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阿妮吃惊过度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亚森•罗苹。比起报纸插图所描绘的更潇洒许多,也没有戴大礼帽和单片眼镜。但是,既然是轮堂鸦夜所言那毫无疑问就是本人吧。竟然在小巷子里偶遇名声享誉全法国的怪盗。
罗苹新奇地抚着下颚,一个个玩味着眼前的阿妮等人,最后看向静句。静句对他的认识已经从“恩人”切换成“敌人”。
“和福尔摩斯打过招呼后,回程帮助了正在烦恼的小姐,结果连另一位侦探都见到了。真是有趣的一天。”
“应该是你误解了灾难日吧。”白发男子说。“所以我才说别管闲事。”
“这不是很好吗?我正好在想也去和‘鸟笼使者’打声招呼好了……幸会,轮堂鸦夜,诚如所言我正是亚森•罗苹。这位是我的部下艾瑞克。”
“别叫我本名。”
“啊抱歉。订正,这位是我的部下魅影。”
“不要连那个也讲出来!”
第二次的震撼袭击阿妮。“巴黎歌剧院的怪人”?连他也和报纸那宛如骸骨的想象图大相迳庭。确实是消瘦苍白,却是雕像一般敏锐而无破绽的长相。
“我才是幸会了,罗苹老弟。”鸦夜的声音回答。“抱歉我这样遮着脸。今天我已经听腻人们的惨叫声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充满神秘感的女性。对了,其他两位是助手吗?”
“是徒弟和女仆。”津轻说。
“好奇怪的组合呀。和福尔摩斯他们差别挺大的。算了无所谓,你们今晚也会保护福克宅吧?我要拜托你们一件事。”
罗苹亲昵地说,但鸦夜一直保持沉默。似乎在蕾丝的另一侧更迭迅速地思考着什么,阿妮觉得那认真思考的热气从鸟笼传到指尖。
“花筏。”
一会儿后,她说出奇妙的单字。应该是日语吧,津轻与静句只以眼睛反应。罗苹虽然也像是要询问其意准备开口,但鸦夜抢在他之前说道:
“魅影老弟是对的。”
“什么意思?”
“对你来说今天一整天呢,就是一如魅影老弟说的看样子是灾难日。对我们来说则是幸运日。因为能在案件发生之前就先碰到那个犯人。”
“……”
小巷里原本在寻找方向徘徊不定的空气,瞬间紧绷。
仔细一想——不,根本没必要想,这一点都没错。现在在阿妮面前的,是国际通缉犯。如果在这里打倒他,也就没有必要特地守着福克宅了。
但是怪盗像是听到无聊笑话一般摇头。
“你真是不识趣呀,轮堂鸦夜。福尔摩斯就没想过这回事。”
“很不凑巧我们和福尔摩斯他们天差地远。”鸦夜强悍地回应。“津轻,把这男人细绑起来带去给警方。”
“小事一桩。”
津轻站到阿妮他们面前。炯炯有神的青色眼睛,让人搞不清楚谁才是怪人的满脸笑容。
“真是没办法呀。”
罗苹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将外衣丢给魅影。
“为免遭受打扰,注意大马路的情况。还有,去车上拿我装小东西的袋子过来。”
“情况不妙的话我就逃走啰。”
“不会情况不妙,因为我会赢。”
“那可真令人放心呀。”讽刺地这么说后,魅影回头往牛津街去。阿妮也在静句的催促下,和鸟笼一起往撞坏的汽车那边退。
罗苹卷起衬衫袖子到手肘处,与津轻对峙。从贵族风格的青年到经验丰富的怪盗,不知不觉中全身散发的气质正在变化。金色的眼神愈发强烈。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令人怕得发抖的恐怖‘杀鬼者’真打津轻。今后请多多关照。”
“杀鬼者?”
“在日语里面就是比亚森•罗苹更厉害的意思。”
“你果然是个怪胎。”
大马路那边飞来开口绑住的小袋子。罗苹也没回头便接住,然后从里面拿出什么。
七彩发亮的玻璃球。那是——
弹珠?
“我说呀津轻,不好意思我想为今晚的工作做准备好好保存体力。所以我不会认真战斗。虽然如此……”
将袋子倾倒。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总计约五十颗的弹珠散乱在两人之间。
罗苹踩在脚边的弹珠上。
“我还是会陪你玩玩。”
一瞬间潜入津轻的防守范围。
并非蹬地后就移动,而是滑行。以弹珠代替轮子。
出乎意料的津轻稍微慢一点才反应过来。津轻即使挥拳罗苹也在响起“哗啦”的声音后消失不见,下一秒立刻出现在他的侧边。宛如月光的青色眼眸,与仿佛太阳的金色眼眸交错。
同样以脚蹬转身的津轻。甚至是让空气中的灰尘描绘出弧线的一次攻击。
哗啦。
罗苹弯身轻松闪过。利用体重移动的力道再次滑行,横扫津轻用来当重心的那只脚。津轻单手撑在地面上,以浮在空中的双脚瞄准罗苹。
哗啦。
目标往正后方远去。没有踏地,完完全全的滑动。
津轻起身开始追击——踏出第一步,立即遭到弹珠牵制脚步。
“你瞧,我洒了。”
哗啦。
加速的鞋尖,重击津轻的胸口。
“……”
阿妮以正在看马戏团走钢索表演的心情,视线无法移开这奇妙的胜负。
哗啦,哗啦,哗啦。罗苹操控弹珠,身体巧妙地往左往右。津轻则是相反,处理不了弹珠。无法称心如意行动,也捕捉不到对手。他脸上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浮现出来的汗水。
满是弹珠的踏脚处光看就觉得不安稳。只要踏错一步,罗苹也会像刚才的津轻那样漂亮地滑倒,那应该就是致命的破绽。
尽管如此,哪怕是一步他也没踏错。
连差点踏错的样子都没有。
从静止开始骤然加速。滑冰般的转身与踏步。重复无法预测的动作,玩弄“杀鬼者”于股掌之间。还以为好不容易将他逼到绝境了,他却藉着墙壁两段跳跃飞到对向,再藉助其力道更加提升速度。互相出拳,巧妙应付膝盖的攻击,退得更远。不耐烦的津轻大幅度地踢腿攻击,罗苹如绒毛轻轻跳用脚尖,站在津轻伸直的腿上。
阿妮知道怪盗之所以为怪盗的理由。
即使报纸大书特书写得多么恐怖,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个人类。并不具备以前“鸟笼使者”遇过的吸血鬼或人造人那般怪物等级的战斗力。
但,这个男人。可以彻底变成任何人,可以潜入任何地方,可以偷走任何物品的这个怪盗,具备了足以弥补人类弱点的,远远凌驾那些怪物们的——
“太灵巧了。”
轻轻地,鸦夜出声。
“该说是不愧为融入黑暗的盗贼吗。即使失业应该也可以靠街头表演混口饭吃吧!让我想起了伊贺的那些忍者呢。”
在她言行从容之时,徒弟依然持续苦战。这样下去可能让罗苹跑了。是不是静句也出手援助比较好?
“你无须担心津轻。”像是看穿阿妮的想法,鸦夜说道。“更重要的是,阿妮,你就继续这样静止不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吵闹。”
“……?”
奇怪的请托。阿妮看向静句,静句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要禁止阿妮说话般手指贴着嘴唇。
“怎么啦挺弱的嘛,‘杀鬼者’。”
罗苹挑衅地说。半人半鬼虽从死角琐碎地不停攻击,但到现在还是受到弹珠海的摆弄。
津轻抓了抓头发抬起单脚。
“谜题是亚森•罗苹,谜底是半夜算钱。”
“啥?”罗苹一边到处移动一边问。“你说什么?”
“哗啦哗啦吵死人的意思!”
津轻用日语喊了什么后,脚跟对着正下方猛力一击。
铺路石板碎开,周围直径约一公尺的地方出现裂痕。罗苹正好绕到津轻背后,但鞋底的弹珠卡进路面裂缝,终于狼狈地摔了一跤。
慌张起身的罗苹,胸口遭到“杀鬼者”坚硬的手肘重击。
“唔!”
细瘦的身体浮在空中。罗苹被打飞到大道附近,趴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体。为了追击,津轻开始奔跑。他脚边已经没有令人心烦意乱的弹珠了。津轻致胜的机会——
“你瞧,我又洒了。”
罗苹的左手,轻轻动了动。下一秒,逼近到只剩两步距离的津轻,感觉到有什么横过脚边。
三颗弹珠。
津轻往前方倾倒,变成在脸突出到敌人面前的样子。等着他的,是在下方准备好的右拳。
“右手才是我的真功夫。”
就像是施展上击拳,罗苹彻底挥动胳臂。
直接命中。下颚被打穿的津轻就像刚才自己压烂的汽车那样转了半圈,仰着倒下。巷子里鸦雀无声。青发男人甭说是站起来了,手脚连动都没动。
罗苹视线向下看着昏迷的对手,松开右拳。四个弹珠七零八落坠地。
阿妮吞了吞口水。
应该,是在跌倒的瞬间。手贴到地面之时,罗苹用双手握住了弹珠。左手的弹珠用来让津轻摔倒,右手的弹珠用于最后一击。握住石头或硬币再出拳能够提升威力,这道理连小孩都知道。
不过,这个男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有这计划?应该是跌倒之际一瞬间想到的吧。难道,是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为了确实打倒津轻,才先洒出也能当作武器使用的弹珠?
“津、津轻。”
鸦夜低语。那颤抖的声音中,并没有平常那种以徒弟出差错为乐的轻松。静句没有动作,专注地瞪着对手。
“结束了吗?”
魅影从大道的方向回来。
“结束了。轻取。”
“说谎,我看到你被打飞出去。”
“那是演技。是配合攻击的撤退,没什么大伤。”
罗苹再度滑过弹珠之上,来到阿妮等人的面前。金色的眼睛充满对输家的怜悯。
“抱歉呀轮堂鸦夜,老实说,没意思。我本来以为你们会是更有趣的家伙,结果也只是半吊子。当我的对手你们还太弱,也没有像福尔摩斯他们带劲。让你们这样的家伙插手,讲明一点,非常扫兴。”
“……”
“快从这案子抽身吧。”
仿佛最后通牒一般地宣告后,他彻底对侦探失去兴趣。转过身去,对魅影说“我们走吧”。
几秒钟后,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
德国车的残骸与昏倒的双胞胎,碎裂的铺路石板与四散的弹珠,茫然站着的阿妮等人,再加上起不来的青发男子。隆冬的风吹过宛若暴风雨过后的巷子。
“真、真打先生!”
不久后回神过来,阿妮跑到津轻身边。静句也跟上。
本想摇醒津轻的——倒也没必要,因为津轻突然起身。接着说了一句“早安”的泄气话。看样子没受什么伤。
“我输了。”
“我看到了。”鸦夜说。“好了,接下来怎么办呢。”
“蜡像馆的闭馆时间快到了。”静句说。
“不,参观蜡像馆的计划就算了。我们先回旅馆洗个澡,再去福克宅吧。”
尽管输了竞争,让怪盗跑了,还被宣布为碍事者。
她的声音,却不知为何,比平常更为激昂。
“这是笑剧的事前准备。”
9
华生与福尔摩斯在贝克街待到傍晚,然后结伴搭乘计程马车。路上,在罗素广场的餐厅吃晚餐,大笨钟宣告下午八点到来的同时在河岸街下车。
菲莱斯•福克宅第相较于昨天已完全变了个样。看热闹的人遭到驱离,戴着头盔式帽子,身穿七颗金色扣子制服,粗腰带还有半长靴的警员,规律地配置在桥、阳台和屋顶上。红衣警卫们也支援警方正在巡逻。
在桥前接受形式上的检查身体。让警员们查看身体后,两人拿出口袋里的东西再收好。手枪和怀表,烟斗和烟丝盒。
“你有好好地帮我带烟丝来呀。”福尔摩斯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在地下室应该会闲得发慌吧。你还想用我的烟丝吗?”
“兴致来的话。对了,备用的子弹带来了吗?”
“带了大概十发。”
“感谢。晚点可以给我六发吗?我的弹匣预定在三小时之内清空。”
“……你打算用枪?”
“始终是打算罢了,别放在心上。已经检查好了吗?好,那我们走吧,华生。”
“我也可以过桥吗?”
就在两人打算过桥时,背后有人向他们攀谈。
是个额头有深深皱纹的男人。夹杂白发的头发,人中留着像是可蒙犬充满特色的胡子。矮小且健壮的体型,和福克宅的管家帕斯巴德非常相似。虽然服装或举止都像不起眼的员工,但精实相貌很有男子气概。
福尔摩斯整个身体转过去,缓缓地观察对方。
“大衣领子有立起来过的痕迹,先前应该是待在风强的地方。您一整天都在搭船吧。”
“是的,我才刚到伦敦。”
“只听发音的话您是法国人。”
“一点也没错。”
“鞋子还很新,但鞋底已经磨损。您从事的是需要频繁到处走动的工作。”
“我是刑警,巴黎市警方。”
“您是——”福尔摩斯微笑。“葛尼玛先生对吧?”
“也有可能是亚森•罗苹喔。”
维持严肃的态度,男人这么说。华生虽有所畏怯,但福尔摩斯似乎是愈来愈开心,脸上绽放笑容。
“那我可以确认一下吗?”
“请。”
福尔摩斯伸出右手,用力拉男人的胡子。周围的警员骚动起来,但男人一副习惯的模样文风不动。当然,胡子拔不掉。
福尔摩斯快活地笑了,这次终于与男人握手。
“幸会,葛尼玛警官。看样子一如传闻,您就是罗苹专家。”
“我想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也比您更了解他喔,福尔摩斯先生。”
关于这一点连自尊心强的福尔摩斯也没否定。
雷斯垂德预告过“明天会到”的第一百一十一位伙伴——巴黎市警的泰斗,老葛尼玛。在罗苹上报闹得沸沸扬扬之前就在追踪他,和他对决过无数次,当中好几次差点逮到罗苹,和他关系匪浅的男人。对警方来说是十分可靠的自己人。褐色眼眸深处那宛若诉求着“打倒怪盗”的执着正在燃烧。
“我们进去吧,时间宝贵。”
福尔摩斯说。三人进入福克宅。
就在快过完桥之时,华生突然一阵发冷,回过头去。
有人在对向的建筑物阴影处,正在监视着我方——他有这种感觉。
由警员带路,华生三人逐渐深入地下。
阶梯十分安静,华生觉得应该是土墙吸尽了声音。每走下一阶,耳朵内侧就奇妙地冒汗。心想着“现在开始就紧张要怎么办”,华生回头了好几次。
进入宽敞的“等候室”,桥上有许多警员。深处的铁门是开启的。一面点头回应敬礼一面过桥,踏入即将成为胜负舞台的“余罪之间”。
房间内部与昨天差别不大。周围有蜡烛,中央的椅子放着矮人族珍宝——银色的保险箱。一旁也搬了六张木椅进来。聚集围着保险箱的是菲莱斯•福克先生与管家帕斯巴德,警方的雷斯垂德,白天时引人注意的“劳合社”可疑分子雷诺•史汀哈德和法蒂玛•达布尔达兹。
首先福尔摩斯介绍了葛尼玛,福克先生和雷斯垂德轮流打招呼。老警官看来比起欢迎的话语更在意宅第的警备,不断对雷斯垂德提出“警员有多少人?”、“天花板的通风口安全吗?”之类名侦探亦相形见细的问题。
这其间,福尔摩斯环顾室内的成员们。
“‘鸟笼使者’还没到吗?”
“他们刚才已经到了……和福克老爷先到地下去一趟后,又马上回去了。说要转交这个给您。”
帕斯巴德递出一枚信封。福尔摩斯撕开信封,出声念出信件内容。眉头微微皱起。
“‘我们负责不打扰您的地面警备,地底下就麻烦您了’?昨天还那样跟我较量今天就变成这样,真是松懈呀。”
“他们打算守地面上的什么地方呢。”
“他们说是‘塔的上面’。”帕斯巴德回答华生。“说‘那里视野最好’。我告诉他们到最顶楼的方法后,他们两位——不对,鸟笼也算进去的话是三位。总之他们都上去了。”
“……?”
莫名其妙。虽然,那里视野确实是好。
“算了,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做法吧。”
福尔摩斯摺好信纸,收进上衣的暗袋。
另一方面,和雷斯垂德说完话的葛尼玛用力点头,说道:
“我明白了,警备情况应该是看起来几乎完美吧。”
“几乎……吗?”
“防备罗苹的完美方法是不存在的。”
与昨天相同的对话。雷斯垂德伤脑筋地点头了两、三次。
“那么,就先当作是几乎完美吧来确认岗位吧。今晚总共有一百一十一人守着宅第,但我想留在‘余罪之间’的人还是要经过严格挑选比较好。虽然我不是很愿意这么想,但找来大量警员后伪装的罗苹也有可能混进来。”
“我赞成。”福克先生说。“用不着特别准备树木能藏身的森林。”
“那么,最后的要塞就由少数精锐前往吧。首先是宅第的负责人福克先生与帕斯巴德先生。然后是警方代表我和葛尼玛先生。福尔摩斯先生他们——”
“当然要去。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如果在地底下有人受伤,我可以诊疗。”福尔摩斯点头,华生也半开玩笑地说。
“我和法蒂玛去守地上的楼层。”
接着,雷诺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这种充满灰尘的地方那怕是一秒我也待不下去。我决定在南馆的书房待命。”
“不好意思,既然学长那么说那我也……”
“因为在那边比较容易围攻偷完钻石的罗苹吗?”
法蒂玛的肩膀抖了一下。雷诺依然以手帕按着嘴角,以宛如鸳鱼的视线射向福尔摩斯。
“有人灌输你这种想法呀。不愧是名侦探,很懂派不上用场的事。”
“除了地动说之外我都知之甚详。”
“去学学哥白尼比较好吧。我们的工作是保护菲莱斯•福克先生的财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我信不过你们。”
“那么,我们不在这里不是更好吗?地底下的警备就交给你了,名侦探。走吧,法蒂玛,别磨蹭了。”
雷诺转身转阶梯走。法蒂玛也一面拚命向众人说着“那、那么不好意思”道歉一面追了上去。
华生的疑心转为确信。果然,劳合社的背后应该有什么目的。“呃,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刚刚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用不着在意。就是我们只要逮到罗苹就好了的意思。”
“这、这样呀。”
警官以和方才同样的困扰表情点头。接着似乎重振了心情,说道:
“那么,这个房间只会剩下我们六个人。距离预告的时间还有将近三个小时……”
“早点上锁得好。”葛尼玛淡淡地说。“请关门。”
“好的。各位也同意吧?福克先生,钻石情况如何?”
“各位来之前我已经确认过了。目前,还没被偷。”
“一起祈祷三个小时后也不会被偷吧。那就关门了。”
完成最后的确认,雷斯垂德对外面的部下们点头。
发出沉重的挤压声,两扇铁门动紧密地关上。
福克先生拿出一串钥匙,和昨天一样靠近三个钥匙孔,由上往下依序仔细地上锁。喀恰,喀恰,喀恰。
第三次的上锁声变成余音萦绕房间,“余罪之间”封闭了。
下次这门打开,应当就是击退怪盗的自己这群人走出去的时候。
或是——
*
没有比这样更难爬梯子的了。因为右手提着个鸟笼,津轻只能以嘴衔住梯子往上爬。幸好,鸦夜并未迸出斥责。
跟在静句后面从上推门爬出后,环顾塔的最高楼层。一如期待并非是个有趣的地方。本以为可能会造个了望台或岗哨,却只是阁楼模样的小房间。
北侧与南侧有大窗户,静句正在检查北侧的窗户。
“看样子屋顶外推的部分可以站人。”
“那么,也可以去当日式的装饰瓦片鬼瓦啰?”
实际上,自己就是个鬼。
津轻他们轻轻地跳到窗外,沿着横向建造的外推部分走动。
距离地面大概是一百二十英尺吧。从屋顶可以眺望夜晚的西区。正在加深的深蓝色天空上,浮现出大笨钟、维多利亚塔、特拉法加广场的纪念塔剪影。往脚边看则是正方形的福克宅。虽然有些冷,但视野好通风佳。可以看得清楚,听得清楚。重要的是这两点。
静句采取直立不动的姿势,津轻坐在外推部分,鸟笼放在一旁。与其说是装饰瓦片不如说仿佛是成了某处教堂的滴水嘴兽。实际上,自己就是个怪物。
一阵风吹过,宛如宣布开战。
侦探的徒弟,对覆盖着蕾丝罩子的鸟笼笑了。
“好了师父——不肖暖场助演真打津轻,要来学‘锅子小偷’了。”
10
踩着宛如从阿富汗回来的伤兵的脚步,时间慢吞吞地过去。
封闭的“余罪之间”,气氛变得像是车站候车室。六个人皆将椅子置于合自己意思的地方,一边打哈欠或换脚翘脚,一边盯着中央的保险箱。雷斯垂德偶尔接近传声筒,和外头的警员们彼此联系。目前,报告是全部“无异状”。
“信上说‘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
在过了大概两个小时之际,福尔摩斯自言自语般地背诵犯案预告。
“到了这个时间,我才逐渐在意起昨天轮堂鸦夜说的话。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为什么要用‘之间’?为什么要有三十分钟的时间?以预告信而言算是不清不楚。即使我是怪盗,应当也是写十一点整。”
“有那么奇怪吗?”华生说。“我要回覆巡诊的询问时,也是说两点到三点之间过去打扰之类,没把时间说得清清楚楚。”
“罗苹不是医生。他是艺术家。”
“是小偷吧。”
“总之就是有什么卡卡的。葛尼玛警官,您怎么看?”
福尔摩斯一出声,老警官便转身过来。
“我就告诉你我从经验学到的,对付罗苹最有效果的策略吧——那就是别思考。”
“别思考?”
“罗苹是个谋士。这极有可能是拿出预告信当中的一句话也能摆布我们的计谋。一旦对手拘泥于一个念头上,罗苹就能加以利用将计就计。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别想,加强物理层面的布阵。清除死角,消灭入侵路径,投入人力,将门上锁。然后以少数精锐直接保护他锁定的目标。就像我们现在正在做的。”
葛尼玛环顾“余罪之间”后,视线回到保险箱。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苦笑。“伤脑筋呀华生,我最不擅长的就是不思考。”
“你放心,我擅长得很。”
讽刺般地回答后,华生一脸严肃抱着胳臂。吩咐“别多想”反而就会多想,乃是人的天性。
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三十分钟的时间是为了什么?不对,说起来根本的问题是罗苹想要如何从这种状况偷走钻石?
“下午十点。”
菲莱斯•福克先生机械般地说。
“离预告时间还有一小时。”
*
“好冷喔。”
“是呀,真的很冷。”
沙德韦尔署的奈杰尔警员,缩了缩领子里的脖子。
昨天押解犯人马车的忙乱之中,他被选为福克宅的警备组,负责的岗位是这里——北馆二楼的小阳台。搭档是年长五岁的小队长。两人持续监视着正面的桥和河岸街的林荫道,但现在这任务很是无聊。
从怀特霍尔宫的方位传来大笨钟响起的十次声音。下午十点。
“还有一个小时。这样子,在罗苹来之前我们就要冻僵了。”
小队长呼出白色气息的同时——
哗啦。
正下方的护城河传来水声。
“怎么了?”
奈杰尔从阳台伸出提灯。
看到黑暗的水面有漂浮的人影。虽然朝人影大喊,对方却没有动。似乎是昏迷了。
“快、快来人呀!”小队长大叫。“有人落水了!”
“落水了?哪个单位的?桥的警备组的吗?”
“我不知道。水面太黑了……”
“总之,先去拿绳子和钩子过来,把人拉上来!”
警员们聚集过来,狭窄的阳台一时之间闹哄哄的。不久后从栏杆垂下绳子,奈杰尔等人拉起落水者。
将无力的身体平躺在阳台地板上。提灯照出落水者的身影,他们立刻一脸疑惑地彼此互看。
拉上来的,不是人而是人偶。眼神空洞的小丑假人。戴着附毛球装饰的帽子,穿着圆点图案的宽松衣服。肚子绑着块薄木板,上头用油漆如此写着:
CURTAIN RISING。
“这是‘开演’的意思吧?”一名警员皱起眉头。“恶作剧?”
“或者是盗贼的犯案声明之类的。”
“无论如何真是让人不舒服。”
“是不是……假动作?”
奈杰尔轻声这么一说,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般地左顾右盼。
“所有人马上回岗位去!马上回去!”
小队长下令,聚集的警员们慌乱返回。阳台只剩奈杰尔和小队长,与五分钟前一样。
虽然竖起耳朵仔细听来自各岗位的报告,但并未出现异状。果然和罗苹无关吗?两人一边压抑着加速的心跳,一边从栏杆探出身子,视线扫过煤气灯照着的林荫道。
听到微弱的布料摩擦声,奈杰尔回头。
眼前是小丑的笑脸。
“——唔。”
在发出声音之前,喉咙已经受到什么东西压迫。绳子。一瞬间两人的脖子被套上绳子,小丑正在用力拉紧。尽管奈杰尔他们手忙脚乱挣扎,但几十秒内就缺氧,全身失去力量。连喊声也没能喊一声。
远去的意识中,奈杰尔模糊地仰望入侵者。小丑拿下帽子与假发,剥除蜡制的脸部。底下现身的,是个右脸以面具遮住的白发男人。
“我同意你说的,这么做确实让人不舒服。”
丢弃小丑的面具,怪人脱下奈杰尔的衣服。
*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抓到了吗?……….咦?好,我明白了。那么,吩咐各组点名。还有,警员一定要两人一组行动。”
雷斯垂德结束传声筒的通话后,一脸沉重的表情回头。
“听说有人从北馆的阳台入侵。警员的制服被抢走一套,应该是混进负责看守的人员里了。”
“余罪之间”内,流窜着今晚第一次出现的不安。帕斯巴德像是装了弹簧从椅子起身,华生使劲地搓人中冒汗的胡子。葛尼玛只是低声说了句“来了吗”,接着打开自己的怀表。
“不过,比预期的还早呀。距离十一点还有快五十分钟。”
“罗苹的时钟比较快吧。”
“现在没空说笑了。”葛尼玛瞪着帕斯巴德。“总之要加强警戒。各位,请再靠近保险箱一点。这么做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福克先生他们拿起椅子,更往房间的中央去。华生也站起来想这么做,但一旁的福尔摩斯没有动作。他翘着脚,双手在大腿上交握,闭着眼睛像在集中精神。
该不会……睡着了吧?
“福尔摩斯。”华生摇晃他的肩膀。“刚才说的你听到了吗?有人入侵北馆。”
“我听到了。”福尔摩斯半睁眼睛。“然后我就在思考。看样子将想法付诸行动的时间终于到了。”
福尔摩斯站起来,单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就那么慢悠悠地走近房间的出入口。
“请退后一点。”他对福克先生说,然后正对铁门。
从口袋里拔出枪,击发。
锵!锵!锵!锵!锵!锵!子弹和金属互相撞击的声音,连续的六发子弹。意即,左轮手枪的弹筒一圈。华生等人连捣住耳朵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因为福尔摩斯各用两发子弹,射入铁门的三个钥匙孔。
“你,你在做什么!”
回音沉静下来时,帕斯巴德大叫。仿佛是要撞开福尔摩斯冲到门前。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做……天呀。天呀,没救了。坏了。”
“坏了?”福克先生说。“帕斯巴德,什么东西坏了?”
“钥匙孔!三个都内部扭曲变形了。这样一来,怎么也没办法转动钥匙了!”
雷斯垂德脸色发白。
“也、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扇门已经打不开了。不论是由内侧还是外侧都打不开。我们也无法离开这房间,被关起来了!”
“并不是永远出不去。”
态度与无助大喊的管家完全相反,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还能用传声筒呼救。只要一大早就找厉害的锁匠来,五、六个小时就能打开了吧。”
“你说从早上开始要花五、六个小时?”雷斯垂德说。“那么,我们不就明天中午之前都出不去了?”
“就数学来说结论就是那样。福尔摩斯摊开双手。“各位,这应该没关系吧?半天左右不吃东西也不会死,要上厕所的话去角落解决就好。幸好这房间很大。最重要的事实是,不论是多么会开锁的专家来,要在下午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进入这个房间,现在已经变成不可能的事。”
华生吓了一跳,询问福尔摩斯:
“该不会,你破坏锁头的理由就是……”
“当然,是为了阻挡罗苹入侵。他曾经清楚地说过‘怎样的锁都能被打开’。实际上应该也是那样吧。既然他是个连房屋设计图都事前偷到手的男人,关于这扇铁门的锁铁定也是彻底调查过,做好能够破坏的准备。可是,假如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能破坏的锁,那么任凭罗苹怎么厉害应当也开不了门。福克先生,恭喜您。这样子保险箱就安全了。”
“……”
华生看向稳重地如此宣布的福尔摩斯,盯着那宛如描绘出同心圆波纹的水蓝色眼睛。
进入福克宅之时,他曾说过“我的弹匣预定在三小时之内清空”。自从在贝克街与罗苹交谈的时间点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么打算的。既然怎样的锁都能被打开,那么只要让锁消失就好。这道理很好懂。只要忍耐半天就能到外面去这一点也能理解。
但是,这是不择手段的侦探的思考。以前那双只追求合理性,有漩涡的眼睛所洋溢的理智——看在华生眼里,不过是单纯的疯狂。
菲莱斯•福克不发一语。帕斯巴德和雷斯垂德也像是失去言语能力僵在原地。只有一个人,持续追踪罗苹的老警官赞扬名侦探。
棕色眼眸带着与福尔摩斯相同的疯狂,他露出满意的微笑。
“如此一来警备就完美了。”
*
“三楼,没有异状!”
“二楼相同,包含日光室在内没有异状!”
“到底在哪里……”
“是不是还没到南馆?”
“不要大意!入侵者已经伪装混入我们之中了。如果有单独行动的人要特别注意。”
一面紧绷地交谈着一面眼睛充血寻找自己的警员们旁边,魅影光明正大地走了过去。别说是遭到怀疑,甚至没被拦下来。
他穿的不是警察制服,而是类似皇家御林军的红制服。尽管一百个看守人当中八十人是警员,但剩下的二十人却是福克宅雇用的警卫。这是那些警卫的制服。右脸和白发则用假发遮掩。
他在小丑装扮底下一开始便穿好这身衣服。昏倒的警员制服,被他脱下来后扔进一旁的扫除用具柜。各单位收到“入侵者化身警察”这种先入为主的情报,打扮成警卫的魅影,便可能在不受到任何人盘问的情况下于宅第内四处走动。
包含入侵屋内的方法,全是罗苹的主意。亏他能源源不绝想出蠢事,魅影实在惊讶。如今他能在南馆一楼走动,也是因为某个愚蠢的诡计。
不过,不知能否顺利进行……
在那之后经过好几个警员,魅影抵达目的地。打开由中间往左右两侧开的门,走了进去。
点亮提灯,照出宽敞的半圆形房间。这是位于突出于南馆的塔的一楼储藏室。门左侧的地面铺了木板,放有没在使用的家具。右侧则是半地下状态的泥土地,零星摆放着收有工具或绳索的木箱。砖墙无窗,出入口只有自己刚才使用过的房门。一切就跟事前调查过的一样。
魅影首先将绳子缠绕在门左右的把手上,牢牢地绑住。再把家具拉过来堆在门的前面。
完全挡好门,已是十点四十分。得稍微加快动作。
他从怀中取出小小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走下通往半地下状态的泥土地
的阶梯,从工具箱拿出长的拔钉器。
然后,往位于泥土地角落的小洞动手。
*
“十点五十分。”
福克先生念出时间。
“余罪之间”的人们从门锁遭破坏的打击重新站起,反倒是下定决心围绕着保险箱。
还有十分钟就是罗苹预告的时间。气氛愈发紧张。
华生想让心情冷静,往左边口袋的烟丝伸手。
“赢了之后再抽吧,那时抽起来比较香。”
福尔摩斯拉住华生的手阻止。华生缓缓地靠向椅子,望着墙边的蜡烛。
“……真的赢得了吧。”
“至少,已经采取就我能想得到的最有力策略了。”
“这一点呢,我是同意的。”
华生试着再度思考地下室的状况。
正面的铁门原本就是牢不可破,再加上福尔摩斯破坏了门锁。天花板的通风口成年人无法通过,而且内部曲折,无益于窃盗。地下七十英尺的深度,不可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挖隧道。要不被警员们盘查走下唯一的一座阶梯也是不可能的。
没问想——是这么想的。
“我懂你的疑虑。”福尔摩斯说。“严格来说,遭到罗苹利用的可能并不是零。我在针对问题提出答案之前,总是确信自己的结论是正确解答。因为消去不可能之后,最后留下来的东西就是真相。但是罗苹——他总是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和我的思考合不来“你也是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男人吧。”华生鼓励般地回应。“你从莱辛巴赫瀑布复活了。”
身经百战的侦探回头看向华生,浅浅微笑。看样子因为那么一句话紧绷得以舒缓。华生本身也因为看见友人这样的表情,得以找回平常的自我。
“十点五十五分。还有五分钟。”
福克先生冷静的声音。
葛尼玛拔枪,绶缓地拉起击锤。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请各位也拿起武器。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先生,请用手按住保险箱,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绝对别移开。”
“好。”
华生与福尔摩斯面对面,手触保险箱。
实际上碰触着应该保护的东西,心中萌生出更多安心感。肯定葛尼玛所说的“物理层面的警备才是效果最大”是有道理的。
没问题。不论罗苹想从哪里用什么手段偷取,只要自己这群人在这里便无须担心。即使房间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只要和福尔摩斯两人一组挽臂抱起保险箱,那么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插手。
搭档似乎也正在思考同样的事情。华生与福尔摩斯交换视线,对彼此点头。
“十点五十七分。”福克先生说。
只有蜡烛的火焰摇曳的声音,以及六个人呼吸的声音听来格外响亮。华生将怀表放在保险箱上,边看秒针度过最后三分钟。
十点五十八分——帕斯巴德擦拭额头的汗水。
五十九分——雷斯垂德改以双手持枪。
五十九分四十秒——五十秒——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时钟的针,指着十一点。
秒针继续前进。十一点零分三秒,五秒,十秒。
“……什么事也没有。”
正当华生左右张望时。
远远的某处,传来“顿嗡”的声音。
仿佛是用力敲击大鼓,低沉的,带重量的声音。
“怎么了?什么声音?”
帕斯巴德说道。其他人也为了寻找声音的真相,凝神细看周围。
几秒钟后。这次是“碰碰碰碰碰……”听来像是地盘震动的声响从头上传来。所有人抬起脖子向上看。天花板怪异地摇晃,零星地落下沙尘。
“碰碰碰碰碰……”,声音愈来愈大。似乎有什么正在逼近。
“碰碰碰碰碰……”,华生觉得听过与此相似的声音。就在方才曾出现于对话之中的什么。对,这个,这声音就像——
*
“你要怎么偷?”
饭店的头等套房内,魅影口气充满挑战地询问。仿佛是在说“你可终于命中红心了呀”,罗苹回以优雅的微笑。
“我的想法是相反的喔,艾瑞克。”
“相反?”
“你认为,窃盗计划中最应该重视的问题是什么?”
“重视什么……应该是‘如何接近猎物’吧。思考突破警备的方法,或是打开保管库钥匙的方法。”
“错了错了错了,那种地方船到桥头自然直。”
罗苹挥了挥手像是在消除魅影的意见,接着一跃到魅影旁边,面对贴着设计图的墙壁。
然后指尖游移,再敲打南馆的塔的一楼。
“听好。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我们要如何接近,而是——如何支开敌人。”
*
啪咻!
伴随溃决般的声响,从天花板的通风口,有什么东西以猛烈的力道喷出。帕斯巴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福尔摩斯反射性地看向华生。
雷斯垂德大叫: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