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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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6月27日 (四)
这两个星期,我的荷包整个见底了。
因为我订的南斯拉夫相关书籍陆续送到了。
只不过,说到买书,对于只买文库本【注:此处的文库本指的是日本出版业界所出版大小为105 x l48 mm的书。这类书籍多半事先推出过精装硬皮书,待两年半至三年后,再推出廉价又方便携带的平装版本,即文库本】、漫画,或者偶尔买几本新书版丛书【注:此处的新书并非新的书籍,而是指大小为173 x l05mm的书籍,体积较小,售价亦相对较低】的我而言,买单行本【注:在此指文库本、漫画、新书之外的一般书籍。日本的书籍初出版时多为精装硬皮书,售价较高】是需要相当的决心的。我瞒着家里在学校打工所存的一点积蓄,为此耗掉了不少。然而,望着空空如也的荷包,我一点都不后悔。反正这笔钱就算存下来,以后也不会用到正途。
首先最好有个大致的概念,所以我选择书名一看就像入门书的32开大小的那本开始看,也带到学校来。我想先从确定南斯拉夫的所在地开始,这一点都不难,只要一张世界地图就够了。想到这里,我便去找世界史上课所用的地图。打开封面,麦卡托投影的世界地图便满足了我的需求。
放学后的教室。
平常,我主要是看娱乐小说。但是在高中生活中,我从来不会把书带到学校埋头猛看。无论是多引人入胜的小说,我都留在家里看。因为我知道看书的人在高中教室里是少数,而且也视强调自己是少数为矫情,不屑为之。
但是,托考大学之福,这种不搭调变得很容易瞒混。当我处身于自习的同学之中,看着花大钱买来的书时,文原来了。他好像是准备回家时偶尔经过。
“好认真啊。”
说完,大概是注意到我手里拿的不是课本、也不是参考书和题库,因而扬起眉毛。
“……你在看什么?”
我举起书让他看书名来代替回答。文原仔细打量了一阵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明明没生气,却开玩笑地假装质问他:
“叹那口气是什么意思?”
“这是买的吧?我真服了你。你没想到图书馆这个方法吗?”
我苦笑,摇摇头。
“我找过了,学校的图书馆没有,市立图书馆也没有。可能有吧,但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半天,这也很令人佩服。”
为了不打扰自习的同学,文原把声音压得很低,一边说、一边往旁边的桌子靠。
我专心看书,所以没注意到外面开始下雨,而且不是绵绵细雨,雨势不小。操场上还没有积水,看来是刚刚才开始下的。
“可是,就算你买了这些,玛亚也快回去了吧?”
我看着雨点头。
“因为两个月的期限快到了。”
“订书很花时间吧,没赶上需要的时候。”
我对这番似乎是表示同情的话笑了,把视线从雨移回文原身上。
“不会赶不上啊。难不成你以为我买这些是为了和玛亚有话题聊?”
“不是吗?”
“这个嘛,说我没有那个居心也不见得,不过……”
我把书签夹好,合上书。手肘靠在书上,以手撑脸。
也难怪文原会这么想。为人正经八百的文原并非草木之人,当然,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身边有那样一个女孩,想找话和她聊也是人之常情吧!
但是,原因不止于此。我不是光为了这一点,才泡在图书馆里、花大钱去买书的。对此,我有明确的自觉。但是,这该怎么说明才好?无法以语言表达自己的行为,感觉真不舒服。我在脑海里稍微斟酌一下词句。
没有撑住脸的那一只手,在32开的封面上把玩。
在以言语形容之前,我心里有个形象。
想像之中有一个圆。
圆被昏暗的薄雾包围,但圆内有聚光灯打光。里面有我,有文原、太刀洗、白河。我所站的地方相对之下离圆心较近。文原应该也是。白河大概更靠近圆心吧!而太刀洗一定是稍微接近外缘。但是,我们终究都在同一个圆里。在这里竞争,在这里获胜或落败。而,尽管没有人大胆宣称,但其实只要待在圆里便能够生存。
然而有一天,玛亚闯进了这个圆。据她说,她来自另一个圆。虽然有所耳闻,我们却大为吃惊,原来这是可行的。不,不对,我们惊讶的是,这时候我们才想起原来还有这种方法。
而我心想,既然她能从那里来,那么我们也一定可以到那里去。或许我会因此而不再傻傻地待在圆里。
换句话说,如果要用语言来表达的话……
“这个啊……”
我喃喃地说。
然而,我却不再继续。因为我想了想,认为这件事不应该当着大庭广众说,也没有向文原解释的道理。更重要的是,说出来之后,总觉得一切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所以我露出促狭的笑容:
“我来教你跟南斯拉夫有关的事吧!不是我自夸,在这方面,我现在可是学校里的第一把交椅哦!”
不知是因为我没有正面回答让他感到不快,还是因为别的理由,文原皱起眉头。
“不用了。”
“别客气啊!世界地图要改写了哦!你知道吗?在奥地利南方。”
“我的选修科目是日本史。”
“没有心思学考试不考的知识喔。”
原本坐在桌子上的文原下来了,朝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看了一眼,说:
“想必你在上面花了不少功夫,不过,我认为自己的手碰不到的地方都是假的。”
“手,隐喻吗?”
“不是,就是最直接的意思,就是身体。”
或许这种看法也成立。
那我走了——文原简单地招呼一声就回去了。我收起撑住脸的手,再度将书打开。打开笔记本,拿出原子笔。因为里面有一连串不熟悉的词语,不做笔记实在看不下去。
南斯拉夫位于巴尔干半岛。
人口约2,350万人,面积约为25万5千8百平方公里。看来人口密度远低于日本。接壤的邻国西有义大利,北有奥地利、匈牙利、罗马尼亚,东有保加利亚,南有希腊,西南有阿尔巴尼亚。
把各共和国的基本资料制表应该会比较有条理。我这么想,便从铅笔盒里拿出尺。
官方语言有斯洛维尼亚语、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及马其顿语3种。北部主要使用拉丁文,南部则用西里尔文字。克罗埃西亚的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和塞尔维亚的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有若干不同,但相异的程度就像“英式英文”与“美式英文”。另外也有这种比喻法:“其中的关系或等同于东京腔和大阪腔。”
宗教主要有3种。虽采共产主义体制,但并未进行宗教镇压,然而民族主义的行动若与宗教结合将不利于联邦,因此也不予鼓励。和玛亚在司神社里说的一样。
再稍微深入了解各共和国。
● 斯洛维尼亚共和国
共和国本身虽小,但每人的国民生产毛额却一枝独秀。在地图上最靠近西欧也许并非直接的因果关系,但这里的收入水准也最接近西欧。
旅游指南上写着首都卢比亚纳人口约32万,从山丘上的卢比亚纳城俯瞰街景,有文艺复兴、巴洛克、新艺术风格交错,风景优美。卢比亚纳河有如围绕卢比亚纳城所在的山丘般蜿蜒而过,其上跨越著名建筑师一手打造的“三重桥”与“龙桥”,前者为观光景点,后者则为此地的象征。此外,波斯托伊纳钟乳石洞与布雷德湖也相当受欢迎。尤其是钟乳石洞,光是斯洛维尼亚便超过6千个。这块土地的石灰成分一定特别多。
● 克罗埃西亚共和国
克罗埃西亚拥有极长的海岸线。细长的海岸线向南北延伸,在地图上形成鱼钩般的拉丁字母J。平均国民生产毛额在联邦中排名第二,虽然远逊于最高的斯洛维尼亚,但亦遥遥领先名列第三之后的国家。
至于旅游指南,上面说漫长的海岸线最适于度假。既然面临的是亚得里亚海,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首都札格瑞布人口约70万。历史上军事重镇格拉德茨及以大圣堂为中心的卡普托互相竞争,16世纪合并为札格瑞布。感觉跟秋田市很像嘛。天主教建筑,也就是教堂,值得一游。萨瓦河北岸有发达的都市,最近也开始向南拓展。
● 塞尔维亚共和国
塞尔维亚为内陆国,北部是平原,南部则为山区。人口方面独占鳌头,然而平均国民生产毛额却落后一大截。人口虽是生产的基础,但显然并不是有基础就够了。
书上说,塞尔维亚位于南斯拉夫的中心,有好也有坏。这话的意思不多加研究是无法明白的。总而言之,我知道塞尔维亚共和国的首都贝尔格勒同时也是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的首都,而国内还拥有两个自治州,分别是弗依弗丁纳与科索沃,首府分别为诺维萨德和普利斯提纳。
旅游指南只大略介绍了首都贝尔格勒。上面说,贝尔格勒人口约有116万,是由名闻遐迩的多瑙河与我没听过的萨瓦河汇集发展而来,贝尔格勒意为“白色城墙”。书上介绍说,这个名字是土耳其军于14世纪攻打到这一带时,有感于此城之美而命名的,但另一本书却说9世纪时便已名为Beligrad,意思是“白城”。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大概就像真实与事实那样吧。多瑙河与萨瓦河合流处有城堡遗迹,现作为公园,从该处眺望的风景美不胜收。
● 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共和国
列表的主要宗教和民族都各有3种。一定是三者难分高下吧。这种情况从国名也看得出来。南斯拉夫的6个共和国当中,有5个是以民族名为国名,但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是地名而非民族。
旅游指南上说“老桥”很美。首都塞拉耶佛人口约有30万。照片里有好几座清真寺的宣礼塔,好像要证明这里回教徒很多似的。市区正中央有米利亚茨卡河东西横贯,逆河而上,有一座阿拉伯式建筑的图书馆值得一游。我还在想,塞拉耶佛好像在哪里听过,原来就是暗杀发生的地方。奥地利皇太子在此遭到暗杀,成为展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藉口——教科书也教过。
● 蒙特内哥罗共和国
人口62万,这个数字比日本堺市还少,只比冈山市略多一点而已。
虽然临海,但国土几乎都是山地。山岳地带的险峻为历史增添了几分色彩,这里是巴尔干半岛上唯一一个有史以来始终保持独立的国家。
我翻了旅游指南,却没有蒙特内哥罗的介绍。不知道是因为山区太多,还是尚未发展观光产业。首都为狄托格勒【注:狄托格勒 (Titoglad) 为社会主义时期名称,1991年起恢复旧称波德戈里察 (Podgorica)】。人口约6万人。关于这个城市的记载也寥寥无几,只说“由于战争破坏,虽有游击队纪念碑,史迹却不多”。战争指的当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吧。
● 马其顿共和国
平均每人国民生产毛额是6个国家里最低的,但后三者之间也相差无几。而垫底的这3个国家,同时也是南斯拉夫南方的3个国家。把表和地图对照着看,可以清楚看出南斯拉夫越往北越富足,越往南则越贫穷。
照例查阅旅游指南。最北的斯洛维尼亚有布雷德湖这个名胜,最南的马其顿则有个名叫奥荷瑞德的湖,据说很美。首都史高比耶人口约有32万,每本书上写的第一件事,都是首都因1963年发生的地震而毁。车站一带在地震之后以后现代风格重建,依书上的照片,所谓的后现代风格指的是“多下一道功夫”的意思吗?这种后现代的景观止于土耳其时代所建的“石桥”,过桥之后,便是保留至今的土耳其风格老街。
共和国:
斯洛维尼亚 ┃ 克罗埃西亚 ┃ 塞尔维亚 ┃ 蒙特内哥罗 ┃ 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 ┃ 马其顿
面积(万平方公里):
约2.0 ┃ 约5.7 ┃ 约8.8 ┃ 约1.4 ┃ 约5.1 ┃ 约2.6
人口(千人):
1,963 ┃ 4,760 ┃ 9,779 ┃ 615 ┃ 4,355 ┃ 2,034
主要民族:
斯洛维尼亚人 (87.6%) ┃ 克罗埃西亚人 (77.9%) 塞尔维亚人 (12.2%) ┃ 塞尔维亚人 (65.9%) 阿尔巴尼亚人 (17.1%)┃ 蒙特内哥罗人 (61.9%) 回教裔 (14.6%) ┃ 回教裔 (43.7%) 塞尔维亚人 (31.4%) 克罗埃西亚人 (17.3%) ┃ 马其顿人 (64.6%) 阿尔巴尼亚人 (21.0%)
主要宗教:
天主教 ┃ 天主教 塞尔维亚正教(属于东正教之教派) ┃ 塞尔维亚正教 回教 ┃ 塞尔维亚正教 ┃ 回教 塞尔维亚正教 天主教 ┃ 马其顿正教(属于东正教之教派)回教
主要语言:
斯洛维尼亚语 ┃ 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 ┃ 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 ┃ 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 ┃ 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 ┃ 马其顿语
国民所得/人(美元):
6,280 ┃ 3,757 ┃ 2,579 ┃ 2,089 ┃ 1,968 ┃ 1,918 ┃
首都:
卢比亚纳 ┃ 札格瑞布 ┃ 贝尔格勒 ┃ 狄托格勒 ┃ 塞拉耶佛 ┃ 史高比耶
透过书本神游过南斯拉夫一遍之后,我才发现低垂的雨云变得更暗了。雨没有要停的样子,而且太刀洗就在我旁边。她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像主人般堂而皇之地坐着,右手拿着翻开的文库本。
吓我一跳。
我佯装平静,轻轻伸了懒腰。
“我都没发现你来了。什么时候跑来的?”
太刀洗拾起头来:
“刚刚。我连一页都还没有看完。”
“叫我一声不就好了。”
“我看你看书看得很专心。”
“今天客人还真多,刚才文原也来过。”
太刀洗还是只用右手就合上了文库本。她站起来,把椅子归回原位,站在我身旁。
“是吗?真巧。”
然后,探头看我手里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
她自己明明也在看书,却只会问我看的书。我像刚才文原来的时候一样,拿起书给她看书名。
“文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也真巧。”
太刀洗边说边看书名,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吗?守屋也很关心啊。”
她说得这么坦白,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但我也坦白地回答。
“是啊,遮掩也没有意义。我是很关心。”
“我也一样。玛亚虽然说不必担心,但我觉得她的话听起来才像在遮掩。”
太刀洗微微垂下视线。我则相反地抬头看她。
“……你在说什么?”
不必刻意,我们便自然而然地形成对望的姿势。太刀洗露出讶异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人在讲什么啊?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我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女人在讲什么,才会这么认为也不一定。
“玛亚怎么了吗?”
果然没错。我再次定神看太刀洗,她就像平常一样,一脸懒得理人的样子。
“守屋,你没看新闻?”
“没有。这几天我时间都花在这里。”
我敲敲书本回答,太刀洗点点头:
“这我倒是没想到。”
说完,她便没再开口。那种气氛,很像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太刀洗说的话倒是还好,但她这种难得一见的举止,却给我一种无法言喻的不祥之感。
我等不及,重复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
太刀洗摇头,长发随之摇曳。
“什么都没发生,还没有。而且,之后大概也什么都不会发生。”
“……”
“玛亚的国家,昨天……”
她还没说完,一个高亢的声音便把她打断了。
“万智!”
一回头,白河就站在敞开的门口。白河淋了点雨,手里拿的应该是报纸吧。白河没有向我看上一眼,快步来到太刀洗身边,摊开被雨水打湿而出现深鼠灰色斑点的报纸。这时候急着想让别人看报纸,可见得是晚报。
白河喘着气,一边说这里、一边指着某一页的角落。我也在太刀洗旁边,随着她视线落下的地方,看了那则报导。
标题是这样的:
“南斯拉夫 即将开火”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得低声说。
太刀洗以平静的声音回答我:
“昨天,玛亚的国家里,有一部分宣示独立,但是玛亚说不会有事。”
在给我一点时间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之后,又加了一句:
“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倾盆大雨下个不停。远远地,甚至响起了雷声。
2
1991年6月30日 (日)
我的眼睛到底都在看些什么?耳朵也是,我明明没有塞住耳朵啊。
翻开报纸,26日的日报报导了斯洛维尼亚和克罗埃西亚宣布独立的消息,也刊载了斯洛维尼亚的主席库昌的部分演讲。“凡是人,生来便具有作梦的权利。斯洛维尼亚人自古便怀着梦想,渴望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国家。而这个世世代代的梦想,今晚终于得以实现。”而27日的晚报,则报导了南斯拉夫联邦军攻入斯洛维尼亚境内。
我还自以为对南斯拉夫多少有点认识,但我太天真了。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国家弥漫着动荡不安的火药味。的确,这几年,具体而言是1989年以来,欧洲东半部便风波不断,新闻也报导了各方面的消息。然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会与我的生活扯上关系。
我的眼光局限于仅有的资料中,在茫然如梦的心境中度日。白河受到的冲击一定比我还大吧。白河向我们描述过玛亚的模样,但她的话有时缺乏条理。即使如此,就我听懂的部分,大概是说玛亚只借用了几次电话和她联络,并没有特别惊慌的样子。然而,白河说:
“玛亚并不激动,我想,那也不是悲伤。她比我想的还要平静,很沉着,可是好像有点……”
白河犹豫了一下,好像认为只有这种说法,说:
“生气。”接着,3天过去了。
内战逐渐平息。事实上,简直可说是雷声大雨点小。
南斯拉夫联邦军镇压了人数居于劣势的斯洛维尼亚共和国部队,轰炸首都卢比亚纳的机场,还封锁了国境。不仅如此,在EC【注:为欧洲共同体 (European Community) 的简称,也是欧盟的前身】的调停之下,很快便决定将独立宣言暂缓3个月。
都是因为装甲部队运送车的画面太骇人、两伊战争的记忆太鲜明,害我把事情想得有点太严重了。真是杞人忧天。为了一点小事大惊小怪,慌了手脚,结果短短4天就结束了。遗憾的是,有40人左右身亡,但战争结束了。南斯拉夫虽然有些乱了阵脚,但一定很快就会回稳的。然后,迎接不知不觉间已成熟长大的玛亚回国。一点问题都没有。不,问题有是有,但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
英文课出了作业,我打算在市立图书馆解决。应该花不到30分钟,所以我想再复习一下片语。之前的模拟考英文考得不太理想。这一科不是我的弱项,但可能是因此而掉以轻心了。我一直认为有必要找时间复习一下。这是一个用来消磨无事可做的星期天的好方法。
其实我自己也明白,真的需要再提醒的不是片语,而是自己身为学生,而且是考生的事实。东欧在试题里所占的比例真的很低。再怎么留意南斯拉夫,对于我本来该做的事几乎没有任何助益。我必须认清这一点,也必须准备考试。然而,心里明明这么想,包包里还是放了3本买来的书。真是不乾不脆。
不久,云多了起来,但天气还是很热。明天就是7月,夏天就快到了。不,是已经到了吧。从我家到市立图书馆,骑脚踏车大约要20分钟。每当遇到红灯停车的时候,我都会拿出小毛巾擦擦额头。心里想着要在天气真的热起来前,把头发剪短一点。
出门之前,我打电话给太刀洗,因为我知道她利用图书馆的次数比我频繁得多,也许她今天也会去。我的推测果然准确,电话里太刀洗说她正准备要去。我看看表,太刀洗应该到了。我人还在半路上,但没什么好急的。我和太刀洗在电话里的对话如下:
“你要去图书馆吗?”
“嗯。”
“我也要去。”
“是吗?”
“好像会很热。”
“一定的吧。”
简洁得令人不敢称之为对话,所以我们并不算有约。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蠢,干嘛打那通电话,但既然交了太刀洗这个朋友,这种事就不算稀奇。
英文作业比我预期的还难,无法在30分钟之内写完。不过,不必多专心也照样1个小时就解决,然后打开单字本片语的部分,开始复习默记。6人座的桌子被跟我一样的考生坐满,太刀洗在正对我的座位上静静地演算计算题。
不久,我觉得口渴,便离开座位,到大厅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纸杯装的冰咖啡。这时候,太刀洗也来了。当然,想也知道她不是跟着我来的。她也选了跟我一样的冰咖啡,不过她按了砂糖增量的按键。喝了一、两口,小声地对我说:
“你还在查吗?”
一时之间,我没会意过来,但很快就明白她指的是南斯拉夫的事。我点点头。
“现在变成准备时事问题了。”
“我倒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什么成果?知道开战的原因了吗?”
她的口气听起来太过事不干己,让我有点不高兴。我喝了一口咖啡,镇定一下。
“还不知道那两个国家争取独立的原因,不过,我大概知道当初那6个国家为什么要组成联邦。”
“是吗?”
太刀洗的视线望向吸烟区。由于是星期天的白天,整座图书馆人都很多,而吸烟区也一样,绝大多数都是男的。视线转回来之后,太刀洗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说:
“好久没听你议论了,说来听听吧!”
她以手势邀我到吸烟区。被一道薄薄的墙隔起来的吸烟区,是整座图书馆里唯一一个可以毫无顾己地说话的地方。
“说南斯拉夫的事?”
“嗯,就说这个吧。”
我也求之不得。要整理脑袋里记忆的东西,最好的方法就是讲给别人听。
就像太刀洗自己说的,她的确有一阵子没要我说些什么了。我们和两个大谈棒球的男人拉开距离,一起在长椅上坐下。我很快地把冰咖啡暍完。太刀洗只有在刚开始的时候喝了几口而已,纸杯里的咖啡几乎没有减少。我轻轻挥开飘到眼前的烟,开始说:
“南斯拉夫的‘南’这个字,指的就是南方。所以南斯拉夫,就是在南边的斯拉夫民族的意思。南斯拉夫是由6个共和国组成的,可以让他们合而为一的前提就是这6个国家都同为南斯拉夫民族。”
太刀洗通常是不会出声附和的,所以我有时候不免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在听。但是,我也大致习惯了,不去在意她的反应,专心搜寻自己正确的记忆。
“于是,南斯拉夫在‘南斯拉夫人的民族自决’的前提下建国了。这是自发性的,并不是出于其他国家的安排。
“但是,实际上,这件事背后的主角是两个国家。一个是塞尔维亚,另一个是克罗埃西亚。塞尔维亚曾经被土耳其统治,而克罗埃西亚则隶属于哈布斯堡帝国。土耳其在19世纪逐渐式微,相反的,塞尔维亚越来越强。在19世纪的前半,实质上已经是独立的了。
“塞尔维亚最大的目的,是将散居于巴尔干半岛的塞尔维亚人聚集在一个国家里。相对于此,克罗埃西亚则是希望能将过去属于克罗埃西亚的地区整合起来。大概是所谓的历史上的领土吧。
“只要两个国家合并起来,便能一箭双鹏,同时达成两个目的。可是,要这么做,哈布斯堡帝国却是个障碍。”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很难得地,太刀洗插嘴了。
“就是奥地利和塞尔维亚的战争吧。”
我点点头,不愧是太刀洗。
“塞尔维亚惨败,但哈布斯堡也垮了。于是,少了压制的克罗埃西亚和塞尔维亚,因为所使用的语言近似,便认为大家是同一个民族,创造了新的国家。书上好像是说,这是受到了浪漫主义的影响。由于前提是南斯拉夫民族的民族自决,所以其他几个南斯拉夫民族也加入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所谓的南斯拉夫民族的共识,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却偏偏要当作有这个东西,于是产生了矛盾。塞尔维亚和克罗埃西亚交恶,不久又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南斯拉夫就这么分裂了。克罗埃西亚加入轴心国,塞尔维亚则支持同盟国,双方打了起来。打是打了,但好像几乎没有发生过正规战争。不管查哪一种资料,都说对方展开屠杀行为。”
“士兵杀士兵不叫屠杀吧。”
“是民兵杀害一般人民。所以,他们对彼此恨之入骨。
“这时候,出现了一股既不是塞尔维亚、也不是克罗埃西亚的第三势力。你的世界史好像很强,我想你一定知道,就是狄托所率领的游击队。结果由他们获胜,南斯拉夫成了共产国家。狄托不再硬将南斯拉夫视为南斯拉夫民族的国家,赋予了各共和国自治约权利。
“然而,糟就糟在他们没有靠苏联的支援,是自己获胜的。南斯拉夫拥有发言权,又得到优秀领导人,自然导致苏联不高兴。所以战后他们无法加入东边的阵营,也进不了西边,只好走自己的路,于是造就了今天的南斯拉夫……完毕。”
冰咖啡里的冰块几乎已经溶化了,太刀洗又喝了一小口。
“因为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所以无法维持。”
我吃了一惊,盯着她的侧脸看。但太刀洗却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接着说:
“如果能用这样一句话来解释,就轻松多了。”
听太刀洗这么说,我放心了。是的,南斯拉夫6个共和国的历史,并非一路平顺。但是,我讨厌就这么认定他们是因为历史上向来关系就不好,所以发展成现在这种局面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根本就称不上理解,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放弃理解的意愿。
话虽如此——
“独立的动机,我现在还是不清楚。”
“你要查到弄清楚为止?”
“我觉得问玛亚最快,不过我不好意思,也没机会。”
“你要继续努力啊。”
“嗯,不过……”
我挤出一点笑容。
“幸好,好像也不必看得那么严重。虽然是内战,也已经结束了嘛。稍微了解一下做个准备,将来哪一天能去当地看看也不错。”
但是,太刀洗却以一成不变的口气,面向前方说:
“哦,玛亚好像不这么想呢。”
一时之间,我说不出话来。
“你说她不这么想,是……”
“我是说,她不认为已经结束了……昨天晚上,いずる和玛亚打电话给我。玛亚说,她知道独立宣言已经暂缓了,但是她不认为事情会这样结束。”
令人不解。
“为什么?”
我急着想说话,却被飘来的烟呛到了。咳了两、三声:
“……她怎么这么悲观?有什么理由吗?”
太刀洗神情有些空洞,点点头,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香烟。但是,稍微瞄了我一眼,又以同样缓慢的动作把东西放回去。
“理由?好像说过。不过,你要是想知道,还是去问玛亚比较好。”
“我现在就想知道。”
“是吗?”
说完,太刀洗盯着我直看。
“干嘛?”
“你的脸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
“变得很有意思。”
然后她轻巧地站起来,拿着纸杯,离开吸烟区。我很不高兴,但还是跟在她身后。
从吸烟区穿越大厅,往开架阅览区走。在大厅讲话还不至于遭白眼。太刀洗把杯子里还剩一半的咖啡和冰全部倒掉,接着也把杯子丢掉。
“船老大!”
我压低声音叫她,她只稍稍别过头来。
“玛亚说,联邦军是阻止不了的。南斯拉夫的总理……守屋,你知道他们的总理是谁吗?”
“……”
“马可维奇。马可维奇无法阻止已经采取行动的联邦军。而联邦军不停止攻击,斯洛维尼亚也无法停手。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懂。无法理解。
太刀洗在大厅中央停下脚步。
“哦,还有,玛亚7月10日要离开日本。いずる说要办欢送会,问守屋要不要来。玛亚说很想知道日本酒是什么味道。”
我稍稍仰头看天花板。
“玛亚……明知道不会结束,还要回去?”
和这句掺杂着担心的语气相反,太刀洗接下来的话显得十分干脆。
“好像是。”
太刀洗应该不是出于恶意才这么回答的。她平常对答就是种态度,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这一刻,我心里却对太刀洗产生一股暴躁的情绪,强烈得无可抑制。我脱口而出:
“船老大,玛亚回不回去,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太刀洗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是啊。不过,不担心这种说法不对。玛亚是基于信念才决定这么做的,我在这里担心也太奇怪了,只是这样而已。”
这是什么话啊!
“既然这样,”
我吞了一口唾沫,在冲动之下说:
“假如我要死了,你也是一句‘我在这里担心也太奇怪了’就算了吗?”
“哎呀,守屋,你要死啊?”
“我是说假如。”
我觉得,太刀洗的嘴唇上出现了浅浅的笑。
“你用来比喻的这个假设太糟了,我没办法回答。”
我实在无法不把她的表情当成嘲笑。我明知道太刀洗是不会嘲笑别人的。
齐平的长发晃动着,太刀洗转身离开。大厅的磁砖地板发出喀喀的声响。
跟在她身后的我,用力咬紧牙根。
太刀洗说得没错。太刀洗的意思是,干预玛亚经过深思熟虑所作的决定很奇怪;而她不知我的假设是否经过思考,所以无法作答。两者都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然而,相对于太刀洗不透露丝毫真心,我却只说得出一些理所当然的废话。这实在让我无地自容。会把她的浅笑看成嘲笑,一定是因为我自己也察觉自己的无用了吧。
走进开架阅览室,准备回到原来的位置。
太刀洗突然停下来,这次露出清楚的笑容。然后她回头,像说悄悄话般向我耳语:
“喏,守屋……你好像很幸福喔?”
啊啊……
接下来,我完全无心念书。回家的路上,天空还是云层密布。
一回到家,我就往床上倒。
即使在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的时候,行为还是可以继续。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也是一样。这两者都很容易。不,也许这样更有利于行为的进行。这种无自觉的状况,便化为这样的口号:“先尽力试试看!事后再烦恼!”我想错误一定就是像这样,未经纠正而一再产生的吧!
关心南斯拉夫是否是一个错误,我不知道。半夜两点的时候,我连思考都放弃了。只是,我为了赌一口气、为了看热闹似的好奇心,以及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一种感觉,促使我再度展开调查。
也许,这种无法解释的感觉就像太刀洗所说的,是我的幸福。但是,既然人生这么长,以后再面对这些也无妨吧。
3
1991年7月5日 (五)
开战已经9天了。
斯洛维尼亚和南斯拉夫的战争,似乎可视为几近结束。
战争的胜负已经明朗化。具绝对优势的联邦军对上才刚独立之国的防卫队,这场战争在后者的胜利中结束。联邦军开始撤退。
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军所动员的1万兵力损失了三成。以前曾听我一个懂军事的朋友说,军队少了三成就溃不成军了。不过我还记得,这是因为要花人手把这三成的死伤送到后方所导致的,所以应该不能直接套用在这次的战争上。报导举出俘虏1,277人,逃兵1,782人等数字。如果说失败的原因出在没有斗志的士兵太多,会太过武断吗?
联邦军已经下令撤退,并且开始进行交换俘虏的军事谈判,等于逐步展开“善后”的工作。这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然而,电视和报纸的分析开始倾向玛亚的意见,认为这并不是结束,南斯拉夫能否继续维持联邦仍是一个未知数。EC和美国也慢慢倾向承认斯洛维尼亚的独立。不知欧洲是否仍认为“民族自决”是个美妙的字眼?
梅雨季明明还没过,今天却异常地热。天上虽然有云,却没有半点风,湿度高,自来水温温的,简直热得不像话。热得连坐都难以维持坐相,但是如果趴在桌上,湿气又令人恶心。这样的天气维持到放学时分,终于开始下雨了。
我有些学校的课业要处理,心想八成没办法在下雨之前做完,果不其然,不到30分钟就开始下了。一开始雨势太强,我决定等雨小一点再说。教室的窗户全都开着,但雨虽大却没有风,不必担心雨水打进来,下雨正好可以降低温度,所以没有人去关窗户。也因此打下来的雨声显得特别响亮,这单调的噪音反而为等待的我带来睡意。
在半睡半醒的迷蒙状态之下,脑子里转着各种思绪。好比我不希望玛亚回去并不只是为她担心而已,但这种自我中心的事情实在羞得让人说不出口;反正又不是永别,想见面还是能再见面的。自从遇见玛亚的那一天起,好像只要一下雨,我的脑袋就会想些有关玛亚的事。睡意越来越浓了。
因为脑袋昏昏沉沉的,所以当玛亚出现在我眼前,我也只是呆呆地看着而已。
“……”
粉红色的长裤,暖色系的条纹衬衫,袖口和裤脚都湿了。正在想这身打扮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第一次遇见玛亚时她身上穿的衣服。玛亚探头看我没睡醒的脸,客气地叫我。
“那个,守屋?”
“……啊,是玛亚啊。”
玛亚微笑着点点头。
“是啊。”
意识开始清醒了。我轻轻摇头,就好像敲门般以食指敲敲太阳穴,这才整个人完全醒过来。我在桌上双手互握,若无其事地说:
“好久不见了。”
“嗯——是啊。”
“你有没有淋到雨?”
“嗯,淋湿了一点点而已。”
玛亚和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也就是战争开始前的样子没有两样。黑眼黑发,稚气未脱的面容,其中最有特色的两道强而有力的眉毛。我稍微放心了。
“你看起来还不错。”
“托你的福。”
她深深行了一礼。抬起头来的玛亚对着困惑的我,露出调皮的笑容。
我以小指头搔搔鼻尖,刻意地清了清喉咙。见到玛亚,我有很多想说、想问、想告诉她的事,现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正当我做什么都不是的时候,玛亚环视了教室一圈,说:
“我在找いずる。守屋,你知道いずる在哪里吗?”
我微微皱了皱眉。
“不在教室吗?”
“不在。我问了很多人,没有人知道。”
“船……太刀洗呢?”
“也不在。”
我慢慢站起来。
“好,去找她们吧。”
要找她们不费吹灰之力。我想首先要确认一件事,便走到昏暗的楼梯口看她们两人的鞋柜。里面都只剩下校内鞋。
“好像已经回去了,可惜,你跟她们错过了。”
玛亚的确很可惜似地抿了抿嘴唇,不过她又轻轻摇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没关系。”
“没关系吗?”
她点了点头:
“我来,是想来看这个建筑最后一眼。”
她的脖子又转了一圈,环顾着被不怎么明亮的日光灯照射的楼梯口。
“在这里知道了很多事情……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来藤柴,一定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大概是我变成老太太以后。”
然后,她望着雨下个不停的户外。
“嗯——雨好大啊。”
“是啊,我准备等雨小一点再走。”
“那么,我也一起等……守屋,有没有什么好地方?”
我知道一个绝佳地点。理科大楼的空教室。这里算是学校在管理方面的漏洞,虽然灰尘有点多,不过很安静。玛亚打开窗户,凝神眺望雨中的藤柴市。我在距离她几步的地方,以小毛巾擦擦覆盖了一层粉笔灰的桌子和椅子,接着坐在桌上,而非椅子。
闪电发光。以闪电和随之而至的雷鸣间的时间差距可以判断雷云与我们的距离。看来,雷云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玛亚转过身来,背向雨,靠在窗棂上。然后,无可奈何似地耸耸肩。
“日本真的、真的很多雨。”
“不过,下雨的时候,我们会撑伞。”
我开玩笑这么说,玛亚笑了。
“嗯——真是令人怀念啊。”
“是啊。”
明明才仅仅两个月前的事而已。
我轻轻摇头。
“……但是,玛亚,日本虽然多雨,却不是世界最多的。南斯拉夫雨这么少吗?”
听我这么问,玛亚以充满自信的态度明确地点头。
“我有空做了调查。藤柴的Juni的平均雨量是250公厘,是我家乡的3……tri puta不到”
至。”
“三、三倍吗?”
“Da. 就是这个。”
我双手在胸前交叉。也许她真的有调查的时间,但我却没想到连这种事她都会去查。我很坦率地说出来。
“亏你查得出来。”
玛亚稍稍偏着头,微微一笑。
“守屋也调查过南斯拉夫的事呀。”
我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
“嗯——万智告诉我的。她说,守屋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
玛亚关上窗户。雨水打在各种物体上的声音被隔开,室内安静下来。玛亚选了一张在我斜对面的桌子,不顾上面的粉笔灰,照样坐了下来。
“如果有事要问我,什么都可以问。”
然后她眯起一只眼睛,加上一句:
“现在不问,下次就要等到变成老公公的时候才能问了。”
太刀洗告诉她的?当下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她有什么企图?但是,太刀洗不可能做这种拐弯抹角的事,大概是在聊天的时候稍微提到而已吧。
我没想到会是玛亚主动提起,有点出其不意的感觉,但我的确有事想问玛亚。其实,我是有事想拜托她,但在那之前,应该要掌握现状。我闭眼想了一下,缓缓开口:
“什么都可以问吗?”
“嗯——如果是很绅士的问题的话,都可以。”
“……战争的事也可以?”
玛亚的嘴角上扬了。
“除了那个,你还会想问什么呢?”
一点也没错。
我回顾这8天的事。不明白的事、想不通的事,应该多到数也数不清才对。书本里无法完全涵盖的历史、社会制度的细节等等,玛亚也能为我补充。但是,我第一个想问的是这个:
“那我就不客气了……玛亚,你要回去吗?”
“玛亚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一定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吧。但是,她很快便恢复平静,微微点头。
“是的。我要回我的故乡,我的家。”
“为什么?”
“为什么?守屋,家就是要回去的,因为我还有家……而且,我和我爸爸约好了。一开始我不是说两个月吗?”
我无言以对。是啊,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的。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个?”
我用力摇头。
“不是,还有……你早就知道南斯拉夫可能会发生战争了?”
“是的。嗯——不是。”
“是、还是不是?”
玛亚像在回思过往似地瞪着半空中,脚前后晃来晃去。然后,玛亚说话了,速度非常缓慢。
“……我注意到很多事情不断恶化。
“嗯——三年前,我到马其顿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和小孩子们说话,结果,小孩子们笑我。他们笑什么呢?小孩子们笑我说:‘这个人讲的是Srpskohrvatskom话!’那时候……”
她以拳头敲自己的头。
“我是这种心情。在我年纪更小的时候,马其顿不是这样的。才过了几年,马其顿的心就和南斯拉夫分开了。而且,并不是只有马其顿才这样。我就想,大家越来越讨厌南斯拉夫了。
“可是,这只是预感而已。”
“除了预感之外,还有别的?”
“Da. 如果只是心分开了的话,时间也许能挽救。可是,对南斯拉夫的5个民族都非常重要的三样东西,都不见了。我想,如果这些全都不见了,要让南斯拉夫团结在一起非常困难。守屋,你知道是哪三样东西吗?”
足以维系南斯拉夫的东西……我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狄托总统。”
玛亚爽快地大喊:
“Da! 太棒了。”
“我只知道这一个。”
“嗯——那么,还有两个。SKJ——党,以及JNA——军队。”
她每说一个,便竖起一根手指。玛亚把竖起三根手指的右手往我面前伸出来。
“狄托是人,所以会死。”
她扳下一根手指。
“南斯拉夫越来越穷,这么一来,人们就会讨厌执政党。去年,有选举承认了SKJ以外的政党。SKJ就不再重要了。”
她又扳下一根手指。
只剩下食指了。
“JNA有保护南斯拉夫的传说。JNA从每个民族召募士兵,所以对每一个民族都很重要。但是,狄托一死,JNA的神力也就褪色了,我是这么想的……这次的战争打仗的对象是斯洛维尼亚,所以很多身为斯洛维尼亚人的士兵逃走了。很明显的,JNA就不再重要了。”
玛亚伸回握成拳头的手。
“……所以,我本来就知道南斯拉夫可能会发生战争。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想去认为战争会发生。所以,就当作不会发生。”
她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但她的内心,我连揣测都无法揣测。
原来如此。联邦军里也有斯洛维尼亚人,难怪他们在面对斯洛维尼亚防卫队时会脱逃。疑问减少了一个。我忍不住低声说:
“原来联邦军就是这样输掉的啊。”
但是玛亚却摇头。
“联邦军没有真的投入战争。一开始以为斯洛维尼亚很弱,后来发现对方实力之后,也因为怕EC,不敢全力应战。”
……原来如此。可是——
“可是,就算失去了这三样东西,也不构成他们独立的原因啊?只不过因为心不在一起,就构成流血的理由吗?这就是他们的‘梦想’吗?”
“嗯——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事实上,玛亚彷佛事先已经准备好答案似的,毫不迟疑地回答。
“守屋,斯洛维尼亚和Hrvatska是南斯拉夫里最富庶的,这个你查出来了吗?”
我正要点头,却停下来。
“Hrvatska是?”
“在日本叫作克罗埃西亚。”
就像日本又叫Japan吗?弄清楚这一点之后,我可以点头了。
“那么,你也查出各个共和国对其他共和国有多依赖了吗?”
这次我摇头。
“是吗?在南斯拉夫,各个共和国各自掌管自己的经济。通常是自己共和国生产的东西,就在自己的共和国里卖。”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没有南斯拉夫也无所谓,有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玛亚微笑。
“嗯——守屋真的很厉害。那么,我来考考你。既然这样,为什么斯洛维尼亚和Hrvatska认为南斯拉夫是个妨碍?。
我试着思考这个问题。
各个共和国各自掌管自己的经济,如果完全采信玛亚的话,那么应该就不会受到联邦政府的种种约束。这一点,和我在书上看到的、南斯拉夫采地方分权制是一致的。那么为什么?
……想来想去,最后只能投降。
“不行,我想不出来。”
“那么,我告诉你答案。”
玛亚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
“经济由共和国各自负责。但是……税金却不是这样。”
“……”
“北方赚的钱,被南斯拉夫用在南方。嗯——用日文说的话,叫作‘用于发展的联邦基金’。斯洛维尼亚人和Hrvatska人甚至说南方是靠他们养活的,也认为自己被剥削了。
“我知道一个很恰当的日文。对北方来说,南方是‘负担’。”
我说不出话来。
“他们为了这个要独立?民族的愿望又怎么了呢?”
“也不是没有吧。尤其是斯洛维尼亚和Hrvatska认为自己是Evropa,和南方的Azija不同,这种观念很深。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守屋和万智的时候,守屋说南斯拉夫在东方,万智说应该是中间才对。万智是顾虑到我的感受。在斯洛维尼亚和Hrvatska,这样的人很多。听到别人叫他们中Evropa人会不高兴,要是被叫作东Evropa人,可能就会生气了。所以,一定也有人想脱离南斯拉夫吧。
“但是,守屋,还有一件事,比这些都重要得多。”
说着,坐在桌上的玛亚向我靠过来。
“这是秘密,不能说出去哦。”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悄声说:
“人会忘记杀父之仇,却忘不了被抢的钱。”
几乎像在我耳边低语。一时之间,我还以为她失去平衡了。
但是,当我回过神来,玛亚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稳稳地坐在覆盖着粉笔灰的桌子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离我远去。
我真的以为我的耳朵有毛病,结果原来是雨势突然减弱了。玛亚转头看窗外,接着看了手表,便站起来。
“我必须在5点之前回到いずる家。我要回去准备盘子。”
“哦,这样啊。”
好冷漠的回答。
“真想再多聊聊。”
“是啊,多……”
我没有把话说完。明明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却被玛亚述说的言语所吞没了。玛亚不顾颓丧的我,已经准备离开教室了。她打开门的时候,我及时叫住她。
“玛亚。”
“是?”
但是,我敢说的,却只是这些话:
“……明天,我会带一样很好的礼物过去。”
玛亚露出衷心欢喜的笑容。
“谢谢!好期待哦!那么明天见!”
在独自被留下的教室里,我也笑了。
但我的笑容和玛亚的不同,是冷冷的、自我嘲讽的笑。我握紧拳头,用力打自己的大腿。连膝盖都感觉到疼痛。我确认了用不着确认的事。毕竟,我仍是无知又无力的。
明天就是最后了。我必须下定决心,否则我一定会后侮……太阳西下,天色变暗,在巡逻的教职员来骂人之前,我就这样一直坐在满布尘埃的教室里。
4
1991年7月6日 (六)
告别的日子,是个大晴天。
上课上到中午,我决定放学后先回家一趟。因为欢送会没有这么早开始,而且我要带去的礼物也放在家里。把用包装纸包好的礼物放进脚踏车前面的篮子,接着往欢送会会场所在地“菊井”前进。
到“菊井”,要沿迹津川走。在进入闹区前的一小段,迹津川露出没有实施护岸工程的样子。从昨天下到今天早上的一场雨,雨势相当强大,迹津川的水位似乎也因而稍涨。我看看表,还不必急。但是我之所以刻意把踩踏板的速度放慢,是出自一种空虚无谓的尝试,希望藉由行为延缓时间。
阳光已经呈现出夏天的颜色,但水花飞溅的临川道路还很凉快。我漫无目的地望着水面,发现一根被连根拔起的小树顺流而下。我停车一看,只见小树载浮载沉,被冲往遥远的下游。这时候会突然领悟一期一会的无常,一定是来自于太过理所当然的陈腐感伤吧。
曾经尝过好几次的无力感,再度攫住了我。
想一想,像我这种没有长处的高中生和某个事件产生关连时,与时间空间的其中一方经常是有隔阂的。日常生活中那些洒狗血的新闻如此,就算是前几天在墓地遇到的那次不愉快的经验也是如此。无论说得再动听,都免不了产生一种身为旁观者的事不关己与心虚。
但是,现在不同。局势正处于现在进行式,玛亚也还在藤柴。然而……我依旧无能为力。有一股令我无法抗衡的强大力量,要把玛亚带回南斯拉夫,把我赶到旁观者的位置。我还没有放弃的念头,我想从此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既然不放弃,能用的方法就不多。
我用力踩踏板。
民艺旅馆“菊井”是一幢两层楼的木造建筑,铺柏油的前庭被用来当作停车场。它不但是木造的,而且木材还涂成与中之町的建筑类似的黑色。玛亚寄居“菊井”,却在参观中之町时才对黑色产生疑问,大概是因为没有比较对象的关系吧。
由状似私人家居的玄关拉门旁停放的脚踏车看来,文原应该已经到了。我又看了一次表,在路上虽然走得悠闲,时间仍旧绰绰有余。我把脚踏车停在文原的脚踏车旁边,拿起礼物,对于要从客用玄关还是私家玄关进去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按了后者的门铃。
白河曾经透露过旅馆星期六很忙。可能是因为这样,我在玄关前等了一阵子。几分钟之后出现的女服务生,丝毫没有工作被打断而不耐烦的样子,非常专业地接待我、引领我进门。我穿上室内拖鞋,由她带领着在擦得晶亮的走廊上前进。
服务生是个年纪很轻的女性。我问她:
“所有人都来了吗?”
“你说的所有人是指?”
“我和いずる同学,还有一男一女。”
“哦,那么都到了。”
原来我是最后一个啊。大家来得还真早。
回廊从建筑物一角延伸出去,连接别馆。从回廊可以看见一座小而美、颇具日式传统幽静风情的中庭。里面有“添水”,但好像不会动。原来那个平常是没有运作的啊?不过,如果一天24小时喀砰喀砰地响个不停,一定也很吵。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玛亚在这里工作对不对?”
服务生微笑着回过头来。
“是啊,她很勤快。”
“她走了不会很寂寞吗?”
“会呀……”
但是,她的回答冷冷的。她自己好像也注意到了,打圆场似地说:
“不过,我们这种地方,人们都是来来去去的。”
不知从哪里传来开心的笑声。
跟着服务生一路走,笑声越来越大。我被带到别馆的小宴会厅。从相关位置来推测,这里应该面向刚才那座中庭。服务生说声失陪,便回去了。我拿好礼物,伸手准备打开纸门。我已经听出来了,笑声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当!我打开纸门,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凉爽的空气迎面而来。冷气机发出声响,正在运作。
太刀洗、白河、文原和玛亚围着漆器风格的矮桌而坐。桌上摆着寿司、生鱼片,以及盛着水果的篮子。这些东西都还没有被碰过,但显然已经开酒了,尤其是白河,脸颊染成粉红色。玛亚今天也戴了那个绣球花发夹。文原则一反往常,大声对我说:
“喔!守屋,你来了!迟到了,先罚3杯!”
从三方面来看,我真是完全败给他们了。
“你们……哪一国的笨蛋会在约定时间之前开始?”
“咦!已经过了啊?”
白河指着壁龛上的时钟。依照那个时钟的时间,我迟到了20分钟。但是——
“那个钟有问题。我今天一整天,都是照我的表行动的。”
背对着壁龛的,是主客玛亚。玛亚以兴奋的声音笑了。
“嗯——刚才万智把钟调快了。”
“喂!”
太刀洗大言不惭地说:
“守屋,时间经常被人们鄙视为任意而且相对的东西。当然,如果守屋的那只手表是恩赐的就另当别论。”
竟然公然胡说八道。
“恩赐?那是什么?”
“这是日本的传说,如果戴着身分高贵的人送的表,那么就算迟到也没关系。”
竟然随便乱教。哪来的传说啊!太刀洗,你转性了啊?还是已经醉了?
我瞪着眼前的这一群人。
“……还有,你们在吵些什么啊?欢送会就要有欢送会的样子,气氛应该是很平静感伤的吧?”
“笨蛋。”
我立刻挨骂,而且还被骂得简洁有力。说出这个字眼的主人是文原。文原把酒杯里仅剩的酒喝光,往桌子上一拍,瞪着我。
“就是不想那样,才要吵才要闹啊!”
“唔。”
“还是你喜欢哭哭啼啼的?”
我无可反驳。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没错,不想哭,就只有笑了。
但是,问题不在这里。
“可是你们全都未成年吧!大白天就大喝冷酒,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到我指出这一点,太刀洗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哎呀,这我倒是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
“因为我今天满19岁。”
我睁大了眼睛,不是因为今天正好是太刀洗的生日,而是一般说来,高三生不会满19岁。更何况,我从一年级就认识太刀洗了。
“19?怎么会?”
太刀洗不理会傻傻发问的我,为自己斟酒。接着,太刀洗润了润嘴唇。
“因为我高中重考。”
“……骗人。”
但是——
“咦,你不知道吗?”
“连我都知道。”
文原和白河也紧接着附和。这是宴会的余兴节目吗?但是,太刀洗却毫不忸怩地说:
“也难怪,我故意不跟守屋说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但我努力保持冷静。
“好,19就19,可是那还是犯法的啊!”
结果,太刀洗像是刻意做给我看似的,把酒杯里的酒喝光,然后说:
“刚出生的小宝宝如果喝酒犯的罪可是无限大的。从那时候画出一条反比曲线,罪越来越轻,到20岁就变成零【注:在日本,年满20岁才算成人,可公然抽烟喝酒】。守屋,你懂吗?也就是19岁的时候,罪刑无限接近零,和零同义。”
“嗯——好深奥啊。”
别做笔记了。这种理论必须在19是无限接近20时才成立的好不好!不,问题也不在这里。我有种冲动,想抓住太刀洗的肩膀,用力摇晃她,就像走火入魔的某某狂嘶吼这样不是真正的某某一般,我也想高喊这不是真正的太刀洗。是酒吗?是酒让她发狂了吗?
我怀着如此悲痛的心情,白河却插嘴对我说:
“那,你右手拿着的礼物是什么?”
“这个吗?”
这可就值得骄傲了。
“称霸天下的刑部酒造‘香留’纯米大吟酿。好好品尝吧。”
“万智的呢?是什么?”
“日之出酒造的‘吞龙’纯米大吟酿。主客都开口说想喝酒,当然要带好酒来罗。”
玛亚始终笑容可掬。
“那么,就可以两种都研究到了!真教人高兴。守屋,谢谢你。”
……好吧,本人高兴最重要。
礼物应该交给主人,所以我把酒递给白河。的确,仔细一看,白河身旁盛了冰水的水盆里,躺着一只内容物少了三分之二的酒瓶。我忍不住咕哝:
“5个人喝两升【注:此处的一升为1.8公升】啊。是不至于喝不完啦……可是我酒量不怎么样哦。”
“呵呵呵,我也是。”
白河的眼睛已经醉茫茫的了。
我小声问文原:
“喂……白河喝了多少啊?”
“才刚开始啊,小酒杯半杯吧。”
才那么一点就醉了?
对于偷偷摸摸说话的我,白河本人皱起眉头。
“先坐下再说,不然什么都没办法做。”
文原的身边还有一个坐垫,于是我便盘腿坐了下来。再用小毛巾将冒出来的汗水擦掉。因为我的座位刚好正对冷气的出风口,爽快感让我眯细了双眼。
我看看其他人,白河说话了。
“那么,既然守屋也来了,就正式来乾杯吧。”
“也对。”
“好。”
文原把我面前的那个酒杯倒满。每个人的酒杯倒过一巡之后,
“那么,乾杯的致词就……”
视线在所有人的脸上来回巡视,然后停在太刀洗脸上。
“万智,就麻烦你了。”
“我?”
太刀洗似乎有些惊讶地说,但也不推辞,拿起酒杯,然后转身面向端正跪坐的玛亚,滔滔不绝地开始致词。
“相逢自是有缘,虽然用在同性之间似乎有点奇怪,但是这两个月也算是奇逢巧遇吧。即使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看来,我也还没有参透爱别离苦的真谛。贵国情况紧急,但是玛亚,你要保重。那么,就让我们大开酒戒,乾杯!”
“乾、乾杯。”
听她讲起话来,我还是怀疑她醉了,但仍准备和大家乾杯。举起酒杯,和身旁的文原、正面的太刀洗,左侧的白河以及右侧的玛亚乾杯之后,喝光第一杯酒。文原立刻又帮忙斟酒。
“你喝得挺豪爽的。别一开始就灌太凶。”
“好,你也是。”
说着,我也帮他斟酒。
身为健全高中生的我,希望酒只要喝个意思就好。我的视线悄悄落在眼前的寿司上。正好在这时候,白河摊开双手,招呼大家用餐。
“那么,这边也开动吧!。
“好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玛亚率先分开免洗筷,夹起生鱼片。虽然动作有些生硬,但筷子已经拿得不错了,真令人惊讶。文原似乎也有同感,说:
“原来你会拿筷子啊。”
玛亚很开心地把筷子喀嚓喀嚓地开合。
“特训过的。”
“不说练习而说是特训,显然是很严格了。是白河温柔地教你的吗?”
“是的,真是没话说,いずる师父。”
朝白河一看,她的表情很难形容,像笑又像难为情。搞不好,她不像她的外表,反而很斯巴达也说不定。
我接连吃了凤螺、海松贝、鸟尾蛤寿司,拿凉拌味噌蚬来下酒。干贝太常见,我就不吃了。一回头,发现玛亚的酒杯是空的。我拿起手边的酒瓶,帮她斟酒。
“谢谢,不过我可以自己来。”
“是吗?那也好。”
玛亚拿起手边的酒瓶,为自己倒酒,然后一口气乾掉。我忍不住低声说:
“真豪迈……南斯拉夫的酒是什么样的酒?”
边为自己的空酒杯倒酒,玛亚边骄傲地挺起胸膛。
“有一种叫作rakija的酒。我听说日本的酒都是公司做的,不过,rakija是在自己家里做的。”
“玛亚也会自己酿酒吗?”
玛亚自豪地用力点头。
“会!虽然只做过一次。即使只做一瓶也可以。”
“哦,真有意思。原料是什么?不是米吧?”
“这种酒是以米为原料吗?嗯——很多东西都可以用来做rakija。嗯——我忘了日文怎么说,长在树上的。”
犹豫的玛亚视线停在桌上的一点。
“就是这个,用这个来做的。”
她说的是装了苹果和洋梨的水果篮。白河喃喃地说:
“水果?”
“Da! 用水果做的。拿来烤。”
“烤吗?烤水果?”
“嗯——煮。”
我猜想她的意思是蒸馏。能自己酿酒真令人羡慕。
我吃着花枝生鱼片,对未曾见过的酒心生向往。
“自家酿的酒啊,真想喝喝看。”
玛亚大大点头。
“当然可以,如果有机会的话!”
但是,没有经过官方验证的外国水果酒能带进日本吗?还有检疫的问题。大概非偷渡不可。我心里想着,边伸筷子去夹章鱼。
大号的瓶子里已经添过好几次酒了。
酱油不够,所以白河往厨房跑。
继“吞龙”之后,“香留”也开封了。根据我客观的观察,主要是由玛亚和太刀洗迅速消耗掉的。玩起猜酒游戏的玛亚比较两种酒之后,评语是“两种都很好喝”,虽然没有细说如何好喝,但看来似乎很满意。
不知道事情是如何演变的,我看到的时候,文原嘴里已经咬着一根漆筷。一看,连脖子也红通通的白河手里拿着苹果,对文原说:
“那,我丢了哦!”
我停下夹生鱼片的手,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只见苹果在差劲的扔球技巧之下,被高高抛起,几乎快碰到天花板。照物理课里学的一样,画出一条抛物线,苹果一边加速、一边往下掉……接着精准地插入文原所咬的筷子。
“喔喔!”
“嗯——”
我不由得发出赞叹声,拍手。文原举起插着苹果的筷子说:
“小意思。”
回应大家的喝采。
结果,太刀洗露出睥睨群雄的笑容。
“呵呵……如果是这类的游戏,我也来表现一下。”
喔喔?喝醉的人打算做什么?我停下夹寿司的手。
太刀洗双手各拿一根漆筷,面向白河。
“那,いずる,往我的胸口丢。”
“苹果可以吗?”
“梨子比较软,不过……应该没问题。”
文原从筷子上拔下苹果,把穿了洞的苹果递给白河。
“好了吗?”
“请。”
轻轻被抛起的苹果,准确地飞往太刀洗的胸前。那一瞬间,太刀洗的双手如电光石火般移动。
苹果从正下方和正侧方被串成十字形。把苹果放在桌上,两根筷子几乎是垂直相交的。
“喔喔喔!”
“呜喔!”
两个男生发出起哄的欢声。玛亚也高兴地拍着手。
“太精采了!万智!”
太刀洗笑着对白河说:
“Nice shoot,いずる。”
你也差不多该记住了吧!还是醉得忘了?玛亚是不懂英文的。
“Shoot?”
“丢得很好的意思。”
玛亚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
“嗯——是sut吧。发音不同就听不懂。那么,也麻烦帮我shoot一下。”
玛亚心情极高昂地说完,慢慢站起来。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握着拳头,手背朝外。
“いずる,我也要胸口shoot。”
“好是好,不过为什么是我?”
白河开朗地发着牢骚,还是从太刀洗手上接过伤痕累累的苹果。我、文原和太刀洗的视线,都集中在苹果上。
“好,要丢了哦!”
白河的脸虽然胀得通红,但似乎没有影响到运动机能,这次苹果也准确地飞往指定的地方。
玛亚的右手,好像动了。
苹果掉在地板上,上面多了深深的切痕,露出白色的果肉。
每个人都愣住了,连喝采都忘了。只顾着看玛亚、被切开的苹果和玛亚的右手。
玛亚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睛。
“来,秘密揭晓。”
把她握拳的右手朝外,拳头里握着一把小刀。
还是没有人出声。
“嗯?——”
听到玛亚对这阵沉默发出不安的沉吟,太刀洗冒出一句:
“真是职业级的。”
我、文原和白河也含混地点头。
“怎么了?……这个不能切吗?”
“不是的。只是有点惊讶而已。玛亚,你真厉害。”
这句赞美,总算使玛亚露出笑容。
“一点小把戏。”
好个一点小把戏,简直就博得满堂采。
“回去以后,我会写信的。”
“真的?约好了哦!”
“约定的时候要这样对不对?”
玛亚那握好的拳头突然竖起一根小指。白河盯着那根手指看了半天,突然嫣然一笑,用自己的小指勾住那根小指。
“勾手指头!”
勾住的手指上下晃动,玛亚也满意地笑了。
“我发誓。”
一听到我会写信这种话,再次感觉到这真的是欢送会。装酒的瓶子有一瓶已经空了,所以我在里面添满“吞龙”,顺手帮文原的酒杯斟酒。文原默默地暍光那杯酒,帮我倒酒。
“写信是很好,”
太刀洗对还在勾手指的两人泼冷水。
“看得懂吗?”
手指头终于放开,白河红通通的脸蛋歪向一边。
“咦?什么意思?”
“玛亚几乎还不会写日文吧?”
哦,原来如此。
玛亚露出苦笑,点点头。
“说得也是,我没把握。不过如果只有一点点的话,应该没问题。”
“可是,你们的语言……叫什么来着?”
“Srpskohrvatskom。”
“对,如果你用那个写的话……”
白河好像总算弄懂了,把话接过去。
“对喔,就换我看不懂了。”
双臂在胸前用力交叉,玛亚沉吟:
“嗯……いずる,你中文怎么样?”
“看不懂。”
“也对。”
“英文呢?”
“我看不懂。伤脑筋,以前我都是用Ruski来写的。”
可能是醉意让情绪不稳定,白河的表情好像快哭出来了。
“那,你就不会写信给我了?”
听她这么说,玛亚用力摇头。
“怎么会?我已经发誓了。”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勾手指头是如此坚定的发誓仪式。
玛亚又想了一会儿,彷佛无可奈何似地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
“这个嘛,我写的信请我哥哥译成英文。所以回信请用英文写。我再请我哥哥译成Srpskohrvatskom。”
“你哥哥懂英文?”
玛亚对太刀洗的问题点点头。
“他的英文很好。英文在南斯拉夫本来就非常非常流行,所以我才选了英文以外的语文。”
玛亚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些难为情。白河的脸色一下子开朗起来,竖起小指头说要再勾一次手指头。
“守屋,再来一杯如何?”
我不小心咬到甜虾的尾巴,正与夹在牙缝里的虾壳奋战时,身后有人叫我。一回头,原来是端着酒瓶的白河。让女孩子帮忙斟酒是件没礼貌的事,但这都要怪文原太粗心。我正想把酒杯端给她,却又改变了心意。应该节制一下了。
“我还是喝那边的乌龙茶好了。”
“那是麦茶。”
“那就麦茶。”
白河把宝特瓶整瓶拿给我,我就自己斟了。一看,白河的酒杯是空的。
“啊,这厢失礼了。”
我拿过酒瓶,为白河斟酒。
“谢谢。”
白河捧着的酒杯晃得厉害,实在难倒极了。
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看样子并不是。白河的上半身很明显地前后左右摇头。我把酒瓶收回来。
“?”
“你啊,别人帮你斟多少你就喝多少对不对?你从现在起只能喝麦茶。”
白河微微歪着头,放下酒杯,拿起玻璃杯。
“好。”
虽然我觉得已经太迟了。我帮她把杯子倒满。
太刀洗从桌子的另一侧伸手过来。
“你那个酒瓶要是还有剩的话,给我。”
这边这个外表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但是,言行举止怪怪的。虽然,如果说太刀洗的言行举止总是怪怪的,也是一则真理。我拿起酒瓶,打手势示意太刀洗拿酒杯。
“哎呀,谢谢。”
“你还好吧?喝了多少?”
“不知道。不过比不上玛亚吧。”
的确,玛亚喝酒的速度教人没来由地害怕。比喝水得还猛,一杯接一杯。简直像小酒杯喝起来不过瘾似的。
刚好又把酒瓶里的酒喝光的玛亚,好像想起了什么般捶了一下手。
“啊,对了。我有东西要给大家。”
她翻了翻放在身旁的小包包,拿出几张纸片,大小跟名片差不多……接过来一看,还真的是名片。上面写的名字是“Marija Jovanovic”。为什么会有名片?我翻来覆去地看。
“我本来想去参观很多公司,所以跟いずる商量之后做的,结果没有用到。既然都已经做了,就送给大家。”
“哦,这是很好的纪念,我会好好珍惜的。”
文原颇有感触地看著名片,向玛亚道谢。发给大家的名片上,以罗马字母写着玛亚的名字,还注了小小的平假名拼音。住址是“菊井”的住址,以日文书写……咦,不对啊?
文原也讶异地皱起眉头。
“玛亚,这个名字是对的吗?”
名片上写的名字的拼音,是“玛利亚.约瓦诺维奇”。姓氏我现在才知道,可是名字却不一样。玛亚的表情显得有些遗憾。
“嗯——印刷公司没有azbuka。其实我是想用azbuka来印名字的。”
“玛亚说azbuka是指西里尔文字。”
“不是啦,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啊,所以名字是对的,是不是?玛利亚小姐。”
白河亲昵地对玛亚微笑。玛亚这才明白的样子。
“是的。いずる之前也说很奇怪。”
“玛亚是昵称是吧。”
低声补上这句的,是太刀洗。
原来如此,我怎么这么笨,外国人有这种习惯嘛。“玛亚”是昵称,这一点都不奇怪。这样说会很像死不认输,不过如果是鲍伯或珊卓拉的话,我一定会马上联想到的。
玛亚点点头。
“对。玛利亚是我的名字。不过,朋友都叫我Maja。”
把我当朋友,真教人高兴。但是,我有点疑问。
“朋友?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你叫玛亚了。”
“嗯——跟日本人说我叫玛利亚的话,以后就不会叫我玛亚了。叫我玛利亚的话,我会……いずる,要怎么说?”
“嗯——觉得浑身不自在。”
白河大概醉得差不多了,讲起话来口吻跟玛利亚……跟玛亚一模一样。的确,一知道玛利亚才是本名,就会忍不住用这个名字。而玛亚就是不愿意别人这么叫她。
文原还在研究那张名片。
“玛利亚就是耶稣基督的母亲玛利亚吗?”
“是的。不算基督教徒的我却叫作玛利亚,很有趣。”
“那,这个约瓦诺维奇的维奇是什么意思?很常听到。”
这个问题太刀洗回答了。
“跟Davidson的son一样。”
“……怎么个一样法?”
“Serge Gainsbourg有一首歌的副歌是‘Harley Davidson of a bitch’。son就是某人的儿子。玛亚的祖先里头,应该有一个叫约瓦的人。”
“一点也没错。”
玛亚点点头,把鲔鱼放进嘴里,吞下去之后,突然想到似地发问:
“那么,大家的名字也有意义吗?”
名字?名字的意义啊。
我把手肘靠在桌子上,喝着麦茶。
“当然有。玛亚几乎不认得汉字吧。”
“认得啊。中国的汉字我记了很多。只是日本的汉字跟中国的不太一样。”
“是吗?那你应该知道,汉字本身就有意思,把汉字排列起来,自然就有意义了。”
但是,玛亚似乎不接受这个解释。
“不是的,我想说的是……”
太刀洗把已经空了的酒瓶垂直倒竖,让最后一滴酒滴进酒杯里,一边说:
“也就是说,并不是非刻意有意义的东西在非刻意的偶然之下使得意义有了意义,而是刻意有意义的东西在刻意的必然之下使意义产生了意义。”
一口气说完之后,她总算放弃了酒瓶。我的眉头都打结了。实在应该早点拦住太刀洗的酒的。
“嗯、嗯——大概是这样吧。并不是非刻意有意义?……”
“玛亚,不用想太多。是我不好。是的,我们的名字是有意义的。”
我拿起文原不知何时斟满的酒杯喝了一口。玛亚再度偏着头,拿出记事本和笔。
“是吗?我很有兴趣。问一下会不会失礼?”
“不会的。”
文原如此回答,玛亚便正对着他跪坐。
“谢谢你,文原。那么请说。”
不知道文原是不是在紧张,他干咳了一声。
“这个嘛……文原,是踏进平原的意思。原,在我的姓里,指的是没有任何人住在上面的平地。你知道‘平地’的意思吗?”
“知道。”
“踏进那里指的是,进入那个地方,也就是让那块土地变成可以居住的意思。合起来,大致是‘开拓者’的意思。”
玛亚振笔疾书。
“嗯,文原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其实‘真正的’这个说法不太对。”
文原苦笑着说:
“文原竹彦。竹彦的竹,是植物,生长远度很快,一下子就长大了,用来比喻在人身上,就带有祈求能够平安成长的意思。”
“祈求……”
玛亚喃喃地说,露出微笑。
“好棒哦。那么,彦呢?”
“就是男孩子的意思。”
玛亚满意地点点头,把这些记下来,接着正对太刀洗。
“那么,万智呢?”
太刀洗面向另一边,似乎没有听到玛亚的声音。不,我看得出来,她只是假装没听到而已。太刀洗讨厌自己的姓氏。
但是,这时可不能做出扫兴的举动。我拿起手边的酒瓶,往太刀洗的方向举。斜眼确认了我的举动之后,太刀洗轻轻叹了一口气,拿起酒杯。
我边斟酒边说:
“你被指名了。”
“被别人知道真正的名字,还真是教人开心不起来。”
“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
太刀洗微微一笑,把斟满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
“万智,是一万的智慧。”
“一万……嗯——。”
玛亚在记事本上写了东西,然后翻过来给太刀洗看。上面是个数字,“l,000”。
“再大一点。”
“嗯。”
加了一个零之后,1,000变成10,000。
“是懂得很多的意思吗?”
对于举一反三的玛亚所提出问题,太刀洗只是一味摇头。
“用这个‘智’的时候,不只是博学的意思。是更……对了,有‘哲学上的博学’的意思。”
把玛亚本身的口头禅拿来用之后,太刀洗的酒杯向我伸过来。没办法,我斟了酒。
“万智是……”
“太刀洗万智……太刀洗的意思呢——。
太刀洗把酒杯里的酒喝掉一半。
“是洗染血的刀的水边。”
“染血的刀?”
“杀过人,所以刀子被血弄脏了,要到水边去把刀洗干净……守屋,我为什么不喜欢人家用太刀洗这个姓来叫我,我没跟你说过吧?”
飘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瞪人一般,我在这种视线之下,虽然犹豫,仍点点头。
“你想像一下,在新月之下,我拖着血淋淋的刀子,到水边的样子。”
我内心开始想像。
看我无法回答,太刀洗便接下去。
“和我太相配了,对不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
不会啦,没这回事,血淋淋的刀子和你一点都不配——也许这样说比较好。
但是,很不巧地,我是个诚实的人。
玛亚点了好几次头,拼命动笔。
“很有意思。我一直到今天才注意到你有这种看法,真令人懊悔……守屋呢?”
明知道会轮到我的。我嚼着鲽鱼生鱼片,知道自己一定露出一脸苦相。吞下去之后,说:
“守屋的意思,我其实不太清楚。”
“嗯——不清楚啊。”
“我听过三种说法。
“第一个,是砍树的人在山里所用的小屋的意思。藤柴以前是在山里,所以这种说法是很有可能的。第二个,是信奉守护家庭之神的意思。据说是武士,也就是以打仗为工作的人的姓氏。第三个,这个几乎不太可信,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传说中的人物,物部守屋的子孙。不过,没办法追查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所以也不能很肯定地说绝对不是。”
“的确不太清楚呢。”
“抱歉。”
“Ni. 有时候事情就是不清楚,这样才有趣……然后?”
认为名字代表身体,只不过是灵异信仰罢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实例:
“守屋路行。路行的意思是走在道路上。道,指的是应该前进的方向,或是应该有的态度之类的感觉。其实,路这个字本来是要用另一个汉字意思才讲得通,不过只保留了发音,选了这个字【注:日文中,“路”与“道”的发音相同】。”
拿着笔的手停了下来。
“汉字换了,意思还是相同吗?”
我的手臂在胸前交叉。
“这个嘛……大概也有人认为同音也就同义吧。”
听到我这么说,玛亚睁圆了眼睛。
“这个,我在中国也听说过!”
然而,相对于兴奋的玛亚,我们并没有感到多少惊讶。实际上泼她冷水的当然是太刀洗。
“中国和日本对汉字的看法相同,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那么,这不是新发现了?”
“不是。”
玛亚显然非常失望。
但是,她是耐得住打击的。玛亚立刻又握好笔。
“那么,いずる呢?”
转眼看被问的人,我大吃一惊。白河的脸色刚才还很红,现在已经渐渐泛白了,跟白种人玛亚一样白。她的脸整个歪向一边。
“咦……我?……”
她像突然被点名问到一般,眼睛眨个不停,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会扯到这里来。白河就这么用手撑住下巴,视线思考似地空悬着。
“……名字?白河啊,是白色的河川。白色指的是河水溅起来,逆流形成漩涡的地方。不然,就是河岸沙滩是白色的地方。”
语调彷佛在吟唱,但是口齿还很清晰,所以也许她醉得没有看起来厉害。
“那么,名字呢?对对对,是いずる喔。いずる,いずる是……”
白河发出细碎的笑声。
她继续笑着,环顾所有人的脸,然后这么说:
“秘密。”
彷佛在逗弄这群为她错愕的人,白河又笑了。
“我的名字很日本。虽然我不知道这种取名字的方法,是不是日本才有。”
她把杯子里的麦茶像灌酒似的一口气喝光。明明好端端地跪坐着,上半身摇晃的振幅却越来越大。
“虽然是很传统的取名方式,名字叫起来却有点现代感。不过,我满喜欢的。”
似乎有种应该要这么做的感觉,所以我便直接拿着手上的麦茶往她的杯子倒。
“谢、谢谢。”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玛亚上半身凑过来。
“这么说,いずる的名字有哲学上的理由了?我很有兴趣。”
“嗯,有啊,呵呵。”
不知该说是艳丽还是怎么形容,白河的笑法跟平常完全不同。接着,白河依序看着我们3个日本人。
“喏……告诉玛亚……把我的名字告诉她,代替饯别礼。”
句子和句子之间的间隔拉长了。眼皮好像突然变重似的,身体无力地大大摇晃,然后整个头失重般垂下来。
“喂,你还好吧?”
“没有提示,不太公平噢……我的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为会产生矛盾……呼——”
就这样,白河吐完一口长气,便维持正坐的姿势不再动弹了。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表示她正在呼吸。她睡着了。
“果然倒了。”
文原喃喃地说,迅速移开白河伸手可及范围之内的所有酒瓶酒杯。听他的口气,虽然不至于让人不高兴,但我总觉得奇怪,便问:
“果然是什么意思?既然你明知道她会倒,早点阻止她不就得了?”
一听这话,文原大概是怕玛亚听见,压低了声音:
“白河和玛亚最亲近,你要体谅她一点。”
……哦,原来如此。
一抬头,我发现玛亚正兴致高昂地看着我。我无法承受,不由得转移了视线。
“怎么?玛亚,你真的相信喝醉酒的人说的醉话?”
“醉话?不是啊,我想知道いずる的名字的意思。守屋,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
“那么……”
我想叫她去问太刀洗,便往太刀洗看。
她自称从幼稚园便向往的长发正垂在脸庞两侧,她也保持低着头的姿势不动。头发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我从下方窥探,发现她的眼睛是闭上的。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太刀洗脸上那种难以隐藏、挥之不去的阴郁,几乎全都是来自她太过冰冷的眼神。闭上眼睛的太刀洗脸上少了冷峻,取而代之的应该便是她与生俱来的模样吧……
哎,品评别人的睡脸太没水准了。
我低声说:
“这个也睡着了。”
这话是对文原话的,但才说完,太刀洗的眼睛便陡地睁开。我的哀叫声卡在喉咙里。没想到这没出息的声音被太刀洗听到,她喃喃地说:
“何必怕成这样?。
“我才不怕。”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简直像进了鬼屋的小学生说的话。
但是,原以为太刀洗会采取行动,却见她头不抬反低,头发更加往前面众拢了。这下如果不是真的到她的正下方,大概看不到她的脸了。
“喂。”
我叫她,却听到细微的声音从头发里传出来。
“我有点喝太多了,要稍微休息一下。”
接下来就没有声音了。这不胜酒力的模样虽然令我感到意外,但我之前也没看过太刀洗喝酒的模样,而且也想到,也许她身体不太舒服。正好这时候,白河终于趴在桌上了。
我和文原面面相觑。
先开口的是文原。
“我对这种事没辙。”
我立刻加以反驳。
“难道我就很拿手吗?”
“嗯——可是……”
玛亚并不担心醉倒的两人,开心地发言:
“雨伞的时候、红白的时候,都是守屋告诉我的。我很期待。”
“期待?”
“我很期待。”
是吗?原来我受到期待了。
既然受到期待,那就没办法了。
我受到别人的期待。我受到别人的期待。现在要专心想这件事。
我自己在空酒杯里斟了酒。冷酒已经回温了。赤贝寿司还有剩,我便拿来吃。举起酒杯,一口干掉,哐的放下酒杯,声音清脆得令人以为酒杯碎了。我睁大眼睛,竖起一边的膝盖。
“好吧!给我听好!”
“该不会你也醉了吧……”
文原头一垂,冒出这一句。真是,胡说些什么啊!我可是个健全的高中生,绝不会做出喝醉酒这等傻事。口齿和意识都很清晰,思考回路还没短路,没错,我才没醉。
我把手放在竖起来的膝盖上,陷入思考。
“いずる,いずる。然后还有什么?很日本?什么嘛,这再明显也不过了。”
“意思是?”
记事本出现了,玛亚手里握着笔。我的手猛挥,打手势叫她别急。
“你先别急,操之过急会坏事的,也就是欲速则不达。然后呢,也就是说,平假名会产生矛盾。”
“原来如此。”
我的话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全凭脊髓反射继续。嘴里说着下一句,边思考前一句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也就是,白河想说的,不是‘平假名会产生矛盾’。文原,你懂吗?”
文原似乎有些嫌麻烦的样子,但还是回答了。
“嗯,白河的名字就是平假名啊。”
“对,是平假名。平假名本来就是表音文字,不会有所谓的矛盾。所以,把白河的话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いずる这个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为用汉字写起来会产生矛盾’才对,没错吧?”
“嗯,应该吧。”
“对,没错,就是这样,一点也没错。”
一般而言,不厌其烦地再三确认,或是重复对方的话,都是为了争取思考时间。接下来应该是什么呢?我夹起蛋寿司,细细品尝其中含蓄的甜味,一边动脑。
“啊啊,然后,这种事常有嘛。好,文原,举一个日本历史上的人物。”
一听这话,文原立刻回答。
“足利尊氏。”
“……怎么想到足利尊氏啊?他又不是多出名的人物,也不是平常第一个会想到的人啊。”
“不行吗?我最近在看太平记。”
“不会啊,一点都不会不行。玛亚,足利尊氏这个人啊,是个很坏的人,他背叛了后醍醐天皇……”
一句反手拳般的吐槽击中我的心窝。
“你那是什么时代的尊氏观啊。”
“好好,这个不重要。”
玛亚眼睛只顾着看记事本,专心做笔记。我心想,如果室町幕府的风评在南斯拉夫遭到扭曲,那可能是我的责任,但想归想,嘴上却没有停。
“然后呢,尊氏以前不是叫尊氏这个名字,对不对,文原?”
文原用鼻子哼了一声。
“没想到选修世界史的人,日本史记得还满清楚的嘛。”
“可别把我给看扁了。他叫尊氏之前,叫作高氏。”
听发音是“他叫takauji之前叫作takauji”,玛亚的笔立刻停下来。
“嗯——现在讲的我有点不懂。”
“发音虽然一样,但汉字不一样。”
我挥手借来玛亚的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书写的文字,不是那种有很多地方跟常见的文字呈左右相反的西里尔字母,而是我们看惯的字母,拉丁文字。我在上面并排写下“高氏”和“尊氏”,还给玛亚。
“他本来是叫左边那个名字,后来立下大功,就变成右边那个了。他的主人后醍醐天皇叫作……对喔,文原,后醍醐天皇怎么会有‘尊’这个字?”
表情已经显得不耐烦的文原还是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作尊治啊。”
天皇名字里竟然没有仁这个字,真教人意外。我心里想着,嘴里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
“啊——我讲到哪里了?”
“讲到他的主人的名字。”
“对对对。他的主人后醍醐天皇从名字里赐了这个字给他,作为奖励,就变成后来的那个尊氏了。以后在日本说到名字呢,名字、名字……”说到这里,我突然噤声了。
我一直是带着醉意,半开完笑半信口开河的。但是,也许我无意中射穿了“金的”【注:日本弓道的余兴游戏中,设有“金的”、“银的”等,供射手射箭取乐。“金的”即金色的标靶,标准大小约5.5公分,“银的”较金的大】也说不定。说到这,我学弓箭学了两年多,“银的”是射过,但“金的”倒是一次都没有,太小了。反正,本来取名的方式就没有那么多种变化。不,不如说,若要举出具有特色的日本命名法,一定会提到这个。
因为我突然沉默低头,玛亚探过头来看我的脸。
“守屋?接下来呢?”
“……?”
“该不会连你都倒了吧?”
但我还是不开口,伸手去拿麦茶的宝特瓶,往杯子里斟了三分之一,喝光。我瞄了太刀洗一眼,她仍维持跪坐的姿势。像她这样,可以说是睡相好吗?
“尊氏从主人那里得到一个字。就像德川家也有很多人也继承了‘家’这个字一样。应该说,几乎都是这样。这种情况该怎么说啊?”
文原也一起动脑。
“哦,我记得有听说过。德川的‘家’字是通用的,给一个字好像是叫作僭位还是嫌忌么的。”
“喂,加油啊,选修日本史的人。日本史读到哪里去了?快想起来啊,选修日本史的。照我的记忆,好像是从‘偏’这个字开始的哦。”
“偏。偏……偏讳【注:日文中的“偏讳”与中文不同,原意为天皇、将军或诸侯于臣下成年正式取名时,由本身的名字赐一个字为名,以示惠于臣下】!”
我啪的一声,把膝盖打得好响。
“没错,就是偏讳。偏讳不限于主人送给下属,也常从亲人的名字里取。”
听到这里,玛亚睁圆了眼睛,表情发亮,振笔疾书。
“偏讳。从别人的名字来取名字吗?嗯——原来如此。这个我们就没办法了。而且,我在中国听说,在中国绝对不能用皇帝的字。和这个比起来,非常有趣。”
我双手在胸前交叉,然后上半身直接向前倾,往桌上靠。
“白河的名字一定也是这样来的。いずる,いずる对吧。然后,会产生矛盾……文原,你知道用来命名的汉字有多少吗?”
他对我嗤之以鼻。
“你知道这有几百个字吗?”
“你说得对。但是……い、い、いず、いず、いぜ、いよ。”
“你干嘛进行动词变化啊。要想就安安静静地想。”
我遭到抗议,便闭上嘴巴。
会产生矛盾,意义相左。是“い”和“ずる”的意思有出入吗?还是“いず”和“る”呢?我倒不认为是“い”、“ず”、“”る这三个字产生了矛盾,因为取名的时候,不太可能有三个人分别送三个字给她。那么,如果是两个字的话,意思相左的一定是“いず”和“る”。因为读成“ずる”而且用来取名的字,照音便来说,我只想得到“する”。如果是“いず”的话,就有“出”这个字。但是,“出”几乎不会用来命名。因为这个字本身拿来使用时,其意不适于命名。顶多是“日出子”、“日出美”之类的,此时应该会以“ひで”的形式出现,很难想像会有人只送“出”一个字。这么说,是“いす”吗?不,可能是“いづ”或“いつ”。不管是哪一个,可能的字都很多。先想“る”,再想会矛盾的字比较快。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别唱了。”
这家伙规矩还真多。
我低着头,伸手拿酒。瓶子里是空的。原本的大酒瓶里应该还有剩吧,我往盆子里一看。“吞龙”和“香留”,纯米大吟酿。
……对了!
“好,我懂了。”
我抬起头来。
“玛亚,记事本给我。”
“Da.”
我把记事本翻了页,很快地写下汉字。两个字,“留”和“逸”。
为了方便让玛亚和探头过来的文原看,我把记事本摊开放在桌上。哦,文原点头。
“嗯——守屋,这是?”
我先指着“留”字:“这个字,是留下来的意思。”
接着指“逸”字:“这个,是超群的意思。如果你不知道超群的意思的话,就当作非常非常好的意思就可以了,但是,它有另一个意思,是散失的意思。”
然后,我刻意挺胸。
“白河得到的是这两个字。两个都不是不好的意思,也都有人用。但是,这两个字排在一起,念成“いずる”虽然好听,意思却会让人莫名其妙。所以不用汉字,白河いずる就此诞生。各位,如何?”
我得意扬扬地如此断定。只是很不巧,玛亚不懂得应和,要文原高喊“唷!总统!”又不太对劲。
文原沉吟了一声,代替“日本第一”的叫好声。
“原来如此,逸留啊。的确,如果是这两个字,就会互相矛盾了。”
“留如果改成流,则会重复,全部都跑掉了。”
会用来命名的汉字读成“る”的,只有“留”和“流”,顶多再加上“琉”而已,要和这几个字矛盾的,就只有“逸”了。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本应醉倒的白河却缓缓起挺起身子,以呆滞的声音说话,让我吓了一跳。
“呜呼呼。”
“原、原来你醒着啊。”
即答对了。”
没想到我竟然射中了“金的”。
白河仰头向天花板,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朝玛亚微笑。
“我爸爸那边给了我‘逸’这个字,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妈妈那边希望我留住幸福,所以给了我‘留’这个字。摆在一起虽然没有意义,但是我喜欢这个发音。”
玛亚似乎受到感动般,颇有感触地点点头。
“嗯——继承名字是吗?其实,我的名字也是继承自我爸爸的妈妈。这在南斯拉夫并不少见。但是,继承名字的一部分而形成新的名字,倒是非常有趣……里面包含着祈愿,实在太棒了。”
可能是我想太多吧?我觉得如此低语的玛亚的笑容里,似乎有些阴影。虽然没有什么事情想问她,我却叫了声玛亚。这时候,另一个醉倒的客人恢复意识了。
太刀洗把掉落在前面的头发拢回后方,抬起头来。可能是因为一直往下垂造成脖子疼痛吧,她缓缓地转了转脖子,然后转动眼珠看了每一个人。我忘了玛亚带给我的疑惑,得意地向太刀洗示威:
“船老大,你晚了一步。我可不会每次都让你出风头。这次,我可是漂亮地解决了。”
结果,太刀洗不胜其烦地看了我一眼,小声但清晰地说:
“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守屋,你有点醉过头了哦。”
即使是我,这次说什么都得回嘴不可。我说,船老大,那是你自己吧!
我离席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玛亚独自站在廊檐。室外有精心修剪的松树、一路引导到池里的浮石,以及令习于冷气恩赐的身体难以承受的热度。
我向玛亚雪白的肌肤凝视了一阵子,然后出声问:“不热吗?”
玛亚这才注意到我,对我笑。“很热。”
“冷气开得太强,一出来温度落差就很大。我去请白河调整一下吧。”
“嗯——不过,我喜欢这种热,还有这种湿气。这在哲学上非常有意思。”
说着,她在地板上坐下,我也跟着在她身边坐下。玛亚仰头看天,万里无云。
“南斯拉夫更干燥,而且,一到冬天就很冷,真的很冷……我的朋友里有军人,要使用大炮。冬天手指头不灵活……我很担心。”
我心头一凛。
宴会的喧嚣、欢乐的心情只是一时的,好几项余兴节目所带来的效果也有限,一离开凉爽的房间,愉悦的情绪便像冷气般消失无踪。我问:
“你认为冬天会打仗吗?”
她缓缓点头。“是的,守屋,已经开始了。无论是南斯拉夫政府、EC、联合国,还是美国,都无法阻止。”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预期到了。
“日文怎么说呢?结束?毁灭?还是死亡?”
不知太刀洗、文原和白河在纸门后做些什么?里面静得出奇,一点声音都没有。
“无法阻止吗?”
仍旧抬头望天的玛亚,说的话平平淡淡的。
“南斯拉夫在狄托死后的这11年,一直处于危机之中。斯洛维尼亚是第一个。想要脱离联邦的力量,和想维持联邦的力量,一旦开始争斗,就无法停止了。
“其次是Hrvatska。再接来大概是Bosna i Hercegovina。搞不好,连Kosovo也是。也许有一天,我的故乡也会成为战场。”
“既然……”
我觉得玛亚非常可怜。自己明明没有立场可以可怜别人,却觉得她可怜。我的话,被这种心情引了出来。
“既然你都预测到这些,为什么还说要成为政治家呢?就快要没有南斯拉夫了,这样不就不可能有第7个文化了吗?你为什么还能那么说?”
玛亚低下头,露出微笑。即使生长的世界不同,我也能够明确地了解,那不是落寞的微笑,也不是放弃的微笑。
“Ni.”
“哪里不对了?”
“有两个地方。我并没有预测到什么。我没有想到联邦军会出动,我没有想到斯洛维尼亚会赢。即使斯洛维尼亚发表了独立宣言,我还是以为我们能够在一起……”
说到这里,玛亚的身子震了一下,用力皱起双眉。
“不,我不是以为,而是我相信。嗯——用日文我不太会说。”
我帮她说。
“你想这样相信,是不是这样?”
玛亚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
“日文还是日本的人说得比较好。”
“那当然了。”
“是啊,那是当然的。另一个地方——”
玛亚吸了一口气。紧闭的嘴唇,强而有力的双眼。我看过这个表情。对了,就是在司神社看到的表情。
“我们南斯拉夫人,一直代代相传。再20年,不,10年,如果南斯拉夫再继续10年,我们可能就会有什么成就。可是,南斯拉夫就快要不存在了。这一点,就像守屋说的一样。”
玛亚的双眼湿了。但是,玛亚咬紧牙根,不让眼泪掉下来。
“守屋,守屋的名字,是往应该前进的方向前进的意思。文原、万智还有いずる的名字,都包含着愿望。我认为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南斯拉夫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南边的斯拉夫人’成为一体。一开始,这也许不是真的。历史也许会把我们忘记。
“但是,我们已经存在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南斯拉夫人,一定会创造出第7个文化的。”
沉默。这时我才发现,远远地、远远地传来蝉鸣声。
将玛亚席卷而去的力量是那么地强大,而面对这样的环境仍不放弃的玛亚又是如此坚强。一瞬间,我感到晕眩。
即使嘴里说出南斯拉夫将死的话,玛亚仍要建立自己的世界。我们所度过的两个月,甚至连今天的欢送会,玛亚也会拿来作为她的食粮吗?她的方向之明确,经验累积之实在,这两者,实在令我难望其项背。
于是我想,要说就只有现在。到了明天,玛亚便会从我的眼前消失,回到那边的世界。
我准备开口,却又发现自己的嘴像麻痹了似的动不了。我不该说,说了也无济于事——这样的想法源源不绝地涌出。
但是,我一定要在这里说。
是的。
在生活无虞的日子里,我感觉到了什么?不断累积知识与见闻,以言语议论,然而一旦有人间我看到了什么?接触到什么?我唯有瞠目以对。想做点特别的事,做出来的顶多也只是射箭吧?文原曾经对我说,他无法想像我对什么事情投入、热中的样子。他说得多半没错。也许额田会迷上西洋音乐,文原会置身射箭之中,但我想接触的,并不是这些,不是这种处于幸福里的东西。三餐温饱、受了教育、身强体壮地活着,也只不过就是活着而已。我必须离开这里,我真的必须这么做。我自己有多少能耐,我自认有自知之明。说得更明白一点,像我这种程度的人绝对不少,所以我隐约也感觉到,相对而言,守屋路行这个人其实也不算太差。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相不相对的事情。在没有得到任何收获的状况下,我即将结束我的高中生活。但是,因为对幸福心生不满,故意抛弃幸福的生活而以高架桥下的空地为家也是愚不可及的一件事。那只不过是在玩贫困的游戏。这和知道在教室里看书的人是少数,所以刻意不在教室看书是一样的。我想要的,不是自我满足。绝非如此。
所以,我应该说得出口的。
“玛亚。”
“是。”
玛亚面向我。我从正面直视玛亚。我不要我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有不明确的地方。
“带我到南斯拉夫去。”
“……”
“像现在这样,我也活得下去。人是生物,有得吃、有得睡,就能活下去,待在日本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要以怎么样的形式生活下去才好,现在的我还无法想像。但是,不管是以什么的形式,我应该也必须创造自己的世界才对……请带我离开这里,到南斯拉夫去。”
玛亚是为我狭小的世界打开一道天窗的访客,也可以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使者。玛亚以玛亚的观点,以她矢志成为政治家的南斯拉夫人的立场,可以为我所居住的世界重新做出解释。
我也希望我能够这么做。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的热情。我被玛亚所吸引了吗?不,我是对玛亚感到憧憬。
之前曾经描绘过的圆再次出现。这是一个好机会。初次打开的门扉,我想看不同的世界。
“现在我钱不够,不过只要给我3个月,就可以存到。到时候一定……”
但是,玛亚却对这样的我嫣然一笑。“不行。”
明确而不容申辩的拒绝。
令人无可置疑的驳回。
我的声音不觉变粗了。“为什么?”
玛亚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接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守屋,我为了成为足以创造出南斯拉夫人的第7个文化的政治家,而到各个国家去游历。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那么,守屋到南斯拉夫去是为了做什么呢?”
“就是要去做些什么啊!”
她看着我的眼睛,望进我眼底深处。“做什么?”
“……”
有如已清醒的醉意突然回笼般,我的双颊变热了。
玛亚的神色像在哄孩子、教导孩子一样温和。
“守屋,南斯拉夫有很多很美丽的地方。Blejsko、Postojnska、Ohrid i Dubrovnik,很多很多,非常棒哦。可是,现在不行。拿性命来观光是不好的。等南斯拉夫平静一点,请和いずる、万智或文原一起来。那时候我会欢迎你们的。”
观光。她说观光。
她什么都没听懂吗?
“我不是说我想去观光。玛亚,你不明白吗?我想去,我非去不可。”
即使如此,玛亚仍顽固地摇头。别在头发上的绣球花发夹摇晃着,发出喀嚓的声响。
“日文我懂。但是,守屋是想去观光,还是不行。”
为什么?之前我们的对话都是畅行无阻的,为什么只有现在无法沟通呢?
日文非母语的玛亚,终究还是无法理解我的话吗?无法理解我的,对,焦躁。我的臼齿因为着急而咬得紧紧的。看玛亚的眼神,一定很像在瞪她吧。
玛亚对这样的视线仍然不为所动,口吻甚至显得慈爱包容。
“你一定认为我不懂吧?Ni, 守屋,我比你懂得更多……”
“……”
“我不能带你到南斯拉夫去。”
这句话,听起来彷佛来自极遥远的彼方,甚至连7月的阳光都黯淡了。
无止境的徒劳之感。我停止思考。
所以,这时候我还能够开玩笑。我以夸张的动作耸肩。
“好吧。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去。”
“是啊。”
我站起来,玛亚也站起来。玛亚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脸上露出之前活泼的笑容,做出小小的振作手势。
“好!酒还有剩。日本的这种风俗……嗯——欢送会,我很喜欢,但是买来的东西不可以剩下。”
“没想到你这么小气啊。而且,酒量真好。你都没醉啊?”
玛亚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睛。
“嗯——守屋,你到南斯拉夫一定会很吃惊哦!和rakija比起来,日本的酒跟水一样。”
“哈哈,那还真可怕。我喝的时候会小心的。”
然而,我确信我不会到南斯拉夫去了。
希望已经破灭了。翌日。
“Necu nikada zaboraviti Vasu ljubaznost. Hvala i dovidenja!”
玛亚离开了藤柴。
如果我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被关上了来形容,会太过浪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