」
英文老师停下拿粉笔的手转过身来。
「这里很多人写错,要小心啊。」
但他说出口的话语是讲解题目以及该注意的部分。
咲太的要求完全被无视,被忽略了。不,这种说法不正确,英文老师没无视也没忽略。无视与忽略都是刻意的行为……所以和这个状况有著根本上的差异。咲太觉得完全不同。
因为英文老师看起来完全没听到咲太的声音。
没看到咲太的身影。
即使站在他前方,将手伸到他面前,他也毫无反应。
将手放在他肩上也没有反应。
甚至没有反射动作。
而且这不只是发生在英文老师身上的异状,二年一班所有学生都没对咲太的行动起反应。
「有人看得见我吗?」
咲太大幅挥动双手向全班同学示意。
没有任何人说「看得见」,也没人对咲太的行为蹙眉或嘲笑。某些学生若无其事地认真听老师讲解,也有某些学生在桌子底下滑著智慧型手机笑嘻嘻的。即使是众所皆知会对咲太宣泄不满的上里沙希,也认真地将写错的题目正确解答抄在笔记本上。
「真的看不见也听不到是吧!」
咲太说得比刚才还大声当作确认,连老师的声音都被盖过,几乎是在大喊。
不过,还是没有任何人有反应。
也没有学生对老师说:「不好意思,刚才那边我没听到,请再说一遍。」
「这是什么状况……」
只知道周围的人现在看不见咲太。
也听不到声音。
没认知到咲太的存在。
简直和去年春天袭击麻衣的思春期症候群一样……
状况本身可以这么解释。
咲太不是对这个神奇事态感到困惑,而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使得咲太感到混乱,感到困惑。
恐怕是某种思春期症候群。咲太尽可能让步,接受这个可能性。实际上,周围的人变得看不见咲太,所以不得不承认。但是造成这个事态的原因,咲太完全没有头绪。
咲太至今经历的思春期症候群都有理由可循。麻衣是如此,朋绘是如此,理央是如此,和香是如此,枫是如此,花枫是如此,翔子也是如此……
「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可能不小心引发思春期症候群的事件;伤透脑筋烦恼的事情。
「……」
咲太试著思考一段时间。
但是找不到答案。
如之前对理央说的,现在的咲太有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友,一直很担心的花枫也一步步前进。没有任何问题,反倒是过著单纯幸福的每一天,甚至认为目前这个世界上离思春期症候群最远的人或许就是咲太……
即使如此,现状可不容他这么说。
这么一来,难道是和朋绘那时候一样,被某人的思春期症候群波及吗?不过说来遗憾,咲太没有和朋绘以外的女高中生互踢屁股。
老师就这么丢著呆站在讲桌前面的咲太不管,不断讲解期末考。
「总之,去确认看不见的程度吧。」
或许某处还有人看得见咲太。
咲太不在乎还在上课,打开教室的门到走廊上。英文老师没有责备,班上同学也没朝咲太投以奇异的视线。
咲太光明正大地打开隔壁教室……二年二班的门。他故意用力打开,但老师与学生都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三班与四班也一样。
理央有些无聊地听著物理老师的解说,而佑真则是忍著呵欠与现代国文的睡魔奋战。
走遍二年级各班,还是没有任何人察觉咲太。
「告辞。」
咲太离开最后露脸的九班教室。他毫不犹豫地下楼前往一年四班的教室。
曾经互踢屁股的朋绘说不定……咲太怀著这种期待。
「打扰了。」
咲太姑且知会之后才开门。如果朋绘看得见咲太应该会吓到,所以这是最低限度的顾虑。不过以结果来说,这份贴心是多余的。
得到的反应和二年级教室一样。
也就是没有反应。
即使咲太进教室,数学老师拿粉笔的手也没停过,教室里三十六名一年级学生也没因为咲太的登场而骚动。
朋绘也不例外,即使咲太看她考六十二分的答案卷,她也没说「不要擅自看啦!」露出闹别扭的表情藏起考卷。真可惜。
「既然古贺不行,这就相当不妙了……」
即使像这样说出口,也没冒出真实感。
而且没有受到焦躁感的驱使。感觉现在才吓到也太晚了。
「总之,先做能做的事吧。」
离开朋绘班上的咲太经过校舍门口没出去,而是走到学务室前面。以玻璃窗和走廊区隔的柜台坐著事务员阿姨,但即使咲太从她面前经过,她也没有察觉的样子。
明明像这样在上课时间闲晃,应该会被问「怎么了?」……
不过,咲太来这里并不是要找事务员阿姨办事,所以他不在意。
目标是柜台旁边的公用电话。
咲太拿起话筒投入十圆硬币,依序拨打十一位数的号码。
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的麻衣手机号码。
按完第十一个数字,话筒拿到耳际聆听,但是不知为何没听到铃声。咲太一度放回话筒之后再度确认,同样没有铃声。
姑且打和香的手机号码看看,但是结果一样。
咲太回收十圆硬币放回口袋。
「伤脑筋了……」
目前能用的方法都用了,但是事态没改善也没变化。没得知任何事,也没察觉任何事。
走到校外说不定有人看得见咲太,但现状变得无法这么乐观看待。
现在麻衣正在山梨县拍连续剧。在没办法打电话给麻衣的时间点,应该就无须确认。
「问题应该在于变成这样的原因……」
知道原因就找得到解决之道。
反过来说,不知道就无从解决。
咲太现在再度思考心里是否有底。
至少周围的人到昨天为止都看得见咲太。和花枫一起去见母亲,晚上麻衣也打电话来。
若是有分界线,就是昨天到今天这段时间。
这短暂的期间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
如果只问有什么变化,咲太内心有唯一的头绪。
昨天有一个重大的变化。
相隔两年和家人重逢。
比这更重要的事件,这辈子应该不会发生多少次。
但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和思春期症候群连结在一起。支离破碎的家庭即将再度团圆的重要契机,是在昨天踏出第一步。
这有什么不对吗?
反倒是以往包含咲太与花枫、母亲与父亲等一家人肩负的问题,经过这两年终于朝著解决的方向前进。花枫努力至今,母亲肯定也跨越了各种障碍。扶持她们的咲太与父亲应该也在每天的生活期盼将来全家人再度团聚……
这个愿望,以小小的形式终于实现了。
怎么想都无法认定这是思春期症候群的成因。
只不过,没有其他事件是可能的成因,这也是事实。
如果去除情感要素,只看现状来思考……昨天与今天的明显变化果然集中在某一个点。
就是和母亲重逢。
「……只能去一趟了吗?」
即使留在学校,咲太也不认为状况会好转。在这里没有方法可行。
花枫应该还和母亲在一起,所以也能确认她是否看得见咲太。
咲太回到二年一班教室,光明正大地经过还在讲解考题的英文老师面前,拿回书包。
「我要早退。」
然后他姑且知会一声才离开教室。
下楼走到鞋柜区换穿鞋子。室内鞋收进柜子关好之后,下腹部不太安分。
在紧张。
紧张的对象是……
「……」
咲太没有出声回答自己这个问题。并不是脑海没浮现答案,反倒是这句话不知何时在咲太内心变得明确。
──要去见母亲,所以很紧张。
在心中反刍这句话之后,身体大概有所自觉,感觉内心的动摇逐渐扩散到全身,经由血管在全身循环,使得咲太的身体稍微变得沉重。
视野好像变得比平常狭隘。
呼吸也有点困难。
咲太不去正视这份束缚自己的情感的真面目,踏出脚步。
3
从藤泽站搭乘的电车空得几乎看不见站著的乘客。现在早已过了早上的通勤通学时间,是上午不上不下的时刻。
隐约有股悠闲的空气在车内流动。
咲太搭的这节车厢只有他站著。并不是没空位,能坐的位子轻易就找得到,大家最喜欢的靠边座位也有空位。
即使如此,咲太也不想坐。
这是静不下来的心情使然。
他靠在门边站著,车外流动的景色映入双眼。他想藉此尽量让注意力朝外。
因为要是深深潜入自己内心,将会和盘据在下腹部的紧张感对峙,会察觉位于前方的「那家伙」的真面目。
然而光是眺望窗外景色,不足以忘记自己正要去母亲身边的紧张。
证据就是咲太紧握口袋里的钥匙。昨天回来的时候,父亲给他的员工住宅钥匙,和藤泽公寓钥匙一起系在钥匙圈以免弄丢……
电车抵达横滨站,咲太下车来到月台的时候自觉用力握著钥匙。改拿IC卡的右手手心清楚留著钥匙的印痕……不可能没察觉。
咲太和昨天一样,搭乘京滨东北线只坐一站,在东神奈川站转搭横滨线,然后坐十分钟左右就抵达要下车的站。
车内比东海道线还空,但咲太这次也没坐下。下半身被紧张感束缚,在心情上站著会比较轻松。
途中的车站也只有零星乘客上下车,电车维持平稳的气氛停靠在小机站。
车门刚开,咲太就从缝隙钻出去,比所有人都早下车。沿著阶梯往下跑,同样第一个抵达验票闸口。
从南门出站,走到看见大马路,然后沿路直走一阵子。
昨天走过的路。
昨天也颇为紧张走过的路。
不过,咲太觉得昨天的紧张还算好的了。
离家愈来愈近,咲太感觉呼吸变浅。
再怎么吸气好像还是缺氧。
但是不吐气就不能吸气,这份烦躁破坏呼吸的节奏与平衡。
咲太放慢走路的速度,试著勉强重振心情,但是双腿的知觉也出问题不听话。感觉不是自己的身体,甚至有种被某人操纵的错觉。
看到当成路标的建筑物,咲太右转进入小巷。再走约五十公尺就会抵达父亲租的员工住宅,已经看得见公寓的外墙了。
剩下四十公尺,三十公尺,二十公尺……也看见公寓入口了。
「……啊。」
就在这个时候,咲太轻声惊叫停下脚步。
他看见人影走出公寓,而且是两人,都是熟悉的身影。
一人是花枫。
另一人是母亲。
花枫挽著母亲对她说话。
快乐的表情,脸上洋溢笑容。
母亲温柔的脸庞也露出微笑。
大概是要去买东西,两人走向大马路的方向,走向咲太这里。
随著距离缩短,逐渐听得到笑声。
「原来可乐饼一开始要先煮马铃薯啊。」
「没错。煮透之后压碎,加入炒过的绞肉跟洋葱。」
两人的交谈声也逐渐接近。
「好辛苦耶。」
「不过今天有你帮忙,所以我很放心。」
「唔,嗯,我会努力。」
花枫与母亲已经就在面前,距离不到三公尺。
咲太一直站在小巷中央不动,所以即使再怎么专心交谈,如果看得见,咲太应该早已进入两人的视野范围。如果看得见,应该会察觉咲太的存在,没察觉才奇怪。
住宅区的巷子里除了咲太、花枫与母亲外,没有任何人。因为花枫与母亲很显眼,咲太也很显眼。
不过,热烈讨论可乐饼做法的母亲与花枫直接经过咲太身旁,自然得简直就像咲太不存在于那里……就这么直接经过。
咲太转身注视两人的背影。
一度想叫住两人而开口。
「……」
不过空空的嘴说不出任何话语。咲太叫不出「花枫」或「妈妈」。
就只是站在巷子中央,目送母亲与花枫的背影直到转弯看不见。他只能目送她们。
恐惧感慢半拍涌上心头。冰冷的情感从腹部中央慢慢伸长藤蔓,捆绑咲太的身体。
咲太像要挣脱般重新面向老旧的员工住宅,三步并两步迅速往上冲,直到三楼。
跑到门牌写著「梓川」的门前停下脚步。
就这么上气不接下气,以昨天父亲给的钥匙进屋。摆动疲劳到迟钝的双脚脱下鞋子,脱掉的鞋子鞋底朝天也不在意。
昨天也造访过的家。
一家四口共度过的客厅。
四人相隔两年再度围绕的餐桌。
原本觉得陌生的室内味道,今天也莫名感到怀念。
昨天度过温馨家族时光的空间。
虽然只有短短一天,不过那一天的回忆就在这里。
所以咲太依然不认为这里出了什么问题,不认为思春期症候群的成因在这里。
然而他也还无法想像除此之外的可能性。
真要说的话,只有昨天那件事……和母亲的重逢。
咲太感受著像是溜进陌生人家里的内疚,拉开纸门进入客厅旁边的房间。
杀风景的和室。
角落叠著两组被褥。花枫与母亲昨晚大概是在这里一起睡吧。
此外只有聊胜于无般摆了一个有点复古的镜台。
咲太在镜台上发现一本笔记本。平常咲太会在学校使用的笔记本,俗称的大学笔记本。
封面没写任何字,没打开之前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一打开就知道这是母亲的札记。
笔记本从头到尾以不熟悉的工整字体书写。
第一篇的日期是两年多前。后来日期没有连续,长的话间隔一个月以上。
文章也长短不一,某些时候写满整页,某些时候一两行就写完。后者反倒比较多。
花枫遭到霸凌,我却没能为她做任何事。
我或许没资格当母亲。
这是在第一页看见的话语。
看见的瞬间,咲太胸口被用力揪紧。
母亲实际的感受与想法,咲太不曾听她说过。当时也因为思春期症候群袭击花枫,所以状况不方便询问。
如今以文字的形式目睹,沉甸甸的重担就压到身上。
写在札记里的尽是没能成为花枫助力的后悔。
笔记本的前半一直罗列这种负面情感。
我没资格当母亲。
不知道究竟是抱持何种心情写下这些话语。
没有上下文的简短字句,沉重得像是连空气都会噎住喉咙。从脚边伸长的某种东西试著将咲太拖进地面。就是如此阴沉混浊的心情。
我对花枫说:没问题的。
明明出了许多问题,我却只能这么说。
我真是无能的母亲。
每字每句都像是桩子插进身体。明明是内心的痛楚,却连身体都觉得痛。
即使如此,咲太的视线也没从笔记本移开,也没停止阅读。正确来说应该是停不下来。
原因之一在于愈是往后翻,书写的内容就逐渐产生变化。
好想花枫。
想道歉。对不起。
下次我想好好当她的母亲。
咲太想深入了解这份心情,大概是想藉此冲淡自己窥见母亲漆黑混浊的内心的这份后悔吧。至少他想以「太好了」这样的情绪作结。
另一个原因是完全相反的情感。原因在于咲太自身蒙上阴影的情感。
大约是在看完一半左右感觉到的。
随著看到后半,内心产生明确的疑惑……
母亲的札记没有「某个东西」。
完全遗漏了。
刚开始应该很小的疑惑随著翻页膨胀,直到三月十五日……也就是看到昨天写的札记,疑惑转变为确信。
花枫真的成为出色的女孩了。
成长为非常优秀的孩子。
好开心。
这次我一定要成为她的母亲。
花枫说:我们一起加油吧。
想再一家三口一起过生活。
我想为此努力。
「……」
咲太说不出话。
也失去情感了。
因为母亲写的札记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个名字。
没出现「咲太」这个名字。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只不过目睹这个事实,咲太也察觉一件事。
昨天的某件事。
如今咲太不认为是自己想太多。
无法想像这是偶然或凑巧。
因为被迫察觉,所以察觉了。因为被迫理解,所以理解了。
就是那个事实……
昨天,咲太不曾和母亲视线相对。
连一次都没有……
咲太的身影没映入母亲的双眼。
母亲没看向咲太,对咲太微笑。
昨天看见的母亲的笑容,都是对花枫和父亲露出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吗?」
背脊窜过一股寒意。
内心频频颤抖,发寒到冻僵。
不是因为母亲没认知到他。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咲太恐惧的是……共处大半天却没察觉母亲不曾叫他名字的昨天的自己……甚至没察觉自己没映入母亲的眼帘,表现得像是家里的一分子……咲太害怕这样的自己。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母亲变得无法认知到咲太……
母亲遗忘咲太的存在……
咲太丝毫不知道变成这种状况,平稳地过著自己的生活……
抱持自己很幸福的想法活下去……
不,事到如今,时期一点都不重要。
回顾过去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现在。
是咲太现在对母亲的想法。
对母亲怀抱的情感。
这部分应该重要得多。
和香以前问过咲太。
──你对母亲有什么想法?
当时咲太是怎么回答的?记得是回答:「我把她当成母亲。」这句话没有虚假。咲太将内心想法原封不动地告诉和香。
──应该有各种更进一步的想法吧?像是喜欢、讨厌、火大,或是嫌烦。
咲太对此的回应是「那么,以上皆是」。当时和香因为母亲,面临某些问题,所以咲太自认这么回答带点逞强的部分。
然而,不只如此。
能够承认喜欢或讨厌之类的各种情绪,是因为曾经认真怀抱这种情绪。因为曾经感受过这些情绪,经历之后得以遗留在过去。
讲好听一点,咲太早就克服没有母亲的苦。不过应该不是这样,只是顺利割舍拋弃罢了。
和枫搬到藤泽,光是两人一起生活就没有余力,关于母亲的病情,咲太认定不会因为自己的努力好转,放弃思考这件事,下意识从内心切除,无自觉地割舍。
经过这两年的生活,「没有母亲」已成为咲太的日常。完全习以为常,成为舒适的环境。
所以他不知道事到如今该对母亲露出什么表情,该对母亲说什么话。至今依然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变成这种结果。
母亲也看不见他了,认知不到他了。这个世界贴心地为这样的母亲与咲太做出符合逻辑的设定,咲太的存在从众人的认知中消除。
为了证明母亲的认知没错,为了让咲太和母亲现在的关系成真……
生下咲太的是母亲。
既然母亲没认知到他的存在,他或许等同于没诞生在这个世界。
腹部传来一阵刺痛,刚好在新伤痕的位置。好奇地掀起上衣一看,从侧腹到肚脐依然清晰留著一道泛白的伤痕。
从这个状况来看,咲太好像知道为什么伤口在肚脐了。
那里是出生之前和母亲相连的部位。
试著触摸就发现疼痛只是错觉,反倒是毫无触摸到的感觉。
在没被黑暗想法吞没之前,咲太静静阖上母亲的札记,轻轻放回镜台上的原位。
「这真的笑不出来啊……」
咲太嘴里这么说,却还是露出平淡的笑容。
吐出一口不带任何情感的长长气息。连叹息都称不上的吐息,就只是吐出一口气……
心没动。
就这么伫立著,动弹不得。
在藤泽的生活,咲太自认过得还算顺利。离开父母,离开以往居住的土地,在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从头开始。或许不是一百分满分,但咲太自己认为足以给个及格分数。
表现得很好。
咲太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这种满足的背后牺牲了某些东西。这个及格分数是牺牲母亲的存在而成立的。
「……可是这也没办法吧?」
因为只能这么做。
情感卷起漆黑的漩涡。一圈圈卷动,使得咲太不知所措,停下脚步。
咲太对至今的自己没有后悔。明明尽力而为地走到现在……即使曾经痛苦,曾经懊悔,曾经因为无能为力而流泪,却还是接受并克服这一切,造就现在的自己。咲太如此自负。
如今能将小小的幸福视为幸福,也变得想要抵达名为温柔的终点。得知重要的道理,有了重要的人。
即使突然被迫面对问题,被点出这么做或许是错的,咲太也不可能轻易接受。
想认为自己没错,没任何地方做错。然而抱持这种想法的自己好像有种严重的缺陷,不舒服的感觉涌上心头。
因为若是肯定现在的自己,就等于认同了切割母亲的自己……
「……」
心情没能好好整理,无法只承认其中一方。所以咲太找不到该走的方向,双脚依然钉在和室的榻榻米上。
此时,玄关方向传来像是坚硬物体喀咚一声倒下的声音。
「我们回来了。」
紧接著大门开启,花枫进入屋内,传来塑胶袋摩擦的沙沙声。
咲太走出和室来到客厅,看见花枫与母亲将看似沉重的超市购物袋放在餐桌上。
「很重吧。花枫,还好吗?」
「我没事啦~~」
「花枫力气真大。」
「这种程度普通而已啦。」
超市购物袋里的是马铃薯、绞肉、洋葱,再来是面包粉、面粉、蛋、炸猪排沾的酱汁……还有莴苣与番茄。花枫鼓足干劲按照母亲的指示将必须冷藏的食材放进冰箱。
「那么,开始吧。」
暂且收拾完毕时,母亲对花枫说。
「嗯!」
花枫充满活力地回应之后,母亲让她穿上围裙。花枫说「我可以自己绑啦」,却还是乖乖让母亲为她打好背后的结。
接著开始下厨。
从摆在厨房的食材推测,应该是要做可乐饼。
首先将马铃薯洗净削皮。花枫用削皮刀,母亲以菜刀俐落地削一整颗。
「妈妈好厉害。」
花枫把自己用削皮刀削的马铃薯放在母亲用菜刀削的马铃薯旁边做比较。花枫削的马铃薯比较凹凸不平,真神奇。
「只要练习,你也很快就学得会喔。」
被称赞的母亲愉快地微笑。
削皮的马铃薯切成合适的大小以便煮透,放进装满水的调理盆。
「为什么要泡水?」
「这样会比较好吃。」
「是喔~~」
马铃薯泡水的时候,两人一起切洋葱,和绞肉一起下锅快炒。
起锅之后,将马铃薯煮到松软。花枫拿著大汤匙,开心地喊著「好烫,好烫」将煮好的马铃薯压成泥。
加入炒过的洋葱与绞肉混合,可乐饼的馅料完成了。再来只要一个个捏成漂亮的扁圆形,裹上面衣油炸就好。
捏可乐饼馅料的时候,母亲与花枫的对话也没有断过。第一次做可乐饼的花枫陷入苦战,母亲面带微笑帮她。无论谁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对感情融洽的母女。
咲太一直在客厅看著这幅光景。虽然旁观至今,但母亲与花枫都没察觉他的存在。
电子锅设定煮饭,准备好沙拉……即使晚餐的前置工作全部完成,两人也没察觉。
花枫帮忙将晾在阳台的衣物收进来时也是,两人收看傍晚的新闻等父亲回家的时候也是,母亲与花枫都没认知到咲太的存在,也没聊到咲太。
晚上六点多,外出工作的父亲也回家了。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旁,享用花枫也参与制作的可乐饼。
「真好吃。」
「嗯,好吃。」
「因为花枫很努力啊。」
三人聊得颇为热络。虽然没有高兴或快乐到笑出声音,但父亲、母亲与花枫都对这一瞬间感到满足,露出幸福的笑容。
像是会出现在冰箱广告的理想家庭样貌。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到来──这是咲太应该也曾盼望过的光景。
只有一个部分和理想不同。
咲太不在这幅光景里。只有这一点不同。
「……」
咲太不发一语地离开客厅。说不出任何话。
在玄关穿上鞋子。
静静开门,没被家人察觉就离开家。
即使客厅隐约传来笑声,咲太依然关上家门,没回到家里。
从口袋取出钥匙插入钥匙孔。
咲太只在瞬间踌躇,然后以关闭内心某种东西的心态上锁。
响起金属的清脆声响。
4
沐浴在朦胧月光下的阴暗海面卷起白色浪花,发出沉重呻吟的海浪试著将接近过来的东西拖进海里。夜晚的海就是这么令人发毛。
和今天早上朝阳照得闪闪发亮的七里滨大海成为强烈对比,实在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离开父亲的员工住宅之后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咲太几乎不记得了。即使不记得,归巢本能这两年来深植于咲太体内,使他得以回到这座城市。
这里是咲太的归宿。应该回来的城市或是想回来的家都已经是这里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妈妈才会忘记我吧。」
咲太露出自嘲的笑。
至今生活的每一天,他不去思考母亲的事。
试著忘记,试著变得幸福。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父亲、母亲与花枫,家庭只以这三人成立。
咲太目睹这一幕,然后逃回来了。
响起一阵特别大的浪涛声。海浪打到咲太脚尖不远处,但是咲太不慌张,也没有后退一步确保安全。现在他的心不会动不动就受到这种小事影响。
内心和夜晚海面的颜色一样,染成又深又浓的群青色。
别的颜色想混入也无法混入,只会被逐渐吞噬。
在平常,夜晚的大海带著些许感伤,甚至给人可怕的印象。咲太也这么觉得。然而只有现在不一样。
看著夜晚的大海,心情就会平静。会误以为自己正逐渐融入无限延伸的深沉颜色,这样很舒服。
感觉凉意笼罩身体。
有种被紧抱的感觉。
委身于这种感觉,思绪就逐渐无法运作。
自己和大海的界线模糊相融,感觉自己成为大海的一部分。
咲太就像这样将自己的心情寄托在辽阔的大海。释放内心卷动的污浊情感,由大海承受。
不久,污浊沉重如泥水的心得到净化,咲太脑中只留下一个东西。
只有他所重视的某人的笑容。
不,实际上不太算是笑,是露出有点闹别扭的表情在生气,或许是在责备怎么没有赶快来见她。
「好想麻衣小姐啊。」
咲太坦率地说出现在的心情。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叔叔,你迷路了吗?」
「……?」
咲太感到诧异而转身。
在那里的是背著红书包的女孩。
酷似麻衣的小女孩。
三月一日也见过的小女孩。
「并没有迷路喔。」
「为什么?」
「不对,这时候不应该反问吧?」
「……?」
即使如此,小女孩依然歪头反问。
「话说,迷路的是你吧?」
「为什么?」
「小学生不应该在这个时间一个人闲晃。」
「叔叔你也在,所以是两个人喔。」
听到这种不可爱的歪理,明明不太好笑,咲太还是忍不住笑了。他察觉今天第一次和别人成功对话,不禁安下心来。不过现在这也是不可思议的状况,所以正确来说,咲太只能笑。
「你看得见我吧。」
「叔叔,别人看不见你吗?」
「好像是。」
「果然迷路了。」
即使再度被说迷路,咲太这次也没否定。或许这种状况确实可以说自己迷路了。失去该前往的目的地,也不清楚该回去的场所。
「或许在人生当中迷路了。」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咲太搞不懂这两句话的因果关系。咲太还没问,小女孩就牵起咲太的手,小小的手紧握咲太的手。
从她的手心感受到温暖。人的温暖。有体温,而且软软的。小小的手传来活著的真实感。
此时,咲太感觉海风比刚才更强,潮水味也更明显。
「走吧。」
小女孩无视于咲太的思考,拉著他走。咲太没抵抗就踏出第一步。配合小女孩的脚步,在沙滩上踏出第二、第三步……
从沙滩走上阶梯,来到上方的国道旁。走过行人穿越道的两人,抵达距离海边没多远的七里滨站。
等一段时间之后,和小女孩一起搭上驶来的电车。晚上十点多的电车里很空,咲太就这么被小女孩牵著,并肩坐在长长的座位上。
手一直握著。
直到现在其他乘客好像也看不见咲太,即使和小女孩在一起,也没被投以异样的目光。
电车缓慢沿著夜晚的海边行驶。这股振动莫名舒服,眼皮愈来愈重。
一大早就去学校,后来也去了母亲与花枫那里,然后回到住惯的城市。今天再两个小时就要结束,会累也是当然的。
反正咲太要在终点藤泽站下车。
不必担心睡过头。
想到这里,意识就一口气沉入梦乡。
到站之后,回程途中去一趟便利商店买晚餐回去吧。也要买小女孩的份……
然后,明天就去见面吧。
在朦胧的意识中,咲太打定主意要去见麻衣。
他的思绪至此完全中断。
然而,载著咲太的电车没抵达终点藤泽站。
至少咲太没抵达。
咲太醒来的时候不在电车上。
而是在温暖的床上。
人气女演员 兔女郎学姊
樱岛麻衣
家喻户晓的人气女演员,
峰原高中的三年级学生,
和咲太是情侣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