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上下左右,空无一物。
只有自己孤独地飘荡在阒黑的空间之中。
自己并未下沉,也没有上升。
就只是存在于其中。
光明、声音、温度,这个漆黑的世界什么都不存在,就只有自己孤独一人。
──这就是,死亡?
他还记得自己遭遇了什么。
胸膛遭剖开的剧痛。
内脏惨遭拖出的异样感。
这一切迄今仍记忆犹新。
自己的伤势严重,不可能存活。他也是有心理准备才进行自杀式攻击。
──自己已经死了。
没有错。
黑铁一辉在那一剎那,就已经没命了。
那么──
自己现在为何睁开了眼?
自己一度失去了所有意识,现在却能睁眼凝视黑暗。为什么?
他不明白。
但无论他懂不懂,变化忽然造访这个世界。
是光。
光明缓缓落入漆黑的世界。
小拳头大小的光辉飘啊飘,飘向仰躺的自己。
他彷佛渴望甘霖的落难者;
又像迷路之人接受指引;
一辉朝光辉伸出了手。
手能动了。
他抚上光明,阖起手掌。
抓住了光。
就在那一瞬间──
「啊……!」
黑铁一辉的世界取回了光明。
他仰望陌生的天花板。
装设在天花板内的LED灯极为刺眼。
他逃避似地闭上眼,移动身子,便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这里究竟是──他再次睁开眼,想要确认四周。
此时,四目相交。
心爱的女友倒抽一口气,瞪大双眼。
「史、黛菈……?」
「~~!」
史黛菈正将花朵插进花瓶,动作就这么僵住一阵子。
红宝石般的眼瞳圆睁,一阵摇曳。
但只有短短一瞬间。
史黛菈彷佛藏起了情绪,闭上眼,阖上双唇──
「……你终于醒了。」
表情从震惊转为些许责备,这么说道。
这嗓音的确就是史黛菈本人。
「是真人……?我还、活著吗……」
「你都醒了,自己确认一下。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还活著这一点最不对劲……」
「这倒是。」
一辉与史黛菈对话,撑起上半身。
身体带了点钝痛,但勉强能动。
他摸索胸口,没有伤口。感觉得到脉搏。拉开被子,双脚也还在。
身体可说是健康。
这让一辉更加混乱。
「我真的还活著……?」
他实在难以置信,改向史黛菈求证。
史黛菈回应他的要求,告诉他保住一命的经过。
「珠雫应联盟的请求赶过来帮忙……是她把支离破碎的一辉以细胞为单位重新构筑成人体,救活了一辉。」
「她真的……」
──能做到这种壮举?
这已经是真正的「复活死者」了。
一辉虽然震惊,但史黛菈没必要说谎。
她的确是做到了。
扭转他人的死亡。
她达成了这项奇迹。
「真是……厉害。」
「法米利昂也平安赢得战争了。总之,一辉,辛苦你了。」
「……?」
一辉闻言,感觉史黛菈的态度有些疏远。
他此时一想,才发现史黛菈从两人对上眼之后,始终不愿看著自己。
就连刚才对话的时候,她也始终摆弄著花。
──他以为能和她一起享受重逢的喜悦。
一辉内心有些寂寞,但等一下再庆祝也不迟。
他现在有更想知道的事。自己失去意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法米利昂获胜,史黛菈还活著,代表自己在欧尔•格尔身上设下的陷阱顺利发挥效果。但他无法预估分出胜负之前,还牺牲了多少人。
「其他人都平安无事吗?当时……应该还有很多普通居民在场。」
史黛菈仍然撇开视线,回答一辉。
「大家联手帮忙保护了居民,没有人牺牲。战争结束之后才过三天,奎多兰国内还一片混乱,约翰哥和露娜姊了解内情,已经站到第一线向国民说明,迟早会平稳下来。」
「约翰王子已经没问题了?」
「这很难说,但露娜姊陪在他身边,应该没事。」
「西京老师还好吗?她那时候伤势似乎挺严重的。」
「老师可是KOK•A级联盟的选手。联盟的细胞银行(Cell Bank)里应该帮她保存了足够的体细胞,只少一只手臂还有办法解决。倒是多多良……状况有点严重。」
「多多良吗?」
史黛菈停下手,神情沉痛地点了点头。
「论伤势,她和一辉有得比。半张脸和左手,半数消化器官,再加上整个下半身都全毁了。」
史黛菈说道。多亏她在战斗中使用了兴奋剂,才有办法保住一命。
那种药物能减轻痛觉,又有止血作用,多多良才免于休克或失血过多死亡。
「药物副作用把她的大脑搞得乱七八糟,幸好珠雫帮她治好了……不过身体就…………」
她的身体损伤太严重。
损伤到这个程度,唯有动用〈再生囊〉一途。
就算完全治愈外伤,神经系统仍会留有功能障碍。
若想修复完全缺损的部位,必须从自己的体细胞重新制作身体组织。但是细胞银行的储存费用十分昂贵,只有富人、国家要人或是国家不可或缺的〈伐刀者〉能够使用〈再生囊〉。
但是──
「她还活著就好。」
一辉放下心中的大石。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多多良还活著,总会有办法治好伤口。也是有诸星那样的案例。
「话又说回来,在我沉睡的期间,珠雫好像努力做了很多事。」
自己必须向她道谢。
「史黛菈,可以帮我请珠雫来病房一趟吗?」
一辉开口拜托史黛菈。
史黛菈此时终于看向一辉──
「珠雫她……刚才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说出诡异的发言。
「咦?」
一辉一惊,赶紧环视整间病房。是自己没发觉吗?
不过他看过五公尺大的方形病房,他的妹妹并不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没看到她呀……?」
「在那里。」
一辉一脸疑惑。史黛菈伸手指出了答案。
她的手指指向一辉的胸口。
「你在、说什么……?」
「太惊讶对身体不太好,冷静点听我说。你应该很清楚……那时候一辉已经死了。肚子被剖开,内脏还被踩烂……这种重伤很难活得下来,比多多良还严重好几倍。可是……珠雫还是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还用自己的身体填补坏死的细胞。」
「………………嗄?」
话语彷佛一桶冰水,寒气随著思绪缓缓充斥一辉脑内。
「那你说珠雫在我体内……」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珠雫已经成了一辉的一部分。」
「──」
一辉顿时一阵晕眩,彷佛整个世界倾斜了似的。
没错,仔细思考之后,的确很奇怪。
一辉的伤势几乎和多多良一样严重。多多良和自己明明接受同一位施术者治疗,她身体带伤,一辉却四肢完好。
她从哪里补足缺少的部分?
「……!」
为何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质疑?
为何、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嗯!?一、一辉!?你在哭什么!?」
「珠雫、为了救我……!唔、呜呜呜!」
眼眶深处火热无比。
呜咽挤开了话语,一股脑涌上喉头。
就在他的情绪即将爆发的前一刻──
「呃、欸!?你该不会误会什么了!?喂、你别闭著嘴,快解释一下啦!──珠雫!」
史黛菈呼唤那名不存在的女孩。
紧接著──
「嗯哼,真拿你没办法。我还想让哥哥多操心一下呢。」
那不存在的嗓音忽然敲响一辉的耳膜。他不可能听错。
「珠、珠雫!?刚才那是珠雫的声音!」
「哥哥,我在这里。」
「珠雫!」
自己的右耳彷佛弹向另一边,飞快看向声音来源。
一辉在另一侧见到了。
「………………嗄?」
自己的右肩上。
掌心大小的珠雫正坐在肩头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哥哥,早安。」
「这、这、这…………这是什么──────!?!?」
◆◇◆◇◆
珠雫听见一辉的惨叫,愉快地嘻笑著。
「用不著问呀。您看这么小巧可爱的女孩子,当然就是哥哥最重要的珠雫。」
「欸!?咦咦咦!?可是这、好小!珠雫变得好小!?」
一辉说完,这才察觉了重点。
仔细一看,珠雫的身体不只是变小,还呈现半透明状态。
正巧和〈水色轮回〉汽化身体的状况一模一样。
「这个、这、这是怎么回事?」
珠雫对慌乱的一辉解释:
「方才史黛菈同学说明过了。哥哥的遗体损坏太严重,更损失了一大部分的体细胞。一个一个慢慢复原,反而会让完好的部位坏死。所以我暂时使用自己的肉体『嫁接』,修复哥哥的肉体。」
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生兄妹,组织配对完美契合了呢。珠雫微笑道。
「不过……我出借体细胞『嫁接』期间,无法正常维持自己的肉体。我就用剩余细胞做出这副模样,这个大小已经是极限了呢。」
换句话说──
「那、那珠雫的确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暂时把肉体装在我身上,没错吧!?」
「呵呵,我如果就这样成为哥哥的血肉,听起来似乎也挺不错的呢。」
「一、一点也不好!」
「……您别担心,我明白哥哥不希望我牺牲自己,我不会这么做的。哥哥的肉体已经重新构筑完成,现在开始利用细胞的发育潜能进行自我修复。我继续和哥哥合体,是为了有效辅助身体修复。所以就像这样──」
此时,一辉的身体忽然散发蓝光。
光芒从一辉全身缓缓剥落,在他眼前凝聚成人形。
清一色的蓝光随著光芒渐缓,逐渐显露其他色泽──
──组成了他重要妹妹的模样。
「我随时都可以和哥哥分离。」
珠雫解除了合体,自豪地挺起小巧的胸膛。
她四肢健全,一如往常扬起令人疼爱的笑颜。
一辉见到珠雫的模样──
「……原来……太好了…………」
他原以为珠雫为了拯救自己而牺牲,实在难以接受,刺痛般的紧绷瞬间席卷全身。此时才发现是自己一时误会,一口气松懈下来,差点直接昏厥。
他勉强用单手撑住身子,深深长叹一口气。
一辉将心头如洪水般汹涌的情感呼出体外,正式向救命恩人道谢。
「珠雫,谢谢你。多亏你帮我捡回这条命。」
「~~~~~♡」
珠雫闻言,却做出意外的反应。
她的双眼异常发亮,鼓起鼻翼:
「这、这太刺激了。哥哥用这么可爱的模样向我道谢,简直快让我喜欢上奇怪的新属性了呀~♡」
珠雫双手紧抱肩头,彷佛在压抑自己。
「你还要再追加新属性啊,真是没药救……我倒是能懂你的心情啦。」
史黛菈随口调侃珠雫,但双颊微微泛红,方才刻意移开的视线也来回瞥了瞥一辉。似乎还忍不住唇角的笑意。
「……?」
一辉见两人举止诡异,不由得歪了歪头。
他的动作让病人服从肩上滑落。
肩头随即露了出来。
一辉暗叫不好,正想拉起衣领。
「呃?」
忽然感觉到异状。
他看著自己抓著衣服的手,心想。
自己的手有这么小?
整只手有这么圆滚滚?
衣袖有多出这么长?
不对,怎么可能──
一辉抬头,偶然间和窗户上的倒影对上眼。
他过度震惊,脑袋完全空白。
因为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
──变成了小学高年级时期的黑铁一辉(自己)。
「咦咦咦咦咦──────!?!?我、这、这是我嘛!?唔哇,我变回小孩子了!?为、为什么会──声音、连声音也变高了!?」
「啊啊~小小的哥哥慌成这样,真是太可爱了~」
「珠雫!?这、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小!?」
「到刚才为止,哥哥的身体还是用两个人组成一个人。我现在把自己的体细胞全数抽离,哥哥当然无法维持原本的体格。这才是哥哥现在真正的模样。」
「这是现在的我……」
「我的魔力和专注力有限,不可能和哥哥合体一整天。哥哥需要一定程度能独自活动的肉体。可是体细胞数量不足。我思考了好一阵子,认为是个好机会──咳咳!想到了一个下下策,就试著重现哥哥小时候的外型。」
我很聪明吧?珠雫自信满满地抱住一辉缩小的肩膀。
一辉有点在意她清喉咙前的发言,但她的理由还算合理。
自己现在没了珠雫的身体辅助,根本无法维持原有的肉体。
若是要在这种状况下造出一具能活动的肉体,的确只能缩小体型。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
「您能接受吗?」
「刚看到的时候是吓了一跳。听完你的解释,嗯,我明白了。」
「珠雫绝对不是按照自己的兴趣行事。是的,我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我、我知道。」
一辉其实还有些怀疑,但暂且不追究。
他将无所谓的琐事赶到思绪角落,开口询问必须确认的事项。
「那我不只是外表……应该连身体机能也相对减低了,对不对?」
「是。」珠雫点点头。
「哥哥现在就如同外表,只有十岁左右的体能。所以绝对不能像以前一样乱来,身体会直接瓦解。」
「是吗……」
「史黛菈同学也听清楚了。哥哥的确非常惹人怜爱,但我不许你拖著哥哥做色色的事。哥哥现在的身体变得那么幼小,那种事会带来很大的负担。你敢玩什么〈深夜的一刀修罗〉,我就到社群网站上分享这件大丑闻。」
「才不会!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就是只色欲旺盛的母猴子,一整年都在对哥哥发情。」
「我原封不动的把整句话还给你!」
「对了,如果是在我合体的时候做就没关系。到时怀上的孩子就不一定有史黛菈同学的基因呢。」
「一辉!你妹妹简直吓死人!要怎么养才会养得这么扭曲!」
一辉中学时就已经离家,这个问题问他,他也不知道。
虽说自己离家本身就是原因。
「哥哥现在可是重伤病患,身体整整残缺了三成,所以才再三叮咛不能乱来。请两位谨记在心。」
「嗯,我明白了。我绝对不会勉强自己。」
一辉听完珠雫的忠告,谨慎地点了点头。
姑且不论后半段,前半段提醒的确需要多加小心。
一辉以意识稍微巡视自己的身体,就明白状况了。
肌力严重减弱,心肺功能也下降非常多。
体能只剩原有的一半。
按照以往的方式活动身体,保证会直接扭断肌肉。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按照自己的状况摸索合适的行动模式。
话虽如此──
「那个……珠雫,难不成、我会一直维持这副模样……?」
假如真是这么回事,这次负伤大大打击一辉的能力。
尤其一辉原本的攻击范围就十分狭窄,如今又缩减了一半,会成为战斗的致命伤。
珠雫马上否定一辉的担忧。
「不,哥哥并不会长久保持小孩的模样。方才我也提过,目前会利用肉体的发育潜能,修复哥哥的肉体。幸亏哥哥还只有十六岁,一般人会发育到二十五岁,您还有足够的发育潜能。珠雫以魔法全速运转细胞,经过半年就能恢复原本的体型。」
「半年……!只要半年就能复原吗!?」
「我估算无误的话。但您恐怕会失去原有的发育机会……」
「没关系,用这机会换回一条命,已经很划算了。」
半年就能恢复原状,算是可喜可贺。
一辉安心地轻抚胸口。
当他确认完自身状况,病房房门也同时打开了。
「喂──黑铁小妹啊。」
身穿艳红和服的女子走进房内。
那是〈夜叉姬〉西京宁音。
她注意到病床上的一辉,温柔地扬起唇角。
「怎么,你终于醒啦?」
「是,都要多亏珠雫。」
「你变得还真可爱。」
「是……这也是托珠雫的福。」
一辉答道,接著朝宁音微微低下头。
「当时非常感谢您的辅助。光靠我一个人没办法拖延时间,同时保护周遭的人群。」
「团体战就是这样,你没必要道谢。」
「不,我不是感谢您帮忙,而是谢谢您让我负责进攻。」
宁音那时所在的位置,随时都能插手。
但是她让一辉包办所有战斗,直到史黛菈复原。
原因在于周遭的奎多兰国民。
〈联盟军〉的前卫全数溃败,奎多兰国民暴露在危险之下。若是连宁音都加入战斗,就算能成功击杀欧尔•格尔,至少也会死伤数千名一般民众──不,依照欧尔•格尔狗急跳墙的状况来看,可能甚至多达数万人。
幸好宁音一肩担下防守大任,才避免民众无辜牺牲。
将伙伴当作弃子,这决定太过沉重。
更何况宁音身为教师,又为她的选项增添几分重量。
宁音仍然以道义为优先。
拯救奎多兰与法米利昂。
她不动摇本次战争的最终目标,按照一辉的意思伺机而动。
一辉是为宁音的判断道谢。
宁音见状,无奈地耸了耸肩。
「居然谢谢别人舍弃你,我看你的傻劲是死也治不好了。真是的。你负责冲锋,妾身负责保护旁人。单就当时的状况,这的确是最好的作战计画了。不过看史黛菈在你的尸体前慌得又哭又叫,到最后还开始失控发疯。妾身当下还真觉得完蛋了。」
「等、等等!不用说那些多余的事啦!我最后还是自己振作了呀!」
宁音揭穿史黛菈当时的丑态,这让史黛菈忍不住大声抗议。
但一辉从未担心这一点。
史黛菈或许会因为自己的死手足无措……但她很坚强,不会被这情绪压垮。
她凛然地担起整个国家的命运,绝对会再次振作起来。
并将怒意化为力量,继续奋战。
也会从自己的行动中察觉〈狂樱〉,踏上自己开辟的道路。
一辉的作战行动全是基于这份信任。
「算了,人还活著就没差了。好好养伤吧。」
「我会的……您有事找珠雫?」
「对对对。」宁音这才想起原本的来意,向珠雫招招手。
「黑铁小妹,你都解除合体了,正好。跟我来一下。」
「这么突然,找我有什么事?」
「刚才联盟总部传来命令。你在这次战争中做到『复活死者』,扭曲已成定局的死亡,强行达成自己的愿望。联盟看好你的能力,决定让〈深海魔女〉黑铁珠雫升为〈A级骑士〉──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有一大堆手续等著你办。」
「珠雫,好厉害!现在隶属于联盟的学生骑士里,只有史黛菈和王马大哥是A级骑士啊!」
一辉听完通知,神情喜悦。
不过本人接到通知──
「……只有我一个人升级?」
倒是直接表现出不愉快。
「明明哥哥的表现比我更出色。」
「别强人所难啦。」宁音反驳道:
「一般大众经常误会联盟级别的意义。级别又不是勋章,只是用来管理伐刀者的水准,怎么能为了一个例外改变标准。」
「唔──」
珠雫不满地低吟,没有继续争辩。
毕竟珠雫也很清楚联盟本身的管理责任。一个伐刀者没办法正面挡下一发子弹,当然没办法颁给他E级资格。
「但他都达到〈觉醒〉境界了,外在的级别只是装饰品啦。看过黑铁小弟在七星剑武祭和这次战争的英勇表现,这世界已经没人会小看他了。事实上……啊。」
宁音说到这里,忽然惊觉了什么。接著──
「对了,他都醒了,那我顺便一起说完也好──黑铁小弟。」
她重新望向一辉,告诉他:
「〈国际魔法骑士联盟〉法国分部长,雷薇•阿斯卡里德托我带话给你。」
「阿斯卡里德……」
一辉听见这姓氏,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黑骑士〉艾莉丝•格尔现在的姓氏。
也就是说,那名死在自己手上的女孩,她的家属托人带话给自己。
「……请说。」
宁音点了头:
「『感谢你让小女最后走得无怨无悔。之后遭遇到任何困难,欢迎联络我。只有一次。〈刺刃(Bayonet)〉雷薇会无视任何道义与前提,以个人名义协助黑铁一辉一次。』」
说出了这番话。
「…………」
「你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你以为会挨骂呀?」
「是……毕竟我的所作所为被骂也很正常。」
「她比任何人都亲近艾莉丝……艾莉丝真正的自我是什么模样,对方大概心里有数吧。」
「……或许是这么回事。」
对方察觉真相,却始终没说出口……她可能是以沉默来保护艾莉丝。
避免她怀抱那罪孽深重的心愿,因而走上绝路。
自己杀死对方的掌上明珠,怎么有资格接受对方的感谢……
「西京老师……艾莉丝小姐她……」
「送回去法国了。听说会将她和欧尔•格尔的骨灰,一起葬在故乡的角落。」
「是吗……太好了。」
「有〈刺刃〉雷薇给你做靠山,等于整个法国分部都支持你。这可比升级厉害得多呀。」
「可是……能不能请您转告对方,我心领了。我没资格──」
「不准。」
「呃。」
宁音直接打断一辉。他吃了一惊,只能以视线追问。
「理由有三个。一,黑铁小弟有没有这个资格,不是由你决定。二,〈刺刃〉那老太婆才不会为别人改变主意,说了也没屁用。第三个理由──你总有一天会用上这群人的支持。」
「我需要、他们的力量……是吗?」
「黑铁小弟经过这次战争,彻底改变你的地位。你和联盟旗下第四名的〈黑骑士〉战个两败俱伤,成功击败她。所以你不再是纯粹的学生骑士冠军,而是〈国际魔法骑士联盟〉的其中一名主力。」
「……!」
「到时你身旁一定会冒出各式各样的人,而且是各怀鬼胎。有人欣赏、有人想招揽、有人嫉妒、有人厌恶。直接正面来的人倒好解决,但也会有人刻意设计你。」
因此──
「这是前辈的建议,自己的友军是越多越好。」
一辉听完宁音的忠告,猛然想起。
〈七星剑武祭〉的代表选拔赛。
选拔赛尾声发生了一场阴谋。
没错……世界上总是有人会动用自己难以想像的手段,试图诋毁他人。
自己还不擅长对付这类阴谋诡计,保护自己。
若再度发生类似状况,他恐怕会再次受困于陷阱。
到时又会麻烦到许多人,令他们担心。
若想事先预防……需要与自身不同的强大。
那就是政治力量。
宁音的提醒确实合情合理。
「我明白了。『届时还请您多多关照』,那就麻烦您代为转达这句话。」
一辉听取宁音的叮咛,改变想法。
宁音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珠雫的肩膀。
「那黑铁小妹,我们走吧。」
「咦──我还忙著治疗哥哥呢。」
「你已经忙了整整三十个小时,给我去休息。」
「唉……我明白了。」
宁音口气强硬,珠雫也只能不甘愿地退让。
「那么,哥哥,珠雫稍微离席一下。」
「珠雫,真的很谢谢你……托珠雫的福,我才能与重视的人重逢。这份恩情我是还也还不完,但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珠雫正要离开病房,一辉再次郑重向她表示感谢。
珠雫闻言,难得露出满面灿烂的笑容,说道:
「啊,对了。我忘记说一件重要的事。」
她站在房门前,面带微笑地告诉一辉:
「哥哥,我刚刚提到『就这么化为哥哥的血肉也无所谓』,哥哥当时很生气地说一点也不好,是不是?」
「呃?啊、嗯……当然不……」
「哥哥这次对待史黛菈,就是这么差劲。」
「……!」
妹妹从来没像这样辱骂自己,一辉下意识屏住呼吸。
接著,他这才发现。事到如今才发现这件事。
珠雫挂在脸上的笑容,冰冷无比。
她……正对自己抱持前所未有的愤怒。
「战斗到最后死去,和以死为前提作战。这两件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以自己的死亡为前提,这种方法根本不值一提。即便这是唯一能达成最佳战果的方法,选择主动踏上死路──这种人绝对是最差劲的人渣。
我是无所谓,毕竟我只是单纯深爱著哥哥。
但是史黛菈同学不一样。
哥哥不是说过爱著史黛菈同学?
您发誓要一生陪伴史黛菈同学?
既然向别人发下爱的誓言,就要负起责任。」
「……………………」
「哥哥,这次连珠雫都没办法偏袒你。请自己努力取得史黛菈同学的谅解。」
「我先告退了。」珠雫最后留下这番话,行了一礼,离开了病房。
脸上始终挂著一抹冰冷僵硬的笑。
◆◇◆◇◆
「…………」
宁音和珠雫离去后,一辉盯著关上的房门,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子。
──哥哥这次对待史黛菈,就是这么差劲。
珠雫的话在脑中不断回荡。
此时赤红忽然填满了一辉的视野。
史黛菈后脑杓的发丝正在眼前轻晃。
只见史黛菈的鞋跟敲著声响,走向门边,朝房门伸出手。
「史黛──」
一辉以为她也要跟著离开,下意识想唤住她。
但是──
喀锵!!
上锁的声响粗鲁无比,彷佛在发泄烦躁,更打断一辉的呼唤。
一辉变小的身躯浑身一跳──
「那、那个,史黛菈。你果然、很生气……对吧?」
他怯生生地向上偷看史黛菈。
史黛菈仍然不看一辉,从病床前经过,走到房门另一侧的窗户,抓住窗帘──
唰!!
她使劲拉上窗帘,窗帘的轨道几乎要喷出火花。
这声响等同于答案。
阴暗顿时包围了病房。
红莲双眸蕴含火热的愤怒,在黑暗中与一辉对上眼。
「噫!」
他岂止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
巨龙凶狠的压迫感,令一辉窝囊地失声悲鸣。
「等、等等等等!史黛菈,你冷静点!我真的在反省了,我不应该毁约!可是我那时候除了那么做,真的想不到其他方法保全所有人──」
一辉拚了命解释。
史黛菈却没停下脚步。
她大步走来,每走一步都像在威吓。
一辉仍然继续辩解,想让对方明白这个选项的好处──
「我和西京老师一起投入战斗,就没有人保护周遭的人……我一个人虽然能拖延时间,却没能力给〈傀儡王〉最后一击,又必须吸引史黛菈注意,好让你察觉我设下的陷阱,我只能…………」
然而──
既然向别人发下爱的誓言,就要负起责任。
「……没办法拿这种藉口辩解啊。」
珠雫的责备也让他明白了。
问题不在于有益无益。
他自己说过,希望史黛菈成为自己的家人。
他必须对史黛菈负责。
先是许诺携手同行、相爱,又擅自离去──
这是多么任意妄为?
他的行为只是带给对方痛苦。
而就在刚才,珠雫让一辉体会到这一点。
那股椎心刺骨的痛。
自己从来没想像过这种痛楚。
也不可能预想得到。
有人为自己送命。
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刻骨铭心的痛。
(而我居然……强迫史黛菈体验这种痛……)
「真的很对不起!我愿意做任何事补偿你,请你不要讨厌我……!」
史黛菈撑得住自己的死亡,一定会赢得这场战争。
自己的信任货真价实,深爱的她也回应了自己的期待。
──但是忍耐和无动于衷是两码子事。
自己深深伤害了史黛菈,比欧尔•格尔造成的外伤还要残忍。
自己现在只能不断道歉。
直到她原谅自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所以一辉放弃辩解,低头面对史黛菈的怒火。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一辉的决心似乎起了作用,史黛菈终于开了金口。
「当、当然愿意。」
「那从今天开始,你早晚要各亲我一次,当作问候。」
「我知道了!」
「然后你要把你喜欢我的地方写成诗,每天念一个小时给我听。」
「我、我明白了。」
「而且每天的内容都要不一样。」
「我、我努力……!」
「然后要把诗篇编辑成你对我的爱情诗集,卖到市面上去。」
「嗄!?」
「然后靠诗集的版税养我一辈子。」
「史、史黛菈……?」
状况有点莫名其妙。
一辉眯起眼,仔细观察史黛菈浏海后方的神情。
「啊哈、哈哈哈哈。」
同一时间,史黛菈忍不住大笑。
「开玩笑的。我已经不生气了。」
「是、吗?」
「是呀,珠雫把我想说的话全说完了。」
史黛菈答道,终于对一辉展露微笑。
不、她的微笑比较接近苦笑──
「你真的不生气?」
「我之前当然是气炸了。原本我还想等你一醒来,就要一拳打断你的鼻梁呢。」
「我是住院伤患啊!?」
「很好啊,正好省了送医过程。」
「呃……」
「不过珠雫大概看穿我的想法了。一辉同学,你还真有个能干的妹妹呢。」
「这……我也很自豪。」
他只能点头称是。
自己这次老是被珠雫拯救。
不过──
「可是……我之所以不生气,还有别的原因。」
史黛菈即使那么气愤一辉,却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让她无法指责他──
「除了珠雫代替我生气,我……能见到活生生的一辉……果然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史黛菈……」
「唔~~~~!」
史黛菈听见一辉轻喊自己的名字,便情不自禁地抱紧一辉幼小的身躯。
接著──
「对不起……假如我能想到那家伙死后还能动,一辉就不用牺牲自己了……真的、很对不起……」
她为自己的疏忽道歉。
都怪自己,一辉才被迫做出沉痛的抉择。
从某方面来说,这是事实。
但是──
「史黛菈不需要为这件事道歉。」
没错,不需要。
有谁能事先预料,居然有伐刀绝技是以自身死亡做为扳机。
实际上,一辉也没能察觉〈死灵游戏〉。
所以真要追究最初的原因,是一辉自己让史黛菈独自对付欧尔•格尔。
话虽如此──
「假如……我能察觉欧尔•格尔的杀手锏,假如我别让史黛菈独自追击;或者更极端一点,假如我能更强一点……这种话一说出口就没完没了了。」
后悔一点也不实际。
后悔和反省不一样。
只是用过去来伤害自己,没有实际效益。
自己能怎么做?又该做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
一辉搭住史黛菈隐隐颤抖的肩膀,轻柔地推开她。
两人随时能触及彼此的气息,直视对方──
「所以,我们要一起变得更坚强。如果再次发生相同的状况,我们不能再重蹈覆辙。」
两个人一起面对。
他擦去史黛菈脸庞那抹炽热如血的泪珠,说道。
「……嗯。」
史黛菈听见一辉积极的话语,终于欣喜地扬起笑颜。
两人前嫌尽释,又近得能感受恋人的呼吸。
彼此的双唇自然会互相吸引。
唇瓣轻触,像是在确认彼此的存在。
热度在些微的接触下缓缓扩散。
自己的体温与最爱的对象交融在一起。
史黛菈的温度令双唇热烫。一辉感受这股火热,坠入回想。
临死之际见到的世界。
没有光明、没有声响、没有温度,漆黑无比的黑暗。
那世界是多么寂寞。
倘若这就是死亡,自己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同时……他绝不能忘记。
自己若是死去,史黛菈会活生生困在那寂寥的世界里。
自己对她来说,就是如此难忘。
自己绝不会第二次前往那个世界,更不会让心爱的她一起坠入黑暗。
为此,自己必须更坚强。
一辉对自己起誓,咀嚼著这瞬间的幸福──索求更多。
「唔、不行。」
史黛菈却断然拒绝。
「我现在很情绪化……再继续下去,我会忍不住。」
原来如此。一辉也同意。
他有自觉,现在的自己很脆弱。
再继续确认彼此,肯定会无法收拾。
但这下麻烦了──
「抱歉,你说得有点太晚。」
「咦、啊!?」
「……我先忍不住了。」
一辉伸出变小的双手,拥住史黛菈的背和后脑杓。
不让她退缩。
不让她逃走。
接著再次贴上──不、夺去她的双唇。
蜻蜓点水的轻触完全不够。
临死前的孤独记忆复苏。
一辉渴求著史黛菈的热度,想彻底掩盖这份寒冷无比的寂寥。
「史黛菈……史黛菈……!」
「嗯……」
平时的一辉从未吻得如此粗暴。史黛菈一时手足无措,但她马上察觉一辉的身体颤抖不已,随即放松下来。
他冻得发抖,正在向自己求助。
史黛菈当然非常、非常地欣喜──
(真的觉得自己快迷上这种属性,太可怕了……)
她温柔地环抱一辉,放松身体。
并且缓缓倚靠在幼小的一辉身上,但又注意不造成他的负担,暗示著他。
别担心,尽情渴求自己。
一辉的索求越来越强烈,吻得更加深入。
正好就在这瞬间。
「史黛菈──!你在不在啊──!!」
「史黛菈!大事不好了呢──!」
病房的门锁顿时喷飞,房门猛地被推开。
「「欸?」」
「呃!」
「哎呀~」
史黛菈的父母,席琉斯和阿斯特蕾亚闯进病房。
房门到病床一览无遗,一辉和史黛菈正在深吻的场景直接曝光──
「你、你你、你在搞什么鬼东西──────!?!?」
席琉斯如同火山爆发。
经过不久前的战争,他已经对一辉改观不少,但理智和情绪是两回事。
所谓父亲,就是会反射性威吓任何接近宝贝女儿的男人。
不过──
「爸爸!!现在没时间让你胡闹!!」
「痛痛痛痛痛痛──!妈妈!妈妈!孤的屁股要被你扯烂了──!!!!」
阿斯特蕾亚马上狠掐席琉斯的臀部,制止他抓狂。
席琉斯顿时痛得眼眶带泪大叫。阿斯特蕾亚放开手──
「一辉……你终于醒了呢~太好了。」
阿斯特蕾亚露出个人独有的温暖笑容,衷心庆幸一辉的复活。
一辉和史黛菈随即弹开,道谢之余,双眼只能尴尬地四处游移。
「呃、是,多亏贵国的照料。」
「嗯哼,法米利昂顶多为你提供一间病房而已。先不说这个,身体感觉还可以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不会,我很好。真的,已经很有精神了。」
「看得出来呢~」
「「唔~~~~~~」」
一辉和史黛菈双双羞红了脸。
他们并没有对史黛菈的父母隐瞒自己的关系。
但被人撞见两人亲热的现场,还是尴尬到极点。
阿斯特蕾亚愉快地望著两人纯真的模样,觉得调侃够了,转为王后特有的严肃神色。
「一辉是法米利昂的英雄,法米利昂必定会举国报答你这次的贡献。不过这可以另寻适当的时日……史黛菈。」
「刚刚看你们来得好慌张,怎么了?」
史黛菈察觉气氛有变,视线转回阿斯特蕾亚。
于是──
「是呀,其实是关于多多良的事──」
阿斯特蕾亚转告来意之后──
「你、你说什么!?」
她面露疑惑,以及强烈的不满。
◆◇◆◇◆
「我国按照您的吩咐,准备了搭载自动驾驶功能的小型飞机。」
这里是法米利昂国际机场。机场目前处于关闭状态,仍未恢复正常航班。
一架小型喷射机停在机场跑道上。国际魔法骑士联盟法米利昂分部部长──丹尼尔•丹达利昂站在喷射机前,对电动轮椅上的多多良说道。
多多良用残留的左眼仰望涂得鲜红的家用喷射机,满意地点点头。
「那我就收下这架飞机,当作这次战争的酬劳。你们这次欠的人情应该值这个价。」
「国王已经下达许可,您尽管收下。另一头还准备了不同色的同型机种,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没在管颜色啦。不过……你这老头贵为联盟分部部长,自国提供物资给〈解放军〉旗下的杀手,你都当没看到啊?」
「是吗?我只听说你是〈国立晓学院〉的学生,其他消息一概不清楚哪。」
「哈,〈白翼宰相〉想必又得伤脑筋了,真可怜。」
多多良见丹达利昂故作狡辩,神情满是嘲讽。
联盟分部并非联盟总部的驻扎处,而是联盟加盟国联系总部的窗口。
因此联盟分部大多忠于国家。
联盟的存在意义在于联系众多小国,联手对抗大国威胁。过度干涉内政,反而会有碍联盟扩展势力范围。
有利必有弊。联盟经加盟国接纳而成立,同时也呈现了这般困境。
而联盟的组织构造在法米利昂战役中,大大局限联盟的行动。
联盟的仇敌近在眼前,却无法采取强硬手段。
上层对此想必是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们或许会以这次事件为由,将组织制度转向中央集权也说不定。)
届时联盟或许也会发出「委托」。
(在这种赚钱的好时机把自己搞成这副鸟样,我也真没用。)
多多良身为杀手,十分清楚世界情势。她比对了未来趋势和现在的自己,不禁叹了口气。
堂堂专家可不能做工作做半套。
首先得将身体复原。
(回到〈暗狱之家(Abgrund)〉之后得先进行复原手术……接著马上开始复健。)
大约花上一年就能重操旧业。
虽然必须歇业好一阵子,这也是无可奈何。
多多良转换一下心情,移动轮椅,准备搭上小型飞机。
「您当真要启程了?」
「你们也不想一直让我这种危险人物待在城里吧?」
多多良冷冷地回答丹达利昂。
「史黛菈殿下会很伤心的。」
「关我屁事。」
她的语气更加冷漠,带了几分凶狠。
都怪对方搬出史黛菈的名字。
多多良心想──都怪那女人,害自己没能死得其所。
听说医疗小组搬送自己的时候,自己早就没救了。
大脑严重受损,是〈天使碎尘(Angel dust)〉让她勉强保住一命。
是史黛菈多管闲事,才治好她受损的大脑。
〈深海魔女〉原本不想浪费体力救治恐怖分子。是史黛菈一再低头拜托,才说动对方。
……〈深海魔女〉是对的。
杀手根本不值得救。
她舍弃自己就没那么多事了。
(结果……)
自己只是顺手帮了点忙,她竟然擅自误会,马上摇著尾巴黏上来。
真是烦死人了。
这女人就是这么烦人。自己要是多待上几天,再见到她的时候,不知道她又要鬼扯什么无聊事。
自己只能跑得越快越好。
多多良心想,正要搭上飞机。
此时──
「给我慢著──────!」
怒吼从天而降。
这是多多良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嗓音,就在正上方。
她下意识仰望天空。
晴朗无垠的蓝天。
阳光普照。
一抹红莲背对阳光,直直落下。
──她忽然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多多良随即发动能力。
在四周布下反射屏障。
下一秒,红莲从空中刺进小型喷射机,引发大爆炸。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多多良靠著反射,在近距离撑过爆炸气浪。
红黑气流散去,眼前出现一架碳化的飞机残骸,而史黛菈•法米利昂就站在残骸上。
「呼──勉强赶上。太好了。」
「好个屁!?看你这母猩猩干了什么好事──!?」
对方挽留的方式过于蛮横,多多良不由得大声抗议。
史黛菈不甘示弱地回以怒吼:
「那是我要说的!多多良干么偷偷溜出医院啦!我们之前明明说好,要在庆功宴上请你吃『邦妮之家』的蛋糕啊!再说你伤得那么重──」
多多良全身缠满绷带,各处残缺。史黛菈难过地望著她的身体,彷佛那些伤口是自己造成的。
「你撑著那身体……想去哪里啊?」
「你爸妈应该告诉你了,我要回家去。」
「你根本、没有家可以回啊。」
〈恶之华(Dirty Rose)〉早已歼灭多多良所属的〈暗狱之家(组织)〉。
多多良亲口提过这件事。
「多多良……告诉你一件还没正式发表的消息。等奎多兰国内平稳下来,就会发表露娜姊和约翰哥的婚事。」
「喔,恭喜。」
「露娜姊会在发表会上放弃法米利昂的王位继承权。也就是说,会由我继承法米利昂王位。」
「喔──很棒很棒,那又怎样?跟老娘无关啊。」
史黛菈的表情莫名严肃,多多良则是刻意用事不关己的口气回答。
暗示自己跟史黛菈无话可说。
史黛菈仍然不气馁──
「我想以下任女王的身分雇用你。」
做出不得了的发言。
「……嗄?」
多多良不禁瞪圆了双眼。
「我当然不是想雇用你当杀手,而是想请你做我的侍卫。你的防御能力优秀,很适合侍卫工作。而且我国福利制度完善,还提供住处呢。」
法米利昂并非特别富裕的国家。
但好歹是一国的侍卫,待遇也十分可观。
「你为法米利昂奋战到遍体鳞伤,不会有人反对的。大家都很欢迎你。所以你别再做杀手了,来法米利昂重新开始吧?」
史黛菈搬出优厚待遇邀请多多良。
她相中多多良的能力。
但这只是藉口。
……多多良当然能看穿史黛菈真正的心情。
所以多多良决定──
「哼嗯,下任女王亲自挖角啊。视待遇数字,这选项倒是不坏。」
「我、我当然会尽可能满足你的需求!」
「嘻嘻嘻,是喔,那就来谈谈细项吧。有些要求可不能让联盟的老狗听见,来这说吧。」
「好啊!」
史黛菈喜孜孜地靠了过去,彷佛一只摇尾巴的小狗。
等她毫无戒心地迈开步伐,多多良瞬间按满电动轮椅的引擎,脚踏板直接撞上史黛菈的胫骨。
「噫咿!?──你、你干什么!」
剧痛无预警袭来,史黛菈眼角带泪,大声抗议。多多良见状──
「白痴,吃饱没事同情别人很有趣啊。」
她满脸厌恶地吐出这句话。
「……!」
「看你满脑子塞满可笑的误会,我就告诉你,我才不是为这个国家而战。我是〈暗狱之家〉的杀手,今天有个同门蠢蛋擅自杀死客户,我只是来解决叛徒,结果就是这身伤。根本没有你同情的余地,少在那里自作多情。」
「呜……」
史黛菈闻言,只能默不作声。
自己也很清楚这些。
自己只是故意把多多良的举动解释成「为法米利昂而战」,以便插手照顾她。
而多多良并不希望自己这么做。
但是……
「既然你都要成为一国之主,可不能随随便便和我这种败类说话。多注意旁人的眼光。更何况,我要去哪、做些什么,本来就跟你的人生没半点关联──」
「怎么可能无关!!」
「──!?」
「我都已经喜欢上多多良了呀!!」
史黛菈就是如此重视多多良这个人,所以明知道对方不稀罕,还是忍不住想介入。
「我是因为多多良帮忙,才变强了!多亏你教导我那些不足的部分,我才能战胜欧尔•格尔!不只这些!法米利昂面临困境,是你在这里待到最后一刻,战到浑身是伤!大恩人连伤都没治好就要跑去别的地方,这怎么能用一句『无关』就一了百了!!」
史黛菈无法只用逻辑和道理说服自己。
即便多多良纯粹是为了清理门户,顺手帮法米利昂一把。史黛菈仍然知道,多多良为了史黛菈、为了保护史黛菈重视的一切,做出多少贡献。
现在叫她眼睁睁看著多多良一个人回到漆黑的地下世界,她说什么都办不到。
史黛菈能肯定,现在若是直接放多多良走,她恐怕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所以她不想让多多良走。
别走。
史黛菈泪眼汪汪地宣泄情绪──
「……」
这次轮到多多良说不出半句话。
说实话……多多良其实早就隐隐察觉,两人的关系会演变至此。
七星剑武祭第一轮比赛。
史黛菈的行动就证明了一切。
乐于为他人承担不必要的责任,不在乎得失。史黛菈•法米利昂就是这样的人。
自己明知道对方的性格……却过于亲近她。
太大意了。
自己不小心找了个麻烦。
不对。多多良承认,自己只是在推托。
自己的内心某处……也觉得高兴。
有这么一个人说,她愿意为自己的死哭泣。
多多良其实并不如嘴巴上说的,那么讨厌史黛菈的多管闲事。
没错,多多良并不讨厌。
她不讨厌史黛菈。
自己虽然不能坦白说出口,但她很喜欢史黛菈的温柔,也不希望失去这份关心。
只是自己没资格享受她的温柔。
既然如此──
「……抱歉,我不该说我们无关。」
「!」
「你愿意关心我,我是该说声感谢。」
多多良认同史黛菈的好意。
也衷心感谢她,
然而──
「但是你没权利干涉我的生存方式。」
多多良拒绝了她。
「我是杀手,已经杀了数人、甚至数十人。」
「可、可是,那是因为你生在那种环境……!」
「我的确是倒楣才生在那种家庭里。但不代表我的行为能一笔勾销。我杀掉的那些家伙不可能复活。」
「…………」
「明明满手沾满鲜血,却想抹除过去,若无其事地度过安稳的后半生。这也太自私了。」
「你也可以偿还自己的罪孽啊……与其继续做杀手,继续犯罪,赎罪一定更适合──!」
「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觉得自己在干坏事。」
「……!?」
多多良说著。
假设……自己真的觉得愧对自己杀死的人们,或许还能选择赎罪。
但是她很清楚。
自己内心不存在半点愧疚。
杀人是恶。伤人也是恶。
她从小并未接受这种理所当然的道德良知。
所以她已经记不得了。
自己为了贪图那便宜的巧克力,究竟杀死了什么样的人?
名字、脸孔,她一样都不记得。
因为杀人对她来说,是天经地义。
她这态度是能赎什么罪?
「我是杀人的怪物,从我懂事之后就是这副德行。
不管我表面装作赎罪,装得再诚恳,终究瞒不过自己。
要我做个表面,内心却没反省半件事。别开玩笑了。」
她不想成为这种卑鄙小人。
她无法回头,
无法挽回过去,
又不可能赎罪,那么──
「我想至少贯彻到底。」
不去掩饰自己至今的所作所为,当个恶棍度过一生……然后像个恶棍横死街头。等到她达成这一切……坦荡荡过完这无药可救的人生,她或许能稍微喜欢自己。
「这是我赌上自我(Ego)的战斗。你如果真的这么感谢我,就不要妨碍我。」
「…………唔、呜。」
正如同史黛菈为了自我无法退让,自己也有一份不能让步的信念。
史黛菈的情感如此直率,而多多良也以同等的坦白答覆她。
即便答覆不符合史黛菈的期待……她却不再继续坚持。
她只能低下头。
因为她很清楚,他人很难影响一个人的自我。
再继续纠缠对方,就真的只是把好意强押给别人。
于是──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挽留你了……」
史黛菈退让了。
多多良淡淡一笑。
「这就对了。多多良幽衣原本就不存在任何地方。你就当作见鬼了,赶快忘了我吧。」
丹达利昂还准备了另一架不同颜色的小型喷射机。她背对史黛菈,启动轮椅,前往另一架喷射机,准备从此消失在史黛菈面前。
「呜呜、呜咕。」
身后传来史黛菈的啜泣声。
不过她似乎不再追过来了。
她也不再搬出「道德」来说服自己。
这代表史黛菈并非基于心血来潮的同情,而是真心为多多良著想,想为她尽一份心力。
多多良不讨厌她诚实又耿直的地方。
所以──
「呜唔、呜呜呜。」
自己会因为她的啜泣感到心痛与愧疚,是自己活该。
明明没资格享受她的温柔,却扰乱她的内心。这是报应。
那么,无论自己多么坐立难安,都没资格抱怨。
「呜呜呜~~~」
要谨记在心。
记住自己伤害了这名少女,记住她的悲伤。
直到搭上飞机,再也听不见她的啜泣声为止。
多多良心意已决,便静静倾听史黛菈的哭声──
「呜呼、呜呜呜呜呜~~~~~~~~~~……!」
把这份难舍的负担当作告诫,刻划在心里──
「呜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刻划……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嘎啊──够了!你噗噗噗的吵死人啦!?」
太阳穴附近彷佛有根线应声绷断。
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哭法?
这岂止让她难分难舍。
自己要是就这么离开,这负担会重到直接压断自己的脊椎。
她才不干。所以──
多多良转过轮椅,往史黛菈扔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张卡片。
卡片垂直旋转,漂亮地撞进史黛菈的眉头。
「噗噗!?你、你干什么啦~~~~!」
「那个给你,你就给我闭上嘴!哭成那样会害我晚上作恶梦!」
「什么嘛!你又不让我挽留你,至少让我伤心一下啊!讨厌!」
史黛菈哭哭啼啼地抱怨多多良粗鲁,史黛菈捡起她要「给」自己的「卡片」──一看,瞪大双眼。
「这是……名片?」
「那是我当杀手用的名片。」
「咦?杀手也有名片啊?」
「嗄?我做生意的,当然要有名片啊。」
真是的,没出过社会的小鬼就是这么傻。
多多良耸了耸肩──
「上头写著我的联络方式。我记得……『那家伙』能在这场战争中引导法米利昂走向胜利,国王就会承认你们两个的婚约,没错吧?我俩好歹也算相识,你到时给我捎个消息,我会出席你们的婚礼。所以……别哭得那么好笑,烦死人了。」
这是……多多良最后的让步。
告诉史黛菈,她不需要忘记自己。
多多良主动交出联系的丝线。
史黛菈悲伤黯淡的双眼再次恢复活力,如红宝石般耀眼。
「多多良!绝对喔!收到通知之后一定要来喔!」
「好啦……我知道。」
「──好了!我刚才也传了我的联络方式!你一定要加我喔!我绝对不要就这样道别!假如你给我假的联络方式,我一定会翻遍全世界把你找出来!」
「我就说我知道啦!」
刚才还阴沉得像是一只地缚灵,现在却不见一丝忧郁。
史黛菈如同狗儿摇尾巴,双眼发亮地望著多多良。多多良见状,忍不住诅咒自己莽撞。
自己刚才一定做了非常多余的举动。
这致命的失算,或许会为自己描绘的人生蒙上阴影。
又或者……是她自己想这么做。
「啧……」
她已经懒得想这念头是真是假。
每次跟史黛菈扯上关系,总是让她失常。
总之,她现在只想休息。
多多良不悦地啧了一声,终于从史黛菈身上转开视线。
她不再回头了。
史黛菈还在后头喊著「现在就加」、「要好好养伤」,语气听起来格外欣喜。多多良无视她所有发言,搭进另一架不同色泽的喷射机,关起气密门。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多多良叹了口气,启动自动驾驶。
她输入座标,准备前往〈暗狱之家〉的养护设施。
(啊。)
多多良输入到一半,忽然想起有事忘记告诉史黛菈,不禁皱起脸。
现在如果又打开机门,那家伙肯定又会摇著尾巴奔上来。
十之八九会演变成那景象,她光是想像就觉得麻烦。
更何况……现在的自己再见到她的笑容,不知会做出什么表情。她没自信把持住。
多多良决定不开门。
她直接启动飞机引擎。
接著靠著单手和能力,灵活地坐上座椅,任凭自动驾驶启程,并将手伸进口袋──
往最新一封讯息的通讯信箱,送出了简讯。
『我的名字是「菲亚」。下次见面记得叫这个名字,否则我就不吭声啦。』
飞机的自动驾驶开始滑行,准备起飞。史黛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看到那封简讯。
「~~~~~~~~!」
下次见面。
原本即将永别的朋友传来这句话,欣喜的热泪随即洗去方才冷清的悲伤──
「菲亚────!真的,非常非常谢谢你──!!!!」
史黛菈朝著启程的飞机大声道谢。
为了向身在远处的她传达谢意。
于是,机身逐渐远去。她卯足全力不断挥手──
──坚定地下定决心。
下次见面,她一定要说动菲亚。
虽然自己原本想尊重她的信念。
但这封简讯就是可能性。
菲亚能选择不同的生存方式。
这是她未来的可能性。她现在或许尚未发现,不,即便她发现,她也绝不认同。
自己寻得了这份可能性。
那么,她不再客气了。
即便她气冲冲地说自己烦人、如何闪避自己。
自己再也不放弃了。
一定要坚持到底。
让她待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
对菲亚来说,这世界若有一个人愿意让她陪伴左右,一定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