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个梦。
『呵呵……这样一来■●●就当姊姊了喔。』
『真是感触良多……这孩子肯定也会像■●●一样长成美人儿!因为■●●是这么可爱呀。』
脸庞模糊而无法分辨的金发夫妇,以及正欣喜嬉戏的『灰发』少女的梦境。
不晓得是谁。
但是,那少女看起来非常幸福……看着那欣喜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头有股暖意。
『妈妈!我也想抱▲▲■!』
少女活泼地对怀里抱着金发婴孩的女性央求说「让我抱一下!」。
夫妇也怜爱地凝视着纯真无邪的少女……将婴孩轻柔又谨慎地,放到少女纤瘦的臂弯中。
少女表情认真,像是对待脆弱之物般,将那小小的生命轻轻抱在怀里。夫妇则以温柔的眼神守候着少女。
百般温馨的天伦之乐的光景。
这个家庭想必日后也会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吧。
这光景幸福得让人自然这么认为。
看起来是那么幸福──
──杂讯一闪而逝。
『这是、什么?■●●,那不祥的魔力是什么?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死了?』
『不、不是……我什么也──』
下一个瞬间,映于眼前的是一动也不动的『看似婴孩的肉块』,以及对少女投出畏惧目光的夫妇身影。
那已经不再是几个瞬间前的幸福光景。只有不明就里而混乱的灰色少女,以及对少女投出看着怪物般的眼神,心生畏惧的夫妇。
(别这样……!我不想再看了……不想看了!)
不知为何有股不想继续看下去的强烈冲动。明明就只是单纯的梦境,与和自己无关才对。
但是,无关乎我的意志,梦境持续上演。
『爸、爸爸,妈妈……我好怕,好害怕……』
少女因为包覆自己全身的『黑色的不祥魔力』而畏惧,向夫妇伸出手求助。
『救救我……!』
一定只是想要寻求安抚而已吧。
也许是觉得父母能够为她解决,所以才伸出手的吧。可是──
『咿──怪、怪物!』
夫妇以『怪物』称呼少女,拍落少女伸出的手,拒绝了她。
那眼神充满畏惧。
已经不是看着亲生骨肉的眼神。
在夫妇的眼眸中映着的少女──已经不再是过去疼爱的女儿。
◇
「──不准睡『十五号』!真是,居然又活下来了……这『恶魔』。最好早点死一死。」
金属撞击声与怒吼声,让意识清醒过来。
「……」
撑起沉重的身体,扫视四周。
铁栅栏包围般环绕着。
从未经过像样打理的空间中满布尘埃。
「啊~啊,真是可惜。皮相这么好看,应该能高价卖给变态才对,却因为狗屎加护卖不出去……我还得负责管理你这个家伙,拜托为我着想好吗?真的是早点死一死。」
隔着铁栅栏面对面的男人。
男人语气苦涩,只抛下这句话,吐了口水后便离去。
从来不会挨揍。
只是一如往常般毫无意义地被吵醒,然后被臭骂一顿而已。
「……」
垂下脸,看向自己的模样。
破布般的肮脏衣物。
极度不健康的身体异样消瘦、干瘪。
以及──套在脖子上头,有如项圈的物体。
破布般的衣物似乎吸了大量的冷汗而濡湿,脸颊上也挂着珠子般的汗水。
「又是……那个梦。」
数不清第几次梦见的恶梦。
绝不愿意再次回首的,以前的自己。幸福的日子开始崩坏的瞬间。
梦中的我,明明是与少女毫无瓜葛的旁观者……一旦梦醒,一切却都回到脑海中。无法阻止回忆随之涌现,回想起梦中少女──就是自己。
「……」
抱起膝盖,为了保护自己般紧紧环抱膝盖。
每次因为这场恶梦而醒来时,总是会这样抱住膝盖,缩起身子直到忘记。
──我到底是为何而活着?
被当成家畜般的每一天。
单纯为了维系生命而给予的,最起码的少许食物。
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没有兴趣也没有梦想更没有希望,空洞的人生。
随时都可以去死。
一心只想一了百了。
希望有人早点了结这一切。
但是……就连这种希望都无法成真。
就算头颅被剑砍飞。
就算身体被魔法压成肉泥。
就算被熊熊烈焰持续焚烧全身……
都绝对不会死。
名为『加护』的『诅咒』深深烙印在这身躯,甚至不允许自己死去。
不管被剑如何切割,凭着身上冒出的黑色魔力,短短几秒钟就会完全治愈。
就算被魔法压扁成肉块,只要经过一段时间,身躯就会修复为原状。
即便头被斩落、失去意识……意识恢复时理应被砍飞的头已长回原样,身体则毫发无伤。
身体被伤害时冒出的黑色魔力,无关乎我自身的意志,持续维系着我的性命。
然后……对加害于我的人,带来死亡的灾厄。
大家都用看着怪物的眼神瞪着我而死去。表情有时充满怨恨,有时则充满绝望。
「……」
铁栅栏内的生活毫无娱乐。
在违法竞技场被迫与其他奴隶战斗,在戴上面具遮掩脸庞的贵族的戏谑视线下,成为他们的余兴节目。
寻求救赎的心情早已消失。
被双亲视做怪物而拒绝,遭到抛弃。
被带着甜言蜜语的男人逮到,成为奴隶。
期待一次又一次遭到背叛……最后不再相信任何人。也无法相信任何人。
「……」
把脸埋进膝盖,紧紧抱住腿。
接着──有个童话故事自动浮现于脑海中。
曾是我母亲的那个已经不记得名字的人,过去在睡前代替摇篮曲说给我听的故事,勇者打倒魔王,请神为他实现唯一一个愿望,这般单纯的英雄谭。
故事中勇者究竟许下了何种心愿,我已经不记得了。
但是,如果……能许愿的不是勇者而是我──
──我绝不会寻求救助。因为没有意义。
──我也不想回到过去重新来过。因为那已经无所谓了。
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想要。我的心愿仅此唯一────
「想结束这一切。」
抵达此生的终点。
「咦……要来、这里?」
就在某一天,少女迎来了变化。
「没错。从今天起这家伙,会和你住在同一个牢房。有狗屎加护的家伙和被诅咒的家伙当同居人,很相配吧?」
管理奴隶们的男人带来了一个人,如此说道。
(为何,穿着铠甲……?)
少女首先冒出这个疑问。因为那人不知为何装备着铠甲。
十分厚重的大型全套铠甲,感觉穿起来不方便动作。
用来遮蔽脸庞般的全罩式头盔。
正常来说……为了让奴隶无法反抗,应该会事先没收装备。
但是这个人不知为何,就连代表奴隶身分的项圈都没戴。
那打扮──实在太过突兀。
不过,带着铠甲人来到此处的男人似乎不抱任何怀疑……只是把他推进牢房里头,随即快步离去。
「……?」
目睹那不自然的一举一动,少女感到些许疑问。
「……」
……不过,她马上就觉得无所谓,抱着膝盖,精神委靡。去思考也没有意义,觉得与自己无关。
「──喂,这里没有毛毯或棉被之类的吗?就算要睡觉,地板又脏又硬……虽然我还是照睡不误就是了。」
明明不想扯上关系,那个铠甲人──嗓音听起来是年轻男性,仍若无其事地对少女搭话。
「……」
少女一语不发,以沉默回答。
「……算了,也不会待很久,也没差吧。反正马上就要走了。」
那男人──铠甲男口中呢喃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仰躺在地面上。
不久后,熟睡时的平顺呼吸声传来。从他躺下之后只过了短短几秒钟。
「……这个人,是怎样?」
抬起埋在膝盖间的脸庞,看向铠甲男。
──怪人一个。
少女这么想着。除了这个字眼无以形容。
几个小时后。
铠甲男睡醒,口中说着「嗯~睡得真饱」,很舒服似地伸了个懒腰。
「话说这地方还真脏啊……平常有好好打扫吗?哎,我也没资格说人就是了。你待在这里不觉得无聊吗?」
不知为何,他再度对少女搭话。
「……」
少女只是回以沉默。
「换作是我绝对不愿意。没什么事情要做,感觉就很无聊,也没办法去买魔导具……嗯?等等,可是,什么也不用做就有饭菜自动送上来倒是不错……换个角度想,也许可以躺平一辈子喔?我问你喔,这里的伙食好不好?如果好吃的话,也许可以考虑看看。」
但是铠甲男不在乎,对少女继续搭话。
「……不要跟我讲话。」
少女稍微抬起了埋在膝盖间的脸庞,轻声表示拒绝的态度。
她觉得这样一来对方就再也不会找上她。然而──
「……不行喔?好吧,我不会再跟你讲话。但你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他叹了一口气后……语气突然变得正经,对她如此问道。少女觉得这样就能让他不再烦人的话,倒也无所谓,便点头同意。
「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他提出的问题,莫名其妙又搞不懂意思。
「如果没有的话,不管是喜欢的事情、将来的梦想……不管什么都好。顺便告诉你,我的梦想是打倒魔王成为国王。很远大的梦想吧?」
那问题出乎少女的意料。但是,那种事情──
「…………怎么可能,会有。」
她只这么说,拒绝交流般将脸埋进膝盖。
「……这样啊。」
铠甲男听了少女的回答,沉思般陷入沉默。
而后──经过一小段时间,他突然站起身。
「──决定了。果然奴隶就是让人不爽。」
他下定决心般,如此清楚断言。
铠甲男对少女说「走啰」,随即凭空取出一把偌大的巨剑,快步走向铁栅栏。
「?去哪里……?」
不理会少女的混乱,铠甲男朝着铁栅栏使劲挥剑──
「这还用问?当然是毁了这座竞技场。」
──看着铁栅栏被平整切开后纷纷坠落,铠甲男如此回答。
若要打个比方,那就有如暴风。
铠甲男只是挥出那柄厚重的巨剑,惊慌逃窜的众多贵族就化为无法言语的尸骸。
铠甲男行经之处,就有如大型魔兽肆虐过后的现场,满是死尸与死臭。
厚重且毫无装饰的铠甲也因为他人的鲜血而染满腥红……那模样要说是恶魔,恐怕不会有人怀疑。
在那之后。
宣言要毁掉竞技场的铠甲男,实现了他的宣言,大肆破坏。
贵族们起初嘲笑突然现身的入侵者,摆出无所畏惧的态度。
但是……他们雇用的护卫,无论是勇猛的战士或魔法师,同样都在一剑之下丧命,于是贵族们陷入恐慌,开始四处逃窜。
其中也有人命令自己的竞技奴隶牺牲自己,争取让主人逃走的时间……但铠甲男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抢先杀害下达命令的主人,让奴隶不再战斗。
铠甲男默默地不断挥剑,将肉块堆积为尸山。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这里应该只有获选之人才能进来……!」
不知不觉间,四处逃窜的贵族已经彻底消失,只剩最后一人──全身上下穿金戴银,体态臃肿发福的男人。
「啊……」
少女见到那肥胖男人的模样,短促吐气。因为她对那身影有印象。
坐在视野良好的特等席,观看奴隶之间的互相残杀,面露歪扭笑容的男人。奴隶商人们称他为大掌柜,对他毕恭毕敬。
「啊啊,守卫没说什么就放我进来了喔……虽然稍微用了点魔法。不过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吧?」
男人腰腿发软而倒地,铠甲男俯视着他,高高举起巨剑。
「咿……我、我可是这国家宰相的儿子喔!要是杀了我你可就──」
肥胖男人口沫横飞地强调自身地位之高。然而──
「……所以呢?你的地位高低,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在乎。」
铠甲男以毫不介意的态度说道。
「什么……!那、那不管你要什么,尽管说出口!要钱?要女人?还是要地位?想要什么我都给!所以──」
「听起来是很有魅力……不过我干这件事也不是为了这些,就算了吧。」
「那、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了什么做这种事!」
「呃,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啦──」
铠甲男放下巨剑,短暂思索般沉思。
「──我就是对奴隶这种东西看不顺眼。就这样而已。」
他说道。就像个任性的孩子。
「就、就因为这种自我中心的理由……?」
「啥?你们还不是像这样,满脑子只管找乐子。况且,蓄奴明明就是犯罪行为。为什么你们这些罪犯有资格讲我啊?」
「蓄、蓄奴是犯罪没错,可是……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我们只是好心活用那些毫无价值的低贱平民罢了,反倒应该感谢我们吧!」
肥胖的男人丑陋地咒骂,以此辩解。
「况且就算在这里杀了我,奴隶也不会消失!对了!不如我也来帮忙你消灭奴隶制度吧!光是这国家就还有许多奴隶贩子!只要有我──」
「不了,用不着。」
咻,偌大物体划破空气般的声音传来。
「我会一个人全部扫平,不需要你。」
紧接着,映入少女视野的是球状的物体──男人的头颅高高飞上半空中的景象。
在那之后。
铠甲男将竞技场内的所有奴隶──约莫三十人招集至同一处,只抛下一句「在这等一下」,便快步不知走向何处。
被留在原地的奴隶们因为事出突然而一头雾水,只能按照他说的等候。
「好了,你们都跟来。」
数十分钟后。铠甲男回到此处,像是擦去了满身的血迹,一身铠甲变得洁净,他带头般迈开步伐。
「那个……你是要……救我们吗?」
其中一名奴隶,以带着些许希望的语气问道。然而──
「……啥?这全部都是为了我自己才做的。不要会错意。」
铠甲男冰冷地抛下这句话,只说「废话少说,跟过来」,便快步走远。
「是这样啊。」
见到铠甲男以冷漠的态度唾弃道,刚才提问的奴隶垂下脸,吐出平淡话语。
奴隶们服从着迳自迈开步伐的铠甲男的命令,人人都表情空洞地跟在铠甲男身后。走出违法竞技场,一步步走过人踪稀少的街道──
「……?」
少女这时感到几分不对劲。
不知何故,错身而过的行人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奴隶们。
这么多人一起移动,就算街道上行人不多,想必还是会有人显露某些反应才对。
然而……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少女等人的存在。
简直就像是──被人施了魔法一样。
跟在铠甲男身后,默默地走了数十分钟后。
「──就这里。」
走过街道,铠甲男在稍微远离城镇中心处的建筑物前方停下脚步。
「……宅邸?」
一言以蔽之──那栋建筑物就像是贵族居住的豪宅,附有广大的庭院。
「我觉得更不起眼的地方比较好……不过考虑到宽敞和地点和当天入住……符合条件的就只有这间。虽然对你们不好意思,多忍耐点。」
一张纸贴在正门上:「魔导不动产出售:两亿里圆」。铠甲男一把撕下纸张,粗暴地推开门,走向玄关。
奴隶们原本不知道该不该进入宅邸内,只是站在大门前方等待指示,但接到「还在干嘛?快点过来」的命令,便连忙走进门内。
「很好,接下来有事情要你们先做好。」
进入豪宅内部,被带到豪华大厅之后……铠甲男一开口就这么说。
奴隶们想像着接下来可能遭遇的要求,表情纷纷转为僵硬。
「这地方到处都堆满灰尘,脏死了。先打扫干净。」
「…………咦?」
但是要求不同于想像,铠甲男的话语出乎意料。
奴隶们一头雾水而愣在原地时,铠甲男俐落地下达指示:「你和你去擦窗户,你用这个扫地──」且不知从何处取出大量的清扫道具,分配给众人。
于是──不知为何,铠甲男与将近三十名的奴隶开始了大扫除……
在这之后,奴隶们不知为何开始在这间豪宅生活。
铠甲男做的第一件事,是教导奴隶们读书写字。
光是从这一点,奴隶们就已经无法理解了。
说到底,待在这里的奴隶们,都因为某些理由,无法成为劳动奴隶、家事奴隶甚至是性奴隶。
肢体有损伤,无法当作劳动力使用的男奴隶。
皮肤因为严重的烧伤而溃烂,或是因患病而无法胜任家事,也无法成为性奴隶的女奴隶。
奴隶的年龄都在十到十五岁左右,其中没有体力充沛者……在场的每个人都是价值甚低的奴隶。能力甚至低于贫民窟居民。
没受过教育,不懂得技术,更没有体力。
为何要让自己这样的一群人学习,简直莫名其妙。
等到一群人渐渐学会了读写文字之后,接下来男人又莫名带来大量的书本,放在众人面前,补上「用这些自己学,不懂的来问我」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这些书本是简单易懂地写着基础知识的书籍,装订都十分精美,并非平民买得起的书,而是贵族子女才能使用的书籍,一本要价不下数万里圆。
将这么昂贵的好几册书籍随便摆在地上,交给奴隶们阅读,奴隶们无法理解他的行径。
但是,当这样的日子持续久了……奴隶们也渐渐地开始信任铠甲男。
起初想像的残酷对待不曾发生,甚至一次也不曾受到命令。
岂止如此,相较于以前一天只能拿到一份寒酸的食物,男人让奴隶们每天都吃三餐……虽然只是「粮仓里的东西自己拿来吃」这样毫不讲究的餐点。
奴隶们之所以开始信任他,最大的契机大概在于,其中一名奴隶畏畏缩缩地前去找他求教不懂之处时,他虽然态度显得嫌麻烦,但也仔细又简单易懂地教学。
虽然铠甲男的态度总是透着不悦又冷漠,但是对于受到家人或奴隶贩子的迫害,频繁遭遇暴力伺候的奴隶们而言,铠甲男的所做所为已经十分和善。
(……无所谓。)
但是,这些事情对灰色的少女而言一点都没有意义。
况且……铠甲男就和那些奴隶贩子一样,称呼这群奴隶时总是用『你』或『喂』,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不问奴隶们的名字,肯定是因为反正之后还要转手卖掉。
之所以给奴隶读书,给他们教育,肯定是为了添增附加价值。
决定性的证据就是……铠甲男仍未取下众人身为奴隶的证据──也就是项圈。换言之,这肯定代表铠甲男还是把众人当作奴隶看待。
少女这么认为。反正这男人肯定也像那些奴隶贩子,或以甜言蜜语接近的人没有两样。
再加上铠甲男不时突然抛下一句「我出门一下」就离开好几天,回来时就带着新的奴隶回来。
不知为何,住在这个家的奴隶超过五十人之后他就不再带人过来……不过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突然离开,偶尔回来时就躲在二楼的自己房间内,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少女当然无法信赖这种人。
再者──对少女而言男人是否可以信赖,其实并不重要。
那个铠甲男究竟是否属于善类,她一点也不在乎。
「……」
少女独自一人置身阴影中,愣愣地看着在宽广的庭院中玩球,开心嬉闹的奴隶们,自己则抱着膝盖。
与气氛融洽地玩耍的奴隶们两相对照……没有任何人靠近少女身旁。
这样的生活过了数个月时──
「──你们几个,今天起我想教这个。」
铠甲男久违地来到豪宅,手中拿着一颗大到足以用双手捧着的水晶球,如此说道。
「这个是……可以查出和自己最契合的魔法系统的魔导具。我想你们大概也有了基本素养,接下来就配合这个开始教你们魔法。」
铠甲男将洁净的水晶球放到桌面上,对着附近的奴隶说道「好,首先就从你来试试看」。
奴隶们显得心情雀跃,一个接一个依序将手贴近水晶。
于是水晶变化为红色、蓝色、绿色……散发各种不同的色彩并发光。
其中也有人的色彩没有变化,因此而垂头丧气……铠甲男则说出「……嗯,也许反而在魔力控制上特别在行,大概吧」这类不晓得算不算安慰的鼓励,让他们露出微妙的表情。
「──接下来……是灰头发的你。」
轮到少女了。
在铠甲男对少女开口时,方才吵吵闹闹的奴隶们顿时安静下来。
「嗯?你们是怎么了?……算了,没差。来,你也试试看。」
铠甲男对众人的反应感到纳闷,但似乎立刻抛到脑后,催促少女将手贴近水晶。
少女只是沉默,垂着脸将手伸向水晶球。接着──
「哦哦,是《白》啊,真稀奇。」
水晶散发的光芒──是《白色》。
「《白》是──《回复魔法》啊。这是很少见的稀有玩意喔。运气不错嘛。」
「……回复,魔法。」
少女不明白颜色的意义,铠甲男便为她说明。少女复诵男人告诉她的魔法名称──稍微睁大了眼睛,嘴唇颤动。那模样看起来像是感到害怕。
「很好,那么接下来……我只会教魔术理论和术式的建构方法,关于要施展的魔法,你们就自己读摆在这里的书去学吧。不过──如果要用攻击魔法,一定要在我盯着的时候。知道了吗?」
铠甲男说完,奴隶们纷纷精神饱满地回答。
「啊~可是没有《回复魔法》的书啊……都是因为白魔导士协会禁止……」
铠甲男烦恼地嘟囔了好半晌。
「真没办法,灰头发的你,我就特别亲自教你吧。虽然很麻烦。」
他对少女这么说道。听他这么说,其他奴隶虽然神色不满,但并未说出口。
在这之后,少女近乎被迫灌输《回复魔法》。
铠甲男的教学非常细心,虽然少女完全没有学习意愿,也没有干劲,一次又一次说「听不懂」,他虽然嫌麻烦,还是仔细从头说明。
尽管她摆出多么失礼又不用心的态度,也不曾挨揍或受到命令。
竟然偏偏是回复魔法,少女本来毫无学习意愿,原本打算逃避课程。
但是铠甲男说「不行,给我学」,强制少女去学习回复魔法。
就算少女躲在房间里,一到了上课时间也会被他硬拖出来,就算巧妙躲藏想拖过上课时间,不知为何也会被他找到,被拖入为了上课而挂着黑板的房间。
而每一次,都会受到其他奴隶以嫉妒、畏惧、或是愤恨……的锐利目光注视。
少女讨厌那种视线。所以近来她为了尽快结束上课时间,决定稍微听男人讲课。因为她想要尽早脱离这个空间。
这样的日子持续着──到了某一天。
「很好,今天就来实践《治愈(Heal)》吧。首先就──」
少女一如往常正接受《回复魔法》的教学。
进度来到施展《回复魔法》时必须的基础课程大致结束,正准备实践的阶段。
铠甲男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小刀。
「本来应该弄伤我的身体再让你治疗……不过现在办不到,你用自己的身体练习吧。万一不小心切得太深,我会帮你治好的,尽管放心。」
男人说着,将小刀的刀柄递给少女。
「……这种事,没有意义。」
少女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握在右手中银光闪耀的小刀。铠甲男听了少女这句话,纳闷地问「没意义?什么意思?」。
少女先是以冷淡的眼神瞄了铠甲男一眼────然后全力挥落手握小刀的右手,刺向纤瘦白皙的左手臂。
「!?你干嘛──!?」
少女突兀的行径让铠甲男吃惊,他连忙想夺下短刀,但是──
「──!什么啊,那魔力是……?」
见到自少女身上涌现的黑色魔力,他的动作暂停了一瞬间。
铠甲男见到少女的魔力,会吃惊也是正常反应。因为自少女身上冒出的黑色魔力不同于寻常的魔力……正有如生物般诡异地跃动。
少女面无表情,冷眼注视他的反应。这个男人大概也和其他人一样,正对她心生畏惧吧。她这么认为,然而──
铠甲男缓缓朝少女伸出手。
「哼!……呜哇,这魔力感觉黏黏的……好恶心!」
他抓住黑色魔力,一把甩在地上。
「…………唉?」
少女目睹那情景,睁大了双眼,惊得目瞪口呆。因为那光景实在太让人无法理解,违反了她的常识。
「嗯?怎么啦?」
铠甲男的语气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他看似随手地夺走了少女的短刀,并且咏唱《上位治愈(High Heal)》,将少女的左臂修复得完好如初。
「为、什么……你能……碰?」
少女断断续续发出变调的嗓音。铠甲男回答得理所当然般,「呃……伸手就碰得到啊。」
那是一幅无法置信的光景。
黑色魔力是少女的加护,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能抵抗。无论是防御系的魔法或魔导具,全部都不起作用。接触的瞬间就会包覆对方,转瞬间使之衰弱而死亡。
明是如此,但铠甲男却简单地──
「喂、喂,你突然是怎了?还有地方会痛?再帮你用一次《治愈(Heal)》吧?」
铠甲男有些吃惊地缩起肩膀,如此问道──因为少女不知何故突然间泪流不止。
很明显,少女的加护不知为何对铠甲男不起作用。
按照过去的经验,身上冒出的黑色魔力会立刻治愈少女的伤势。然而在铠甲男将黑色魔力甩到地面之后,那并未治疗少女的伤口,而是痛苦挣扎般蠢动后消失。换言之……少女的加护被无效化了。
(如果是这个人……就能把我────)
少女静静地流着泪,微微绽放笑容,表情像是哭泣又像是欣喜,歪扭的笑靥浮现脸庞。
那阴暗混浊的眼眸中……点燃了些许的希望之光。
当天夜里。奴隶们就寝后,夜深人静的时间。
少女来到了位在二楼的铠甲男房间。为了接下来让他实现自己的『请求』,她已经事先做好了准备。
「──哼哼哼……呵呵呵呵……」
走上楼梯,靠近铠甲男的房间时──似乎有怪异的笑声传到耳畔。
少女侧耳倾听,确认那诡异的笑声是从何处传来。
声音来自铠甲男的房间。
少女原本想敲门,但她起了些许好奇心……站在房间前方,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了门。
「呵呵呵……很好,非常棒……!」
映于少女眼中的身影正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专心把玩着摆在桌面上的某物。那是一名『红发』的男人。
(……?)
少女一瞬间不知那是谁……但是注意到摆在附近的厚重全罩式头盔,这才确信这男人就是铠甲男。
「……」
她蹑手蹑脚地悄悄靠近,为了看清楚铠甲男正专注于何物而逼近。
在她靠近到只差一点就能看见的时候──
「呜哦哦!怎么了怎么了!?」
她踩到了摆在地上的东西发出声响,让他察觉了。
铠甲男一瞬间就戴上全罩式头盔,吃惊地转头看向少女。
「……什么嘛,是你啊。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那只臭猫……」
铠甲男伸手按着胸口,发自内心松了口气般吐气。
「是说找我有事?我现在很忙,可以之后再说吗?话说现在也很晚了,不要在这种时间跑来。这时间小孩子该睡了。」
铠甲男摆了摆手,想把少女赶出去。
「我来这里,是对你……对您──有个请求。」
「请求?我不要,麻烦死了。为什么我非得帮你不可啊?回去回去。」
少女以不习惯的敬语请求,但铠甲男一口回绝。还附加轻视对方般的语气和感觉烦躁的小动作。
「……拜托您。」
少女没有放弃,继续低着头。但铠甲男依然抗拒说「呃,可是我今天不方便~」……不过,见到少女坚持待在原地,他便在叹息中答应「……先等我弄完这个」。少女听了这句话,表情透出几许喜色。
「话说……你这打扮是怎么回事?大衣?你平常都穿着大衣睡觉?穿着下摆这么长的东西,真亏你不觉得碍事……」
铠甲男将少女从头到脚打量过一次──少女以一件下摆长到触及地面的灰色大衣裹住全身,让他感到几分纳闷。
少女支支吾吾地回答「这……不是睡衣」之后,铠甲男只说「是喔」,随即回到他刚才专心投入的作业中。
「那个……是什么?」
少女对铠甲男兴致勃勃地把玩的物体感到些许好奇,不经意地问。
「哦,你有兴趣?这个啊……是魔导具《天翔靴(Wind Boots)》。很帅吧?」
他将之拿到手上,展示于少女面前──是一双有着金属羽毛装饰的鞋子。
「魔导具?」
「是啊。这个就如你所见,是穿在脚上的魔导具。装备在身上……就能够飞上空中喔!虽然因为保养很麻烦,没办法频繁使用,不过你不觉得很帅气吗?你看这流线造型!未免太帅气了吧……!」
铠甲男情绪兴奋似地拉高音量,上半身靠向少女,如此说明道。那嗓音听起来十分开心……和铠甲男平常给人的冷淡印象不同,就像个少年般。
少女目睹反常的铠甲男而有些不知所措,回答「……我、我不懂」。于是铠甲男便情绪消沉地回答「……这样啊」,垂下肩膀。少女见到那模样,觉得原来这人也有孩子气之处。
几分钟后。
「──呼。话说你想要我帮什么忙?如果只是无聊小事,我会生气喔。」
结束了自己的事,铠甲男转身面对少女,以不在乎的态度说道。
少女为了让自己保持镇定而稍微深呼吸。
随后,她那双透出希望之光的混浊眼神凝望对方,开口说道:
「请您,杀了我。」
「…………啥?」
铠甲男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像是在表示听不懂的意思。
「我的加护……好像对您不起作用,所以说……您能够杀死我。所以──」
「先、先等等……为什么我一定要杀你?况且……什么加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铠甲男头顶上冒出了许多问号。少女为了回答他的疑问,语气平淡地说明自身的加护。
几分钟后,铠甲男理解了少女的说明,摆出一副兴趣缺缺,不怎么有意愿的态度。
「原来如此。看来……你有个很不错的加护呢。所以,加护不知为何对我不起作用,所以要我帮忙杀掉你?」
「是、是的。所以请把我──」
「我拒绝。」
打断少女说到一半的话,铠甲男立刻回答。
「说到底对我没好处,我也不打算做这种事……要讲的就这些?那就早点回自己房间睡觉。我也要睡了。」
铠甲男摆了摆手,不由分说地作势要赶走少女。
但是少女并没有离开房间。
「好处……我可以给。」
少女低声呢喃,伸手摸向身上那件大衣的钮扣──
「──您可以,随意处置这具身体。」
脱下大衣,露出一丝不挂的赤裸身躯,她如此说道。
「只要您愿意杀掉我,我什么都做。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做。所以说,求求您。」
少女毫不遮掩那洁白无瑕的消瘦裸体,将一切展露在铠甲男面前。
这是少女第一次将自己的裸身展现在其他人眼前。
但是──奴隶贩子们好几次提过,自己的容貌更优于其他的奴隶,也有不少男性对自己的身体投以情欲的目光。虽然因为有加护,不曾有人对她下手……她认为自己的容貌在他人眼中应该有其魅力。
所以她虽然毫无这方面的经验,但是她想到,只要这么请求同样是男性的铠甲男,他就会实现自己的愿望。再者,她也无法提供其他有价值的事物。
「……」
事实就如同少女的意图──铠甲男一语不发,默默地靠近她。
铠甲男大步走过来,对少女的裸体伸出手。少女为了忍受接下来即将造访自己的事态,静静地闭上眼睛,然而──
「──?」
布料般的轻柔触感自肌肤传来,她睁开眼睛。定睛一看……刚才摆在附近的毛毯,现在披在少女身上,遮蔽了她的裸体。
「不要开玩笑。快穿好衣服,滚出去。」
铠甲男转身背对她,发出低沉的说话声。
「……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您可以随便摆布──」
少女继续说,然而──
「──别胡闹了。废话少说,快点穿好衣服滚出去。」
「我……没有胡闹。」
「你就是在胡闹啊。想要我杀了你?只要愿意杀了你,就可以随便摆布你的身体?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铠甲男的低沉话语中藏不住愠怒。少女无法理解铠甲男为何愤怒,咽下话语。
铠甲男不耐烦地叹息,随后他像是短暂沉思般沉默后,对着少女继续往下说。
「……我是不晓得你为什么会冒出这种想法……但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也用不着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吧?更珍惜自己一点啊。」
「……珍惜,自己。」
「是啊,也没必要寻死吧。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没必要一直钻牛角尖。人生中总是会有失败和挫折嘛。」
「……」
见到少女脸上浮现阴霾,铠甲男试着开导般,以稍微温柔些的语气说:
「……你大概以为自己见过的景色就是全部。不过啊,这世界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像是好吃到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还有彷佛置身梦境之中令人感动的美景──世上充满了未知与从未体验的事情……明明有这么多却想寻死,不觉得很可惜吗?」
「……」
少女并未回话,只是静静地垂着脸。
「…………好,不然就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这城镇口碑最好的餐厅。只要吃了好吃的东西,就会想要下次再来吧?那么,下次自己存钱去吃就好……啊,这件事要跟其他人保密喔。我也没有太多钱能请客。」
「……我不想去。」
「别说这种话嘛。不然就去服饰店之类的吧?人家说女性喜欢服饰,不然买一件喜欢的衣服给你也可以喔?」
「我不用──」
「对了,既然要上街,就干脆先去买衣服,回程再吃饭吧。超豪华行程……很期待明天吧?好啦,今晚就早点睡吧。你也──」
铠甲男以乐天的语气说个不停。不给少女思考的时间,也不接受少女的说词,就这么擅自为她决定。
「……」
少女只是垂着脸,一语不发地听他说话。
「……」
她也明白。铠甲男说的都对,自己的想法错了。要舍弃自己的性命,这种念头肯定不对,她自己也很明白。
可是──
「……说得──」
「嗯?你说什么?听不清楚。」
「说得………好像……」
「不好意思,再更大声一点──」
少女垂着脸,音量细如蚊蚋,但是清楚表明意志般低语:
「请不要,说得好像很瞭解我。」
少女这句话一出,铠甲男便阖上了滔滔不绝的嘴巴,陷入沉默。
其实少女原本不想说这种话,也没必要反驳,她觉得就算被拒绝了,只是回到过去那样无意义的每一天罢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回过神来这些话已脱口而出。
「……唉。」
铠甲男一眼瞥向这般反应的少女,嫌麻烦似地叹息,伸手搔头。
那模样就像是……事事不顺心,拿不出办法只能放弃般。
「……哎,我的确是不清楚你的身世啦。但是,也没必要寻死吧?」
「……」
少女只是沉默,什么也不回答。
铠甲男见状,更是觉得麻烦般烦躁地搔头。
「……果然我就是讨厌你啊。」
「……」
「听好了,我超喜欢我自己。不只在世界上最重视自己,而且脑袋只想着我自己。别人的死活我才不管,只要我开心就好,其他人我一点也不在乎。」
铠甲男进行独白般吐出话语。
「我最喜欢的就是我自己,要说是爱也不为过。这张帅气的脸,个性,还有名字……我全部都喜欢,一次也不曾觉得讨厌。所以──」
铠甲男扯开嗓门继续说着:
「像你这种连自己都不喜欢,连自己都不重视的家伙,我最讨厌了。讨厌到想吐。」
他唾弃般说道。发自内心的不快溢于言表。
「告诉你吧,打从一开始我就很不爽了。既没有想做的事情,又摆着一副放弃人生的表情,只管蹲在牢房里头,就是在说你啦。那时候我还不晓得你有加护,想说你也许别无选择……但现在不一样。你不为了改变现状而采取行动,永远被过去束缚而不向前走────只是一个胆小鬼。」
铠甲男以讥讽的态度接二连三说道,痛斥并批评少女。
少女只是静静地垂着脸,一语不发地听他说话。
她原本以为不管对方要怎么说,自己都不介意。
「反正……也没有大不了的理由吧?爸妈被人杀了?还是被爸妈抛弃了?哎,不管是怎样──因为这点小事就口口声声喊着想死,简直莫名其妙。是白痴吗?」
但是,对方那嘲讽般教人不快的态度,不知情就批评的话语,让她不由得反应。
「……你懂什么?」
所以,原本明明不想作任何回应,话语仍脱口而出。不知道任何情况,就大肆斥责的铠甲男让她无法原谅。
「因为这个加护,我害妹妹死掉──」
「啊~啊~你不用讲下去。你过去发生过什么事而变成这样,我一点也不在乎,也不想听你说。」
「──!既然这样,不要说得好像很懂──」
铠甲男摆出轻蔑态度并口吐挑衅话语,少女瞪着他,拉高了音量。然而,铠甲男不以为意地频频放话:
「我才不晓得你以前怎么了,也不想知道。想必遇过很惨的事情吧?对此我深表同情啦。不过喔──」
铠甲男接着说:
「──你因为那些理由放弃自己的人生,我觉得只是逃避而已。就算失去家人,不管失败几次,就算完全无法施展魔法,就算没有才华──一旦放弃而停下脚步,那就只是逃避而已。只要还活着,那就只是借口。」
「……借、口?」
她瞪着对方复诵。
「没错,就是借口……况且人生只要没死就还有转圜余地。真的讨厌的话抛开一切就好。不要在乎什么过去,只要去想未来的事情就好。根本不要去在乎旁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人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重要。」
「……!」
听见那太过理想的道理,少女咽下了话语。他说的确实没有错。不管发生过多么痛苦的事情,只要抛开过去并梦想未来就好了。如此一来就用不着自己折磨自己。但是这种事──
「我做不到。」
少女做不到。铠甲男的道理,心灵柔弱的少女当然无法照办。
被父母舍弃而沦为奴隶。
一次次期待又遭到背叛。
没有任何人需要她。
因为加护的关系,尽管不想杀却又杀了人……
度过这种人生,自然无法对未来抱持希望。也不晓得自己想做什么,没有梦想也没有目标的自己,无法忘记过去,为未来而活。
「啥?有什么办不到的。追根究柢来说,既然你有那么强力的加护,根本就不至于变成奴隶吧。如果想要动武抓你,马上就会因为加护的力量而死啊。」
铠甲男以愤怒的语调逼问少女。
就如他所说……在沦落为奴隶之前,她也有办法逃走。如果想逃走,只要用这份加护的力量,不惜杀死所有人也要逃走就好。但是──
「……那种事,我做不到。」
少女当然办不到。不管多么想活下去,不管多么想逃走──她终究不愿意凭着自己的意志去杀害别人。
「开口闭口就是做不到……你就只会讲这句?不要满嘴借口啦。」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对。」
「怎么做?这种事我哪知道。你的人生又不该由我来决定。实际上,对我来说你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只是我现在看你不爽,所以把看不顺眼的地方说出来而已。我说的就是你啦,好想死拜托杀了我这种只想靠别人又消极的态度。」
铠甲男摆出一副打从心底不在乎的态度,唾弃道。
「……你是、怎样。」
话语自口中流出。明明就不知道缘由,却自顾自地责骂,撂下不负责任的话语。对这样的铠甲男,少女不禁哑然。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死。」
「哦~所以呢?跟我无关啊。」
铠甲男耸了耸肩,摆出惹人生气的动作。少女因为那毫不理会他人感受的模样而愠怒,以带着杀意的眼神狠瞪。
「你这种人,会懂什么。你根本就不瞭解我……」
「我哪知道啊。我又没有读心的加护。况且我也没兴趣,根本就无所谓。你想要我听的话,我就姑且听你说吧?我会好心地说『好可怜喔~』给你听的。」
「……反正跟你讲也没意义。你那么强,不会懂我的心情。」
「啥?什么强……我可是有努力啊,为了变强而不停打倒魔物还有整天锻炼肌肉。你以为有人天生就很强喔?」
「可是……我……」
她垂下脸,发出嘶哑的声音。
「再说……你不逃出那个牢房,同样莫名其妙。反正到头来同样是用加护的力量杀人,为了逃走而杀掉那群贵族不是比较好?……啊,该不会你其实比较喜欢继续当奴隶?我原本以为你逼不得已才当奴隶,该不会是本来就自愿杀人的?」
「──!怎么可能……是那样。」
铠甲男以讥讽的态度吐出不理会他人感受的话语,少女气愤地睁大眼睛,嘴唇颤抖。无法理解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想继续当奴隶?自愿杀人?这种事怎么可能──
「很难说喔。你其实──」
「我怎么可能,自己去杀人……!我一点也不想杀人!也不想当奴隶!」
打断铠甲男的话,少女以嘶哑的声音吼道。她原本毫无反驳的意思,但是听着铠甲男不知缘由就出言嘲笑,话语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被家人抛弃……就算想要人帮助又好几次被背叛,无法相信任何人……大家根本就不需要我!我明明就什么坏事也没做,却因为有这个加护……」
原以为早就已经失去的情绪,化为言语接二连三自口中吐露。
「我也想像其他人一样──」
原以为早就已经失去感情。真心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就只是想要幸福地生活而已……」
然而……从口中吐露的话语完全相反,是对生命的渴望。是想要活下去的心情。
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喊出这种话。只是不知不觉间,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感情化言语冲出口。
「什么嘛,我就知道──其实你不想死嘛。」
「──!才没有、那种事……」
铠甲男刚才嘲弄的态度顿时骤变,以柔和的语气轻声说。
原本以为想要早早一了百了。
自己是个『恶魔』,不可以活着。因此要早一点死掉才可以。
不过……自己的嘴巴无法开口否认铠甲男这句话。
「很好,那我有个提议。接下来你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过你想过的生活。」
铠甲男的语气愉快。
「……那种事,我做不到。」
「做不到~?为什么啊。应该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束缚你了。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铠甲男如此断言。但是──
「我不可以活着,所以……大家都叫我快点去死──」
『快点去死』、『如果没有你就好了』、『怪物』──这些字眼过去屡次强加在自己身上。活着的权利一次又一次被否定。你是不应该活着的存在,没有任何人需要你,有害无益的恶魔。
所以……少女想要尽早死去。不被需要的话,活着也没意义。未来继续活下去,也只会再次伤害别人。
铠甲男听了少女这么说,发出了一声「啥?」。
「……?大家……你说的那个大家,对你很重要吗?」
他如此说道。用深感纳闷的语调。
「就算无关紧要的人这样讲你……不要在意不就好了。要让所有人都喜欢是不可能的事啊。想这些只会累人。」
「……可是──」
「啊~好了啦,别管了。这种事去在意也没用,有人想说就随便他们说啊。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怎么想,而不是别人吧?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想做的、事情。」
「没错。好歹有一个吧?比方说以前想做的事情。」
听他这么说,少女短暂思考──
「……没有。」
她马上就这样回答。尽管试着去想,还是什么也找不到。
铠甲男听了少女的回答,对她问「没有?一个也没?」。少女垂着脸,点了点头。
「……那接下来去找就好。我看你才十一岁左右吧?时间还多的是。」
「……反正就算活着,也不会有人觉得需要我。」
「这个问题同样是接下来去找就好了。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有人需要你。不会错的。」
「……可是,因为这个加护,又会──」
「又会杀死别人……这个问题吗?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
听铠甲男这么说,少女原本想反驳。
「这很简单吧?因为──去治好你造成的伤害就好了。就这么单纯。」
「咦……?」
少女睁大了眼睛,愕然无语。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你很幸运,正好在《回复魔法》上有很强的适性。那不就只能去做了?」
「……回复,魔法。」
少女的嘴唇微微开阖,重复这个字眼。那魔法就是过去少女杀害了妹妹的原因。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要做之前就放弃。不要没挑战就找借口。就算加护比较强,《回复魔法》没办法完全治好,总是有其他方法。比方说用《精灵契约》抑制加护,或是用《世界树的祝福》让人复活……虽然后者只是不晓得是否存在的可疑魔法就是了。」
「──!那种事……真的能办到吗?」
少女吃惊地问道,铠甲男先说「是啊,虽然我也不太清楚──」,然后简单为她说明。
铠甲男说明的内容,对少女来说充满了希望。
毕竟她从来没想过居然能压抑自己的加护。她根本不晓得有这种手段存在。
这男人说的话也许是谎言。但如果是事实的话──
「──《精灵契约》需要付出代价。和契约者的魔力量与适性、加护成比例,代价也会加重……所以在契约之前要尽可能提升魔力量,而且要尽可能事先多学想契约的那个系统的魔法。以你来说──《水精灵》或《光精灵》吧?两种都是十分适合《回复魔法》的精灵。」
「代价……」
「《精灵契约》绝非易事。最糟糕的状况下,也有可能契约失败而死。而且随便找个《水精灵》或《光精灵》订契约也没意义,契约精灵必须强到足以压抑你的加护才行。若是魔力量不够高的契约者,就连契约都办不到吧……知道这些,你还是有意愿吗?」
铠甲男接着说。
「要试的话,我会教你提升魔力量的方法和复数的《回复魔法》。至于精灵……只能和研究《水精灵》或《光精灵》的人想办法建立人脉。这部分只能你自己想办法……怎么样?」
铠甲男以认真的语气对她问道。
从那认真的语气,少女理解了那是非常艰辛困难的选择。也许那难得教人会忍不住想逃走。尽管如此──
「……」
少女默默地点头。如果有任何抑制这份加护的可能性,她都想试试看。因为她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少女那浮现决意的眼眸中,燃起了与刚才不同的希望之光……那眼神已经不再阴暗混浊。
「──很好,那明天就正式开始。我会让你也喝那种超级苦的魔力增强剂。每天喔。」
铠甲男愉快地说道。那模样在少女眼中,看起来与自己心中原本的铠甲男形象背离。
到头来──包含少女在内的这群人是奴隶,是有朝一日要变卖的商品。然而这男人的态度虽然冷淡又爱理不理,但他似乎将少女视作人类看待。至少看起来不像是对待奴隶。
「你……不打算卖掉我们吗?」
所以,心生疑问的少女开口问道。铠甲男听了便纳闷地问:「啥?我又没有这样说过。」
「因为你之前说……『做这些都是为了我自己』。」
之前其中一位奴隶问他「你是要救我们吗?」时,铠甲男如此回答。少女记得他是如此回答的。所以说──
「我是这样讲过……但我一点也没想过要卖掉你们。话说,你们已经不是奴隶了,有什么卖不卖的?」
铠甲男这句话,与少女的预料完全相反。
「可是,像这个项圈──」
「啊啊,你说那个喔。呃~……该怎么说,那个──」
铠甲男支吾其词,神色看起来难以启齿。不久后他叹气。
「……因为突然放你们自由,只会伤脑筋吧?要是因为这样活不下去结果死了,我也会不太愉快……既然这样,我想说至少要教导最起码的生活和常识,然后再摘掉项圈。待在这里的家伙,年龄还很轻,也没受教育,也不能给了钱就任你们自生自灭吧。」
铠甲男发自内心觉得麻烦般垂下肩膀。
「话虽如此,时候也差不多了吧?好,那就明天吧。我会把其他的家伙们的项圈都拿掉……肢体残缺也用《回复魔法》先治好吧。要离开这里还是留下来都是自由,不想修行要离开的话,就提供需要的金钱吧。爱怎样都随便。」
「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做这些事……」
并非要当作奴隶转卖,提供住处还给钱,少女无法理解其意义。做这种事究竟有何益处?
「有理由啊。单纯只是看不顺眼……还有就是也许能成为勇者。简单说就是自我满足。我利用你们这些人,提升成为勇者的机率。而你们也能利用我。算是双赢的关系嘛?」
「双赢?」
少女听了这句话而歪过头。无法理解他口中的意思。
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好处能给铠甲男。然而这男人却主张身为奴隶的这群人与他地位对等。完全无法理解。
「那……为什么你要一直戴着那个?也不愿意说出你的名字,对我们也总是称呼『你』或是『喂』之类的……」
少女指着他身上那套厚重的铠甲发问,铠甲男便尴尬地缩起肩膀,用心神不宁的态度说:
「该怎么说,我不想让某个家伙发现。总之有些无可奈何的理由……」
「逃避通缉,之类的?」
「啥?怎么可能是那样,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少女提出她心中的疑问,铠甲男以不悦的语气马上回道。
不知何故,看起来不像是说谎。虽然只是少女没来由的直觉。
「既然这样,你的名字──」
「呜咕……这、这不太方便……我不太想说──」
「……」
少女默默地直视着对方。铠甲男受到那视线注视,「这个嘛,我的名字……真的有点……黑历史──」神色尴尬地支支吾吾说着。
最后,他似乎无法承受少女的注视,小声说:
「…………──雷。」
「……雷?」
少女重复她听见的名字。虽然在这名字前面,铠甲男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是太小声了,她没听见。
「……总之我的名字又不重要。话说你呢?问人家名字的时候,自己也报上名字可是常识喔。」
铠甲男──雷快嘴对少女问道。那模样看起来也像是试图转移话题。
虽然少女试着回忆自己的名字──
「……没有。」
她轻声回答。因为不管她怎么回忆,还是想不起来。
「没有~?……那就伤脑筋了。」雷沉思般双手抱胸,左思右想后问道:「……你自己有没有想要的名字?」少女左右摇头。
雷低吟着「嗯~……该怎么办才好……」,思索了好半晌。
「那就……『伊芙』怎么样?以后有了其他喜欢的名字,到时候再换成那个吧。」
「……『伊芙』。」
少女复诵男人提议的名字。不知为何那名字自然地融入心底。宛如自己原本就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是,伊芙?」
对由来感到好奇,她开口问道。
「没理由,只是顺口。反正这名字很常见。」
雷答以未经深思的理由。
「……什么啊,好过分。」
少女鼓起脸颊,投出抗议般的眼神。觉得他应该可以更用心一点。
「不喜欢就自己想一个啦……话说,都这么晚了。都是因为你,害我宝贵的躺平时间消失了喔。我要睡了,你也早点回房间。明天开始就要让你拼命修行了,睡饱一点喔。」
雷催促少女「快点去睡」,推着她的背,硬是把她赶出房间。
「我是,伊芙……」
被赶出门,回到分给自己的房间后……少女用毛毯裹住自己,口中反刍着雷给她的名字。
每次说出那名字──不知为何胸口就涌现一阵暖意。
总觉得……那感觉十分舒适。
在这之后──雷按照他的宣言,取下了众人的项圈,并且以《回复魔法》完全治愈了他们烧烫伤与残缺的身体部位,补上一句「接下来自己决定」,放所有人自由。
孩子们起初只是发愣,表情像是以为这是梦境。不过,渐渐理解了现实后,看着原本以为无法治好的手脚和脸庞,纷纷喜极而泣。
面对离开或是留在此处的选择,孩子们全部都选择留在这个家──而且也变得与雷更亲近了……虽然雷看起来很不耐烦。
至于我……在雷的指导下,以《精灵契约》为目标,请他指点我《回复魔法》。
我目前若要施展《回复魔法》,魔力量似乎还压倒性不足,因此每餐饭后都要喝很苦的魔力增强剂。每次都想哭。
雷的训练并不轻松,非常严苛。
他告诉我「为了超越极限,你要施展魔法直到因为魔力耗尽而倒下。倒下之后再喝魔力回复药继续重复」,就算我真的昏倒了,他也会强迫我恢复意识,灌药之后再要求我继续施展《回复魔法》。
又说「健康的身体能提升魔力的质」,于是要求我从一大早慢跑到夜里很晚。
除此之外,又以提升魔力为由,要我服用莫名其妙的药剂……也曾对我做过近乎人体实验的事情。让我觉得这男人该不会是恶魔吧。
不过,尽管如此,我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高兴。
因为我知道,他为了我用心想了这么多方法。虽然他总是嫌麻烦,但还是陪伴在我身边。
他并不是每天都陪着我,就像过去那样,不时留下一句「我出个门。你可别偷懒,要好好修行」,突然不知去向。不过,除此之外总是陪在我身边……那让我很开心。
因为──就只有雷愿意待在我身边。
「……」
今天我在宽广庭院的角落等待雷。
今天和平常不一样,好像要对着自己之外的对象实践《回复魔法》,于是我在一大清早的时间带来到庭院。
因为雷事先就对其他孩子们说「愿意帮忙的家伙,明天早上来庭院集合」,于是住在这个家的每个人都到场了。
但是……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做。百般不愿意。因为──
「……」
畏惧般的锐利视线从四面八方指向我。为了逃离那些目光,我将视线转向地面。
大家都──不愿意靠近我。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待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身上的加护。他们也都知道我用这加护,在违法竞技场内好几次杀死其他奴隶。拥有这种不知何时会攻击人的加护,他们不想靠近我也是当然的。
除此之外……我因为直接受雷教导《回复魔法》,也曾受过嫉妒。众人对我的感情只会有敌意,不可能会有好感。
尽管如此,其中也有少数不知情的孩子,曾经想要与我交谈……不过马上就被其他孩子叫住,交头接耳般不知说了什么,立刻就逃也似地不知消失在何处。
「──好想睡……抱歉,迟到了。」
比预定的时间晚上许多。雷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现身,开始实践课程。但是──
「好,那就开始──」
「──『老师』!为什么老是偏袒她一个人……!那家伙是恶魔……被诅咒了!那种家伙──」
就在即将开始时,其中一个少年像是忍无可忍般,如此呐喊。
「啥?你在讲什么?我从来就不曾偏袒任何人……还有我讲过几次了,不要叫我老师。」
「可是……最近不是都一直陪着她吗!我们也──」
「那是因为只有我才能教这家伙《回复魔法》。和你们不一样,她没有书能读……话说回来,你们有个根本的误会喔。」
雷用发自心底感到厌烦的语气唾弃道。
「我既不是你们的爸妈,也不是老师。非亲非故。现在只是利害一致才教你们,但我不会一直陪着你们。所以──不要想依靠我,我很困扰。」
听见雷那划清界线般的冰冷话语,孩子们睁大眼睛愣住,随后纷纷面露哀伤表情,脸庞垂向地面。
「可是……那家伙,是恶魔啊……待在那家伙旁边,会有『诅咒』──」
少年仍不放弃争辩,瞪着我的同时,担忧地试图说服雷。
一定是──无论是何种原因,都无法允许让拯救了大家的雷置身险境吧。所以才对雷忠告,待在我附近会有危险。
「恶魔……在你们眼中,这家伙难道长着角或翅膀之类的吗?我看起来只是普通的人类喔。还有,这家伙的是『加护』不是『诅咒』。你们讲什么组咒,只是自己吓自己。又不是靠近就会死。」
雷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后,像是灵光乍现,抛下一句「对了……你们通通都看好」,便走向了我。
随后他说「暂时不要动喔」,绕到我背后。
我不知道雷想做什么,按照他说的一动也不动──
「──呀啊。」
雷戴的护手触碰到我的左右脸颊。冰凉的触感让我吃惊,不由得轻声惊呼。
雷就这么把玩黏土般揉捏我的脸颊,把我的嘴巴挤成章鱼嘴摆出鬼脸,又把脸颊往两侧拉长。
「你们看,我没死吧?」
他揉揉捏捏了好半晌,最后停止动作,像要证明自己还活着般展开双臂。
「其实──这家伙的加护只要没被揍也没被踢,身体没受到危害,就不会发动。所以平时正常生活根本没问题……全部只是你们自己吓自己。难道你们打算对她拳打脚踢,把你们以前体验过的事施加在这家伙身上?」
「──!?我、我──」
少年因为雷这番话而瞪大眼睛,嘴巴慌张地开阖。那表情就像是从来没这样想过。
少年先是感到迟疑般视线四处游移──
「对不起……!可以,原谅我吗?」
──最后他对着我低下头,开口道歉。
「……咦?」
我感到混乱,不知他为何道歉。
「……我没想过,自己差点就要做出和那些家伙们一样的事情。自己觉得讨厌的事情,想施加在你身上──真是太差劲了……真的很抱歉。」
少年以沉痛的语气一直低着头。
在这之后,不知为何其他孩子也对我道歉。于是……按照当初的预定,开始实践将《回复魔法》施展在其他对象身上。
起初其他人还是显得畏惧──但是知道待在我身边或与我交谈也不会发生任何事,畏惧也渐渐消失。而且到了实践课程结束的时候,甚至已经有人亲切地与我交谈。
我──感到困惑。非常困惑。
因为别人未曾不带厌恶表情地对我说话。就算有,也都是谎言,或是虚情假意。
不过,大家与我交谈的表情中,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大家似乎都乐意与我相处。
「很好,目前看来……对其他对象施展也没问题。接下来就是──」
见到没有异状的结果,雷满足地点头。
我看着雷的表情,伸手触摸刚才被他乱捏一通的脸颊。
然后我发现……被他捏脸颊之后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脸颊却还在发烫。被捏当下的疼痛明明早就消失了──就好像得了感冒般,发红的脸颊散发着热量。
「……感冒?」
再加上不知道为何,心脏快要爆炸般飞快跳动,觉得难受……刚才明明还好端端的,我想可能是感冒了。
「──就这样吧……喂,你有在听吗?嗯?脸好像很红耶……是不是感冒了?」
「!?……嗯,也许。」
我发呆的时候,雷的脸靠了过来端详着。我莫名感到害臊,向一旁别开了脸。
雷的脸愈接近,心脏就跳得更快更吵。脸颊也烫得好像会喷火般……果真是感冒了吧?
雷听了我的回答,便说:「感冒啊……那今天就休息吧!……很好!今天可以偷懒一整天了。」开心地跑向他的房间而离去。
见状,我觉得有些可惜。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想。也许今天还想多实际尝试一些魔法。明明感冒了却想多练习,好像也不太对劲就是了。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何──
「……?」
当脑海中浮现雷的身影──心头就泛起一股暖意,心脏也跟着吵闹地蹦蹦跳跳。
我想一定是感冒,这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毛毯包住自己休息。因为我要快点治好感冒,继续进行修行。
隔天,起床时那股热已经消失了。但不知为何,我发现和雷在一起的时候,脸颊又变烫,心脏又蹦蹦跳跳地开始吵闹。
「……?……好奇怪。」
真是奇怪的感冒。我大惑不解。
在那之后,我渐渐融入大家之间,时常有人找我讲话。
我本来就不擅言词,不太懂得怎么与人交谈,只能支支吾吾地回话……不过大家还是接纳了这样的我。
经过与雷的修行,《微再生(Regen)》、《治愈(Heal)》等简单的《回复魔法》,我已经能够施展,雷也说按照这个步调,也许几年内就能达成《精灵契约》需要的魔力量与习得魔法的条件。
就在我过着严苛但也开心的日子时──
「小伊,接下来是这个!然后是这个!……哎呀~果然天生丽质就是不一样……!这样就能马上攻陷老师吧!」
这一天,我不知为何被迫换穿形形色色的衣服,被当成换装娃娃。
「……又没差。这件就好了。」
神情兴奋地嬉戏的女生塞给我五花八门的衣服,而我对她抱怨。我已经大概一个小时像这样任她摆布,换穿各种服装,老实说有点累了。
「不行!今天难得我安排好让小伊和老师两个人一起去买东西!一定要用心打扮才行!」
但是那女生却把脸直逼向我,以不容反驳的口吻否决了我的提议。
这个女生──缇兹是近来常常与我讲话的孩子。个性朝气蓬勃又开朗,很喜欢聊天,就像一般常见的少女。
对我这个话少又不懂得说话的人,这个温柔的女孩也时常与我搭话……但有件事让我稍微伤脑筋。
「哎呀~没想到小伊会~确实你最近视线一直追着老师跑……嗯嗯,我会为你打气喔!」
缇兹竖起大拇指,摆出一副自认可靠的神气表情。
没错,这少女不知为何近来千方百计想让我和雷两人独处。
我现在被她当作换装娃娃,也是因为接下来要上街采买。而且是和雷一起,不知为何只有我们两个。
我觉得不管穿什么都好,从刚才就一直重复同样的话……但她坚持「是女生就该好好打扮才行!」,一点也不听我说。
况且本来的预定……今天的采买原本由其他人负责,不是我而是缇兹和其他几个人。
但缇兹不晓得在打什么主意,到了当天突然说好心把位子让给我,把采买工作推到我身上。简直莫名其妙。
……回想起来,缇兹开始像这样试图让我和雷独处,好像就是从我找她讨论我身上『奇怪的感冒』开始的。
从第一次发作的那一天起,这奇怪的感冒就一直没治好,有时觉得治好了,又频繁复发,身体发热或是脸颊变红。真的是莫名其妙的感冒。
因为和雷相处时感冒的症状特别常发作,我也曾经怀疑过是不是雷身上带着感冒的病原菌……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其他孩子应该也要有同样的症状才合理,因此嫌疑马上就洗清了。我一度以怀疑的目光观察雷,害他感到困惑,总觉得有些内疚。
而后我为了寻找原因而多方调查,但还是找不出解决方法,再加上测量体温也毫无异状,让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便找缇兹讨论。
于是缇兹以欣喜的表情说「那不是感冒也不是生病,用不着担心。不过,原来是这样啊……要加油喔!」,不知为何显得开心。
之后她有事没事就策画让我和雷两人独处,一直到了现在,大致上是这样。我也不太懂。
她好像知道这种感冒的原因,不过尽管我问她,她也不愿意告诉我。因为对日常生活没有影响,我便置之不理……我看这真的是感冒。因为除此之外,应该不会有这种症状才对。肯定是缇兹的诊断出错了。
「──嗯,很好,很不错喔……!小伊真可爱!」
在这之后又过了好半晌,缇兹似乎终于满意了,她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你看,很可爱吧!」她这么说着,将小镜子递给我。
我嘟哝着「终于结束了……」,感到几分安心的同时,看向自己在小镜子中的模样。
「……我看不出来。」
但是,我自己看了也不知道怎样叫做可爱,我自言自语着。
虽然缇兹夸我可爱……但我其实不是很懂。我从不觉得喜欢自己的外貌,被人家夸奖也没什么感觉。
不过……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雷见到我这身打扮,会觉得可爱吗?……我对这件事稍微有一点兴趣。就只是一点点。
「──差不多该好了吧……?未免也太慢了吧?我都等了三个小时。」
我这么想的时候,在门外一直等候的雷发出快死掉似的声音。我看向壁挂时钟,时间已近中午。不知不觉间就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老师你看!很可爱吧!可爱过头了,忍不住就会喜欢上吧!?」
「嗯啊?嗯~……」
我被缇兹推到雷面前,他看着我,思索回答般把手摆到全罩式头盔的下巴部分。
我见到雷这样的反应,心跳声开始变快,为了听清楚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而竖起耳朵──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吧。」
但他回了一句不明所以的答案。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什么人,用心打扮就会人模人样』的意思。好像是某个国家的俗谚……哪个国家我忘了。以前在老家的仓库里面找到的书上写的,我想到就拿出来用而已。很符合眼前这个状况。」
听了雷那极度失礼的回答,缇兹的脸颊抽搐。雷则是一副自认风趣而满足的表情。
「我脱掉。」
我伸手抓住衣服下摆,打算立刻脱掉,但缇兹哇哇大叫,急忙阻止了我。
「老师!这种时候就算是开玩笑也该夸人家可爱吧!?你看这表情!眉头都揪紧到前所未见的程度了!摆明就是生气了!」
「我没生气。」
真不知道缇兹在说什么。雷没有夸奖我也不构成我会动怒的理由。所以我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闹别扭。只是有股冲动想让我立刻脱下现在身上这套衣服而已。
「我是搞不太懂……如果准备好了就快点出发。我在外面等你,动作快。」
雷像是毫无兴趣般只留下这句话,便走出房间。那态度彷佛完全不在乎我身上的衣服。
「哎呀~……抱歉喔,小伊。没想到老师居然这么迟钝……所以你别这么生气嘛。」
「我没生气。」
「摆明了就是在生气!表情看起来就是很不高兴啊!」
我都说我没生气了,缇兹却一直说我在生气。我也没有摆出生气的表情,就算看起来不开心,也只是天生如此。所以雷对我毫无兴趣,我对此一点也不介意。我一点也没有希望他说我可爱的念头。
……可是──
「缇兹,那个可以借我吗?」
我指着缇兹手上那本女性流行服饰的杂志说道。缇兹睁圆眼睛,面露惊讶的表情说「咦?这个?」。
「我看那个来学。」
……雷对我有什么想法,我一点也不介意。
但是不知为何,我强烈地想让那个失礼至极的男人开口说我可爱。虽然理由我也说不清楚。
缇兹闻言,脸庞散发欣喜的光辉,双手握拳说「那就加上这本和这本~」、「要加油喔!」。
我也坚定地点头……从这个瞬间起,我下定决心要钻研穿搭,变得可爱。
这大概是出自对抗心吧。因为雷不愿意坦率夸我可爱,所以我想让他说出口。就只是这样而已。绝不是出自我一时气结才这样想。
「……」
我立刻就和缇兹一起读她给我的大量流行服饰杂志,思考着该怎么打扮才能变得更有魅力。总有一天──要让那个失礼的男人开口说我可爱。我心中萌生了这样的决意。
──几个小时之后。
我发现等得不耐烦的雷在庭院中呼呼大睡,已经是夕阳西斜时了。
当然了,无法成行的采购也顺延到明天……我有种非常抱歉的心情。
隔天。
雷和我为了昨天无法成行的采购而一起来到街上。
「……」
我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走在身旁的雷,总觉得心神不宁,不时用手把玩头发。
「很好,那就早点把事情收拾掉吧!接下来就是期待已久的……哼哼。」
「嗯……嗯。」
雷全身散发着干劲,迫不及待般快步向前走,不知为何而开心,不时吃吃地笑着。我第一次见到雷这模样,觉得困惑。
况且──其实雷本来不在采买轮值中,照理来说不会来。但是……这次缇兹动了些手脚,引诱雷前来帮忙采买。
起初雷坚决回绝。「为什么一定要我?」、「麻烦死了」、「换其他轮班的人去就好了吧?」他口口声声这么说,躲在被窝里头坚守不出。
但是当缇兹靠近雷──不知呢喃说了些什么,将一张纸片秀到他眼前摆动,他的态度就随之骤变,一瞬间就穿上了铠甲说:「喂,快点出发了。还在干什么,动作快一点。」
我问缇兹用了什么方法,才知道她先前在市场抽奖赢得了魔导具的折扣卷,用那张折扣卷成功说动了他。光是这样就态度大转变,还真是夸张。
「……那个,很有趣吗?」
顺着雷那股气势,我们很快就结束采买,来到了折价卷能用的魔导具店,雷兴高采烈地挑选着魔导具,我见状这么问他。发现魔导具能让雷……如此开心,变得有如少年一般,让我也萌生几分兴趣。
「是啊……超有趣的喔!魔导具这个领域非常深奥。制作者需要拥有精巧手艺和纤细的魔力控制,还要对魔法有深刻造诣才能制造出来──简单说就是一门艺术。我自己也曾经制作过几个……哎,这就不提了。会掀开陈年疮疤。」
雷以明快的语气,热情陈述魔导具的知识。不知为何只有最后几句话特别小声,情绪也转为低落。
接着,大概是因为我问了魔导具的问题让他觉得开心,他在附近写着『魔导具入门专区』那边挑选魔导具。
「看来你好像有兴趣……这个送你吧。因为是入门用的魔导具,用起来简单而且不用保养……来,你稍微试试看。」
雷马上就选了一个魔导具,付钱后递给我,用手势催促我实际使用。
魔导具是尺寸能收于掌心的蛋形物体。我看了写在附近的说明……看来是注入魔力后会散发七彩光芒,用来让小孩子练习操纵魔力的廉价魔导具。
「……像这样?」
我一边看着写在说明上的使用方法,一边注入魔力。但不知为何没发光。
「嗯~……不太对。类似把魔力注入内侧。像这样。」
雷这么说完,突然抓起我的手,以铠甲护手包住我的手掌,浅显易懂地实际展现魔力的流动。
「……!」
手突然间被抓住,心脏倏地猛烈跃动。雷虽然问我「懂了吗?」,但心脏扑通扑通地吵闹不休,让我没办法马上回答。
最后……我没有开口回答雷,只能垂着脸点头。
雷对我的反应似乎觉得有些纳闷……但他的注意力马上就转向附近的魔导具,语调有如少年般,欢天喜地开始挑选。
「……雷没有能聊魔导具的人吗?」
在心脏的跳动恢复后,我觉得有些好奇便开口问道。雷的手不再拣选,稍事思考般双手抱胸,开始思索。
「没有呢。再说我的水准太高了,没几个人能跟得上我的话题……呃,真的去找的话应该还是有啦,不过太麻烦了,懒得去找。」
「是喔……」
看来好像没有。因为聊魔导具的时候雷看起来生气蓬勃,我觉得他去找个能聊的对象就好了……不过仔细一想,雷就是这种人。这个人就是怕麻烦。
雷回答后,立刻回过头去捡选魔导具。看起来很开心。
我愣愣地看着那开心的模样──突然想到:「如果以后能和我聊魔导具,雷会开心吗……?」
「……」
我试着在脑海中描绘,我和雷开心地聊着有关魔导具知识的场景。
「……呵呵。」
于是心情就好像心头泛起一股暖意,脸上嘴角自然而然上扬,露出微笑的表情。
不会错的,这个人一定会开心。虽然我对魔导具毫无知识,目前还一窍不通……但我想要变得像雷一样能够运用自如。而且,能和雷有共通的话题一定很开心。
对了,既然都决定了──就瞒着他偷偷学,让他吓一跳吧,也许是个好点子。如果我能展现更在雷之上的魔导具知识,他一定会吃惊吧。
「喂~东西都买完了,要回去了!哼哼,赶快回家开始玩……!」
雷一副开心得飘飘然的样子,百般珍惜地把装满许多魔导具的袋子抱在怀里。一副前所未见的幸福模样。
离开魔导具店,我走在快步向前走的雷身旁,用眼角余光偷偷仰望他。
虽然从那全罩式头盔无法分辨表情,但我轻易就能想像,他铁定正挂着满脸的笑容。
我想像着这样的雷吃惊时的表情,为了不让雷看见我的表情,转开了脸。
真想早点看到这个人吃惊的反应。
结束在魔导具店的购物后,因为时间已到中午,我们并未马上回家,而是来到附近的套餐店。
雷说因为他心情好,要请我吃饭。我在心中决定了,以后如果对雷有事相求,就要先给他魔导具再开口。
雷只说「这间店的点餐形式比较少见……算了,总之我去买来,你等着」,便立刻离去。
「……」
我第一次来到这种餐厅吃饭,观察般环顾四周。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雀跃。
套餐店里头挤满了城镇居民和冒险者打扮的人们……看向价格表,一份套餐自三百里圆起跳,相当廉价。这就是人家说的大众餐厅吗?
「久等了……忘记问你想吃什么,我就随便买了……呜哇,这椅子摇摇晃晃的不太稳耶……应该不会坏吧?叫店员来换一张──麻烦死了,还是算了。」
我好奇观察时,雷回到桌边──不知为何带着大量的餐点。
「这么多是谁要吃?」、「是雷要吃的吗?」我这么想着时,雷抛下一句「这些是你的」,将他拿来的大多数盘子都推向了我这边。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僵硬。
「……吃不下这么多。」
「这也是修行的一环。要产生优质的魔力,需要健康的肉体。况且你瘦巴巴的,多吃一点比较好。」
「呃……可是……」
我看向摆在自己眼前的大量料理。雷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是这未免也太多了。昨天吃的还是平常的分量,突然间叫我吃这么多,我也不可能吃得下。
雷伊看着不知所措的我,稍微笑了笑。
「开玩笑的啦。我也不认为你突然间就能吃这么多。不管怎么想,你那瘦巴巴的身体也不可能装得下──」
我睁大了眼睛困惑时,他这么对我说。看来他只是开玩笑。那大量的料理应该是雷会吃掉吧。太好了。
「──所以了,我有个让你这般身体消瘦的家伙也能一瞬间吃掉大量食物的方法。我现在就教你……只是一瞬间喔,看清楚了。」
雷打开了全罩式头盔的嘴巴部位,将整盘料理端到嘴边。接着──
「──!消失了……?」
雷手中的料理一瞬间便消失无踪。而且连盘子都消失了。
他又接二连三地把料理端到嘴边,一瞬间就使之消失。转眼间,刚才占据了桌面的料理已经消失无踪。
「这是就连嘴巴都不用动,直接将食物放进体内的魔术。只要用这招,食量小又瘦巴巴的人,也能一瞬间变成大胃王。」
「好厉害……是怎么办到的?」
感觉非常方便。虽然我怀疑难道肚子不会很胀吗?但是看雷的反应,似乎用不着担心这问题。既然这样,我也想先学起来备用。
「我就教你吧。首先把料理这样拿着。」
「……这样?」
我模仿雷的动作,单手拿起料理。
「然后──拿到自己嘴边,咏唱『料理•不见了』。我已经不用咏唱就能收放自如……还不习惯的时候,不咏唱也许有点难吧。」
我用力点头,把料理端到嘴边。
「……《料理•不见了》。」
我集中精神咏唱……但是,也许魔法的难易度真的比较高,料理没有消失。
我也知道不可能一次就成功,所以一次接着一次咏唱。但是料理迟迟没有消失。究竟是为什么?
雷大概是因为我的连连失败而傻眼,他用手掩嘴,身体颤抖。
「……很难,有诀窍的话,教我。」
因为试了好几次还是没成功,我只好向雷询问。但是──
「呵呵……当然不会成功啊。因为是骗你的。」
雷身体颤抖,愉快地呵呵笑着。
我一瞬间无法理解,不禁愣住。经过数个瞬间,我搞懂了。我被雷骗了。
「……被戏弄了。」
「拜托,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会相信啊。正常来说看到连盘子都不见就该发现了吧。」
雷呵呵地嘲笑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顿时鼓起。这男人也太过分了。
「你也太天真了,最好多怀疑别人一点。不然就会被我这种家伙骗了……上了一堂课吧?不过,刚才那样也能骗到你,未免也太扯……呵呵。」
「咕呜呜……」
雷愉快地发出笑声,相较之下我的脸颊更加僵硬……也许被骗是我自己不好,但是也用不着笑我吧?虽然我不信神,但我诚心希望这男人马上遭到天谴。
「记取这次教训,以后不要被骗──呜哦哦!?」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像是东西损坏的断裂声传来。雷发出响亮的碰咚响,从椅子上跌落在地。
「好痛……是怎么了?屁股超痛的……啊,椅子坏了。」
……看来他运气不好,椅子的脚折断了。上苍听见了我的祈祷吗?
「喂,你在笑什么?我的不幸有这么好玩吗?」
「……?」
我只是注视着他,倒在地上的雷便摆着那傻气的姿势对我这么说道。我自认没有笑,伸手触碰自己的脸──发现嘴角向上扬起。看来我的确在笑。
「哎,比起平常那张觉得无聊的表情要好吧。你长相不错,多摆这种表情比较好喔。」
「唔……多管闲事。」
我也不是自愿要板起脸孔的。只是感情显露在脸上而已。
……不过『长相不错』这句话代表着我的脸符合雷的喜好吗?
「……雷喜欢我的长相?」
感到心跳些微加速的同时,我姑且问道,然而──
「没有啊,我又没兴趣。」
他给了过分的回答。
「……」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庞僵住了。雷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反应,坐到店员送来的新椅子上,不知从何处取出刚才使之消失的料理,专心于用餐。虽然搞不清楚理由,我觉得气愤难平。
「话说回来……那些,要怎么办?」
我指向桌面对雷如此问道,刚才雷谎称『用魔法吃掉』的大量料理就摆在桌上。
他吃得下这么多料理吗?……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不是只为了捉弄我就买来,一定是雷原本就想自己吃掉吧──
雷僵住了一瞬间。
「……该怎么办?」
他说道。看来他什么也没想过。
「……」
我默默地开始吃自己的那份。雷虽然说「可以拜托帮个忙吗……?」,但我正专心吃饭,听不见他说话。
我吃完自己那份料理后,看着雷一面哀号一面吃着他自已拿来的料理,再次觉得「这个人果真像个小孩子」。
吃完午餐的回家路上。
经历过今天这件事,我重新理解了雷真的是个大怪人。
原本以为他很成熟,但实际交谈后觉得他有些地方很孩子气。
虽然态度冷淡又爱理不理,但其实出乎意料地懂得照顾人。
这个人──给我一种很矛盾的印象。态度与行动并不相符,不可思议的人物。
一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对雷其实一无所知。
再说雷根本不愿意提起自己的事情,就算问他,他也只会顾左右而言他。
不知为何连说出名字都不情愿,脸庞也要用全罩式头盔遮住不愿示人。虽然他告诉我有些缘故,但我也不会告诉别人,多透露一些也没关系吧。
「……」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走在身边的雷,这么想着……如果在他身旁待久一点,这个人有一天会说出自己的秘密吗?
这样的日子应该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才对。那么……也许他对我说明的日子会到来。我希望会有这一天。
我这么想着的同时,走在回家路上。我想,像这样心头泛起暖意的日子,接下来还会持续下去吧。
──就在这时。
「……雨?」
突然间眼前景物转暗,水滴打在头上。
我感到奇怪,仰望天空。接着──
刚才还灿烂地照亮地面的太阳已经被乌黑的雨云遮蔽,映于眼中的天空看起来有如深夜一般,以及──
「──咦?」
于遥远上空处悠然飘浮的,巨大蛇状生物──『龙』的身影。
龙的突兀现身,让城镇陷入了恐慌。
在龙现身的同时,天空彷佛裂开般出现了许多巨大的龟裂。
大量的骇人魔物自裂缝接连爬出。
魔物群有的在黑压压的天空中自由飞窜,有的大摇大摆地走在地面上,袭击人类。
城镇的居民、冒险者、商人……不管是谁都拼了命鞭策双腿,想要逃离魔物。骑士团扯开嗓门大吼,试着率领民众行动。那是一幅地狱般超乎现实的情景。
骑士团为了应付自龟裂中爬出的魔物而耗费大量人力,多亏有他们的奋斗,民众免于严重死伤。然而──
巨龙通体散发骇人魔力,悠然自得地翱翔于上空处──体表的龙鳞绽放着乌黑的美丽光泽。
打从刚才,骑士团的一流魔导士便通力合作,咏唱强力的攻击魔法,朝着上空处的龙击出……但这些努力甚至无法在龙的体表留下一道伤痕。
幸好,龙似乎只是在愚弄努力攻击的骑士团,只用蛇一般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地面,并未发动攻击。它宛如静观状况般飘浮在上空处。
目前还能靠着强悍的骑士团保护人们免受魔物侵袭。但是──如果这条承受了一流魔导士们的攻击魔法也毫发无伤的龙真的攻了过来,事情会如何演变?
在上空处静观其变的龙面对朝自己飞来的无数魔法,就连躲也不躲,任由轰炸,微微眯起眼睛。那模样就像是──嘲笑着无法伤及自身龙鳞的众人。
「……那是,什么啊?」
我愣愣地低语。
悠然飘浮于遥远上空处的──龙。
简直无法理解。不管是当下的状况,或是那种生物出现于此。
再者……书上明明就写着,龙这种生物鲜少出现在人类面前。不同于双足飞龙或地龙这类性情暴戾的龙种,龙基本上性情温厚,只要人类不危害于它,就不会攻击人类。但现在──
──飘浮于上空处的龙浑身散发着不祥的魔力,用蛇一般冰冷的眼睛观察着下方。
那模样实在不像是传闻中友好而且温厚的龙。龙像是夸耀自身的存在感,盘踞在上空处,不时眯起眼睛的模样……看起来完全就是在嘲笑人类。
「不对劲。为什么范围结界没发动?况且为何龙会来这种地方……?样子看起来好像也不太对──」
雷在这种状况下依旧冷静而不慌不忙,正在思索着。明明状况是那么绝望……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打倒那条龙。
「喂,你马上回家里。那地方已经设下了强力的隐蔽魔法和结界魔法,应该暂时安全。至于『其他家』的家伙们──同样有结界魔法保护也没问题,我已经用魔法告知所有人了。就剩你一个。」
「那城镇上的人也──」
「可收容人数不够,没办法让城镇上的家伙都进去……一个搞不好说不定会引起暴动。不过只有你们就没问题。」
「……!那就用我的《回复魔法》──」
「你想帮受伤的人疗伤?靠你那刚学会的魔法能帮上什么忙啊?虽然我说过万一伤到别人只要治好就好,但是你一个人能办到的还是很有限啊。」
「可是……」
「还不熟悉控制的你去帮忙也只会扯后腿。况且治疗伤者这些事情应该有白魔导士他们负责,你没必要去……如果明白了,就现在马上回家。」
虽然我坚持己见,但是面对雷不容反驳的口吻,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垂下脸。
……他说的的确没错。我还只是初学者,控制也不完美,跑去帮忙也没意义。只会碍事而已。
「不是你不好。你想帮助别人的心情没有错,但是没力量却说想帮忙,只是鲁莽罢了……所以你用不着介意。这是没办法的事。」
雷的语气柔和。我听了──
「……知道了。」
只能这样回答。因为我没有足以助人的实力。
我觉得很不甘心。因为自己只懂得一点点《回复魔法》。
觉得很讨厌。什么也办不到,帮不上任何忙。
我明白这是无可奈何。但是……只能逃命而什么也办不到的自己,就是让我难以接受。
「很好,那就快点回家去。很危险的。」
「……嗯。」
我垂着脸回答。我什么也办不到。那么就该乖乖照着他说的──
「……雷?……你要,去哪里?」
我见到雷朝着某处迈开步伐,对他问道。
「家……不在那边喔?」
雷面对的方向,摆明了不是家的方向。那个方向,是骑士团的一流魔导士团所在的──龙所在的那片天空底下。
我以为雷会和我一起回家。因为,不这么做就说不过去。自己不避难却叫我去避难,太奇怪了。雷总是说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就是他自己,所以──
「…………我之后会过去。你先回去。」
雷没有转头看我,这么回答。我看着那道背影,顿时涌现一股无法排解的强烈不安。这绝对不可能。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是──
「你会……马上过来吧?」
尽管我觉得不可能。但是雷的背影看起来就像赶赴死地的战士,让我不由得这么问。我明明知道不管雷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战胜龙。
「……只是有东西忘了。我会马上过去,你放心……况且,你觉得和那种怪物战斗会赢吗?」
雷转过身,用让人安心的语气给了我想要的回答。
「就……就是说嘛。绝对不可能嘛。」
「是啊,所以你快点回家。很危险的。」
「……嗯。雷也……快点回来喔。」
雷用一句「喔」答应我,随即赶路般跑离。
我也按照他的指示,赶向家里……家里的众人迎接我回来,表情担心地问我雷的去向。我告诉大家雷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大家都面露安心表情。
在大家都放心的时候……我不知为何一颗心忐忑不安。
「一定──他一定会来的。」
我像是要说服自己,抱紧了膝盖。
『我之后会过去。你先回去。』
他明明这样说了。那他就一定会回来。
『……只是有东西忘了。我会马上过去,你放心……况且,你觉得和那种怪物战斗会赢吗?』
他还说马上会过来。又说和那种怪物战斗不可能赢。既然这样──
「──?」
有些地方不太对劲。雷说过的话……让我觉得哪边有问题。
好像有致命级的遗漏,又像是有哪里搞错了……这样的感觉。
……不,但是不可能。因为他说过马上会过来。那句话怎么可能是说谎──────?
「为什么……雷──!」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鞭策双腿,冲了出去。
「喂、喂!你要去哪里啊!?现在外面──」
因为──我发现了。我突然间注意到了。
『我之后会过去。』
『只是有东西忘了。』
『你觉得和那种怪物战斗会赢吗?』
雷就连一次也没说过──
「他从来没说过『不战斗』……!」
◇
──那就是英雄。
以视线追不上的速度踩踏空气,奔驰于天空。以右手持的巨剑一次又一次劈在龙的体表上。
身上装备那套厚重又粗犷的铠甲,体现了战斗的激烈程度般,各处都有扭曲或破损……已然无法发挥防具功效。
铠甲剥落处可见的身躯,受到灼热火焰烧灼而焦黑溃烂,令人不忍卒睹──原本应该完好无缺的左臂,下半部像是被炸飞般消失无踪。
那身体已经呈现能动都令人费解的状态。
但是,那样重伤的人物正展现与那伤势不符的速度,与龙对峙。独自一人与之交战。
面对强大的龙,奔驰于天空的身影,无论映于何人眼中──都是自童话中现身的『英雄』。
城镇民众纷纷呆愣地抬头仰望,被那人物的一举一动夺去目光。那就是如此戏剧性的一幕。
对城镇中的民众而言,那身影恐怕就象征了希望。面对骑士团的魔导士群也无法伤及分毫的龙,只凭一人就打得平分秋色的模样,想必等同于希望的象征。
「怎么会……为什么……!」
但是在我眼中,尽管伤势愈来愈重却仍然飞在空中的身影,根本就不是什么希望。因为在上空处战斗的那人,是我熟知的人物──雷。
我无法理解为何雷正与龙战斗。雷曾说他最重视的就是自己,我不懂他为何要牺牲自己为保护城镇而战。
看着遍体麟伤,好像马上就会断气的雷,我有种胸口被紧紧勒住般的感觉。雷彷佛会前往某个远方,让我害怕不已。
雷的强悍远胜过我想像的几百倍。与足以毁灭一个国家的龙种打得不分上下……不,看起来甚至稍微占上风。
面对明明能闪躲的龙之吐息,他以全身拦阻,让吐息对城镇的损伤降到最低。那行动让我感觉到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守护民众的强烈意志。
理应远比自己渺小的存在──人类竟然能与自己对等战斗,这样的事实令龙狼狈不堪,百般焦急而狂怒。龙并未攻击城镇,也许是将足以威胁自身的雷视作危险,只执着于攻击雷。
足以撼动大地的龙之咆啸响起,令空气细微震颤。当剧烈的破坏声一次又一次响起,龙与雷其中一方的身体也随之渐渐损坏。
于是……任何一方的性命先断绝都不奇怪,彷佛一瞬间又好似长达永远的激战持续着──
「…………终于,啊。」
──到了最后仍然站着的,是雷。
龙瘫倒在地面上,雷将巨剑深深刺进龙的颈部,确认对方已经不再动弹后,孱弱地嘀咕道。
龙的眼眸失去力量般黯淡无光。无论谁都看得出来,龙已经断气了。换言之……雷胜过龙了。只靠一个人,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
将巨剑刺进龙颈,伫立该处的身影,就有如自英雄传说撷取的一幅画。无论谁都注视着那有如幻想而超现实的情景,哑然而无语。
「雷──」
我想立刻跑向憔悴得彷佛马上就要倒下的雷。雷现在以巨剑勉强支撑身体,我想让他好好休息。
「──!────!!」
在这瞬间,头顶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某种咆啸声。
我纳闷地抬头仰望天空。在该处──
「────咦?」
和刚才已经打倒的龙『看起来别无二致且同样散发着骇人魔力的两条龙』,正飘在遥远高空处。
那缓缓地悠然飞行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在嘲笑我们。
「还……有喔?……真够麻、烦……」
雷见到那情景而叹息……随后他以剑代杖,拖着已经不听使唤的脚,鞭策残破不堪的身躯动作。
那身影看起来就像是打算再度与之交战。刚才好不容易才打倒的龙,现在出现了两条。尽管面对这种状况──雷还是没有放弃。
「先、先等一下!现在还是抛弃城镇避难比较好!你这身伤势,不马上让白魔导士施展《回复魔法》的话──」
为了阻止拖着残破的身躯也要战斗的雷,身穿骑士团铠甲的男性高声喊道想制止。这句话代替我说出了所有的心声。
「不要、碍事……这是,绝佳的机会。况且……能不能办到……由我来决定。」
「呃……!?可是,你的身体已经──」
雷不理会,为了将穿在脚上的《天翔靴(Wind Boots)》注入魔力而坐到地面上,准备再度奔驰于天空。一点也不听别人的劝告,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
我搞不懂。为何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战斗。为何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城镇。雷明明就说过人要重视自己,也说过只要抛下一切逃走就好──
「我是……要成为勇者的,男人。」
雷突兀地呢喃说出无厘头的宣言。
「啥……?」
骑士团男性听了这句话,面露愣住的表情。四周的城镇居民,也面露同样的表情。
「我……有个梦想。要成为勇者……打倒魔王,当上国王,这样的梦……可是,我还没有,成为勇者。不管……怎么努力变强,只要圣印不出现……就无法,成为勇者。没有,意义。」
他以剑代杖撑起身子,只凝视着空中,不看我们而呢喃说道。像是要告诉自己,也像是激励自己。
「但是……圣印出现的条件,没有人知道……所以……我想到了。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成为勇者。」
「你在说什么啊!先别管这些了,不快点治好身体的话──」
雷不理会制止的话语,以巨剑为支柱,硬是让虚脱无力的身体站起来。
「道理,很简单──『为了「成为勇者」,只要「去当勇者就好了」。童话中,勇者比谁都强,比谁都勇敢……拯救人们,不受邪恶侵害,是绝对的存在。那就是所有人心目中,理想的,勇者的模样。那么……为了成为勇者……「我自己,变成那样子就好了」。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去帮助别人就对了。这样一来……总有一天,应该能成为勇者,一定能。』既然…………既然这样──」
那就是雷的信念。挺身对抗龙的确切理由。『想成为勇者』的心愿──每个少年肯定都一度怀抱的纯粹憧憬。
「在这种时候……我怎么,可以逃走……!」
他硬是鞭策身体动作,朝着两条龙飘浮的上空处奔驰。毫不理会劝他放弃的声音,为了守护城镇,独自一人挺身战斗。
以天翔靴(Wind Boots)发挥视线追不上的速度,奔驰于天空中,一举一动难以想像出自濒死的身躯,将巨剑一次又一次劈向龙的体表。
面对一瞬间就能溶解钢铁的龙之吐息,他以施加防护魔法的身体拦阻,无法承受龙巨大的身躯而被甩向地面,尽管如此他绝不会倒下,一次又一次站起身。
置身没有胜算的绝望状况也不逃走,挺身对抗的身影──已经比任何人都更像个勇者。那正是拯救众人于邪恶的英雄身影。
左臂被轰飞,剩下的右臂因为屡次承受吐息而遍布烧伤,身上的铠甲已经残破得不成原型,只能勉强看得出那是件铠甲。
但是,他的动作却比一开始更快也更犀利……照理来说死了也不奇怪的状态,却更加强悍也更加猛烈地与龙缠斗──面对两条龙,甚至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原本以为他绝对不可能赢。
遇上一条龙就已经浴血奋战才得胜,面对两条龙更是太阳打西方升起也不可能赢。不只是我,城镇上的每个人应该都这么认为。
明是如此──
「………………结束…………了?………………累死…………了。」
──雷背后倚着大到需要抬头仰望的物体,断气般浑身瘫软。
两条手臂已经连根部都不剩,身体因为承受了高热吐息,铠甲与皮肤黏合……那模样只能说是勉强还维持人形。
满身疮痍这字眼也无法比拟,肉体已经濒临死亡。
「…………不会吧。」
不知谁脱口说道。在众人视线前方,两条巨大物体──龙就倒在雷的身旁。
两条龙的漆黑闪亮鳞片上爬满了剑痕,失去力气般让身体横倒在地面上。其中一条龙的头部与身躯被粗暴地切断,另一条龙则是巨大的眼睛被巨剑刺穿,一动也不动。所以说,很明显雷已经──
「赢了吗……?一个人就,赢过龙──?」
这瞬间,四周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屏息注视这场大战的城镇居民、骑士团的骑士们、冒险者们……目睹了英雄打倒龙的事实而喜极而泣,扯开嗓门呐喊。
「──!」
我比谁都更快奔向雷。见到雷那伤重濒死的身体,我再也无法站在远处旁观。
朝着雷的所在之处──『龙瘫倒之处』奔去,尽管我也无法治愈雷那身超过濒死的重伤,但我一心只想奔上前去。
……这就是我的过错。
「!?」
突然间涌现的是全身虚脱般的感觉。无法支撑身体,失去平衡般倒向地面。
「这是……怎么了?」
脑袋里的内容物彷佛正被用力搅拌,思考失去条理,无法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我为了确认当下状况,看向四周。于是我发现不知为何──『漆黑的不祥魔力』正覆盖我全身而蠢动。
我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然而黑色魔力却彷佛加护已经发动般,在我周遭有如生物般跃动。那模样……就好像感到欢喜般。
那黑色魔力飘荡在空气中……与我分离般渐渐远离,朝着某处而去──那是雷和龙倒地的位置。
它抵达了倒地的其中一条龙之处,被吸进那庞大身躯般消失──
「──咦?」
这瞬间,蛇一般的巨眼睁开了。
另一只眼睛被巨剑贯穿,理应已死的龙的眼睛睁开了。
「啊……」
那冰冷的眼眸中──映着失去平衡而倒在地面上的我。
龙口缓缓张开。
下一个瞬间。
足以一瞬间溶解钢铁的高热吐息,猛然自龙口喷吐而出。一直线奔向我。
比我全身还大的黑炎团块,一面烤焦地面一面缓缓朝我逼近,感觉好像时间变慢似的。
我立刻使唤身体动作,想要闪躲……但是,变慢的不只是吐息,我的身体也一样……面对缓缓逼近的烈焰,我束手无策。只能愣愣地,彷佛不干己事般看着眼前一切。
『──你听好,加护的力量不是绝对。昨天还在的加护,今天就突然消失,或是力量转弱,这种例子都很常见。你这种接近不死之身的加护,也不晓得何时会消失……所以说,完全无法保证每次死掉都能复活。你最好先搞懂,你会活到今天单纯只是偶然。否则──』
在缓慢流动的时间中,一段景象在脑海中浮现。那是……之前听雷说过的,有关加护的知识。
『──当加护的力量转弱或消失时,一定会有前兆。比方说在梦中听见精灵的声音,或是「有东西从体内抽离」的感觉等等。』
我看着逼近的黑焰,思考着。我的加护现在究竟还在不在?
刚才感觉到的那股,某种东西自躯壳突然脱离的感觉;黑色魔力与我的身体分离,被吸入龙体内的情景。
那看起来,就像雷提过的前兆。完全符合他说的。所以说,现在我的加护已经──
炽烈燃烧的黑炎直逼眼前。我束手无策,只是愣愣地看着。
黑色覆盖眼前一切,热量烧灼肌肤的刺痛传来。迎面扑来的热风让我睁不开眼睛,忍不住紧紧闭起眼皮。
我什么也办不到,黑炎触及身体──就在这个瞬间。
「──?奇、怪……?」
数秒后,我因为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击而纳闷,睁开紧闭的眼皮。
接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
雷站在我眼前。
彷佛职责已尽般,颓然倒地。同时,喷出吐息的龙也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般,眼眸失去光芒。
一瞬间,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立刻就理解了。是雷──为了拯救我不受龙的吐息侵袭,将身体当作盾牌保护了我。
「为、什么……?要为我──」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保护我。雷明明就说过,根本就不重视我。他确实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自己,其他人都无关紧要。明明是这样,为什么──
「要是……死……了…………会……不爽……」
也许是喉咙被烧烂了,雷发出不成言语的嘶哑呼气声。气若游丝,光是要吐出一个字都显得万分难受,憔悴得彷佛马上就会死掉。
「不要……不要……谁来救救雷──!」
我无法再看下去,对旁人呼喊求助。希望有人能为雷治疗我无法治疗的损伤,挽回雷的性命。
于是,因为龙突然的吐息而愣住的骑士团员与白魔导士们立刻回过神来,为了治疗雷的伤势而开始行动。但是──
「──!?为什么《回复魔法》不起作用……!?」
不知为何,尽管一流的白魔导师群集合起来对雷的身体施展回复魔法,伤势却迟迟没有治愈。简直就像是──『受到某种魔法的阻碍』般,在对雷施展之前魔法就先被抹消了。
「拜托,求求你……不要死……!」
「不用…………担心…………我…………不……会死……」
雷气若游丝,为了让我安心般挤出话语。
「说的也是……雷,不要死喔?因为,雷要我去做的修行,也还没结束嘛。」
白魔导士们为了拯救雷……守护城镇的英雄的性命,不断施展无数的《回复魔法》。
我心中某处──认为他一定会得救。有种毫无根据的自信,相信雷一定不会死。肯定能再度见到雷笑着捉弄我,对我说些失礼的话,回到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中。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是──
──在那一天之后,雷便没有再次睁开眼睛。
◇
听闻雷已死的消息,我起初还以为是作梦。
所以,举国上下隆重举办雷的葬礼时,我也没有流泪。缇兹他们每个人都哭了,镇上人人都为了英雄之死而哀悼时,我只像个旁观者般看着。
毫无实感。
无法接受现实。
不愿意承认,雷已经死了。
但不管几次睡着后醒来,没有雷在的现实依旧不变……无论过了多久,雷也没有出现在我眼前。
一想到雷,胸口像是被紧紧勒住般发疼。胸口中感觉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某些重要的东西好像从中流失了。
我搞不懂。为什么会这么痛。
为什么心情烦躁得想要立刻大吼大叫。
我也不吃东西,只是在自己房间过着于睡眠与清醒之间来回的生活。从现实逃向梦境世界,满心期待着睁开眼睛后迎接雷就在身旁的生活。
「小伊……老师已经死掉了喔……?所以别再这样了……不好好吃饭的话──」
缇兹见到我日渐消瘦,好几次担心地劝我。
「没这……回事。雷还活着。到了明天,一定就会……」
「大家都在担心喔……我也无法相信老师已经死了……可是,我们只能接受现实,对吧?虽然真的不愿意,但是──」
「根本没必要接受。因为雷……没有死。」
没有死。不管谁要怎么说,雷还活着。应该还活着才对。
「我也知道小伊『喜欢』老师。可是……老师已经不在了啊。所以──」
「──?『喜欢』……?」
缇兹这句话让我感到错愕。是在……说什么?我喜欢雷?到底是哪边看起来──
「咦……你不是喜欢他吗?视线老是追着他,而且也说和老师在一起就心跳加速……我还以为你自己早就有自觉了……」
「才没有──」
我原本想反驳,话说到一半却哽在喉咙中。
过去的种种,顿时掠过脑海。
──待在一起,心脏就吵吵闹闹地狂跳,脸被他注视就会羞得发红的现象。
──因为感冒使得修行中断,莫名感到遗憾的心情。
──因为他不愿意说我可爱,无论如何都想让这男人开口的愤慨感情。
与他共处时心头泛起暖意,见到他孩子气之处就忍不住愉快地笑出来。希望自己也能和雷聊他喜欢的魔导具,努力去学习。
不经意地,自然而然如此行动。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却从来不曾注意到。
是啊,原来如此。
原来我对雷────
「……啊。」
一滴水珠坠于地面。水珠接二连三从我眼中流落。
透过故事和书籍,我知道世上有恋爱这件事。也知道公主眷恋勇者的心情。
但是我不知道具体而言那是何种感情。我自己也不曾喜欢上别人……所以我没有察觉。也无法察觉。
「为什么……!」
成为奴隶后放弃了一切,此后几乎不曾流落的泪水,现在不管怎么擦拭,仍旧止不住地从眼眶溢出。在雷的葬礼上也不曾流泪,我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干涸了。
「呜啊……啊啊……」
缇兹温柔地抱住了流着泪的我,感觉到那温暖的体温,一直逃避的心终于开始理解残酷的现实。自己的心上人已经不在世上,这并不是梦境。
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太迟了。
雷已不复存在。无论是一起修行,谈论魔导具,还是不经意地戏弄我。都不再会发生。
「老师以前说过……『不要依靠我』,对吧?那时候我虽然很伤心……但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老师是为了不让我们依赖他才那么说吧。老师的态度总是冷淡,一定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成长为独立的大人吧。」
缇兹安抚我般抱紧了我,对我如此说道。
在她的怀里,我无从排解心中的悲苦,不愿接受无法转圜的现实,一直哭泣着。一直、一直……一直哭到眼泪干枯为止。
◇
「──────雷……今天啊,是魔导学园的开学典礼。一开始先测定魔力之后……我是年级第一。这全部都要感谢雷。」
在那之后。在雷长眠之后,过了一年。
在城镇的中心处的广场上,建起了一座献满缤纷花朵的豪华大坟。我对着那墓碑,不为了说给任何人听,独自一人呢喃自语。
刻在墓碑上的名字是──『英雄雷』。
在雷长眠之后,国内发生了许多动乱与变化。
其中最大的变化是……国家推出了新的政策,于马基可斯迈亚国内设置任何人都能入学的教育机关,以及为取得生活所需的最起码收入的工作介绍与培育。
于是,贫民窟与为贫困所苦的人们能够自由接受教育,结果使得经济更加繁荣。
起初抗议与反对声浪不小……但是反对的绝大多数都是富裕阶层的贵族,大多数的国民都赞同,于是便排除了反对声浪而实施。
这一切政策都是尊重拯救国家的雷的理念而施行,也是为了抹除国民对国家的不信任感。
其实在雷下葬之后,许许多多的事实曝光了。
首先,有关国内自前阵子就屡次发生的『义贼骚动』,最后查出犯人就是雷。
如果只是这样,雷只会被当成罪犯。但是后来得知雷杀害的贵族,每个人都犯下了某些凶残的坏事或犯罪,与马基可斯迈亚国内理应是犯罪行为的『奴隶』商人有所关联……至于那些奴隶商人,日后也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此外也发现了,雷为了被贵族买下的所有违法奴隶都准备了住处,并且照顾国家弃之不顾的贫民窟的人们直到能自立生活。
……所以说,雷拯救的不只是我们,还救了其他人。他不时突然间离家不归,就是为了这些事。
被杀害的贵族的私人财产都被分配给贫困阶级等,日常生活都有困难的许多国民手上,雷那义贼般的行为对国民造成了莫大的感动……有关英雄雷的书籍与创作故事大量衍生,甚至人都已经死了,粉丝团却如雨后春笋般接连成立。
国民对贵族的不信任感已经长年累积,再加上过去平民遭掳的事件频繁发生,国家却不愿发起调查,人民对国家的不信任更是水涨船高。累积至极的不信任最终爆发,国民发起了示威游行。
结果,为了消除贫困问题,国家推出了新的政策,设置任何人都能接受教育的机构,以及辅助为贫困所苦的民众。这一切都是雷的功劳。
「对了。『英诞祭』马上就要开始了哦。那是赞颂雷的祭典……大家会扮成红发,像雷一样。」
英诞祭是一年一次为了赞颂英雄雷救国之举的庆典。这次是第一届,街上的居民们也卯足了劲在准备。
「所以说……这个。」
我取出长方形的一张纸片──于英诞祭时,会在某处举办的展览会的双人票。
「……展览古代遗物(Artefact)的展览会门票。虽然机率非常低……我去参加抽选,抽中了……很厉害吧。」
语毕,我炫耀般摊开了那张由德尔其斯贵族家所举办的,『古代遗物展览会(Artefact Show)』的门票。德尔其斯家持有许多古代遗物以及魔导具,而且还握有与『水精灵』进行契约魔法的知识。
「不过,今年还不能去。因为……还完全找不到……」
毫无进展的现况,让我垂下视线。
一年前……我以为已经再也见不到雷了。再也没有机会传达这份心情。
但是──在我哭了好一阵子,哭到眼泪干涸时……我突然回想起某件事。之前听雷稍微提起的,某个魔法。
──《世界树的祝福》。
那是在童话中登场,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可疑的《回复魔法》。可使人无条件复活的传说魔法。
为了习得《世界树的祝福》所需的魔力量与方法一切都不明,只有名称与效果四处流传。不过调查了诸多文献后,我发现了唯独一件实例……在古老文献的纪载中,在遥远的往昔,『勇者团队中的某位圣女曾经施展』这条记述。
既然,既然这样──还有可能性。也许还有机会见到雷。
……在那之后,我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时我会奔向雷。用我的《回复魔法》也不可能治好他,我却没交给白魔导士,迳自奔向他。
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想这些也没意义。因为那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度遭遇的「也许」。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想像。如果我当时没有跑向他,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过去我如此自责时,大家都温柔地安慰我。大家说不是我的错,不是因为我。
但是,我亲眼见到了从自身涌现的黑色魔力被吸进龙的体内,在我看来自己正是害死雷的原因。
再加上,在那之后加护的力量似乎也转弱,只能治愈割伤之类的小伤口……同时造成的灾祸也降低到同等的水准。
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结果。
如此一来,我已经不会再杀死别人了。我当然为此欣喜,明明是值得欣喜的好事……我的情绪却沉在谷底,无法为此开心。
「所以……明年再说。也许还是办不到……不过,别担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一定──」
雷曾经说过,『自己去治好你造成的伤害』。
雷之所以死去,是因为我。是我伤害了雷。
那么,就应该由我来──
「────我会让你复活。」
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有勇无谋。也不晓得必须得花上几年或几十年,况且去寻找那种存在与否都不晓得的可疑魔法,根本就是疯了。
不过……明知如此,我只剩这条路了。
为了再度见到雷,我只剩这个希望……所以,不管要花上多少时间,不管要做出何种牺牲,我绝对会找出来。一定会办到。
「所以……再等一下。」
笔直注视着重视的那人长眠的坟墓,我低声呢喃。
当时灰色的我一无所有,是你教我何谓活着的意义。给了我伊芙这个名字,让曾是恶魔的我变回人类。
冷淡又不管别人感受又失礼……总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冷漠态度,但是只要遇上麻烦,你总是会伸出援手,背地里总是关心着我。在那之中确实有其温柔。
「就这样……我会再来。希望明年能一起去。」
只留下这句话,我不回头地迈开步伐。
──因为我愚蠢又幼稚,害死了你。
那么……我会用你教我的方法,让你复活。
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和想传达的话语。
想聊魔导具的话题,也想用心打扮让他夸我可爱。
况且,虽然目前就算想说出口也办不到,如果还能再度重逢──我想传达这份心意。
被他讨厌也无妨,被拒绝也没关系。
只要能讲上一句话,你能够得到幸福的话,我就满足了。
就算雷有他的心上人,被选上的人不是我……虽然我真的不愿意,但也没关系。
……虽然也许没办法马上就放弃。也许会为了让他变心而不顾一切猛攻。
所以……有朝一日再度重逢时,我要对他说出这份心情────
──我心里原本是这么想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趴在青年的遗体上,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以为自己改变了。不再是当年幼稚的自己。
为了找出《世界树的祝福》而进入魔导学园就读,拼了命努力学习,一直维持着全校第一,在十四岁时跳级毕业。
《回复魔法》的熟练度与在学园内的功绩受到肯定,成为研究《水精灵》与《圣女》的德尔其斯家的养女。
为了避免在习得《世界树的祝福》时失败,我为了尽可能增加魔力,在一次次气馁之中不断努力,在精灵神庙与水之精灵缔结契约。
……契约的代价是,原本灰色的头发和眼睛变化为水蓝色,除非感受到强烈的感情,表情也无法再灵活变化。
尽管如此,与目的相较起来,这些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根本无所谓。
我广读德尔其斯家的庞大文献,也进入白魔导士协会调查过……不过到头来,我还是没找到与《世界树的祝福》有关的线索,有关《复活(Resurrection)》的知识也被隐藏而无法取得。
既然如此,我便加入【攻】之勇者蕾蒂的队伍,借此收集待在勇者身边才能取得的情报……不过这一切全都徒劳无功。
焦躁与不安与日俱增。
时间都过了四年,就连任何一点线索都找不到,这般现况让我精神憔悴。
我不曾有任何一天忘记雷。脑子里总是想着雷。
……但是我很害怕。也许根本没有那种魔法。这一切也许都只是白费力气。
所以我避免自己与他人建立更深的关系。
不管谁与我讲话,我都冷淡回应。虽然我觉得不可能发生,但是我怕我拥有了更重要的对象,让我对雷的心情随之风化。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这名青年。
他是个很强的人。非常强,强得几乎不可能……甚至比雷更强。
起初我嫉妒那份强悍。不曾受伤就压倒性胜过敌人的青年让我羡慕……如果雷拥有像他一样近乎不可能的强悍,肯定就不会死了吧。
我讨厌他。因为他比雷更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和雷很相似。
再度遇见他的时候,我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见到了雷。因为青年变成了红发。
我原本不打算与他有瓜葛。也不想与他交谈。
……但是当我见到青年取出的魔导具──《天翔靴(Wind Boots)》,我不由得主动向他搭话。因为那魔导具的形状,与雷持有的如出一辙。
那青年与雷非常相似。无论是个性或举止,一切都十分相似,要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或是投胎转世也不夸张。
不知不觉间……我时常与他交谈。
原本想保持距离,但是与那非常神似的青年交谈时──感觉就好像和重返人世的雷交谈,让我不由得开心起来。
所以我才用给他门票这种理由,不理会他的意愿,拖着他在街上到处逛,让他穿上和雷以前穿的同款铠甲,强迫他陪伴我的自我满足……我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顶。这个人并不是雷。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
学生们行踪成谜时,青年决定独自一人进入异界,那身影与当初对我说谎而独自前去战斗的雷彼此重合。我担心他也许会死而不安,才会坚持跟他一起进入异界。
我和那一天的我,应该已经有所不同了。
《复活(Resurrection)》之外的《回复魔法》已经几乎都学会了。拼了命努力,决心不再让人死去,为了就算让人受伤也能治好,我自认一路上不曾懈怠。
「……是我的错。」
然而,不管施展几次,《回复魔法》不曾在青年身上生效,我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死去。
追根究柢,若青年不为了保护我而扔出那把剑,也不会演变成这样。换言之──就是因为我不听劝告而跟过来,害死了他。
毫无改变。和当初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不再那样脆弱。也为此而努力至今……然而我就和当初一样,依旧无能为力。只能在旁看着青年的性命渐渐流失。
「对不起……对、不起……」
我明明觉得悲伤,却因为精灵契约的关系,眼泪不会溢出。
就只有一滴。唯独一颗泪珠──
──滴落在青年的脸颊上。
「……咦?」
那瞬间,神秘的光芒包覆了青年的全身。
有如七彩的极光,幻想般的柔和光芒。
当我愣愣地凝视着眼前情景时,光芒迳自闪耀,朝着青年那开洞的心脏部位与失去的左臂处开始凝聚。接着──
短短一瞬间,青年的指尖微微颤动。
◇
「呜哦哦哦哦哦哦!?呜咕!?咳、咳咳──!?这什么啊,喉咙好痛……」
意识恢复清醒,我顿时跳起身。
「这是哪里……洞窟?我刚才在干嘛……?」
发现自己置身阴暗洞窟而混乱,我环顾四周……在这之前,不知为何喉咙非常渴,我以《造水(Create Water)》滋润喉咙。水超好喝。
「──!?──咦!?」
我重新扫视四周,与伊芙四目相对,她正笔直凝视着我,睁圆了眼睛,嘴巴不停细微开阖。那张平常总是文风不动的表情,现在有了明显的变化。还真稀奇。
「为……为什么──」
「等、等一下……我也是现在才要回想。」
伊芙以嘶哑的嗓音对我问道,我打断她的话,开始回忆刚才发生什么事,现在究竟是何种状况。
……是说,为什么脑海中一片混乱。记忆也混浊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呃~我记得我和恩莉战斗……好像打赢了……?然后────!?」
我以《高速思考》加速思考回路,一瞬间得到结论。回想起来龙去脉。我──
「──我死了,是吗?」
理解的瞬间,我鞭策身体站起身。真是这样就糟了,要快点……动作要快──
「伊芙,那家伙怎么了?我死了多久?」
「啊……咦……?」
我对着近在身旁的伊芙快口问道。伊芙好像尚未理解现况,发出不成言语的疑问声。
我不理会混乱中的伊芙,迳自急忙追问「我问的是我刚才战斗的对手──恩莉。她现在在哪里?死了吗?」。如果她还活着就糟糕了,如果现在被攻击──这次真的会死。
「在、在那之后就……没看见了……」
「所以说……她死了吗?……哎,算了,话说我刚才死了几分钟?」
「大、大概,三十分钟左右……?」
「是喔……」
我对周遭维持最高度的警觉,同时思考。看来我死掉的时间还不算太长。这段期间也没有遭受攻击,认定恩莉已经消灭应该八九不离十。
「《魔力探知》《千里眼》《热探知》《帝级结界》《高速思考》──」
为保险起见,我对周遭全域施展探知魔法,以及保护自身的结界魔法、所有学会的强化自身魔法,为了应付所有可能性而做好准备。
随后──
「!」
《热探知》找到了我与伊芙、学生与护卫们的尸体之外的反应。
我立刻手中握剑,提高戒心。反应并未带有魔力,十分微弱。圆形而且小到足以放进手掌心……在我死之前没有这物体的反应。
我战战兢兢地靠近有反应的场所。在该处──
「?这是什么……硬币?」
──一枚小小的硬币掉落在地面上。
我考虑到可能是某种陷阱,对那硬币施展数种《识破魔法》……但是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只是单纯的硬币。
因为确定不是陷阱,我便拾起掉在地面上的硬币,拿到手中。
「钱币……?话说还真脏……已经风化到分不清楚是什么钱币──《修复》《洗净》。」
我对捡来的硬币施展复原魔法。
「『一万里圆硬币』?为什么会掉在这种地方……」
除去脏污与锈斑后,硬币变为闪耀的金色……上头刻着一名头发很长的女性──在全世界与大陆上最广为流通的硬币──『里圆硬币』出现了。
我从各种不同角度打量着拿到手中的里圆硬币,确认有无任何蹊跷……但是完全找不出任何异状,就只是平凡无奇的一万里圆硬币。到底是怎么回事,完全搞不懂。
「……哎,算了。」
因为再怎么想也没用,我决定先置之不理。为什么里圆硬币会掉在这里,我一点也搞不懂……但是也找不到恩莉的反应。最后的攻击恐怕是死后自动发动的魔术吧。我猜是这样。
况且……无论如何,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会提高戒心,所以这不重要。现在只要先思考如何尽快离开此处,回到安全的场所。
「──《复活(Resurrection)》。」
我对学生与护卫的尸体施展《复活(Resurrection)》。再加上为了让他们忘记这件事,而且不会立刻苏醒,我施展的是以《催眠》稍微改编过的版本。
我顺便对某个人物的灵魂也施展复活(Resurrection)……那家伙的所作所为不该得到原谅。所以这只是我的自私,单纯只是自我满足。
紧接着,我介入已经失去创造主的《异界》的术式,将控制权改写为我。
……如此一来,我就能从此处施展《空间转移(Teleport)》了。接下来只要让睡眠中的学生们与伊芙的魔力与我同调,再设定好座标……
「很好,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将《空间转移(Teleport)》的转移目标登录为进入异界前的位置,设定好所有人一起转移。
这次要转移的对象很多……似乎必须多花一点时间。五分钟后一并转移……哎,其实也不差吧,就这个人数来说,已经算得上相当快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那、那个……为、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松了口气的时候,伊芙一副撞见幽灵般的表情对我问道。嗯?有什么好吃惊────啊,仔细一想……我应该没告诉过她吧?
「抱歉,忘了告诉你……我『就算死了也能复活』所以用不着担心。尽管放心……我不是幽灵。」
我这么说完,伊芙混乱得头上冒出更多问号。也许稍嫌说明不足吧。
「正确来说是『事先施展了「就算死了也能够复活一次的魔法」,所以不用担心』……所以,万一现在死了就没办法复活。也就是说我得重新施展这道魔法……哎……真够麻烦……」
回想起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情,我不禁叹息。真的有够麻烦,一想到就懒。
「骗、骗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魔法。」
伊芙显得混乱,摇头表示无法理解。
「哎……你当然没听过。因为这是我自己创作的魔法。」
「……咦?」
《次元复活(Dimension Resurrection)》。
这是这个魔法的名称。是我以前自创的魔法。
效果很单纯。
在施展对象的生命活动停止时自动发动,使之复活的魔法。
其实,这魔法是我还小的时候──大概九岁时,将我学会的魔法术式彻头彻尾修改了一番,自己创作出来的魔法。
至于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单纯只是因为我不想死。
为了成为勇者就必须历经无数血战,但万一死掉就前功尽弃了。不管变得多强,只要在疏忽时遭到偷袭被杀,一切就完了。我绝对不想死。
……那时候我很认真寻找许多避免死亡的方法。像是成为吸血鬼的方法,或是不老不死之药、《世界树的祝福》等等。不过几乎都是白费工夫。
因为完全没有能找到的头绪,于是我想到「那就自己创作这类魔法不就好了」,将我当时学会的初级魔法《微再生(Regen)》的自动回复,和操控时间与空间的魔法系统《次元赋予》的术式当作基础,彼此混合来创作。其实用《上位治愈(High Heal)》更好,但是我当时还没学会,只能妥协。
于是我连睡眠都嫌浪费时间,将每天时间耗费在研究上,考虑到魔力量与魔法制约等条件而进行实验……最后勉强完成了。
当时的我十分开心。认为这样一来就不会死了。摆着一脸睡眠不足的表情,欢天喜地。
但这时我发现出乎意料的事态。
不知为何,这魔法虽然分类上算是《次元魔法》,却被视作《回复魔法》。
术式就构造上来说是以《次元赋予》当作基础,使用死后的肉体或是仍残留于现世的灵魂,回溯为死前的健康肉体……照理来说是这样,但不知为何分类上并非《次元魔法》而是《回复魔法》。简直莫名其妙。
此外,明明是初级魔法却灌注了大量魔力,结果使得同性质的魔法《上位治愈(High Heal)》这类的最上位魔法的《回复魔法》都会被弹开。
……简单来说,《次元复活(Dimension Resurrection)》对我的身体生效的期间内,《回复魔法》便对我的身体不起作用了。别开玩笑了。
自此,只要我身上还挂着《次元复活(Dimension Resurrection)》,不管身体如何损伤,都变得无法治愈。
而因《次元复活(Dimension Resurrection)》的副作用,我的自然治愈能力上升,所以大多数的损伤都会自动痊愈……但若是重伤的场合便会无法治愈,留下痕迹。
于是,我的身体总是满布伤疤。还好伤口的位置能被衣服遮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真要治疗的话是能够治好啦。不过什么伤口都要动用魔法的话,会使得身体的自然治愈能力降低,也许会影响到《次元复活(Dimension Resurrection)》的效果,因此只要性命无虞,我都不会使用回复魔法。毕竟我不想出了万一结果死掉。
而最大的问题就是……也许是因为这魔法使用了《次元赋予》,或者是因为魔法的术式还不完全,有时复活后会失去死亡之前的记忆。严重的时候甚至一次失去了大约三天的记忆,就连为什么死掉都搞不懂。
「『这次』还记得啊。太好了……」
哎,这魔法的缺陷也太多了……因为术式太过复杂,光是要施展就得集中好几天慎重行使,这段时间内什么也不能吃,只能绝食……光是想到就觉得快死了。拜托谁来救救我。
而且这魔法的缺陷还不只如此。这个魔法……发动前的延迟时间会因应肉体的损伤程度而延长,如果损伤太过严重──甚至会移动。物理位置上的移动。
我因为这魔法的缺点之多而苦恼时,伊芙纳闷地对我问道。
「我不懂。『这次』是什么意思?说的好像你『死过好几次』──」
「嗯?没有啊,我是真的死过好几次了。最近没有死就是了。我记得上一次死掉是──和『龙』战斗的那次吧……?哎呀,那对手真的超强的啊……」
「……唉?」
我如此回答后,伊芙表情愕然……哎,这也不能怪她。听到有人自称死过好几次,当然会露出这种表情吧。换作是我也会有这种反应。摆明了是怪人。
「那次……是在、哪里……?」
伊芙大概非常吃惊吧,以颤抖又嘶哑的声音对我问道。
你问在哪里喔?……我想想──
「我记得『四年前』正好是我被阿尔迪追得到处逃跑的时候──应该是在『马基可斯迈亚』……吧?应该是。」
我最后的记忆是,打倒了一条龙之后,又追加出现了两条龙……所以说,我应该力有未逮而死了吧。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晓得……大概是骑士团或某人打倒了吧?
如果可以,我也想马上知道当时的状况……但我因为《次元复活(Dimension Resurrection)》而苏醒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光景是绿意盎然的苍郁森林。
我之后才晓得,我似乎是因为《次元复活(Dimension Resurrection)》发动时的损伤状态太过剧烈,被传送到最北端的未开发区域──拉斯史贝德大陆。是为什么啊。
接下来迎接我的就是地狱般的日子。
复活时的移动似乎被视作《空间转移(Teleport)》,复活之后副作用立刻显现,晕车晕船和感冒头痛肚子痛外加睡眠不足和肌肉酸痛全部混合的感觉扑向我。再额外加上只要稍微挪动身体,就有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剧痛涌现。状况糟糕到使用《疲劳恢复(Refresh)》也治不好,在这种状态下好几天几乎无法动弹,在强力的龙与魔物四处晃荡的地方,过着害怕敌人的日子。
在我身体勉强能动之后,身体状况整整一个月没有恢复,只能靠着最低限度的果实和水维系生命。我可不想再度体验那种地狱。
……虽然,当时我尽管处于那种状况,还是意气飞扬地四处挑战强力魔物,从结果来说是一次不错的修行。一见到强力魔物就主动挑战并打倒,还曾经追逐过逃跑超快的狐狸魔族。因为是对方先出手攻击,我就卯起劲来追杀到底。不过最后还是让那魔族逃走了。
就结果来说,我也不晓得马基可斯迈亚在那之后怎么了,在拉斯史贝德大陆的那段日子太过惊滔骇浪,我毫无余裕,让我直到现在完全忘记了。因为比那条龙更强的家伙满地都是啊……
「那、那时候……你是不是……有穿铠甲?」
「铠甲?是有啊……?」
我沉浸在回忆时,伊芙更进一步追问。
我为了逃离当时疯狂跟踪的阿尔迪,用厚重的铠甲和全罩式头盔彻底遮蔽脸部,为了绝对不被发现,还加上了《魔力伪装》。堪称万无一失。
「你那时候……有没有遇过,灰色头发的,女孩子?」
伊芙逼问般全身靠向我,双眼笔直地凝视着我,对我如此问道。
灰头发的女孩子……喔喔,听她这么一说──
「是有那种家伙没错。我把多出来的魔力增强剂给她喝,叫她修行。好怀念啊……不知她现在怎么了。要是已经成功和精灵缔结契约就好了……」
回想起来就是打从那时候。灰色少女那放弃一切的表情让我看不顺眼,我才会开始扫荡奴隶商人。因为我就是觉得不爽嘛。
「而且好像也没名字,我随便帮她取了一个……哎,毕竟只是随便取的,她应该也不愿意,现在应该换其他名字了吧…………奇怪,为什么伊芙知道这些?我应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呃!?」
我看向一语不发,脸朝地面的伊芙,不由得缩起肩膀……因为豆大的泪珠正从伊芙的眼眶一颗颗坠落。
「咦?等等……怎、怎怎怎怎怎怎怎么了?怎么突然──」
我严重口吃。
「…………还活着。雷、雷还──」
伊芙任凭一颗颗坠落的泪珠打湿地面,以带着哽咽的细微声音吐出话语。
这剧变的程度……该不会是受到精神污染魔法了?……不,应该不可能。我刚才非常注意不让伊芙受到攻击。而且也没感觉到这种魔力。那又是为什么──
「啊,马上就要转移了……你最好咬紧牙根喔。我会马上用《疲劳恢复(Refresh)》,所以用不着担心。不过感觉还是会很难受喔。」
一阵手忙脚乱后,我突然发现只剩一分钟就要开始转移了,事先提醒伊芙。这次我身上没有《次元复活(Dimension Resurrection)》,能够仰赖《疲劳恢复(Refresh)》的效果。换言之不用品尝那样的痛苦。真是太好了。我迳自感到安心时──
「那个,雷。」
「……嗯?」
我明明叫她要咬紧牙根,伊芙却对我开口说话……话说,我的名字叫吉雷喔。只是一时说错吗?
「我……有个喜欢的人。」
「………………你在讲什么?」
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刻意挑这时候讲这个?
「那时候我太晚才发现,没机会说出口。但是,我一直想着,下次再见到面的时候──绝对要传达这份心意。」
「……是喔。哎,没什么不好吧?虽然我听不太懂。」
我随口敷衍回应。虽然不晓得她想说什么,但我觉得她要怎样都随便她。反正与我无关。
「所以────现在,我要说出口。」
「?那是什么意──!?」
伊芙的身子顿时倾斜──不知为何,她彷佛要让全身靠过来般,整个人倒向我。
同时转移魔法发动了,视野一阵扭曲之后,四周风景切换为进入异界前的景象。阿尔迪仍然闹别扭般在地面上画图,他注意到我们,倏地抬起脸。
「吉雷!状况怎么──?」
「我喜欢你。拯救了我,老是板着脸,嘴巴又坏,但是又温柔的你……我喜欢这样的你。喜欢。最喜欢了──」
阿尔迪愣愣地半张着嘴,伊芙的身子还是依偎着我,泛着水光的眼眸笔直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吐露心声。
接着──
「希望你和我交往……终于,说出口了。」
她清楚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瞬间,四周的空气倏地冻结,寂静环绕我们。
数十秒后。
「………………呃,这是什么状况……?」
阿尔迪面露纳闷的表情,如此说道。一副莫名其妙又无法理解的神情。
……呃,你问我,我要问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