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古一个人位于深山浓郁的绿意之中,度过了夜晚。
他背靠着大树的树干,在日夜交替的寒气中感觉到活生生的树的气息。
太阳下山之后,直到了深夜树干仍然是温暖的,之后才一下子冷却下来。连绵的群山中横亘的黑暗覆压下来,生物似乎全部死绝了一样。
而后黎明开始了。
银古并没有睡,可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
他撑起身来,冰冷的雾雨让身体的关节僵硬疼痛。树木根部形成的凹陷积聚着夜露,湿淋淋的。
银古离开树干,看到热腾腾的水汽一样的雾开始消散了。
似鸟似兽,又非鸟非兽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着。
咻。
咻。
从傍晚时分起银古就一直听到这个声音。他已经有几星期的时间没见过一个人影了。
银古确信着。
这里就是那个时候,在狩房别墅的地下书库里看到永暗的那个深山。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这时感觉到额头与脸颊受到了什么刺激。
又来了。似乎无论是树枝还是树叶,全部的杉树林都在看着自己。
从打进入这座山开始就一直被什么看着,这是鼹虫特有的感觉。
鼹虫这种虫发挥的作用就好像是山的神经,把这种虫放入体内就可以拥有整座山的意识,将草木感知到的所有事像都流入虫师的体内。
但是要驾驭这种虫是需要力量的。
弄得不好,就会妨碍到司掌山之精气的山之主,导致那一带的平衡崩溃,生物全部死绝。如果没有化身为山,用终生来看守着光筋脉的觉悟的话,那么绝对不可以轻易出手。
银古并没有在这座山里感觉到光酒的气息。也许是已经干涸了吧。
不管怎么说,就是有谁在。对方正在窥视着银古的一举一动。
难道在这个光筋脉已经干涸的山里,山之主仍然是存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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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杉树林中的小路爬上去,被雨水冲刷过的山体开始放射出温暖的热量来。
向斜上方看去,见被雨泡松的沙石崩塌下来,四周也弥漫起了蒸笼一样的热气。在紧贴着皮肤的蒸汽之中,似乎焚起了香。
从这个感觉来看,虽然精气紊乱了,但是光筋脉似乎并没有断绝。
光酒是由放着微弱的光,作为万物生命之源头的微小的虫构成的。
而操纵生命,使之不死或者复活,再或者其他的类似行径,都是对虫师来说最大的禁忌。
银古沿着杉树林的斜面向上攀登。
被细细的苔藓覆盖的地表就像雨蛙的皮肤似的,发着绿油油的光。杉树林下四处是厚厚的羊齿蕨叶。如果是雨水让沙石崩塌,将光筋脉露出来的话,那么一定还没有多久。因为时间一长,这附近的草木就会在一瞬间成熟腐败了。
银古又走了一阵,然后在山坡上坐了下来。只要是在光筋脉的附近,至少是不会被冻伤的。因为光筋脉即使在剧烈的雨中也会冒着热气。虽然乌云流动着,增加着天空的黑暗,可是离日落还有很长的时间。
银古觉得饿了。他弯下身来,用双手遮住了脸孔。
忽然间,他嗅到了光酒的异臭味。
这是光筋脉里混进了异物污秽时特有的味道。
银古站起来后退了一步,做了个深呼吸,把香气从肺里吐了出来。
那是永暗的味道,是银古难以忘怀的味道。
如果只是一瞬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的吧。
银古抓住了最近的鼹虫。在看到了山的整体的同时,他的神经末端也感觉到了柔软的什么。仿佛是有人抓住了自己探寻的手,放在了膝盖上一样。
银古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看到了。
山间沼泽的边缘,半地下的小屋形成的集落。
他踏入了一间似曾相识的小屋之中。
木板墙壁全部破破烂烂的,几乎只剩下了柱子和屋顶的架梁。
落下的银色毛发,破烂又褪了颜色的条纹和服,地炉的火在地面上留下的焦黑的痕迹,几只破了的纸风车,皮球,贝壳。
突然间,银古被什么东西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温热的油似的液体从那个东西上流下来。
比山还有重。
阿善。
漆黑的油块开了口。
口中是红色的,而牙齿是白色的。
阿善
银古好不容易才把意识从昏眩中拉了回来,重新控制了自己的身体。
那个沼泽还在吗?
奴伊还在那里吗?
就算沼泽消失了,奴伊也不在那里了,银古还是必须要到那里去。
他已经无法装作不知道那里而到其他地方去了。
因为那里有着那时的我在。阿善。
还有,奴伊。
银古背起木箱站了起来。他在树下行走着,从枝条上流下来的水滴不断地敲打在他蓑衣的肩膀上。
包裹着全身的蓑衣开始变得越来越重。
他调整着呼吸继续走着,雨忽然消失了。隔着一个人左右的宽度,雨水会在这一小块里停止。
山的精气超过了一定限度,就会产生这样的空隙。
翠绿的树林散发出细细的雾气。
银古的脸颊感受到了雾气那微小的粒子。他脚下的路是一条有着很多石块的难走的路,他趔趄着前进,身体很快出了一层热热的汗水。
雨粒大了起来,天空阴云密布,阴沉得好像是黄昏到来了一样。
四周响起咕嘟咕嘟的涌水声。瀑布一样的声音降落下来,但是却看不到任何的溪流。
这附近已经挤满了虫了吧?银古想。
杉树林间飘出了半透明的粉条一样的带状物。
不会做出任何恶事,普通到连个名字都没有的虫贴到了脸颊上来,银古用手把它们赶开,它们就断开来,在雨中蒸发了。
接着,好像牛虻一样嗡嗡地飞行的细小的虫就围了上来。在这种雨水里是没法点燃虫香烟的。
银古小跑着逃出了那个漩涡。
他踏着水洼奔跑着,感觉到身体非常沉重。
他在杉树林的下坡路正中站住了脚,把手扶在膝盖上喘着气。仰头望去,瓢泼大雨降落在了银古身上。
步伐与思考以同样的速度流动着。
银古一个接一个地想起了很多人的脸孔,但是却全部是连名字都忘记的长相。
突然,杉树林中断了。一个仿佛将沉淀的光全部封闭在里面一样的阴暗沼泽出现在银古眼前。
傍晚的沼泽边,朽烂的小屋里并没有人影。
木板墙壁全部都破破烂烂的,几乎只剩下了柱子和屋顶的架梁。
落下的银色毛发,破烂又褪了颜色的条纹和服,地炉的火在地面上留下的焦黑的痕迹,几只破了的纸风车,皮球,贝壳。
银古跑出小屋向四周打量着。
没有任何人在。树林的那一面是倾斜地,再过去可以看到荒凉的草地。
那并不是经过人精心耕耘的田地。经历过一度的开发,之后又放弃不顾,是会加倍地弄脏土地的。
太阳转瞬就又落了下去,银古在这个连屋顶都没有了的小屋里躺下来,堂在过去阿善曾经躺过的地方,把双手放在头后枕着,望着从破烂的天花板外照进来的星星的光芒。
他产生了睡意。
在意识就快要断绝的时候,他却忽然清醒了过来。
星星都已消失的漆黑的黑暗中,他感到有风从破烂的墙壁中吹在自己的脸颊上。
在这个怀念的、充满了温暖感的黑暗中,有着什么人在。
银古不由得低语了起来。
你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黑如墨汁的油浸得透湿的快体应声道:
你才是,这些年来你又到哪里去了?
两个人对面坐了下来。
银古相信,曾经失去了彼此而变得扩大为无限的大的距离,已经缩短成了伸手可及的距离。
银古问道:
你之前都在做什么呢?
被漆黑的永暗遮没的奴伊很理所当然地答道:
在找你啊。
她转过身去,立起一侧膝盖,把手肘撑在上面。
她用棒子慢慢地拨着地炉里的灰烬,从里面拿出一块炭来,放在手掌上,可是再看时,那里却没了炭,连灰烬都没有一点。
银古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嗓子就好像被人压住了一样。是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咬紧了牙关。
他的下颚簌簌地抖动着,然后他听到有谁在压低声音呜咽着,过了一段时间,他才醒悟过来那就是他自己。
奴伊说道:
你怎么了?
银古为了平静颤抖的呼吸,不出声地用力吸了口气,再吐出来。
奴伊说道:
果然你是温暖的啊只要你看着我,就好像有阳光照在我身上一样真的是阿善啊啊,阿善回来了
银古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奴伊回答道: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调查银蛊的事情了。
永暗呢?
那个已经消灭掉了。
奴伊的口吻听起来好像在自豪,又好像是在自暴自弃。
那个已经不会再作恶了,我把它收拾掉了。恐怕我是第一个击败了永暗的虫师吧。接着就是银蛊,那是更加危险的虫。我已经做了这么多的调查了,但还是搞不清楚
银古不由得说道:
可是永暗不就是你吗?无论是奴伊,还是奴伊的孩子们和丈夫,都被它吞噬掉了啊。
奴伊用温柔的声音道:
阿善,可爱的阿善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虫的事情只有虫师才明白。虫师这种东西阿,就是接近接近再接近,最后比虫自己还更了解虫的人呢。
我是虫师。
奴伊的声调在一瞬间大变。
你是谁?
银古听到了自己的心粉碎的声音。
我是银古也是阿善。
奴伊的声音又温柔了下来。
无论你是谁都无所谓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孩子啊过来
奴伊从身后抱住了银古,她的重量紧贴了过来。银古想,如果就这样一起沉陷下去的话,也许也不错。
我的孩子啊,我梦里都会梦到你,没有一刻时间忘记你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为了找你,一直在山里走啊走,我想你没有东西吃,几天几夜在山里赤着脚走着。你不会再受伤吧我一直一直,在找你
无论奴伊说的是谁,都已经无所谓了。
被奴伊拥抱着,银古的咽喉中就擅自发出了啜泣的声音,他拼命地压抑着。
奴伊像是在安慰幼儿一样,抚摸着银古的头发、肩膀和手肘。
银古动也不动,任他抚摸。
奴伊如果你是我的妈妈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等发现到的时候,银古已经好像在做梦一样地说了起来。
我完全想不起妈妈的事她长得什么样子,说话的声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又埋在哪里,所有的一切我都想不起来。想要回忆的话,就只会想去你。
奴伊沉默了下来,她沉默了很长的时间,然后才终于开了口。
阿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人,也不知道你是谁的。
这句话让银古觉得自己的胸膛好像被贯穿了一样。
可是,对于你的妈妈,我只知道一件事。
银古睁大了眼睛。
她为了保护你,把短刀放在了你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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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黎明的时候,沼泽的方向就像燃起了雪白的火焰似的明亮了起来。
站在小屋的门前,就仿佛太阳已经出来了一样,整个视野都被光遮盖了。
银古将视线从奴伊身上转开,手指向沼泽。
银蛊?
奴伊不开口地向银古示意:
没关系的。我会保护你。
根本不是没关系吧。银古想这样叫出来。
可能的话,他马上就想带着奴伊逃出去。
可是银古想到,接下来还有不能不做的事情,他作出了觉悟。
已经来到这里了,那么不管是被污秽的沼泽,被弄脏的光筋脉,还是奴伊所犯下的过错,以及追溯到的源头,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破坏掉才行。
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乡,对有些人来说都是异乡,而无论是怎样的异乡,都是对有些人来说的故乡。
这个地上并没有让所有的人都能平安的地方。
而这里也是一样。
是我们让这个沼泽地产生了如此的痛苦。
如果放着不管的话,那么永暗又会出现的。一定要赶在那之前才行。
银古暗自下定了决心。
奴伊喃喃自语道:
阿善,最最不幸的事啊莫过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银古茫然地问:
难道忘记不好吗?
雨后,永暗留下了一句谜一样的话语:
阿善正因为有就算是光酒也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个世界才有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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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条鱼,可以让变得巨大的永暗在黎明时分沼泽表面发出的银色光芒下恢复成原本的大小。
它的名字叫做银蛊。
银古想起了奴伊把银蛊的事情告诉自己时的话来。
变得巨大的永暗银蛊敏捷地拔出了怀中的小刀刺了下去,手上传来刺到泥土一样的感觉。
他用双手绞动着刀,土中哗啦啦地流出了血来,那血黑漆漆地发着光。
奴伊微笑着,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那口气中似乎包含着奴伊的所有的温暖。
银古在奴伊的气味中静静地站着。似乎只要一动,就会破坏空气中构成了气味的东西一样。
银古的双手上流淌着黏稠的黑油,又滴落到了地上。
银古呆呆地望着它,手上的东西很快就好像被擦掉一样地消失了。
银古跪倒在地面上,那东西成了一滩黑色的水洼。
直到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银古仍然站在没有天花板也没有柱子的废屋遗迹里。
突然有风刮了过来,从森林对面广阔而干燥的倾斜地上卷起的土埃,彻底地覆盖了沼泽。
回过头去,原本曾是沼泽的地方,已经成立遍生杂草的黑色湿润的土地。
已经再也看不出那里曾经存在过沼泽了。
后来银古就再也没有停过脚。
无论是在没有热度的太阳光下。
还是在没有月亮升起的黑夜。
挥舞着旗帜,人声鼎沸、充满了舶来品的市场。
收割时期辛劳的人们都已经熟睡的村庄,分开田野正中的道路。
虽然有很多很多的人在,但是银古却好像在没有任何人存在的荒野上穿行。
我到底是从哪里来,又要向哪里去呢。
只有在默默地向着哪里走去的时候,才有真正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感觉。如果闭上眼睛,站住脚步的话,就仿佛从天地间彻底消失了。
所以银古最怕的,就是停住脚步。
无论是夜里,还是白天休息的时候,他都一直思考着奴伊的遗言。
正因为有就算是光酒也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个世界才有救的啊。
如果以后面对的,将是一个没有光酒存在的世界的话,那会是一种幸福吗?
还说是,会是我们所无法想象的地狱的开端?
银古想起了在狩房文库读过的关于眼福的故事。
那,的确是奴伊和我的故事啊。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银发的美丽女乞丐。
这个女人被永暗夺去了家人与双眼,盲了双目的她在村庄间游历着,讲述着从未听过的珍贵故事,接受人们的钱,这才能活下来。
女人的故事都是虫的故事。
这个盲眼的女人,实际上有一只眼是千里眼。
那就是眼福。
无论是人的生死,未来的事情,将要降临的灾祸,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而那些都是无法避免与改变的。
但只有一件事,她完全无法看到。
那是这个女乞丐在与永暗对峙时候到,一个无亲无故的男孩子。
在他自己都完全没有自觉的时候,就可以引得虫聚集起来,同时带来灾祸与幸福降临的兆头。
对于只要相遇就可以看清人的过去未来的女乞丐来说,只有这个可怜的孩子的过去笼罩在一片漆黑里,什么也看不见。
而他的未来却好像是一团闪耀着耀眼的光辉、令人无法接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