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无可裁罚 9 户田公平

五月二日,周日,清晨。

在保镖的目送下,我和警官从后门出来。后门外停着一辆印有埼玉县警察字样的巡逻车。此时已经五点过了好久,周围变得相当明亮了。清晨的住宅街区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时不时远方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明明已经是五月了,外面却让我觉得特别冷。

警察对保镖说

“之后就由我们这边适当进行处理。请代我向逆井先生问好。”

适当的处理。感觉自己就像是变成了需要特殊废弃手续的垃圾。

保镖无言低头一礼,关上了后门。

警察取下肩头的无线电对讲机,和谁进行着通信。

“maruhi已经控制。现在前往警署”

maruhi。在警察剧里听过这个词。记得确实是嫌疑人的意思。

我重新认识到自己已经被作为犯罪者对待了,心中一凛。

说起来,当时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即使有这方面额定知识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的余裕,不过像这次案件这样,没有逮捕令也可以逮捕吗?这回多半是不需要逮捕令的现行犯逮捕吧。严格来说,不是在犯行中,而是在刚犯罪完成即被目击到的准现行犯。使用过的安全套也会被当做准现行犯要素之一的“犯罪的显著证据”来解释吧。现行犯逮捕不适用于轻微罪行,不过很遗憾,青少年淫行不属于轻微罪行。

警察通信完成后,打开了巡逻车的后门。

“上车吧”

我如他所言。

“伸出双手来”

我如他所言——咔嚓

“哎?”

我的双手手腕上戴上了手铐。

“你要在是后排闹起来了也不好处理啊。到署里就给你解开”

环绕在手腕上的冰冷沉重的金属犹如发射着强力的重力一般吸引着我的意识。

不知何时汽车已经发动,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奔行在不认识的街道上了。

最近的警察署距离我那里有些远,我一次也没有去过那边。

到达之前基本没什么交流,不过在等信号灯的时候警察曾问过我一次。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我不清楚他指的是做爱还是因青少年淫行被逮捕,不过不管指的是哪方面,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是第一次”

“是吗。不过违反条例就是违反条例啊”

“那个,我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是指?”

“会有什么处罚呢”

“说不来。那是法官决定的事”

“啊,竟然需要审判吗?”

逮捕,然后审判。难以置信的事情一件挨一件降临,简直就像是在做恶梦一样。

“不,这里面很多道道的”警察语气有些慌乱“负责人会给你详细说明的,在这说也没什么意义。”

渐渐的警察署到了,那是一栋老旧粗糙的建筑。

警察将车停在建筑后面,从后门带我进去。

地板和墙壁都是那种蒙尘的灰色,这里充满了其他公共设施没有的独特的阴气。

上到二楼,警官打开一扇门,解开了我的手铐。

“里面坐,稍等”

门上附有窗户。那是一个位于门板高出的有铁栏杆的小窗。无谓的巨大镜子(多半是用于认人的魔术镜子)。中央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电灯。墙角另有一张放着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的书桌。完全跟警察剧里出现的审问室一模一样,接下来如果能出现牛排盖饭的话就完美了——我正这么想着,肚子叫了起来。说起来,我刚经过一整晚的激烈活动,现在还没吃任何东西。

警察从外面锁上门,握着把手咔嚓咔嚓晃晃确认锁好了。我也试了一下那个把手,果然转不动。这也是我第一次被别人关起来。

我如他所言坐着等待。可是要坐哪个椅子呢。那个警察只告诉我“坐在里面稍等”。

椅子总共有三把。隔着中间的桌子放着两把,墙角的书桌边有一把。其中主桌边那一边肯定是供辅助的刑警使用的,他要坐在那边听供述并编写相关文件。我和刑警应该会坐在中间的桌子两边,不过两把椅子我该坐哪一把呢。

这是,我想起接近入口的地方为下座的规矩。嫌疑人不可能比刑警高贵,我该坐下座。在这种判断下,我坐在靠近门的椅子上。

椅子咔嚓咔嚓抖动着。地震——不对。震源是我本身。

难以置信的事情不断累积。本以为终于和最爱的埼有了初体验,却被她父亲痛骂,最终遭到逮捕,以后会怎么样呢。在无法预见将来发展的恐怖中,我抖个不停。

大概一分钟以后,门开了。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下巴上都是胡渣,穿着皱巴巴西装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是脸上的配件如同豆粒一样小,同样穿着西装的青年男子。

中年人一见到我就怒吼起来。

“滚开,那是我的座位!”

“啊,我还以为这边是下座”

我连忙站起来。

“下座?别跟我扯那些俗世的常识。审问室里嫌疑人就要坐在里面,这是怕你们逃走啊”

“抱歉,我不知道这个”

“就算不知道用脑子想想不就明白了。白痴”

白痴?怎么白痴了。谁会知道警察署里那些规矩啊。有这种规矩的话,刚才的那个警察跟我说明一下不就好了……虽然我想要这样顶回去,然而对方不愧是刑警,而且因为一见面就立即对我怒吼起来,让我完全畏缩了。千言万语都被堵在喉咙里变为了“唔”的一声。

无奈中我移坐到里面的那个椅子上。

然而中年男人这次却这样说

“啊,等等,别坐”

“啊?”

此时我已经坐好了。

“啊……白痴。连那边的椅子你也想污染吗”

中年人叹着气。“污染”是什么意思啊。我完全跟不上他的发言,中年人摸着我刚才坐的那个靠门侧椅子的椅面说

“喂……果然是温的啊。犯罪者的屁股碰过的椅子,这还能坐?”

我这才明白了“污染”的含义。简直就是小学生的欺凌啊。啊——○○的椅子上有○○菌……

这种货竟然是刑警吗。这种货来决定我的命运吗。

在我愕然之间,中年人把那把椅子和墙角书桌边的椅子坐了交换。

“喂,底下的。你先忍忍坐这个”

青年心中不满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坐在墙角的书桌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中年坐在抢来的椅子上,翘起双腿往后一靠,向我这边伸出右手。

“好,那请你开始自夸吧”

“自、夸?”

“就是你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的,那些故事啊”

中年人脸上浮现出下流的笑容,右手食指在左手做成的圈中进进出出。

这无论如何也超出了我忍耐的界限。

“我说啊,能别开玩笑了吗”

我抬起腰,双手敲着桌子。

“啊?”

中年人也起来,抓住我了的胸前,然后脸贴的极限得近。

“开玩笑的是你才对吧”

中年人面无表情,但是那反而让人觉得有一种威压感。

“……为什么要说我在开玩笑”

中年人放开我的胸前,再次靠在椅子上。然后语气突然演戏一般变得客气了起来。

“国会议员因为和在网上认识的17岁人士有不正当关系而遭到逮捕。你对此怎么看”

我没有回答,但是这位刑警想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可是我觉得那个例子和这回的事件情况完全不同。我也坐在椅子上反驳道

“我觉得国会议员这种有社会地位的人必须更注意一些,而且本来他们和这次我们的事件相比,年龄上的差距大得多……”

“啥?想说你小子这样社会地位低的人的话,做出同样的事就可以被原谅吗?”

“不,不是这么说……”

“而且刚才你说了年龄差距吧,然而18岁也好50岁也好,都是一样的。跟未满18岁的做了都同样是违法”

我找不到反驳的话,中年人继续说

“说的就是这个啊。我说你在开玩笑就是你这种思想啊。你啊,完全一点也没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吧。一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了。但是实际上你做的事是违反条例的,我就让你明白这一点。”

这种高压的说话方式让我重燃怒火

“那就请让我明白啊。为何不能和不满18岁的人做啊”

“未满18岁的青少年缺乏判断力,会被坏大人欺骗,所以必须以法来保护他们”

这是说埼是没有判断力的幼儿,我是坏大人吗。我反驳道

“你难道想说从17岁到18岁突然就会拥有判断力了吗”

“法条上就是这么写的”

中年人坏笑着说。那样子看来是一点都不信自己说出来的话是真的。全部都是形式上的东西。

我紧咬不放

“这和杀人强盗不同。没有被害者。完全没有人因此而受伤害不是吗”

“啊?你是超能力者吗?你怎么知道对方那个女孩子没有受伤的”

“因为那是双方都同意的基础上……”

“即使在当时同意,之后也会有人觉得‘哎呀被骗了’的。女性的话,还有身体上的负担”

埼不可能会那么想——我想要这么相信,然而却无法断言。身体的负担这句话我我感到了不少责任感。当时有戴套,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实际上,18岁和17岁之间的性爱不是随处都是吗。高二的时候,班上就有女生传言和高三的前辈做爱了。那也是违法吗。为何只有我必须被逮捕呢,我控诉着这种不讲理

“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呵呵,大家啊。你这么说看来是周围也有这么干的家伙。把他的名字告诉我,那些人我也会去调查。是啊,只有自己被逮捕肯定不爽啊。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多捎上一个是一个啊”

我无言以对。中年人也并没有真对我的回答有什么期待,他立即接着说

“我以前在交通科干过。出违章处罚单的时候常有人跟我这么说啊。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怎么就罚我一个……恩,确实可能大家都是这么干的,不过啊”他指着我“你也干了。所以就从你开始抓起。就是这么简单”

我什么也无法回答。确实中年人所说的是正论。

可是他的说法让我不满。为了说明刚才那些内容,有必要用如此挑衅的方式吗。会不会仅仅是嫉妒顺利和女孩做了的我而故意找茬。

“于是,就请从头说起吧”

所以我依然保持沉默,中年人哼的一笑

“呵,沉默啊。对了对了,这个必须要说,你有沉默权。所以也可以这样一直沉默。但是没用。我有物证。泛着乌贼臭味的物证啊”

是说用过的安全套。看不到那个塑料袋,应该是没有拿来这间屋子里。

“如果从内侧检测出你的,外侧检出少女的DNA的话,就确定了。先不说这个,6次也做过头了吧。有那么爽吗”

从耳朵到脖子都不快的发热起来。

“我明白了,我说就好了吧”

“无错,说就对了”

我从和埼的相会开始逐一说起。同时,青年也啪嚓啪嚓开始敲起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当我说到判明埼的SOS是为了接近我而演的一出戏时,中年人呵呵一笑“哈——真是青春啊”。我感觉和埼的回忆被玷污了,心里很不爽。

一切说完后,中年人问

“这么说你是不知道她的年龄了”

在这句确认中,我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线光明,于是猛扑上去。

“是,就是这样。我不知道。看起来很成熟我觉得她肯定比我大。这样的话也算是违反法律吗?”

中年人吹飞挖出的耳屎,对我说

“首先要明确一件事,这次你违反的不是法律,是条例。”

“条例……?”

“你不会连法律和条例的区别都不知道吧?”

“我怎么可能知道。请不要把专门知识当常识一样好吗”

“你是白痴吗,这可是一般常识啊。你这也算是高中生吗?是你无能呢,还是学校教育不行?”

“区别在哪呢?”

“……真是的,没想到要给高中生上社会课啊。所谓法律,是国家规定的。相对的,所谓条例是都道府县各自规定的。区别就在这里。”

可是都道府县说到底也是国家的一部分,所以不也没什么大的差别吗。这些琐碎的不同真的是一般常识吗。我觉得就算把班上的人问一遍,也基本没人能答上来吧。

“条例根据犯罪实行的场所而确定是否适用。你做出犯行的事在埼玉县,所以适用的事埼玉县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通称淫行条例”

“那就是说我在埼玉县以外的地方做的话就没问题了吗”

“那怎么可能啊笨蛋。其他的都道府县也都有那边的条例的,到时候就会根据那边的条例去惩罚而已。那么,说回来,你的主张是‘因为不知道对方不满18岁所以不算违反’吧”

“是的。她要是穿着水手服或者西装夹克的话,那可能我也有没做到的地方,然而实际上我只见过她穿大人气的私服。当然就以为她是大学生以上了。也不可能去问女性的年龄吧。”

“那可不一定。喂,底下的,出张条文“

青年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生气一般的猛击回车键。打印机开始吐出纸来。在纸基本已经出来,但是打印机工作的声音仍然没有结束的时候,中年人等不及了一样把纸拽了出来。青年啊了一声,不过中年人毫不介意。他把印有密密麻麻文字的纸拍在桌子上。

“读读这个三十一条。”

埼玉县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

第三十一条 违反第十一条第三项、第十二条第三项或第四项、第十六条第二项、第十七条之二、第十八条第一项、第二项或第三项、第十八条之二、第十八条之三、第十九条第一项或第二项、第十九条之二、第二十条、第二十一条第二项或第二十一条之二第一项者,不能以不清楚该青少年的年龄为理由,免去第二十八条至第二十九条所规定的处罚。但是当在不清楚该青少年的年龄一事上没有过失时不在此限。

几条几项太多了看不明白……我这么想着,中年人补充说明道

“这里面的第十九条第一项就是青少年淫行。违反此条会怎么样写的有”

不能以不清楚该青少年的年龄为理由,免去第二十八条至第二十九条所规定的处罚——

“不,等等。最后不是有一句‘当在不清楚该青少年的年龄一事上没有过失时不在此限’吗。‘不在此限’指的就是不在‘不能免除处罚’的限制内吧。这条怎么样”

中年人微微一笑。

“很遗憾啊。所谓‘没有过失’,指的是你为了知晓她的年龄已经做了最大努力,然而依然存在误解她是十八岁以上的因素存在时才适用的。具体什么情况才适用这条款法官也在争论,不过连她的年龄都没问的你明显是不适用的。所以说跟年轻女人做的时候一定要去确认身份证和出生年月日啊”

“这我真不知道……”

大家不是异口同声这么说吗,不可以去问女性的年龄。那又算是什么啊。

我正这么想,中年人唾弃般说道

“两大常用句啊。‘大家都这么做为啥就抓我’,然而另一句就是这个了,‘不知道’。不知道只不过喝了四罐无酒精啤酒就算是酒驾,不知道有标志, 不知道这样就会死……自己是一个什么难懂的懂不知道,只是守着做人的道理活下来,弱小善良的市民。然而却要被欺压吗。错的不是我,是没有把那些教给我的学校、政府……简直要吐了。对自己的无知自豪也要有点限度”

违和感和愤怒在我心中螺旋上升。对自己的无知自豪是什么。我根本没在自豪什么。

但是——

虽然可能有些偏离中年人的发言意图,不过对自己的无知自豪这句话却让我有所触动。看见熊谷他们在一起争论安保法案,我内心嘲讽他们不懂装懂。然而那实际上不就仅仅是喊着“无知的知”,感觉与这些东西保持距离的自己像是outlow一样很帅气而已吗。即使只有学舌来的皮毛知识,多了解一点是一点的他们比什么也不懂的我不是厉害多了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去努力了解。下一步发展的事也是,安保法案也是,淫行条例的事也是一样。

结果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境地。

这虽然不是直接的那种因果关系,但是在根底里是互相联系的。

在理解这一点后,我第一次对自己被逮捕涌出了真正的实感。

零落的泪水在裤子上产生了一片湿渍。

在这期间,青年印刷着什么。之后中年人把打印机吐出的纸放在我的面前。

“这是口供。你看看,没错的话在这里填上姓名和地址,然后按个拇指印。嘛,这都是仅仅把你说的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应该不可能会出错”

我注意着哪里有什么陷阱,擦亮眼睛读了一遍,但是上面所写的全部都是事实本身。我不情不愿的签上名按了手印。

结束后,中年人说

“于是我现在要跟你双亲联络,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这可不好。我是撒谎要去朋友家开学习会出来的。特别是父亲,他对于我去开学习会这个谎言很高兴。若是被知道了我实际上是去跑去约会,最后还因为淫行而被逮捕了,他们会有多失望呢。

“等等,这方面能不能通融一下”

“啊?你觉得你有可以这么说的立场吗?本来这事还得通知学校的,只跟你家人联络已经是在通融了。”

要是他给学校打了电话那就太惨了。被学校知道我被逮捕了这档子事可能会被退学。那样的话就别谈什么大学考试了。

然而和家人联络问题也是很大。

陷入进退两难的我又受到进一步追击。

“这一段时间里你不能回家,所以不管怎么样联络是必须的”

“不能回家……是什么意思?”

“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们这边放人为止,你都要在笼子里生活了”

中年人获胜般对着愕然的我说。

“怎么样,这就是所谓的犯下罪行啊”

我今后的日程表如下所述。

今天(五月二日)……进入留置室。今天以后可以请值班律师来,机会只有1次。

明天(五月三日)……去崎玉地检(地方检察厅)接受检察官询问。根据其结果决定是否要进行审判。如果检察官判断有必要,法院也承认的话,我将进一步被居留10至20天。进入羁押状态后开始可以家人见面。

那个生活安全科的中年刑警浦和,虽然无疑是个令人不快的男人,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明倒是简单易懂。

审讯结束后,浦和把我带到了四楼。那一层整个都是留置室及其关联设施。在那里浦和把我移交给了制服警察。

在进入牢笼前还有一些工作要做。除了拍照、体测、采取指纹之外,还用棉棒从我口中取了DNA,并以只穿内裤的形式进行了身体检查。

之后警察淡淡向我说明了留置室的规矩。留置室内只允许带入必要最低限度的东西,故而我的背包和其中的私人物品全部暂时被收走了。(唯一例外的是手机。手机在审讯时被浦和押收了。是要根据我和埼的邮件内容去判断我们的关系性吧)

我不必替换为囚犯服,就穿着来时那身衣服入狱。但是腰带和鞋子被收走了。腰带是防止上吊自杀,鞋子是防止逃走。代之他们配发了拖鞋。

然后我被带到书架前,告诉我可以选三本书在留置室里读。竟然有这种服务让我颇为惊讶。书架上除了文库本和漫画之外,还放有好几本六法全书。六法全书损害最为严重,果然想要知道自己被逮捕的根据的人还是很多的吧。我选了两本漫画和六法全书。

心想如果可以看书的话莫非也可以听音乐,就不抱期望的试着问了问能不能带音乐播放器,果然不被许可。

一切结束之后,警察把我带到牢房前。在站立时眼睛的高度上有一块不透明隔板,大概是考虑到不让一下子就能看看清牢房内的一切设置的吧。但是板子的上下都是纵向栏杆,只要有心什么都可以看到。

里面已经有2个人。我不知道为何想象中牢房是个人房间,没想到是多人房,很失望。我没有可以和其他的嫌疑人好好相处下去的自信。

警察打开门上的南京锁。这是一个有点脏的房间,没有窗户,地上铺着6张榻榻米。

榻榻米上坐着的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我这边。两人都是少年,这可能是一个少年专用房间。

我还胆战心惊的想要是有黑社会在里面要怎么办才好,若是只有少年人的话就安心了——不,其中一个不管怎么看都是不良,明显一副要找碴的样子。反正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好事被逮捕的,是和我绝对不能相容的人种。

另一个是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老实的少年,感觉像是我这边的人。他是犯了什么罪呢。

“新来了,多关照啊”警察说

“啊,请多关照”我也低下头

眼镜无言的打了个召唤,不良则是没有任何反应。

“那个隔断后面是厕所”警察指着房间深处的隔断说。

说是隔断,只有那种程度的话,不是声音啊气味啊全都传到同居人那里去了吗……

经常有人说即使被逮捕,直到被判为有罪都只是嫌疑人,不是凡人。看来实际上从被逮捕的那一刻起,大部分的人权就被剥夺了。

警察从外面锁上门。我在他们二人距离的中点位置靠墙坐下。

不良咋了下舌。这人鬼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纠缠让来,让我心神不宁。

可是很意外,过来接触的眼镜的那个。

“那个,你是做了什么被逮捕的啊”他小声跟我搭话。

他的口气让人感觉不像是单纯出于好奇,而是有某种切实的意味。可能是觉得这次入狱的我不同于那个不良少年,是一个值得一谈的人吧。另外在留置室内只要不要太吵,私下谈话并不被禁止。

可是我并不想说明自己被逮捕的理由,先前的警察也说过没有告诉他们的必要。我注意着尽量不要让自己的口气过于严厉说

“对不起,我不想说”

眼镜像是明白了什么

“啊,是啊,说的也是。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不必在意”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正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眼镜却和我同时开口了

“但是我说说我被逮捕的理由是没有问题的吧”

也不等我回答,他径自说了起来。看来是很想让别人听听吧。

“我是美大学生。因为制作课题,昨天回去的比较晚。然后走在夜路上,突然就有经常上来进行职务询问。警察怎么那么牛x呢。我就很生气,就顶了一句‘职务询问?你们想问就问啊?’径自想要离开。然后警察就用无线电呼叫支援了,瞬间5个人把我围了起来,半强制的检查了我带的东西。他们发现了一字螺丝刀,我就因为这个被逮捕了啊“

有两个疑问。

“为什么会因为一字螺丝刀被逮捕啊”

“是吧,果然都会这么想吧!说是闯空门用来开窗户的。最近这附近好像是发生了好几起闯空门事件,我觉得因此我就被怀疑上了。”

“原来如此。闯空门啊。但是你为什么要带着一字螺丝刀什么的呢?”

“在画新画的时候,需要拔掉固定画布和木框的钉子,一字螺丝刀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当然美大里是有专门的拔钉器的,但是最近不知道被谁拿走找不到了。所以我就从自己家带了这个一字螺丝刀过来。我也不知道这是违反法律的啊。不,当然不会知道啊。这么重要的事,国家不更广泛的宣传怎么行,这简直是钓鱼执法啊”

浦和刑警所说的那句为自己的无知自豪闪过我的脑中。如果他知道这一点的话,可能就会自己去买个拔钉器,在接受职务询问的时候也可能会处理得更为圆滑吧。

“啊,这以后会怎么样呢”眼镜叹道“那个年轻刑警倒是说过‘你有权请律师’,但是我又不认识律师,一介穷学生也付不起咨询费啊”

“啊,我听说即使不认识律师,也可以免费请一次值班律师来啊”

“那是真的吗”

“是的,负责的刑警对我说的”

“不是吧——我这边可完全不是这么说的。负责你那边的人还真是亲切啊”

亲切?这个真没有。

眼镜说

“呐,不一起去试试叫那个值班律师来吗”

在浦和向我说明的时候我还完全没有叫律师来的意思——不如说是对请律师这件事完全没有什么实感。但是现在眼镜这么跟我一说,我就觉得那就试试看请律师吧。

很快看守过来,从带有门的小窗那边送早饭进来。说起来已经是吃早饭的时间了。

于是我们开始吃早饭。早饭是白米饭和一点菜,还有味增汁。监狱的饭经常被表现为“臭饭”,不过留置室的饭的味道和气味都很普通。可是菜很少,白饭就剩下了些,我用味增汁伴着这些白饭吃了下去。

之后就要求我们打扫房间。不良少年非常露骨的在偷懒,我也比较犹豫要不要向看守报告,最后无奈之下我和眼镜两个人把工作做完了。

上午10点的时候,看守来了。

“值班律师来了。你们谁先去见面”

眼镜看向我。

“怎么办?情报是你提供的,你想先去也好……”

“不,是你提出的叫律师来,你先吧”

我谦让道。试毒也好斥候也罢,总之这里面是有一些想让他先去看看情况的意思。

“好的,那我先去”

眼镜走出牢房,看守跟了上去。

在等待中,我想了解一下导致自己被逮捕的淫行条例,就打开了六法全书。但是上面没有,可能是跟浦和所说的法律和条例的区别有关系吧。

无奈之下我只能看漫画来杀时间。

大概二十分钟后,眼镜回来了。

“怎么样”

我问,他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说

“他说基本肯定是误抓,所以一起奋斗吧……但是那人不知为何感觉比较微妙,我暂且回答他请让我考虑一下”

“微妙?怎么个微妙法?”

“恩——一言难尽啊。请你自己去确认一下吧”

拒绝地狱垂下的那一根蜘蛛丝什么的,这肯定不是什么小问题吧。我变得不安起来。

和眼镜替换,我走出牢房,在看守跟随下我进入了位于同一层的面会间。

在设有可以传声的蜂窝状孔洞的厚玻璃另一边,站着一个头发蓬乱,步入老年的小个子男人。穿着和浦和一样皱巴巴的西装,肩口处沾着脑油,作为律师标志的向日葵徽章上一部分镀金已经剥落。

我明白了眼镜所说的微妙的含义。说起律师,印象里就是西装革履的样子,但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却是正好相反。

可是,也有可能越是这种人物水平越是厉害。我心中残有一线希望,坐在他的面前。

为我和律师互相引见之后,看守出去了。看来是不用听我们在谈什么吧。后来我才知道,在嫌疑人和律师见面时,警察是不可以作为第三方在场的。律师这个名号就是如此深得信任,虽然我觉得坏律师也是存在的。

看守消失之后,律师立即开始说“我是律师与野,请多关照。这是我的名片。啊,这里有隔断玻璃没法直接交给你,所以我先靠在这里,之后会通过留置室的人交给你,请不必担心。”

他声音尖锐,靠在玻璃上的名片像是被错洗了一样,皱巴巴的。

我在越来越严重的不安中进行了自我介绍。

“是户田公平先生啊。呵呵,这名字有点像是户田公园呢”

与野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也姑且随着他的节奏走

“经常有人这么说……”

可是与野却打断了我的话直接进入正题。

“那么户田先生,我们赶紧谈谈您的情况吧,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深呼吸后讲述了事情经过。

与野频频点头,然后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户田先生,这下你是抽到鬼牌了啊”

“鬼牌?”

“是的,鬼牌啊,Joker啊。青少年淫行可不好办啊。非常难办。你想想,虽然说与不满18岁的人做爱是不行的,但是女性可是16岁开始就能结婚了。那么和16岁的夫人做爱算是犯罪吗?”

“啊,确实是啊,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

“这方面啊,当然不算犯罪。要算的话条例就跟民法抵触,那就麻烦了啊。结婚或者以其为前提的认真交往的话,就不算是淫行。”

“我也是认真的啊,虽然确实是还没考虑到结婚那么远……”

“你当然是这么说。但是法院是否认同就是难点所在了啊。一般情况来说,如果是青少年双亲认同的的关系的话,那就没问题。如果不是,那就是灰色,灰色地带啊。2007年,在名古屋简裁(简易法院),某32岁男性,而且是已婚男性哦,和一个不是他夫人的17岁女子高中生做了。即使如此最终也被认定为‘纯爱’,判为无罪了”

“啊,那样都行的话,我这种不是很随意吗”

“可是啊,2015年,在大津简裁,同样一对32岁和17岁的组合就被处以罚款50万元的略式命令。重点就是,逮捕也好有罪也好,都取决于司法处理的分寸把握而已”

“好过分,国家也能认同这种随便的做法吗”

“所谓法,说到底就是这种东西啊。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才能吃饱肚子。”

我泄气起来——的空闲也没有,与野快嘴快舌继续说。

“那么就来谈谈让我能有饭吃的问题吧。怎么样,因为事情其实都取决于司法处理的分寸把握,所以在初期阶段就让我加入共同战线的话肯定比较有利。但是我比较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啊,一旦进入审判程序——当然进入审判程序之前就被无罪释放是最好的,这个事我也不敢随便说死,不过有很大概率这次会进入审判程序——当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要花钱自然不必说,同时也是要花费很多时间的。你必须向学校请几天假,结果来说,有可能会让这次事件向学校败露。”

“那就麻烦了”

“对吧。我觉得比起那样,接受检方的简易程序(原文为略式手续,简易程序是天朝的类似程序)是不是比较合适呢。啊,所谓简易程序啊,就是‘你只要愿意,就可以不走审判手续只罚款就可以结案’。从我的经验来说,检方十有八九会这样提案。虽然我没法断言金额多大,不过也就是10万到20万的水平吧。这话我来说有点那啥,不过要雇佣律师可不止这点钱啊。所以你如果想把损失控制在最少,那就舍去骄傲交罚款完结这事。我觉得也是有这么一条路是可以走的,啊,当然最终的决定权在你。”

“这个交罚款,也就是说会变成有前科吧”

“会的。但是只要你不说,一般也就不会露陷”

在这种年龄上就已经是有前科的吗……

当然会因此有所踌躇,但是比这更严重的是观念上的问题。

如果接受那个什么简易程序的话,也就是自己承认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了。是自己否定自己对埼的心意。我绝对不想那样。

但是与野所举出的风险也必须考虑。审判的拘留期,对学校败露的危险,还有金钱负担。罚款的10~20万已经让我感觉很高了,律师费比这个还要高。这部分钱自己无法支付,只能请家里代为支付,但是说到底家里人会认同我这么做吗。双亲都是那种“要听上面的人的话”那种人,而且可能因为学习会的谎言在生我的气。被逮捕后还没有和家里通过话,所以不清楚双亲现在是怎么想的,这让我变得不安。

然后,就算说要雇佣律师,要不要雇佣与野也是个问题。他没有不论三七二十一总之先让我签下契约,而是说明了请律师与不请的优势和劣势这种姿态让我感觉他是诚实的,但是无奈这也赶得太急了……

要想的东西堆成山,让我的脑中变得白茫茫一片。

看透了我的情况的与野取回了靠在玻璃上的名片。

“嘛,请慢慢考虑。你应该也有很多时间可以用于考虑。这个名词将通过留置室的人交给你,如果打算雇佣我的话,请电话联系。“

“啊,恩”

“啊,对了,作为参考,能告诉你负责你的刑警先生的名字吗”

“是浦和”

“呼哈!”

与野突然发出怪声,我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吗”

“不是,就是觉得要是那个浦和先生的话,还真是辛苦了啊”

“那个人那么臭名昭著吗”

理所当然。

“嘛,确实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人。不过是个公平的人哦”

意外的正面评价让我困惑。

“公平?”

“是的,普通的警察都不怎么愿意触碰法律方面的事,因为怕被人紧抓不放找到漏洞。但是那个男人不同,他是把根据条文和判例这些手牌都排列在你面前,然后有本事就来吧。这种做法唯有对自己,还有对法的正确性确信不疑才能做得出来。你也被他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教育了不少吧。他是打算对犯罪者进行启蒙哦“

那像是在谈论调皮学生时的快乐语调,让我产生了违和感和些许的不快感。不会仅仅是大家都穿皱巴巴的西装所以产了亲近感吧。我试着反驳道

“确实他给人的感觉是对自己的正确性确信不疑啊。但是坚信法的正确性就两说了。比如说,在未满18岁是否有判断力这个问题上,浦和刑警就有一种自身明明是觉得‘有’,但是因为条例上认为是‘没有’,于是就以其为大义名分玩弄着我的感觉。这不是只把法作为道具使用,一点也没有认为它是正确的的做法吗”

“啊,不,你搞错了。那无疑正是我所说的‘确信法的正确性’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至今仍鲜明的记得与野律师说出的下一句话

“意思就是,无论内容如何,那是法这个事实本身就比什么都能证明它是正确的”

当时我这么回答说

“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吗?也很正常。但是如果你置身于法的世界的话,肯定也会同样这么想的。这可能是傲慢,但是这事难以动摇的事实。”

“我明白的就只是浦和很傲慢而已。”

“是的,是的,你会讨厌他也是当然的。但是另一方面也有这么一个统计数据。我作为值班律师到这里来时,基本所有的人都会跟我吐露对浦和先生的不满。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浦和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吧”

“那是一方面。然后另一方面就是,在大多数刑警不愿有律师介入的情况中,唯有他好好说明了值班律师的制度。”

“啊——”

“那么,我就先失礼了。愿我们还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与野慌慌张张的离开了房间。

我思考着他的话的含义,回到了牢中。

“怎么样,很微妙吧”眼镜问

“是啊,很微妙”我的语气中别有深意。

十三点,吃完午饭后,我被叫到审讯室。和今天早上一样,浦和及那个脸上部件都很小的青年等在里面。

浦和一开口就满嘴的挖苦。

“你上的那个女的,好像是个了不起的家族的大小姐啊。刚才她父亲都把‘希望严惩’的电话打到署长那去了”

“等等,浦和先生,这不好吧”

青年刑警这么说,但是浦和充耳不闻,继续说

“说起逆井氏,那就是本地,不,日本的名士。那家伙在地检好像也有点门道,这下越来越命悬一线了啊”

“是说被害者是有权人家的女儿就会严格调查吗”

“哈?不管谁是被害者都会严格调查啊”

浦和大言不惭。这就是与野所谓的fair play吗。虽然此人令人不快导致不太想要接受他说的,但是确实是又得到了一项情报。

不过本来即使得到这个情报也没法对处。埼的父亲就像把埼关在精神的牢笼里一样,想要把我关在物理的牢笼里吗。我感觉无可抗争的巨大力量在渐渐包围着我。

在我被绝望感追逐时,浦和像是将其一刀两断般说

“对了,我不是为了说这种废话而叫你来的。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精英们想要问你话”

“警视厅?那是东京都的警察吧。而且搜查一课确实是管理杀人之类的……他们找我做什么”

“那在我管辖之外了。去问他们自己”

浦和吐出这么一句,和青年刑警出去了。代之,一个带着销售员一样笑容的30多岁男性及一个有种特别放松的感觉的年轻女性走进来。前者自称是花田,后者是小松凪。他们比浦和要有礼得多,而且西装革履。跟埼玉的乡下刑警果然不一样啊,我想。

花田向我讲述了一个名为逆井三世的高中生被杀的案件,并说明因为是东京都内发生的事件所以由他们来询问。我非常震惊。自己只是被逮捕已经是很不得了了,现在更上一层,竟然又要接受杀人事件的询问什么的。

“那么希望向你询问一些事情。我们明白你基本和被害人毫无关系,但是我们的工作就确认一切可以确认的事情”

“明、明白了。”

“那么,我要先问一个失礼的问题”

在这句铺垫下,他发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今天早上之前我和埼真的一直同床吗,特别是凌晨2点到4点(应该是死亡推定时间吧)这期间是不是确定在同床。虽然在年轻女刑警面前承认这点很是羞耻。不过我还是回答说是的。花田可能是考虑到我的感受,事务性的说了一句这样啊,就立即转入下一个问题。

问题以埼为中心。关于三世她有没有说什么,她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我问他们是不是在怀疑埼,返回的是仅是做一下确认这种定番台词。我回答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让我感觉并没有特别怀疑埼,真的仅仅是在做确认而已。

“问题就是这些了。多谢您的协助。嘛,你看起来也是惹了大麻烦,加油吧”

花田鼓励了一下我,就站起身来。两名刑警离开了房间。

杀人事件——

确实那是可怕的事。但是再怎么被杀的事逆井一族的一员,此事都跟我和埼无关吧。如今我还是只考虑怎么赶走自己头上的苍蝇吧。

留置室的空闲时间很漫长,所幸这让我有了许多可用于思考的时间。各种各样的人说过的话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然后在晚上九点,迎来了实在过早的熄灯时刻时,我决定了自己的想法。

熄灯之前,眼镜的眼睛被没收,不再是眼镜了。因为怕他用镜片自杀,本来是要一开始就没收的,但是因为没有眼镜会产生不便,所以许可他仅在白天可以保留眼镜。

在黑暗中,大概是在说梦话吧,不良沉吟着女人的名字。

我也在心中沉吟着。

埼小姐……

埼小姐。

我,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和你结合。无论怎么想我也不认为这行为是错误的。

所以我要战斗。

战斗,然后胜利。

然后下次,我要谁也不必忌惮,堂堂正正的和你相会。

所以请为我应援吧。

有谁能够裁罚一个什么错事也没有做的人呢。

没有——谁也不能裁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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