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欺凌一定有其原因。有确切的理由,然后才发生欺凌。哪怕是行为性格这样的细节,也能算是切实的原因。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出在被欺负那方身上。有时,是加害者,或者旁观者身上有问题。话虽如此,也分正当理由和非正当理由。而且并非有问题的都是坏人。
而关于发生在我们班的欺凌,完全是被欺负的那方的问题,是她不好。
就在刚才,矢野亲自往这种状况里纵身一跃。
我认识矢野是初二的时候。矢野反应慢,不懂察言观色,声音还莫名的大,说话的方式也很奇怪,班里的男生们和一部分女生暗地里讨厌她,然而这都不造成欺凌的直接原因,日子也一天天照常过去。总的来说,我们班的同学还是有基本的良知。
然而这样的良知,在初二上到一半的时候,因为矢野做的某件事情而被合理地吞噬掉了。
当时的矢野已经因为显得缺乏教养和常识而时不时被大家开玩笑。这应该是她和同班同学的正确距离。然而对她来说,却有个例外。
那天不知为何如此,又不知为何偏偏是在那天,矢野靠近了她在班里唯一没有接近过的绿川双叶的课桌。我虽然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但也能感觉应该不会很好。绿川是那种没人搭话绝不会主动说话的人,但比起绿川,大家不和矢野搭话,是明摆的觉得麻烦。
待遇的差异,或许让矢野接近绿川时怀带着非常强烈的厌恶感。因为比起经常和大家搭话却无人搭理的自己,大家更愿意搭理不主动和人说话的绿川。
总之,矢野忽然朝着靠窗的绿川的课桌接近,抽起绿川手中的书,推开窗,将书扔进了院子里。那是一个雨天,我还记得座位顺序。坐在绿川身后的井口等人一时呆若木鸡。
对于矢野来说,选错了对象也是个大问题。绿川是那种平时毫不流露感情、低调内敛的班级成员。她当机立断哭了出来,也顾不上责备矢野,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由此可见那本被扔出窗外、被雨淋湿的书,她非常地珍惜。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才让人跌破眼镜。全班同学甚至懒得责备,直接将矢野当作罪人,变得厌恶她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这本书对于绿川来价值珍贵。
而是因为,矢野笑了。就在绿川哭泣的时候,她没有道歉,而是美滋滋地笑了。
那天以后,绿川再也没有从家里带来过书,从此开始去图书室。这样的细节更加煽动了大家的情绪。
我看到被欺凌的人总是忍不住想,处事的方式太笨拙了。而关于矢野做的一切,更是如此。
如果能够聪明点,明明不会陷入被欺负的境地。我一边想,一边从视线的一角看着今天也在擦桌子的矢野。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才明了。似乎,是桌子被撒了一堆粉笔灰。
“昨天没有出现怪物。”
笠井语气幽默,而我却在走廊上心虚迈步,心想,那是当然。昨天我径直来了学校之后,独自去了海边。
我假装对怪物一事很有兴趣,在走向理科教室的途中,向笠井打探必要的情报。
“没人用手机拍照吗?”
“有人拍到了!”
我掩盖住怦怦心跳,回他:“呵,真厉害。”
“但是看不清是什么。所以我至今还没相信。”
我暗自祈祷最好是就此丧失对怪物的兴趣。原来如此,怪物的身躯无法被相机捕捉。我想起了《百变狸猫》里的妖怪大作战。不管怎样,对我来说是有利的。如果无法被记住,那更是哪里都能去。
到了理科教室,人很好的理科老师已经在写板书了。我学着走在前面的笠井,和谁也没打招呼地走向自己的座位。理科教室的座位和班里编排不一样。六个人围绕均等的长桌被安置。我在a行,在人口处的位置,刚好成为身后吵吵闹闹的笠井那桌的挡箭牌。
我并不讨厌在理科教室上的课。我们一桌的其他五个人并不是那种爱惹是生非、引人注目的类型,都是我相对喜欢的成员。只要我应付好强加给我的组长职责,便能很轻松地度过上课时间。
但若是稍微斟酌一下班里的情况,我觉得恐怕应该改变一下本来的座位排列方式。
被笠井大声叫住的我正答应着,却见他的视线移向了入口处。我慢慢转过头去,明白了怎么回事,随后回到和笠井的对话里。
从入口处慢慢进来的,是绿川。今天也带了一本从图书室借来的、上课不需要的书。她往靠窗的倒数第二个小组走去。那里已经坐着趴在桌上睡觉的本田同学了。绿川在本田的对角线的位置坐下,翻开教科书、笔记本和借来的书。她的背脊今天也一如既往挺得笔直。
一会儿,上课铃响了。理科老师停下板书,微笑着转过头来说“上课吧”的同时,班委命令大家“起立”。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抓住了大家站起来的时机,教室的前门发出砰的一声,随即嘎吱嘎吱微微摇晃。对这不出所料的声音我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太惊讶。上课铃响之前,最后进来的某个人故意锁上了门。
老师啊呀呀地指示离人口处最近的女生去开门。她一脸不耐烦,慢搜搜地把门打开。
敞开的门外,站着眨巴着眼睛的矢野,她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座位一路小跑。我看到她发梢上沾着类似粉笔灰的颜色。她自己却似乎并没有发现。
理科教室的空气中,充斥着全体同学内心的冰凉。大家鸦雀无声地看着前方,等待矢野拖着唯当哩当的脚步声到达自己的座位。
随着第二遍“上课吧”的发号,教室里的冷空气才渐渐被调和。我虽然没有看向矢野所在的方向,但也能想象到那家伙一定又在笑。
她坐在和绿川一样靠后的位置。
矢野是加害者,因此就算座位近、觉得难堪也没办法,她是自作自受。
与此同时,绿川呢,她从不外露感情。所以我担心她真的有可能很讨厌现在的座位,且增强对矢野的敌意。
矢野迟到的理由,是用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去哪里睡觉了。一到了休息时间,她就找个相对安静的地方睡觉。虽然我知道她睡眠不足的理由,但不表示知道就要理解和拥护。这都是她自作自受。
算了,关于矢野的一切不要多想。作为组长的我胡思乱想的着,毫无知觉地去讲台领取了人数份的打印资料。就在其他组长也领好资料后,矢野哐当哐当地跑来了教室前方。我以为她没领到资料,结果是忘了课本。
她问老师可以去拿课本吗,但老师却发愣地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
“去取的时间太浪费了,今天就和旁边的同学一起看吧。”矢野一言不发地美滋滋笑着回到了教室的后方。还没等她回到座位上,老师便开始上课了。我看着黑板,没有回头。就算我不回头也能感受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用回头,不想看到。
在理科教室上课比在班里好的是,视野里不会有矢野的身影。虽然无法完全屏蔽身后传来的声音。我听到这个声音,提醒旁边一直往后偷瞄的女生说,“别看啦。”听到我的声音,井口也意识到自己在看热闹,这才将自己的视线重新集中到眼前的资料上。我对井口没有再次主动伤害谁而感到些许安心。
在我们班里,造就矢野立场的除了她自己,当然还有加害方,但也有几个从不主动对矢野表达恶意的人。
首当其冲的便是井口。若放在一起比较,和矢野一样像个小学生的井口,其实是个对除了矢野以外的人都笑眯眯的温柔的人。
虽然井口尝试隐藏这个很正确的判断,但我知道,她对于矢野被欺负的事情很在意,为大家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而暗自着急。
然而她却选择了站在全班大多数人的那方。如果她能在内心彻底决断究竟要站在哪一方,或许会轻松很多吧。每当我看到她因为刻意对矢野视而不见而紧张起来的脸,总是这么想。同时,也觉得这么想的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理科课堂毫无波澜地顺利进行着。我没必要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我和小组成员一起认真学习着基因遗传。
话说回来,校园生活本来也不会发生大事。损坏器具、有人负伤之类的算是极端,在我们班发生的无非是矢野的东西被弄脏或者被弄湿这种程度。她虽然常常被伤害,但也怪她自己过意钝感,或者事情本身就是意外。肉眼可见的暴力事件从未发生。这个程度的狡猾,大家还是有的。
所以,在理科课上发生的事情,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件,是她真的太笨拙了。
回教室的路上,矢野走在我几米之处的前方。
我和她之间隔着好几个人。这个距离感并非偶然。是我刻意放慢了脚步,为了避免她此刻如果忽然下蹲也不会被我踢到。计划相对成功,这个距离感让我觉得很安心。
所以我才疏忽大意了。
那是在我和男生们聊昨晚的综艺节目的时候。矢野握在手里的笔袋里的东西扑通掉落在身后。黑白蓝色相间,应该是块橡皮。
我的视线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不由自主地轻轻“啊”了一声。这不太妙。我的声音,引起了周围视线的注视。
矢野今天没有下蹲。没有下蹲的必要。
她一定觉得,终于等来了这一刻。是井口。
班里的几个女生们固定的小群体正走着,矢野正后方的井口,如放射条件一般,立刻捡起了橡皮。
就算她心里想着不行,也没能控制行动。
捡起橡皮的井口,自己也惊呆了。她与转过身来的矢野,面对面,愣了好几秒。
视而不见这回事,犹如习惯一般。就算最初是有意为之,习惯之后也能变成自然,身体会不由自主地给出反应。
看来井口还没有养成对矢野视而不见的习惯。
此外,井口却养成了看到掉落的东西便立刻拾起来的习惯。她内心大概常怀有毫不犹豫地立刻帮人捡起掉落的东西的温柔。
所以才会错帮矢野捡起来了橡皮。
井口和矢野面对面,一动不动。我们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矢野像个傻瓜一样地向井口伸出右手摊开掌心,兴高采烈地大声说,“谢谢、你。”
紧接着擅自从井口的手中一把夺过橡皮,转身踏上阶梯。
我不知道井口那一刻是怎样表情。
只是,我在紧接而来的下一秒瞬间,听到了她在对谁说着“不是那样的”。
我立刻知道了她是在对谁说,是对着站在矢野身后,眼神里仿佛又发现了一只蟑螂般的两个班上女生说。
一瞬寂静在走廊上降临。仿佛是神灵为了留给井口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时间。然而,她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口吧。
随后,魔法消失,时间的齿轮开始转动。前方的女生们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教室走去,我们也紧跟在后。矢野不知所谓地握着笔袋自顾自地往前走,井口一个人愣在原地,被所有人抛在了身后。
她不要紧吧。
而事实证明,我的遗憾和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是那天放学后。在矢野和往常一样自言自语说着“明天、见”离开教室之后。
井口被班里的女生围住了。
她们把她围在教室的角落,所以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但能感觉到井口带着哭腔否定着什么。
真的太笨拙了。我一边做回家的准备一边想。
井口也是。
我不会蠢到介入女生之间的是非,于是和笠井他们一起离开了教室。
走出走廊,错开教室之后,笠井回头看。
“小井做什么了吗?”
原来如此,那时候笠井不在。
“井口碰巧帮矢野捡起来了掉落的东西。”
我尽量在用井口没有做错任何的语气传达,笠并以外的家伙们笑着说:“她还真敢摸矢野的东西呀。”
笠井做出一个“欸"的嘴型说,“嘿, 有过这种事情啊。”
并非因为井口的行为,笠井是对矢野这个名字面露厌恶,刚走到鞋箱附近的他忽然说,“对了,要不要去看看棒球部的活动室?
“棒球部?为什么?”
笠井笑着回答我直率的疑问,“咦,不是听安达君说的吗?”
“是我记错了吗,昨晚,棒球部的活动室的窗户破了。就在昨晚。”
“在晚上?”
“哦,可能是有恶作剧的人用石子砸破了玻璃吧。”
夜晚,恶作剧,棒球部的窗户。
呃,难道是?
“嗯?这个表情怎么了,难道安达君其实是犯人? !”
看着笠井开玩笑般坏笑的脸,我立刻控制表情,做出不高兴的样子。
“谁要做这种事?还有这样的蠢货啊?”
是的,我全身上下传来一阵不祥的预感。我搞不好知道那个愚蠢的坏人是谁。
昨晚,我进教室之后,那家伙不在。
那时,她真的只是去埋葬可怜的青蛙了吗?不会打了场追悼赛吧?
怀着没必要的提心吊胆,我们换上运动装和运动鞋往棒球部活动室走去。
棒球部的活动室位于操场的角落,与足球部、橄榄球部的活动室设立在一起,远远看去能看到很大的一排建筑。走近一看,窗口被盖上了往常没有的纸板。这时,从里面出来的人刚好是笠井的朋友,向了才知道,纸板是早上社团顾问给贴上去的。
我打算回家,不是因为有所期待所以觉得扫兴。我和路上遇到的几个同班同学们打招呼说着“辛苦了!”“明天见"“嗯”之类的,来到升降口,视线的下方恰好噙住-一个娇小的女孩的身影。
此刻,面对完美地诠释着“意志消沉”这四个字的她,我不知该如何搭话。就在我介意旁人的眼神时,身旁的笠井忽然挥起手说:“小井,辛苦啦!
听到笠井活泼的声音,井口仰起头无力地笑着回“你也辛苦了"。怎么看都是她更辛苦吧。
娇小柔弱的井口,苦笑得令人心疼。笠井装作若无其事地挥手说出“明天见! "。不愧是笠井,井口不知为何加深了笑容。
和井口分别之后,笠井有些担心。
“之前的事情,希望别变得太复杂啊。”
接着笠井笑着说,“井口和那家伙又不是一伙的。”
我也希望自己能像笠井那样。然而想归想,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