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七日,星期五。
铃村恭子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向阳处,一边吃着学生常点的便宜汉堡,一边暗自窃喜。
从刚才开始,学生们就非常紧张,餐厅一旁设置的影印机前,也开始大排长龙。而且她还看到有些学生头发翘得乱七八糟,似乎是连镜子都没照就冲出家门来上学。
学生们仿佛事先串通好似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绝望与苦恼的表情,而视线,则落在紧握住的笔记上。
这景象真是令人愉快。
恭子再也压抑不住发自内心深处的笑意,笑了起来。
“大事不妙了!”
一位把电话夹在肩膀与下颚间的学生,两手捧着放有拉面的托盘,走到她的身旁。
“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个男同学在隔恭子两个座位远的位子坐了下来,并且改用左手拿电话。尽管隔了两个位子,酒臭味还是飘了过来。恭子露骨地皱起眉头,瞪了他的侧面一眼。那男同学的眼皮肿肿的,一副不健康的样子。
“咲田的《实践教育论》不是安全牌中的安全牌吗?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那个山羊胡老师,到底在想什么啊!”
男同学一边喷得到处都是口水,一边继续大声说。他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坐在他附近的这个女人,就是山羊胡老师的助理。听他的口气,应该是连一次课都没去上过吧!果真是如此,不认识恭子也是理所当然。
“唉呀!我刚才得到情报,害我的酒醉一下子全醒了。我慌慌张张地跑来学校,想说看谁可以借给我笔记,没想到那些人全都是一丘之貉!”
恭子将最后一小口汉堡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为了健康着想,她提醒自己至少要咬二十次以上。
视线再往影印机前的那群学生移动,她发自内心觉得,应该好好向这些人学习情报传达能力。
上学期最后一次的《实践教育论》上课,是在今天的第二堂课。咲田教授说明完上学期期末考范围都还不到一小时,看现在这个光景,情报大概已传达到每一个人身上了。
回头想想,恭子现在所热衷的“花草茶会员线上购物网站”,也是托学生的福,才知道有这样的购物方式。由于用很低的价格,就可以买到非常难得一见的花草茶,所以让原本就非常喜欢红茶的她,着着实实地爱上了那个网站。据说在她加入会员后不久,因为媒体大幅的报导,该网站会员人数激增,一度还暂时停止受理会员加入。想想还好自己知道得早——恭子打从心里感谢那个告诉她有这个网站的学生。
啊!一想起那个一笑起来就露出可爱酒窝的女孩,恭子的胸口便疼痛不已。
那个女孩,她已经……。
“喂,认真上《实践教育论》的人,到底有谁啊?你不知道吗?”
坐在隔壁桌的学生,一边用筷子拨弄着拉面,一边发出伤脑筋的声音。
“照这样下去的话,铁定完蛋!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的,要是学分不够,毕不了业,之前的努力,不是全泡汤了吗?”
的确,有可能拿不到《实践教育论》这门学分,是学生作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吧!不管上课出席情况,考试也只要交报告就好。只要交报告,成绩至少会中等。《实践教育论》这门课对学生而言,宛如宾果卡最中间的那个洞一样,是免费奉送的。
就在大家觉得可以轻轻松松喊出“宾果!”时,宾果卡中间那个洞突然卡住了,难怪所有的学生会乱成一团。不过,这叫做自作自受。都是那些自以为这堂课是宾果游戏的学生自己不好,因为咲田教授可从来都没有说过“宾果卡最中间那个洞是空的”。
教授在上学期最后一堂课的今天,对着大家说了以下的话:
——有些学生听到传言,以为不用来上我的课也拿得到学分,在座的各位,应该也有很多人是心存侥幸吧?到去年为止,的确是这样没有错。但是,今年登记上课的学生,和真正出席的学生,两者的人数实在相差太多了,所以我在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登记要上课的学生是一百二十六位,但是结果呢?今天是这学期最后一次上课,现在在座的,居然不到四十位。联谊、打麻将,这些都没有关系。我也希望大家趁年轻的时候,做一些只有年轻时才能做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事情都应该建立在全心照顾好自己课业之后,才有资格去做。由于这学期不认真的学生实在太多,所以我不得不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为了大家着想,我决定自己也应该当一下坏人。今年的《实践教育论》这门课,我打算不要像以前那样简简单单就给所有的学生学分。
因为咲田教授的这番发言,教室里的气氛开始浮动,但还不至于造成骚动。毕竟对认真学习的同学们而言,其实是没差的。
“听说有去上课的同学,好像跟以前一样,只要交报告就OK了。但是像我们这种出席时数不够的人,就要用考试,来决定下学期还能不能继续修这堂课。唉!他好像有记录出席情况。听说这学期的上课,总共有五次小考。不过与其说是小考,其实更像是填写问卷。没想到老师竟然用那种方法来确认学生的出席情况,所以好像连认真上课的家伙,都没有特别察觉到的样子。”
向咲田教授提出这个建议的,正是恭子本人。她从以前,就对学生不认真的学习态度不以为然,所以她不断苦思办法,想给这些彻底堕落的学生来个震撼教育。
履修规定中记载着,《出席时数未满全部上课时数三分之二者,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这学期的《实践教育论》,总共上了十四堂课,所以过去那五次小考都没有参加的人,当然不具备参加考试的资格。这样的计算方式,相信连那些讨厌读书的学生也懂吧?而如果学生因此被认定《不及格》,应该也无话可说吧?但是现在又特别增设一条“只要考试及格者,即认定后期亦可继续修课”,这种网开一面的条例,学生还真应该要好好感谢老师的宽宏大量。
恭子一点都不觉得他们可怜。最近的年轻人行事欠思考,凡事只看眼前。如果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是绝对不会彻底省悟的,所以,这次一定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出的题目,都是课堂上教的,只要上课有好好听讲,一定没问题——山羊胡老师好像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刚刚翻了一下教科书,根本不知道里面在写什么。比那个俄语教科书还难!俄语教科书至少还有插画,可以知道它在讲些什么。”
“请节哀顺变吧!”
恭子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伸手拿取特意留在最后才喝的野玫瑰果茶。
“根本不可能嘛!下星期就要考试了耶!你觉得现在把头埋进这么厚的一本书里来得及吗?——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试试看啊!我是很会做‘神签’的,如果能知道出题方向,说不定可以找到其他更好的方法。”
恭子知道所谓的“神签”,是“小抄”的暗语。别的学校小抄是怎么说的,她是不知道,但是驰田从十几年前——也就是从她就读这所学校开始,便一直沿用至今。而“说不定可以找到其他更好的方法”,指的应该就是“作弊”。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
恭子将茶杯就口,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作弊?呵呵!想都别想!
野玫瑰果茶只有酸味,没有任何其他的味道。只喝了两口,她就把它放回托盘上。
花草茶,果然不是自己冲泡,就难以下咽。
她拿起托盘,慢慢地站了起来,但手肘却不小心撞到放在隔壁位置上的纸袋,袋中的毛线球因此滚落下来。那是她从网路购物上买来的意大利制花式纱线,因为很贵,所以她慌张地将它捡起来。餐厅的地板擦得很干净,所以毛线并没有弄脏。她松了一口气,将毛线放回纸袋里。
“怎么办?怎么办?”恭子通过此起彼落说着这些话的学生身旁,快速离开餐厅。
2
餐厅的对面,是咖啡厅和书店。此时正值午休时间,到处都是学生,非常热闹。
恭子想起今天是《教育课程月刊》的出刊日,便踏进书店。店里的确人声鼎沸,但是客人多集中在放置着一般杂志和漫画的区域,专门书区前则只有小猫两三只。
几乎每次来都是这样,她并不感到吃惊。只不过匆匆一瞥,看到那些站着一边看漫画、一边发出低俗笑声的同学,还是不由得叹气。
她拿起《教育课程月刊》,正准备往结帐柜台走去,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了声音。
“铃村老师。”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担任五十岚昭治教授助理的宫胁光太郎。但是眼前的一幕却令她傻眼——光太郎的手上居然也拿着漫画书。他大概是混在学生堆里,跟他们一样站着看漫画吧!
“你正要去吃饭吗?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
“不好意思,我用过餐了。”
恭子打断光太郎的话后,便转身到柜台前排队结帐。这时,后面传来“光太郎,好糗啊!被甩啦!”的学生挖苦声。
“吵死了!你们这些人。喂!不是跟你们说了吗?站着看书会影响他人,如果没有要买的书,就闪远一点。”
“哈哈哈,光太郎自己还不是站着看书。”
“这……这是我打算要买的书啦!我只是在确认书的内容。”
“那一定要买喔!这一本,不管看多少次,还是很好笑喔!”
“好像真的耶!之前都不晓得,没想到这漫画这么好笑。”
“那,一次要买十二集吗?老板!光太郎老师说要买《怪杰大哥》全套十二集喔!”
“等、等一下啦!这个漫画,有出那么多集喔?”
真是蠢到极点!
恭子一边支付《教育课程月刊》的钱,嘴角忍不住往下沉。她气学生居然敢对大他们十多岁的学校职员直呼光太郎,更气那个光太郎,居然跟着学生一起瞎闹。
宫胁光太郎,是和她同一年考上驰田学院的同期生。还在大学的时候,两个人并不太熟,见了面,顶多点个头、打声招呼。但是后来两个人都考上研究所,毕了业以后,又刚好都留在学校当助理,因为过程相同,所以说话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光太郎是重考才考进驰田学院的,所以大恭子一岁。算起来现在应该有三十三岁了,但是不管外表还是内在,都和刚入学的大一新生没有两样。都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照理说应该不笨才对。但是再怎么往好的地方想,还是看不出来他有在认真做学问的样子。
恭子离开书店,朝着学校最南边、研究室所在的D栋走。这时,后面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
她叹了一口气,站住不动。就算不回头,她也知道站在后面的人是谁。敢这么随便拍她肩膀的人,全校只有一人。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已经吃过饭了。”
她转身朝眼前这个高个儿的男生瞪了一眼。
“没啦!我是想说你吃过饭了,要不要去咖啡厅喝个茶什么的。”
光太郎随意抓着变长的头发,被太阳晒黑的脸庞绽放出笑容。他腋下夹着十多本漫画书,一定是被学生起哄,最后只好买下的。
“要喝茶的话,在研究室喝就好了。”
恭子冷冰冰地说。
“你在忙吗?”
光太郎圆圆的眼珠子很可怜地转动着。他老是穿同一件外套、不管头发还是胡子都任它随意乱长、讲起话来也不文雅……,怎么看都不会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恭子想不透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学生说“光太郎好可爱喔!”而且还一副爱慕的模样。如果只是看他的眼珠,的确是像小狗一样可爱,但是如果光是这个原因就让他大受欢迎,那么长得像斗牛犬的五十岚教授,在驰田学院不是要成为偶像了吗?
“如果有什么话要说,能不能请你说清楚?”
恭子的语气不是很客气。
“光太郎,从中午开始,变得好热呢!”
一位身着黑底白蕾丝飘飘装的学生,迅速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她的头上,还别着黑色蔷薇造形的发饰。这样的打扮,看得恭子目瞪口呆。一点都不是来大学读书应该有的装扮!还是这位同学刚好正在研究中世纪的欧洲,所以才把自己搞成这样?
“如果有什么话要说,那我在这里先请教你——。”
目光从奇装异服的学生那里转回光太郎这边,恭子这么说。
“宫胁老师,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奇怪?为什么一直纠缠我呢?”
“这……,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说得像跟踪别人的登徒子一样。”
他一边用食指轻轻地抠着脸颊附近,一边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我……只是想和铃村老师再亲近一些……。”
“你是在调戏我吗?”
她是真的生气了,口气自然也变得很差。
“调戏?怎么会呢?绝对没有。”
同时摆动双手与头部,光太郎十分当真,连忙否认。
“总之,我有急事,先告辞了。”
转过身,恭子再一次——不,这一次是快步离开。
大约在半年以前,他们之间还是那种见了面,只随便交谈二、三句话的关系,没想到半年后,他居然变成这副德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居然还说出“只是想和铃村老师再亲近一些……”这种话,真教她不知如何回应,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调戏。
“真羡慕你这么忙耶!哪像我,无聊得发慌。”
光太郎快步跟上恭子,固执地继续找话说。
“就算再怎么无聊,你和学生混在一起站着看漫画,甚至还看到哈哈大笑,不觉得这种行为有待商榷吗?”
“为什么?我觉得,站着把整本书看完是真的很过分,所以你看,我把整套都买起来了啊!”
“我要说的是,我对你看到忘我的样子不敢苟同。”
恭子视线朝着前方,速度丝毫未减,如此回答。
“喔,真的很遗憾耶,这本书,真的很有趣说。学生刚向我推荐时,我也是半信半疑哪。啊!不然这样好了,我借你一本看看,包准你会笑到不行。”
“我不看漫画这种无聊的东西。”
这种低能的对话到此截止!
恭子决定不再与光太郎纠缠,便停下脚步,将脸朝向光太郎。
“什么?铃村老师不看漫画啊?”
光太郎嘟起嘴,仿佛要表达他是打从内心感到十二万分吃惊。
“从出生到现在,一本都没看过。”
“真的假的?不是开玩笑吧?”
好像看到珍禽异兽似的,光太郎对她投以好奇的眼光。
恭子点头不语。
“哇!真可惜啊!”
光太郎露出苦涩的表情。
恭子觉得看漫画这种无聊的东西,浪费大好的光阴,才真的叫做可惜。这种显而易懂的道理,根本想都不用想,没想到光太郎居然还拿出来说三道四,真是蠢到极点。恭子对口口声声拼命说“真可惜、真可惜”的光太郎不断投以轻视的眼神。
“你要跟我说的事情只有这些吗?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有急事,在此失礼了。”
恭子撂下这些话,并迈出步伐。
“接下来,会不会很麻烦呢?”
尽管恭子讲得这么白了,光太郎还是尾随于后,这么问道。
“什么事情?”
“今天上课的事情,学生都告诉我了。上课时数不够的同学,不能交报告,要参加考试,是这样的吗?大概所有的学生,都以为简简单单就能拿到《实践教育论》的学分,所以现在全抓狂了。咲田老师出的招还真是狠哪!”
“出招太狠?我倒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本来就应该要做的事情。倒不如说,他以前是对学生太好了。”
恭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让光太郎的脸上浮现尴尬的笑容。
“当然,我也是这么觉得啦!但是学生可能无法接受吧?尤其是那些有可能会毕不了业的学生,为了拿到这些学分,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办法,呵!你看那里——。”
光太郎手指D栋大楼。入口处有许多学生聚集在那里。学生要进入该栋建筑物,必须有学生证以及四位数的密码。密码当然已经告知学生了,但是从入口附近学生们不知所措的样子看来,大概没有人知道密码。他们全是一些平常几乎不到D栋、混得很凶的学生。
恭子和光太郎一接近D栋入口,全部学生的视线,立刻集中到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恭子是那种只要和她说过话的学生,她就一定会记住的人,然而环顾四周,里头没有任何人曾出现在她的记忆档案夹里。看来,这些都是很少来学校的混混。
他们不理会学生,正打算直接穿过入口时,
“光太郎,你来得正好。”
其中一个戴着编织帽的学生笑着走过来。
“我们进不了大楼,正伤脑筋呢!”
“怎么,是你啊!好久不见了。在赛马场以外的地方碰面,还真难得呢!”
光太郎毫无架子地回答。
“怎么样?最近赚了不少吧?”
“零零散散啦!唉呀,这种小事无关紧要啦!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咲田老师的研究室在哪?大家都伤透脑筋呢!”
恭子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为了那件事情而来。
“没问题,我带你到研究室门口。但是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管喔!”
“OK、OK,光太郎,感激不尽。”
一边听着这些话,恭子一边爬上楼梯。咲田教授的研究室在二楼。光太郎紧跟在恭子的后面,而学生们又紧跟着光太郎,长长的一列队伍,一个紧接着一个徐徐前进。如果恭子现在吹着笛子,说不定还会让人误以为她是德国童话里,那个把汉梅林地区的小孩全拐走的吹笛手。
就在爬完楼梯时,她吃惊地睁大双眼。平常这一条安静无声的通道上,现在竟然聚集了一堆学生,而且他们群众的中心位置,就是咲田教授研究室的门口。
“哇呜!好惊人。”
后面传来光太郎漫不经心的声音。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情好得很。
“您是咲田研究室里的老师吧?”
一位戴眼镜的女同学认出了恭子,迅速敏捷地靠了过来。由于声势惊人,恭子倒退了两步。
“嗯……是的,有什么事呢?”
话才刚出口,在场所有的人同时转过头来看这里。
“咲田老师在哪里呢?”
“我们想要和老师说话。”
“请让我们见咲田老师!”
大家七嘴八舌地讲着自己想说的话,乱哄哄地往恭子靠近。
“你们这副德行,好像在被僵尸霸占的建筑物里迷了路一样。”
说这话的人是光太郎。
“我母亲五月住院……,因为这样才没办法来学校上《实践教育论》。这是情非得已的事情,所以能不能不要考试,让我交报告就好了呢?”
这些走投无路的学生,一个人先开了头,其他人便跟着讲理由,一场找借口大赛,就这么展开了。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所以绝对不能没有这个学分。您可不可以帮我们求情,请咲田老师放我们一马?”
“我总共出席八次,可是那八次老师刚好都没有举行小考。有些同学碰巧就只有那五次小考有出席,却可以幸免于难。我出席的次数比他们多,这样不是不公平吗?”
“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以后会好好用功,这次请原谅我们吧!就这次。”
真是够了!如果有时间来这里苦苦哀求,还不如用这个时间来背书,就算是多读一页也好。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在找借口、讲理由,这样只会让老师对他们的印象更不好,这些蠢才,难道连这个也不懂吗?
其中还有一个学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居然还带着咲田教授最喜欢的紫苏烧酒来。想要用酒来贿赂老师,真是太没有常识了。
“你们这些人,可不可以清醒点!”
恭子终于忍不住大声斥责了起来。顿时,四周鸦雀无声,时间仿佛静止在那里。
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你们跟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是一个助理而已。”
“那,请让我们和咲田老师见面。”
一位脸上有青春痘的男同学低声说。
“见面?见面要说什么?”
“我们要跟教授说,这样的做法,我们无法接受。这样偷偷记录出席情况,一点都不公平。这样会让我们觉得教授以玩弄我们为乐,这是对学问的一种冒渎。”
听到这些话,恭子再也忍无可忍了。
“你们这些人,简直是无可救药的白痴。”
学生们的表情,各个愤恨不平。
“铃村老师——。”
“请你闭嘴。”
恭子打断光太郎的话,对那些脸上尽是不满表情的学生,狠狠地一瞥。
“你们这些人,是错把大学当作休闲娱乐的场所了吗?不来上课却只要学分,只求毕业,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你们这些人根本不了解咲田老师上课的内容——不,你们根本就连想要了解的欲望都没有,只想要平白拿到学分,实在是太夸张了,这才叫做对学问的冒渎。教授以玩弄你们为乐吗?开什么玩笑!他就是觉得你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希望你们认真学习,才会这样处理,不是吗?为什么你们不懂呢?”
恭子说得慷慨激昂,眼眶一红,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急忙擦拭眼角。
可耻!恭子真想这么大声喊叫。虽然她对这些有气无力的学生本来就不抱任何期望,但是真的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够烂到这种程度。
“你们上课的时数都不够,所以就算不给学分,也无话可说吧?现在老师好心,特别给你们参加考试的补救机会,你们应该要心存感谢,而不是抱怨连连。”
学生们刚才猛烈的声势不知跑那儿去,现在一下子全安静了下来。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认同恭子的话,他们只是不想招惹激动的她而已。“再这样下去,她一定没完没了。”学生们一定是做了这个判断,才识相的闭嘴。
“就是这样,没错!解散!解散!大家都解散!离考试还有两个星期,大家好好坐在书桌前用功啃书吧!啃得太过头,牙齿啃坏的,牙医由我来介绍。”
恭子刚才那番话,让周围的空气凝重得几乎教人窒息,幸好光太郎说了这些话,才化解了尴尬。
“光太郎,你的话好冷喔!”
“你以为这种旧石器时代的笑话,可以缓和我们的情绪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谩骂着,但是表情也渐渐缓和了下来。就这样,他们从恭子的面前一一离开。
在学生全部离开后,恭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在咲田教授的研究室前面。
被光太郎看到刚才情绪失控的那一幕,恭子觉得很不好意思,根本不敢直视他。恭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谢谢你刚才帮了我。”
她只说了这句话。
“我是了解铃村老师你忍无可忍的心情啦!但是那些家伙都还是长不大的孩子,你用否定的字眼跟他们说话,根本没用哪!就算你掏心掏肺也没用啊!”
这种事情,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因为在咲田教授的著作里,经常提及。
恭子将卡片往刷卡机一刷,正准备伸出食指输入密码开门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从门的缝隙中,看到咲田教授半弯着腰,探出了头。他往走廊方向东张西望,维持半弯腰的姿态,抬起头注视恭子的脸。
“学生们都走了吗?”
咲田老师悄声问道。
“是……是的。”
“总算肯放弃了啊!”
他一边抚着胸口,伸了伸腰,然后把门打开。
3
“当我一边吃着便当、一边呆呆地看着窗外时,突然看到那些脸色大变的学生变成一个小团体,往这个建筑物逼近。才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时,这下子房间大门突然一阵敲打声……,把我吓到说不出话来。”
往沙发上一坐,咲田教授眼镜后面那细小的眼睛不知眨了多少次。仿佛在配合眼睛似的,教授鼻下那自豪的小胡子也跟着摇动。而桌子上面,则放着和《凯蒂猫》及《小熊维尼》人气三足鼎立的卡通人物《呱呱小青蛙》。
“您假装不在吗?”
“对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如果打开门,不就等于把一只小羊放进饿狼群里面?”
恭子一边叹气、一边垂下肩膀。咲田教授之所以不想出现在学生面前,并非担心遭到学生报复。因为她很了解,咲田教授的个性不够纤细,不是那种会在意这种小事情的人。
恭子担任教授的助理到现在,几乎天天都待在研究室,和教授可以说熟到不能再熟。搞不好她和教授相处的时间,比他太太和他的还要长。所以,她非常了解教授的心思。教授会假装不在研究室里,一定是嫌麻烦,不想听学生们七嘴八舌,说一堆无聊的借口——八成是这样没错。
“啊!新的毛线送来啰!”
看着放在研究室一隅的纸袋,教授开心地这么说。他的笑容,和孩子一样天真烂漫。
“颜色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会打出什么样的毛衣,现在就开始期待哩!”
恭子微笑,走近橱柜。
“要不要喝茶呢?”
她拿出花草茶,这么询问。
“好,麻烦了。”
“今天晚上好像会突然变冷,我加一些可以预防感冒的花草茶下去喔。”
恭子泡的花草茶,里头含有可治愈流行性感冒的紫锥菊,以及具有镇定效果的菩提花。先将两者以七比三的比例混和,再滴上一点香料,恭子独家配制的综合口味花草茶便大功告成。
“看可不可以再帮我加一些具有战胜坏学生怨气功效的叶子下去。”
教授苦笑着说。
“哇!是铃村老师独家调配的花草茶啊!我也可以来一杯吗?”
不请自进的光太郎在进了研究室之后,像看到珍宝似的盯着书架上的教育书籍猛看,这时候居然还厚着脸皮伸手要茶喝。因为光太郎刚刚帮忙打发走学生,所以恭子也不好意思冷淡地赶他出去。恭子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连自己的份算下去,总共倒了三杯花草茶。
“话说回来,教授您这招还真是狠哪!”
视线从书架上的书籍转移到咲田教授那里,光太郎这么说。不过再怎么看,光太郎的表情都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仿佛事不关己。
“从学生仰慕的《咲田神》,到现在这个样子,在心境上,到底有什么转变呢?”
“拜托,哪有人崇拜仰慕我啊?学生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当神仰慕过。他们只是各取所需,觉得我好利用而已。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把我当成宝来看哪!”
把身体沉进沙发里,教授用自嘲的口气如此说道。
“先不管‘神’的定义是什么,这次的事件应该另有隐情吧?”
才觉得光太郎是不请自来而已,现在居然还提出问题,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吧!
恭子在客人专用的茶杯里,死命地滴了不少“沙棘精华液”。沙棘是一种在蒙古和西藏沙漠地带等生长环境严苛土地上,所成长的落叶灌木,酸味强烈,不少喝过的人都忍不住发出哀鸣。
“之前咲田老师常常抱怨出考题麻烦、改考卷更麻烦,现在却要让学生参加考试,真是罕见哪—。”
“理由我已经在上课时告诉大家了。今年的学生特别不认真,简直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所以我才想要改变一下做法。”
“是这样啊。”
光太郎含笑离开书架前。
“看来,我们家的老师也该向您看齐了。他老是漫不经心地说:‘来上课的人数在描完二次曲线后持续减少,再这样下去,今年内会变成负数。’我看他若不积极一点,好好想个对策的话——。”
他这样的说法和口气,多少有点批评教授的意味在里面。
一边听着他的话,恭子把茶杯摆放在桌上。从赤褐色液体涌上来的热气,立刻让教授的眼镜起了雾气。
“你也请用茶。”
恭子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呼唤站在书架前的光太郎。
“啊!不好意思。”
他一边抓着头,一边用像是表演单口相声者要上舞台时的走路方式,蹑手蹑脚地走近沙发。
“哇!这就是铃村老师调配的花茶啊!从以前就一直听说很棒,今天终于可以喝到,好感动哪!”
光太郎重重地往沙发坐下,一边说着肉麻的马屁话,一边伸手拿起杯子。
“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恭子并未掩饰心中不悦,淡淡地这么说。
“唉呀,你要喝过才知道有多好。她冲的茶真是好喝得没话说。”
教授说了这些话后,眼睑轻垂,满面笑容地啜饮了花草茶。
“太棒了!”
言语中流露出满足。
“最近要是没喝她冲的花草茶,不管是脑子还是身体,就好像都提不起劲。我有这么优秀的助理,真是太幸福了。”
虽然教授的说法让恭子觉得自己好像只有泡茶这件事受到肯定,但毕竟教授是她最崇拜的人,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教授冲的咖啡也很好喝呢!”
尽管恭子嘴巴上是这么讲,但是实际上教授冲的咖啡只能算是普通。
“不管是花草茶还是咖啡都好喝,咲田研究室的学生真是幸福哪!喔,说到这个,以前好像有个很会泡茶的学生,不是吗?”
光太郎右手拿着杯子,单纯地这么问道。
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恭子连忙背向他们两人。
“啊……,你说的是天童吧?”
咲田教授的声音沉了下来。
“那个孩子不是上我课的学生啦。之前她还只是二年级而已。她只是来旁听。”
“喔,是这样的啊!那她一定是很想当教授的学生啰?真好,她长得还挺可爱的,我们那个讲座,要是有这么可爱的学生就好了……。”
连教授刚刚用“之前她还只是二年级”这样的过去式来说天童,光太郎都没有听出来,迟钝的他,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了,讲到她,最近怎么都没有看到?她还好吗?”
驰田学院有将近五万名学生。光是教育学部也有五千个以上,即使不知道天童芙美子已经往生,其实也不足为奇。不,今年五月有一名学生被卡车撞死的事情,就算光太郎再怎么迟钝,也应该会知道。只是,可能没有和天童芙美子这个人连想在一起吧!
恭子的嘴唇颤动着。即使到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件事情,反应还是无法很正常。
她的眼前一黑,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她用手撑住洗手台,为了克制住晕眩,在那里站了好一下。接着,她听到好像要把她血气吸走的声音。
“她今年春天过世了喔!因为车祸……。”
教授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什么?就是那个时候死掉的女孩吗……?啊!对不起,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的神经真的太大条了……。”
因为太过吃惊,光太郎说出来的话缺乏现实感,反倒像是白日梦时的呓语。
我……
罪恶感犹如紫黑色的迷雾,将恭子的身体层层包围住。
我把她……。
再这样下去,教授和光太郎会怀疑我的。
恭子从休闲外套上紧抓住胸口,死命地压抑住不安的情绪。
突然间,碰地一声,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抬头,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她、满脸笑意的光太郎。
“很好喝喔!谢谢招待。”
“喔,嗯,谢谢。”
恭子语无伦次地回答。
“不好意思,你们这么忙,还打扰这么久,那我告辞了。”
光太郎像个体育系学生般地大声致意,毕恭毕敬地鞠躬,然后迅速走出研究室。
恭子回头看了看桌上。
那加了一大堆沙棘精华液的特调花草茶,居然被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