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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4月23日 (二)
古人说,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另一方面,也说人穷志短。换句话说,除了一小部分的圣人之外,所谓的礼节是填饱肚子之后才会去想的次要问题。这话一点也没错,如果有人抓不到眼前的兔子就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还想要求他去做握紧枪杆之外的事,未免也太苛刻了。
但是,当然,我们不能认为次要的东西就全都是虚构出来的。既然我引用了流行的格言,那就再引用一个: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注:出自《圣经》〈马太福音〉】。这些格言每一句都是活在物质贫瘠时代的人们所留下来的遗产,简单明了,直入人心。简单明了而直人人心的东西,才叫流行。
好了,反诸己身,这便包含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问题在哪里呢?最大的问题,无非在于是否已处身于幸福。当人们一出生便丰衣足食,要让他们懂得礼节荣辱,无论是使之更加丰衣足食,或是将已有的一切加以剥夺后再度给与,都是既不自然又不合理的。以前我看过一篇短篇科幻小说,描写一个什么都有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无事可做,所以爱好自杀。富贵病虽然只是一种说词,但的确也是一种病。
因为有人要求我说点什么,所以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这些。反正我也不期待要求我说话的人会认真听。果不其然,那个要求我的人,也就是被我叫作船老大的女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是啊。”
她向来如此,所以我也不会感到不满。
垂挂在灰白色西装上衣的那束水平齐发虽然不再流行,却反而引人注目。太刀洗的女性朋友好像常劝她剪,但她的说法是:“从我还是个可爱的幼稚园小朋友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着瀑布般秀丽的黑发。现在好不容易留长了,要是剪掉,头发会化为厉鬼来找我。”太刀洗的发质柔顺,而且保养得宜,所以的确是一头如瀑布般秀丽的黑发。她的身形已经比苗条更显清瘦,但颇抢眼,外貌不仅冷峻阴沉,而且还很尖锐,但即使如此,如果叫太刀洗和其他10个人一起比较,只怕另外9个只会脸上无光。她个子高,不过高归高,仍比长到平均男子身高的我矮上一个拳头。她并不渴望孤高,但却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使许多男生为之疯狂倾倒,且据闻女生对她爱慕更甚。像太刀洗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我熟络地交谈,其背景与船老大这个外号有关。
4月将尽,寒气未退,但春雨却毫不客气地来访,而且今天更是特别冷。雨虽不是倾盆而下,但完全没有停止的样子,路上每个人都打着伞。我撑着毫不起眼的大黑伞,太刀洗的则是怎么看都不吉利的暗红伞。一抬头,宽阔的人行道上放眼净是形形色色的伞,以及撑着这些伞、身穿西装上衣的身影。他们都是我们举校——藤柴高中的学生。
这时候,有个撑着蓝色格纹伞的女生,小跑步追过我们。她在我们前方两、三之处回头,微微低头行礼说:
“太刀洗学姊,再见!”
太刀洗轻轻挥手回应,嘴角露出微笑以示亲切,但等女学生一走,便低声冒出一句:
“显然没教好。”
不知为何,太刀洗明明是她的本名,但人家叫她太刀洗,她就不高兴。一入学没多久,为这位太刀洗小姐取了船老大这个绰号的,就是我。原因无他,是太刀洗完全没有新生的青涩感,不管上课、下课,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猛点头打瞌睡。看她的头彷佛在划船似的前摇后晃,一副舒适无比的样子,我便开玩笑叫她船老大。太刀洗似乎很喜欢这个绰号,从此之后我们便开始交谈了。太刀洗主要是倾听的一方,但听了两年都没有怨言,想必我也没有让她感到太无聊吧。而且,偶尔太刀洗也会有一、两句鞭辟入里的发言。我期待的就是她这一、两句话。
放学的路被红灯打断了。人行道上开始聚集起穿制服的学生,清一色都是同学或学弟妹。因为一升上三年级,就会有大考压力,学校也会不时暗示你,但目前的我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在拥挤的斑马线前,船老大的暗红色雨伞撞到旁边学生的深绿色雨伞,雨水喷到了我的脖子。太刀洗不经意地看着用指尖弹开雨滴的我,在信号变成绿灯的时候提议:
“要不要从不动桥走?”
大概是想走跟平常不一样的路,好避开人群吧。虽然人群对我不造成任何妨碍,我还是默默同意了。
我们离开大路走进小巷,人影顿时少了很多。学生立刻只剩下我们两个。没有划行车分向线的马路两侧有住家,从屋檐落下的大滴雨水敲打着雨伞。风非常冷。明明樱花都快谢了,温度还这么低,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奇怪。因为太刀洗没有催我讲下去,我便默默地走着。我们之间常有这种情况,所以沉默不会让我感到压力。偶尔经过的汽车在湿漉漉的路上溅起水花。每次都弄湿了我的裤脚和太刀洗的袜子。
藤柴高中位于藤柴市。
藤柴市号称有10万人口,实际上好像更多一点。藤柴市是地方枢纽,为这一带的文化、经济、政治中心,简而言之就是地方都市。不靠海,北部有山。这个城市原本因林业而兴起,但林业也已衰退,现以观光为主要产业。空前的好景气也让这个城市分了一杯羹。因此常听说市政府会善用这分利益,开辟北部的山区,兴建新的高尔夫球场。
市区的正中央有一条叫迹津川的河流过,大致以此为界,河北侧为旧市区,南方则为新市区。旧市区中尚存日本近世(约16、17世纪)以来的街道,是藤柴市之所以成为观光都市的命脉。简言之,一介地方都市藤柴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并未成为战略目标,而且幸运地,在近世之后就没有发生过烧毁市区的大火,古老的街区应该是因此才得以保存。
小巷里冲出一辆小绵羊机车。为了让路,我们同时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的。”
“嗯?噢。”
太刀洗开始说话,但并没有往我这边看。
“你说的意思我了解。也许真是这样吧,而且我也不是没有同感。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还算有趣。”
“那真是谢了。”
“不过,我不想承认。”
“……”
“意思是,我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太刀洗没有解释。太刀洗说话总是少了好几句,而我也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了。我们又开始走。
“是吗?如果不喜欢,听听就算了。”
耳里开始听到雨声里夹着河川轰轰的流水声。藤柴高中不在新市区也不在旧市区,而是位于农田广布的郊外。我和太刀洗不管是在学校或家里之间往返,都必须过河。古老的木造瓦顶房之间的小巷窄得彷佛是给猫散步专用的,穿过之后,很快便来到不动桥。这是一座老桥,黑黑的木头巧妙组合成桥墩,桥面上铺了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柏油。因为这是行人专用桥,所以桥身很窄。两个人并排行走,会撞到彼此的伞。
我们开始过桥。才不过两个人走在桥上而已,桥就明显晃动,简直像“不动桥”这个名字是故意取来博君一笑似的。接连不断的雨,让迹津川的水位比平常来得高。轻轻撞一下栏杆,木头便缺了一块。这种老旧程度就算过桥时轰隆隆地被流水冲走也不足为奇。如果真的没过完就被冲走,那也只好自认倒霉,静静地去阴间报到。
无意中抬起视线。
我发现对岸有人。
就在已经关门的照相馆那紧闭的铁卷门前,空空如也的橱窗旁,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虽然轮廓纤瘦,但看不出是男是女。可能是发觉我在看,太刀洗也抬起头来,定神往河对岸看。可能是怕被水流声盖过,她的声音有点高。
“……有人在躲雨。”
躲雨,会吗?
这阵雨是春雨,会持续很久,而且今天又相当冷,可是对岸的人影却好像没有带伞。
我们来到桥中央。那个人的身高不高也不矮,黑发及肩,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包包。黑色的,足足有一个人环抱那么大的包包。我总觉得那个人的样子有些奇怪。我思考着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立刻便找到原因。那个人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外套、粉红色的长裤、暖色系的条纹衬衫,再加上红色的毛线帽,对穿着的品味有点特异。
“船老大。”
“……”
“你看得到那个人吗?”
“看得到啊,我没说吗?”
我们已经过了桥的四分之三了。我觉得对面的人影也在看我们。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河边的道路上不管是左岸还是右岸,除了我们和那个人之外没有半个人。
我确定了。
“不是日本人……不是黄种人。”
“白人?”
’好像是。”
太刀洗微微偏着头。
“那你说不是日本人就太武断了,也有可能已经归化了啊。”
“这用看的哪看得出来啊。”
若只是外国人就不稀奇。藤柴虽然是个地方都市,但也经常看见白人、黑人、黄种人等外国人的身影。但是,一个落单的外国人在远离市中心的这个地方独自躲雨,那就很稀奇了。
那个人看起来好像缩着身子,抬头看天色。
“他好像遇到麻烦了。”
“好像。”
“船老大,不好意思,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守屋。”
太刀洗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看着我。
“你很爱管闲事哦。你那把伞不便宜吧?”
她在刹那间便看穿了我想做的事。这种事经常发生,所以我并不吃惊。
“不会啊,很便宜,特价品。”
我露出苦笑,加了一句:
“这只是小小的亲切。”
太刀洗并没有说你这是大大的鸡婆。
我们过了桥,直接走近那个人。
看来,那是个女人。黑眼、黑发,轮廓略深,所谓“白人”的特征并不怎么明显。脸型有点瘦长,鼻梁高挺,大大的眼睛上有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毛。整体而言,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脸上虽露出倦容,也带着旅途征尘,但五官清秀,感觉可爱多于美丽,而且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坚强。原本望着天空的脸,朝向逐渐靠近的我们。
太刀洗也跟在我身后走过来。那个人感觉有点警戒,似乎对我们有所提防。为了要让对方安心,我堆出笑容。在雨中嘴唇明明不可能干渴,我却在嘴里舐了舐,以从来没有实际派过用场的考试用英语问:
“May I help you?”
我自己也觉得发音还不赖。
但是,对方仍然是一脸的警戒与困惑,没有回答。我再靠近一步,她的右手便向后拉,像是左手准备出拳般摆好架式,一副要动手就放马过来吧的样子。她显然是误会了。于是我换另一种说法再试一次:
“Are you in trouble?”
还是完全不通。对方似乎不知如何反应,她疑惑地说:
“ko ste Vi?”
“唔……Do you need any help? What's the matter?”
我比手画脚,一个劲儿问她是不是有困难。我好像在无意间挥了伞,雨水喷到太刀洗。她皱起眉头,把应该是被我喷到肩上的雨水拍掉,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没有用。”
一说完,女孩的视线便转向她。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觉吧,但她的警戒之色似乎冲淡了。还是同性比较令人安心吗?我心里这么想约时候,太刀洗插身到我前面,不改她一贯冷漠的态度,说:
“……伞借你吧?”
话声才落,女孩的表情便松懈下来,低头行礼。声音带着一点鼻音:
“谢谢。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了。遇到会说日文的人,真是太好了。”
……简直是诈欺嘛!太刀洗转头面向茫然的我,脸上是强忍住笑意的奇特表情。
“以为外国人一定会说英文很武断,然而以为外国人不会说日文也很武断。不过,我不会怪你的。”
这么说,太刀洗一看到那女孩听见“看样子没有用”的反应,便判断她懂日文了。可是!这也太过分了!
她笑了,可见她一定也听得懂太刀洗的话。
“你也会说日文吧?”
我连珠炮地说,几乎形同迁怒:
“当然。应该是说,我只会日文。我的英文很破。”
“我不懂英文。”
“日文倒是满好的。”
“哪里,还差得远呢。”
回答之后,她又对我们笑。笑起来年纪似乎小了两、三岁,活泼取代了坚强。在郁闷的春雨中,这样的表情令人心情为之放松,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你来自哪个国家?”
“来自?”
啊啊,呃——
“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她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但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才回答。
“Jugoslavija。”
“Jugo什么?”
太刀洗插进来。
“Jugoslavija。对不对?”
“Da. Socijalistika Federativna Republika Jugoslavija.”
是个没听过的国家。不对,有听过。长这么大,没听过的国家实在也没几个。但是,这国家到底在哪里啊?
“船老大,你知道啊?”
凭太刀洗的程度,想上哪个大学、哪个科系都没问题。但是,她给我的回答却很含糊。
“要看你所谓知道的程度。”
“你知道那在哪里吗?。
“……东欧。”
“东欧?芬兰?”
“那是北欧。我想是在保加利亚那一带。”
脑海里浮现了地图。从西边的伊伯利亚半岛开始,葡萄牙、西班牙,跨越庇里牛斯山脉之后是法国、比利时、荷兰、德国、瑞士,南边有义大利、义大利附近的小国,往东是奥地利、波兰。再往东则是……
“……”
奇怪了。地图跳到中东。以色列、伊朗、伊拉克、科威特。就连这一带,也是因为今年初又发生了两伊战争,才刚好留在我的记忆里而已。这中间完全是空的,在我的记忆里付之阙如。那么,希腊到哪里去了?
“东欧啊、东欧,欧洲的东边……”
“我说,守屋,也许应该说是中欧才对。”
她做了一个我认为实在没什么意义的订正。但是,女孩却立刻摇手:
“谢谢你这么费心。不过,说东边就可以了。我不喜欢西边……嗯,我并不喜欢西边?”
“你是不是想说,你不算喜欢西边,是吗?但也不讨厌。”
“Da!”
她以在日本听不到的独立词高声赞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种气氛也感染了我。
不过……
“原来如此,跟英语的确沾不上边……不过,不管这些了。这个给你用。”
我把伞拿给她。雨当然还是不停地落下来,但太刀洗完全没有要把自己的伞分给我的样子。没办法,我只好借用南斯拉夫女孩身边的屋檐。她接过雨伞,比刚才更周到地低头道谢。
“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
然后,视线落在手中的雨伞上。
“……我要怎么还这把伞呢?”
“哦,不用了,给你。伞和书都是借了就不会回来的东西。”
“这真是个非常有趣的想法。那么,谢谢你了。”
她再次行礼。
那把铁骨雨伞是男用的,当然很大。但是,看看她、她撑的伞以及她脚边的大包包,这把伞显得不太够用也是事实。要用她那双细细的手臂勇闯日本名产——春雨前线,似乎有些强人所难。她粉红色长裤的裤管已经湿透了。
反正太刀洗都说我爱管闲事了,那再多管一些也不算什么。于是我问:
“接下来你准备要上哪儿去?”
但她却皱起眉头,陷入沉默。刚才也是这样,不过她好像听不太懂文诌诌的敬语。我直截了当地重说了一次:
“你要去哪里?”
“……”
“听不懂吗?”
她摇摇头。看来,在南斯拉夫表示不明白的时候也是摇头。也或者,日本人会这么做,其实是受到欧洲文化的影响?
“不是的,你的日文我听得懂。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迷路了吗?”
她对太刀洗的问题也一样摇头以对。
“不是的。嗯——说来话长。不过,简单地说呢……”
接下来她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大概是在搜寻最适当的语汇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和太刀洗对看一眼。东欧来的流浪者?我们的表情一定很奇怪,所以她像是要挥开香烟的烟似的,摇着手收回前言。
“就是啊,嗯——是有原因的。其实,我现在流落街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穷途末路。”
她用了很文章式的词汇。不过,也许使用母语以外的语言就会这样。只会用母语的我无从判断。总之,来自南斯拉夫的她显然遇到了困难。我把音量降低到只有太刀洗听得到:
“怎么办?”
问太刀洗根本是问错人。她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
“守屋想怎么做,就请便吧。”
“要是不管她,晚上一定会睡不好。”
“那就麻烦了。我最讨厌失眠了。”
“你可以再陪我一下吗?”
“咦,你不是要我送你回家吗?”
我以摇手代替道谢,转身面向南斯拉夫女孩。脸上努力摆出无动于衷的表情,当然,这是为了遮羞。
“有句俗话说,送佛送上西天。”
’送佛什么?”
她一脸不解,但我并没有回答,而是指着旁边的巷子。
“站着说话不太方便。从这里走出去就是商店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边喝点热的东西、一边听你说事情的经过,好吗?”
“他愿意帮你。”
太刀洗加了一句。
我开口提议之后,才担心她可能会不相信我,但她没有露出半点迟疑的样子,很干脆地行礼。
“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
可能是赠伞之举赢得了她的信任,对于我担任挑夫的工作,抱起她的包包之举,她也微笑默许。
我们穿过小巷,进了咖啡店。其实,这不是一家会让人想再三光顾的店。店里到处摆满了车、船等个人兴趣的照片,因为数量过多而略显低俗,常客和老板高声聊天也令人不满。而且更糟的是,三明治很难吃。可是,距离遇见她的照相馆最近的店就是这家。
现在是雨天的傍晚,所以客人只有我们3个。明知这么做有点不适当,但我还是忍不住用热手巾去擦被雨打湿的脸。南斯拉夫女孩也脱下红色的毛线帽,擦掉从黑色刘海所滴下的水滴。头发的发质看起来有点硬。只有太刀洗一个人没有用热手巾,而是拿暗红色的手帕轻拭肩膀。
我们先以咖啡平静一下心情。南斯拉夫也有咖啡吧?她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说了这句:
“日本的Kafa好淡啊。”
听她这么说,我拿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
“……我觉得这满普通的。”
“如果这样叫淡的话,那么南斯拉夫的咖啡一定很浓了。”
“是的。而且这个好苦。”
看来,南斯拉夫的咖啡比日本的咖啡浓,而且不苦……那是什么样的咖啡啊?
咖啡不是当前的问题。
因4月雨而受寒的身体稍微温暖了之后,我切入话题。
“那,你……一直说你也很怪。该怎么叫你呢?”
她微微一笑。
“请叫我玛亚。”
玛亚、玛亚。我在嘴里低声念上几遍。的确,这不是日本人的名字。我把眼前的白人少女的模样和她的名字连结起来。然后,对了,这可不能忘记。我刻意咳了一声,稍微端正一下仪容。
“玛亚,我是守屋路行。守屋、路行。请叫我守屋。”
“我是太刀洗万智。你可以叫我万智或船老大。”
我们两人轮流报上名字的时候,玛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她指着我:
“守屋。”
指着太刀洗:
“万智。我记起来了,不会忘记的。”
那真是谢谢你。我喝了几口咖啡。
“那,玛亚,你遇到什么困难呢?如果是小问题,也许我们帮得上忙。所以,可以告诉我们吗?”
我尽可能使用简单易懂的日文,但一刻意这么做,就发现这样真的很难讲话。而且,说出来的话也跟平常没有两样。我不禁想起作茧自缚这句话。虽然我想即使不必花这种心思,玛亚的日语会话能力也有相当的程度,但一开始总得先摸索一下。所幸,努力似乎有了结果,我们的对话很顺利。
“好的。嗯——先说我的事情。”
玛亚先做了一个开场白。
“南斯拉夫不是一个有钱的国家。所以,南斯拉夫要和有钱、有资源的国家学习。这就是我爸爸的工作。在我更小的时候,就跟着我爸爸去过很多国家。
“然后,我爸爸在日本也有朋友。现在,我爸爸来到日本的时候,我就要去那个人的家借住,预计住两个月。可是,我来到这里,才知道他已经死了。我说我流落街头,指的就是这件事。”
“你爸爸呢?”
“他不在首都。嗯——最大的州都。”
首都以外,日本最大的都市……
“……大阪?”
“Da! 就是那里。”
“那,你就到大阪去啊?”
这么理所当然的结论,实在不需要犹豫。但是玛亚坚定地说:
“不行。我爸爸工作的时候,我就在那个国家学习、生活,这是我和我爸爸的约定。我没有脸回去。我去大阪的时候,就是回南斯拉夫的时候。”
“……原来如此。”
她的日文有些地方还是怪怪的,但我多少了解她的处境了。而且,我也了解到玛亚大概很顽固。何必在异乡漫无目的地任凭风吹雨打,抛开自尊去投靠爸爸不就好了?虽然这种精神的确令人敬佩……
亦即,玛亚的问题在于找到住处。
“玛亚原本在这里要拜托他照顾的,是谁啊?”
“一个叫作壹屋泰三的人。”
“不能拜托他的家人吗?”
我并没有用遗族这个字。用不着故意用她不懂的字吧。
玛亚又摇头。
“壹屋泰三没有家人。”
那就没辙了。
我一边伸手去拿咖啡、一边向太刀洗耳语。
“要帮她介绍民宿吗?”
“你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民宿?从她的话中听起来,她身上应该不会有太多钱。”
“问题终究是钱啊。”
太刀洗对我的话点点头,便单刀直入地问:
“玛亚,你一天的住宿费预算最多大概多少?”
“对不起,住宿费?预算?”
你也体贴一下别人好不好。我插嘴把她的话重说了一遍:
“如果要付钱给住的地方,你一天最多能付多少?”
玛亚点了两、三次头,想了一会儿之后,稍稍垂下视线。
“我想一定不够,大约1,000日币。”
我们对看一眼。再怎么样1,000日币都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只供住不供餐的地方,一个晚上最少也要4,000日币以上。也许是察觉到我们的神情,玛亚的脸色也蒙上乌云。
“没办法吗?”
一瞬之间,我想到打工这件事,但就算我是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也知道没有工作签证的外国人是不能在日本工作的。我也听说有些人不顾这个规定照旧工作或雇请这样的人,但身为高中生的我当然没有这种门路。更何况,听玛亚说起来,她父亲是公家机关的员工,非法工作更要不得。
“无能为力。”
太刀洗很快就举白旗。
但是,我并不想立刻就放弃。正因为明白实际上无能为力,所以更不能如此轻易地让无能为力成为事实。反正,只要有住宿设施肯以免费或者是几近于免费的低价,收留玛亚两个月就行了。饭店、旅馆就不必说了,民宿也很难。青年旅馆?可是要住两个月,一天1,000日币。
慢着。何必一定要住宿设施呢?
搞半天,事情很简单嘛。我向太刀洗堆出笑容。
“船老大。”
“干嘛?装出那么恶心的表情。”
……先忍着点。
“你家有没有空房?”
“Homestay?”
但接下来马上就是:
“我家不行。不是我小气,是我家没这个能力……在问别人之前,守屋,你家呢?”
我家啊。我差点就脱口回答没问题,但既然我会开口问太刀洗,其实心里便已明白自己家是不可能的吧。两、三天也就罢了,两个月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说别的,我在我家根本没有发言权。
但是,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
“嗯——有办法吗?”
“稍等一下。”
总之,只要找到一个家里的状况能够容许多住一个人,而且愿意接受玛亚的人就好了。这个理想的人选在哪里?
我知道自己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我小口小口地把咖啡喝光。手上拎着空杯子把玩。我们终究是无能为力吗?
“いずる。”
太刀洗突然低声说。
“嗯?”
我一问,太刀洗彷佛对咖啡杯对话般地说:
“いずる应该会愿意吧。你认识いずる吧?”
我点头,同时有恍然大悟之感。白河いずる是个好主意。
白河家在以观光为主要收入的藤柴市经营一家名叫“菊井”的旅馆。虽然没有以前的本阵那么气派,但至少有胁本阵【注:“本阵”是在日本江户时代,指定为专供诸侯住宿的旅栈,原则上一般人民不可投宿。“胁本阵”则是为本阵不敷使用时所备,一般人亦可投宿。规模较本阵小,但格式相同】的程度。而住在里面的白河,为人则是善良得令人为她担心。她应该会愿意考虑一下这件事吧。我和白河是同一个委员会的,也会彼此照应。但我倒是不知道太刀洗和白河之间也有交情。顺便交代一下,船老大这个名称自有缘由,但白河和白河夜船【注:日本的四字成语,意指因熟睡而一无所知,或指不懂装懂】可没有关系。
“原来你跟白河很熟啊?”
“也说不上很熟,就是认识。”
“既然这样,就打电话给她。希望她已经回到家了。”
“我想应该已经到了。”
“可以拜托你吗?”
太刀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嗯了一声,抬起视线:
“……交涉的时候,应该要尽可能提高成功率吧。”
“嗯,是啊。”
“既然这样,就由守屋去打。”
“好。”
点头答应之后我才发现:
“为什么是我?”
太刀洗还我一个不太像她的作风的暧昧笑容。
“我欠いずる一分人情,现在不太好意思拜托她。”
哦。虽然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的来龙去脉,但由我去打电话也一样怪怪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打电话给白河过。
“不好意思,麻烦你。”
说这话的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但若是太刀洗的话就没办法了。好吧,一开始要管闲事的人是我,而且她的话也有道理。我对耐心等候的玛亚交代一句:
“我去打个电话。”
便从沙发上起来。店门口旁有个公共电话,我从钱包里拿出两个10圆硬币。
啊,要先查出电话号码才行。从住址来找应该比较快吧。
打到“菊井”旅馆的电话铃响了3声之后便接通了。那里家用电话和店面电话似乎是同一条线,我在电话簿里查的是白河的名字,接听的人却是这么说的:
’菊井民艺旅馆,您好。”
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但我对那沉静平和的声音与缓慢的说话方式有印象。不过,我还是维持礼貌:
“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扰。我是藤柴高中的守屋,请问いずる石同学回家了吗?”
“……守屋?”
“帮忙家里的生意啊,真伟大。”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害羞了。
同哪有什么好伟大的。不过,真难得,守屋竟然会打电话来。”
“我想这是第一次吧。”
“是吗?也许吧……那,是有什么事吗?”
“对了。其实是有件事想问你能不能帮忙。”
我先做了这段开场白,清了清喉咙。
我大略地告诉她玛亚的事情。对于南斯拉夫这个国家,白河好像也只知道名字而已。
我把我们因为一点因缘认识了玛亚、她在日本失去投靠之处又缺住宿费的事情一一告诉她。白河一边听、一边附和着我的每一句话。
白河人很好,很难找出她的缺点,如果硬要说白河有什么事情让我感到不耐的话,应该是她的迟钝吧。一和二都已经说完了,她才惊觉接下来是三。但是,当我告诉她我没办法帮玛亚找到住宿地点的时候,她总算好像听懂了。
“也就是说……”
等我把话说完,白河说:
“你要问我,我家能不能收留那位玛亚?”
我无法立刻承认,虽然大致是这个意思没错。
我稍微想了想。
“对,但是你没有义务非要这么做不可。再说,这是玛亚的问题,也没有由我来拜托你的道理,所以我不会硬要你收留她。你只要当作我是来告诉你有这么一回事,问你的意见,这样就好。”
听筒传来轻微的笑声。白河笑的时候,会遮住嘴悄悄地笑。
“很像守屋会说的话。”
“……”
这应该不是称赞吧,我想。
“嗯,她会说日语,对不对?”
“会。”
我想了想,又加了几句:
“促音,还有,有时候鼻音会说得不太清楚,不过一般对话没有问题。”
“会说就可以了。”
然后白河毫不迟疑地保留了结论。
“嗯,你说的我知道了。我是很想答应,不过,还得考虑店里的事,我去问问看。如果家里答应了,大概会请她帮忙做一点工作。30分……20分钟之后,你再打给我。还有,不管能不能答应,雨下成这样,我都会拜托家里开车过去接你们。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告诉她店名。
“开委员会的时候来过一次,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嗯,那家三明治很……”
我对不好意思把话讲完的白河伸出援手。我小声地说,免得被那个凶巴巴的老板听到:
“难吃的店。”
白河好像又笑了。
“那,等一下就麻烦你了。”
电话退回了一个10圆铜板。怎么样?太刀洗问我,但我以和玛亚对话来代替回答。
“玛亚。”
不知道是神经大条还是生性乐天,玛亚一派闲适地享受非南斯拉夫式的咖啡。听到我叫她,才终于把杯子放下。
“Da!”
“我跟一个可能可以提供你住宿的人问过了。”
“是。”
“如果她答应了,就不会花太多钱,但是相对的,你可能必须帮忙做一些没钱拿的工作,这样可以吗?”
玛亚没有丝毫迟疑,立刻点头。
“我也比较希望这样……谢谢你们帮我这么多,真的很感谢。”
“那就决定了。在她回覆之前,我们先等一下吧。”
我深深陷进沙发里,伸手去拿咖啡杯,但杯里的东西刚才已经被我喝光了。
从在照相馆前遇见直到现在,就算把我们和她之间无法沟通的部分也计算在内,我还是觉得玛亚的态度很从容。抵达旅行的目的地,却发现原本要投靠的人已经过世,就连这种束手无策的状态,玛亚看起来也不像她自己所形容的“流落街头”。也许这是因为有在大阪的父亲做为最后的依靠,但我想,也许她的这分泰然是来自于她的经验。如果是这样,就算没有我们拔刀相助,玛亚也会自己设法。不,或者她的经验告诉她,会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出现也说不定。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情时,女主角玛亚似乎已经和太刀洗混熟了。太刀洗虽然缺乏一点温情,但并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玛亚果然还是跟女生在一起比较轻松吧。
“万智几岁?”
“18。”
“10、8?”
这次太刀洗也学会体贴别人了,她把双手手掌张开,说:
“10。”
然后再弯起左手的两根手指,说:
“8。”
“嗯——Osamnaest。10、8。比我大1岁。”
原来玛亚17岁啊,那就跟我同年了。我还以为她年纪更小。
“万智是——嗯——高中生,对不对?”
“对。而且也是考生。”
“考生?跟高中生不一样吗?”
“那是高中生的亚种。”
我忍不住插嘴。
“少用特别的说法啦。”
太刀洗果然不懂得怎么为别人着想。不明白的时候会皱起眉头这一点似乎也跟日本一样,玛亚的脸上就是这种表情。但是,在她再度提出问题前,换太刀洗发问了。
“17岁的话,玛亚怎么上学呢?”
玛亚微笑着,骄傲地回答:
“在南斯拉夫的时候会去学校,在其他国家有时候会也去学校。不过现在,你们就是我的学校。”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得一一想起过去曾就读的三所学校。
“这是你第几次来日本?”
“第一次。”
“第一次?那你日文怎么学的?”
“我在Ceska Slovacka有认识日本人朋友。我教她南斯拉夫话,她教我日本话。”
光是这样就能完全掌握一个国家的语言,而且是不同语种的语言?不,就算我再怎么怀疑,玛亚说的的的确确是流利的日文。我联想到那些语言天才的轶事,像罗林森 (Rawlinson) 或商博良 (Champollion) 之类的。虽然我想她应该没有那么厉害。
光在旁边听话手太闲,所以我点了第二杯咖啡。
“南斯拉夫的事情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对于这个问题,玛亚微微偏着头。
“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有点难。”
这个问题的确太过抽象,太刀洗大概也发现了,加上一句:
“这个嘛,像是山很多啦,或是很热啦。”
即使加了这些条件,玛亚还是无法顺利地回答。
“嗯——到处都不太一样。有些地方山很多,有些地方岛很多,有些地方平原很多。”
“没有概括的形容吗?像日本的话,一定会用‘多山’和‘岛国’这种说法。”
“这个嘛,如果是我的国家,山很多。”
这个回答真奇怪。刚才太刀洗讲的应该都是玛亚的国家,也就是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才对。难道不是吗?我提出这个疑问。
“我的、国家?”
玛亚点点头。
然后她把右手手掌伸出来,左手竖起一根手指。
“我知道很多日本人都不晓得。南斯拉夫有6个国家。”
“……是喔。”
太刀洗早一步了解她的意思,晚了一拍,我也懂了。所谓的联邦,就是很多国家的联合。友邦、邦交,邦就是国家。但我想应该不是独立国家,所以问:
“像县那样吗?”
“和日本的‘县’比起来,南斯拉夫的‘Republika’更大。”
“跟美国的‘州’差不多?”
玛亚微微摇头。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Amerika的事。那是我哥哥的工作。”
然后,她露出笑容,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嗯——对了。万智,守屋,其中有一个叫作Crna Gora的Republika,你们知道吗?”
我老实地摇摇头。像我这种脑海中的地图上奥地利和以色列之间一片空白的人,怎么可能会知道,太刀洗也没有知道的道理。
于是,玛亚一副要透露秘密似的把身子凑过来。
“你们可不能不知道哦。我跟你们说真的,Crna Gora和日本正在打仗,也已经下战书了。”
“那是以前的事了吧?”
“不是……现在还是。没有战争结束的条约。”
我听得一头雾水。
玛亚眨眨眼。
“所以日本人不可以去Crna Gora。有朋友从Crna Gora来我家的时候,也告诉我到日本去很危险。俘虏一定要照条约来处置的哦!”
她嘻嘻地笑了。
“……船老大,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想这应该算是玩笑吧,可是我不知道笑点在哪里。既然是交战国(所属的国家)的人说的,应该不至于全部都是编造的吧。可是,玛亚只是笑,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谈话继续下去。
“还有,你问我热不热啊?我的国家很冷啊。说真的,我现在很热。南斯拉夫冷得多了。”
玛亚已经脱下刚才穿在身上的外套,放在身边,把毛线帽放在腿上。把这些衣服穿在身上,就4月而言的确是厚了点,但今天特别冷,如果这样她还觉得热,那么当然是南斯拉夫比较冷了。
“而且,我们很少下雨。这是跟日本比。日本的雨之多非常让我惊讶……不过,跟我的日本朋友所说的不同。我朋友觉得南斯拉夫的人不撑伞很奇怪。可是,日本人好像也不撑伞。”
……这次好像不是开玩笑了。
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我和太刀洗刀同时说:
“没有啊,会撑伞啊。”
“我们撑伞呀。”
同声反击让玛亚不断眨眼,但她立刻恢复笑容:
“是我的话说得不好。说真的,因为南斯拉夫很少下雨,所以很多人没有伞。这件事我朋友觉得很奇怪,说日本人每个人都有伞。对,大家好像都有伞。不过,大家都习惯下雨了吧,就算有,好像也不是每次都会用。”
哦,原来如此,她是这个意思啊。
……没这回事!下雨的时候,有伞当然会撑。就算日本的雨再多,有伞却不撑伞并不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行为。
太刀洗也怀疑:
“这还满奇怪的。”
“那就是说,也有人不是这样罗。”
“……我倒是想问玛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听太刀洗这么问,玛亚微微点头开始说明。果然是有什么缘故才会让她有这种想法。
“我是昨天来到这里的。知道壹屋泰三过世了,我昨晚只好在车站度过。
“然后,今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醒过来,雨还在下。我在大阪掉了伞,觉得很伤脑筋。
“然后我往街上的方向看,看到前面的社区有一个男人出来。他手里明明拿着伞,却没有撑,在雨中跑。看到他这样,我觉得很佩服。因为日本人习惯下雨,所以这种大小的雨他们不撑伞。从哲学来说很有趣。我想既然来到日本,我也必须学习这种哲学。
“如何?我弄错了吗?”
玛亚以充满自信的表情,看看我又看太刀洗。
车站前的社区,这个词不值得大惊小怪。藤柴车站的南口一带和北边比起来,简直跟没有开发一样,也还残留着好几栋公寓。虽然没有社区,但玛亚所说的应该是那些公寓吧。问题是雨伞。
玛亚应该不至于把不是伞的东西看成伞。如果那真的只是淋了也不太会湿的“小雨”的话,也许会嫌撑伞麻烦,个性大而化之的人就可能会这么做。但是,这阵雨从几天前就以不小的雨势不断地下,今天早上的雨也大到不适合让人潇洒地走在雨中。别的不提,那个男人既然是用’跑”的,可见得有不想淋湿的意思。
相对于我的词穷,太刀洗则是一反刚才的态度,一脸无聊地把咖啡杯端到嘴边。
“哦。既然你都看到了,就没错啊。”
她的态度给了我灵感。
太刀洗注意到一点:玛亚所看到的是否为事实。
这两年来,有好几次遇到这类特异的状况时,经太刀洗一解释,就变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足为奇……不,这样说不对。太刀洗只是会把特异的状况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她是不会做解释这种事的。太刀洗不说明也不解释,几乎到了让人以为她是恶意作弄的地步。但是,我想她多半并不是出于恶意.因为这样才是太刀洗万智。
话虽如此,这种态度可以用来对待我或其他熟人,但一直用来对待一个异国访客,则有待商榷。我这么想,便小声地说:
“船老大。”
“干嘛?”
“你告诉玛亚啊!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太刀洗扬了扬嘴角。
“倒装句啊。在玛亚面前还是少用特别的说法比较好吧?”
“我现在是在跟你讲话。你已经发现那个人不撑伞的原因了吧?”
“哎呀,你怎么会这么想?”
“别装蒜了,这时候还装?”
她又笑了,转过来面向我。
“想告诉玛亚的话,守屋,你讲不就好了?要是不懂,就想一想啊?”
来了。的确,既然是我想要这么做,应该是由我自己来。虽然道理上是如此,但人际关系不是这样的吧!应该要再多一点,怎么说?包容?再多一点包容又有什么关系?
明知反驳无用,但话就要脱口而出了。然而在那之前,玛亚已经留心到我们的对话了。
“虽然有几个地方听不懂,不过……意思是不是说,我看到的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所以你们一定要告诉我才可以?”
我不得不点头。
“是吗?那是守屋和万智一点都不知道的事吗?”
她对太刀洗投以冷冷的视线。正面承受的太刀洗看来毕竟不是草木之人,稍微有点在意的样子。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说:
“玛亚,你看到那个人之后,后来又有一阵子没有往他那边看对不对?”
玛亚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公安来了,问了我几个问题。”
“……你去过中国吧?”
“又猜对了!你怎么知道?。
“在日本一般不会说公安,我们叫作警察。先别管这个,玛亚看到那个人之后,那个人应该沿同样的路跑回来才对。”
说到这里,太刀洗把食指和中指并拢,随手指向我。
“接下来,他会告诉你。”
“船老大!”
太刀洗把头转过来。但是,这次她没有笑。她微缩起下巴,以置身事外的眼神透过下垂的刘海盯着我:
“守屋,之前我就想说了,我不讨厌你有强烈的独立意愿,但是呢,依赖心也强这一点我就不喜欢了。”
“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你啊,我说,这种事,以全餐来说只不过是前菜而已。你并不是真的不懂吧?你只是还没思考而已吧?”
我无言以对。的确,我自己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想。
既然被看穿了,我也无可奈何。在张开大眼睛等候的玛亚面前,我双手在胸前交叉,开始思考,以回应她的期待。事实上,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太刀洗说我因为没思考而不知道答案是对的。没花多少功夫,我就有一个很有把握的答案。我松开在胸前交叉的手。
“玛亚。”
“Da.”
这时候我才发现,玛亚手里握着一个之前没有的东西。她的左手拿着封面是深咖啡色的、附锁的记事本,右手是一枝日本便利商店100圆就买得到的便宜原子笔。而且,她的身体好像也比刚才更向前倾了。
“随时都可以开始。”
“……”
“……怎么了?”
“你拿记事本做什么?”
我指着问,玛亚的视线落在记事本上,说:
“这叫记事本,是吗?有很多东西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我说的话没什么好记的。”
虽然玛亚说她对英语一窍不通,却像美国人般竖起食指左右摇晃。
“Ni!……不。”
“不?”
“这要由我来决定。”
我苦笑。好吧,无所谓。
我刻意清了清喉咙。
“呃,首先呢,在日本,下雨却不撑伞的情况的确不寻常。既然你会误会,那么显然那个人并没有穿雨衣之类的东西。他明明有撑伞的必要,却没有撑,这是为什么呢?”
玛亚嗯地沉吟了一声,思索着。我没等她便继续:
“简单地说,就是他没办法撑伞。恐怕是因为那把伞坏掉了吧。”
我偷瞄了太刀洗,她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期待,但她应该不至于在我说错的情况下却不加以订正吧。我觉得放心了一点。
另一方面,玛亚当然没有接受我的说法。
“这样很奇怪。那个人一大早拿着坏掉的伞做什么呢?”
我笑了笑。
“玛亚,我不知道南斯拉夫的规矩,但在日本,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规定垃圾要早上拿出去丢。”
“……垃圾?嗯——不要的东西?”
“对,例如:坏掉的伞。那个人早上出门只是为了丢垃圾。因为收不可燃垃圾的日子比可燃垃圾少,所以能丢的时候就要赶快拿去丢……对,即使没有其他的伞,会淋到一点雨,也要拿出去丢。”
带着要丢的东西,趁清晨一起出门。如果了解内情的情况,那个男子的行动就没有那么奇特了。玛亚会把这种行为当作日本人奇特的习性,说是外国人才有的想法也无不可。
玛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嗯……原来是这样啊。如果是这种原因,我就能够理解了。谢谢你,我差点就弄错了。”
她似乎极为佩服,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振笔疾书。这有什么好记录的呢?我再一次望向太刀洗,她照旧发她的呆。搞不好把任务交给我之后,她就对谈话声充耳不闻了。
突然,她的眼睛好像要看清远方似的眯起来。
“……来了。”
太刀洗看的东西,我也马上看到了。一辆白色轻型厢型车从雨中驶来,一边闪着警示灯、一边减速,接着在店门口停下来。撑着鲜蓝色的伞从前座助手席下车的,是白河いずる。蓝色套头衫的袖子几乎盖住了撑着伞的指尖。
进门牵动门铃的白河看到我,露出微笑,看到我旁边的太刀洗,更是笑开了。
“啊,万智,原来万智也在啊。”
“真不好意思,拜托你这种强人所难的事。”
她一边让手上雨伞的雨水滴落在玄关门垫上、一边向我说:
“抱歉,你们等很久了吧。”
“也不算是让我们等……”
我看看手表。原来如此,距我打电话已经过了30分钟了。看来,我和玛亚说话说到忘了时间了。但是——
“你刚才在电话里,不是叫我20分钟之后再打吗?你跑出来我怎么找得到你啊。”
“……我刚才叫你再打啊?”
“对啊。”
“你打了?”
“抱歉,没有。”
“那就好——也不能这么说喔。对不起。”
她低头道歉。虽然我没有什么事情被耽搁,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玛亚看看白河,又转头看我。
“守屋,这一位就是……”
白河也一样。
“守屋,这一位就是……”
面对这环绕立体声似的问题,我站到她们两人中间:
“白河,这一位是玛亚,来自南斯拉夫。玛亚,这一位是白河いずる,我们的朋友。”
然后,我以眼神询问白河家讨论的结果。
白河点点头,向前一步。
“你叫玛亚,是吗?”
“是的。”
“事情我都听说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到我家来。虽然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还是请你把你的状况告诉我们。我们也会为你准备房间,不需要付钱,不过希望你能帮忙洗碗打扫。”
玛亚喜形于色。
“谢谢你!请务必让我到府上打扰。”
然后,她伸出右手。这是现今全球通用的友好表示。白河有些迟疑,但立刻微笑着拉起太长的袖子,握住玛亚的手。看到她们握手,我才放心,多管闲事的仲介似乎有了好的结果。
太刀洗对她们两人说:
“下次我会去找你们玩的。”
“好的,请一定要来。请告诉我日本的事情。万智、守屋,谢谢你们两位!”
她分别对我和太刀洗深深鞠了一个躬。我猛摇手,表示不客气、这没什么。无意间抬头一看,雨暂时好像没有要停的样子,不过既然伞不必出借,要回家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2
1991年5月12日 (日)
“那个东欧人怎么样了?”盘腿而坐、双手在脑后交扣,额田广安一派轻松地问我。夏天还没来,他的皮肤就已经晒得微黑,一看就知道是个活泼的人。我没办法像额田那么轻松,但也友善地回答。
“不知道。不过船老大好像偶尔会去找她。”
“你没去啊?她很可爱吧?”
“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就算再可爱,也不能怎样啊。”
“让一面之缘不仅止于一面之缘,才叫本事。”
额田笑着说。我很想回他我没你这种本事,但作罢了。要是跟着额田一直闹下去,我自己的状况会乱掉。如果要说这样有什么不妥,其实也不至于,但我在心境的切换上并没有那么挥洒自如。
“先不管本事不本事。”
背后有人对我说话,是文原。他像平常一样沉着一张脸,一样也是盘腿而坐。从长度只到手肘的袖子里露出来的手臂很粗。肩膀又宽又结实的体格,和额田形成对照,给人一种粗壮的印象。
“那是你曾经帮过忙的人。如果这样的人有求于你,少说也该会有心想帮忙吧?”
“是啊,如果她有求于我的话。”
我立起一边的膝盖,坐在他们两人之间。我们在一个昏暗的休息室里,地上铺着木地板。3个人上身都是道服,下身是和服裤裙,各自把护指套兜在怀里。墙上排着一整排弓。靠在墙上的弓大多都上了弦,但也有些弦是松开的。弓要上着弦放还是松开来放,是射手各自凭本身的经验决定。
坐在地板上的不止我们。数十个高中生,分成数个人各处围坐。道服上没有挂名牌,所以不知道每个人所属的高中,但这个地区的高中选手应该几乎到齐了。这是全国高级中学综合体育大会射箭部地区预赛的个人赛。
我们藤柴高中的射箭社只报名参加个人赛,并不是基于特殊理由,只是因为社员人数不足而已。我、额田、文原,以及一个定不下心来去散步的二年级学弟马渊,全社里有放箭水准的男社员就只有这4个。虽然也有新生入社,但他们才进社团1个月,连拿弓都还不够格。
我们一年级的时候,社里人数多得足以报名两组团体赛。可是,这两年来不断有人退社,结果只剩下我们3个。原因显而易见,是在于指导老师加上的社团指导方针——“弓道旨在修链,不在争胜”。因此,藤柴高中射箭社是赢不了的,完全赢下了。也难怪有人觉得无趣而离开。但即使如此,我们3个还是留下来了。姑且不论文原如何,我自己并不是为了想’修链”而留下来的。额田大概也跟我一样。
铁门发出沉重的响声,打开了。年轻壮硕的教师看着手里的纸张,头也不抬地唱名,依照顺序点了6个人。被叫到名字的选手,简洁地应答后站起来。左手持弓,右手拿着4支箭,离开休息室。目送他们的额田说:
“那是久沼商业的吧。”
文原点点头。
“对,他们也报名了团体赛。”
虽是个人赛,但不知是考虑到选手的精神状态还是为了作业方便,比赛基本上是以学校为单位进行的。而藤柴高中便排在久沼商业之后。也就是说,快轮到我们了。
我看向久沼商业那6个人离开的铁门处。
“……马渊还在散步?”
额田耸耸肩:
“我看他八成是在拉肚子吧?”
“那就不好玩了。我去找他吧?”
“不用吧!他又不是小朋友。”
他又笑了。
笑是笑,但和平常的额田比起来,音量压低了,动作也有所节制。这大概是顾虑到休息室里有其他学校的人,同时也是顾虑到我们吧。射出去的箭会不会中靶是物理上的问题,本来就射不中的箭,也不会因为徒有蛮力就在超能力作用下正中红心。但是,心神一乱,很不可思议地力量便无法以理想的状态传递,这一点每个人都在经验中学习到了,不需要再花脑筋去思考。比赛前要收心稳定,如此而已。
铁门开了。马渊带着抱歉的神色,缩起原本便很瘦小的身体回来了。认出是他后,文原站起来。
“好。”
他用力地做伸展运动。虽然不是受到他的影响,但我和额田也站起来,稍微活动身体。马渊神经质地弹着自己弓上的弦。额田收敛起笑容,以一点都不像他的表情,低低吐出一句:
“这是最后了。”
我套上护指套。曾经是美丽焦糖色的护指套因为经常使用,与箭摩擦的部分透出黑色的光泽。
不久便唱名了。
“好,走吧。”
我这么说,其余3人点头。
穿过铁门,来到室外。
早晨原本晴朗的天空,云越积越多。我们离开休息室的时候,一整片天空已经全部被云遮蔽了。吹过来的风还是很冷。冷归冷,其中刺骨的部分已缓和许多。休息室与射箭场之间有一点距离。我们穿着足袋【注:传统日式袜套,大拇趾与其他四趾分开,多为白色】的脚在铺了竹苇席的路上前进。
这是最后了,额田这么说。后面还有县运会,搞不好还能参加全国运动会,所以他的话也说得太早了。只不过,若依我们的实力冷静判断,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的可能性极高。
第一次来这里,是一年级的秋天,那时候是新人赛。之后,这条路我走过好几次。两年来,我认为我的箭法进步了,也习得了足以参加大学入学考的知识。但是,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因为刚才额田提起玛亚。玛亚前几天所经历的那类经验,我曾经经历过吗?如果说加上透过弓道想教导我们的是“修链”,那么我修链了什么?射箭社社员守屋路行这个身分,若没有得到特别的幸运眷顾,将在今天结束。而不到1年之内,我就连高中生都不是了。
……我摇摇头。比赛前要收心稳定。
一路上额田也说着一些没营养的话,但一走到选手等候出场的地方列队后,整个空气便绷紧了。文原原本沉稳的精神更加集中,已完全呈现一个练武之人的气势。可怜的马渊,全身都在说他好紧张。如果是团体赛,还能以前辈的身分给他一点建议,但这是个人赛,所以就由他去,这也是一次经验。
前一组似乎结束了。看似某校老师的中年男子打了手势。
“好,下一组。”排在队伍第一个的文原,以严肃的表情行了一礼,由左脚踏进道场。左手持弓,右手持箭。文原的箭羽是鹰羽状的。接着是额田。只有第一个人要行礼,第二个之后便作揖。再来是我、马渊,后面是另一个学校的两个同学。
我依照这两年来反覆练习的动作,脚底擦过地板,稳稳地就定位。首先,将4支箭摆在地上,拿起靠内的两支。当为首的文原开始搭弓的时候,我转头凝视箭靶。这处射箭场只有比赛的时候才会来,气氛和平常的射箭场不同。但是,我在这里也参加过好几次比赛,不会因此而分心。
文原第一射……中的,位于箭靶的中心略偏左。额田开始准备放箭,我搭起弓。紧接着,在我身后的马渊放出第一箭。个人赛一场6个人,以3人为一组依序放箭。马渊的箭完全偏离箭靶,大幅偏向上方。额田接着射出的第一箭也落空了。
我把弓高举过头,扶着箭的右手不动,只有左手向箭靶推出去。维持这个姿势,缓缓地边拉边把手放下。箭来到嘴唇的高度时,停止上下方向的移动。这是一段不是拉弓又不是不拉弓的微妙时间,一段叫作“会”【注:相当于现代射箭 (archery) 中所指之瞄准、引满弓 (aiming, full draw) 的动作。在这个动作期间,要做的是调节呼吸、瞄准箭靶、完成引弓拉弦的动作】的时间。弓充分拉紧,只等放箭的这段时间,射手几乎什么都不做。会的时间因人而异,文原约5秒,额田两、三秒,我的则大约10秒左右。
在这10秒之后,放手……喀嚓!很清脆的声音。箭被木框弹开了,没中。
文原第二箭,没中。额田第二射,中的。我的第二箭,擦过箭靶的右方,没中。
射完最初两箭之后,直接站着拿起接下来的两支箭。
文原的第三箭漂亮地正中靶心。有如乘胜追击般,额田也同样射进了正中央。我等额田射完之后,举起弓。前两箭虽然没有射中,但我的情况还不错。
左手在头顶上向箭靶推出去,接下来要拉进来。
就在这时候,本应只看着箭靶的眼睛,却在视野的一角捕捉到多余的东西。
在观众席的一角,最靠近箭靶的地方有三个人并排而坐。太刀洗、白河,以及玛亚。玛亚摊开了她那本深棕色的记事本,准备做笔记。
“……”
分心是我的败笔。肩膀的力量被弓的力道压制,失去平衡。肩膀的力量一旦无法抗衡,若想正确地拉弓,便必须先把弓放下来。但是,动作已经开始了,这时候如果把弓放下,这一箭就算违规,自动算是没有射中。
不得已,我只好放弃原本应以肩膀与手肘来拉弓的动作,光靠手腕的力量拉弓,也几乎没有维持“会”。这样还不够,在弦几乎要摆脱腕力松开的那一刻,我因为撑不住而放手。好一次标准的错误示范。
但是,箭却中了。继文原、额田之后,正中红心。
我搭起最后一支箭,同时偷瞄太刀洗她们一眼。的确是她们3人没错。白河在西装外套上披着乳白色的开襟外套,太刀洗则是穿着差不多该收起来的黑色长大衣,玛亚是毛衣加牛仔裤。我不记得有告诉过她们今天要比赛的事。不,现在不是在意玛亚的时候。拉弓的时候,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净空,我要有意识地让自己处于那种精神状态。但是,这就和心里想着要睡,但躺到床上却睡不着一样,不是刻意要消除意识就能办得到。
回过神来,额田已经拉好弓了。我连忙调整姿势,把弓举起来。
即使如此,表现还是很不像样。我的第四箭,摆明了就是糟。如果是5人为一组,轮到自己之前就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调整了。或者,反正已经是第四箭了,就算多少有些违规,是不是应该争取一点时间?可是,弓既然已经拉开就没有办法了。这次我的弓没有充分拉开,只拉到一个程度就随便放手了。
但是,这次却又射中了。在箭靶的下方边缘,简直是不可能的中法。
结果,文原四射三中,额田二中,马渊很遗憾,而我结果是二中。退场时我很平静。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行礼如仪,离开射箭场。
来到射箭场外,早我一步退场的文原频频转动脖子。额田问他怎么了,文原仍没有停下转脖子的动作:
“昨晚有点落枕,没什么。”
“哈!这样你还三中,真吓人。看你情况满好的,应该可以晋级吧?”
“那下午也得三中才行。不过,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晋级个人赛预赛的条件是八射六中。
额田耸耸肩,转头向我,轻松地拍了我的肩膀。
“那我们的目标就是全中了。轻松应战吧!”
我只好含混其词。虽然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但依我看到的感觉,额田似乎射出了他平常的水准。虽然计分板上我和额田的确同为二中,但是……接着,额田对在一旁黯然以对的马渊也说了几句话:
“真可惜。不过,还有下次。”
“啊,是……”
马渊的箭以箭靶为中心,往上下左右四个方向飞散。从这种中箭法看不出为何没有中靶的原因。这种情况有时候会发生,就像不知道箭为何会中一样。感觉很像在腹部堆积着令人恶心作呕的东西。我一直藏在心底没说,其实箭不管中不中我都无所谓。反正只是运动,而我又不是运动选手。但是,不应该中的反而中了,感觉还是有点诡异。
我们讨论了一阵子,帮忙看箭是否中靶、称为“看的”的工作人员,把我们的箭拿给站在安土【注:射箭场上用来固定箭靶的土堆】上的我们。黑底加一条白线的是我的箭,箭身是铝合金的。顺道一提,我的弓是玻璃纤维做的。
我接过箭,抬起头来,看到身后站着3个女生。值得特别说明的是玛亚,她脸蛋红通通的,一副兴奋不已的样子。但是,可能有人事先告知她观看比赛的礼仪,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守屋,真是太棒了!好精采。”
“哦,那真是太好了……你是来加油的吗?”
这句话由太刀洗回答。
“也不算加油。我告诉玛亚有射箭比赛,她就说她很想看,就这样。”
“我们有帮你加油哦!”
白河轻声加上一句。
我并不怨她们3个。我的箭乱了,是因为看到她们而惊讶,但射箭的时候眼里会看到其他东西,就是精神不集中的证据。如果她们是在旁边做啦啦队表演,或许还能把错怪在她们身上,总之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更何况,我对比赛并没有认真到没射好便要责怪什么人的地步。
太刀洗对背着弓的我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
“没想到弓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射中。从来没看过电影里有哪支箭是射不中的。”
“对啊。就像配角开的枪,永远打不到的道理是一样的。”
“情况如何?”
“还可以吧。”
额田带着笑脸问:
“守屋,就是这位吗?”
“哦,对了。”
我再次面向玛亚,玛亚也注意到了,便立正站好。
“这位是来自南斯拉夫的玛亚。”
“我叫玛亚,你好。”
她低头行礼。额田也频频点头回礼。
“哦,你好,我是额田广安。哇,真的很可爱耶。”
“真的什么?”
“没什么啦……”
原来他也会害羞。
接着文原从容不迫地说:
“我是文原竹彦,请好好欣赏弓道。”
“我会的,谢谢。”
可能是有点顾虑吧,马渊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玛亚始终笑盈盈的,但不忘压低音量,但相对的姿势、手势都很夸张。
“嗯——真是独特,安静得令人害怕。尤其是像这样准备好要射箭、专心瞄准的这段期间,连在旁边看的我都变成这样。”
她全身用力,缩起身子。文原有些高兴地点点头。
“光是在旁边看,就感觉到会紧张,你看得真仔细……不过,那并不是在瞄准。”
“你是最厉害的人对不对?射中三次。”
“不,我的程度和他们差不多。”
“嗯——那么,你就是射的时候表情最恐怖的人了。”
这句毫无恶意的话,却让文原一时语塞。我和额田相视而笑。玛亚真的看得很仔细。
“比赛结束了吧。”
“……还没有,下午还有。守屋也会参加,请你帮忙加油。”
“是吗?我会的!”
玛亚用力点头,站在她身边的白河问:
“既然下午还要比赛,那么守屋,你们也都要吃中饭吧?要不要大家一起吃?玛亚好像也有话想问。”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瞄了额田一眼,他脸上也出现类似的表情。大概跟我有同样的考量吧。我代为回答:
“不了,谢谢。现在要放松心情还太早了。”
虽然不是什么拼了命在做的事,但我也不喜欢故意去做一些有损无益的事。
“啊啊,真可惜。难得人家主动邀约,真是太可惜了。”
额田喃喃地说,似乎真的很惋惜。与他形成对照的是太刀洗。
“那就没办法了。那我们走了,站着说话你们也不方便吧。”
“说得也是。那,下午也要加油哦!”
留下这些话,太刀洗她们便准备离开。然而,这时候却劈头听到不甚响亮却犀利的一声斥喝:
“喂!”
正伸手要拍玛亚肩膀的白河,被这一声吓得缩着身体。抬头一看,声音来自弓箭社的指导老师,加上老师。也就表示这一声是针对我们弓箭社社员而发,但错失离开时机的太刀洗她们,也不由得转过身面对加上。
加上是个退休将届的瘦小男子。在学校里教的是世界史,并未担任级任导师。穿西装打领带的时候,说来抱歉,看起来真是寒酸,但一穿上道服,却显得“凛然生威”,感觉很神奇。平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一截,一副慈祥老爷爷的模样,生起气来倒是魄力十足。而且他现在好像就在生气,原因我心知肚明。果不其然,加上对其他人看也不看,直接在我面前站定。在微微上仰的视线瞪视下,对于射箭一事有所愧疚的我,不由得低下头。
“守屋,你射的那是什么箭?”
“是……”
“你这两年来学的是那种弓道吗?给我拉那种乱七八糟的弓,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前面那两箭还可以,后面的却完全看不到你的优点,你知道吗?”
’知道。”
加上双手在胸前交叉,深深地叹息。
“……你也不希望在最后因为心理因素而功亏一篑吧。这是你自己的两年、你自己的箭。要怎么结束我都无所谓,但要是留下遗憾,以后就难过了。射箭场后面有稻草靶。”
我只能乖乖地回答是。没有针对技术方面的指导,是因为事已至此,加上要我自己发挥的意思吧。加上一副事情交代完了的样子,转身要走,却临时想起什么似地也对其他社员说了几句话。对文原说:“表现得很好。”对额田是说:“拉弓拉得很好,别松懈了。”而对马渊则是:
“第一箭实在没办法,不过后面三箭就放得开了,不错哦。”
沮丧的马渊彷佛为这句话所救,抬起头来。
“谢、谢谢老师。”
“如果觉得意犹未尽,就去射稻草靶。道服先不必换,还要参加闭幕典礼。”
不等马渊点头答应,加上便匆匆离开了。射箭场中本应有6个人比赛的地方来了4个人。场上出现了空位,看来这应该是个人赛的最后一组了。
我回过来,发现玛亚眨着眼睛目送着加上。我看着她的侧脸时,她正好转过头来,对上我的视线。
“守屋。”
“嗯?”
我若无其事地回应。
“那个人,是守屋你们的老师吗?”
“对,加上老师。”
“守屋,老师生你的气?”
我稍微想了想,还是不知道玛亚能不能分辨“生气”、’斥责”、“指导”、“激励”、“打气”之间的语意差别。总之我向她点点头。
结果玛亚皱起眉头、噘起嘴唇,一副不解的样子。嘴里发出嗯——的沉吟声。不知道她有什么问题,但很不巧,我现在没有时间关心。我以眼神向太刀洗示意,想请她接管玛亚,但她不予理会,所以我向白河开口说其他的就拜托你了。白河点点头,拉拉玛亚的袖子。
“玛亚,我们去吃饭吧?”
“可是,いずる,我还有事要问守屋……”
“等一下再问吧,我们还会再来,不然会打扰他们的。”
听到白河这么说,玛亚才不情愿地打消念头。
“……守屋,你们下午大概什么时候开始?”
我也不清楚,所以把这个问题交给文原。文原立刻回答:
“3点半左右。最晚不会到4点。”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再来。いずる、万智,可以吗?”
白河和太刀洗爽快地点头。即使如此,玛亚似乎还舍不得走,路上回头了好几次。
她们3人走了之后,我发现额田露出诡异的笑容。
“怎样啦?”
“没有啊,不错哦。”
什么不错?
文原似乎也有点感兴趣。
“那个玛亚,来日本做什么?”
“不知道。听说是跟着她爸爸来的。”
“却跑去住白河家?那她爸爸呢?”
“她说不想依靠爸爸。”
文原歪着头,似乎难以理解。但是,他立刻切换心情,浅浅地吐了一口气,环视我们几个人。
“不管她了。吃过饭就是下午了。”
是啊,都最后一次了,认真一点也是应该的。
随便填填肚子之后,对稻草靶拉拉弓也不错。下午的赛程也是先由团体赛开始解决。根据去观看比赛的额田说,能晋级的只有藤柴商业。
个人赛的顺序和早上相同。也就是说,我们的比赛是倒数第二场。在等待的期间里,额田话说个没完,而文原则是专注于养精蓄锐,情况和早上没有两样,也就是说,跟平常一样。我以稻草靶练了几箭,接下来便静静地等。只有未能继续参赛的马渊,一副卸下肩上重担似地伸长了双腿,看着漫画。
久沼商业的人出去之后过了几分钟,唱名的人便呼叫我们。
就实际问题来看,我和额田要取得县运会的参赛权可能性很低。4箭都中不是不可能,但凭我们的实力,巴望我们在这紧要关头有那种表现,也未免想得太美了。本来,加上教我们的箭法,跟其他学校学的那种为了中靶而无所不用其极的箭法相比,再怎么样都是我们吃亏。如果已经修链上好几年,也许命中率会提高,但我既没有这种用心,而且无论如何今天是来不及了。
下午的比赛剔除了没有资格继续参赛的选手,所以这次换久沼商业的选手站在最前面。我们依序进入射箭场。排在队伍最后的是马渊。上午就被淘汰的马渊,担任管理替换用弓弦的“弦持”。位在观众席的玛亚、太刀洗、白河,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在从右边数来第四个箭靶前不偏不倚地停下来,与打头阵的久沼商业的选手几乎同时取箭、搭箭。站稳身子,调整握弓,看着箭靶,缓缓地举弓。
射出去的箭划出漂亮的弧度,以些微之差自箭靶上方略过。可能是安土已经松动了,箭落地之后像微微垂挂般滑落。
久沼商业的选手射得应该比我还快,因为当我注意到时,文原已经开始引弓了。放箭放得干净俐落,射中箭靶的左下方。我搭起乙矢【注:日本弓道箭分:甲矢、乙矢,甲矢射出时顺时针旋转,反之乙矢以逆时针旋转。比赛时甲矢、乙矢为一对,称为一手,先射甲矢再射乙矢。守屋此时射的是第二箭,为乙矢】的时候,额田放箭,不知道哪里不对,箭撩过箭靶前的地面后弹起,最后还是射中箭靶。和棒球一样,着地一次算无条件失效。
我搭起乙矢,引弓、放箭,箭再度像重播一样划出与甲矢一样的轨迹。如同被吸过去一般,甲矢被射断了。传来微弱的金属撞击声。
和弓【注:日本传统弓道所用的弓】的箭具有足以折断铝金箭的威力。说得稍微滥情一点,与我同甘共苦的箭在最后一场比赛中折断了,但我却没有丝毫动摇。
比赛在肃静中进行。
我拾起最后一对箭。两支箭都抓在右手,甲矢搭弓,无名指与小指撑住乙矢。先前的两支箭都没有射中,所以其实应该要调整瞄准点才对。但是,我并不打算作怪。实际上我并没有意识到,但是照道理,第一箭落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无法通过预赛了。
第三箭。清脆的破空之声,中的。箭落在黑白相间的箭靶的中心偏上。
我拿好乙矢。
这是自动化的动作。虽然自动化,但并不是机械式的。就像生活。
搭箭。视线沿着箭移动,对箭靶似看非看,脸摆正,意识集中在丹田。摆出搭箭的姿势。瞄准。听到第六声弦声时引弦。左手在前,右手维持原状。拉到三分时,由肘力拉开。箭轻靠右颊,调整到人中的位置……会。
放箭。
箭一放,耳边立刻响起一声又高又短促的声音。仔细一看,弦断了。这把玻璃纤维的弓虽然是便宜货,却让我连续用了两年,再加上绝对称不上细心的主人保养不周,已是伤痕累累。弦也一样,不知道换过多少次了。最初买的几支箭箭羽渐渐老旧,另买的4支,其中有1支被自己射断了。最后一箭如何?我以在射箭场不应出现的随性动作,猛抬头看箭靶。尽管弦断了,但乙矢就在甲矢之下,正中靶心。
最终成绩,八射四中。
这时,其他人的成绩才总算进入我的眼里。额田,XOOO,八射五中。文原,OXXO,
八射五中。3人一起落选。
我们照规矩退场,向射箭场一揖。看的把箭拿回来给我们。我的是黑底一条白线,总共是3支箭和1支断箭。我仔细地把箭头上未拭净的土擦掉。
耳里听到有人大声叹气。原来是额田。额田,还有文原也是,脸上露出苦笑般的表情。
“真可惜,我还以为你的第三箭会中呢。”
“稍微偏了点。不过,你也一样可惜啊。”
“我不行啦。一开始没中我就乱射,刚好被我射中而已。”
额田边说边拆护指套,拆下之后放进怀里,又叹了好大的一口气。文原对我说:
“你也很可惜。”
我脸上大概也跟他们一样,露出了苦笑吧。
“可惜归可惜,不过,怎么说呢,如果那样还没中,我也甘愿了。”
加上从射箭场后面现身。这次跟中午不同,比平常更显得慈祥。他轻轻挥手向我们靠近,一边再三点头:
“辛苦了。”
文原行礼:
“谢谢老师一直以来的指导。”
这句话,才让我们结结实实感到我们真的要告别社团了。我也向老师行礼,额田也这么做。加上又点头:
“不能参加县运会是很可惜,但在我看来还不错哦。你们自己觉得呢?”
我和文原都发自内心地点头,但额田却迟疑地抓了抓头。
“我第一支箭没中:心情就有点松懈了。”
但是加上却笑得更和蔼:
“是吗?这样反而好。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你一上场比赛,想中箭的欲念反而变得太强了。射得很好。”
“……是。谢谢老师。”
接着加上转向我。
“守屋,下午就重新振作起来了啊。”
“是。”
“你有大器,一直到最后都不会去依靠一些小伎俩,这是你的优点……表现得很好。”
我默默地再行一次礼,觉得很心虚,好像骗了老师两年似的。
“文原。”
“是。”
“我一直教你们正射必中,以你的表现却只中两箭,只能说时运不济。上了大学也会继续射箭吗?”
文原有些吞吞吐吐:
“……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而且接下来还要准备考大学。”
“说得也是。”
加上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好,接下来就是大考了,你们要加油。”
“是。”
大家齐声回答。加上手负在背后,踱回射箭场。
好像在等他离开似的,后面有人出声招呼我们。声音很耳熟。
“辛苦了。”
一回头,是白河。当然,太刀洗和玛亚也在,手上各自拿着运动饮料,太刀洗两瓶,玛亚一瓶。太刀洗以拔双枪的姿势,把运动饮料拿到我们面前,然后以这句话代替”不许动”:
“慰劳品。”
“喔,谢啦!”
额田随手接过,文原也道了谢,收了下来。送饮料不可能是太刀洗的主意,所以我想提案的人一定是白河。拉环拉开,发出喀咻的声响。他们两个立刻就打开来喝。玛亚手里的应该是要给我的吧!我心里抱着理所当然的期待,但玛亚只顾着噘嘴发呆,和中午分手时一样。虽然我并不是巴不得喝运动饮料,但忍不住就开口问了。
“我的呢?……”
“哎呀!”
发现异状的白河,以食指戳戳玛亚的肩膀。
“玛亚、玛亚!”
玛亚这才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来,但反而把手里的运动饮料握得更紧。但愿她手心的温度不会传到饮料上,因为温温的运动饮料实在很难喝。正当我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玛亚一副好不容易把思绪理清楚的样子,咄咄逼人地问:
“守屋!”
她的声音大得出乎意料,我连忙在嘴巴前竖起食指。玛亚的视线在我手上对焦后,眼睛有点逗起来。
“什么意思?”
“啊,小声一点。还有人在比赛。”
玛亚一惊,按住嘴巴,向左右看。然后,这次以小得过分的声音说:
“……问你。”
“我听不见。”
“嗯——我有事想问你。老师刚才夸奖守屋对不对?”
“你听到了啊。是啊,老师刚才夸奖我。”
一听这话,玛亚的手又用力了。我觉得饮料罐发出不悦耳的声响。该不会是被捏凹了吧?玛亚的视线落在那只手上,但似乎并不是为饮料罐的形状担心。“请帮我拿。”说着,她把运动饮料塞给白河,迅速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和笔。
“有件事我不明白,可以问吗?”
“现在?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
“那我问了……守屋在早上射中两箭,额田也射中两箭,可是,老师夸奖了额田,却生守屋的气。我认为很奇怪,思考之后,认为可能是因为守屋比额田厉害,所以老师对你们的期待不同。可是,文原却说,你们3个人一样厉害。这很奇怪。”
我说了“这是因为”4个字,玛亚却不理我,继续说:
“刚才,我又看了守屋的比赛。守屋射中两箭,跟上午一样。额田射中三箭,文原也是两箭。然后,老师3个人都夸奖了。”
每当说出一个数字,玛亚便竖起两根或三根雪白的手指。
“我非常混乱。老师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夸奖?这种sport有什么特别的规则吗?或者是有什么哲学上的理由?”
听到有人搬出哲学这种耸动的字眼,忍不住就会有所防卫。说起来,第一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好像也用了这个词?总之,我当下能说的是:
“没有特别的规则啊。中了就一分,没中就零分。”
她振笔疾书。
“那么?”
我能解释清楚吗?
心里虽然怀疑,但又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只能把事实照实说出来。我边用小指头扣鼻尖边说:
“早上老师生气是因为我弓法差。下午老师夸奖我,是因为弓法好。早上老师夸奖额田,也是因为他的弓法好。”
玛亚歪头苦思:
“嗯——还是很奇怪。我在南斯拉夫练习射击的时候,挨了很多骂。可是,最后考试的时候,闭着眼睛射也没关系,只要中就好了。我认为这样比较具有合理精神。”
“射击?什么射击?……”
白河插嘴问,但玛亚却不让她说完,立即以姿势作答。她的姿势是左手手心向上伸出,右手往右肩前方拉……除了来福枪不会有别的,但是……
“玛亚,这是……”
“我听说这也是比赛……”
问题没有受理。虽然我并不会因此就急着做出南斯拉夫人很自我的结论。
“既然这样,我想应该是只要射中就好了……就算射的样子再差,中了就有一分对不对?”
先把来福枪的问题搁一边。
玛亚的话并没有错。尽管没错,但说起来这就是矛盾所在,只是我们不视为矛盾。要我说明这一点,实在是强人所难。我想文原更适合回答这类问题,向他望过去,他却双手在胸前交叉,满脸苦思的神情。而玛亚却摆出一字一句都不肯错过的架式。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知道呢?我不相信全然出自于好奇。
这时,响起一声特别高亢、特别清脆的破空之声。
“嗯?”
个人赛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往射箭场一看,加上、唱名的年轻教师,以及一个看过好几次的老教师,3个人面向箭靶而立。应该是示范赛吧。
除了依学校分组之外,姑且不论以随机方式排列顺序的个人赛,当有两个以上的人站在射箭场的时候,通常最高明的射手会安排在最后一座箭靶,次强的人则位于列首。现在射箭场上依序是加上、唱名的、老教师,在唱名教师的弦声之后,老教师正要举弓。
“那是谁啊?”
额田的低语,由文原回答。
“藤柴商业的某个老师。好像是链士六段【注:日本习练弓道者有级段与称号之分。依其程度,级段由低而高是五级至一级、初段至十段。称号则以范士为最高位,教士次之,链士再次之。级段与称号各有其审查标准,但须达五段以上始可获链士称号,而链士、教士、范士须依序晋升】。”
“哦,那很厉害耶。加上是教士五段吧?。
对了!我突然有个主意,便打手势要玛亚看射箭场。
“什么事?”
“那就是高明的弓法。”
引弓放箭的步骤和我们殊无二致,但每一个动作都没有丝毫迟疑。玛亚大概是认为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屏气凝神地盯着射箭场。引弓、会、放箭。但是箭却没有射中。箭一落空,玛亚便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喃喃地说:
“没中……”
“但是,你不觉得很漂亮吗?”
“嗯——Da. 威风凛凛。可是没有射中。”
太好了,这样要说明就容易多了。有了头绪,我觉得轻松了点。
“不过,他的价值比较高。”
“?”
她满脸诧异地望着我。在玛亚的黑色瞳孔凝视下,我说:
“我们的确是在比赛,所以能赢当然最好。这一点玛亚说得没错,但是,我们认为既然要赢,就要以正确的方式赢。有时候,我们甚至认为与其以错误的方式赢,不如以正确的方式输。所以,我早上用了错误的弓法便挨骂,下午用了正确的弓法便获得称赞,原因就在这里。”
“正确、错误?不是厉害和差劲吗?”
“对。正确的弓法和错误的弓法,这样你能了解吗?”
“嗯……”
玛亚锁紧眉头,笔尖动得很快。我瞄到一眼,但她写的当然是她的语言文字,我看不懂。
她的手停了下来。
“其实是可以了解的。南斯拉夫的其中一个国家,Srbija有一场有名的战争。那场战争的国王是英雄,可是,说真的,那场战争他输了。就跟这个很像对不对?可是,守屋……这在日本是一般的哲学吗?或者,是这种sport的哲学?”
我想这种精神在剑道、柔道或其他各种事物也通用,但我没办法以十足的把握给她肯定的答覆。我含蓄地说:
“……真的要说的话,应该是这种运动的观念吧。不过,我想没有从事这种运动的船老大或白河,一定也能理解。”
白河对回头看她的玛亚微笑点头。
“嗯,不是真的很懂,但是可以理解。”
“万智也是吗?”
“我个人倒是比较喜欢数射中的次数就好。不过,要是问我能不能理解,应该算是能吧。”
玛亚拿着记事本和笔的手在胸前交叉,沉吟了好几声。边沉吟边深深点头,然后又开始在记事本上注记。
“实在太有趣了。非常有趣。而且,从事这种sport的各位很有趣。”
写完之后,她嫣然一笑。到此为止都决意不要趟浑水的额田,看到我们的对话告一段落,以轻松愉快的声音对她说: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
以暧昧的手势回答。
“啊,我都忘了。这是要给守屋的。”
白河把运动饮料递给我。饮料因为白河的手温,变得有点温温的。我把断了弦的弓靠在肩上,拆掉护指套,拉开拉环。
玛亚在做笔记。玛亚说,练弓道的我们很有趣。但是,我相信她会有这种看法,终究是因为她是外国人。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更遑论什么哲学意味。无论玛亚对这些有多高的评价,我所从事的仍然只是社团活动而已。
射箭场的示范赛进入第四射。一看之下,加上的四箭中了一箭。
3
1991年6月2日 (日)
6月。一个潮湿的星期天。我放弃时尚,选择穿着透气的Polo衫,前往藤柴车站。步行虽然有些距离,但骑脚踏车去怕没地方停车。再说,反正今天肯定是要走很多路的。
我勤于经营人际关系,所以说到朋友,可以轻松举出10个。如果包含最近稍嫌疏远的朋友在内,大概会多出1倍。但是,尽管这种事不稀奇,但我和他们的来往都限于校内,从来不会在星期天相约出游。而这从来不会发生的出游正巧遇上梅雨时期的晴天,可说非常幸运。直到昨天都连绵不断的雨戛然而止,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根据相关书籍得知,北半球的阳光在6月最强,而不必根据相关书籍也知道夏至是在6月,所以太阳一露脸,变热也是当然的。
说到下雨,就想到那个下着春雨的日子。遇见来自南斯拉夫的玛亚已经过了1个月了。玛亚在“菊井”旅馆从洗盘子到扫浴室、在纪念品贩卖处当店员,忙得不亦乐乎。日文流利,又随时面带笑容的玛亚对“菊井”而言似乎是个得力人手,听太洗刀说,白河的双亲不仅没有向玛亚收费,甚至还给她一些零用钱聊表心意。
自从5月中旬来看过我们的比赛之后,玛亚便经常在学校现身。学校原则上是禁止校外人士进入的,但就我所知,并没有人对玛亚的来访表示意见。身为白人的她应该相当引人侧目,但有勇气和她攀谈的人似乎不怎么多。玛亚和太刀洗、白河谈天说笑,偶尔她们也为她介绍新朋友。有时我也会加入她们,兴高采烈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怀疑这样的时间是否有价值,但玛亚却对提出这个疑问的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等于是她的学校。
这点从某方面来说,在我身上也适用。她让我知道我自己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玛亚和我因来自不同的世界而产生的那种感觉,是独特而难能可贵的。
听白河说,玛亚平常的时间都用来看书。主要是看她托白河从藤柴市立图书馆借回来的书,从平假名多的儿童读物看起。即使是玛亚操着一口流利日文,显然也无法在朝夕之间培养出阅读能力。同时,她也热中于散步,脚程之好足以令白河吃惊。
我今天之所以出门,就和玛亚的散步有关。前天星期五,玛亚来到藤柴高中,在闲聊之后这么说:
“这个星期天,我要看这个城镇。”
太刀洗眯起眼睛对她微笑。
“被你这么一用,‘看’这个动词也满新鲜的。你打算去哪一带逛?”
“我以司神社为目标。我听说那是藤柴最大的宗教机构。”
司神社是否积极传教到足以自夸为宗教机构的地步,这我并不知道,但司神社为藤柴最大的寺院是事实。
“是吗?如果你早点来的话,就可以赶上春祭了,真可惜。”
太刀洗说得没错,司神社春祭是藤柴市最大型的活动,同时也是最具吸引力的观光盛事,但在我们遇见玛亚的时候已经结束了。然而,玛亚却摇头。
“万智,我想看的是平常的样子。”
这还不简单吗?
“哦,你要去司神社啊……”
白河喃喃地说,好像是从司神社这个名词联想到什么。
“我说,玛亚,如果你要去司神社的话,要不要把行程拉远一点?”
“把行程拉远一点?”
“啊,抱歉,我是说,要不要稍微再走远一点的意思。司神社附近啊,还留着近世……呃,就是300多年前的街道呢。”
她说的是位于迹津川北边的“历史文物保留区”。如前所述,那是观光都市藤柴的命脉。只不过藤柴的人一般都不把那里叫作历史文物保留区,而是以行政名称“中之町”来称呼。
对于白河的提案,玛亚露出略带困惑的表情。
“其实,我曾经想到那边去,可是迷了路,到不了。再试一次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是吗?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帮你带路。”
玛亚高兴得超乎想像。她脸上满是笑容,声音高了八度,然后做出我们平常不可能会做的事——双手握住白河的手。
“Da! いずる,谢谢你!真是太棒了!那千万拜托了!”
认识都已经超过1个月了,白河似乎还是不习惯玛亚激动的反应。她望着自己被上下摆动的手,说:
“嗯。那就星期天哦!”
话说回来,我倒是想不通她怎么会到不了中之町。那地方不难找啊。玛亚总算放开白河的手,笑着对太刀洗说:
“万智要不要一起去?我有很多事情想请问万智。”
“这个嘛,好啊。不过,天气好我才去。”
“如果下雨我也不能去。那要是阴天呢?”
“玛亚,当我们说‘天气好就去’的时候,通常是指‘如果没有下雨的话’的意思。”
玛亚的手上立刻出现了记事本和笔。这套工具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但每次都忍不住佩服她拿出来的速度。一做完笔记,玛亚便把她的黑眼睛朝向我。
“守屋也去吧?”
“我吗?”
我没有多想,只觉得满有意思的,便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哦,好啊。我也去。”
“真是太棒了!”
白河在微笑的玛亚身边,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我心想,我的参加会造成她们的困扰吗?才发现困扰的应该是我自己。若配合玛亚的喜好,以东洋式的说法来表达的话,就是中庸,或者也可以说是阴阳不协调。说白一点,星期天3个女生出游,中间夹我一个男生难免尴尬。反正又不是要去做什么丢脸的事,我这个人也不是那么在意别人眼光——我于是下定决心。不过,我很快就想到,与其下定决心,不如再约1个男生。
“玛亚。”
“Da!”
我稍微想了想:
“我想约文原一起来,可以吗?”
玛亚高兴地点点头。
“文原是那个射箭的人对不对?人越多越好玩。”
于是由我负责联络。
我当天便打电话给文原。文原在电话里说:
“星期天啊。说闲其实也没有那么闲,不过我可以啊。”
便答应了这次的邀约。
于是,到了今天。
从交情泛泛的10个朋友当中,选择文原来伴游,是因为我认为找玛亚见过的人比较好。既然如此,额田也是人选之一,但若要好好观光,额田太过活泼了。再说,即使同样是泛泛之交,仍旧有深浅之别。我和文原虽然不会掏心掏肺说心事,但对于他果决的人品相当欣赏。
来到假日的车站前,算是颇为热闹。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做轻便服装加大包包的观光客装扮。6月应该不是适合观光的季节,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自由选择休假的季节吧!也不是没有盛装打扮的本地年轻人,只不过人数寥寥可数。藤柴车站的设计着重于便利观光,要做为本地年轻人消磨假日的起点,似乎少了点魅力。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10分钟。我没有其他的事,所以早到了,但集合地点的武士骑马像前,已经有熟面孔在等了。是文原。他全身上下都是接近黑色的蓝色丹宁。称不上流行,但有稍事打扮的感觉。我没看过文原穿便服的样子,所以感觉很新鲜,原来他的穿衣品味是这样。来到近处,我举起一只手代替打招呼。文原好像也早就发现我到了,同样举起一只手回应。
我来到武士骑马像下面,和文原站在一起。
“抱歉,你好像本来有事?”
文原扬了扬嘴角。
“说有事,其实除了准备考试之外,也没别的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感到有点意外。
“没想到你念书念得那么认真。”
“射箭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考试。”
“排队来啊,真是简单明了。”
“我脑筋不好,非简单明了不可。我没办法同时做两件事,麻烦得很。”
这次连眼睛也笑了。我第一次听文原这样形容自己。
我看看表,还有5分钟。太刀洗她们应该会3个人一起来,但是放眼望过去,并没有看到类似的身影。
想一想,我和太刀洗认识两年多,这还是第一次在假日和她碰面。不过,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再怎么说,今天的主角都是玛亚。玛亚今天一定会像她本人说的,四处看了之后欢欣雀跃不已,也许会遇到什么让她大感兴趣的事也说不定。我想当场看到那个场面。然后,虽然我自己绝非博学多闻之人,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也想帮忙。重新想想,原来我今天之所以会来这里,原因就在这里。
正当我想着这些,文原显然是为了打发时间,懒洋洋地和我搭话:
“没想到你有这种兴趣。”
因为我心里在想玛亚的事,想也不想便反射性地问:
“你说玛亚?”
“不是啊?”
片刻之间,文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人名。
“我是说,没想到你会有星期天出来游山玩水的兴趣。”
也许文原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我却感到有些嘲讽的意味。
“不然你以为我有什么兴趣?”
被我这么一问,文原沉吟着说这个嘛,然后静下来。我等了一会儿,面朝下的文原似乎没有要继续说的样子。我看看表,在车站的人群中寻找玛亚她们。
然而,文原似乎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整理思绪。他缓缓地又说了一次这个嘛,然后——
“正确地说,应该是我没想到你会有特别的兴趣才对吧。”
“有什么不同?”
文原好像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的,但话说到一半显然与他的个性不合,所以一口气说:
“我的意思是,我很难想像你会对什么事情很热中或一头栽进去的样子。射箭也是,你并不是决心要全力以赴才练的吧。”
我苦笑。
“这倒是真的,我承认。和你比起来,我没有那么投入。可是啊,恕我失礼,你才是少数吧?这年头还有谁会对社团活动……”
“我可完全没有献身于弓道的意思哦!这只是个例子,像额田,我对他就没有这种印象。他对射箭也一样不太认真,不过如果是额田有什么兴趣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像西洋音乐之类的,你不觉得他可能就很迷吗?”
“从这个角度看,你要是有什么兴趣,我会觉得很意外。”
突然,文原皱起眉头。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不过,我是不是让你觉得不愉快了?”
说不上什么愉不愉快,但我对于自己看起来是这个样子的确感到吃惊,但他先一步表示在意我的感受,一时之间,除了故作开朗我也想不出该如何反应。所以我笑了。
“那只是因为你跟我不熟而已。也难怪,这种事又不会当众公开。”
文原并没有问我那你喜欢什么,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哦,这样啊,那我弄错了。抱歉,乱扯一通。”
说完便陷入沉默。比起太过饶舌,这样对我来说刚刚好。我也没说话,两人安静地在武士骑马像下面等人。
这段时间我并不觉得尴尬,而且反正也不长。我看到玛亚从车站大楼的阴影下走出来,接着是太刀洗和白河。太刀洗穿着水蓝色和白色相间的衬衫,搭配宽裤脚的白色长裤,看起来就很凉爽。她身后的两个人穿着同样的连身洋装,玛亚是天蓝色,白河是粉樱色。
在距离还有一点远的地方,白河就出声对我们打招呼。来到近前,玛亚礼数周到地鞠了一个躬:
“早安。今天麻烦两位了。”
我随便回了礼。可不能太一本正经,否则又会被玛亚误以为是常识。
约好的5个人都到齐的时候,太刀洗瞪人似的抬头看太阳。空气中的湿气还很重,强烈的日光却和夏天一模一样。但即使是太刀洗,也不可能一瞪眼便把太阳射落。她的视线回到地面,笑也不笑地说:
“一定会变热。”
我们以太刀洗和白河在玛亚之前领队的阵势开始走。我和文原在玛亚之后,有如随扈护卫VIP似的围住玛亚。
我们从藤柴车站北上。彷佛是为观光客指路般,人行道从车站一路连到中之町,所有的电线都埋在地下,路面也铺得很完善。车站位于闹区南方,要到北边的中之町必须渡过迹津川。
“感觉好久没这样走了。”
白河笑着这么说。
“平常老是向客人推荐中之町,自己却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去了。万智你呢?”
太刀洗也以含笑的声音回答:
“不知道,不记得了。”
我也一样。路过是常有的事,但平常没事不会到那里去,所以已经很久没有踏进去了。
文原从后面叫玛亚。
“玛亚,你在自己的家乡会到处看、到处逛吗?”
玛亚转过头来:
“嗯,我会看。因为我必须比较国外的城市和自己的城市。”
“哦。你1年有多久的时间待在国外?”
“一半吧。”
我这辈子就只越过一次海。而那一次穿越的是濑户内海,搭乘的交通工具是汽车。虽然不算是因为看到她回过头来才顺便提出问题,不过我也问了:
“你不会想家 (homesick) 吗?”
她没有回答。我忘了,这是日语化的英文,而玛亚对英文几乎一窍不通。发现这一点后,我把话重说一次:
“你不会想念南斯拉夫吗?”
顿了一会儿,玛亚回答得特别开朗:
“我很少想南斯拉夫。不过,我有时候会想回家。我在家乡有很多朋友,我会想念他们。我会想吃吃惯的东西。”
在这方面,白河很善体人意。
“你教我怎么做,我做给你吃。”
“谢谢你,いずる。不过,日本大概找不到材料。而且,我也喜欢いずる做的菜。”
“不然即使是咖啡也好,应该让你喝喝南斯拉夫式的咖啡。”
玛亚嘻嘻笑了。
“说不定那才是最难的。”
我们快到达迹津川的时候,白河突然停下脚步。
“啊啊,对了。”
“怎么了?”
“要买玛亚的手帕。等一下哦,我去买一下。”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们正好走到超市前。这里应该买得到手帕吧。白河小快步地走进店里。
在等白河的时候,玛亚抬头看着超市,似乎充满兴趣。我问她:
“你没看过这种店吗?”
玛亚苦笑,摇摇头。
“这在日本叫作超市吧。我知道。”
太刀洗说:
“大量进货,大量贩卖,资本主义的产物。”
“嗯——万智,南斯拉夫也有这种商店哦,叫作Samoposluga。”
“哎呀。”
我和太刀洗是不是有点失礼了?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件事。西亚某个地方发生内乱的时候,先进国家的人民同情他们的惨况,便送烧炭的熨斗过去,因为他们没想到那个地方的人们有电可用。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很好笑,但显然我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我注意到一句话。
“我住的地方是很大的城市,和shoot不太一样。我们有Samoposluga。嗯——不过,食物通常是在市场买的,是做的人直接卖的。”
我从旁边问太洗刀:
“船老大,资本主义的产物是指?”
她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不过还是回答了。
“……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当然是社会主义国家啊。”
“哦,原来如此。现在苏联很乱,他们一定也不平静吧。”
听到我们的对话,玛亚又苦笑了。
“万智,南斯拉夫事实上已经是资本主义了,这就是我父亲的工作。守屋,南斯拉夫和Sovjetski Savez关系非常差,虽然我有很多Rus的朋友。”
“Rus?”
“嗯——俄国人。”
然后她感慨万千地说:
“这对我们来说是重大的事实,但是日本毕竟还是没有人知道。”
“真抱歉,玛亚。”
“哪里,我的朋友大概连东京和北京都不会分。也绝对分不出寺庙和神社。都是一样的。”
最后那句“都是一样的”,和她异国情调的容貌不搭调,是一句非常日文的日文,所以我忍不住笑出来。从各方面来说,玛亚都是来自远方的异乡人,但有时候我觉得她离我非常近。
不久,白河回来了。
“久等了。”
白河买的是边缘缀着蕾丝、有着蒲公英刺绣的白色手帕。
“来。不好意思,是便宜货。”
“いずる,谢谢你。我收下了。”
我们再度迈开脚步,很快便来到论田桥。过了这座桥,便是中之町。
论田桥横跨的迹津川狭窄而湍急,是一条典型的日本河流。而且它也很典型地施做了硬邦邦的护岸工程,让欣赏河岸风光成为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也说不上补偿,但两岸种植了樱花。到了春天,枝桠延伸到迹津川的樱花树花朵盛开,美不胜收。不过,必须等到春天。
白河握拳的手往腰上一叉,叹了一口气。
“春天已经结束了。”
樱花早就散了,现在完全是叶樱【注:樱花已散,长出嫩叶的樱树】的状态。叶樱这个词说起来很好听,但其实就只是普通的阔叶树。
“真想让玛亚看看。”
但是,玛亚照样能从现状中找到乐趣。她啊了一声,指着桥的另一边。
“有犯由牌【注:古时公告罪人罪状的告示】。”
犯由牌?至少也该叫作公布栏或告示吧。玛亚指的那一端,的确竖起了一个很像所谓“犯由牌”的东西。她扬扬得意地笑着,似乎有些骄傲。
“我知道那里写了些什么哦!”
文原眼睛睁大了些。
“那真是了不起。我连那里有那个都不知道。”
的确。她竟然连这些都注意到了。
太刀洗问:
“写了些什么?”
“听好罗!”
玛亚闭上一只眼睛:
“此桥不应过。”
全身无力。八成四个人都一样。
“玛亚……”
“呵呵!”
“你也太冷了吧。”
虽然知道这种机智问题也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在不破坏国际和谐的程度下做了小小的抗议,但玛亚似乎不以为意,走近告示牌。她看了一阵子,却很快就摇头。
“好多字看不懂。”
听了玛亚的话,文原走过去。
“我看看……”
上面的文章似乎并不怎么长。
“这是说明这座桥的由来。”
“由来?我很有兴趣。”
“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大意?我试试看。”
文原用心看了一会儿告示牌,微微点了一下头之后开始说明。
“1754年,有个商人放在仓库里的钱被偷了。商人到附近的神社许愿,希望能把钱找回来……也就是去求神了。结果钱找到了,商人很感谢神明,想用那笔钱做好事,就整修了这座桥。在那之前,论田桥一次只能一个人走。上面写的大概就是这样。”
“……真有趣!可是?”
玛亚不解地看着论田桥。那是一座水泥桥,上面还铺着柏油。虽然上面有些拟珠宝之类的装饰,不乏观光旅游的味道。
“看起来不像那么久以前的桥。之前坏掉了吧?”
“这上面说,昭和五十九年(1984年)改建。”
白河念出栏杆上的字。
“嗯——对喔,日本以前的桥是木制的嘛,没办法维持很久……商人花钱建桥很少见喔……”
玛亚就这样陷入思考之中,但不久,她便有所发现般地问文原:
“文原,你刚才说求神?”
文原慎重其事地转头去看告示牌,确认过上面的记述之后点头。
“是啊,求神。”
小型记事本和笔从玛亚的天蓝色洋装里出现。她左手拿记事本,右手握笔,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这时候一般都说神,不是说佛?”
一时之间,文原也答不出来。他向我投以困惑的眼神。究竟如何?许愿的时候是求神还是问佛?
不,在那之前——
“玛亚,你会分神和佛?”
玛亚对着我微笑。
“大概可以。いずる教了我很多。”
“只是就我懂的范围而已。”
白河略带羞赧地加了一句。也对,之前玛亚话里的语意,便表明了她会区分寺庙和神社。我内心敬佩不已。不说别的,我们分得清天主教和新教吗?不不不,这不是那种程度的问题,应该是区分希腊正教和俄罗斯正教……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比喻了。
在我旁边的太刀洗正用心在想。
“许愿……百度参拜【注:向神明祈求病愈等愿望时,在神社寺庙境内一定的距离往返一百次,每一次都向神明膜拜,称为百度参拜】的话,是神没错。”
“百度参拜?”
太刀洗向学舌的玛亚简单扼要地说明:
“就是求神问卜。”
虽然应该没错,可是占卜什么的,听起来就像少女杂志刊载的内容,语感和太刀洗完全不搭调。我忍不出露出苦笑。
“问卜?是占卜吗?”
“是啊。”
白河和太刀洗轮流举例:
“人们也是到神社祈求金榜提名吧,到天满宫【注:祭祀日本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神社,或稻天满社、天满神社】挂绘马【注:在日本神社中向神明许愿或谢恩时,用来记载许愿内容的一小块木板,填写后挂在神社内。源自于古代奉马谢神的习俗,后人以画代替真正的马,因此板上经常绘有马的图案】许愿。”
“求子是佛……吧?经常听到子宝地藏。”
“求子的话,神社好像也可以,如果地藏也可以求,不就什么都可以求了?俗话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就是说,神佛都是人们祈求的对象吧?”
没想到例子还满多的。可能是她们讲得有点快,玛亚跟不上,她歪着头问:
“嗯——いずる,你刚才说什么?平时不……”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意思是说,平常虽然不相信,但是遇到不好的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烧香拜佛。”
迅速抄写的玛亚,似乎对那句谚语深感兴趣。发出嗯——的沉吟声,喃喃地说:
“……真有趣。”
“你对这种事情有兴趣?”
对这个问题,玛亚明确地点头。
“有。这是今天的主题。”
没想到这是一次有主题的散步。玛亚以手背敲敲论田桥的栏杆。金属制的桥发出涩涩的叩叩声。
“在南斯拉夫,很多桥都具有象征意义。经常是代表城市的建筑。”
“这我好像听说过……”
白河的视线在半空飘,似乎在搜寻模糊的记忆。文原回应:
“因为要盖石桥很不容易啊,也会留下传说吧。”
“有哪些比较有名的桥?”
玛亚想了想:
“嗯——有很多。我的家乡跟藤柴很像,有一条河从中间流过。所以,我们有很多桥。不过,南斯拉夫最有名的是Mostar桥。每年,人们都会从那里跳下去。”
“是自杀胜地吗?”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让玛亚笑了。
“不是的。是一种庆典哦!”
哦,原来高度不足以死人啊。白河嘻嘻笑了。
观光客变多了。渐渐开始出现近世的街景。等红绿灯变绿灯、过了马路之后,就是中之町了。
那是一个矮得不弯身便进不去的木门。以黑色木材所建的市街一直延续下去。和现代的市街比起来,建筑物较矮,为整片市区带来沉闷的印象,深暗的颜色相间,令人有一种沉重感。家家户户都装有充满时代感的落地格子窗。只不过,“这个地方是为了当作观光资源而保存下来的”的那份做作感,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的。
“中之町本来是商人所住的地区。”
在玛亚的请求下,白河开始说明。
“受到以前的影响,还是有很多人家是做生意的。你看,那边是医院。”
在她所指的前面那道木门旁,的确挂了“内科、小儿科、肛门科”的牌子。一抹不安令人挥之不去——在那里能得到现代医疗吗?
综观了街景,玛亚叹气似的深深吐了一口气。
“都是黑色的……是因为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才用黑色吗?”
“不太算哲学吧。”
大概是了解个中原因,这个问题由文原来解答。
“商人能使用的木头种类是固定的,所以想用其他好木头的商人,便把木头涂黑,瞒混过去。我想应该是在铁丹里混煤灰,上面再涂白苏油。”
但是,玛亚听到一半便一脸不解。
“嗯——铁丹?煤灰?”
文原不慌不忙地补充:
“铁丹是氧化铁……生锈的铁。煤灰是东西烧过之后变黑的部分,白苏是植物的名称。”
我从旁插嘴。
“没想到你知道得还真多。”
“什么叫没想到啊!”
他倒是没否认。
听了文原的解释,玛亚好像担心会弄脏手似的放开柱子,盯着指尖看。当然没有沾上东西。于是她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上面再涂油吗?”
我也学玛亚抚摸柱子。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白苏油,不过现在也会上油,不然木头会烂掉。”
“嗯——南斯拉夫也会用木材、也会上油。不过,倒是不会想到要弄成黑色。”
“看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不过——”
太洗刀提高音量:
“小心别走散了。”
原以为现在为观光淡季,中之町应该门可罗雀才对,结果反而相当拥挤。再加上这里是江户时代的街道,没有把汽车的通行列入考虑。街道狭窄的同时,人口密度也不低。就眼前所见,客层几乎都在40岁以上,我们大概是里面最年轻的。虽然拥挤的程度不至于让人无法驻足仔细观赏想看的东西,但若是不多加注意,的确很有可能像太刀洗所说的,彼此失散。我们彷佛被人潮推挤着,再度迈开脚步。
“被骂了。”
“船老大不是在骂人,她讲话就是那个样子……不过,人还真是挺多的。”
“嗯——我本来以为观光这种产业太随兴,不值得做为经济支柱,但好像也不见得。观光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比较肯花钱。”
玛亚看着生意兴隆的土产店低声说:
“南斯拉夫也要多看齐。”
话说回来,走到这里,我略微察觉到一件事——整体而言,玛亚走路很慢。她的动作看起来很俐落,但前进的速度就是很慢。更何况来到中之町之后,不断有些吸引她注意的事物,让她的脚步更加停滞不前。我刻意走在玛亚身后,这样就不必担心走散了吧。
玛亚探头去看转角另一边仍旧是一片黑的风景,开始做笔记。只听她半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地说:
“真的全部都是木头做的……书上看的和实际看到的大不相同。”
“这种情况,就叫作百闻不如一见。”
我一反常态,以俏皮的口吻说:
“听是一回事,看是一回事。”
回过头来的玛亚,似乎不知道我就在她身后,眼睛张得大大的。不过,她很快便露出笑容:
“受益良多……不过,有点快,我记不住。”
“没关系,慢慢来。”
我本来就是在开玩笑,要是她一字不漏地记住,那就伤脑筋了。
才放下心来,便听有人大喊我的名字。
“守屋!”
是文原,另外两个也在他身边。原来在我稍不留神的时候,双方的距离被拉开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小跑步过去。
我们来到中之町中央的十字路口。一身导游打扮的女子拿着印有旅行社名称的旗子站在那里。还在想又不是观光旺季人怎么这么多,看来是因为遇到旅行团了。如果错开时间,应该可以走得从容一点。提着包包、拿着相机跑到这里来,到底是想干什么啊?——这种傲慢的感想在我脑海出现,我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开。
人多拥挤更觉闷热,同时阳光强烈依旧,令人喘不过气来,我不断冒汗。我从口袋里拿出黑色的手巾,轻轻按按额头。
我还是走在玛亚身后。我和玛亚不同,没有要从中之町得到什么。当然,只要有心,或多或少都能得到一些业余学者的新发现,或是对藤柴市的观光业有新的认识,但是这些我一点都不想要。我漫无目的地配合玛亚的步调,眼睛不经意地望着的,不是中之町,而是有玛亚的中之町。
一幢幢黑色的房舍,以及从连身洋装里露出来的雪白肌肤……一种奇妙的感觉攫住了我。既置身于江户后期所留下的风景中,又置身于现代;既位在玛亚身边,又位在藤柴市里,突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有机会的话,不,不是有机会,而是只要有心,我应该也可以实际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东西。这种直觉涌上心头。
之前文原说,他无法想像我对一件事情可以非常投入。其实,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从来没有遇到什么事情,让我觉得可以全心投入,也没有接触过让我认为有那个价值的东西。我认为这是难免的。生于20世纪的日本、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而这便是幸福的代价。然而,这真的有那么遥不可及吗?看看人家玛亚,她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南斯拉夫。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我不应该心不在焉的。因为我撞上了玛亚。
“啊!”
玛亚叫出声来。我还没来得及说抱歉,便发现右手手腕被抓住了。握力虽然不怎么强,但关节被抓住,动弹不得。我痛得扭曲了脸。
“好痛!”
“啊,原来是守屋……对不起。”
玛亚雪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可能把我当成小偷或色狼吧,对付的身手之快,有如在电视上表演的行家。佩服归佩服,但骨头很痛。
她立刻松开我的手腕,我有点夸张地甩甩手。
“你看得很专心嘛。”
以前听说只有日本人才会窘笑,我看八成是骗人的。现在玛亚脸上露出来的,一定是窘笑。或者,她连这个都学起来了?
“我有点太拼命了。”
“看你好像很开心,我很高兴。”
我报以笑容,看看前方。
我这才注意到。
“……”
大概是觉得我突然僵住很奇怪,玛亚也追寻了我的视线。但是,视线所及净是一群又一群的观光客。问题就在这里。我啧了一声。
玛亚晚了我一步,也了解了现况,但却感觉不出丝毫的紧张。
“嗯——いずる她们呢?”
我从玛亚身旁走到她前面,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扫视了一圈,但视线被人潮打断,视野不如预期的远。如果拉开嗓门大喊,也许太刀洗她们会听见,但这是个不太有常识的方案,我不想采用。
总之就是——
“我的日文还不行。这种情况,日文是怎么说的?刚才万智也说过……”
我一字一顿地教导玛亚。
“‘走、散、了’。”
“就是这个!”
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吧。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呢?又不是幼稚园或小学生,都被提醒别走散了竟然还走散。我一边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一边等待,等了一阵子,仍然不见太刀洗她们的影子。是她们没发现我们走散了,还是在别的地方找我们呢……怎么办?
“守屋、守屋。”
玛亚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乐天派。
“你知道吗?在迷宫里,位于不同地方的两个人要遇见的话,是一个人不要动比较好,还是两个人都动比较好,哪一个才对?”
我伫立在路中央,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想不到合理的理由,就凭直觉说:
“其中一个停下来吧?”
玛亚摇摇头。
“那你是说,要到处找?”
然而,玛亚还是加以否定,带着别有含意的微笑说:
“如果没有事先说好,要以迷宫的大小和两人最初的位置来决定。”
“……”
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我不禁叹气。还好,我们并不是在东西南北部分不清的异乡。如果身上有对讲机或手机就好了,但我们身上当然没有那种东西。反正,在这里走散,又不是今生今世无缘再见。还是别到处乱跑,在司神社会合才是上策吧。我表达了这个意见,玛亚也没有异议。
逛完中之町之后到司神社,这个顺序大家应该都知道。如果找一下没找到人,太刀洗她们也会想到在司神社会合吧。中之町玛亚似乎也看够了,我什么都还没说,她就加快了脚步,不久我们便走出了近世的街区,来到藤柴市的主要道路。路上橱窗相连,行人的平均年龄骤然间降低了不少。车道复活了,废气的味道也跟着回来了。从这里走到司神社大约要15分钟。
也许应该立刻赶过去的……我看看表,即将两点。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的话,玛亚很干脆地帮我说出来:
“说真的,我肚子空空如也。”
深有同感。
白河也许曾想好要去哪些不错的店,但既然状况变成这样,也就派不上用场了。随便填填肚子就好。我问玛亚有没有想吃什么,她食指抵住嘴唇想了想。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请客。”
“嗯——寿司、鳗鱼、天妇罗……”
“慢着!”
“……之外的都好!”
唉唉唉。看来冷笑话似乎投玛亚所好。
“这个嘛,我想吃守屋平常吃的东西。”
这是预期内的要求。
平常不爱乱逛也不以美食为乐的我,对吃东西也不讲究。如果真的要介绍我平常吃的东西,大概就是便当店的饭团了。但是,虽然不是为了爱面子,多少还是想让她觉得有趣一点。
然而,仔细想想,也不能花太多时间。太刀洗她们可能在等。虽然没什么乐趣可言,但除了以速食解决之外别无他法。当我这么一想,便记起到司神社的路上刚好有一家不错的店。我加上手势,要玛亚一起走:
“好,走吧!”
“好。”
中之町大多都是中、高龄层的团体,这条路上则是处处可见国、高中生的情侣。虽然依各自的喜好精心打扮,但看来毕竟有所谓的流行,总让我觉得服装的种类和配色都很相似。中之町的旅行团和在大街上昂首阔步的他们,在我看来,这两者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走出大马路,经过几个路口之后转弯。遇到红灯,玛亚也停下来。红灯停,这是世界通用的规则。
从这里直走便会到司神社,而且我们要去的店也在这条路上。因为是次要道路,人、车一下子少了很多。看到刺眼的正黄色上写着红色书写体的招牌就是了。狭窄的门面和深长的内部空间,店里相熟的年轻店长正摊开杂志,似乎闲着没事。一看到我,便合上杂志笑脸相迎。
“欢迎光临。你好久没来了。”
店长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壮硕如橄榄球员的身材裹在洁白的围裙里。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才开店我就经过这里,也因为这样的机缘,偶尔会来光顾。这里卖的是热狗堡,德式法兰克福香肠是自制的,连味觉不甚灵敏的我都吃得出味道与众不同。面包照店长的说法,是“为了热狗而存在”的。讲究招牌风味的代价便是菜色变化少。我正在研究要吃些什么,重新绑好围裙的店长问我:
“一个人?”
“不是啊!”
应该有两个人的。我一回头——
没人。
我想我一定露出一脸傻相,转头回来面向店长问:
“我进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吗?”
店长皱起眉头:
“春天早就过去了哦。你还好吧?”
看来是一个人没错。5个年轻人都已经分散成两个人了,要是我再和玛亚走散,保证鹅妈妈也会大吃一惊。我得趁变得一个都没有之前找到她。
“不好意思,我朋友好像跟我走散了。我去找一下。”
我留下这句话,离开耸起肩膀的店长,回到路上。我记得玛亚身上穿着天蓝色的连身洋装,而且,她的举止毕竟有许多不像日本人的地方。只要没有跑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应该很显眼。
我心想,要是她跑到主要道路就麻烦了,所幸在靠近主要道路不远的路口一下子就找到她了。我心里忍不住想,你又不是小孩子,不要太让别人操心,但仔细想想,我自己也跟太刀洗她们走散了,所以没资格教训别人。
看样子,她这次感兴趣的对象是邮筒。只见她半蹲着与邮筒对望。而且她身边还有一个手里拿着信封的中年男子,一脸“怎么回事?”的表情。我小跑步到玛亚身边,小声地说:
“这是寄信的东西。”
“是的,这我知道,但是这个记号是什么?”
玛亚指着〒的记号抬起头来,我抓住她的手腕,先把邮筒前的位置让开。向中年男子点头致意,他露出和善的笑容,把信丢进邮筒便走了。等他走了之后,才说:
“那是邮政的记号,有那个记号的,都跟邮政有关。”
玛亚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那是……”
我知道她会说什么,便先下手为强。
“没有什么哲学上的理由。你知道日文有片假名和平假名吧。以前的邮政叫作递信,就是递的‘テ’【注:日本于1885年于中央政府设立递信省,主管交通、通讯行政,二次世界大战后仅掌管通讯行政,为邮政省与电气通信省,现因民营改制,业务分属于总务省、日本邮政 (JP)、日本电信电话 (NTT)。递信日文片假名表记为テイシソ】。”
玛亚摊开左手手心,以右手手指在上面写了‘テ’。顿了一下,放声笑了。
“啊啊!怎么会这样?”
那设计的确很可笑。我忘了要说她几句,也跟着笑了。我们笑着回到店里,店长大哥看到玛亚,嘴张得大大的。发出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
“哦,是个可爱美眉哦。”
听到他的话,玛亚优雅地行了一礼。
“谢谢你美妙的称赞。”
意思其实不太一样。
“她是?”
我有些不高兴地回答。
“她只是在我朋友家homestay的外国人而已。职业……可以说是学生吧。”
“哇咧,真搞不懂外国。”
店长发出语意不明的感想,我自顾自拿菜单给玛亚看。可是,给她看好像也没有什么用,玛亚立刻就把菜单还给我。
“请给我好吃的。”
我正想点两人份,却又犹豫了。事情总有万一,为了安全起见,我问:
“玛亚,你有没有因为宗教因素而不吃什么东西?”
听我这么问,玛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微笑。
“没有,你真细心。不过我没问题。”
是吗?那好。
“两个起司热狗。这是很重要的客人,麻烦你用心一点做。”
店长对我耍起嘴皮子苦笑。
“我可从来没有马虎过。起司热狗两份,好的。带走?这边用?”
我和玛亚对看。玛亚点了点头……就算对我点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只不过,一想到太刀洗她们可能在等,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带走。”
“OK。请稍候5分钟……啊,对了。”
店长走进店的后方,端了一个塑胶托盘回来。隔着吧台递过来的,是一对小小的红白大福【注:包了馅的麻糬,日本称大福饼】。
“昨天我老家有庆典,家里硬要我带回来,可是我又不喜欢吃红豆馅。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用。”
我肚子饿得很,便心怀感激地收下。
在店头的长椅上坐下,等热狗烤好。我把托盘往玛亚面前一推,玛亚颇感兴趣地打量那两个大福。
“嗯——这两个味道不一样吗?”
既然是红白大福,颜色就是一红一白。如果硬要说成分上有什么不同,就只是其中一个添加了红色食用色素而已吧。
“应该一样。”
“那么,就只是上色而已了。”
上色,她还真会用漂亮的单字。不过,很不巧的,事情并非如此。我摇摇头,笑了。
“不是,这个才真的是有‘哲学上的理由’。”
玛亚偏着头。
“在日本,白色与红色的配对表示喜庆吉祥。这是庆典上用的东西,所以一红一白。‘吉祥’和‘庆典’,你懂吗?”
“Da. 懂。”
“这两个颜色摆在一起的时候,有个特别的说法,叫作‘红白’。而且,这是麻糬。麻糬在日本也是有喜事的时候吃的。”
玛亚的双唇之间吐出了深深的叹息。她再次盯着那对红白大福看,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敬畏,缩回原本伸出来的手:
“……很有意思。那么,这就是神圣的食物了……”
我急了。这样就解释过头了。
“不是,没那么夸张。‘吉祥’比‘神圣’更通俗。”
我很快地说完,抓起白色的大福,一口吞下。
“就像这样。”
玛亚像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看看我又看看红色的大福。然后,表情突然亮了起来,自己拿起红色大福塞进嘴里。嚼了好久,吞下之后,吐出舌头。
“甜死人不偿命。”
完全同意。我们向店长要了一杯水。
玛亚露出皱着眉笑的奇特表情,边漱口边拿出记事本和笔。不过,我心里想的是,她所记得的词句还真特别。如果换成我到南斯拉夫去,我一定不会去记“甜死人不偿命”这种话吧。请店长把烤得香喷喷的热狗装进纸袋,顺便各带上一瓶姜汁汽水之后,我付了钱。找钱给我的时候,店长往盯着自动贩卖机的玛亚看,别有含意地笑了。
“……怎么了?”
“这个比较好。上次那个高个子女孩,人虽美,可是看起来很凶。”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真可笑。
“她很快就要回国了。我们走了,下次会再来的。”
我拎着纸袋,老远便伸手碰玛亚的肩膀,免得关节又被扭。玛亚转身,点点头。
“好的,我们走吧。”
过了热狗店,马上便接到通往司神社的参道。
虽说是参道,其实只是通往神社的直线路径而已,没有什么驱魔避邪的作用。我认为司神社本身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名胜古迹的光荣由来,但即使如此,还是有观光客造访,参道两旁也有好几家纪念品店。
我们边走,玛亚边问我:
“守屋,关于你刚才说的,在日本,麻糬是很吉祥的东西吗?”
“对。特别是在正月的时候常吃。正月,你知道吗?”
“Da. 那么,也会把麻糬祭献给神或佛吗?”
说祭献就太夸张了,不过,她的意思是供奉吧。
“会啊。”
一听这话,玛亚心领神会似地,不停地点头。
“刚才,邮局的……那叫作邮筒是吗?我在看那个的时候,有人说要拿麻糬到司神社去。”
唔,这年头还有这么具古风的人啊。
巨大的石造鸟居【注:位于神社参道入口处的门,用来划分神与人的世界,相当于神域的入口。形式为两根柱子上部以两道横木连接,类似中国的牌坊。古时多为木造或石造】进入眼帘了。幸好不是红色的。万一玛亚问我那红色是怎么来的,我也答不上来。不,搞不好答案很简单,因为那一定是油漆的颜色。正当我在想这些的时候——
“嗯?”
玛亚突然蹲下去。
“怎么了?”
“鞋带不见了。”
我心想要是不见了就麻烦了,一看发现原来鞋带只是松了而已。不过,也不必一一指正她的日文吧。
玛亚在绑鞋带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向四周看了一圈。眼前就有一家纪念品店,卖的东西有点意思。如果是家家都有的纪念旗、灯笼、钥匙圈的话,我大概不会留意,不过这家店卖的似乎是木制的生活工艺品。店里有“一位”【注:东北红豆杉 (Taxus cuspidata) 在日文中的汉字为“一位”,字面上有“第一”的意思,但目前植物名多以片假名表示,所以守屋一时间没有意会过来】的招牌,我原本好奇是什么东西第一,想一想,应该是“红豆杉木制手工艺品”的意思吧。这家店的角落摆了一个浅浅的木盒,挂着“瑕疵品四折”的牌子。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一走进去,满室都是木头与亮光漆的味道。
木盒里放着鸟类的木雕、藤篮、牙签盒、不求人等等。大多数的确都有明显的伤痕或破损。其中一样东西,乍看之下倒是看不出哪里有瑕疵。那是一个刻着绣球花浮雕作装饰的枯木色发夹。设计并不见得特别优秀,但那含蓄的色泽和季节感倒是挺不错的。我把东西拿在手里,翻到背面来看,还是没看到破损的地方。这么说,是很难找到的瑕疵罗?
店里有一名中年女子边看电视边看店。我出声招呼:
“不好意思。”
“噢,欢迎光临。”
声音不怎么亲切,但我也不在意,拿着那个发夹走过去。
“这个放在瑕疵品那边,可是没有怎么样啊。”
中年女子挂起放在收银台上的眼镜,接过发夹仔细观察。
“……是没有破损,不过这边有个节不是吗?”
的确,在绣球花的叶子部分,有一个圈成漩涡的节眼。可是,这样也有这样的味道啊!可能察觉到我的想法,她加了一句:
“大多数的人都喜欢完美。”
真无聊。我拿出钱包。
“多少钱?”
“1,500圆打四折,600,含税618圆【注:日本自1989年4月1日起实施消费税法,税率为百分之三,凡是购物消费,消费者须在定价之外另付百分之三的税金。1997年起调升为百分之五,2004年改为消费税内含制,一般商品所标示的价格均已含消费税】。”
我以对不起制作者的价钱,买了这个绣球花发夹,没有请她包装,抓了就走出店门。店外,早就绑好鞋带的玛亚一脸惊讶地等着我。
“啊,让你久等了。”
“嗯——你去做些什么?”
我拿出发夹。玛亚和看弓箭、桥和红白大福时一样,细细打量着发夹。
“……这是?”
“看不出来吗?夹头发的东西。”
“果然。那……这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吗?”
发饰哪来什么哲学、神学的意义啊。今天的玛亚大概满脑子都往这方面想吧。我苦笑着,把发夹再往她面前推。玛亚被硬塞似地接过发夹。
“送你的礼物,给你当作纪念。”
尽管我这么说,她还是看着手里的发夹。然后,一副大脑总算译出“礼物”这个单字意义的样子,她突然开怀而笑。
“原来如此!好美哦!这种花是……”
“这种花叫作绣球花,在现在这个季节里开得很漂亮。依种类不同,有的种在酸性的土里会开出蓝色的花,在硷性的土里开红色的花。”
顺带一提,如果我的植物学知识正确的话,绣球花的原产地是东亚,欧洲的绣球花应该是经由中国传过去的。拿来作为送欧洲人的亚洲纪念品很恰当吧。
“嗯——真的很有趣。”
如果让她看看实际上开花的样子,要说明就更简单了,只是不巧,这附近的地都铺整过,连行道树都没有。神社里应该会有吧。
玛亚把发夹轻轻捧在胸前。
“谢谢你,守屋,我很喜欢。”
“不客气,便宜货啦。”
玛亚立刻伸手绕到后脑,有些随性地用发夹夹起头发。她的头发是略短的鬈发,所以发夹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一想到她是以行动来表示她喜欢这个礼物,就值得感到高兴。虽然不是刻意挑选的,但那为了衬托日本人的黑发所上的黄褐色,在南斯拉夫人的黑发上也非常协调。若以适不适合的角度来说,对玛亚可能有些太朴素了,但也不错啦。
我们一起从鸟居下走过。从这里开始就是司神社了。
令人意外地,玛亚对鸟居并没有任何表示。不过,既然鸟居都已经成为地图上的图例了,也许她早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或者,也可能是她的视线只顾笔直地往前看,而错过了头顶上的建筑物也说不定。
我们拾级而上。铺在底下的石块长了苔藓。就像玛亚形容的,司神社是藤柴市最大的宗教机构,占地面积广大。神社境内有好几棵松树,树干上系着注连绳【注:日本用来显示界线的草绳,尤其是神社用来表神圣的区域。一般民众新年时也挂在门口避邪】。茶花丛也很多,整体营造出一种蓊郁的气氛。可惜的是,放眼看过去,似乎没有植种绣球花。最显眼的,是像遭松树驱赶般,竖立在一角的巨大银杏树。如果玛亚能待到秋天,就可以让她看看美丽的金黄色树叶了。
几乎没有人来参拜。也许没有庆典的时候都是这样。
发现手水所【注:日本神社庙宇前用来供参拜者洗手的地方】的玛亚往那里靠近。一拿起杓子,就大喝了一口。我就知道她会这么做。然后她笑着说:
“好冷的水。”
我心里想着她一定会很感兴趣,嘴里一边向她解释那不是用来喝的水,洗手、漱口才是参拜神社的规矩。玛亚的反应果然如我所料,她立刻感到惊奇,接下来便是满心感佩地拿出记事本记录。记录好之后,小心翼翼地洗手、漱口。我笑着看她这么做,但是既然教了玛亚,自己也只好以生硬的动作做一遍。是先洗手还是先漱口呢?这些小细节我不记得了,总之做得非常随便。
玛亚笑我动作比她更不熟练。
我们往里面走。玛亚四处张望,视线乱飘,没有焦点。我得小心,不要又走散了。
热腾腾的热狗都快凉了,所以我先找可以坐的地方。所幸,银杏附近就备有木制的长椅。我先以手心摸摸长椅,确认椅子有没有湿之后才坐下来。阳光被银杏青绿的树叶遮住,湿气虽然没变,却变得比想像中凉爽。一定是因为雨一直下到昨天的关系,所以地面还不太热吧,我想。
我从纸袋里拿出两份起司热狗和两瓶姜汁汽水。玛亚却呆呆地望着神社内的风景,并没吃午饭的打算。反正她不久就会回过神来,我决定自己先吃。不愧是热狗专卖店,有专卖店的坚持,面包好香。
玛亚终于喃喃说了一句:
“Ovo je zaista lep. ……i veoma intersantan.”
当然,我半个字都听不懂。我并不打算追问她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不过当她彷佛赫然清醒般转向我时,特地以日文重复了一次。
“我觉得很像真的。”
我默默地啃着起司热狗。香肠的皮发出啪哩的声音。
玛亚大概是把这里和南斯拉夫的圣域——我想是基督教教堂的附近地区拿来比较,因而产生这种感慨吧。搞不好,也和其他国家的圣域重叠在一起。突然之间,我也想这么做,但是,这超过了我的能力范围。不对,问题不在于能力,而是经验。我什么都没见试过。
果然无法共享,我深刻地体认到。虽然这是一条对任何人都成立的不变法则,但玛亚和我的立足点相差太多了。
刚才一直是玛亚问我问题,偶尔我也可以问问她吧。
“玛亚。”
“Da?”
“你在很多国家,都像今天一样,看了很多有哲学意义的东西吧?”
玛亚点点头。可能是我个人的感觉,她似乎感到骄傲。
“是的。”
我暍了一口姜汁汽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想知道所以去追究,这样的感受我可以了解。好奇、好学,换个看法,亦可视为无私的高贵心态。但是,尽管我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务实主义者,却老是觉得那种心态里隐含着消遣的成分,实在无法欣赏。
然而,玛亚并没有给我那种印象。当然,她对“有趣的事”感兴趣,但难道就只是这样吗?
她很干脆地作答。
“那是我的工作。”
“……有钱可拿吗?”
“没有啊!嗯——贴切的日文是什么呢?角色?任务?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了解她想说什么,使命应该是最接近的说法吧。但是,这样我依然无法理解。
玛亚换了一个姿势。她把身体转向我,直视我的眼睛。嘴角和眼神都非常严肃,看得出玛亚准备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的问题。空气中没有一丝半缕的微风,放眼不见人影,蝉鸣的季节未到,神杜内寂然无声。
多半是不想用错日文吧,玛亚说得极慢。
“守屋,我说我是南斯拉夫人,说真的,一般都认为‘南斯拉夫人’并不存在,存在的是Srbin、Hrvat……塞尔维亚人和Hrvatska人这些民族。
“南斯拉夫有6个Republika……国家。6个民族放弃独立成为各自的国家,建立了Socijalistika Federativna Republika Jugoslavija。因为这6个民族认为大家是血缘相近的家人。嗯——那是1918年的事,从那之后,南斯拉夫便成为一个国家,拥有6种文化。可是,1918年到现在有多久了?”
“70……73年。”
“Da. 73年很长。我的父亲是塞尔维亚人,母亲是Slovenija人。母亲的父亲是Makedonija人。我呢?我是南斯拉夫人。
“南斯拉夫有6种文化。但是,我,嗯——我们正在创造第7种。就算不想这样,也会变成这样。而我们希望可以创造出第7种文化。既然如此,总有一天,我们就必须建纪念塔。我认为,那并不是很久以后的事……嗯——我这样讲清楚吗?”
“我听得懂。”
我回的这句话是多么草率啊。
“我们的传统是被创造出来的。我们的共同体是被想像出来的。即使如此,我们将会活在我们的文化里,而不是那6种文化里的任何一种。我再说一次,就算不想这样,也会变成这样。你懂吗?”
“……”
“可是,南斯拉夫并不是一个富有的国家。很遗憾,不富有的南斯拉夫人无法看见第7种文化。至于原因,是因为无法与其他文化比较。
“而我,我是富有的南斯拉夫人。我的父亲是党的高层。相形之下,我能够自由地去看各个国家。在我们当中,我是例外。既然如此,我就把看各个国家,嗯——看各种文化当成我的工作。
“总有一天,我们将会扬弃6种文化,使南斯拉夫不再是一个联邦。所以,我要到处去看……这样你懂吗?”
我再也不敢说我懂了。说不懂,才是事实吧。
我只知道,在遥远的南斯拉夫,有许多人努力想建立新的世界。我只知道,玛亚正努力在做只有位于自己的处境中才能做的事。具体而言是什么呢?我说:
“你想当艺术家吗?”
玛亚笑了。
“我的日文果然还很糟。”
然后,玛亚似乎是在对我做出承诺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要当政治家。”
起司热狗早就凉了,玛亚却拿起热狗,豪爽地大咬一口。身为南斯拉夫人的她双眼圆睁,盯着手上的起司热狗。
“嗯——味道棒极了!”
我也吃了。味道,棒极了。
若是这种感觉,我就能与她共享了。
玛亚明明来自远方,但有时候,我会觉得她离我好近。可是,即使似乎离得很近,玛亚依然是来自远方的人。我知道在种种层面上,玛亚与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也许,我刚才问的,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
我仰着脖子大口喝下姜汁汽水。
……或者,我也可以跟玛亚一起走?幸好附近就有垃圾桶,所以我们就把垃圾往里面丢。尽管有亵渎神明之嫌,我们还是在手水所洗了手,但太刀洗她们还是没来,于是我们便朝大殿走去。玛亚要我教她参拜的方法,所以我努力翻出记忆,以二礼二拍手一礼【注:日本神道参拜的基本方式为二礼二拍手一礼,即面对神明微微行礼,香油钱丢进“赛钱箱”之后,拉铃,鞠两次躬(二礼),双手在胸前合十,拉开约肩宽,拍两次手(二拍手),再鞠一次躬(一礼)】的方式参拜。玛亚也学着我做,但徒具形式,看不出礼拜时应有的肃穆,这终究是因为玛亚是基督徒吗?
不对,说到这,玛亚并没有说她是基督徒。也许,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以为白人就应该说英语一样,搞不好我又重蹈覆辙了。我开口询问,玛亚毫不在乎地回答:
“我没有信教。”
真教人意外。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只要是欧美人士必定有宗教信仰的说法十分深信。
“这是因为有什么‘哲学上的理由’吗?”
“是的。南斯拉夫的Tito总统抵制宗教,因为如果6个共和国都要壮大自己的宗教的话,联邦会有危险。所以我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不过,基督教的规矩我想我是懂的。”
这么说,她勉强算是罗马基督教徒罗?听起来,跟我勉强算是曹洞宗信徒【注:曹洞宗先是由一代宗师良价禅师在洞山创立“君臣五位,偏正回互”的新禅说,然后经本寂禅师在曹山加以解释阐发而形成的禅法。西元十三世纪初,日本僧人道元又将曹洞宗传入日本,开立日本曹洞宗。到二十世纪80年代,日本曹洞宗信徒已发展到1,000多万人】好像没什么不同。我把我想到的事随口告诉了玛亚,她以笑容加上一句:
“那我跟日本人一样了。”
骗死人不偿命。
“いずる刚刚说的那句很有趣。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她嘻笑着说:
“我有时候也会这样。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是会想求神。还有,难过的时候也是。刚才的人也求神了。”
“麻糬的人?”
“Da.”
我们聊着这些,突然从后面,而且是非常靠近自己的地方有人对我说:
“守屋,你们果然在这里。”
一回头,文原就站在那里。他身后是太刀洗和白河。
“我就说啊,没什么好担心的。”
白河对这么说的文原点点头,然后朝我们微笑。
“幸好找到了。”
“是啊,いずる。”
而我则是向太刀洗道歉。
“抱歉。”
太刀洗的表情完全没变。
“抱歉什么?”
“你叫我小心,我还是走散了。”
“哦。”
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既然如此,那我也该道歉了。”
“……”
“分成两人和三人,就不知道是哪边走散了啊。”
原来如此,有道理。
“玛亚,你饿不饿?”
“还好。我吃了叫作起司热狗的东西。日本料理真是深奥。”
文原听到白河和玛亚的对话,插嘴说:
“玛亚,热狗是美国的食物哦。”
“文原,我是开玩笑的。”
文原的表情变得很可笑,不知是生气还是笑。我忍住苦笑。
我还在想,谁会第一个发现玛亚身上多出一项装饰品,结果是太刀洗。
“……咦?玛亚,你那个发饰是……”
玛亚开心地转身背对太刀洗,让她看发夹。
“是绣球花呀,不错呢。怎么会有这个?”
“呵呵!是守屋送我的,当作纪念。”
“哦,守屋送你的啊!”
我小声地告诉惊讶地睁大眼睛的文原,那是四折的瑕疵品。文原也小声地回答,他想也是。我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真的很好看呢!玛亚。”
白河笑着称赞,但是,手却扯着我的袖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就这么被她拉着,离开了太刀洗她们。白河狠狠地瞪我。她那双眼睛平常老是很想睡的样子,所以睁大时格外有魄力。
“干嘛?”
“那是守屋送的?”
“不行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守屋,我不会害你的,你等一下最好也送个什么东西给万智。”
“……为什么?”
“这就叫公平!”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是这样吗?不过,那种便宜的小东西,再买一个也不会造成什么负担,只是——
“太刀洗不需要发夹吧!我从来没看过她那一头剪得齐齐的头发上有过什么东西。”
“那不是重点!”
“如果重点是公平的话,那也要送你吗?”
“……为什么我要送你?不对,为什么你要送我东西啊!无头鹅!”
被白河骂了。无头鹅究竟是什么呢?我想,意思大概是无畏舰级的呆头鹅吧。白河简直快跳脚了。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回去之后,走到树荫底下的文原和玛亚在说话。
“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啦。”
“嗯——很稀奇吗?”
“这个嘛……”
文原似乎相当迟疑,话说得不乾不脆的。我走近他,碰碰他的肩。
“你们在说什么?”
“哦,你也来听听看。”
但是,玛亚却轻轻摇手:
“我跟守屋说过了,有人去求神。”
“就是有人说要拿麻糬去供奉那件事吧?哪里稀奇了?”
我才说完,文原就以要我仔细想的语气,处处强调地说:
“特地捣了麻糬去供奉,这很常见吗?又不是过年。”
唔……听他这么一说,的确也是。
“会不会是有庆典?”
“司神社的庆典4月才办过啊!下一次是10月。”
“嗯,偶尔也会有吧。”
虽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当我想以此结束话题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没有把我们的对话听进去的太刀洗插嘴了。
“玛亚,你记得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吗?”
玛亚用心想。
“嗯——年轻人。两个人走在一起。说快死了,所以要去神社,可是他们看起来很健康,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两个年轻人?
我和文原对看。
“你觉得会有那种人吗?”
“卯起来祈求考试上榜之类的……”
“可是他们是说快死了,所以才要去神社的啊?”
我自然而然地摆出双手在胸前交叉的姿势,说出连自己都不认同的话:
“神社寺庙迷?”
越讨论,不对劲的感觉就越强烈。我万万没想到,年轻人捣了麻糬去供奉神明的状况,会让我感到如此突兀。明明从来没有在意过参拜神社的标准何在,然而一旦听到奇特的参拜方式,竟然会如此无法释怀,真是不可思议。若是平常,可能会当作别人有什么特殊缘由而置之脑后,但现在是特地带玛亚来观光,让她产生了奇怪的误会,心里总觉得不舒坦。
我瞄了太刀洗一眼,尽管一副在旁边纳凉的样子,却和我一样,双手在胸前交叉。
白河也加入谈话。
“呃,玛亚那时候在看邮筒?”
“是的。我认为那个〒的记号很哲学,所以便一边绕着邮筒、一边看着。守屋告诉我,那是递信的テ。这时候,有两个年轻人边说话边从我后面走过去。”
“看起来很健康对不对?讲话的样子也是?”
“Da. 还边笑边说哦……嗯——不过,我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不是在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吗?”
问我们,我们哪知道啊……
连玛亚在内,除了太刀洗之外的4个人不约而同地歪着头动脑。白河又问:
“可是玛亚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听吧?你听到些什么?”
“嗯。”
玛亚拿出记事本翻看。我怀着期待等着,心想不愧是爱做笔记的人,连这个都记了,但玛亚却啪的一声合上记事本。
“没有写。我用想的……”
接着,便用拳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钻。
“动作好像日本人。”
我对身边的白河这么说,白河却别过脸低下头。
“那是学我的,我想。”
真没想到。
玛亚像诡异的预言人士似的,开始说起断断续续的单字。
“嗯……感觉很像这样……有困难……司神社一定没问题……做饼去……要做很简单……”
她继续小声地念念有词,但不久便轻轻摇头。
“我听的时候不是很专心,记得的就这么多了。”
“光是这样,很难吧。”
文原准备放弃了。
“还是只能把他们当作两个怪人吧。”
不不不,王牌还没有用出来。虽然这是一张能力上无庸置疑、但个性上令人很难倚恃的王牌,还是该用用看吧?
我转过头去看太刀洗,视线刚好和她对个正着。
“干嘛?”
“你应该知道吧?”
“我大致知道守屋你在想些什么。可不可以不要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我?”
我哪有用哀求的眼神?可能是心情不好吧,我觉得太刀洗的态度比平常更冷漠。不过,太刀洗看了玛亚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松开胸前交叉的双手,向玛亚走了两、三步,说:
“喏,玛亚。”
“有?”
“你想知道那两个人打算做什么吗?”
玛亚立刻点头。
“想!出门散步就是为了知道这些事情。”
“那些人多半是特例。我想你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拿来应用。”
可能是太洗刀的话里有些不熟悉的单字,玛亚稍微思考一下,慎重地回答:
“嗯……也就是说,万智在为我担心?怕我像之前雨伞的事一样,看到一个人,就以为每个人都是那样。不过,不用担心!上次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失败,我不会重复同样的失败的。”
听到她的宣言,太刀洗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是吗?”
然后,对我投以别有深意的眼光。
“既然这样,我问你一件事。玛亚,你认为那两个人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对吧。因为快死了,所以才带麻糬去。
“那两个人话里提到自己快死了吗?”
玛亚发出一声沉吟,又拿拳头抵住太阳穴。看起来似乎很痛。可是,她那种按摩似乎对唤醒记忆没有实际的功效,不久便歉然摇头。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不过,那两个人好像爸爸妈妈都还在,却要死了。”
然而,不知为何,太刀洗满意地点点头。
“是吗?”
“这是什么……”
无视于插嘴的我,太刀洗继续说:
“如果错了,就告诉我。玛亚的日文很好,いずる好像也教了你很多话对不对。”
“Da. 很多。”
“你想想看,那两个人说的话是不是这样?……‘先立つ’?”
完全不需要听玛亚的回答。她的表情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对!‘先立つ不孝をお许しくだちい’【注:“先立つ”有几个意思:先配偶或双亲而逝;站在最前端、先走一步;做某件事之前必备的第一条件、最重要的条件。“先立つ不孝をお许しくだちい”则是遗书中的套句,意为“请原谅儿(女)不孝,先走一步”】的‘先立つ’。嗯——我怎么会忘了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只说了这句话,太刀洗就一副交代完毕的样子。文原等于是今天才认识太刀洗,而白河也不会强迫别人。这时候,能够说“喂喂,不要这样就算了”的,就只有我了。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付诸实行。
“喂喂,不要这样就算了。”
结果,太刀洗以尖锐的眼光射过来……我这时候才总算想到,她可能还在为走散的事生气。太刀洗说:
“这就像三题噺【注:日本落语(相声)的表演形式之一,请听众当场提出3个词语作为题目,落语家以此即兴发挥,将三者串连起来】。‘司种社一定没问题’、‘做麻糬带去’、‘先立つ’。加上听错和误会,会有什么结果?”
我、文原和白河不断眨眼。
会有什么结果?
“什么意思啊……”
文原抱怨。我了解他的心情。
至少,太刀洗一定能够做出比“两个虔诚的年轻人为祈求平安长寿而带麻糬供奉神明”更具说服力的解释。可是,她却依然故我。而我,跟她都认识这么久了,也不会兴起改正她那种个性的念头。没办法,只好向猜谜挑战。
司神社一定没问题。其他神社就不行吗?
做麻糬带去。没有说捣麻糬带去,可以算是不自然吗?
先立つ。恕儿臣不忠不孝。啊啊,原来如此。
平常习惯了太刀洗的作风,我比其他人更具优势。当我想到“原来如此”的那一刹那,忍不住笑了。大家都对突然笑出来的我投以惊讶的眼神,只有太刀洗例外。
“看吧,很有意思吧!”
有意思个头啊。这家伙曾经在只字片语之间,或者举止动作之间做出任何有意思的表示吗?明明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过,知道太刀洗也觉得有趣,让我有了自信。我点点头:
“是啊。果然没错,是听错加误会。”
文原抓抓头,说:
“我对这种的实在没辙。”
“是吗?不过,我……”
我才开了话头,玛亚就已经拿好记事本和笔了。虽然已经习惯了,但她那认真的模样总让我忍不住苦笑。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记下来。”
“嗯——这个是由我……”
由你来决定的是吧,那我真是冒犯了。
文原和白河也凑过来专心听,但我转身面对玛亚说:
“两个年轻人为了求无病无灾拿麻糬到神社去,毕竟是一件不自然的事。更何况他们是笑着说的,那就更奇怪了。”
玛亚偏着头:
“无病无灾?”
糟糕。文原解释:
“是祈求不要生病,身体健康。”
玛亚立刻记下来。我等她写完才继续:
“如果麻糬不是当供品,那会用来做什么呢?……你看那个。”
我们所在之处,是大殿正面、神木的树荫之下。而我以手掌指着大殿。尽管我不是神道信徒,也不敢以手指头指这一类的东西。
“神社。”
“不是神社。啊,是神社,但我说的是铃铛下面的东西。”
“嗯……那个箱子吗?”
我点头。
文原轻声沉吟,似乎明白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是什么?”
“那叫作赛钱箱,在神社祈祷的时候,零钱就是放进那里。这本来是神社才有的,不过因为会有收入,所以很多寺庙里也放了赛钱箱。”
玛亚频频眨眼。
“把钱放在那种箱子里吗?”
“你觉得很危险?”
玛亚点头。
“我认为:一定有人会把钱拿走。不管在什么国家、多神圣的钱,都一样会被拿走的。”
“是吗?其他国家的事我不懂,不过在日本,那种人叫作‘赛钱小偷’。”
“赛钱、小偷。”
“对。要偷的话,把箱子翻过来是最快的,可是箱子很重,有时候还被固定住了。所以有一个很传统的手法,就是把有黏性的东西放进去,把钱钓出来。”
我做出操纵钓竿的样子。
但是,玛亚似乎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你是说,那两个人要做这种事?我听到的时候,他们没有说要偷钱。或者这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不由得看了白河一眼。
“白河,你到底都教她哪些话啊。”
我没有责备白河的意思,但她却以辩解的语气说:
“因为,玛亚听到什么就马上记起来啊!”
真是要得。这可是我们考生求之不得的才能。
总之——
“不是的。那两个人是在讨论偷赛钱要用的工具。”
“工具?麻糬吗?”
“麻糬是麻糬,不过是拿来黏东西的麻糬……那两个人,是不是说要做鸟黐【注:日文中麻糬发音为もち (mochi),与鸟黐とりもち (torimochi) 的语尾相同。鸟黐(音ㄔ)为利用具黏性的树汁所做成的捕鸟器具】?”
玛亚露出顿然领悟的表情。
“嗯……可能是。不,的确是。”
不过,真要做的话,鸟黐从收集材料开始要花不少功夫,所以我想,他们应该只是在棒子前端黏个胶带就算是鸟黐了吧。
“司神社是藤柴最大的神社,所以赛钱箱里的钱也很多。而且树木也很多,视野不太好。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可是,我还是不懂。‘先立つ不孝’呢?”
我得意地笑了。
“暗示金钱的日文有很多。你只听到‘先立つ’没有听到‘不孝’吧?”
“……”
“我们常以‘先立’的说法来表示缺钱。”
等玛亚佩服感动了一阵子之后,天色突然暗了起来。太阳躲进云里了。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层。白河和我一样望着天空,说:
“啊,一定会下雨。”
太刀洗也点头同意:
“气象预报说,接下来天气都不会放晴。”
“那我们真是幸运,计划要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我这么说,但白河却对着我摇头。
“我们还计划要去另一个地方。”
“是吗?我没听说。”
可能是相当期待去那个地方吧,玛亚以令人动容的声音请求:
“いずる,不能去吗?如果不太花时间的话……”
白河似乎难以决定,往太刀洗那里看。太刀洗再看一次天空,摇摇头。这似乎让白河做出决定,她以安抚的口吻说:
“真是可惜。不过,那里的话,放学后也可以顺路过去,好不好?玛亚,你随时都可以来呀。”
玛亚不得不点头。
“嗯——那就没办法了。只好等下次了。”
和我一样在状况外的文原发问:
“你们打算去哪里?”
“啊,嗯。这后面那座山。”
后面那座山?
我忍不住再次确认:
“后面那座山,就是那个罗?”
白河点头。
司神社后面,正确地说,是斜后方的那座山,那里一整座都是墓地。那里的墓碑有点杂乱地分布在山坡地,到了山顶一带则排列得整整齐齐。我也去扫过好几次墓。守屋家的墓地不在那里,但有亲戚的墓在那里。
文原替我说出感想。
“为什么要去墓地?”
“因为玛亚说她想看。”
白河的话里,带有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玛亚想看墓地的意味。
“不过,真是太好了。”
太刀洗低声说:
“要是没有讨论麻糬的事,我们大概就得在山里淋雨了。”
结果,我们决定下一个放晴的日子,等放学后带玛亚去。难得的星期天,这时候就解散还太早,但我回到家的时候,正如太刀洗所说的,开始下起雨来。我留意了一下气象预报,气象局说这次的雨会持续两、三天。
第二天也是雨天。放学的路上,我绕到书店去找关于南斯拉夫的书。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找法不对,连半本都没有找到。想一想,如果参考书不算在内,这可能是第一次我出于为了想了解什么而找书来看。
4
1991年6月5日 (三)
气象预报很准,雨势在第三天的下午终于开始停歇。放学后,我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时,白河来找我说:
“玛亚说她要来。万智也要去,守屋你呢?”
我一直以为要去的时候我当然也会同行,所以听她这么一问,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明明想去的话老实说想去就好,我却因为无意义的面子问题,拐弯抹角地回答:
“这个嘛,反正我有空,就去吧。”
白河完全没有发现我可疑的举止。
“是吗?那要等她一下哦。”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我到文原班上去找他。好像是班会延长了,教室里还有很多人。我正在看文原在不在,他正好出来,我就抓住机会问:
“玛亚要来,你去不去?”
文原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就不去了。”
“是吗?”
“代我向玛亚问好。”
上个星期天我找文原一起去的原因,本来就只是因为光我一个男生不太方便而已。放学后去参观墓地这种诡异的活动,文原完全没有作陪的义务。我也没有硬要邀他。
我回到自己的教室,发现太刀洗就靠在窗边,扭着头看外面。我一靠近,她瞄了我一眼,表示她看到我了,但并没有开口。是我主动叫她:
“你知道了?”
“你是说玛亚吧。知道了。”
“有事找我?”
太刀洗总算把脸转过来面对我。
“有事?哦,没有。只不过从我的教室看不到校门口。我想如果要等玛亚还是这里等比较好,就来打扰了,如此而已。”
“是吗?”
我也站在窗边,但没有注视校门,而是眺望街景。白与灰,一片早已看腻的景色。
光是默默地等也很无聊,我漫无目的地问:
“你今天会去吧。”
太刀洗微微蹙眉回答:
“对呀,所以才在等不是吗?”
“说得也是。”
对于我的欲言又止,太刀洗似乎察觉到什么。
“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只是在想,你好像比我想像的更合群。”
太刀洗不爱搭理人是挂保证的。白河肯当玛亚的伴游不足为奇,但太刀洗放学后会做这种善解人意的事,实在跟她不太搭调。我以为太刀洗会更与人保持距离,所以自上星期天起,我或多或少感到意外。
结果,太刀洗露出微笑。
“哎哟,我也喜欢和朋友玩在一起呀。”
“可是你平常却看不出来。”
“因为我朋友少啊。”
从她的说法和模样,看得出她在开玩笑。
我离开窗户边,靠在旁边的桌上。
“朋友啊。从女生的角度来看,玛亚好在哪里?”
这是我无心的发言,太刀洗却像甩过头去似的,把视线转回窗户的另一端。
“哪里好?我从来就不是因为别人哪里好,才跟人家做朋友的。”
说得也是。我以小指头搔搔鼻尖。
虽然说是等玛亚,但我们并没有等太久。玛亚一定是算准了在放学时分抵达学校,才离开“菊井”的。听到太刀洗说来了,我站起来往校门口一看,看到玛亚和放学的学生们逆向快步走来。见面的第一天,玛亚便说日本很暖和,那么南斯拉夫实际上一定比日本更冷,或者,也许纯粹只是玛亚个人怕热,她穿着一件一看就知道是夏天穿的套头衫。提到服装,我们的制服在6月初换季,所以我们现在穿的是白色的衬衫。
我们拿着书包下楼。白河在外面等。
因为昨天是雨天,所以沉闷得简直会塞住毛孔的湿气和星期天那天差不多,但因为有风,今天稍微好过一点。然而,玛亚可能是赶着来藤柴高中,所以额头冒着汗珠。她以缀有蒲公英刺绣的手帕拭乾汗水。看到蒲公英我才想起不知道绣球花怎么了,结果玛亚今天也夹了发夹。说到这里,白河明明交代过,我还是没有送太刀洗任何东西。但仔细一想,太刀洗不可能会想要礼物的。
看到我、太刀洗和白河,玛亚歪着头:
“文原呢?”
“哦,他说他不去,要我跟你问好。”
“嗯——真可惜。”
这次,我们随着人潮离开学校,前往司神社。走到司神社差不多要花15分钟,而从司社神到那座山,大概不到5分钟吧。人多的时候,我怕占用整片人行道,所以让她们3个一列走在前面,我落后一点跟在后面。不久路通到大马路,通过红绿灯过了马路之后,学生的身影就变得稀稀落落,队伍自然成为一列。
玛亚一路上都带着愉快的笑容。
“之前我一直在等晴天。我听说日本这个季节很会下雨,真的呢!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晴。我满心期待。”
白河在一旁取笑她:
“玛亚啊,会跑来问我明天会不会放晴啦,后天怎么样啦,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嗯——いずる,对不起。”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兴奋。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太刀洗直接把我的想法提出来:
“我说,玛亚,我不是要泼你冷水,可是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泼冷水?”
“就是说,不好意思,破坏你期待的心情。就一般而言,和什么都没有的墓地相比,上次去的中之町可看的东西应该多得多。”
结果玛亚突然陷入思考当中。
“嗯……”
“我也不认为所有的行动都应该要有理由。”
玛亚摇摇头。
“是有理由的。有,可是我不会用日文说。我会用Srpskohrvatskom解释,可是这样万智听不懂。”
太刀洗的嘴角泛起笑意。
“Srps……”
“Srpsko、hrvatskom。”
“是吗?Srpskohrvatskom南斯拉夫话吧。是啊,就算现在开始学,等到会用的时候,玛亚都已经回去了吧。”
对喔。遇见玛亚是4月下旬的时候,而玛亚一开始便预计在日本停留两个月,所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突然间,一种如同丢弃了无比宝贵的东西的后悔,让我的身体颤了一下。
另一方面,玛亚倒是开朗得很:
“Da. ……嗯——那么,我以比喻来代替说明。
“我来日本之前去过中国,中国的朋友带我去很多地方,也看了很多像中之町那样的地方,我觉得非常有趣。
“可是,我想看的不止那些,我一直很想看平常的样子。嗯——就是想看没有准备的地方。这样听得懂吗?”
我们各自点头,看到我们的反应,玛亚也放心地点点头。
“有一天,我迷路了。跑到一个不太干净的地方。虽然那种地方是没有准备的地方,但是我不喜欢故意到危险的地方去,我想赶快离开那里。
“那时候,我遇到坏人。嗯——日文叫作什么呢?”
说着,玛亚做出抢白河书包的样子。白河歪着头说:
“抢劫?”
看着她的太刀洗说:
“小偷?”
“不,不对吧。她的意思应该不是那样。”
“不然就是强盗。”
“嗯——最后那个比较好。那个人叫我把钱和东西放下。”
那应该叫洗劫,我心想,但没有特地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玛亚却嘻嘻笑了出来。
“然后,那个人说,如果不放下,你就惨了!还让我看他手上的武器。是大概这么大的——”
她握起拳头,举到眼部的高度。
“石头。”
“石头?”
她笑着对不由得脱口而出的白河点头。
“对,石头。他说,如果不把钱放下,就拿石头丢我。很有趣吗?可是,那时候我很害怕。虽然我怕枪,不过被石头打到也很痛。
“我想,那时候我看到的,就是没有准备的样子。我在中国待了3个月,那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今天,我有那种预戚,所以满心期待。”
我听得似懂非懂,感觉很奇异。太刀洗一定也不是由衷体会,只是听过就算了吧,所以只冷冷地回答“这样啊”而已。只不过,这样的回答的确是太刀洗一贯的风格。
“啊。”
白河突然出声。一行人以为有什么事,全部停下脚步,只见白河指着我们刚刚才走过的路口:
“抱歉,那条路,应该从那里进去才对。”
我们听从她的话,往回走了一小段。白河的记忆是正确的,路很快往山上的方向延伸。路越走越窄,后来甚至不再是柏油路,不知不觉,我们来到大白天也昏暗的山里。这里生长的主要是杉树。古木林中密密麻麻地排着墓碑。这片墓地有种原始的气氛,不像是开凿森林做为墓地,反而是像藉用杉树间的空隙放置墓碑一般。细小的道路沿着和缓的山坡蜿蜒,宽度仅勉强容一个人行走,连要错身而过都很困难。小路两侧是两排墓碑,上面雕刻的文字历经风吹日晒雨淋,不驻足细看便无法辨识。可能在漫长的岁月之后无人祭扫,没有基座的墓碑被丢弃,堆得像小山一般。每一块墓碑都很小,一只手臂便足以环抱。看来像深褐色又像暗红色的旧石头,每一块表面都长了白色的苔藓。
很多墓碑都没有刻姓氏,或者即使有也已经磨损,但有些仍残留着文字。除了“OO家之墓”之外,还有“先祖代代之墓”、“南无阿弥陀佛”、“俱会一处”、”妙法莲华经”、”涅盘城”、“静室”等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甚至有“先祖代代之怨灵”这类文字。侧面刻着众往生者的姓名。真不知这一整座山刻上了多少名字。
玛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完气之后,一副一开口就会有不好的东西跑进丢似的,把嘴巴紧紧闭上。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大家在白河的提议下,开始爬山。墓与墓之间如果有空隙,多半都堆着乾枯的花朵。扫墓的人们所留下的花朵,似乎并没有任其腐败,而是像这样整理到同一个地方。由此可见,这座看似乱葬岗的山头,一样有人负责清扫管理。说到这里,山脚也有一座很常见的寺庙。
我们看到一座倾倒的墓碑。一定是许久没有人来扫墓了吧,或者这座墓碑是最近才倒的。
走在我前面的太刀洗突然停下脚步,她那冷峻的眼神一瞬之间掺进了温柔,对不得不跟着停下来的我吐出一句话:
“看得到卒年……原来过去真的存在。”
我一看,上面写的是“文化元年”【注:西元1804年】。如果西元年号也一并记载就一目了然,但那时候藤柴的居民大概连什么是阳历都不知道吧。
我一来到这种地方,心里就不可抑制地泛起一股焦灼的感觉。我本身绝不是什么重功名的人,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想是这么想,一思及这里埋葬了成千上百的人们,不禁有种不想平凡地活、平凡地死的心情。虽然我没有受过什么极高的教育,但总比文化元年死去的人还多。而且,平成年代【注:为日本现今年号,始于1989年】的社会多半比文化年代来得复杂。亚伯拉罕是“年老寿足”才气绝而死的,但文明人会“厌世”,却不会“满足”……这我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呢?文化年代的某人,也许是完全了解了方圆3里左右的人世而死的。相较之下,我虽然学习了比较文明的方法,却什么都不了解。我四周的环境太过复杂,不知从何着手。那么,至少要给我一个路标。路标。
我向身边的地藏合十而拜。
走在第一个的白河回过头来,没有特定对谁说:
“我刚刚才发现,这座山的墓好像是从山脚盖起来的,年代越来越新。”
太刀洗回应:
“是啊。我记得山顶附近还留着一些土地。”
光线从杉树间的缝隙落进昏暗的空间里。一看,山下一整片都是藤柴市,一个被迹津川分为南北两部分的都市。宛如废弃物倾倒而出的空间里,仍以白色和灰色最为醒目。不时出现的空格,不是郊外店铺的停车场,就是学校的操场。
爬呀爬。
差不多来到山腰上,因为太刀洗的话,我稍微注意起死者卒年,发现明治、大正、昭和【注:明治、大正、昭和均为日本天皇的年号,其先后在位期间为明治天皇1868至1912年,大正天皇1912至1926年,昭和天皇1926至1989年】的年号变多了,也开始零星出现一些刻着旧制军阶的墓碑。尉官的墓刻着星星的浮雕,更是气派。山脚那边的墓连个头衔都没有。
“这里的墓地,跟南斯拉夫的完全不同。”
玛亚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
“没有一个地方一样,不过有一点点像。泥土的味道……在日本,人们认为人死去之后会怎么样?”
太刀洗也喃喃自语般回答: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投胎转世,是最常被提到的吧。在活着的时候做好事,就会再世为人,甚至是神,做坏事的人就变成动物。更糟的,就下地狱。转生到远在10万亿土之外的极乐世界的就可以长生不死。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经常设法与死者联系。一年一度,死者的灵魂会在夏天回来。我们以祖先来称呼他们,同时认为死者会守护在世的人。
“这和投胎转世的说法有所矛盾,极乐世界的说法也令人怀疑。”
“嗯——那么,你们认为灵魂不灭吗?”
“这个嘛……”
我开口补充太刀洗的话。“既然有各种说法,可能没有common sense吧。”
玛亚沉默以对。虽然她说自己没有信教,但对于死亡仍旧可能怀有基督教的观念吧。这阵沉默,是来自于比较日本的死与自己国家的死所发现的差异吗?
……不,恐怕不是。是我疏忽了,应该是因为……
“守屋。”
“是?”
“common sense是什么?”
玛亚不懂英文。
这座山要说是山,不如说是山丘,爬起来毫不费力。爬了又爬,山顶就快到了。墓碑也多半是新的。不知道算不算有现代感,但缀有雕刻的气派石头的确是变多了。不知不觉间,墓碑有如被塞在树木间隙里的景象已经消失,每个墓都拥有自己划好的地盘。但即使如此,这一带还是在森林里。
要读新墓碑上的字也很容易。我漫无目的地看着这些字往上走,结果,“太刀洗家代代之墓”映入眼帘。
“船老大。”
我一叫,太刀洗不耐烦地回过头来,确认我视线的终点,说:
“对啊。如果我没有嫁出去,将来也会到那里去。”
路径逐渐变宽,可容两人并肩行走了。
玛亚和白河谈着别的话题走在前面。
“这么说,日本没有吸血鬼了?”
“这个嘛,我是没有听说过。”
歪着头回答之后,白河转身向后。
“喏,万智,在日本有吸血鬼的故事吗?”
太刀洗像是搜索记忆般抬头望着天空。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说不定,不过不是主流吧。”
“嗯——尸体会动的也一样?”
一听到这里,白河胸有成竹似地说:
“对!日本采用火葬,所以没有会动的尸体,人也不会复活!”
然而,太刀洗却冷冷地说:
“你说的是都市的情况。像这一带,一直到镰仓时代,搞不好到室町时代【注:日本镰仓时代约为1192年至1333年左右,室町时代约为1336年至1573年左右】,都是直接丢在野地里,在明治之前根本没有火葬这回事吧。”
“咦,这样啊。”
白河泄了气。我心想,所谓的“尸体丢在野地里”,指的该不会就是这座山吧,而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一个寒颤。不过,仔细想想,我又不相信他们会化成厉鬼跑出来,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厌恶的感觉。
突然之间,我发现我知道一个尸体会动的例子。
“说到这,那个呢?尸体会动、会攻击人的那个。”
“啊?守屋,你说什么?”
“伊邪那美【注:伊邪那美为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的天神之一,为同是天神的伊邪那歧之妻。伊邪那美生产火神轲遇突智时灼伤,后来因此而死。之后伊邪那歧至黄泉国见伊邪那美,却因其尸体腐败溃烂而惊恐逃逸,伊邪那美恼羞成怒,追赶伊邪那歧。伊邪那歧逃回人间之后封住通往黄泉之路,从此不再相见。伊邪那美成为黄泉大神】。明明就已经死了,却会动,去攻击丈夫。只不过她身体都烂掉了,所以跟吸血鬼感觉不一样。”
听我这么说,玛亚回过头来,竖起食指。
“守屋,南斯拉夫的吸血鬼身体也是烂掉的。”
“是吗?”
“Da. 有的鼓鼓的,形状像袋子。”
鼓鼓的像袋子的吸血鬼?我无法想像。听起来不怎么可怕。不对,因为不合理所以可怕?
白河唔唔地偏着头沉吟。
“我觉得,伊邪那美不太算。”
“怎么说?”
太刀洗代替再度陷入沉吟的白河回答:
“因为有外来的题材呀。”
“伊邪那美?什么意思?”
“奥菲斯 (Orpheus) 型的神话。”
太刀洗的说明总是少了不止一句。但玛亚却佩服地点点头,喃喃地说:
“神话啊……”
“南斯拉夫有什么神话?”
对于提出这个问题的太刀洗,玛亚报以困扰的笑容。
“嗯——”
“用日文很难表达吗?”
“Ni. ……嗯,南斯拉夫没有神话。”
“没有神话?”
就连太刀洗也露出讶异的表情。
“有这种国家啊。”
但是我明白玛亚的意思。所谓的没有神话,指的是在玛亚的南斯拉夫里、在南斯拉夫的第7个文化里,没有神话。这种情况和美国没有神话大概很接近。因为在玛亚的南斯拉夫,神话是将来才会产生的。
玛亚她们往后连神话都要自行创造吗?
在整座山爬了十分之九之后,森林突然消失了。原本被挡住的阳光和初夏的微风再度出现。
“我们从文化回到平成了。”
正如太刀洗所说的这句感想,这里的景象是很现代的。坡面经砍伐、铲平,整理成一格格现代化的墓地。白色的绳子界出边线,有几个地方似乎已经卖掉,可以看到5、6座崭新的坟墓。和密密麻麻地挤在潮湿森林中的墓相比,山顶的墓位于阳光之下,每一座都拥有充足的空间。远较山脚下的墓地宽阔开朗,往生之后住起来想必很舒适。
“哦,这里变成这样了啊。”
白河环顾四方,说:
“整理得很漂亮。”
由于树木已被砍伐,视野比只能透过树群的缝隙来看好多了。风也很凉,令人忘却梅雨的烦闷。俯瞰着下方的藤柴市,太刀洗低声说:
“风景真漂亮,真是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
好地方吗?这里是墓地耶。不过,也许风水不错吧。
玛亚就在我身后,心有所感似地沉吟。
“嗯——的确和南斯拉夫不同……虽然我之前就听说过,但还是想看看日本人崇拜祖先的风俗。没想到,埋葬是一件吉祥的事。”
是吗?崇拜祖先的风俗……
吉祥?
我发现她的话里掺杂了一个突兀的字眼,便回过头去。玛亚正仔细观察一座熠熠生辉的大理石墓。看到那个情况,我就明白玛亚为什么会那么想了。
有人来扫过墓。墓前插了鲜花,放着供品。
火红的一串红,以及红白豆沙包。
“……啊?”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是,那里放的的确是红白豆沙包。不是别的,就是红白豆沙包。鲜艳的一串红用来扫墓祭拜也不太协调。
“这是红白,很吉祥……嗯——真有趣。”
面对新的发现,玛亚满脸笑意。
太刀洗注意到她的样子,走到我身边,像咬耳朵般说:
“她好像有点误会了。”
没错。
白河看到有违常理的供品,也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红白豆沙包和一串红?”
她难以置信地喃喃说道。
只有玛亚开开心心地拿出记事本。
“这种花也是吉祥的花吗?”
“那、那个,玛亚,我不能说很了解日本人对生死的观感,可是人死了,绝对不是一件吉祥的事。”
白河很努力地想向她解释。玛亚歪着头。
“那么,红白不吉祥了?”
“很吉祥啊,可是……”
“那么,这边这些不是红白吗?”
“是红白豆沙包啊,可是……”
“那么,这不是坟墓吗?”
“是坟墓啊,可是……”
“那么,坟墓就很吉祥吧。”
玛亚一副我的想法果然没错的样子,显得很满意。相对的,白河却连一句话都讲不完。也难怪她,明摆在眼前的事情教人如何否定呢。
“船老大……”
我出声喊太刀洗。这显然太奇怪了,一定有蹊跷。明知如此,却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但太刀洗应该看得出来吧?
太刀洗不知是回应了我的呼叫,还是完全不予理会,只见她双手稍微在胸前交叉,站在那座坟墓正前方,低低地唔了一声。
我也仔细观察太刀洗正在看的东西。
墓很新。能遮风挡雨的森林被砍掉了,所以风雨的摧残应该会严重上好几分,但白色大理石表面仍保有光泽,也没有板塔婆【注:塔婆原为佛塔之意,传入日本后,简化为木条状,竖立在墓边用以供养追善死者,称为板塔婆。多半于周年忌、于兰盆会、彼岸会(日本于春分、秋分时举行的法会)时竖立】。
坟墓正面,有墓碑前形成阶梯状的构造,而阶梯的前一阶上有两个金属制的香座,红白豆沙包就摆在香座前。就供品的位置而言,是很恰当的。红白豆沙包和星期天在热狗店送我们的大福大不相同,形状工整,大小也一致。太刀洗松开双手,以手指头捏了一下红色的豆沙包。看来,豆沙包依旧弹力十足。
两个香座的外侧各有一个大上一号的金属瓶,这是用来插花的。只有右边的那一个插了一束由几把一串红扎成的花束。左边则是空的。
“……”
太刀洗沿着坟墓绕,我也跟着她。墓碑上所刻的死者卒年,是平成年号。一束枯萎的花被随意扔在那边。花束是小菊花和千日红等符合扫墓常识的花卉。
我偷偷窥视太刀洗的神情……吓我一大跳。太刀洗不像平常那样面无表情,而是双眉紧蹙,不知是不是我眼睛花了,她还咬着嘴唇。
“怎么了,船老大?”
“一定是这样。”
“嗯?怎样?”
“如果文原在就好了。”
她不理会我,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然后叫玛亚:
“虽然才刚到有点可惜,我们还是下山比较好。”
“咦?怎么了?”
“待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
太刀洗说完便转身,带头走回森林中。路上只回了一次头,招手示意大家快走。白河和我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船老大也真是的,如果跟别人沟通的意愿再强一点就好了。”
“可是,我无法想像万智殷勤体贴的样子。”
说得也是。
我对愣在一旁的玛亚说:
“好像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我们先走再说吧!”
玛亚这么期待要来,却一来就得走,我还以为她一定会很不情愿,没想到她很干脆地点头。
“好。”
我不由得问:
“真的好吗?”
“嗯。到目前为止就很有趣了……而且,我有预感我的预感会成真。”
预感?什么预感?
“那我们走吧。”
在白河的号令之下,我们跟随了太刀洗的脚步。
太刀洗在杉树与墓石林立的森林中等我们。我小心翼翼地以小跑步跑过湿滑的下坡路,来到太刀洗身旁。
我们开始缓缓往下走。
“那是怎么……”
回事——我本来想问,却把话吞下去。我认识她已经两年多了,总该清楚在这里提出问题能不能得到回答。
太刀洗似乎在等我说完。但是,当她确定我把话吞进去之后,便微微一笑。
“怎样啦?”
“没有……”
她轻轻摇头,微微晃动了长发。
然后,满足地说:
“守屋,你想问是怎么回事,是吗?”
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不由得转头看太刀洗,我们四目相对。
太刀洗的眼神很柔和。脸上的表情是很少见到,不,是我从没见过的开心。这时,我才明白,太刀洗是在逗我。
我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不了,不用了。”
“是吗?”
“我现在什么都还没想。”
这次,太刀洗低声笑了。她笑了一阵子之后,刻意清了清喉咙。
“是吗,可是时间不多了。在我们下山之前,必须向玛亚解释。”
“搞半天,你本来就打算解释啊?”
“当然呀!守屋,你好像把我看得太冷酷无情了。”
我有点不高兴。
“什么无不无情啊,你从来就没有向我解释过。”
一听我这么说,太刀洗的笑容更深了,低声这么说:
“哎呀,我还以为受到特别待遇,你会高兴的呢。”
“……”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这种场合如果有什么得体的话可说,就算是事后也无妨,我真想知道。
树与树交错的缝隙之间,可以看到日头西沉的天空。此时吹进了一阵风。我把思考集中在我们刚离开的那座坟和那些特异的供品上,以便赶上太刀洗所设的时限。
路越往下越窄,后来,我们便不得不像上山时一样,形成一列纵队。我带头,接着是太刀洗,再后面跟着玛亚,但玛亚却按捺不住地叫太刀洗。
“万智,请告诉我一定要下山的理由。”
我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太刀洗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就太刀洗稍微顿了一下才回答,可见她也稍事思考了。
“嗯。不过,在那之前,玛亚。”
“是?”
“你懂得真不少,连红白豆沙包很吉祥都知道。”
“对呀!”
听声音饱满洪亮的程度,我可以想像玛亚用力点头的样子。
“上次大家带我去历史文物区的时候,我们走散了,就是那时候守屋告诉我的。听说红色和白色一起使用的时候,特别叫作红白。我们还吃了红白大福。”
白河似乎已经听玛亚说过,加了一句:
“听说是热狗店给的。”
“是吗?”
“甜死人不偿命。”
太刀洗是在为我争取时间吗?这我可不相信。或者,她可能还在作弄我。
红白豆沙包。红色和白色一组……说到这,供品明明是红白豆沙包,花却只有一串红,这样比例不是不太对吗?
“那你一定是吃到很甜的大福了。不过,也有不甜的哦!”
“嗯——我知道。才吃过一个,不能说了解东西的味道。”
“守屋告诉过你红白为什么吉祥吗?。
“没有。”
“是吗?一开始……”
我听到布摩擦的声音。我还在好奇声音是哪里来的,但马上就明白了。是玛亚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和笔。
“好的,请说。”
“一开始用红白的,是‘水引’这个东西。我听说,因为水引红白相间,所以后来就演变成红白表示吉祥了。”
“水引?……”
在队伍最后的白河告诉玛亚:
“就是在礼物包装盒上绑的结。上次给你看过。”
“嗯——以后请再给我看一次。那么,为什么水引是红白的呢?”
太刀洗没有吊她胃口,说:
“因为以前来自中国的进口品,都是用红色和白色的绳子来绑的。这在中国并没有特殊意义,但收到东西的日本这一方,却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以为礼物都要用红色和白色的绳子来绑。到了后来,就变成红白代表吉祥了。”
第一个有反应的,不是玛亚,而是白河。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是先有水引才有红白的。”
那么玛亚呢?我很好奇,便回过头去看,只见她一脸愕然,拿着笔的手也停下来了。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是:
“那么,我弄错了吗?红白不吉祥?”
“不是的,你没有弄错。这种事常有啊,像扑克牌、南瓜、咖哩、袋鼠……”
“嗯——”
“即使一开始弄错了,后来也慢慢变成真的了。”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
“不过我倒是认为,事物的由来绝大多数都不能信以为真。”
说完这句话,太刀洗就没有再开口了。
当我们经过上山时注意到的那座文化元年的墓时,玛亚突然冒出一句:
“原来如此,传统不是刻意创造出来的啊。”
可以看到山脚的寺庙了。
在此同时,也看到人影,一行3个人。率先而行的男子看来已过中年,手上拿着宝特瓶。瓶里装的应该是水吧,用来淋在墓上的。他后面是一个女子,看起来是男子的妻子,手里拿着花。远远的看不清种类,但显然不是一串红那类古怪的花。最后一个是年轻人,年纪和我们相仿,也可能更小一点。
我们这时所在的地点路特别窄,如果在这里错身,多少会有点麻烦,如果再往下一点,路应该会比较宽,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听到跟在我身后的太刀洗喃喃地说:
“果然来了。”
“果然?”
这个字眼引起我的注意,一回头,太刀洗轻轻点头。
“我就是不想和他们遇个正着。”
这么说,太刀洗早就知道会有人来扫墓吗?而且还认为遇见他们不是什么好事?
走在湿滑的下坡路耗掉我不少专注力,但我还是凝神思考。
路上,我们和那3人错身而过。他们是很平常的人,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口好渴。
山脚下有自动贩卖机,我们在那里稍事休息。灌了绿茶,喘了一口气时,白河和玛亚围住太刀洗。玛亚的记事本和笔已经拿在手上了。
“喏,万智,可以问了吗?”
“刚才没办法问。如果有什么哲学上的理由,请务必告诉我。”
太刀洗眉头轻轻一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有违她平常的风格。然后,瞟了我一眼。
我转移视线。事实上,我已经整理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我还是希望太刀洗本人来说明,所以故意佯装不懂。
但是,要骗过太刀洗,我的演技还差得远。
“守屋好像知道。”
“咦?”
“守屋,你知道吗?”
所有的视线都往我身上集中。我被绿茶呛到,咳了两、三次。玛亚不为所动,向我走过来。
“请告诉我。那果然是吉祥的吗?”
等我的喉咙平复下来之后,我尽可能做出庄严的神态,说:
“在死去的人面前,几乎不会做什么吉祥喜庆的事。我只知道一则例外,但跟刚才的状况不同。”
“例外?我都不知道原来有例外啊。”
“有啊。一种叫作‘祭上’的仪式,听说是在第33年或第50年的忌日,反正就是死了很久很久以后,死者就不再是一个个体,而成为没有名字的‘祖先之灵’,据说有些地方会在这时举行盛大的庆祝。但是,那座墓里埋的是平成之后往生的死者,还不到33年。”
几年前,我家曾为曾祖父举行过这种仪式,我才知道的。
“那么,那就不吉祥了?”
“不是的。”
出现了两张不解的脸。
“那么,很吉祥?。
我含混地点头。要是太过自信,到头来发现自己猜错,就下不了台了。
“应该是。因为红白豆沙包是吉祥喜庆时的东西。”
“守屋,我不懂你要说什么。”
我瞄了太刀洗一眼,也不知她是不是刻意,面向别处,无法判断她对我这些话是赞成还是反对。
我喝了一口茶。
“如果对供奉那些东西的人来说,是喜事呢?”
“嗯?……”
玛亚歪着头。
但是,白河好像懂了,看得出她有些受到冲击。看到她的反应,我安心多了,一口气说:
“供奉那些东西的人,大概是想藉着供奉红白豆沙包表示被葬在那里的人‘死得好’、‘死得上上大吉’吧。我不知道那位死者是什么样的人,但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这种事……”
“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白河说不出话来。沉重的沉默包围了我们一段时间。就连玛亚也嘴巴紧紧闭上。
“可、可是——”
白河打破了这阵沉默。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急着下山呢?如果真的像守屋说的那样,虽然让人很不舒服,可是我们也不必逃走吧?是怕死去的人会变鬼跑出来吗?”
这次换我无言以对了。的确,太刀洗那时候说过,待在这里不会有好事。理由纯粹只是因为这件事令人心里发毛吗?
“哦,关于这个——”
我这才发现太刀洗站在我后面。
“我这个人不太怕鬼,所以不是这个原因。如果那些供品真的只是为了冒犯死者而放的,我们是没有必要离开。”
我回头,看到太刀洗的嘴唇有一秒钟出现了笑容的形状。我把这个笑容当作是我解释得还算不错。
白河提问的对象,从我换成太刀洗。
“如果不是针对死去的人,那是针对什么?”
太刀洗简短地回答:
“遗族。”
“……遗族?”
“那些豆沙包和花传达了一种讯息,就是这对你们来说也许是件伤心事,但我可是高兴极了。可是,如果特地准备好的一串红枯了,或者红白豆沙包酸了、烂了,喜庆的程度也会减半吧。摆供品的时间和遗族扫墓的时间越接近,就越有效果,最好是同一天。
“所以,我想遗族今天应该会来扫墓。要是不巧撞个正着,被他们以为供品是我们放的,那就不妙了。
“还有就是,没有白色的郁金香。”
这个突兀的字眼,让白河一时之间忘记弥漫在四周的厌恶感,盯着太刀洗直看。
“郁金香?”
“不是郁金香也没关系,只要是华丽的白花就好。对不对,守屋?”
白花。
哦,原来如此,我总算懂了。
“明明有两个花瓶,却只有一边供奉了一串红。”
“对。”
“如果要讲求效果,最好是把一串红分成两束供在两边。”
“对啊。”
“没有这么做,是因为花也打算弄成一红一白。不,就算没有刻意要弄成一红一白,另一个花瓶里的花也已经准备好了。而花没有供上去是因为……”
最后一句话,由白河接手:
“……我们来了。”
太刀洗一副事不干己似地点点头。
“那种人,还是不要太靠近吧?”
在俯瞰藤柴市的墓地里,零落的墓碑背后,也许有人正屏着气,紧紧握住美丽的花。供奉了红白豆沙包,供奉了一串红,准备等着看遗族的反应。有人恨恨地暗中瞪着我们这些不远之客。
原来如此,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
玛亚拿着记事本,垂着眼睛动也不动。可能是受到不小的打击吧。日本文化处处引起她的兴趣,却亲眼目睹有人利用日本的文化做出恶质的恶作剧。
白河语带哭声,喃喃地说:
“我……玛亚说她很期待,我本来想让她开心的……”
玛亚抬起头来,摇摇头。
“别这么说。”
“对不起,玛亚,对不起。”
彷佛要安慰白河一般,玛亚把说话的速度放慢了。
“别这么说,いずる,我很开心。这种事在哪里都会发生,可是因为我是南斯拉夫的人……我是客人,所以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没有人肯让我看到。但是今天我看到没有遮掩的地方,我很感动。所以,いずる,谢谢你。”
“玛亚!你千万不要认为日本人都是这样!”
玛亚笑着对悲伤的白河点头。
“别担心。之前我也说过,我不会弄错两次!”
是的,玛亚累积了经验。这用不着我们来担心。今天的事情,对住在日本的我们来说,也是一次不愉快而罕有的经验。就是透过这类经验的累积,玛亚才成为现在的玛亚的吧。今天的事也将成为经验,然后玛亚又将成为另一个玛亚。
时间已经到了可以称为傍晚的时候。我抬头仰望山巅附近,那3个人应该走到那里了吧!山后的天空呈现一片美丽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