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虫师会不知道狩房文库的事,但是实际得到许可进入的虫师,却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虫师们都听说过,有个笔记者拼命地收集着自己这些人的工作故事,想要把这些事迹存留到后世。
从各国的各虫师们手中接过所有的虫的故事,把它们封印起来,能做到这些的只有当代最优秀的笔记者,而狩房家的人代代都继承了这样的血统,一直延续到今天。
第四代笔记者,狩房淡幽,她的出现不只在虫师们之间而已,药师,医生,以及其他各种有着异能的人都对她报以深切的期待。
虽然淡幽为了清静都住在遥远的狩房别墅,但前来叩门的人仍然是一日多过一日。
淡幽尽可能地会见更多的虫师,并且无论对方是什么样,都对他们报以敬意。
虫师们也都为淡幽那超过年纪的智慧,以及作为笔记者的天赋才能而赞叹不已。
虫师们所讲述的虫的故事,就是能够镇压栖息在淡幽右腿上的禁种之虫的药物。
阿玉为了这一点可谓是殚精竭虑,但最近右腿上的胎记已经明显地缩小了。
被他请上门的虫师们都得到许可,可以阅读别墅地下书库中收纳了狩房家历代笔记者记录下来的书卷,其数量可以说是浩如烟海。
他们读过狩房文库,从中找到新的术法,意气风发地离开了狩房别墅。
※※※※※※※※※※※※※※※
但其中只有一个例外。
面对庭院的最大的房间被设置来让虫师们讲述故事,那里现在正坐着个盲眼的老婆婆,她弯腰曲背的好像乞丐一样,旁边则陪伴一个从不开口的老人。
阿玉规定来到笔记者淡幽的跟前的,只限虫师一个人,但是老婆婆说老人不陪在身边就会不安,要求让老人通行。
阿玉有点犹豫,但是淡幽发出了许可。
老婆婆咳嗽了起来,老人就拿出一块破布来,让她把痰咳到里面,又扶着她,让她用疼痛的腿脚坐了下来。
阿玉让老婆婆先介绍自己。
我叫奴伊。
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老婆婆说了一个遥远的西边的国家的名字。
她说自己户籍上的丈夫都去世了,旁边坐着的男人是现在跟着他的人。他因为虫的缘故而不能再开口,以前他是以说故事为生计的人,当时甚至有人会用金子来换他的故事。
阿玉怀疑自己听错了。
拿金子来换虫的事情,之前从未听说过。
她想要把这两个人从淡幽面前赶开,但已经迟了。老婆婆说起了虫的事来。
一旦开始说起来,却不加以笔记的话,就等于解放虫,却又放弃不管一样。
过去,在某个山里的沼泽里,有着一种叫做永暗的虫。而那个沼泽的底部,则生活着叫做银蛊的虫。
淡幽握住了扶手椅的扶手,她露出了极度疑问的表情:
你说永暗?
老婆婆颤颤巍巍地点了下头。阿玉和淡幽互相对看了一眼,比起淡幽凝视着老婆婆的眼睛来,那张紧紧地闭着的嘴更显示出了她的紧张。
银蛊?
老婆婆点了点头。
叫作银蛊。住在永暗底部的没有眼睛的鱼。
老婆婆说出了能够抑制永暗的唯一一种虫名。
身边的老人把烟盆拉过来,点燃了烟抽起来。
老婆婆摸索着拽过老人抽烟的手,香烟的烟灰掉在了榻榻米上。她在榻榻米烧焦之前就把烟灰弹了出去,揪住了老人的耳朵。不能说话的老人张大了嘴巴,竖起了膝盖,用眼睛表示着疼痛。
这个人出身太低贱了,都这把年纪了,还不知礼貌在身份高的人面前抽烟
淡幽挥了挥手,意识是想让他们不用在意。
知道盲眼的老婆婆看不见,察觉到的阿玉代淡幽说道:
没关系的,有烟盆在的嘛。
这个时候,阿玉才发现淡幽一直没有说话。
淡幽察觉到了这个老婆婆到底把什么东西带到了这里。
不知道她带的是什么样的虫来,对现实的虫毫无防备的笔记者是绝对不能让虫在身上的,现在要警戒的就是声音。弄得不好的话,也许会像眼前的老人一样,被夺走了声音。
狩房家的笔记者代代封印在体内、形成黑色胎记的虫,就是传说会引发莫大的灾难的禁种之虫。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但是它曾被阿玉的祖先封印在了淡幽怀孕的祖先体内,而那时所使用的就是叫做永暗的虫了。
这种被以毒攻毒的形式封印在人体内的禁种之虫,如今就在淡幽的体内活着。
据说,从光酒中混杂着的污秽所产生的永暗,使用光酒就可以洗净消失。
但是这十年来流动着光酒的脉筋在不断地枯竭。
不少虫师都发出了警告,认为这样下去,无论是光脉筋,还是作为虫的生命之源的光酒都会彻底消失,最后世间只剩下作恶的虫肆虐跋扈。
别看淡幽年轻,但她已经看过了书库中所有的资料。既然淡幽如此警戒,那不会错了。
这个老婆婆的确是带了虫来。
而那种虫,永暗,如今就在这里。
就跟您知道的一样,虫师这个活计啊并不是自己喜欢才会去做的。所有的人都是因为有会着能够聚集虫的体质,而虫聚集起来就绝对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才不得不去做的。所以就结果而言,所有的虫师们都被从故乡赶了出来。
阿玉代淡幽嗯了一声。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因为虫而在各国间游历。但是我的丈夫和孩子都留在了故乡,所以到了中元节的时候,我一定会回到故乡去。
阿玉窥视着淡幽的样子。淡幽则凝视着老婆婆与她带着的男人之间的什么东西。
有一天,我回到故乡这才知道我的孩子们和丈夫已经失踪了两个月了。他们去山上找吃的,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村子里还有其他十几个人也都已经失踪了。
阿玉还是问了一句:
是虫做的吗?
老婆婆点了点头。
就是叫做永暗的虫。它栖息在深山的沼泽里。那一年不但连续两年没有收成,而且稻子更患上不明原因的怪病,全部都死掉了。好不容易结出来的稻穗燃烧出来的烟,从村子的各处飘起来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阿玉抢先问出了淡幽想要问的问题。
栖息在沼泽里的虫为什么会让田里的稻子枯萎?
实际上,在田地毁掉的时候,只要浇上些光酒就可以让它起死回生。我丈夫发现了我隐藏在家里的光脉筋的古地图。本来我并没有把光酒和光脉筋的事情告诉我丈夫。但我丈夫按照那地图去挖掘,把光酒引到了田里,防止稻子枯萎。
淡幽看着老婆婆的眼光变得很严厉。
如果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其他什么去利用光脉筋或者光酒的话,总有一天会招来灾祸,这是虫师们的常识。
阿玉在想,这个人真的是虫师吗?
她也许是偷看到了虫师的做法而去模仿,或者冒充虫师行骗的骗子,再不就是离开故乡的流浪者吧。
阿玉开口问道:
请你说得详细一点。
我丈夫为了找光酒,或者说光脉筋的源头而找到了山中深处的沼泽。因为那发出好酒一样的香甜气味,进入山里就会被吸引。所以我丈夫和孩子们并不是被谁给带走了,而是自己走到了那个沼泽边。我想这恐怕是不会有错的。
淡幽看了看阿玉,阿玉猛得反应了过来。
淡幽是看不见虫的。
虽然她在虫这方面有着很深的知识,可是她却看不见如今就在当场的虫。不过她却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
淡幽毕竟不是虫师,而是笔记者,她感觉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艰难地试图控制事态。
我到了沼泽边,沼泽已经因为无数的蛇、蜥蜴,以及无数其他生物而变成了一片漆黑。蛇们在光酒中边游泳边吸水,将已经污秽的光酒弄得更加肮脏。
人被光酒诱惑而做出污秽的行径的事情,阿玉和淡幽都听到不想再听的程度。
可是蛇与蜥蜴也会这样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样看来,这诱惑力还真是相当强大。
沼泽边有我孩子们和丈夫的衣物在。我的孩子们,还有我的丈夫都被吸引过去,而后就神志错乱地进到了光酒里然后到底是被虫吃掉了,还是吃掉了虫也变成了虫呢。不管怎样,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在沼泽旁边的破烂小屋住了下来,开始调查沼泽里的虫。而那就是永暗。
狩房文库里收录的书卷里,大部分异口同声地说了同一件事情,如果有人敢于亵渎虫的根源光酒,或者可以说是虫的生命源泉的原形质,那么他将再不可能保持原有的形状,也不可能再恢复到活生生的状态。
然后你知道了什么?
我用了六年的时间,知道了关于永暗的新情况那就是银蛊。住在永暗的底部的没有眼睛的鱼。
阿玉和淡幽一起想起了有着同音名字的年轻虫师。
在那池被弄脏的光酒里生活的鱼全都变成了白色。而后总有一天都会失去双眼,彻底变成永暗。无论是什么生命,只要在被污秽的光酒生活,而后永暗会从那污秽中产生,就一定会变成那个样子。而我的孩子们与丈夫,他们全都在那里,在那个被弄脏的光酒的沼泽里,在永暗里。
淡幽第一次开口:
后来怎么样了?
我迷惑了。我六年里一直住在沼泽边的小屋里,与永暗和银蛊为伴。啊啊,那是根本无法形容的一段日子。就在我想我还不如死掉了比较幸福的时候,那个孩子出现了。
孩子?
一个下雨的早晨,我捡到了一个因山崩而失去母亲的孩子。他和我的孩子们差不多大,是个非常可爱的男孩子。他有着做虫师的资质他说他叫阿善,但是他被银蛊吃掉了一只眼睛,变成了独眼
淡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越发急迫:
那个孩子怎么了?
最后我把他赶出去了不能让他留在永暗旁边。而我总有一天要与永暗做个了断,也必须要处理被弄脏的光酒才行。可是造成光酒污染的原因就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把那个孩子赶出去以后,沼泽的围堰坏掉了,漆黑污浊的光酒流了出来。光酒这种东西,对于不是虫师的人来说,果然是过于有魅力,也过于危险了。
阿玉严厉地说道:
就算是对于虫师也是危险之极。
淡幽问:
光酒怎么了?
因为冲破了围堰,所有的污垢都流了出去,所以恢复了清澈的原状。
她旁边平静地抽着烟的男人黑眼睛上有着白浊的点。阿玉偷看淡幽一眼。她凝视着两个人,一动也不动。
就算是虫师,也会为了私利私欲利用光脉筋,或者乱用光酒
淡幽忽然说道:
你的眼睛就是代价吗?
阿玉看到,老婆婆的肩膀忽然微微地颤抖了。
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但是她发怒了。
这个女人把怒火带到了这里。是针对什么的怒火?
老婆婆的脸堆起了更多的皱纹,她笑了。
我也是知道的,知道的啊。
淡幽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凛然。
你舍弃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能活下去的话是他走运死掉的话,就是他的命数尽了吧。
阿玉做了个深呼吸,说道:
你刚才的话,我是当作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和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才忍耐下来的可是你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老婆婆发出了干哑的笑声。
对于没有母亲和孩子的两位来说,这似乎是有点难懂啊。或者说继母与继子才对?难道我们在说的是母子之情的话题吗?
无礼!你在说什么!
阿玉愤愤地站起来,淡幽伸手制止了她。
你的话说完了吗?
老婆婆低下了头,淡幽问道:
那个人口不能言,也是因为光酒造成的吧?
老婆婆翻起她看不见的眼睛。淡幽继续追问:
光酒并不是酒的。您真是说的一点都不错他做了非常愚蠢的事。
阿玉不由自主地插口道:
那个人又不是虫师,不可能走得到光酒。敢于玩弄光酒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只要有点历练的虫师都会知道这个的吧?
老婆婆笑了起来。
知道啊。您说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我要对您说一句话,我老婆子这次说的故事,是关系到淡幽大人自己的生命的。拜托您请一句不漏的听着,好好地把它书写下来吧。
淡幽脸色一变。
阿玉本想立刻就把老婆婆和她带着的男人统统赶出去,但是淡幽仍然拦住了她。
说吧。
阿玉的脸色因为老婆婆的话而变得惨白。本来就算用硬赶的,也应该把他们赶出去才对,但是现在迟了。
老婆婆说了起来。
为了封印言语中描绘的虫,淡幽必须将这个故事记录下来,一直到故事完结为止。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能中断讲述。
何况,这是封印在淡幽身体里的姻缘之虫、狩房家代代相传的那种虫的故事。
这是之前写过的所有书卷都没有记载的故事。就算已经写了下来,也只不过是把口耳相传的传说抄下来而已,至今没有一个人见过它真正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呢
说吧。
那么我说了那是发生在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的故事。在很久之前的过去。无论是京都还是鎌仓,都在一度又一度的战乱中被反复地烧毁,成为触目所见皆是尸骨累累的焦土的那个时候。饥荒与战乱一直延续了数年。无论是山里还是人所居住的地方,只要视线所及之处,所有的动物、植物、虫,一切全都灭绝了。地上变成了一片黑暗。
老婆婆就好像能看得见一样,抬眼望向淡幽,然后又把头朝向了阿玉所在的方位。
太阳有三百天没有出现踪影,天空也没有下过一滴雨,森林中的树木全都化成了树立着的枯木,田地干得裂出口子,河流干涸成了沙漠。
阿玉陷入了茫然。这是只有阿玉的一族代代传承的故事,为什么这个从没见过的乞丐一样的老女人会知道呢。
很多虫师都感觉到了不吉的预兆聚集了起来,他们果然看到了那种虫从天而降。也有人说,当时是想要开垦新的田地,但人们用铁锹挖出来的却是小山一样巨大的熔岩,那东西漆黑地蔓延了开去,一瞬间就像是大海一样将山林与村庄覆盖殆尽了。不过不管哪种说法,都是过去的传说,今天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阿玉失去了控制。
你是从谁那里听说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婆婆的声音一瞬间带上了怒气。
你才是,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阿玉大吃一惊。
她到底是什么人?
老婆婆耳语一般地说道:
不要说你已经不记得眼福的事情了。
你说什么?
淡幽凝视着老婆婆的眼睛。
淡幽有生以来第一次封印的虫的故事,阿玉亲身经历的,一个有着千里眼的女乞丐讲述的故事。
那的确是叫做眼福的。
阿玉到底也没有发现到呢。还说是
淡幽看向阿玉。她没有任何变化,仍旧用威严的眼光瞪着老婆婆。
老婆婆带着笑容,从容地答道:
哎呀呀,这一位看来是真的上了年纪,记性怎么会差劲到了这个地步呢。
淡幽小声地说:
阿玉,听下去。
老婆婆咳嗽了一声。
但记载了这大天灾的书后来都不知下落,只剩下了一卷书而已。那卷书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禁止誊写或者移动,一旦它再次来到太阳底下,或者交到别人手里,弄得不好就又要召来充满战乱和饥荒的乱世了。我老婆子就是这样听说的。
那场大灾祸,其实就是完全异质的禁种之虫突如其来地出现,让所有的生命在一瞬间消失。至于这虫的姿态、形状、性质,又该怎么封印,除了之前说的那卷书之外,所以记录都没有留存下来。
淡幽问道:
你知道书卷在哪里吗?
老婆婆干哑地笑了起来。
一个讨饭吃的老婆子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阿玉无法不插口。
你是虫师吗?
我很清楚那并不是卑微的流浪者能够看得到的东西啊。好了,难道你要我不再讲虫的事情吗?
封印在淡幽身体里的禁种之虫的事情,如果听不到最后并且记录下来的话,那么真的会要了淡幽的命的。
这个老婆子明明知道还开始讲了起来。
自己为什么让这个人进了房子呢。真是最大的失策了。
历代的笔记者必定都是女性,她们的特征就是刚刚出生就能一目了然的黑色胎记,胎记覆盖的部位可能是腿,也可能是手,那里是麻痹的,一生都动弹不得。我听说是这样。
老婆婆眯细了眼睛,虽然她根本看不见。
淡幽大人,你的胎记是在腿上吧?
淡幽并没有丧失冷静。
的确如此。
老婆婆笑了。
果然淡幽大人的婆婆的婆婆的婆婆,在怀孕的时候将虫封进了体内,而自己的全身都变成了墨黑的颜色
说下去。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做的,但是封印这种虫的媒介,就是我老婆子长年来关心的永暗而那位即将临产的祖先大人在平安生下了孩子之后,就去世了。
等这话题结束之后,为了不给淡幽的身体造成负担,到底是把这个老婆子和她带来的老人留在这里,还是尽快赶出去?
阿玉一时无法做出判断。
淡幽继续问道:
那虫又如何?
在祖先们的体内继续活了下去在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狩房家的子子孙孙体内活下去。而狩房家每隔几代就会有一个身体的某部位带着黑色的胎记的孩子降生。
淡幽微笑起来。
你知道的吗。
弄脏了您的耳朵。
老婆婆颤巍巍地垂下来头。
阿玉在发自心底的愤怒中颤抖起来。
这个人故意说出刚才的话,想要唤醒封在淡幽身体里的禁种之虫。
她到底是要干什么?
想到这里,阿玉总算明白了过来。
从一开始,这个老婆子就是为了唤醒禁种之虫而来的。
阿玉深深地后悔起来。
淡幽用手抚摸着弯起来的右腿。
那是住在我的这条腿里的最亲密的虫。我想那书应该已经不存在了你是在哪里看到的呢?
老婆婆微笑一样地眯起了眼睛。
只要它没有被烧掉、夺走、破损,或者被人不小心卖掉,那么如今它就应该在哪里才对。
你不知道吗?
老婆婆点了点头,阿玉的声音不由得粗了起来。
你撒谎!
淡幽叫住了她。
阿玉。
老婆婆正了坐姿,向着旁边的老人招了招手。
那老人已经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了。
老婆婆微笑起来。原本应该是眼球的地方却是个凹陷。四周的皱纹分外显眼。
淡幽问:
你的话就这样结束了吗?
接下来我就要说到禁种之虫真正的正体了。
淡幽和阿玉一起倒吸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这种虫子的姿态性质,但是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这种虫出现的山峰,谷地,城镇,海滩,将半径五里到十里的地方的人头脑中的言语与记忆全部抹消。从不认识字的人突然变得不长时间地看文章或者文字就会不安,也有人三年不能看文字,连听人说话都变得好像是折磨。三年之后,这些人就发疯了。换句话说,只要这未曾有过的虫出现,那一带的人就会发狂。
阿玉站了起来。
如果你敢编造的话,我可不好饶了你!
老婆子列举了好几个国家里的村子名。
全都是村里的人一起变成了痴呆,没有一个人能恢复过来的地方。
老婆子淡淡地道:
淡幽小姐请把这些话一字不少地仔细记录下来。
阿玉第一次看到胆量过人的淡幽苍白了脸孔。
老婆子说:
也就是说您知道这禁种之虫的名字吗?
阿玉不知道。她不甘心地咬紧了牙关。
说下去。
老婆子哼笑一声站了起来。
身边的男人慌忙也跟着站起了身。男人搀住老婆子的胳膊,无视于愕然的阿玉和淡幽,走出房间到了走廊上。
回过神来的阿玉飞奔到了走廊上,但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靠在扶手椅上的淡幽的眼睛,像是平板的玻璃一样发着光芒。
淡幽小姐,您还好吧?
淡幽微笑了一下。
我稍微休息一下然后马上开始笔记。请帮我准备砚台吧。
明白了。我马上去准备。
然后淡幽就倒在了地板上,不管阿玉怎么叫喊,甚至打她的脸颊,她都没有清醒。
拉开盖在腿上的被子,阿玉的脸色顿时苍白。
本来被封印在淡幽的右腿上的禁种之虫的黑色胎记开始从那里向着全身扩散开来。
老婆子带来的永暗,唤醒了封印在淡幽身体里的禁种之虫。
阿玉给银古寄了信。
※※※※※※※※※※※※※※※
到了下午,一下起雨来,就急速地寒冷了起来。
银古小跑着冲下变成红色的山腹,冲进了作为躲雨之处的教堂里。
他与一群虫师们不期而再会了。
虫师里很多都是足以做银古父亲的人,经常被揶揄说虫师全是些上年纪的老家伙,但是修验者们则都穿的好像山里的野兽,大口大口地喝酒,没脸没皮地追着女人,银古时不时会见到他们。
银古由于怀念而不由得叫了起来.
大家都在这里啊。
哈哈哈,哟,银古,你空着手啊?
我空着手,可是太罗,你连尾长泽的冬虫夏草都弄到了嘛。
长发的虫师盘腿坐在地上写着什么东西,那是记录着他所有的虫的情报的账本。
他的周围还有三个像涅般的佛祖一样枕着手肘横躺着的人。
其中一个剃了个和尚一样的光头,不过这个人为人很和善,而且也很佩服银古。银古也挺喜欢他的。
另外一个打扮得像修验者的样子,剪了个板刷头,叫做南庆的人说道:
借话(有话跟你说),银古。
什么事情?
现在春天已经过了吧。哪,就是那件事,那件事啦
作空(当它不存在)吧。南庆。话说回来,你最近交(与人欢好)过吗?
啊?
另一个和尚插了进来。
没哦。
啊?
打从前年跟寡妇之后就再没有啦。
一群人好像怒吼一样地放声大笑起来。
这些虫师们声音一个赛一个的大,震得屋子打颤。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说的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把和尚剃得发青的家伙接口:
那个寡妇可是照顾过大家的。
另一个和尚剪得七长八短,好像杂草一样的人举起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条。
最近我的信茧会送错信,就算送对了也连看都没法看。降(老化)了。
银古掏出自己的信给大家示意了一下,那与其说是信件,不如说是一条草绳子。
我的也降了。这是淡幽那里的阿玉婆婆来的。
是那个阿嬷(老婆婆)啊。
银古,你的信是谁来的?写着什么?
银古把眼睛从信上抬起来。
全是大洞小洞,根本看不出来。
淡幽不是很栽(喜欢)你的吗。
青和尚头调侃银古道。
就是啊,你这家伙盘很亮(帅男人)的嘛
银古坐在来,拿出一根香烟抽了起来。
也是,最近都没什么有趣的虫的事情呢
小雨一停,虫师们一个个地收拾好行装,又一个个地向着各自不同的方向去了。
基本上,他们不知道下次相逢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甚至连还会不会相遇都不知道。
但是一旦有什么他们又会互相帮助,彼此支持。
这是虫师的世界中,银古的心灵支柱。
银古一个人向后躺了下来,他在香烟的烟雾缭绕下眺望着天花板。
阿玉会使用信茧紧急寄信来。这实在是不多见的事情,这实在是很少见的情况。
※※※※※※※※※※※※※※※
稍过了没多久,就接到了阿玉的第二封信。
这一封也到处都是虫洞,基本看不出写了什么。
但是淡幽小姐遭遇了紧急事态,请务必排除万难迅速赶来。只有这一句是清清楚楚的。
使用信茧来交换信件,这是自古以来就广为虫师所知的常识。
把两只蛹一同结出的大茧缫成丝,然后再重新编成两只茧,茧就会变薄,而里面的好像黑毛球一样,叫做空虫的虫就会跑出来。
空虫会在闭合的房间、袋子、被子、抽屉、壁橱、监牢、棺材,也就是所有的密室中产生,它们不间断地挖出空洞,扩展着虚空。
两个茧中的一只封住了空虫。作为空虫的习性,它们就只会在两个巢之间跑来跑去了。
然后在一个巢中放进信件,空虫就会跑到有着第二个巢的人那里去,把信送到。
反过来也是一样。
银古从背后的木箱里取出作为紧急时移动用的特殊蚕茧。
通常的信茧是由两只蛹做出的,一只茧再重新编成两只做成的,而银古现在手里拿的这个是特别的,三只蛹做出一个茧,而后再拆成三个。
根据狩房文库从鎌仓时代以来的记载,两个蛹的茧顶多只能送送信件,而三个的话,就可以让人类的身体与魂魄跳跃到远方,或者从远方把人拉过来。
这里到狩房别墅有五十里地,趁着白天赶路的话,要花上三天。而空虫则是通过虚穴跳跃的。
银古再一次打开了通过信茧送到的满是洞洞的信。
※※※※※※※※※※※※※※※
淡幽小姐遭遇了紧急事态,请务必排除万难迅速赶来。
淡幽发生了什么事。银古如此确信。
在淡幽体内沉睡的虫,是会让所有的动植物都消失的禁种之虫,难道是它醒过来了吗?
没有时间了。
银古骚了骚头,关上了阴暗教堂的门与窗子。
空虫会跑到这个密室中来,在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就看到一个黑色的毛球在空中漂游。
银古把信茧放在地板上,找到了空虫进入的地方。
他把食指伸进那个洞里,然后就像被吸走一样一点点地进入了里面。
踏进洞穴里,在银古看来,这里好像生物的胃肠里一样是红黑色的,而且柔软又阴暗。
银古靠着蜡烛的照明前进,走到了大虚之中。
吞食空间的空虫在上下左右钻出了无数的洞,在这里会聚成了宽阔的大厅一样的空间。象这样的大虚还存在着无数多个。
不管哪一个都与哪里的密室相连接着。
银古拉着作为路标的古旧锁链前进着。这锈迹斑斑的锁链是炼铁制造的,坚固非常。
要是在这里走错了,就会走到时间和场所天差地别的地方钻出来。
许多农村的传说里提到空虫,提醒人们不要在家里制造出密室。也不能把自己关在密室里。
如果不小心打开了空虫所在的密室,就会被带进虚穴里去,在那里时间是停止的。
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再回来,但是也不会再出现在消失的时间与地方。
不少人在亲兄弟都已经全部亡故的几十年后,才以被空虫带走时孩子的模样出现。
银古追逐着晃晃悠悠地漂浮着的空虫,抓着锁链步行着,洞分成了两个,然后又分成了三个,接着又分成了两个。
不管走到哪里,红黑色的洞穴光景都是一样的。
银古忠实地跟随着它的脚步。这与一个人的出生正好相反,婴儿沿着产道,寻求一条活路。
而现在与这正相反。
等到那红黑色的产道一样的洞穴结束的时候,银古滚到了一个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中。
那是狩房别墅的客间。
※※※※※※※※※※※※※※※
银古为了寻找阿玉走到了走廊上。这里比起以前来的时候显得更加空荡荡了。
可能是听到了银古的脚步声,阿玉出现了。
你来得真慢,银古。
对不起。
我写了让你尽早过来了。
所以我才用信茧过来的啊。
跟我来。
旋转身体,阿玉给银古带路,她套着白色足袋的脚在左拐右弯的走廊上小跑了起来。
这是我阿玉一辈子最大的失策。
阿玉拉开拉门面对着庭院的八榻榻米大的房间里铺着被褥,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淡幽正蜷缩着身体,发出急促的呼吸忍耐着疼痛。
银古已经听阿玉说过,淡幽因为体内的禁种之虫觉醒的剧烈疼痛而难以忍耐,不但失去了意识,而且还陷入了危急状态。
但是亲眼看到她痛苦的样子,连银古都觉得心脏被绞紧了。
银古看到淡幽苍白的脸孔从絮乱的头发下露了出来。
虽然她微微地睁着眼睛,但是意识却不清醒。她的下颚在颤抖着。
她是不是痉挛了?
不,并不是那样请看看这里吧。
阿玉掀开了盖住淡幽的被子。
从淡幽纤细的脚尖到膝盖,整整一条右小腿都覆盖着漆黑的胎记。
这是封印了禁种之虫的第四代笔记者的特征,所有的虫师们都知道这一点。但是银古看到的却是更恐怖的东西。
不只是小腿而已,连从和服中露出来的手掌,手肘,乃至脖颈,淡幽的整个右半身都被坚硬膨起的墨黑瘢痕覆盖了。
银古在淡幽的腿边跪了下来。
喂,玉婆婆,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几天前她身体就不舒服了,但是昨天晚上开始却发生了剧变。
我碰一下看看。
银古碰了碰淡幽的脚尖,脚忽然抽搐了一下。
也许是很疼吧,银古立刻抽回了手。
脚尖是冰冷的虽然她在发高烧。
到底要怎么做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不要慌,银古。
吃药了吗!?
阿玉低声说道:
没有药。凡是虫引起的,就是用了药也是没用的
银古跪到了淡幽的枕边。稍稍把头靠过去,确认着淡幽的呼吸。
他再抬起眼睛来,见阿玉一副还有话对他说的表情。
跟我来。
阿玉带着银古走出了淡幽的寝室,用双手关上了拉门。
※※※※※※※※※※※※※※※
见阿玉打开了通往狩房家地下书库的暗门,开始拉起吊篮,银古问道:
淡幽让她一个人没关系吗?
马上就回来。银古,你进过书房吗?
进过的。
我可不记得给过你允许。是淡幽小姐带你去的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只有一次而已。
一次也已经足够了过来,坐上来吧。到了下面,我有事情要交给你。
阿玉点燃了手中的提灯。
银古踏上两个人乘坐的大吊篮,稍稍摇晃了一下。阿玉牢牢地握着绳子。
她让银古坐在比较低的位置上,自己好像给一叶小舟掌舵一样放着绳子,把吊篮放了下去。
提灯那微弱的光环,照出了作为墙壁的岩石上粗粗的挖掘痕迹。
吊篮着了地,阿玉打开了门。
银古的鼻腔感觉到了静止而不流动的空气特有的干燥感。
从提灯的光圈外,传来无数的书卷散发出的、纸张与空气互相作用而产生的独有气息。
在阿玉用提灯照出的光环中,密密地排列着放满了书卷的书架子。
银古嘟囔道:
增加了啊是我来之前的三倍多。
这是淡幽小姐的力量与献身的产物。
书架也增加了吗?
要收藏那么多的书卷,也只有增加吧?花了三年啊。
书架设计成使用了滑轮的移动式,书架之间都有着梯子。
过来。
银古跟着阿玉,走到了书库深处一处铺着草席的地方。
那里放着一具涂着黑漆的书桌,上面有搁臂、砚台、还有三只使用过的毛笔。
这是淡幽大人的书桌。本来的话,是根本不会让你坐上去的。
我知道啦。
银古坐到书桌前,摊开桌子上放着的写完还没有放进书架的书卷,淡幽清秀的小字出现在了上面。
阿玉在书架间奔走,找出了几卷书卷,回到了书桌旁边。
给你全部读过,记住封印的方法,然后马上到上头来。
银古翻开书桌上的那一卷,迅速地看了看。
永暗?现在就是那东西凭依在淡幽身上?不是禁种之虫吗?
不是。银古,你知道封印永暗的方法吗?
不
你对永暗有多少认识?
听是听说过但是没见过。似乎是从相当古老的过去就有的虫。
是从光酒中混杂的污秽里产生的虫。
可是最近到处的能够涌出光酒的光筋脉都在枯竭就连光酒,我也有好长时间没有碰到了可是,为什么淡幽会被永暗附身?
阿玉把老女人虫师来过的事情告诉了银古。
禁种之虫,永暗,还有银蛊的事情,她全部简单扼要的讲了一遍。
能够与永暗对抗的,只有寄生在它体内、抑制它成长的虫,银蛊而已。
据说银蛊像是巨大的鱼,但是却没有任何的记录。
银古露出了吃惊地表情。
那确实是叫做银蛊的吗?
阿玉点了点头。
银古,你能想到什么人吗?
银古摇了摇头。
想不到那个老虫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是特地来降祸的。
那个人带来的永暗唤醒了淡幽体内的禁种之虫吗?
恐怕是这样。银古,你赶快把封印的方法记住。我回去照看淡幽小姐。
只要有那种叫银蛊的虫就有办法了吧?
别说傻话难道你想到什么了?
不。不过难道不能把书卷拿到淡幽身边去吗?
如果把书卷带到淡幽小姐的身边只会更危险。要是被封在里面的东西连带着跑了出来怎么办?你也多用用脑子想想啊。
银古迅速地读过了书卷。
跟预想的一样。要击退永暗并不是难事。
只要把混入了污秽的污染光酒收拾干净,永暗也就会消失了。
而另一方面,使用银蛊来对抗永暗的方法却连一行也没有。
虽然也会有虫师被立下功名的欲望驱使,编造出本不存在的虫,但是虫师的世界是非常敏感的,如果有人敢这么做,立刻就会被拆穿了。
永暗是自古以来就被认识到的虫,而能与它对抗的银蛊也不是近年来才有的。基本上,虫师的世界中是不可能有不存在的虫却长期流传的现象的。
而永暗唤醒的禁种之虫,对于这原本就被封印在淡幽体内的虫来说,除了以永暗封印这件事外,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要是一步走错,不但淡幽的生命不保,连这一带都要面临大难了。
银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书卷,问阿玉道:
阿玉婆婆。那个人对于淡幽的禁种之虫又是怎么说的呢?
阿玉简洁地说:
这种虫出现的山峰,谷地,城镇,海滩,将半径五里到十里的地方的人头脑中的言语与记忆全部抹消。从不认识字的人突然变得不长时间地看文章或者文字就会不安,也有人三年不能看文字,连听人说话都变得好像是折磨。三年之后,这些人就发疯了。换句话说,只要这未曾有过的虫出现,那一带的人就会发狂。
哦。
这时阿玉忽然叫了起来:
银古,你怎么了!
从银古那凹陷下去的左眼里,有什么黑色烟状的东西冒了出来。
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你那是虫你不要动你安静地呆在那里!
怎么办
银古,这就是你封在身体里的虫吗?
不知道
银古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就向着书架倒了下去。
架子上的书卷纷纷掉落在了他的身上。
每个身为虫师的人体内都有供虫生息的地方如果体内的不是普通的虫,而是异形之虫,宿主作为虫师的力量就会加倍提高银古,你体内的虫就是永暗吧?
苍白了脸的银古嘀咕道: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因为我有很多的事想不起来
看到掉落在银古旁边的书卷,阿玉叫了起来:
淡幽小姐的文字!
因为冲击,书卷的系绳松开了。
从缝隙间,淡幽清秀的文字就好像长了无数的脚一样,刷拉拉地爬到了地板上。
文字突出的部分像是触角似的蠕动着,从地板又爬到了墙壁,锁一样的文字在整整一面墙上蔓延起来。
而从银古凹陷下去的眼睛中升腾起的黑烟,则在书库里越积越浓。
阿玉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
银古抓起手边的书卷,紧紧地绑住。
里面漏出了好像拧抹布一样的黑色液体,掉在地板上碎裂了,化成淡幽的笔触,变成文字的行列蠕蠕爬开。
阿玉婆婆!是淡幽的虫在闹腾吧淡幽她没关系吗!
快走!跟我来!
她推着银古的后背冲上吊篮,握紧绳索就要迅速向上拉起来。银古按着一只眼睛低着头叫道:
阿玉婆婆!这里交给我来封印,淡幽就拜托您了!
你要怎么封印啊!
还能怎么封印,有书卷在啊。
就算有书卷在,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又能把这些读出来吗?
这个书库没有光酒吗?
阿玉摇了摇头。银古突然飞身从吊篮里跳了出去,在黑暗的底部向阿玉叫着:
阿玉婆婆,淡幽就拜托了!
※※※※※※※※※※※※※※※
拉开拉门,见只有乱成一团的被子散在地上。
无论是寝室,还是走廊上,都没有淡幽的身影。
阿玉在邻房里找到了昏倒的淡幽,将她抱了起来。
她开始痉挛了。
手脚都好像被操作着的人偶一样僵硬地挥动着。
阿玉首先确认淡幽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
淡幽小姐淡幽小姐!
阿玉从肋下抱着淡幽,想把淡幽扶回寝室去,这时淡幽的脖颈露了出来。黑色瘢痕的颜色更深了。
阿玉顿时慌了手脚。
这是永暗吗?还说是,是原本就附在淡幽身上的禁种之虫?要是它一旦被解放出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噬宿主的话这原本就是淡幽小姐饲养的虫,能够操纵它的人,只有淡幽小姐一个人啊
这是迄今为止一次也没有试过的术法。
以被附身的人自己的血来洗清污秽。
不记得是写在地下书库的那一个书卷上。而且也不能保证对这种虫就能生效。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
阿玉让淡幽躺回寝室的被褥上,望着淡幽的手指。
然后她拿了短刀来,调整了呼吸,好像为了不让自己看到淡幽的脸孔似的,她垂直地握住刀,在手上罐子了力气刺下去。
可是却硬得连刀都刺不进去。
似乎已经石化了。
热水。
趁着泡在热水里,血流加速的时候一口气刺破。
阿玉慌忙去烧水。可是从井中提出水来,再放到灶上去烧需要很多的时间。
银古又怎么样了呢。
那个书库是使用了特殊的浆糊的纸封起来的,就是为了不让虫从书库里爬出去。
虽然书库没关系,可是银古的生命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阿玉心中喃喃念着请务必要支撑到淡幽小姐恢复啊,她的心情已经近乎祈祷了。
终于烧热了浴池里的水,阿玉抱着淡幽,把她放了进去。
淡幽穿着睡衣泡在里面,直浸到脖子,淡幽的脸颊开始红润了起来。
只差一点了。
阿玉数着秒拔出短刀,提起淡幽的手臂,揉着她的上臂。
这附近已经不那么硬了可是,却又太接近心脏了
阿玉将小刀的刀刃放在淡幽的皮肤上。
就在她镇定地说着都交给我的时候,刀刃却明显地在颤抖着。
头脑还来不及想就是现在,握着刀柄的手就已经用力刺了下去。刀尖干脆地进入了淡幽的肌肤里。白色的伤口深深地张了开来。
稍等了等,浓稠的墨就从伤口中涌了上来,将浴池中的水染成了黑色。
阿玉撕开布缠绕在淡幽的手臂上,等着墨变色。
如果迟延了的话,淡幽也会丧命。
然后她看到黑色里混杂上了红色,变成了鲜血。
阿玉一口气绞紧布条扎住淡幽的手臂。
到了这时,淡幽才第一次呻吟了起来。
淡幽小姐!
睁开眼睛的淡幽发出了低语:
银古
地下书库的门关了起来,银古稍稍掀起一点壁纸,而后看守着门。
壁纸使用了能够封住虫的特殊浆糊。这样虫们是无法从这里跑出去的。
他找到了提灯的油,回到了淡幽的书桌边。
从他凹陷的那只眼睛中冒出的黑烟已经液化了,沿着脸颊滴落下来。银古好热闹怕用手去摸那东西。
提灯的光照着四周的墙壁,再郑重地照着地板。从书卷中逃出的无数文字的行列像是头发一样彼此纠缠着爬行。
没有多长时间,整整一面就成了漆黑色,而且还在不断地增加着厚度向着地下书库的门杀到,但是却被壁纸封住,只得堆积了起来。
如果提灯的光断了,那就完了啊。
银古这么想着,却不可思议地感觉到了安心感。
这黑暗是温暖的。
他闭上了眼睛。脸上流淌着的东西是温暖的,令他想要睡觉。
可是文字的队列爬上了他的膝盖,他猛然醒了过来。
看来这个地下书库里的的所有书卷解开封印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如果我体内的虫唤醒了你们的话总有一方要吃掉或者被吃掉才算完事吧。
银古站了起来。文字已经顺着他的手指爬上了脸。
这是淡幽的文字不是永暗。
永暗在哪里?
银古大声地叫道:
永暗!我在这里啊!
黑漆漆地固定在墙壁上的文字掉在地上,翻了个个儿。
它的背面是白色的。
它好像年糕一样膨胀起来,忽然就变得比一个人还要高了。
白色的东西发出了声音,那是杵刮着石臼一样的声音。
阿善。
永暗你在找什么?
人形接近了银古。
阿善。
逼近到眼前的白色人形有一张脸。
埋在深深的皱纹里。
是个女人是个老婆婆。
你是谁?
那雾笛一样的声音搔着耳膜,说到一半,银古的头脑就浑浊了,手脚颤抖起来。
无论说什么,都似乎太过奇怪了。
盖着白布的老人从布下伸出抖动着的手,向着银古逼过来。
阿善
银古恐惧地看着她的手,那只手里的杯子带着潮意。
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他记得那种甜美的香气。
那是光酒。
这是虫,也是虫的生命源泉。虽然只要喝一口就会丧失思考能力的危险,可是那是只要喝下去就能抹消现世的一切苦楚的生命之水。
银古看过太多被冲昏了头敢去喝它的前代虫师留下的关于它的记录。只喝一口,就可以三天三夜不睡在山野里不停地走,不吃不喝空着手就能征服最高的灵峰,连水都不带行走一百天以上等等等等。
只要喝下去就能恢复生气,维持最新鲜的心情,甚至有人说那是返老还童的妙药。
喝下去就会泛起记忆,不管多么微小,都会恢复得鲜艳如画,直接逼近到眼前。
但是,凡是把它喝下去的人都必然会遭到报应。
或者口不能言,或者耳不能听。再或者心神衰弱,丧失了回忆、言语,甚至是作为人类的心。
被白布掩盖的老婆婆拉起银古的手,向他恳求着。
阿善啊啊,是阿善阿善,我是阿善
银古甩开了她的手、
住手。
阿善把你那温暖的眼神给我吧这里好冷,一直都好冷你不冷吗来,到这里来吧
你你是永暗?
银古忘记了,在与虫对峙的时候,绝对不可以与虫说话,这是致命的错误。
白布下的老婆婆顿时停止了动作。
不要说得好像你忘记了我啊。
这个时候,太多熄灭了。
比起光线变暗,似乎更该说一切都在一瞬间翻覆了过来一样。
之后的事,银古便完全不知道了。
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银古闭上眼睛,杯子碰到了他牙齿。湿气碰到了嘴唇。
一瞬间,所有的东西变成了一片光芒。就好像雷雨闪电一样。
※※※※※※※※※※※※※※※
有刷刷的声音。
杉树林的枝条在摇动着。
与被雨水抽打着的时候不一样,那是好像有谁在晃着树干似的摇法。
鸟儿以与平时不同的高亢声音惨叫着,野兽在山道上乱冲。
穿过青翠欲滴的森林,新绿的团块又在眼前出现。滴落在叶子上的雨声听起来是那么静谧,能听到的只有雨声的回音,还有回音的回音而已。
在树叶的摩擦声停止,变成一片静寂的时候,眼前的山坡上忽然渗出了大量的泥水。
一个怀念的声音说道:
不可以停脚哦。
嗯。
他回答,他发现自己是在和谁说话。
脚无法行动。
路右边的山大大地扭曲了,开始了滑坡。
道路被泥山吞没。
杉树林怒涛一样地从斜面上滑下,飞一样地向下滑去。
他拉着被压在巨石下的蓑衣的一角哭泣起来。
夜色迫近来。他用脸孔承接了沉重的雨滴,用尽全力哭了起来。似乎腹部开了个大洞。
你在做什么。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浮现在视野之中。
苍白的火焰一样的白,一个女人就站在刚刚发生过崩塌的悬崖上面。
要是你再在这里呆下去一定会死的。到上面来吧。
※※※※※※※※※※※※※※※
一身雪白的女人住在沼泽边的小屋里。
小屋很清洁,通风也很好,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地炉中的灰还是新鲜的。
因为长长银发,看不清她的表情。墙壁边放着好几个穿着衣服的木偶,前面都供奉着豆沙年糕。
女人照料了在衰弱中沉睡着的银古,帮他包扎了疼痛的腿,摸他的脉搏,更换枕头的位置,测量他的热度,用湿布冷却他的额头。
银古闭着眼睛,感觉到沼泽里有什么东西发出水声爬了上来。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里有沼泽啊。
女人定定地看着沼泽。门外投进来的光将女人照得一片雪白。
但发光的并不是白昼的太阳。沼泽的表面正有银色的火焰在剧烈燃烧。
女人散发着与沼泽同样的光辉,被头发遮没的那只眼睛是凹陷下去的。
你不可以照到那个沼泽的光。
天花板上有青绿色的光条滑降了下来。
抬头看去,见那些东西在天花板的附近纠缠蠢动着。
那是虫。
银古安心了。到了夜里,虫也没有消失,仍然在天花板上纠结。
白衣女人再次说道:
因为有你在才会聚集起来的。
他出了小屋,站到沼泽前面。
水波哗啦啦地摇晃着拍打着脚尖。
有什么在动。
绿色黏稠的水底,有白色的东西滑过。
它有着圆圆的头,毛笔一样光滑而尖的尾巴,比雪还有白,圆滚滚的鱼。
一瞬之间就来了十几条,它们凑在一起画着弧线。
绿色的水现在就像是流进了墨汁一样变黑了。红黑色的血液扩散开来。
无论哪一条鱼都从左眼流出了血来。
是永暗造成的。
回过头去,见女人就站在那里。
回到故乡的时候,我的孩子们和丈夫都不在了。他们为了找吃的进了山里,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溶化在了这个沼泽里的永暗里。
女人拨起了它的白发,指了指凹陷下去的眼睛。
变白了的东西一定会变成永暗。我的丈夫,孩子们也是,我也是所有的都在这个沼泽里,在永暗里。
黑色的血液从女人的凹陷下去的眼睛流出来,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要阻止被永暗吞食,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用光酒去冲洗另一种,就是让它于叫做禁种之虫的虫彼此争斗
银古知道那个结局。
他用力地睁大了双眼,看着沼泽中耀眼的光芒。
等眼睛习惯之后,就清晰看到鳞片一样的细小花纹连绵在一起,向着一定的方向缓缓地流动过去。
全身在温暖而黏稠的东西中像糖一样融化了,向着沼泽中流去。
在几股流动中,银古感觉到白衣女人就在那里。
女人慢慢地自转着,为了碰到她,银古伸出手去。
你的手好温暖。不只是手,只要你看着我,就好像太阳照着我一样的温暖。遇到你的那一天,就连那个沼泽边的阴暗,也因为你的眼神而变得温暖了
沼泽中央燃烧着的银色的火焰扩展成一片,好像内厚厚的冰层覆盖住一样。
快走,银蛊已经醒了。
为了从永暗那里逃离出来,就把一只眼睛给了银蛊吧。
但是另一只眼睛一定要紧紧地闭着。这是为了你能再一次沐浴在阳光之下。
像山一样膨胀起来,散发着白光的带状东西,缓缓地向左右摇动着它毛笔一样的尾巴游动着。
那就是银蛊。
寄生在永暗的底部的,没有眼睛的鱼。
自转里只剩下了虽然在游泳,但却比整个沼泽还有大的一条。其他的全部都消失了。
※※※※※※※※※※※※※※※
头顶上传来无数的扫帚在扫动一样的声音,像是洪水一样地流淌着。
风在各处留下余韵。漆黑的树丛中间有着月亮。
怀里有着什么带着体温的棒子一样的东西。
银古取出短刀,拔出刀鞘,刀刃在黑暗中反射着银色的光芒。
他觉得痒,无意识地伸手去摸左眼皮,眼窝边是堆起的皱纹。
只要向着哪里确实地走下去,黑夜总会过去的吧。
月亮出现一次的时候他就数一次,七八九被遮没在黑暗里有十几回之后,月亮明显地下沉了。
又是,月亮。刚才才落下去的。这是第几回了呢。
象这样的时候,只要叫出自己的名字就好了。只要能马上叫出自己的名字就不会有事。
为什么会记得这句话呢。其他还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而且自己也不想要去想起来。
对了,我的名字。
混沌的空白充满了头脑。
象这样的时候,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什么都好,想起什么来啊。
可是,如果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那么什么都好,把叫出来的语言作为自己的名字的话
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漫长的思考后浮出来的,只有一个词而已。
阿善。
那是什么?
是我。
※※※※※※※※※※※※※※※
银古咬碎了热热的快体。
在地下书库的黑暗中,细如牛毛的雨降落了下来。
一次又一次地打湿着自己的脸颊的,是自己的眼泪。
然后完全的黑暗向着自己倒了下来。
遮盖了意识。
※※※※※※※※※※※※※※※
淡幽按阿玉说的,带了锡杖过来。
它放在对女性来说有些过于沉重的纵长桐木箱里。
淡幽乘上了通往地下书库的吊篮。
下去。
明白了。
阿玉在上面等着。
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去。
淡幽微笑了起来。
那么您就在远处看吧不知道要花上几晚上呢。
我给您拿些饭团来吧?
好啊。
淡幽凹陷下去的脸颊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下去。
阿玉握住了操纵吊篮的绳子,吊篮缓缓地下降。
冷汗从腋下流了出来。
她听到了无数的虫解开封印蠕蠕爬行的声音。
银古在哪里?
在淡幽小姐的书桌旁边。
吊篮着地,随着阿玉打开门,贴在内侧的纸撕破了。
虫的文字行列从破洞中爬出来,被淡幽用手捏住,扔回了书库里。
封住这里吧。
阿玉用提灯照着,同浆糊和壁纸的残余将两个人刚进来的门重新封印住。
黑暗之中有光在微微地摇动着,影子延伸到天花板上,又缩回去。
淡幽雨阿玉急忙跑了过去。
看到有个人影在提灯的光线里,而那个人影是漆黑色的。
淡幽抱起银古。
他乌黑的脸上隐隐地能看出淡幽的文字的轮廓。
黑暗已经沉进他体内深处去了阿玉。
阿玉打开了沉重的桐木箱子,一柄以带着金丝的五色锦缎包裹着的炼铁锡杖显露了出来。握住的地方带有金属环。
据说这是大陆宋代的一位名匠打造而成,后来流到日本,被献给了京都的天皇。
虽然不知道这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三代前的狩房家家主得到了它。
淡幽在一只手上套上了护腕,从阿玉手中接过锡杖,站到银古的头边,然后,以锡杖向着躺在地上的银古的头边击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附在银古身上的文字们一起飞了出去,四下逃散。
它们从地板逃到了墙壁,甚至飞速爬上了天花板。
阿玉战战兢兢地问:
淡幽小姐这是
首先要把被永暗吸引的文字抓住,封印起来。
文字的行列在淡幽的脚边逃亡着。
阿玉,给我纸卷。
遵命。
阿玉用双手把纸卷在地板上摊开。
淡幽的眼光注视着墙壁上刷刷奔走着的无数文字。
接着她从锡杖中抽出了有自己一半长的筷子,她将筷子朝向着墙壁,突然扎了上去。筷子尖将蠕蠕地蠢动着的一列文字按个正着。
第一千八百五十三卷,第一章。
她用尖锐地筷子尖夹起那列文字,把手腕用力地向后甩去。
淡幽把文字摆在了阿玉铺开在地板上的崭新纸卷上。然后用手在上面抚过,重新将文字固定在了纸上。
接下来的一列文字迟迟不靠过来。
淡幽将筷子悬在空中等待着。她回过头来,见一列黑色的文字正飞快地逃开。它发出像是蜈蚣游走一样的声音,潜入了提灯的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淡幽又举起锡杖来,向着银古的头边地板上顿了下去。
虫们再度四散奔逃。
趁着它们爬上墙壁的时候,淡幽用长筷就夹住了它们,移动到纸上,再以食指抚过固定。
第一千八百五十三卷,第二章。
蠕动着的文字,有一列飞速地飞向了空中,电光火石之间,被淡幽的筷子夹个正着。
用长筷从墙壁上挑到纸卷上,再从墙壁上到纸卷上,在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循环之后,淡幽的手指已经被文字染黑了。
被筷子夹其的文字虫们印在了淡幽的手掌、手指与手腕上。
阿玉又摊开一个新的卷轴铺在地上。
鲜血飞溅到了纸上。
阿玉猛得抬起头来,看到夹着墙壁上的文字的筷子一滑,深深地刺进了淡幽持筷的大拇指与食指之间。
淡幽小姐!
淡幽对此却置若罔闻。
只是被禁种之虫遮成一片漆黑的右半身时时会抽搐一下。
她蜷缩下身体,再弹跳起来,重新拿好筷子。
阿玉知道,那是封印着禁种之虫的右半身在剧烈地作痛。
至少也要把几万卷的文字固定在纸卷上才行,阿玉用过度疲劳而变得一片模糊的头脑这样想着。
淡幽的脚忽然一晃。
明明套了足袋的,怎么还会滑呢,淡幽想对阿玉这么说,但是她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吧?还是黎明?或者是中午?
淡幽又将锡杖打在银古太阳穴旁边的地板上。
不管做几次,虫仍然不断地涌出。
不管怎么抓,虫仍然在骚动着,四下奔跑。
淡幽忽然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已经没有摊开的卷轴了。阿玉只是将双手撑在地板上,低垂着头而已。
阿玉,躺下来休息一会吧。
阿玉慌忙立起膝盖。
淡幽小姐您身体没事吧?
没事。文字已经全部归回原位了接着就只剩银古的永暗银古在哪里?
阿玉寻找着银古。
银古?
想要站起来,可是腰间却闪过剧痛,顿时一动也动弹不得。阿玉疼得流出了冷汗来。
淡幽笑了笑。
休息吧。
淡幽提起提灯,在书库间寻找着。
银古银古!
她忽然将提灯放低。放下提灯后,淡幽费力地拖着银古修长的身体走了过来。
好重啊。
淡幽用提灯的光照着银古的脸孔。
阿玉也随着她看去。
淡幽的手指碰触着银古乌黑的脸,不由得一缩。
他的脸比石头还要冷。
淡幽心中泛起了想要撬开他的眼睛的冲动。
银古,你睁开眼睛啊。
没事的,他还有呼吸。
银古恐怕是被觉醒的永暗控制住了吧。
不,抓住银古的不是永暗也不是我的文字们。阿玉,你把银古带到上面去。
把书卷放回书架上之后,两个人分别抬起银古的双手双脚,半拖半抬地把他带到了通向地上的吊篮边。
虽然银古很瘦,但是他身体很高大,自然也很重。
银古的身体歪过来,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怀里滑了出来,掉在地板上,而后又坚硬地弹了起来。
黑色的木鞘掉了下来,露出了没有刀锷的双刃刀锋,那是村子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形状,刀刃闪着寒光。
等吊篮停止摇动后,阿玉把刀捡了起来。它吸收了银古的体温,却仍然像冰一样的冷。淡幽从阿玉的手中接过刀,再拾起鞘来把刀收回鞘里,深深地插回了银古的衣服里。
吊篮在黑暗的空洞中抵达了底部。阿玉拉着绳子,固定住了吊篮。
淡幽首先抬起了银古的双肩,将他的上半身放进了吊篮里。阿玉再将下半身也推了进去。
银古弯曲着修长的手脚,蜷缩在吊篮底部,淡幽与阿玉站在他的脚边,卷起袖子来抓住绳子,用全身的体重拉着。
吊篮载着三个人的重量,缓缓地向上升了起来。
※※※※※※※※※※※※※※※
视野中染上了一片暮色。
她们将银古搬运到了作客的虫师住的房间,淡幽对阿玉说道:
把那个拿来。
是。阿玉拿来的是一个黑地,上着抹茶色的釉的厚厚的壶。从壶中舀起一匙蜜,滴落在银古紧闭着的双唇中间。
那是在石屋里冷藏着的特别的蜜,但是对于健康的人来说,那却是苦涩的。
银古的牙关咬得很紧,那蜜流到了脸颊与脖颈上。
两个人撬开了银古僵硬的牙关,用匙子将蜜流进去。就在这一瞬间,银古好像被钓到了陆地上的鱼一样喘着粗气挣扎了起来。
要睡了吗?
恐怕是吧。
我们走。
拉起被子给银古盖好,两个人走出了房间。
她们关上拉门,回到了面对庭院、用来面会虫师的那个房间。两个人都有一种不回到坐惯了的座位就不安心的感觉。
淡幽面对庭院,靠在几案上,阿玉陪伴在她身旁。
太阳在注视中迅速地落了下去。
淡幽开了口。
失控的文字虽然已经恢复了原状,但是银古还有一半在黑暗里因为那黑暗原本就存在于银古体内的。
那个老婆子说,要清洗掉永暗的话只要用光酒去冲洗就好可是我们这个狩房别墅连一滴光酒也没有啊。不管是这个村子,还是国家,这几十年里都根本与光筋脉无缘的。
虽然知道没有用,但是淡幽还是拜托了阿玉:
拿地图来。
阿玉拿来的光筋脉的地图,并不是近年来所使用的。
现在这个时代,可与靠着自己的脚寻访出一张地图的先人们的时代不一样了。
人们为了获得煤炭依次凿开各地的山,甚至把它们削平,许多光筋脉都已经干涸了。
还是要让银古浸泡光酒,把凭依在他身上的永暗冲洗掉才行。要是不行的话那恐怕不是被黑暗吞食,就是虫跑到外面,这样银古说不定就会死的啊。
阿玉说出口的话,正是淡幽一直以来想到的。
能够克制永暗的虫叫银蛊。如果真的存在的话
淡幽微笑了起来。
在哪里?
说不定,就封印在银古的体内呢。
淡幽认真地打量着阿玉。
这是在开玩笑吗?
从开着的拉门里,风从庭院中吹了进来。
稍稍迟了一下,草木也随风摆动着头。
淡幽仰望着漆黑的天空。
要下雨了吧。
阿玉站了起来。
我去准备晚饭。
我什么也不用的。
如果不多吃一点的话,会搞坏身体的。
在阿玉离开之前,淡幽将一只手肘撑在几案上,呆呆眺望着前方。
那是那个老婆婆与跟随着她的老人所坐的地方。
※※※※※※※※※※※※※※※
阿玉每天三次给银古送去在石室中冷藏的石蜜。
银古的身体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的迹象。漆黑的皮肤似乎已经复原了大半。
隔扇外传来竹叶摩擦的声音,今天是个阳光很好的晴天,从拉门的空隙间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在银古脸上,让他的脸颊看起来有了点血色。
淡幽特地过来看看银古的样子。
阿玉,银古什么时候才会醒呢?
很快就会了。
啊吗,这样啊
几天后的早上,淡幽拉开拉门的时候,就吃了一惊。
仰面躺在被褥上的银古将头微微向左右摇着,淡幽听到他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淡幽故意发出声音来。银古的呢喃这次听得更加清楚了。
月亮刚刚才落下去的这是第几次了
淡幽装作刚刚才到来,又一次用力地拉开了拉门。
银古,你身体好点了吗?
银古抬起眼睛来,他的脸色是苍白的。
你肚子饿不饿?
银古的眼睛没有焦点。
淡幽你没事吧?
淡幽微笑了起来。
我好好地在这里啊。
银古望着淡幽的脸,然后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微笑了起来,又闭上了眼睛。淡幽一直看护着银古,直到他再次沉睡。
吃过了早饭,淡幽说想要到外面去。
阿玉让银古陪伴着他。
淡幽本想拄着拐杖自己走上山路,银古则轻松地把她背了起来,大步走向前面。
阿玉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而后又去晒书卷了。
因为不趁着天气好的时候赶快晒干的话,封印在上面的东西又要跑出来了。
虽然阿玉对于该不该拜托已经收拾好行李的银古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等两个人回来之后,看看样子再说。
爬上了狩房别墅的后山山顶,就会看到草原一样的高台。别墅的后山是腿脚不方便的淡幽的庭院,无论草木,还是生物、溪流,都好像保护着淡幽一样地温柔丰茂。
尽量避免了倾斜的那条小路,可以让淡幽拄着拐杖靠自己的力量登上山顶。
放我下来吧。
淡幽稍稍动了起来。
好,下来走走看。
被银古背这还是第一次,但淡幽却觉得是那么的熟悉。
两个人在树荫下走着。
风吹过树梢,发出扫帚扫过天空似的声音。
淡幽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浓郁草香的空气,打了个喷嚏。
到了高台,淡幽从银古的背上滑了下来。拄着拐杖四下走着。她想要向银古自豪地显示,自己已经可以这样行走了。
真舒服啊我已经好久没有吹过外面的风了呢。
银古在淡幽身边的草丛中躺了下来,取出一支香烟,点上了火。
烟雾飘了起来,带着虫烟独有的味道。
淡幽笑道:
这么说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睡在这个地方呢。
是吗。
银古也笑了。
两个人沉默了下来,他们眺望着眼下的村庄。
河流在山与山之间闪着白银色的滚滚穿行着,看起来似乎静止了一样。田野是一片丰饶的翠绿色。
银古香烟的烟雾被风吹走。淡幽没有看他,而是望着村子问道:
以后你要去哪里呢?
不知道,我没有决定。
你总是这样吗?
总是这样的。
两个人出声地笑了起来。淡幽问:
银古请你告诉我,你知道叫做银蛊的虫吗?
银古微微一笑。
能抑制永暗的唯一的虫对吧?
在下次来之前,能请你找到它吗?
一定。
银古毫无阴影的笑容让淡幽看得有些晕眩。银古开口问道:
淡幽,你的腿如果治好了的话,你会怎么样呢?
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想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到只在故事里听过的虫。
好啊。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带你去。我会活到那个时候的。
等到那个时候,我也成了老婆子了啊如果这个胎记没有在我死前消失的话,又会传给我的子孙的。也许在我这一代也不会有个结局吧。
会结束的。
淡幽看着银古的眼睛。她觉得那是让人相信他所说出来的话的延伸。
银古。和我,私奔吧。
呵呵,只能留在一个地方的淡幽,和不能留在一个地方的一个私奔吗?要去哪里好呢?
告诉阿玉银古已经走了,让她不要来打扰自己后,淡幽把自己关在了小房间里。
那是为了读书而准备的房间,淡幽只想要一个人的时候使用它。
她面对书桌弯下身去,心情越发激动起来。
她摊开白纸的卷轴,食指的指肚滑过纸面。
要写些什么呢,什么也想不到。
手指停在了纸上。
轻轻掸了掸,字就消失了。就好像那里本来就不曾有过字迹一样。
淡幽叹了口气望向庭院,轻声地念道:
银古,你身体里的虫永暗,到底会变成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