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爱克帕特

Citizen

上午八点三十分。

聚集在历史资料馆前的七十三个市民与一位搜查官,意气高昂的等待着行动的开始。

地面上,雨似乎已经停了。但是,忘记血和泪则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

爱丽丝·马克布莱特,掩藏着内心的苦楚,努力地微笑着。可能这场战斗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是现在对一些人来说这是必要的。

在别人的催促下,爱丽丝站到了与她一样紧张的人群面前。

“大家!”

她并不想重复说些好听的漂亮话儿,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让我们回家吧!”

人们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枪。她觉得那些枪管看上去很可怕。那些拿着武器的人恐怕心情也是同她一样的吧,所以就算是违心,也至少得鼓舞一下他们。

“我们是必胜的。做出“正义”行动的我们,怎么会失败呢?”

接着,在全员一起欢呼之后,漫长的一天开始了。

那天早上,急救队员罗杰·哈斯基鲁,来到东大门管道大楼的两楼吃饭。困在此地,为玛格丽特·拉伊霍鲁特做看护以来,已经过去了六天。他已经完全习惯于这长蛇般的队伍了。只有这种时候他也觉得幸好这这个城市不太景气。如果这栋管道大楼里的入住率超过一半,食物早就没有了。

从“霍普金斯”那里飘来了香甜的面包香味。作为店主的丈夫遭遇了不幸,女儿也下落不明,可是太太却一个人坚持烤制面包。就好像,如果持续这样做的话,自己的家庭还能保持完整。

他的前面排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子,手上拿着糕点无所事事,嗖嗖地挥舞着妈妈的手。为人父母的辛苦真是没法估量。他们不能向孩子说明情况让他害怕,可是蒙在鼓里的孩子,就偏偏想要出去玩。

“咻~~咻~~~!”

就在这时,无聊至极的孩子从他的面前跑了出去。

“杰伊米——!”

母亲的刺耳尖叫,让他想起外面的街道正被死亡笼罩着。

罗杰追了出去。因为他自己也是被管道大楼的勇敢的男人们给救起的。见死不救什么的他做不到。他绝望地迈开双脚。无忧无虑的男孩愚蠢地打开了大门。他紧跟着孩子冲了出去。

三十秒之后就能跑回来了,他心中这样想到。

孩子呆立在原地。因为他看到机械兵站在血迹斑斑的十字路口。罗杰的脑海里浮现出六天前的光景,他尖叫起来。

但是,正面大门的门前,没有再一次变成上演惨剧的舞台。伴随着一声巨响,生锈的巨人踉跄了。

钢铁的手臂被折断,细细的机关枪枪身嘎利嘎利的被掰弯了。就好像是被看不见的兽牙撕咬住了。

“已经没事了。”

手里端着散弹枪的警官们,从停在车站里的运输列车上跳出来。

“告诉里面的人。和我们一起战斗吧!武器都在那里。把机械兵都打倒!”

抬起头的时候,罗杰一时半会没有认出天上的东西是什么?

宽幅达到两、三公里宽的巨大旗帜,飘动在云雾起伏的天空中。那就是在“和解纪念日”里飘扬在天空上的蕾切伊娜国旗的立体投影。

“看到蕾切伊娜国旗会感到激动什么的,还是头一次啊。”

急救队员,打生下来后第一次含泪看着国旗。

结果那天与他有相同经历的人有太多太多了。

到上午十一点为止,武装起义在爱克帕特全市里扩展开来。

在那面旗帜下,市民们如此的团结一心,简直史无前例。

昨夜被雨淋湿的街道,黎明时分都被冻上了。因为海盗自己把发电设施给破坏掉了,本来应该启动的道路加热装置却没有启动。机械兵为了防止摔倒,利用脚上的电磁石吸住路面,结果他们的行动变得迟钝。

散弹枪虽是威力最大的独弹枪支,但也不一定能够贯穿机械兵的装甲,而现在战况的天时地利都转向有利于市民一方。

城市的生命线也得到快速的恢复。蕾切尔·拉威尔他们通过世代宇宙船直供电源。很久以前的殖民初期,蕾切伊娜的食物、能源与资源全部都是从宇宙船内获得的。

杰克·布威拉警部、米莉·柯林斯巡查部长、艾特卡·皮查巡查部长为首的警官们投身于武器的运输工作。

饥饿难耐,怒火中烧的人们争先恐后的奔来领取武器。为了给各自被夺走的东西报仇,为了让今天成为用自己的双手取得胜利解放的纪念日。

宇宙港管控室的皮埃尔·阿尔玛坐立不安。因为本地通信监控将爱克帕特的实况传给了管控官。

“通常回路爆满状态!要用系统补丁来播放吗?”

面向通信控制板的桃乐丝的双颊兴奋的发红。

“放吧。”

得到奥普莱恩室长的指示后,她将集中处理完毕的音频数据发送至麦克风。

那好像是奔流的怒吼声。超过千条线路所传出的声音,弹跳于室内。

枪声听上去有如派对拉炮的声响。还重复着各种男人女人喊叫着“解放”“需要增援”的声音。这就是现在的爱克帕特。

桃乐丝慌忙调低了音量,不过他们的耳中,冲击性的余音久久不散。

在这深深的地下室里,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宙港长官,宣言道。

“……消除以宙港为中心,半径五十公里内的云层。”

这是宙港为了从变化无常的对流圈气候中,解放起降路线所采取的非常手段。

“可是,采取行动的话会刺激到海盗的。”

皮埃尔不假思索的反问道。

消除半径五十公里内的云层的话,爱克帕特上空就能晴朗起来。但是,这样子做到底是否会增加危险呢?他感到不安。

宙港管控室长盖瑞·奥普莱恩,整了整帽子。

“让你们见识下,这个世道里还是有不屈服与恐怖的存在。”

之后,云层被打散的时候,宇宙军第四舰队旗舰巴金斯诺威号的舰桥上一片喧哗。

永夜的宇宙里,蓝色的蕾切伊娜格外的闪耀。覆盖着广袤大地的云层上,被打出了一个大洞。投影在爱克帕特上空的国旗立体影像,从宇宙空间里也能看得见。

“给宇宙港发贺电。”

“内容呢?”士官问道,宇宙中将托尼·维卡斯马上回答他。

“从上空三百公里处可以看到爱克帕特。我们的旗帜自豪地飘扬着。”

用落伍于时代的文字信息来表达百感交集的思绪才是最合适的,他抚着下颚的胡须自我赞许。

“海盗有行动了!”

紧张的部下所报告的内容与他的预期一致。

“不要抛弃地面上的同胞。全体舰队,同步公转,发射导弹。牵制住海盗的行动。”

蕾切伊娜军朝着海盗舰队和星球自转的方向展开阵型。如果能牵制他们的行动,只要敌人自己不强行展开攻击,就不得不放弃对城市的掌控。

“敌人正从爱克帕特上空脱离,不要让他们趁着星球自转逃跑,发射、发射、发射!!”

厚厚的云层如同扩散而开的涟漪一样,一瞬间就被抹去了,清澈的蓝天,恢复了光明。

在这光景面前,久久伫立的第三战车师团的团长克蕾尔·阿朗索恩少将深受感动。

开始听见从爱克帕特传来的国歌声。刚开始是隐隐约约乘着风声飘来的。渐渐,变得好似地震的响动。士兵们也唱起了国歌。城市里传来的旋律,也感染到了克蕾尔,她也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国歌。

“少将!”

气喘吁吁的副团长跑了过来,将打印好的命令书递给了她。是北蕾切伊娜第二军司令官皮特·伯休大将传来的简洁的文书。

“第三战车师团,前进。”

克蕾尔向着翻卷在空中的国旗敬礼,然后转过身面向麾下的军团。抑制住将要涌出眼角的热情,趁着这份气势,号令道:

“全军,前进!”

“明白!”冲破天际的吼声激荡开来。她麾下的一万三千名士兵们,也盼望着这个命令。

进攻计划瞬间就传遍了每台战车。克蕾尔的指挥车里,面板上亮起了“前进”的信号灯。

于是,蕾切伊娜陆军的最强战车师团碾压着履带下的一切,一起展开了进攻。

能战斗的人们,端起了武器。不能战斗的,则用家中的布料做起国旗。从各扇窗户里伸出了无数面国旗,铺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墙面上,迎风飘动。

人们拼着命高举着国旗。他们本是脆弱无力的市民们,他们仿佛是为了让高不可攀、广阔无垠、冷酷残忍的上天见识一下他们脏那兮兮的脸庞。

市民们的旗帜也让战况发生了微妙的倾斜。爱克帕特的狭窄街道,死角太多,对于战车来说是非常不利的地形。但是他们通过从窗口挥舞旗语来传达情报,掩护军队。

第三战车师团的进攻对于城市的战斗趋势起了决定性作用。

机械兵是为了代替步兵而开发出来的兵器。虽然它是复杂的兵器,对于人类来说是强力的对手,但对于更加纯粹的追求战斗能力的兵器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陆军的有轨滑翔车瞄准涌向圣殿广场的机械兵群,发射了6发地狱式导弹。见证了多起谋杀的十字路口上,燃起了爆炸的火焰,机械零件与燃烧的机油飞溅而开。

在国立博物馆前,杰路威·罗贝尔中尉的战车车头上翘,刺破了灰色的迷雾。关掉气垫模式,战车重回地面取得平衡的时候,被冲击力震倒的建筑上,瓦砾和灰尘有如飞瀑一般倾斜而下堆没了战车。

“回转炮塔。要撞到‘三圣女像’了!”

“可是中尉,这射程会把摩莉亚的贝尔梅斯炸飞的。”

“那么就让你选吧,卡特纳。留下哪个?”

麻伊格尔·卡特纳上等兵,毫不犹豫的留下了少女的裸像,在希腊神像的围腰上轰出了个大窟窿。

在东大门管道大楼的一间屋子里,喜悦之情也无法止住悲伤与疼痛。

玛格丽特·拉伊霍鲁,把年龄大小可以做她孙子的急救队员赶了出去。

“快点去呀!打算在这种地方呆到什么时候。去战斗吧。或者去干点救助伤员的活儿。”

队员们还是放心不下,回头看着她,老姑娘最后骂着脏话把他们给撵了出去。她流着眼泪,抬起头朝着天空举起拳头。

“海盗们,给我一个不剩死个干净!永无葬身之地,徘徊在宇宙里吧!”

她拖着应该马上入院治疗的病体,趴在窗台上,用膝盖支撑着身子。满是皱纹的衰老眼睛通红通红的流着眼泪。

“受报应去吧!就算有人会忘掉,我可绝对不会忘记的!!”

她看都不看一眼路上的欢庆,冲着遥远的海盗船不断的唾沫横飞着,用沙哑的嗓子持续的叫喊着。

刚过正午,世代宇宙船的影子落到圣堂前的广场上的时候,战场就那样子转变成了胜利的祝贺会。

被禁闭在室内的人们,欢呼着涌向街头。

一扇扇窗户里,抛洒出白纸片什么的,飘舞在半空中。

气垫浮游式战车憋屈地行驶于狭窄的道路中。动弹不得的装甲车中,穿着野战服的年轻人探出身来,立刻被从恐怖和屈辱中解放出来的姑娘们团团围住,遭到了她们的猛烈的亲吻责难。

窗户里挥舞着用手绢画成的国旗。

这片景象,看上去是新时代的来临。街上的人们,谁的脸上都闪耀着希望。

可是,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也不可能将之遗忘。

经历过这一刻的他们,将来对年轻人说“结果,从那以后就好起来了。”的时候,都会觉得心中隐隐作痛的吧。

迄今为止牢牢关闭的窗户,都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金属箔片之类闪闪发亮的东西被无节操的抛洒着,就好像是风儿在闪烁一般。

阴影里的马路上,一片欢喜载歌载舞。一周之后回到新市街里的女学生真美·霍普金斯被这股热情给压倒了,呆呆然地看着正在发生改变的爱克帕特。

街道埋没于胜利的欢呼声与喜悦的眼泪中。人们打开房门,跑出屋外,拥抱自己的邻居分享平安无事的喜悦。女人们扑入男人们的怀里,男人们则抱起她们一圈又一圈的旋转好像在跳舞。

“把街上全有的钟都敲响,这样就能叫醒天上家伙们!我们的歌声他们也能听得到了吧,”

眼睛湿润的罗伯特出声道。

大概是为了找一个释放激动之情的地方,年轻人呀少年们啊,争先恐后的跑向教会。直美心想父亲是否真的能听见呢。但她觉得此时此刻,他肯定正在守护着她们。

能出生在这颗与繁华无缘的乡下星球上,真是太好了。

那些走过黑暗地下道的志愿者们都跑回了自己的家。因为他们都有等待着自己回家的人。

一条条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挤满了人。

“直美!这里!看这里。”

“……知道啦。真是的,带着照相机就好了。之后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直美用拳头使劲揉去了涌出眼睛的泪水。眼睛通红的她又再一次投入庞大的欢声笑语中。

“……真是的,什么人口过少化。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嘛。”

这样下去,故乡爱克帕特将失去自己的荣耀,有一个男人曾经这样认为。

但是,那个男人却没有给与自己共生的同胞们带去荣耀。

如果他曾经被城里的人们所信任的话,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历史会向谁微笑呢。

Ernst

绘出舒缓曲线的夕阳下,靠近圣殿的坡道上,罗列着好像能将蕾切伊娜的历史一览无遗的古迹。坡道的尽头伫立着英雄伊万·郁佳的墓地。

眼下,各条道路上,都回转着随时都会绽开的活力漩涡。但是只有这个被欢庆大会完全给遗忘掉的祭坛,与喜悦欢乐无缘。所以慈善家艾路恩斯特·鲁撒乔为这里献上了鲜花。

“你说过你很尊敬他的呢。”

艾路恩斯特对着浮现于眼前的某个理想家的侧脸说道。只要对这个城市的历史多了解一下,就能知道西蒙同海盗的关系,其实没有什么忌讳。地下道里的第二天,在那里发现的大量的尸体。埋藏起它们的正是造成新市街出现的中心人物,海盗。因为他爬上了显赫的地位,为了要处理掉编不出死亡理由的尸体。因为他被海盗们盲目的信任着,所以把这些逮捕就能立刻判死刑的犯罪者赶上地面,从背后射杀。他就是和解派里唯一一个身世不明,被当成英雄的叛徒伊万·郁佳。

“西蒙。你比自己想象中更浪漫啊。”

他为了整理自己的思绪,出口说道。本来他应该出手阻止那个男人走向毁灭的。包括西蒙的预谋在内,他比谁都知道的多得多。巨大的企业“鲁撒乔”的警备部门的业务包含了情报活动,艾路恩斯本人也是那里的顾问之一。知道他这层身份的人,结果只有一次也没有对他把枪相向的弗莉达了吧。

“我要离开这个星球了,因为有想要调查的事情。”

他恋恋不舍地环视风景。从这个祭坛的门口回头看的话,可以看到在赤红色的夕阳照耀下的爱克帕特。这座坡道和高楼组成的城市里,活性石材砌成的墙壁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您打算带爱丽丝大人一起走吗?”

耳边响起忠诚的警卫班长的声音。装备了光学迷彩,不见身影的护卫们,他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气息。

“不。我这是要逃跑呢。我这样的人才担负不起她呢。”

慈善家摇了摇头。

“绝对只有伟大的人才能带得了她的。她以后一定会成为最糟糕的王者。”

他想起对少女说起的“高尔迪恩的绳结”的故事。面对刚刚失去父亲的朋友,也能自然地舍弃本我,贯彻“自我”。而这就是站到最后取得胜利得要领。在地下道,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也不退却的意志力。在神殿里拔出利剑,赢得胜利所取得的危险声望。无论哪一点都和他至今都无法忘却的某个女性一模一样。所以,尽可能的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我还是不太适合吧。不过就算那样,我也不讨厌继续挣扎着,想要高贵地活下去的人。”

远处鸣响了钟声。某处的街上,战车扬起的尘埃反射有色的阳光,染上了金黄色的尘埃闪耀飞舞。

慈善家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担心那个眼神坦诚直接的少女,她将来要走上的道路。又好像是在哀悼能与他跟朋友一样谈笑的男人。

Alice

夕阳下的倾斜都市与受到鲜血和热情祝福的新市街里,无论看向哪儿,都能令使人缅怀起认真生活过的先人们。

爱丽丝她们三人一起走在令人怀念的放学路上。有好几幢熟悉的建筑物都毁坏了,还冒着烟雾。尽管如此,她也觉得今天的街道看上去很美好。

大家的万岁喊声和国歌声,敲打玻璃的声音,战车碾压着地面发出的轰鸣声,就算出声说话也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刚才,城里各处的钟都在鸣响,洪亮得令人头疼。

被抛出的白纸片或者手绢上,被踩得都是泥巴。

舍不得分离的三人,一起走在柔和的阳光和阴影交织在一起的小径上。走到了平日放学时候分别的四字路口。

“那就这样,明天再见吧。”

“嗯,爸爸的事情,日子定下来了后再联络你们。啊,对了。西蒙说过戒指的事情“还是要还给我”的。可是像我这样的人,拿着也很为难。“

“……我能把大家一直一直都当朋友来看吗?”

蕾切尔总是会说些奇怪的话,直美与爱丽丝相对而视。

“那是当然啊。”

直美还说:“别变得这弱气呀!”一边拍了拍大小姐的后背。

之后,两个朋友各自都走到了回家的分叉道。

不经意的回头一看,爱丽丝看到蕾切尔依依不舍的站在原地。坚毅的少女,眼里含着泪花。

被机械兵破破坏掉的房屋,落下的阴影在蕾切尔的身上投下了黑色的斑驳。那不是她所习惯亲近的故乡的阴影,而是那个地下道里冰冷黑暗的色调。

“对不起。我没能阻止。我全部都知道的。”

爱丽丝不知道这个坦白意味了什么。可是,既然朋友感到悲痛,她就想去帮帮她。

“……其实我很卑怯。明明我不应该对你倾诉,而是必须告诉直美才行。”

“等我一下吧。我去要点红茶什么的。”

但是知道最后,大小姐也没有与她分担心中块垒的意思,她告诉爱丽丝。

“谢谢……但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爱丽丝想起,逃入地下道那天,他们兄妹之间一言不发的事情;大小姐在在爱丽丝遭到放逐的时候那种失去理智的样子;还有她在历史资料馆里的威严。无论哪一个,都是蕾切尔在学校里不曾展现过的样子。从朋友憔悴的脸颊上能看出西蒙的相貌。现在要是不对她说些什么的话,感觉她就会飘落到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去了,爱丽丝不由心中一紧。

“蕾切尔。”

朋友是比起被安慰,更欢喜被人依赖的类型,爱丽丝紧张地说:

“请帮我转告西蒙。我还没有放弃呢。”

蕾切尔一头雾水,露出惊讶的表情,爱丽丝慌慌张张的说明道。

“那个……我在地下道里惹西蒙生气了。他说为了恢复城市的健康状态,必须同敌人战斗然后将他们‘排除’掉。”

“真是那你没办法。哥哥也真是的。”

为哥哥着想的妹妹,她的表情让朋友眼睛湿润了。

“觉得我也应该再努力一些的。为此可能我也会拿起武器。但是我觉得这与为了让城市取得健康恢复正常而去战斗是有点不一样的。”

把自己的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话,就会有微妙的偏离,所以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用手术去除病因的话,让身体状况变差的原因就不复存在了。可是健康是身体在那之后,通过各种各样的治疗努力让自己痊愈的结果呢。战斗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而是踏上漫长的后续路程所迈出的一步而已。所以我坚信我们手上有很多能够选择的答案,总有一天,就算不用这种方法,也能更好的解决问题。”

全部说完后,爱丽丝长叹了一口气,

“你是个认真的人。”

感到意外的蕾切尔微笑了。

“可是没有什么绝对的‘正确’。”

爱丽丝害羞了。而一颗晶莹的泪滴从朋友的眼角上滑落。

弗莉达说过正义的天枰是完全平衡的,因为正义的数量多和世上存在的事物一样多。可爱丽丝却认为。那个天枰是倾斜的。如果真是的完全平衡的话,人们就不会像从坡道上滚落的小石头那样,想要去追求它了。

“我认为‘世界是向着温柔的一边倾斜的’”

蕾切尔表情柔和,眯起了眼睛。她沐浴在夕阳下,背后的“倾斜都市”上几百万扇反光的窗户,宛如在安抚逝去的生命。

“嗯,全部都会明白清楚地转告给哥哥的。”

这句话里的违和感让她打了个寒战,她看向朋友。蕾切尔把扭曲的哭泣表情沉入了微笑中。只有涌出的泪花,流淌在高贵的脸庞上。

“爱丽丝。你今后要去很远的地方吧。”

“是的”

她们再也没有说话,爱丽丝与蕾切尔互相看着对方。她准备接受留学邀请的事情,本来打算等真美安定下来再说的,却被轻而易举的识破了。

大小姐被眼泪打湿的脸孔上闪耀着自豪感,她提高声音说。

“去看看广阔的世界吧。这是我还有哥哥做不到的事情。

去学习智慧,磨砺见识吧。如果世界变得与你眼中那样的温情了,那么死去的大家也会得到补偿了吧!“

接着蕾切尔留下开朗的微笑,一转身,精神抖擞的走向拉威尔家的府邸,走向慈母方舟的山脚下。

古老石材的黑色也好,新造马路的白色墙壁也好一切都晃动着溶化在金色的黄昏里。

——纽普兰兹威克圣殿的钟声响起。

两下、三下、四下、五下……钟声一直传递到神经的最柔软处,心里变得热乎乎的。

被夺去了重要的东西的市民们,纷纷停止喧闹,开始默默祈祷。为了没能看见今天夕阳的人们,爱丽丝也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祝愿所有幸存下来的人们和死去的人们都能变得幸福快乐。

Freda

“空调再开大一点就好了。”

弗莉达等待了两小时,终于通过了宇宙港的出国海关。她用“特定控制终端”操控着自行行李箱,行走在回廊里。透明墙壁外面的夜景,就好像是一条人造星星汇成的银河。因为有好事儿的人用世代宇宙船的电源点亮了“倾斜都市”里的路灯。来往的说话声与脚步声让播音员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处在上千人的人流中,让她不可思议的有一种怀念感觉,觉得里面有几张认识的脸孔。

打那之后,已过了两周,今夜的爱克帕特还持续着欢庆宴会。

海盗的战舰被蕾切伊娜的宙军逼离了城市上空,然后撤退了。可能是负隅顽抗直到失去战力也捞不到什么好处的关系吧。

人们在宴会上追悼逝者,或者喝醉了酒互相谈论那时候的情形。

死亡人数有七千零九十九人,受伤人数有四千七百八十八人。下落不明者有三千一百五十人。海盗掠走的东西没多少,破坏掉的倒是很多。由于他们把议员会馆啊、国会啊、全省厅之类的建筑彻底的毁成了废墟山瓦砾堆,行政机能到现在还没有恢复。

为了恢复停顿的业务,宙港里头挤作一团,乱哄哄的。再过一个月,加上涌至此地的外星球新闻团体,这里肯定会拥挤到要命吧。

在没有自动步道的回廊上,大家都注目着这番夜景。只有这次,弗莉达也钉在了原地。这座横卧于黑暗中城市,被数不清的人们刻上了喜爱与生活过的证据。不属于天空的数百万盏灯光,如同妆点城市的宝石一样闪闪烁烁。

与九十天前,刚到这里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蕾切尔代替兄长,一边做着学生一边开始了政治生涯。领导人所剩无几的蕾切伊娜对拉威尔家的大小姐寄予厚望。直美则决心继承父亲的店铺,开始帮忙面包店的工作。

据“约翰逊”的消息,马克·希拉卡乌忙于调查海盗占领期间的犯罪情况调查,还没有回到星际警察的工作岗位上。虽然多亏与组织有关系的警官不在少数,所以出国手续办得很顺利,但是预感不久就会再遇上他的。

“对不起!我迟到了。”

爱丽丝挤过闷热拥挤的人堆,走近了。

她抬起头,问心无愧的脸庞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微笑。还有那双稍稍变得更坚强的眼眸。

“没关系,我也刚刚到。”

于是弗莉达迈上了没有回头路可走的道路。她背叛了自己所属的犯罪组织,作为一个特工也等于背叛了自己的祖国。这个挑战简直太疯狂,但并不虚无。那是一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感受不到的,既是某种迎来改变的预感,也有一种自己是为此而生的厚重的充实感。

如此确信后的她,得到的不是喜悦之情而是一种魂灵剥离脱落了一半的失落感。自从来到这个星球后,这股最为剧烈的情感波涛,就要化成眼泪奔涌出来了。因为她刚刚才意识到,自己所失去价值。那就是她的忠诚心,虽然被徒劳感和黑暗前途消磨着,但仅仅由于一个命令就能令她来到这个连救援都等不到的偏僻地方。那是曾经在贫瘠荒芜的“弗莉达的世界”里闪闪发亮的宝物,而她却背弃了它,将它丢进了臭烘烘的下水沟里。弗莉达和西蒙一样,是个背叛者。她知道那个雨夜里,她所击穿的理想家的心脏,也是这样子冰冷地颤抖。

她原本是独自一人来到这个星球的。可是眼下真要回去的时候,故乡的同胞们和伙伴们统统被她舍弃掉了,成了一个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花园中的少女看到了她的表情后,笑了。

“啊。这个表情,你又在想‘我是孤身一人’之类的事情了吧。”

“…不是啊。”

“不用害羞啦。你呀,变得坦诚一点嘛。今后我们一直都会在一起的,遮遮掩掩的多难受。”

被她看穿后的欢喜之情,变成了同等分量的痛苦。那张快乐的脸,令罪恶感犹如阵阵针刺,扎向她的心。

弗莉达知道背叛者的下场。被她杀死的西蒙,是个有血有肉的她所熟悉的人。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弗莉达,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故乡与同胞也无法抛弃他们,他也曾经体会过这种撕心裂肺的感受吧,身为一个背叛者应如何活下去呢。但是由于只是把他当成暗杀目标来看,所以他的事情现在一件也想不起来。对自己的嫌恶感已经快变成呕吐感,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忍受着。

“有点安心了呢,连弗莉达也会感到不安。”

爱丽丝与蕾切尔和直美还办了个欢送会,大家都为爱丽丝的幸运感到高兴。

“…………没问题的。过个三十秒就能回到原来的我。”

留学的钱是“约翰逊”出的。她们的文件上的目的地正是爱丽丝本应继承的“鲁撒乔”家的大本营,星球萨曼尔萨伊特。然而没有弄清“约翰逊”真正的目的,就不能预测他会何时露出獠牙。一直将毫不怀疑自己的少女蒙在鼓里的她,没有罢手的资格,也没有哀叹自己的资格。所以她呵斥自己的脆弱,制止自己的冷汗与喘息,为此她咬紧牙关,牙床都快渗出了血丝。

“万一以后遇到痛苦的事情,你就恨我好了,我会迁就你的。”

虽然嘴上逞强,但是身处深渊里的她连爱丽丝的脸都无法正视。死去的西蒙质问她用背叛最终会抓住什么东西?等弗莉达临死的时候又将会得到什么样的东西?

就在那时,跌入黑暗中的她,手上感到一阵温暖。所以她想也没想就紧紧地握住了它。伤口还未愈合的双手温柔地包住了弗莉达那只无数次被鲜血玷污过的右手。

抬起脸,愿意把血肉之躯的自己当做朋友的爱丽丝,脸上一片绯红。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能遇见弗莉达真是太好了。”

弗莉达也许改变了吧。这个被太阳宠爱着的少女,本来只是个利用的道具而已。然而,自己本来应该空出手来握枪射击的手,却不愿意放开她。虽然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但现在她不再妒忌这个微笑了。取而代之的,不知为何不可思议的感到,如果失去身边的爱丽丝是如此的令她恐惧。

于是,考虑了半天想要将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的弗莉达,结果又说出了一句笨拙的话语。

“……我也要谢谢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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