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柳穗春有个不论如何都想实现的梦想。
早上起来,拖着惺忪的睡眼洗完脸去客厅,然后看到桌上摆着温暖的早餐,有人对自己说「早上好」。
和那个人一起一边看早间新闻一边吃饭,等占卜专栏结束后再慌慌张张开始做准备。
把手穿进制服的袖筒,系好可爱的缎带,床上长筒袜,把裙子的尺寸卷到最短。
书包上的挂件不要太显眼,但品味一定要棒。
在大镜子前面整理刘海,身体左扭扭右扭扭,确认没有疏漏。
最后再检查好笑容,战斗准备就完毕了。
意气风发地穿上皮鞋,听着身后「一路走好」的声音,最后自己再应上一句「我出门了」。
——这个梦想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在他人看来或许平淡无奇。
但对穗春来说,实现这个梦想却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这是她与已辞世的母亲之间的约定。
而且,或许也是家人为了家人所做的,最后的仪式。
穗春一直都在努力去实现这个愿望。
她经历了千辛万苦,但只要是为了那个目标,她就能咬紧牙关振作精神继续前行。
但穗春知道了,她那个愿望已经不能实现了。
她感到绝望。
眼前的一切全都褪了色。
在黑白的世界里,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愣愣地,茫然地杵在原地。
好多歌手都在唱:梦想会实现。
父母、老师、不认识的大人物们也总说:去实现梦想吧。
但是,有人怀着的梦想就是绝对无法实现的,那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在黑白的世界里,要怎样发现彩虹呢?
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穗春今天依然在漆黑的海底探寻着光芒。
※ ※ ※
邮购是社畜的强力伙伴。
就算想玩的游戏发售了,想要的小道具有卖了,但回家时店都关门了,几乎不可能赶在发售日当前去买,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网上买到的那些人秀推特。
可是用了邮购之后,至少周末能够在家得到想要的货品。
正因为这样,史树经常使用邮购。但那天的造成,一个陌生的纸箱摆在了客厅角落。
「穗春,这里有个纸箱啊,是昨天收到了什么东西吗?」
「嗯,是的」
吃完早饭,收拾了餐具,穗春一如既往地从客厅椅子上看着史树。她从纸箱里抽出了什么东西。
「锵~!哥哥,来看看来看看」
穗春将拿东西放在胸前,自豪地挺起胸膛。
「这是……制服?」
「嗯,没错」
穗春拿着的正是学校的制服。
格子纹的裙子很可爱,胸前的缎带更添几分华丽。
「转校的手续马上就办完了,所以先准备了制服」
穗春开开心心地拿着崭新的制服,笑着说道。
看着穗春这个样子,史树脑中闪过一个既视感,感到疑惑。
「这个制服,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是吗?那里是从这儿走路就能上学的地方,见过也没什么不正常吧?」
听到穗春这么说,那应该是立刻能想到的答案,但却想不出来。
穗春没在意史树的态度,在大镜子前面继续比着制服,非常开心。
「诶嘿嘿……着制服果然好可爱啊。之前的学校到头来一次也没去过,根本没有穿制服的机会」
「一次都没上过学?没关系吗?」
「不喔,本来是不行的呢」
穗春耸耸肩,吐出舌头。
「因为之前的学校有演艺班。在社会上从事大型活动的话,在很多地方会开绿灯喔。当然,取而代之会布置很多课题之类的」
这么听来,似乎还有很多其他类似的学生。
「但这次去上的是普通学校,所以必须得好好上学呢」
「课程跟不跟得上?」
「啊哈,虽然没什么信心,不过念书的话总有办法的」
史树也很清楚她头脑聪明。正如本人所说,学习的话总能行的吧。
可能也正因为这样,穗春所苦恼的似乎是与那完全不相关的其他事情。
「最大的问题还是——制服裙子的长度吧」
「……欸?长度?」
史树觉得那里听错了,洗碗的动作停了下来。
可是他并没有听错。
「这样会不会太短了呢……?脚全都露出来了,看上去会不会太奇怪……?」
穗春一会上一会下地调整裙子的尺寸,一脸认真地苦恼着。
「女高中生不就是爱把裙子调短吗?」
「也……没那种事喔」
穗春不知为什么吞吞吐吐,然后讲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人家……又不喜欢短的裙子,想穿尽量长一点的裙子,嗯」
「难道想当不良少女?」
「才不是那个意思」
穗春把脸鼓成了气球,偷偷向史树看去。
「因为……裙子太短的话,别人会用奇怪的目光看过来吧」
「不啊,我觉得不会」
史树洗完最后的盘子,用毛巾擦着手,讲出最直接的感想
「可爱的女孩打扮得可爱,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
穗春突然一动不动,眼看着脸红了起来。
然后她不知怎的把手贴在胸口,一下没坐稳。
「你怎么了?胸口难受吗?」
「啊,没什么……最近,时不时感觉到心头小鹿乱撞……怎么回事呢?」
「疼吗?心律不齐?」
「不是那种感觉,是心跳加速,脸发烫的感觉吧」
「感冒了?让我摸摸看」
可能是自己的手很冰,不知道穗春的额头到底烫不烫,反正热量一下子传了过来。
「确实有点烫?」
但是他感觉手摸着越来越烫。
可是穗春就像被弹开一样猛地向后一撤,慌慌张张地摆起双手。
「人、人家没事,没事!」
「是吗?」
看上去状态也没那么糟,既然本人都那么说了,逼问得太紧也不太好。
「不要勉强喔。要是弄成转校第一天就请假就麻烦了」
「嗯,人家知道」
穗春点了点头。史树没去在意,披上夹克拿起包。
「好了,那我出门了」
「一路走好,路上小心」
穗春在胸前轻轻摆手。史树在她的目送下,动身前往那个冠以公司之名的魑魅魍魉们的巢穴。
「早上好,北条前辈」
「早上好,鸨田小姐」
史树一到公司,发现琉衣已经落了座着手工作了。
她一边喝着似是便利店买的冰沙,一边把身体转过来。
「总算是平息下去了啊,&SIX联动相关的应对事项」
「是啊」
史树回以苦笑的同时打开自己的电脑。
实际反响比他设想中要厉害的多,于好于坏都成为了焦点。
当然,不得不做出应对的情况也会相应变多。
「游戏也成了热门话题,但也是搭上了相马汐音人气攀升的顺风车才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呢」
没错。
以结果来说,汐音对过去的自白所带来的话题比游戏更加劲爆,各路人马争相追捧,捧得程度都对当事人造成麻烦了。
听说广告邀请络绎不绝,事务所好像都开心得尖叫了。
另外,大概是判断时机有误,八卦报道的发表被搁置,当然也没能掀起话题。
这件事让史树放下心来,但这番行动的代价则是工作量再次激增,只能抱着脑袋加班处理了。
「有什么关系嘛。根据策划部联系的消息,预约注册人数好像增加了几十倍呢」
「也正因为这样,需要增强服务器了,以分布式处理(distributed processing)都应付不过来了」
由于在穗春的建议下事先做好了准备,得以避免了最糟糕的情况。
只不过,要做的事情还是比当初更多了。换而言之,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今天又要加班吗」
「唔……毕竟距离正式发布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呢……」
管你是工作量激增还是加班时间突破极限,截止期限绝不等人。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大人物们决定的日程表就是挣不脱的笼子,史树这种下层人就是关进滚轮里的仓鼠,只能卖力地一直跑下去来实现那个日程表。
「北条前辈你没关系吗?比如妹妹的事情……」
「完全不是没问题,不过用不着像以前那样赶末班电车了。另外,只要越过这座山,情况就会稳定下来了……所以」
「啊,策划部找北条前辈,打来电话说是在往后的策划中想请前辈帮忙」
「…………」
「另外还有经理发来的消息,说是有关于预算重组的提交文件」
「…………」
「对了,经营部也找前辈,说是务必谈谈&SIX的事」
「…………我待会儿答复」
自己还给自己增加工作,这哪里是想要准点下班的态度。这下穗春肯定又会感到无语,还会笑话了。不过秉性如此,这也无可奈何。
史树决定就这件事再找军师商量对策,但眼下还是得处理眼前的工作。
「嗨嗨,两位。一大早关系就这么融洽,我好羡慕啊」
转身一看,只见雄山似是刚来上班,挂着贼贼的笑容的表情走了过来。
「早上好,雄山组长」
「…………早上好」
「早呀~」
史树戒备他是不是还想骚扰琉衣,但不知道雄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样讲道
「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北条君啊,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啊?」
「我吗?这倒无所谓……」
「那咱们就到那边的会议室去吧」
雄山指着空会议室,一下子就走掉了。
琉衣就像看待害虫一样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神情不安地说
「……北条前辈,要不要紧啊?」
「嗯,你能不能先开始工作?」
「好的,我知道了」
史树尽管没什么头绪,但凭过去经验判断,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但史树毕竟是员工,总不能够无视同事,便尽量放缓步伐跟在了雄山身后。
「哎呀,看上去一切顺利啊,北条君。你可真厉害啊」
「哪里,只是碰巧罢了」
「碰巧啊,你太谦虚啦~」
雄山一进会议室便把半边屁股坐到会议桌上,非常做作地叹了口气。
「我这段时间因为处理漏洞弄得天翻地覆啊。到头来过了期限也没处理完呢,被部长骂得狗血淋头。哎~,这得怪谁呢?」
「真是辛苦你了」
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这话倒是没说,史树还没那么小孩子气。
「于是,要谈什么?」
「对了对了,就是这件事」
雄山从口袋里取出私人的智能手机,以他独特的贼眉鼠眼表情这样说道
「这可不行啊,北条君。竟然瞒着事情」
「瞒着事情?」
史树颦眉。
史树想不出来雄山所指何事。再说,在工作上和他打交道就从来没有过什么好事。
「我没有头绪啊……」
「又来了又来了,装什么傻啊。所以才说受欢迎的男人让人火大啊。真以为自己算老几?」
那自然而然多补上的一句,不知是故意还是源于秉性。
史树分辨不清是哪种情况,这时雄山降低了嗓门,突然切中要害
「——我说&SIX的第六人,你应该就懂了吧?」
「…………」
要说表情没有变化,史树实在没有自信。
雄山似是把史树的反应当成了默认,挂着十分开心的表情,大声笑了出来
「吓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雄山一边猛地拍打桌子,一边飞快地操纵手机。
「你看这个,看啊」
转过来的屏幕上显示出史树的家门口,截到了史树和穗春在一起的画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但他肯定刻意跟踪过史树。
「我最我听到了你和相马汐音的谈话」
雄山以无比开心的表情指着手机屏幕,接着说
「结果啊,竟然提到你好像正在跟&SIX的第六人住在一起。然后我就偷偷跟到了你家,拍到了这个~」
估计是史树从公司下班回家的时
她不会想到会被人龚总,也就完全没有去留意。
话虽如此,他当然不可能轻易承认。
史树让脑子全速运转起来,这时雄山笑眯眯地说
「北条君,你这可不行啊,居然和未成年人同居。真的都能报警了喔?」
「……这是说的什么话啊,雄山组长」
史树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焦躁,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理直气壮地撒了谎
「这照片上的是我妹妹」
「妹妹……?北条君,你有妹妹?」
「是啊」
再说,雄山根本没有好好了解过史树的个人信息,他不知道史树有个妹妹也不足为奇。
但也正因为这样,雄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误解。
「难道说,北条君的妹妹就是&SIX的第六人?真的假的?厉害了啊」
「…………」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但史树也总不能实话实说。
史树保持沉默,雄山开始自以为理解一切。
「原来是这样,所以才跟相马汐音相互认识啊。我真的好羡慕啊~」
雄山飞快地操作手机,再次看着屏幕中的内容,嘴巴一歪
「也罢。怎样都行吧,这个情报我就果断卖掉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雄山煞有介事地耸耸肩,开始讲出这样的话
「想知道第六人身份的家伙超多喔。然后,愿意收购这情报的地方也超多」
穗春本人的确也这么说过。
而且实际上也遭遇过像是狗仔队的人,险些被拍到。
可是万万没想到,近在眼前就有一个吵得不行的蚊子围着自己飞来飞去。
「啊,用不着替我担心喔,我认识的人里就有杂志编辑。我肯定会让人家收购的」
「……希望你能尊重一下别人隐私」
「艺人还谈什么隐私?再说了,大众媒体不都是随意调查随意报导吗?」
没错,那类报道永不停息。
虽然不清楚法律上怎么说,但这种情报被带到那种地方,别人肯定会开开心心拿去报导。
「那方面的决断就交给专业人士了,我只是提供情报呢」
雄山炫耀着胜利一般这样说道。史树直言不讳地问了过去
「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啊?」
雄山把手机放回口袋,对史树不耐烦地歪着脑袋。
「为什么要专程对我讲?要提供情报直接去提供不就好了?」
「那当然是」
雄山把手放在了会议室的门上,摆出堪称他特色的做作表情
「我就想你现在的表情啊,北条君。吓哈哈」
撂下这样的台词,雄山发出刺耳的笑声返回了工作区。
史树发现,自己好像比想象中更容易把苦恼写在脸上。
「……到底怎么搞的啊」
史树比平时更早结束了工作,离开了公司。
上班的时候,琉衣曾好几次问他『出什么事了?』『有烦恼吗?』,想必焦躁与苦恼都表现了出来吧。
史树以含混的笑容将追问糊弄过去,结束工作后马不停蹄地就往家赶。
在回家的电车里,他所思考的依旧是雄山说过的话。
「……照这样下去,第六人的真面目就要暴露了……」
那样的话,穗春的身份就会大白,肯定会饱受世间瞩目。
这件事,不论如何必须得避免——
「啊,哥哥」
史树怀着苦恼走出了离家最近车站的检票口,随即传来一个明快的声音。
本应在家的孙淳从检票口旁的珠子后面窜出来,飞快地跑到史树身边。
「穗春?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那个,人家闲得无聊,所以就来了」
穗春害羞地笑着,这样说道。
然后,还有另一个人跟在后头,小跑着靠近过来。
「喂穗春,别跑啊」
跟过来的是汐音。她戴上了帽子和平光眼镜,全副武装。
「连汐音也……」
「不、不好意思,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汐音畏畏缩缩地拉下帽檐。穗春冷眼向她看去
「诶,不会吧。不就是汐音你提议来接哥哥的吗」
「才、才不是。因为你说好无聊,我只是问北条先生几点钟回来而已!」
看到汐音不知为何满脸通红矢口否认,史树忍不住想起雄山说过的话。
「怎么这个时间来找我?难道已经出了什么事——」
「已经……?不,我正好有空,就顺便过来看看穗春而已……」
从汐音不解的态度来看,不像已经发生了什么问题。
史树在心里松了口气,但穗春却对汐音投去怀疑的目光。
「有空?巡回演唱会还没结束呢,你还有写真集的拍摄之类的,必须到处奔波才对吧?哪有空给你在这种地方磨磨蹭蹭吧?」
「一、一码归一码。忙是忙,但一点点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
「你用不着拿你那宝贵的时间专程跑咱家来吧。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呢,结果只是聊闲话」
「这又有什么关系嘛。这是业余时间,我爱怎么用怎么用」
面对开始争吵的二人,史树感觉轻松了几分。
但愿这令人欣慰的一幕能永远持续下去。
绝不能让这些孩子露出悲伤的表情。
然而,史树却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
面对自己的无力,他心中萌生的只有酷似羞耻与愤怒的绝望。
穗春和汐音应该是发觉到了史树的微妙变化,齐刷刷地又转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史树。
「哥哥,是不是有什么令你在意的事情?」
「……咦?」
「是麻烦事吗?我总是单方面接受北条先生的帮助,所以有什么我能帮忙就请尽管讲吧」
「…………」
被两个女孩紧紧盯着,史树不仅退缩,坦白说出心中的疑问
「……我,有那么明显吗?」
「嗯」
「是的」
两人答得斩钉截铁,这下没办法再糊弄过去了。
穗春的表情稍稍严肃起来,对史树这样讲道
「只要是人,任谁都不愿报告不好的事情。但正因如此,越糟糕的事情就应该越早报告。一个人闷着,白白消耗时间,拖到最后无法挽回……说来可能不信,这种人比比皆是呢」
「你说的……也对呢」
这种事任谁都有过一两次经历。
而且,这并不是史树个人的问题。
把她蒙在鼓里,只会给她造成更多的麻烦。
史树下定决心,对穗春点点头。
「还是边走边说吧」
史树催促二人,捡着重点开始说明那个问题。
到家的时候,大致已经解释完一番。
三人聚在客厅,周围飘荡着昏沉冰冷的空气。
「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史树解释完,对二人深深低下头。
穗春一直默默听完史树的讲述,对史树无力地一笑
「……不,这不怪哥哥。反倒是我把哥哥卷进来,对不起啊」
穗春怀着歉意地这样说道。
坐在她身旁的汐音探出身来,表示不同意穗春的说法
「这是要怪我。因为,是我在北条先生的公司里讲了第六人的事……」
知道事情的汐音取消了之后的工作安排,她也悲观地低下头。
三个人聚在一起,却拿不出像样的解决策略,仿佛灌了铅一般的沉重气氛支配着整个屋子。
这时,穗春想要改变这样的气氛,以非常开朗的语调开口道
「啊哈,果然还是不行啊」
她伤脑筋地垂下眉梢,向史树投来毫无神采的笑容。
「其实人家一开始就知道这样很欠考虑……居然妄想当什么普通的高中生」
「穗春……」
穗春像是避开汐音担心的目光,看向了挂在墙上的崭新制服。
「好想试试穿上这身制服去上学啊」
汐音想要把这样的叹息盖过去一般,再次直面穗春
「上学的话,就住宿舍去上现在的学校不行吗?让学校把你转到普通科不就行了」
「不喔,我不是那个意思」
穗春无力地摇摇头,像自摆一样讲道
「人家想要从这个家出发,去上这个制服的学校」
「人家这个家出发,上这个制服的学校……?」
汐音没弄明白意思,漂亮的柳眉间挤出皱纹。
史树也同样没听懂穗春话里的意思。
可是在问清楚之前,穗春猛地站了起来。
「但既然都这样了,人家不能再给哥哥添麻烦了」
穗春端正姿势,收起下巴,然后猛地低下头。
「承蒙关照了。不能继续帮哥哥的忙有点遗憾,但哥哥的话肯定已经没问题了」
史树根本没弄懂哪里没问题,但穗春不给史树问的机会,接着说道
「行李带会让专业人士来取,就那么先放着就行了」
说完,穗春就像早已事先准备好了一样,拿起了只放了随顺物品的包。
「你这样,真的好吗……?」
「啊哈,那当然啦」
穗春说着笑了起来,但史树却觉得她像在哭。
「只是回到从前罢了,没关系没关系,不用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喔」
穗春以开朗的表情和声音这样讲道,为了斩断眷恋一般飞快地穿上鞋。
然后,她转了半圈面对史树。
「走咯,哥哥。临时契约到此终止,不过作为之前的回礼,当让会把下次演唱会的票送过来。要来看喔」
——不过舞台上没有我就是了。穗春笑了笑说完,直接飞奔了出去。
「啊,穗春……!」
汐音也想追上去,但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停了下来。
她让事务所的车就在外面等着,穗春应该是直接坐了上去。
大概认为事情可能待会儿再谈,汐音便转向史树,说
「对不起,北条先生。我……」
「没关系。这件事并不怪汐音」
史树对垂着脑袋的汐音真心说道。
不论在谁看来,不管怎么想,错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绝对不是眼前这个为朋友着想的女孩。
「先不提我,你们没关系吗?第六人的身份如果暴露,你们也会受影响吧」
「是啊……」
汐音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在嘴边,静静地说道
「以&SIX来说,我认为不会造成极端恶劣影像。只是会让穗春暴露在好奇的目光之下,但也是最大的问题……」
那是穗春追想要回避的情况。
「那孩子极端害怕自己被人看到。她说想离开&SIX,做个『普通』高中生,根本原因也在这里」
那确实是穗春想要的结果。
而为了实现那个结果,她的真实身份不能被人知道。
「她上次也说过,害怕自己的内心被别人知道」
「是的。正因为自己能够推测对方的心理,所以非常害怕情况反过来」
自己能够做到,认为反过来别人也能做到,这应该很正常。
「所以,穗春一直对自己喜欢的事情和想做的事情瞒着不说。不过在她身边的话,反而一下就看明白了」
「难道」
听到这里,史树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对话。
「她,不敢穿短裙子?」
「是的」
汐音目光投向挂在墙上的制服,想起什么似的,眼睛眯了起来。
「那孩子其实超喜欢可爱的打扮,但好像又不喜欢那样的自己被人看到,所以死不承认」
连喜欢的事都不能自由去做。
连想穿的洋装都不能好好去穿。
这是多么痛苦的煎熬,甚至根本想象不出来。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用的第一人称还是『我』(watashi)。但开始活动之后就变成了『人家』(boku)了」
「原来那个也是穗春的武装啊……」
装备剑和盾,与迎面而来的一切不断战斗下去。
对穗春来说,可能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敌人。
「她其实也超喜欢唱歌和跳舞,明明没必要,却一直认真地参加训练。也正因为这样,我前些天才考虑让她登上舞台……」
「然后就被全力拒绝了」
听上去有一种武器和防具突然被缴了械,然后赤手空拳站到声势浩荡的敌人面前的感觉。大概也难怪她以脱兔之势逃走吧。
「那孩子的抗拒反应就是那么强烈,所以她是第六人军师的身份真的被暴露出来,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的话,我担心她会承受不住」
「…………」
汐音说的没错。那种状况对于穗春来说,一定是无比的煎熬。
她肯定会愈发地害怕袒露真正的自己,最终甚至无法以自己的身份活下去。
大概是有着同样的担忧,汐音摆出严肃的表情,说
「我也去找事务所磋商,实施能不能设法解决。北条先生请不必担心」
她投以安慰式的笑容,行过一礼之后便去追穗春了。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又无力又可怜的社员。
社员能做的,顶多就是像舔狗一样开开心心地接受公司下令执行的工作,当牛做马加班到做完为止罢了。
除此之外,真就什么也不会了。
之所以产生这种感想,大概是因为觉得家里空荡荡的吧。
「这套房子,原来有这么大吗……?」
嘟哝出来的话音,冷冷清清地回荡在屋子里。
桌上摆着穗春用过的马克杯。那是仅存的,军师曾在这个家里待过的唯一证明。
正当史树把它拿起来,准备收拾的时候,手机发出来电通知。
「喂喂?」
『——哥哥,晚上好』
电话那头传来妹妹由希冷淡的声音。
跟平时一样的平静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进耳朵。
『今天出了什么事吗?没有接到准点电话,让伯母很担心……』
「啊,抱歉」
看了看钟,已经近深夜了。
为了报告到家时间,史树最近一到家就会联系伯母,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就疏忽了。
「我早就到家了,只是家里来了客人」
『原来是这样』
听到对面松了口气。
『最近似乎能够准时到家了,伯母也因此放心了。若状况明显改善,下学期开始我应该就能回去了』
「是吗,那太好了」
与专属军师签订契约,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
只等现在的骚动平息,工作也会跟着重回正轨吧。
那样一来,根本目的就能达成了。虽然实现目标指日可待,但史树却不知为何开心不起来。
由希似是看穿史树心不在焉的状态,自然而然地这样问道
『哥哥,您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
被尖锐地指出来,史树不禁停顿了片刻。
「为什么知道?」
『当然知道啊』
由希发出呵呵呵的微笑,充满自信地断言道
『因为我们是家人啊。这点小事,隔着电话都能听出来』
妹妹在某些方面就特别敏锐,史树从前就根本瞒不过她。
史树觉得,自己其实比想象中还要藏不住事情。
『出什么事了?不嫌弃的话,可以对我讲讲吗?』
「这个嘛……」
史树稍稍迟疑之后,对着通话口这样说道。
「……也对呢。有件事能找你帮我出出主意吗?」
『是,当然没问题』
由希显得有些开心,兴奋地回应道。
然而,事情总不能原原本本全讲出来,史树在不撒谎的范围内抽象化,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妹妹。
『——也就是说』
由希对信息进行整理,间隔之后对状况做了总结
『本想隐藏下去的秘密却面临暴露的危险,而且秘密一旦被暴露,有人会非常困扰。就是这样吧』
「特别简略地讲就是这么回事吧」
在旁人看来,可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对穗春而言,确实能够左右今后人生的重大问题。
史树虽然与穗春共度的时光并不长,但自以为这种事还是明白的。
『我不知道问题具体是什么事,但唯有一件事能够理解』
妹妹以冷静的口吻,这样指出了问题
『哥哥所苦恼的是,无法去解决那一位的问题,对吗?』
史树缓缓摇头,说
「但是,那实在不是我能随便插手的问题。具体我不能说,但我实在爱莫能助……」
『当真如此吗?』
妹妹以平静却又明确的口吻提出疑问
『关键不在于问题大小,而是哥哥您是否准备面对那个问题。是态度的问题』
这番毫无迟疑的话,竟深深扎进了史树的内心深处。
『换做是平时的哥哥,肯定会把别人的问题当成是自己的问题去多管闲事。原本热心快肠的哥哥您因为现在什么都不做而产生了自我矛盾,于是感到苦恼』
由希就好像看透了史树的内心一般,说得斩钉截铁。
然后,她又像引导迷途羔羊的女神一般,用温柔的话音劝导哥哥
『不用去烦恼。哥哥只用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行了』
「我有,能做的事情吗?」
『那当然了』
妹妹用这样的话来阐述如此笃定的理由。
『我被哥哥您帮助的次数根本数都数不清,所以我说的一定没错』
「是这样啊」
得到肯定之后,经不可思议地意识过来。
当史树的内心些许地冷静下来时,由希又接着这样问了过来
『顺便问问,对方是女性吧?』
「咦?是的,是女性」
史树承认。由希带着柔和的微笑,接着说了下去。
『那么,待会儿请记得把那位的住址姓名年龄电话出生年月日电子邮箱出生地告诉我喔』
「……为什么?」
『与哥哥亲密交往的女性,妹妹当然有义务掌握她的信息』
听到妹妹莫名其妙这么说,史树忽然向她想到问一问过去疑惑的事情。
「对了,我想问个问题」
那也是最开始汐音所怀有过的疑问。
「这栋房子所在的地点周边,过去是不是有过什么东西?」
『地点吗?』
由希反问,稍微想了想之后说
『不,我不清楚……哥哥的房子是二手购置的对吧?既然如此,至少要追朔到房屋出售前才能知道些什么』
「房屋出售之前……?」
听到这里,史树忽然想到一件事。
「难道说……」
记得那东西应该还留在这个家里。
而穗春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说不定就在里面。
「谢谢你,由希。我觉得我明白自己能做什么了」
『能帮上哥哥的忙是我的荣幸』
由希没有多问,这样说道后微微一笑。
为了拜托现在的情况,史树决定借助妹妹的力量。
「还有一件事……不有两件事,我想拜托你——」
※ ※ ※
高级公寓的一套房间,这里原来是穗春的宿舍。
通过内走廊能够从只供居民使用的地下停车场上到居住楼层。成员们有分配给各自的房间,给穗春也提供了一个房间。但是……
「这个房间,原来有这么大吗……?」
时隔已久回到这里,首先冒出的就是这样的感想。
离开这里大约一个月时间。
由于离开时打扫并整理过,房间里十分整洁,但反而也扫除了屋里住过人的感觉。
穗春躺在大沙发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好宽阔,一尘不染,放眼只有干干净净的墙纸,冷冷冰冰。
跟那个家的天花板,大不一样。
没错,那个家的天花板上——
「穗春,方便吗?」
「啊,嗯」
听到声音,穗春倏地直起上半身。
离开史树家的第二天,穗春几乎一整天过得有气无力浑浑噩噩,身体各个关节僵硬酸痛。
进屋的人是汐音。
因为离家出走的时候把备用钥匙给了汐音,所以汐音能够自由进出穗春的房间。
「事务所正在商议今后的对策。说结论吧,目前没有什么能做的,所以决定静观其变」
「嗯」
听到意料中的回答,穗春呆呆地点点头。
「后天是演唱会的最后一天,想要应对也人手不足」
虽说是事务所,但只是&SIX专用的小型事务所。
除了几名专门的工作人员,只有在需要时才会请其他人帮忙,甚至成员们都要去干各种各样的杂活,人手严重不足。
「穗春,你的意见呢?这类事情的应对总是你来决定的,所以实话说,大家心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啊哈,就知道是这样」
穗春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边在沙发上踢着脚一边答道
「不过没关系。就算真身暴露了,最不济人家去找爸爸就行了。基本上也不会有人追到海外」
「但那样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
穗春缓缓摇头,说出了前方等待着她的未来。
「人家就应该去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下去」
那样的话就不必为任何事情烦恼,也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穗春想着这些,望向窗外的景色。
不知不觉间,太阳快要落山。
这个时间,史树差不多该下班了吧。或者说,已经开始加班了。
「没关系的,用不着担心。&SIX壮大到了现在这样,已经不需要人家的力量。后面就看汐音你们自己的实力了」
「没有那种事」
汐音坚决否定,绕到了魂不守舍的穗春面前。
「&SIX正因为穗春你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正因为有穗春你在,我们才是&SIX啊」
「你能这么说,人家很开心。但是,真的没关系啦」
没错。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掩饰,而是真的已经不用担心了……哪怕自己不在了。
能让穗春献计献策的情况早已成为过去,后面能否生存下去全凭实力。
可是,汐音还是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看向穗春……
「……&SIX的事就算你放下了」
谈到了让穗春心乱如麻牵肠挂肚的事。
「对北条先生,你放得下吗?」
「…………」
光听到那个名字,穗春便莫名地感到胸口发紧。
这是后悔吗,还是负罪感呢?
不等她找到答案,汐音继续说
「北条先生为了和妹妹一起生活,需要你的力量啊。你不在了,他可能就没法跟妹妹一起生活了啊」
「这……」
史树的心愿是能够准点下班来实现约定,和妹妹一起生活。
穗春的心愿则是能从那个家出发去上高中。
虽然不知道史树心里怎么想,穗春其实对那份契约充打满了盘算。
她有个不论如何都想要实现的愿望。
她只是为了实现那个愿望才接受了史树的愿望。既然自己的愿望无法达成了,史树怎样应该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心乱如麻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呢?
「但是,这已经没办法了。虽然对不住哥哥,但只能让哥哥自己去想办法了——」
「啊,北条先生来电话了」
汐音的手机完全不看现场气氛,响了起来。
而且来电对象恰恰是让穗春心乱如麻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哥哥有你的联系方式?」
「只是最近工作上有合作,就交了换联系方式」
汐音清了清嗓子掩饰过去,明明没乱却整理了理头发,不知为什么用手指一边绕着头发一边接通电话。
「是我,相马。是的,她没事……」
看着汐音打电话,穗春不知自己为什么心中更加躁动难耐。
这种感受不好形容的,就好像心脏被揪紧了似的。
躁动的感觉渐渐转变成恼怒,让穗春愈发不明白它的真面目。就在这时——
「是的,是的……咦?SNS?」
汐音的话音中多了疑惑的音色。
「知道了,我这就看看。是……好的,先挂了」
说完,汐音挂掉了电话,十万火急地再次转向穗春。
然后,她说出这样的话。
「穗春,快用手机搜索」
「搜索?检索什么?」
「『第六人的军师』」
穗春听得不明就里,懒洋洋地掏出手机,打开SNS的APP,照汐音说得试着检索。
「这……」
看到上面显示出来的海量内容,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样一行字在界面中跃动。
「捕捉第六人军师真面目的视频……?」
「难道说,已经……!?」
汐音从旁探过来凝视屏幕。但穗春看到缩略图后,微微摇摇头。
「不是的,这个……不是人家」
「咦?」
点开链接中的视频网页。
跳过广告后开始播放的视频里是一个房间,房间里灯光聚焦在一处,那里有一个身着舞台服装的女孩背影。
长长的头发,挺拔的腰背。那伫姿散发着凛冽,给人以锋利的感觉。然后,裙摆下露出腿有如羚羊般紧致。
没错——明显不是穗春。
何止如此,光看背影就知道,那是穗春完全不认识的人。
「但是,那套服装毫无疑问就是我们演出用的吧?」
「嗯。而且看那个领结的颜色,就是人家穿过的那件」
就是上次被汐音骗着穿上的舞台服装。
仔细看视频就发现,由于那是为穗春量身定制的,里面的人穿着尺寸有些微妙地不合。
这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话说,人家把那套服装怎么处理了来着……?」
工作大致分为两类。
一是按照既定规划向前跑,按计划推进的工作。
这类业务预先制定了日程表,重大的日期早已确定,事先掌握了内容。
另一种就好比是棒球砸破你家窗户,突然不请自来的。
突发麻烦事的应对工作,雪崩一般蜂拥而至的询价委托,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的来电,上司拍脑袋突然下达的低效率任务等。
这类事情突然给你来个堵截,让工作无法按计划进行,甚至让你觉得都算花式找碴了。
「北条前辈,企划部的咨询蜂拥而至……!」
「嗯,我来想办法吧」
留意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把响个不停的内线电话搁在一边。史树对她简短地下达指示
「鸨田小姐抓紧时间开发,我想尽力让修正赶上明天的正式发布」
「知、知道了」
史树拿起跟前的电话,与神情慌张的策划部负责人沟通。
「是,我是北条——是,对,就是那件事吧?我知道了。不过,能不能帮忙拦到明天正式发布?」
史树知道公司上上下下已经乱成一锅粥。
可不是吗?因为布下这个局的正是史树本人。
「外来的咨询麻烦全部都用负责人不在应付过去,因为现阶段无法答复」
史树哄过想要一探究竟的负责人,硬是力排万难坚持到底。
「是,真是不好意思,有劳了」
从今天一早算起,这已经是第八通咨询电话了。
光公司内尚且如此,外界来的咨询想必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北条」
正当史树默默在脑内整理要完成的任务时,部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在史树开口前,他便以一如既往地口吻这样说道
「已经按你说的,与策划部部长提前沟通好了」
「部长,非常感谢」
史树深深鞠了一躬。
这次史树劳烦部长与负责处理对外事务的策划部进行了沟通。
史树只是一介小小的项目负责人,提出的请求很有可能会被对方轻易驳回。而这种时候,只能去依赖可靠的权力。
「现在放心还太早。后面还必须让广告公司接受变更内容,让云端服务公司增强服务器」
「是,这些都已经处理完毕了」
虽然还没有正式达成约定,但从沟通的形势来说已经有了很大进展。
然后史树现在要做的,总之就是这么一件事。
「作为这次&SIX联动的最终企划,将在游戏中公开第六人军师的信息。可预想到咨询与检索量将随之爆发式增长,所以已经提出增强的委托了」
这必然需要扩充经费,但史树已经向财务部提交了预计收支概算,获得了批准。
听完这一番规划后,部长依旧面无表情,嘟哝了起来
「利害得失方面都已经解决掉了,是吗」
部长若有所思地稍稍停顿,用粗犷的手摸了摸下巴。
「行吧。只要最终能为公司制造利益就行。不过提醒一句,明天的正式发布绝对不能掉链子」
「是,保证完成任务」
看到史树点头,部长返回自己的座位。
史树再次对必须要做的工作筛选了一番,然而不管怎么想,那些都已经增加到了两只手完全不够用的份量。
「今天又要赶末班电车……不对,是要住公司了吧?」
「是啊。总觉得这种情况睽违已久了呢」
旁边座位的琉衣点点头,回了一抹苦笑。
史树对于把琉衣卷进来感到抱歉,但琉衣的力量不可或缺。为达目的,他只能不择手段。
「但是,北条前辈你没问题吗?」
「哎,完全不是没问题吧」
这几天,史树完全没能信守伯母提出的条件。
非但如此,后面的一段时间也完全看不到希望。
但即便是这样……
「但现在有比那更加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了」
琉衣重重地点点头,勇敢地搂起袖子。
「就让我尽点绵薄之力吧!」
「谢谢,下次我请客」
「那必须的。一言为定喔?」
说着,琉衣在边墙上写下『尽情让北条前辈请客的券』,贴在了显示器上。
史树偷偷回想财政情况,这是琉衣歪着脑袋问
「但是,真亏&SIX愿意提供第六人的视频啊」
「啊,是的。总之一言难尽」
没错,真的一言难尽。
视频发布的时间在昨日转钟之后。
投稿视频网站之后,视频转眼间在SNS上扩散,甚至一直霸占着第一位搜索关键词。
然而理所当然的,那个视频并不是&SIX事务所提供的东西。
「虽然是背影,看不到脸,但是跟前些天演唱会同样的服装,在粉丝间好像已经成为热议了」
与此同时,史树他们开发的卡牌游戏也随视频发布而关注度急速攀升。
史树想起以前跟穗春聊过的一些话。
那应该是在一起漫不经心看着电视新闻时聊到的。
『——人啊,一戴上面具就能干出胆大的举动喔』
『面具?』
电视上播放着监控摄像头拍摄的画面,戴面罩的一群男人正在拼命破坏银行ATM机。
『哥哥你应该看过在万圣节的活动上有人大肆胡闹的影像吧?』
『嗯,看到过』
他记得看过人们把车掀翻大吵大闹,聚众占据车道。
『这个叫做匿名效应。当人处在身份不会暴露的情况下,胆子就会变大,还能若无其事地干出平时绝对不敢干的大胆行为。网上这种事比比皆是呢』
穗春的评论给史树留下了印象。
话虽如此,这些都不过是理论,具体情况肯定因人而异。
「……就算是这样,拍那段影像也是够辛苦啊……」
「诶?」
「啊,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史树苦笑着糊弄过去,关闭了正在编辑的文件。
「这里可以稍稍麻烦你吗?弄完了就先在存储器上合并保存吧」
「是,我知道了」
史树把工作交给琉衣,自己站了起来。
然后,他向第一开发部内另一侧的集中办公区走去。
「好了……」
接下来是关键部分。
就算说这次一番布局就是为了这一刻都不为过。
在史树前往的目的地,另一个团队的组长正一脸无所事事地靠在椅子上。
「雄山组长」
「啊?」
雄山不耐烦地抬起目光,一看到是史树马上笑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超级大红人北条君?」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方便啊,当然方便」
雄山一副嫌麻烦的态度站了起来,史树带着他一起去了空会议室。
雄山坐到会议桌上,放肆地翘起腿,脸上挂着贼笑看向史树。
「是什么事呢?啊,要谈第六人的事啊,你真有一手呢」
动静那么大,不可能没掌握。雄山厌烦地嘀咕着说道。
他当然明白,那个视频流出肯定出自史树的手笔。
可事实上,问题并没有全部得到解决。
对于这一点,雄山似乎也很清楚。
「被你抢先公开了呢。但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总不能都公开对吧?」
「是的呢」
问题就在这里。
雄山还不知道,但要是刨根问底的话,那个视频中的人物不是第六人的真相就会败露。
穗春已经离开,住在那个家里的人只有史树。
可是毕竟前不久还发生过汐音被狗仔队偷拍的情况,由此追踪到穗春足迹的可能性很大。
「想要那些情报的人可多了。早就暗地里安排记者之类人设下埋伏了」
雄山一边坏笑一样讲道。他说的没错,黑手已经伸向穗春。
唯独这件事,不论如何都必须避免。
「只要能赚钱,管他什么都行。我昨天跟当编辑的朋友联系过了,人家超开心。等把数据交过去,肯定到手一大笔呢」
说着,雄山用手指比了个环。
史树拼命压抑住内心的动摇,努力保持平静的口吻问过去
「数据已经交出去了吗?」
「还没呢,交出去人家可能直接就拿去用了吧?所以,我们约好今晚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顺带还会请我一顿超贵的烤肉呢」
「是这样吗」
既然这样,就还来得及。
了解到这件事,史树把随身带进来的纸笔放在桌上。
然后,他悠然地这样讲道
「那么雄山组长,请你现在就写辞呈吧」
「………………啊?」
雄山十分脱线地反问过来,而史树淡漠地接着对他说
「辞呈。公司离职时写的东西,这家公司没有规定样式,随便写都没问题」
「不不不不不,才不是问你这个」
雄山夸张地摆摆手,咋舌之后探出身子大吼大叫
「我问你这是在讲什么鬼话?蠢不蠢?我怎么可能辞职,又没理由辞职。怎么,就因为看我不顺眼就想逼我辞职?什么玩意」
雄山嘲笑一般嗤之以鼻,脸上摆出浅笑,耸耸肩。
「让你遗憾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辞职的」
「是吗」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史树把插在胸前口袋里的笔取了出来。
「那我就只有把这个递交给部长了」
史树把笔屁股部分轻轻扭了扭,随后笔中播放出这样一段声音。
『我昨天跟当编辑的朋友联系过了,人家超开心。等把数据交过去,肯定出手超阔绰呢』
那是通过邮购买到的录音笔。
面对这支具有播放功能的录音笔,雄山逐渐面色铁青。
「你,这是……!」
雄山似乎明白现在的状况了,哑口无言。
然而他在几秒钟前还对这个结果浑然不知,愉快地回答了史树的提问。
『数据已经交出去了吗?』
『还没呢,交出去人家可能直接就拿去用了吧?所以,我们约好今晚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顺带还会请我一顿超贵的烤肉呢』
放到这里暂停。
面对整个人僵住的雄山,史树将事先查到的事实摆在他面前
「将公司内部获得的信息卖给外部——这是彻头彻尾的违规行为」
不光是这家公司,在任何公司都一样。
这世上有种人叫做商业间谍。尽管这个男人现在的所作所为虽然更加令人不齿,但应以同罪论处。
「部长一旦知道,开除在所难免吧。闹成开除的话,离职补偿是拿不到的。不过那也不算多了不起的一笔数目,毕竟你还这么年轻」
史树突然停下指尖旋转的录音笔,用笔尖指向雄山。
「对失业保险似乎也会有影响。还是主动离职要损失小一些」
「你小子……!」
雄山无法掩藏激动的情绪,揪住史树的胸口。
史树轻轻吁了口气,暗自下定决心,静静对他讲
「还要诉诸暴力?闹成刑事案件,小心换工作也受影响啊」
「谁怕谁啊……!」
雄山显然已是火冒三丈,脸涨得通红,嘴里飞快地后过来
「这情报我卖定了,就算不干了我也绝不改变主意!反正你小子也拦不住我!哈哈,走着瞧!」
与其听从史树的劝告,还不如鱼死网破。
面对这个男人,真的是无计可施。
但是——目前为止都在史树意料之中。
问题在于后面的展开,可以说最后的难关正严阵以待。
为了闯过这倒难关史树回忆穗春说过的话。
——不妨把它记住,或许能当做万不得已的最终手段。
可以的话当真不想这么做,何况完全不觉得能做好。
但现在不硬着头皮去上,而没有帮到穗春的话——
「——————叽叽歪歪的吵死人了啊,杂碎」
像刀子一样尖锐的声音,从史树的嘴里冒出来。
他粗暴地把揪住自己的手挥掉,反过来抓住雄山的胸口,把脸凑到几乎鼻子碰到鼻子,用冷彻至极的低沉声音劈头吼去
「喂,就不能省省吗?谁想在你这种杂碎身上多浪费时间啊,见鬼!」
「!?」
史树奋力地踢飞椅子,雄山肩头猛烈一颤。
这番豹变似乎令雄山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了,嘴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
「你、你小子——」
「我不吱声你丫就蹬鼻子上脸?搞没搞清楚自己立场,啊!?」
史树再次粗暴地把椅子踢飞出去。
「…………」
椅子撞到墙壁上的巨响令雄山又肩头一颤,他脸又红又绿,整个人像冰雕一样僵住不动。
——先大声吼过去再态度温柔,这是坏人惯用的典型手法。
回忆穗春说过的话,史树缓缓泄掉肩头的力气,就像中邪突然解除了一般,恢复平常的口吻说
「——你也不想被说这之类的话吧?我也不想那么说」
史树松开手,整理好自己的衣领之后,开始将雄山诱向一开始准备好的线路。
「所以,大事化小行吗?」
「大、大事化小?」
「对」
这既是史树最开始就准备好的妥协点。
「雄山组长别写辞呈了,然后立刻删除数据。我也把录音笔里的数据删掉。当然也包括备份的。就这样让这件事彻底过去」
——以退为进(Door in the face)。
这招穗春亲传的手法,已经在帮助琉衣时验证有效。
最开始强行把「写辞呈」的过分要求甩过去,然后再提出妥协方案。
这就是史树所准备的,最后的计策。
「出会议室的那一刻,我们把刚才的谈话全部忘记,然后一切就跟从前一样。行吗?」
「…………嘁」
这声咋舌就是顺利交涉完毕的讯号。
雄山当着史树的面操作智能手机,删掉了拍到的照片,同时也删除了云端上的备份。
「这样就行了吧?」
「非常感谢。那我也显示诚意吧」
史树直接把录了音的录音笔交给了雄山。
雄山把笔抢了过去,再次啧舌之后把手放在会议室的门上。
「……就这一次,别以为还有下次」
「是」
看着雄山直接离开,史树独自被留在会议室里。
「………………呼,紧张死了」
史树顿时觉得腰以下碎掉了一般,重重地瘫坐在椅子上。
他全身卸了力气,心跳快到自己都能感受到的地步。
只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没被雄山发觉兴许只是运气不错。
「那样真的没问题吗……?虽说是昨晚熬夜从由希推荐的黑道电影里现学现卖,但真就跟穗春说的一样,这方法不适合我呢……」
他估计不会再用这个方法了。
虽说也有不合适的因素,总之对心脏太糟糕了。
总而言之,这样就算解除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就算雄山再耍什么花招也没什么意义了。情报已经贬值了,他不会蠢到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好了,然后就剩最后的收尾工作了吧」
史树做了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掏出手机,拨打了某人的电话。
「啊,汐音吗?嗯,这边总算是搞定了」
电话那头传来兴奋的声音。
通宵后的黎明,不知为什么觉得比平时的朝阳更加刺眼。
有股多余的成就感,情绪也很古怪,总觉得自己就像无敌了一样。
这当然不过是一种错觉,多数情况实际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惯例则是一进家门占床就死。
就在史树以这种通宵到天亮的状态拖着打架的眼皮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最近刚刚关系变得亲密的女孩打来电话。
『北条先生……对不起……!』
汐音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道歉。史树马上就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喂喂,又来了吗?」
『是的,被逃掉了……』
汐音充满歉意地报告情况。
史树曾拜托过汐音,在余热散尽之前不要放穗春离开宿舍。
虽说雄山的威胁排除了,军师的话题依旧火爆,身为真军师的穗春招摇过市并非明智之举。
汐音对这个想法不谋而合,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但毕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视。
『但我想,她一定就在那里。所以……』
汐音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确定,明明白白地拜托史树
『实在不好意思,后面的事情就拜托史树先生了』
「嗯,就包在我身上吧」
史树明确地回答后,把手机放回口袋,停下脚步。
在他眼前静静坐落着的,是通过三十五年贷款买下来的,自己的家。
史树先调整好呼吸,然后取出家里的钥匙,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旋转。可是门锁没有传来手感,毫无抵抗地迎接一家之主进门。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
本应空无一人的家中传来的回音。
穗春不知什么时候像门卫一样站在那里。
她叉着胳膊作仁王立瞪过来的样子里表现出几分怒气。
「哥哥,麻烦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吧?」
「没则么回事」
史树脱掉皮鞋,寻思着该从哪里开始解释,这时穗春又接着问过来。
「那个冒牌军师,是谁?」
「拍得很不错吧?」
「是很不错,但才不是说这个啦」
穗春气得跺脚。史树一边松领带一边告诉她
「穗春,你不是说过吗?人会根据最开始所给的信息去思考」
「……锚定效应呢」
这是穗春讲过的东西。
而目的只有一个。
「军师的情报一旦暴露就会影响到你今后的生活,所以就实现散播了假情报」
为了尽可能降低穗春被认定的可能性,史树将那个视频作为第六人军师的情报拿去投稿。
穗春不满地噘起嘴。
「……重点在于以假乱真,扰乱真正的情报。倒是欺诈师用来增加可信度的惯用伎俩」
史树来到客厅,穗春也跟到客厅,说出这样一个词。
「礼服效应?」
史树没听过这个词。穗春用这样的事例做出解释。
「光环效应的衍生。比如说,你被一个穿T恤衫加牛仔裤的人喊住,你往往可能不会理睬。如果换做是当被穿警服的人喊住,绝大多数人会停下脚步,对不对?」
当被穿制服的警察叫住时,只要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绝多数人都应该会停下脚步。
同理,穿上白大褂会让人以为是医生,穿消防队队服会让人以为是消防员。多数情况时就是这样,哪怕对方完全没有自我介绍。
人会在潜意识里根据服装判断对方的身份。
「对象穿着制服的不同,能惊人地改变对人的判断。只要穿上了服装,就算里面是冒牌货,大家也都会相信那个女孩就是第六人」
那套服装正是穗春穿过的服装。
也就是说,人虽然是冒牌货,服装却如假包换。
「你留下的服装还放在家里。虽然觉得对不住,但还是借来用了用」
「这倒没关系」
穗春一副闹别扭的表情,充满怨很低看着史树,再次质问
「那女孩是谁?」
「啊,你说她?」
史树想起来这件事还没解释,便说出了她的名字。
「她是由希」
「由希……记得是哥哥的亲妹妹?」
「没错」
史树不顾大半夜让由希从伯母家溜了出来,并开车接送拍她。
摄影地点是经汐音介绍的,一间真正的摄影棚。就是在那里拍摄的视频。
「拍摄的只有背影,尽量不把脸露出来,总之费了很大功夫。正因为体型非常不像,我觉得正好适合」
没错。
妹妹在同龄女生中个头很高,背影给人的影像与穗春相差甚远。
穗春听到这番话,愈发不满意地撅起了嘴。
「……反正人家就是个小不点」
「我没那个意思」
「算了……我懂的」
穗春虽然鼓着脸,但已经完全领会这么做的目的了。
「人会以最初提供的情报为基准判断事物。高个子,长头发,人家完全对不上,自然就从候选中被排除掉了」
这样一来,就没人会发现穗春就是&SIX的第六人了。
为此,史树便以一纸之隔逃过妹妹的严正追问,拍出了那段视频。
只不过除了被妹妹投来怀疑的目光之外,这个方法还有另一个巨大的问题。
「但是,如果军师真正的真面目暴露的话,哥哥你公司不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吗?」
「到时候再说吧」
就算逞威风,背后的风险也不可能藏得住。
于是史树道出肺腑之言
「真正重要的,是眼下保护住你。不论会有怎样的问题,将来的我都会尽全力承担责任」
「…………」
话音刚落,穗春的脑袋就像水煮开了一样,顿时变得通红。
她想把脸藏起来,背了过去。
「啊、啊哈,哥哥又动不动说这种话……」
说着,她有些痛苦似的揪住胸口,目光马上落向了脚下。
「……可就算这样,人家也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她缓缓摇头,悲伤地闭上眼睛。
「我给哥哥你添麻烦了……要是下次又发生同样的事,或许真的就无法挽回了」
这次的事如果被公司发现,糟糕的结局在所难免。
到时候不得不写辞呈的人就是史树了。
但是,这绝对不能成为对穗春弃之不顾的理由。
而且,史树帮助穗春的理由可不止这一个。
「所以,人家——」
「差不多了吧」
「——咦?」
史树看看钟这样说道,穗春表情一愣。
然后,史树说的话就像打开了开关一样,穗春的手机微微震动起来。
「邮件……?啊,这」
穗春看到署名,眼睛瞪的滚圆。
「爸、爸爸发来的……?为什么挑这个时间点」
穗春操作手机,看了看内容
「什……!?」
看到上面写的字,再次哑口无言。
「怎、怎么回事?上面写着让人家在哥哥家留宿啊!?」
「就是这么回事啊」
史树一边回忆与穗春父亲之间的交流,一边简洁明了地答道
「这就是我向你父亲拜托过的事,绝对没错」
就算状况好转,穗春肯定也不会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吧。
既然如此,只要弄到挽留住她的正当理由就行了。
就算撇开这点不谈,一个成年人做事也必须有理有据。
不过在穗春来看,恐怕完全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吧。
「这是什么情况啊!?再说了,哥哥你为什么会有爸爸的联系方式!?」
「提示就在你身上」
「提示……」
穗春的柳眉颦蹙起来。史树把自己的手机放到桌上,对她说
「那就是,我早就有你父亲的联系方式了」
「…………」
从穗春顿时静止不动的情况来看,她果真一开始就知道。
停顿了一次呼吸的时间后,穗春用窥探式的目光看向史树
「……是怎么,知道的?」
「第一次让我感到疑惑,是你说要吃咖喱的时候吧」
就是穗春跑到车站去接史树的那次。
「穗春你说过,喜欢在这里看着我做饭」
「……人家说过那种话吗?」
史树指向椅子,穗春看了过去,歪着脑袋。
那大概是无心之言吧。
「那时你可能没觉得什么,但仔细一想就会发觉不对劲」
这个家的布局并没有多特别。
开放式厨房,对面就是餐厅,然后再里头是客厅,是经典格局。
可是穗春总是以特定的角度看着厨房,甚至于让人推测,她过去是不是实际从那个位置看过。
「穗春应该没有在这个家里住过,不可能从那个位置看到妈妈做菜时的身影。反过来说……」
从这个假说所能推导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穗春,你过去是不是住在这里?」
「……嗯,没错」
穗春诚实地点点头,转动目光,像是在环顾这个家。
「这里曾是人家的家,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住过」
史树购置的是二手房屋。
在他买下来之前,这个家里当然有人住过,有人生活过。
「人家小时候妈妈就得病去世了。之后虽然人家到初中还在这个家里住,但有一次,爸爸开始说要拍掉这栋房子」
穗春手指怀念地在墙上抚摸,平静地接着往下讲。
「父亲因为工作,总是被叫到各种地方,但他并没有在固定的大学任教,所以收入并不稳定。经济拮据的情况经常出现喔」
只有这些理由会变卖房子。
其一,不需要了就处理掉的时候。
然后,经济困难需要将不动产变现的时候。
「我当时极力反对,但爸爸根本不听。哎,人家也懂,毕竟是金钱方面的问题呢。那正好是三年前的事情」
史树买下这个家是在大约一年前,中间这段时间里或许发生过不少纠纷。
「所以人家就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守住这个家」
「难道说」
「嗯,没错」
穗春腼腆一笑,轻轻敲了敲家里的墙。
「人家开始&SIX的活动,就是为了买下这个家」
这一定是她拼命思考所得出的结论。
对穗春来说,这个家就是如此重要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会花上多少年。人家当时还是初中生,没办法去打工,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虽说是想到了,但这个世界恐怕并没有容易到心想就能事成的地步。
可是,她真的成功了。
「不过很幸运,活动步入了正轨,钱也攒到了一些。终于走到这一步,于是人家就来到这里一看——」
「却发现已经被人买走了」
为了接手抚养妹妹,伯母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保障住所。
寻找由希能够步行上学,史树又上班方便的地方,于是就找到了这个家。
房子挂出去卖已经有段时间了,似乎因为离车站有点远,交易一直没谈成。
当时介绍这里的不动产商也说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看房,对史树的出现非常开心。
「尽管人家也知道房子不可能一直挂着卖不出去,但还是很受打击」
她当时大概一本心思急着只想赚到钱,根本没调查房子是不是还在出售。
于是就出现在那一幕。
「人家在家门口呆住了,一直呆呆地杵在那里,然后晕倒了。啊,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啊~……当我想起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就在那时,正好我回来了」
那是穗春和史树相遇的第一天。
穗春在那种地方晕倒,似乎背后有什么隐情。
「不动产交易时,多数情况是不会告知卖家联系方式的。只不过当时家里还留了一些书,保险起见就要到了你父亲的联系方式」
「……爸爸他明明是个书虫,却很不会收拾呢」
最终书山在搬进来之前统一让专业人士运走了。
尽管因此而没有打过电话,但当时的记录还留着。
「查过之后发现和穗春你是同样的姓氏。我猜想会不会就是这样,便试着联系过去」
用邮件联系之后,对方竟细致地做了答复。
回复的邮件中还有一些史树之前所不知道的信息。
「你爸爸他吓了一跳。他说你根本没有联系过他」
「啊哈……」
穗春含混地一笑,目光向斜上方逃开。
她曾说她已经通知过父亲自己住在史树家,但实际上根本没说。
史树慌慌张张解释了情况,但对方却发来了煞有介事的道歉信。
「我解释了情况之后马上就得到了理解。你爸爸虽然很惊讶,但反反复复地恳请我照顾你」
「……哥哥,你真厉害」
穗春看上去真的很吃惊,眼睛瞪得滚圆。
「人家可能没资格这么说,爸爸他是个古怪的人。因为房子的事大吵一架之后就没跟他好好说过话了……」
「你爸爸非常担心你。另外,他对我讲了很多很多事情」
穗春父亲发给史树的邮件写得非常长,里面有很多很多史树无从得知的情报。
「你想上的学校,就是你爸爸妈妈当初认识的地方对吧」
「……嗯,是的」
穗春看着挂在墙上的制服,轻轻点头。
「妈妈当时还是学生,爸爸是持有高中教员执照的外聘讲师」
年轻的社会科老师与女校的一名学生。
二人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便坠入爱河。
「老师和学生,这发展听上去挺俗套的,但他们好像非常挚爱对方,力排一切周围的反对,在毕业同时结婚。也正因为这样,后来没有能够依靠的亲戚了」
说起来,之前也听到这么说过。
只不过当时并没有当作太大的问题。
「妈妈她总是对我讲起当时的事,每次都讲得非常开心」
穗春回忆当时的事情,眼睛看着半空,眯了起来。
「喜欢那身可爱的制服,总是在大喷水池旁一起吃午饭,还在校舍背后幽会之类的」
这些事不是当事者本人大概都觉得无所谓吧。
小时候的穗春听着父母的那些恋爱故事,似乎非常地向往。
「人家好羡慕那些,于是妈妈就对人家说……你总有一天也会迎来那样的恋爱」
或许那也是母亲对女儿许下的心愿。
「去同一所学校,说不定就能遇到同样的恋爱呢。要真是那样该多棒啊,好想看看那样的穗春啊……她对人家这么说」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对穗春来说,那就是与母亲之间最后的约定吧。
正因为这样,她不论如何都要兑现那个诺言,求史树让自己留在这个家里。
「爸爸一定早就把那种事给忘了吧」
「这我并不清楚」
史树并没有能力去解读见都没过见过的人的心理。
但只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但是,你爸爸非常清楚你很珍惜这个家,很珍惜自己的家人」
「……才没那种事」
穗春用力摇头否认,紧咬着臼齿看向史树。
「妈妈生病的时候,那个人只顾着在海外工作,几乎不着家」
穗春咒骂一般说道。
父亲与女儿之间似乎有着强烈的隔阂。
「他一定觉得家人根本无所谓吧。所以充满妈妈回忆的这个家就必须由人家来守护了」
于是她就离家出走,为了赚钱开始了&SIX的活动。
父亲似乎只是默默目送女儿的背影。
不过岁椿并不知道这背后的隐情。
「治疗费这东西呢,应该是非常高昂的」
「……咦?」
穗春抬起脸。史树将邮件上的文面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
「我听你爸爸讲了。他当时接了大量酬劳不错的海外工作,为了赚取治疗费」
不知道当时选择了怎样的治疗。
但即便是在健康保险充裕的日本,治疗费也不是全免。
「我在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经历,所以知道。尤其是用不上健康保险的治疗,那金额真的高到都能买房买车了」
支付不起那个费用的穷苦人绝不在少数。
可是穗春似是不肯相信,凑近史树质问
「这种话爸爸他,一句都没提过……!」
「正经的成年人,谁都不会让孩子为金钱担心吧」
对父母而言,孩子是无时无刻不要保护的人。
但在这个世上,就是有些事情光凭一番心意根本奈何不了。
「但好像就算那样还是没筹够钱,于是到处借钱,还债压力导致家境逐渐变得困难」
「……原来是、这样啊」
穗春像是泄了力气,瘫坐在地板上。史树也在她面前轻轻蹲了下去。
「看到不擅长抛头露面的女儿为了守护这个家而拼命工作,父亲觉得自己也要继续拼命工作才行」
回给史树的邮件上说,穗春的父亲目前还不会回日本。
他身在海外却一直不忘收集女儿的出色表现,在担心的同时也在为她加油。
所幸的是,他工作上似乎没有遇到麻烦,只是太忙了。
「就算这样,他终究还是撒手了这个家,所以没有脸面再联系你了」
「……啊哈,太笨了,爸爸他」
穗春在地板上抱腿坐下,把脸埋在膝头,顶着额头。
「人家想要的,不是房子,是家人能够聚在一起的地方……」
这个地方最开始也就只是有点扣错扣子的感觉吧。
然后父女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直到变成跳都跳不过去的鸿沟。
「他说现在的自己无法为女儿实现愿望,所以拜托我代为照顾自己的女儿」
「但、但是」
穗春不知所措,向前栽倒一般探出身体。
「这里明明哥哥为了和家人在一起生活才买的房子啊……!」
「不过只两个人住的话,未免太大些了呢」
史树耸耸肩,环望客厅。
格局为四居室厨卫。虽然不大,但也算有庭院和仓库,给兄妹二人来住,已经大到了浪费的程度。
然后……
「127定律」
咦?
穗春惊讶地看过来,史树对她微微一笑。
「其中两个人基本赞同,其中七个人属于中立观望,还有一个一定会作对。就是这样的定律吧?」
「嗯,是这样没错……」
「这的确是这世间的道理吧」
但就算并没有那样的定律,有个事实也不值得令人奇怪。
「也许是一千人中只有一个,又或许是一万人中只有一个,但这世间哪怕有那么一个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愿意帮我的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仅仅是赞同。
不仅仅是站在同一边。
那是不论多硬的墙都会往上撞,不论多大的困难都会迎面直上,愿意并肩战斗,共担伤害的人。就算让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多一个那样的人,上帝也不会生气吧。
所以。
「我觉得,那就是家人。所以不论发生任何事,又或者将来有多大的风险,我绝对会站在我的家人——穗春你的身边。我说到做到,跟定律什么的没关系」
「…………」
穗春张得大大的眼眸中,哗啦呼啦落下泪珠。
她用衣袖擦了擦通红的眼睛,但泪珠还是止不住,落在地上破碎开来。
「太狡猾了……哥哥……你说出那样的话,人家会……」
史树对犹如大雨突降一般泪水不止的穗春——
「另外」
说出了最最根本,最最重要的理由。
「穗春,我需要你」
「咦……欸欸!?」
穗春在另一层含义上脸红起来。
史树对她郑重地讲述自己所处的状况。
「你忘了吗?为了让我和妹妹一起生活,还有另一个条件」
「啊,喔……原来是说那个啊」
穗春以似是放下心来又似是有些遗憾的表情呼了口气。
史树对穗春的反应感到疑惑,但耸耸肩接着说
「因为这次的事情,我又增加了难以置信的工作量。实话说吧,我恐怕暂时又没办法准点下班了。这件事告诉伯母之后,抚养妹妹的事又延期了」
何止是赶末班车,都已经直接住进公司了,这个结果算是天经地义吧。
听到这么说,穗春的脸变得一塌糊涂,无语地微微一笑
「啊哈,哥哥也是个笨蛋呢……」
「或许是吧」
史树点点头,回以苦笑。
但是,这就是他的秉性。
有人相求就无法拒绝,遇到谁有困难就无法置之不理。
事到如今,这个性格又怎么改得了。既然这样,索性只有保持自我,同这个扭曲的世界继续战斗下去。
「所以,我需要一位值得依赖的军师。一位愿意帮助总是接手不必要的工作而不得不赶末班车回家的我的,温柔的军师」
「啊哈……真是拿哥哥你没办法」
穗春揉了揉眼睛
「嗯,那就这么定了」
穗春就像这个人弹起来一般,猛地站了起来。
眼眶哭肿的她投来充满决心的目光,把手伸了过来。
「不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人家(boku)——不,我(watashi)都会把哥哥你打造成准点下班的社畜」
伸来的这只手虽然那么小,但却比任何人,比任何东西都更加可靠、伟岸。
「这个军师虽然爱恶作剧,又不坦率,肯定还总会给哥哥你添麻烦,但是」
穗春用湿润的眼眶凝视着史树,露出仿佛向日葵一般灿烂的笑容。
「哪怕哥哥与全世界为敌,我也绝对是哥哥的同伴。绝不反悔」
史树,轻轻握住了穗春的手。
穗春也回握住史树的手。
这是没有合同的契约。
是一份只要二人的灵魂尚能记住,就是绝对永不终止的契约。
不久松开手,穗春以窥探般的眼神盯着史树。
「到时候反悔也没用喔。做好觉悟吧,哥哥?」
她嘿嘿一笑。在这里的,就是一个与年龄相符的女孩。
没错——
这是一个女孩和一个公司社员之间,实现虽然渺小却也伟大的心愿的,就这么平平凡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