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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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月六日,星期四。
那一天的黄昏,椿井杜夫非常愤慨。
像那种超级王八蛋的话,根本不值得认真去听。不只是令人火大,而且让人觉得他真是蠢透了。尽管如此安慰自己,然而那一旦高涨的情绪,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下来。
杜夫一边骂着“可恶”,一边猛踢路旁的老旧邮筒。但是,再怎么破旧,邮筒毕竟还是邮筒。踢邮筒的后果,就是足踝关节发出一声闷响。他痛得蹲在那里好一会儿。
疼痛感好不容易减轻,他慌张地拭去刚才忍不住流下来的眼泪,抬起头来。
“咦?”这个时候,他看到隔着大马路的对面人行道上,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杜夫知道自己的成绩在水准以下,也明白自己的外表不太突出,但是他对自己的脚程与眼力,可是有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自信,他断定那个把学生书包抱在胸前、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走着的人,一定就是班上那个并木爱香准没错。
“在干什么啊?那家伙。”
他一边抚摸着脚踝,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爱香从刚才开始,就在同样的地方走来走去。因为路上的行人不多,她那可疑的行为举止,自然十分引人注目。
在观察一阵子之后,他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爱香来来回回活动的范围,像没有动力来源的钟摆一样,范围与幅度一点一点地缩小了。而钟摆摆动的中心点,是一间从大白天就点着耀眼霓虹灯的KTV店。
再满怀好奇地继续观察,又发现身穿制服的这个钟摆,在KTV店门口静止下来。才正在想她是不是真的要停下来时,发现她突然转变方向,以极快的速度进入店里。
从头到尾目击这个奇妙物理运动的杜夫,不禁满腹狐疑地歪着头,站了起来。他隐隐感觉到,是不是看到了非常不应该看到的事情。
离开学校立刻就上KTV的学生,其实也不奇怪。这些人,有些是为了要打发时间,有些是想偷偷练歌,而像这样一个人进KTV的学生,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但是,那家伙怎么会呢?
和杜夫一样是都立K高中三年四班的并木爱香,是全学年最优秀的学生。对每次段考总是满江红的杜夫而言,成绩始终名列前茅的爱香,简直是住在另一个星球的人。
尽管如此,爱香却不是一个只会死读书的学生。她不但担任学校管乐社的社长,还是首席小喇叭手,十分地活跃。此外,她也积极参与学生会活动,赢得同学们的信赖。前些日子举办的文化祭,大家也都表示,多亏她的帮忙,才能盛况空前,完美的落幕。
她是那种正义感十足、只要觉得自己是对的,就算对方是校长,也会据理力争、反驳到底的女生。她的个性,绝对不能忍受吊儿郎当以及半途而废,所以杜夫这些人,因为服装仪容不整以及用字遣辞不正确,不知道已经被她训过多少遍。通常遇到这种人,同班同学一定会觉得她“很啰嗦”,然后敬而远之,但是很奇怪,她说出来的话,就是拥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因此大家常常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乖乖听她的话。总之,在爱香面前,不管是谁,都自认略逊一筹。当然,杜夫也不例外。
像这样的女生——连放学回家顺道到可丽饼店都讨厌的她,居然会一个人进KTV。看到这个景象,好奇心不涨得老大才怪!
杜夫觉得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便决定跟踪看看。
他确认左右没有来车,正准备穿越大马路时,才踏出一步,右脚踝传来一阵痛楚。
可能有点扭到了。
因为还不是不能忍耐的疼痛,所以杜夫打算就这样跑过去,但是突然想到五个月前因交通事故往生的天童芙美子,他又煞车般停下脚步。杜夫紧闭双唇,朝着距离大约二十公尺远的天桥走去。
拖着右腿爬上阶梯的他,视线无意间往下移转。他看到装饰华丽的卡车一边吐着黑烟,一边以超猛的速度往前飞奔。而车厢的后面,画着古早以前流行的偶像明星图,旁边还贴着《爱罗武勇》(I love you)那种落伍的四字成语,真亏司机他一点都不害羞,还好意思大摇大摆地张贴出来。
视线再转往路旁,杜夫发现那里供奉着花束和易开罐果汁。可能有人命丧黄泉于此。供品的正旁边,立着一块写着《行车小心!死亡事故发生现场》的看板。
花束因为卡车行驶过的震动,小小地摇晃了一下。
——她的姐姐……,为什么呢?
同班同学在体育馆仓库一隅忍住悲痛、压低声响、不断啜泣的那张脸,突然闪过杜夫的脑海。他的心脏像被针“嚓”地刺了一下,心痛不已。
他的脚下,又有好几台车子接连飞驰而过。几乎所有的车子,都是以远远超过时远限制的速度通过。而那提醒大家注意的看板,应该完全没有进入驾驶者的眼里吧!
杜夫心想,再这样继续往下看,恐怕整个人都会陷入阴暗忧郁的气氛里。于是在慌张下,顾不了脚踝的疼痛,一口气冲下天桥。当然,他跑得脚都打结了,手上的书包也飞上了天。
他用与生俱来的运动神经,敏捷地捉住扶手。虽然勉强逃过跌得狗吃屎的难看模样,但是书包还是滚落阶梯,里头的东西也四散纷飞。
“有够衰!”
下楼梯时,他恨恨地咋了一口,并捡起书包。因为所有的教科书和文具通通丢在学校,书包里没有什么东西,所以捡回四散的物品,并没有耗费太多的力气。
在确认MP3没有摔坏后,杜夫“呼——”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正当他在拍除向同学借来的漫画书上的灰尘时,背后突然传来粗哑的声音。
“椿井,你在干什么啊?”
回头一看,原来是三年五班的平贺隼人。他一边抠着满是青春痘的脸,一边露出诧异的表情。杜夫不曾和他同班过,但因同为电玩迷,倒是打从一年级就互相认识了。
“脚好像扭到了。”
杜夫粗鲁地回答他。两个人虽然认识,但绝对谈不上是好朋友。
“走天桥踩空啦?”
“嗯。大概是有点慌张。”
“这样不行喔!这里的阶梯总共有三十一层,所以要轻轻松松地走。”
隼人推着一点都不时髦的银边眼镜,一边这么说道。
“啥?你刚刚说什么?”
“三十一这个数字,从很早以前,和日本人就有很深的渊源。你想想看,‘短歌’不就是三十一个音节吗?五、七、五、七、七,这样的节奏,对人的脑子而言,是最容易记的。不,不只是日本人吧!像是阳历的‘大月’,也是三十一天。还有那个‘三一冰淇淋’。也用三十一命名。所以你想想看嘛!如果这样推理的话,三十一不就是一个和人类十分亲近的数字吗?我觉得三十一这个数字,拥有一种能让人轻松自在的力量。”隼人用认真的表情继续说明。
隼人一天到晚都是这个德行,总是不管别人的想法、自做自的事情,所以杜夫对他的说明,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附带说明一下,三十一是莫仙尼质数(Mersenne prime)吧!我好喜欢质数呢!因为质数有一种孤独、知性的气息。啊!你知道吗?三三一,还有三三三一,还有三三三三一,通通都是质数喔!那,我们明天学校见!”
隼人举起单手一挥,就这样走过杜夫面前。真是个莽撞唐突的家伙!
“喂!等一下啦!”
杜夫朝着隼人背后大声喊叫。
“什么?”
隼人回头,歪着头百思不解。
“什么跟什么啊!我管你什么莫仙尼质数啊!倒是眼前有个人需要帮忙,难道你不想伸手拉他一把吗?”
“啊!原来如此。”隼人耸耸肩。
“当然,我是觉得你很可怜啦!但是要我背着你走,像我这么瘦小,根本不可能嘛!说不定一背,我比你还惨,先一命呜呼。而且,椿井,不好意思,我现在有急事。”
他话说得很快,大气不喘的,一下子就把话说完。
“急事?……你说的急事,不就是又要去做那种莫名其妙的玩具吗?”
隼人连杜夫的话都没有听完,就继续往前走。大概是连理都不想理他吧!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由于杜夫叫得十分严厉,所以隼人不耐烦地朝他走去。
“到底什么事啦!我跟你说,我真的有急事。”
“你白痴啊!一般被人家骂‘莫名其妙的玩具’,至少也会回一些话吧!”
“我并没有生气啊!因为我发明的东西,也从来没想要得到你们的认同啊!”
“你这种讲法真教人火大!你是想说像我这样的人,根本笨到无法理解你的东西就对了,是不是?”
“你很啰嗦耶!你这么纠缠不休,是不是想要和我交朋友啊!”
“别……别闹了!”
杜夫不由得声音变小了。
“谁要和你这种理科茧居族交往啊!”
虽然杜夫慌忙否定,但心里其实不是这么想的。因为对机械操作十分在行、已经被推甄进入关东工业大学的隼人,所做出来的东西虽然稀奇古怪,但往往出人意料,让人惊喜不已。之前做的LSI游戏,在三年五班还造成轰动,杜夫也曾经玩过一次。这个以他们高中为背景的战斗游戏,虽然在设计上还有些粗糙,却比市面上贩卖的软体有趣多了。不但让人疯狂想玩,而且还会想了解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软体。
尽管如此,杜夫对他那种莫名其妙的说话方式以及奇怪的个性,真的无法苟同。
“那,再见!”
隼人挥了挥右手,快步地从杜夫面前离开。本以为他会直直地往前走,没想到他一转身,进了KTV。
杜夫虽然一下子看呆了,但是立刻回神喊道:
“喂!等等我啊!”然后追着隼人跑。
“又怎么了?饶了我吧!真是的!”被杜夫捉住手的隼人,露出非常不耐烦的表情。
“你把受伤的我丢一边,居然跑到KTV!”
“你还说你受伤,不就跟普通人一样在走着吗?”
“唉呀!我的事不重要啦!你刚刚说有急事,就是这个啊?”杜夫指着KTV看板。
“对啊!怎样?”
“到KTV?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啦!跟人家约好了。”
隼人甩开杜夫的手,朝柜台走去。他一边望着手表,一边夸张地叹一口气。
“她很要求准时的,稍微迟到一下,就会被她念到臭头。唉!已经迟到两分钟了。你可以替我跟她道歉吗?”
隼人的话,让杜夫灵光一闪——
“你约的人,是不是并木啊?”
隼人回头,一脸惊讶。杜夫知道他多半猜中了。
“你怎么知道?”
“你和并木在交往吗?”
“别乱说啦!我最怕这种事情了。”隼人露出嫌恶的表情如此回答。
“椿井你才奇怪哩,你怎么知道我和并木约在这里?还是……并木也有叫你来?”
“没有啦,不是这样的……。”
“慢吞吞!”两人的身边,突然出现其他人的声音。转头一看,是双手交叉在胸前、像尊不动明王般伫立在那里的爱香。
“平贺,我没跟你说过一定要准时吗?”
“对不起。”
瞬间,隼人一脸惶恐,垂头丧气。
“我想你也很忙,所以没跟你说绝对不能迟到,但是如果要晚来,至少来个电话啊!我认为行动电话,不是只拿来当做传那些无聊简讯的道具而已……。”
“我有照约好的时间来啦!但是在店门口,‘这个’——。”
隼人指着杜夫的下巴表示。
“喂!什么叫做‘这个’啊?”杜夫抗议。
“咦?是椿井你啊。安倍的说教,已经结束啦?”
爱香冷冷的视线转向杜夫。爱香脸蛋长得不错,只可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让人完全感受不到女性的魅力。但是很意外的,班上居然有不少人觉得她那种特质“很酷”。
“因为太生气了,所以安倍说教到一半,我就跑出来了。”
想起班导师安倍夏夫的脸,杜夫的怒气再度涌现。他恨得牙痒痒地说:
“那家伙,真相宰了他!”
他一脸认真地破口大骂。
2
事情的开端,是起于今天中午的一点小意外。
杜夫和同学在操场踢足球,由于踢得很开心,不知不觉太过用力,结果杜夫让其中一个同学受了轻伤。虽然同学笑着原谅了杜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鸡婆的安倍突然出现。
放学后,杜夫被叫到教师办公室,安倍莫名其妙地要杜夫坐下,然后在他往下坐到一半时,用力地打了他的头。
“现在是什么时期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杜夫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歪着头正要思考时,安部居然揪住他的头发。
“是左右一辈子最重要的时期!你可好了!只不过是跑得比别人快一点,就轻轻松松有学校可以念了!”
在全国高中联赛的百米赛跑中,赢得第三名佳绩的杜夫,以他的体育专长,已经申请到大阪知名的私立大学——关西中央大学。
“不要打扰到其他同学!”安倍以不屑的表情这样说。
“那些同学跟你不一样,他们很认真地在考虑未来,在这个时期,一分一秒都不容许浪费!”
那些话,让杜夫非常的反感。他对未来,也有许许多多的考量。只不过现在,他觉得不管怎样,都要继续跑下去,希望将来有机会,可以获选为世界运动大会的选手。所以,尽管他现在已经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每天仍然长跑十公里,从未间断。
杜夫虽然想说出这些想法,但是眼前的这位老师听到了,恐怕也只会冷嘲热讽吧!唉!认识安倍老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会有什么反应,怎么会不知道。
拼命读书,然后从知名大学毕业,接着到一流企业就职,最后获得安定的收入与社会地位——除了这个以外,其他的人生目标,安倍一概不认同。向他诉说想成为运动选手、想成为音乐家、想成为演员、想成为漫画家等梦想,结果却被他臭骂一顿的学生,已经不计其数。像杜夫这种因为体育专长而申请到大学的人,对安倍来说,都是不遵从他理念的坏学生。
“从今以后,不管是休息时间,还是放学后,你给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准打扰任何人!”
杜夫知道再怎么反驳也没有用,但是要他老老实实地说声“是”,也绝对做不到。
“喂!回话啊!”
“……”
“你是不是误以为自己真的很特别,所以一点小事情,就自以为是啊?”
薄薄的嘴唇尖酸刻薄地歪斜着,安倍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
“没有。”
“怎么会没有!就有!要不然也不会在我面前,还露出那种狂妄嚣张的态度。”
杜夫已经厌烦了。他真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当老师。如果教育界多几个像他这样的人,学校制度崩坏以及校园暴力的问题,就永远无法解决吧!
“跑得比人家快,对社会能有什么贡献?如果觉得自己跑得快很了不起的话,怎么不去当邮差或快递?”
这个老师的冷嘲热讽,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他这种人,对于不中意的学生,总是毫不留情地严厉批评。
杜夫从刚入学,就被安倍盯上了。对于安倍那接二连三令人讨厌的发言与态度,课业成绩不好的杜夫一开始曾经认为,那是安倍为了鼓励他向学的策略。然而现在,杜夫对自己曾经有一丝二髦那样的想法,都觉得蠢到极点。这个男的,根本不可能那样帮人着想。
“这里不是非洲内陆,脚程快,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安倍是不是嫉妒你啊?
有个好朋友这么对杜夫说过。
——那家伙,运动神经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不是吗?是不是跑得很慢,小时候运动会总是最后一名呢?一定是因为那样而被欺负过,才会痛恨跑步吧!就是那样的原因,安倍才会讨厌你。
听到这些话的当时,杜夫心想,即使是安倍,也不至于因为这么幼稚的原因而迁怒别人吧!所以哈哈大笑,不当一回事。但现在回想起来,安倍紧抓着跑步的事情不放过他,说不定朋友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尽管杜夫将安倍所说的话当做耳边风,安倍依然叨叨絮絮训个不停。一位新进的女老师缩着脖子从他的后面走过,表情仿佛在说:“惨了!安倍老师又开始欺负学生了。”
“志得意满的人,一定会遭到报应,所谓‘骄兵必败’,这句话,你要好好记住。你的学姐天童芙美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吗?你想要和她一样吗?”
听到这里,杜夫一直隐忍的怒气终于压抑不住,一次爆发出来。
“我觉得天童学姐并没有志得意满……。”
杜夫的声音颤抖。
“不,她就是得意洋洋,才会发生那种事。枉费大家这么照顾她,结果一切全都泡汤了。”
杜夫很想往安倍那病态消瘦的脸颊狠狠揍上一拳,但心想如此一来,一定会演变成暴力事件,遭到退学的处分,所以他死命地克制住自己,最后只用力踹了墙壁一脚,然后跑出教师办公室。
3
“没揍他啊!喔——,椿井越来越懂事啰!”
爱香说着,喝了一口乌龙茶。水蓝色的灯光,反射在玻璃上,辉映着奇特的光芒。
“那种家伙根本不值得揍,他比生锈的邮筒还不如。”杜夫粗鲁地回答。
这是KTV里的一个包厢。杜夫、隼人、爱香三个人围坐在桌边,面对着面。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感受不到接下来会是欢唱KTV的气氛。
“唉!我的事情无所谓啦!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我先告辞。”
杜夫一口气把乌龙茶喝干,啪地站了起来。
刚刚站在柜台前说话,因为打扰到别人,被店员制止,所以他被爱香拉进包厢:心情实在很不好。
“要回家啦?”爱香问。她炯炯有神的眼光,总让人吓一跳。
“因为我在这里,好像是添麻烦的人。”
对杜夫的话,隼人频频点头。
“没啦!说不定不是。”爱香用右手撑住下颚,如此说道。
“你刚刚说的天童芙美子,跟你,很亲吗?”
“是没有很亲啦,但她是田径社里大我两届的学姐。”
“你知道芙美子的妹妹吗?”
“喂!开什么玩笑啊!不就是天童玲美吗?知道啊!当然知道,我们是同班耶!”
天童玲美。
最近在国中生和高中生之间,正悄悄流行着愈疗系卡通人物《呱呱小青蛙》。而天童玲美,就是班上收集这个卡通人物装饰品最多的女孩。文具就不用说了,其他举凡发夹、手帕、贴在包包上的贴纸,天童玲美身上的东西,几乎都印着那只没有表情的《呱呱小青蛙》。虽然大家对那只卡通人物的评价是“芝麻绿豆大的眼睛、ヘ字型的嘴巴,组合起来好可爱”,但是杜夫完全感受不到它的魅力。
“对不起。因为玲美很乖,所以我以为椿井你不知道。呵,我从来没看过你和玲美说话耶。”
听到爱香这番话,从头到尾闭不吭声的隼人,突然冒出“就是说嘛”这句话来附和。
“并木,那件事和,这个。无关啦!还是让他回去吧!”隼人一边用下巴指着杜夫,一边这么说。
“喂!不要用,这个。来称呼我。而且你说跟我无关,让我很不爽。的确,你和天童家住得很近,而且从小就认识,但是——。”
说到这里,杜夫终于知道他们这次相约见面,究竟是为了什么。
“啊!原来如此。”杜夫用拳头敲着手心。
隼人和玲美从小就认识,而爱香和玲美从国中开始就很要好。
“那家伙,从这个星期以来,就一直怪怪的。你们是因为担心她,才相约在这里的,对吧?”
“嘿?椿井你也发现啦?”
一直很酷的爱香,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啊!”
“喔——,是那样啊!”
“是哪样?”
“没啦!只是有点吃惊而已。因为玲美她很懂事,不太会把自己的感情流露于外,所以我以为男生不会注意到,没想到……。”
“我能发现这件事,是因为我很有洞察力。”
“你在说什么啊?”
隼人耸耸肩,又开口了。
“那是因为你很贪吃,今天又偷看小玲便当里的菜色,对吧?她做的便当,看起来真的很好吃哪!可是小玲说她今天没有食欲,吃不太下。喂!你一定是看到她那样,才判断她好像没什么精神吧?”
“混、混帐!你不要把我说得像没饭吃的小孩。”
杜夫狼狈地说着。隼人的推测并没有错。玲美的便当,不管什么时候,看起来都非常好吃,所以每每挑起他的食欲。尤其那看起来松松软软的日式煎蛋,每次都会吸引他的目光。虽然心里总想着要找机会吃吃看,但是这种事情,他实在没有勇气对她说出口。
“唉!管他原因是什么,反正只要是注意到玲美状况的人,对我来说,都是有用的。所以,还是让椿井留下来好了。”
爱香斜眼看了焦躁的杜夫一眼,自顾自地说:
“小玲从这个星期开始,很明显地变了个样。她姐姐发生那件事之后,她好不容易才重新站起来,恢复成原来的她,没想到突然又变成这样。”
“唉——。”
想起玲美十分疲倦的表情,杜夫的胸口感到一阵痛楚。
今年的五月。他记得应该是黄金周结束后的事情。玲美的姐姐——芙美子被超速的卡车辗过,仓促离开了人世。
那件事情带给杜夫非常大的冲击。芙美子是田径社的学姐。虽然只有短短的半年,但毕竟是一起在运动场上流过汗的伙伴。对祖父母都还健在的杜夫而言,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感受到何谓死亡。
尤其他们并不是那么地熟,说话的次数,甚至用手指头都数得出来。自从她毕业以后,也没有再见过面。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田径社举办欢送会,当时杜夫代表一年级致感谢词,那大概是和她最后一次的交谈。
——这个给你。
芙美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黑黑脏脏的鞋带对杜夫说。
——因为你最值得期待。
——这是我入选高中联赛时的鞋带喔!
她追加说明。
——已经破破烂烂不能用了,丢了也不会可惜啦,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请把它当成护身符留做纪念。不想要的话,丢掉也没关系啦!
在听到芙美子的讣音后,杜夫把已经塞到抽屉最里面的鞋带翻出来,紧紧地握住,在学校操场上死命地奔跑,一直跑到全身都无法动弹为止。当时肺部痛到不行。但是也因此,他感受到另一件事情,那就是芙美子学姐连这种感觉,都再也无法体会到了。
所谓死亡,原来是变得不能跑啊!
对于学姐的死亡,杜夫终于有了真实的感受。他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流下眼泪。
而知道同班同学玲美是芙美子的妹妹,也是因为这件事情。
由于玲美的个性十分懂事,所以失去姐姐的苦痛,在表面上看不太出来。不只如此,她在同学面前,甚至还表现得十分坚强。“你还好吧?”当同学这么问她时,她也总是微笑点头,从来没有在大家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姐姐死掉了,居然还可以这么冷静。
杜夫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他马上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在偶然间,亲眼目睹玲美在休息时间、空无一人的体育馆仓库一隅,一个人压低声音哭泣的模样。
杜夫原本以为玲美是那种被轻轻“哇”地吓一声,就可能会昏倒的柔弱女孩。直到这一刻,看到玲美那强忍悲伤的样子,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勇敢与坚强。
杜夫很想助她一臂之力,却不知从何帮起。结果,什么忙都帮不上的他,只能在一旁叹气。
事故经过了几个月,暑假结束后,玲美似乎渐渐恢复元气,也不会再趁休息时间离开教室,一个人跑到体育馆旁的仓库了。杜夫才正松了一口气,觉得真是太好了时,接下来又过了一个月——也就是体育祭和文化祭都结束后,班上突然一下子充满准备考试气氛的十月——她,再一次发生变化了。
和同学说话的时候,玲美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看起来好像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视线却始终注视着远方。她的脑子,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
发现这个变化,是在这个星期一。咦?她怎么啦?正有点担心时,星期二的早上,就已经是严重到连从杜夫的位置,都能轻而易举发现她一脸的疲惫了。她的眼睛下面,有严重的黑眼圈。而她那些迟钝的朋友,居然也是那时候才发觉到她怪怪的。“你怎么了?睡眠不足吗?”当同学这么问她时,杜夫听到她回答说:“没啦!看书看得太晚而已啦。”
接下来是星期三。习惯在到校后先确认玲美有没有来上学的杜夫,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玲美用铅笔,在密密麻麻的测验卷上,拼命地写着练习题。
她那认真的表情,有一种任谁都无法靠近的气势。不过实际上,也没有人想和她说话。大家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窃窃私语。
大考季节迫近,拼命读书舍不得休息睡觉的学生比比皆是。但是在这之前,玲美并不是这样的。她的成绩是中上,几乎从来不曾发愤读书,甚至在段考前,她也照常悠哉地读着小说。到底是什么,让她的心境起了变化?
而且让杜夫吃惊的,还不止于此。
不管是第一堂的数学,还是第二堂的英文,上完课后,玲美都拿着教科书追在老师的后面。
杜夫假装要去上厕所,若无其事地观察玲美,发现到她是翻开教科书,认真地请教老师问题。这是她以往从未有过的举动。
“玲美身边有一群人都要参加大考,而且情绪非常焦躁不安,她一定是受到影响,觉得再不努力准完蛋,所以才发愤图强——我是这样解读这件事情的,有错吗?”
搓了搓鼻头,杜夫这么说。
“我觉得不是。因为玲美的第一志愿,应该是曙光女子短期大学啊!”
爱香回答。
“那所学校,不但录取率很低,而且偏差值也一点都不高。当然,不是说不用念书就考得上,只是以她现在的成绩,已经绰绰有余。”
还附加上“不是说不用念书就考得上”的说明,爱香果然是实事求是的人。
“会不会她改变想法,想报考偏差值较高的学校?”
“嗯,我也是这样想,所以问过玲美,但她回答得含糊不清……。我拼命地想追问到底,没想到她居然反问我:‘这一题要怎么解?’结果东教教、西教教,就错失追问的机会了。”
爱香小小的肩膀垂下,一脸无力感。
“我觉得她不想说出为什么要读书的理由,所以也不好一直追问……,但心里还是会在意啊!所以,才把从小就和她一起长大的平贺找来这里,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爱香环顾四周,话越说越小声。
“虽然在这种地方出入,让我很有抗拒感,但是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喂!你,有没有什么线索或头绪?”
杜夫看了蜷缩在沙发上的隼人一眼。
“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隼人将一般高中生不应该有的深层皱纹往眉头一挤,一边轻轻地抚平浏海的自然卷,一边这么回答。
“这不像数学或是物理问题,可以简单解题。但是我想,玲美想改投考其他学校这个推测,应该没有错。”
“你怎么知道?”
爱香身体往前凑。
“我们家附近有一间小书店,那边的东西很多、很杂,连客人预约的书,也贴著名字,就摆在结帐柜台前。”
杜夫也知道那家书店,那是一家位于商店街一隅、不太醒目、只贩卖周刊杂志和漫画的小店。
“上个星期,我因为要买《RadioLife》绕过去那里,偶然间看到上面贴着‘天童玲美小姐’的红皮书。”
所谓的红皮书,是详细记载着如何因应目标大学的考古题全集。它依学校别发行,里面收录着过去五年考过的题目,对考生而言,宛如考前必备圣经。
“是哪个大学的红皮书?”
“是……。”
隼人说得吞吞吐吐,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是驰田学院啦……。”
“驰田学院?”
杜夫和爱香几乎同时发出吃惊的叫声。
“喂,驰田学院!是哪一个驰田学院啊?”
他们逼问隼人。
“对啦!就是那家啦!在日本,没有其他同名的大学了啦!”
“可是,驰田是和东大并列,偏差值最高的超有名私立大学耶。”
说着这话的爱香,她联考的目标,是东大文科第一类组。每一次全国性的模拟考试,爱香总是名列前茅,成绩当然判定为A级,几乎可以说是稳上东大了。
“驰田学院对我们学校的学生来说,成绩前五名的人,也还只是在录取与否的边缘而已。就连我,如果不针对驰田学院专用模拟考题多加练习,就贸然应试的话,老实说,我还真没有把握,更何况玲美……。”
能干脆地说出这些话、又不会让听话者觉得不愉快,是爱香厉害的地方。她对自己会读书这件事,总是不卑不亢。对她而言,刚才那些话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老实说,以玲美现在的成绩,驰田简直是……。”
“所以她才会像疯了一样的念书,不是吗?”
“有些事情,是努力就会做得到,但是也有些事情,是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的吧!的确,大学考试不像高中考试时,会加计在校成绩,只要考试当天表现得好,就一定考得上。不过,离考试只剩四个多月了,再怎么拼,也来不及了吧!我觉得要考上很难。”
爱香淡淡地继续说:
“反正,安倍也不会让她参加那所学校的考试。那家伙是那种要过石桥之前,都要先敲敲看石头坚不坚固的人。岂只如此,他甚至还会把整条河都填起来,填得和桥一般高,他才会渡河。而且,他还强迫学生也要和他一样。为了怕学生考不上想念的学校,就规定学生一定要报考另一家比较差的,以免到时候没学校念。这样还不打紧,如果判断哪一个学生一定会落榜,还会叫学生干脆不要报名考试。”
“因为要是有人没考上,就会变成是级任导师的责任。”
隼人接在后面继续说。
“这个时候,他就会想尽办法,故意不发给学生申请学校用的调查表,让学生无法报名。而且还脸不红气不喘,一副本来就应该这么做的态度。”
对隼人所言,杜夫心有戚戚焉。
一附带一提,从去年的数据看来,小玲是被排挤在驰田学院大学合格率之外的……。
隼人把眼镜往上推,继续说道。
“可能性多高?”
杜夫倾身向前,这么问道。
“百分之三。”
隼人垂下肩膀,如此回答。
“我还是不相信她想考驰田学院耶。”
爱香用平常不会用的粗暴口吻这么说。
“因为她曾经说过,绝对不要落榜当重考生。还说自己根本不喜欢读书,希望赶快考上一所进得去的大学,到时候就可以尽情读自己想读的书。”
“喂!你看到的真的是驰田的红皮书吗?”
杜夫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隼人。
“绝对错不了!因为我自己也吓一跳啊!所以睁大眼睛一看再看,深怕是自己看走了眼。当时那种惊讶的感觉,就好像一除以六十一得出来的数字永远都是循环小数一样,让我心跳不已啊!”
隼人一边喷得四处都是口水,一边这么说。
“那么,一定是谁订了红皮书,然后把名字贴错,贴成天童玲美的。想也知道嘛!那家书店的老板,根本不知道‘整理’这两个字的意思。”
“拜托!驰田那种红皮书,谁要订购啊!刚才并木也说过,我们身边要考驰田的,数都数得出来。就算要我列出所有可能报名的人,大概也不成问题。至少那家书店附近住着的人,能报考驰田学院的秀才,一个都没有。”
“那,会不会是亲戚托她买的?”
爱香说。
“越扯越远了!如果这样,又怎么解释她突然开始疯狂读书的事?”
“啊——,我快疯了!”
杜夫大声用力叫。
“我最怕想这种麻烦事了,如果用脑过度秃了头,都是你们害的。”
“是你自己硬要跟来的,现在还敢怪我们。”
隼人将细细的眼睛睁得老大这么说。
“我哪有要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你们押进来这里了耶!”
“押你进来的不是我,是并木喔!”
隼人用手指头指着爱香。
“没错!都是你不好。”
杜夫也指着爱香。
“啊!是这样啊!这么怕秃头啊!好啊!那直接问玲美问个清楚,不就得了。”
爱香看着手表说:
“玲美也差不多要来了。”
“什么?”
杜夫将指着爱香的手指慢慢放下,交替看着两个人的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说四点半约在这里。”
隼人回答。
“天童要来这里?”
两人同时点头。
“为什么?”
“玲美说的。她说有一些数学,怎么搞都搞不懂,所以要我在这里教她。她好像说这个KTV隔音设备很好,读起书来比在家庭式餐厅舒服多了。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啦!”
爱香优雅地将杯子里剩下的乌龙茶喝完,将头发往上拨。
“玲美说她和安倍讨论报考学校的事情,会讨论到四点,所以约四点半在这里见面。可是在见面之前,我想知道为什么她最近突然开始认真读书啊!就约了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平贺,想说他可能知道些什么,所以约他在玲美来之前三十分钟见面,探个究竟。”
“已经要来了吗?”
“现在四点二十七分,应该快来了。”
杜夫起身打算走人,隼人拉住他的手臂。
“惨了!先溜为妙。”
和声音发抖的杜夫不同,隼人一脸平常。
“什么惨了?”
“你白痴啊!废话!天童是因为并木要教她数学才来这里的,如果我们在的话,她不是会觉得很奇怪吗?”
“不会很奇怪啦!我说我也有不懂的地方要请教并木就好啦。”
“那我要说什么?”
“你在慌什么啊?跟平贺讲一样的话,不就没事了。”
杜夫语塞。他一想到要和从来没有说过话的玲美面对面,就觉得很丢脸。但是如果老实地跟他们说这个原因,一定会被嘲笑说:“椿井对女生怎么这么菜!”光想到会被识破,就一肚子火。
“总之,我先闪人。”
就在他说完这些话,正准备离开包厢的同时,入口的门开了,玲美出现在眼前。
她一看到杜夫,整个人立刻呆住。右手握着的行动电话上,《呱呱小青蛙》的手机吊饰垂晃着。
“啊——,你好。”
杜夫搔搔头,嘴巴含混不清地说着话。声音之小,甚至连玲美都可能听不到。
“平贺和椿井说,他们也要问我问题,大家一起可以吗?”
杜夫才正想要找个理由逃离现场时,爱香这条救命船就从后面开过来了。
“是……是啊,就……就是她说的那样。”
杜夫一边无意识的猛摸后脑勺,一边吐出这些话。而且很丢脸的,连舌头都打结了。
玲美几乎连想要和杜夫双目交接的欲望都没有,就这样低着头快速通过他前面。淡淡的柑橘香味飘来,这香味,让杜夫想起天童学姐……,他不禁缅怀起过去。
“要我教你功课,这,到底吹什么风啊?”
爱香询问玲美。
“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啊!到底……。”
“爱香,我希望你可以老实说。”
玲美站在爱香的面前,不但不回答爱香的问题,反而反问她:
“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拼命读书的话,你觉得,我可以考上驰田学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