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基用卢恩魔法把「利吉尔」变回一般单手剑的尺寸,再把剑收起来。之后,我们来到「林格威」东边再过去一点的地方。
刚才我们所在的「林格威」,位于黑暗精灵之国「史瓦特阿尔海姆」,邻国则是矮人国「尼札威利尔」。洛基把我们带到一处位于两国交界上的荒凉河滩。
「洛基,这里就是你的目的地吗?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布伦希尔德大人把我从格拉涅大哥背上放下来,我沿著潮湿的河边一边踱步,一边东张西望。洛基不知为何不发一语盯著我看,并指向河的上流说:
「有看到那边的小瀑布吗?在瀑布后面有个洞穴,我们到了那里再说。史雷普尼尔跟格拉涅就在这里等吧,偶尔享受一下亲子时光也不错。」
我和布伦希尔德大人照洛基所言,走在他背后。到了水花四溅的瀑布后方,果然如洛基所言有个小洞穴。
在玩心重的孩子眼中,这里应该很适合拿来当秘密基地吧……不过我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唯一看到的就只有──
「这里是……打铁工坊吗……?」
往洞窟深处是条死路,那里放著可以伸缩的风箱,大大小小的各式铁锤,以及经年使用伤痕累累的铁砧。布伦希尔德大人说得对,这里的确像是某人的打铁工坊。
不知道这里荒废多久了……感觉像过了几百年,也像是最近的事。这种令人发毛的生活痕迹……如果打个比方,就像住了活死人一样──这么想就能理解了。
「……这里是……某个矮人的藏身处。那里有很多颗粒状的废铁吧?以前那里放的可是堆积如山的黄金喔。」
我听了洛基的说明,就仔细观察那些堆在深处的废铁。
「这些……不就是戒指吗?而且尺寸好像都一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相同的戒指堆在一起啊?」
「那些应该是隐居在这里的矮人做的。他想做出一个跟那些戒指看似相同,实则迥异的『完美』戒指。」
也就是说……这些戒指都不完美,都是经历无数试误后累积起来的失败品……
那矮人不惜失败那么多次也想打造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戒指呢?在我看来,这些遭到舍弃的戒指明明都做得很好啊。
当然用严格的眼光来看,感觉的确有点黯淡,不过这金色的光泽还是很美──
「?奇怪……金色的……戒指?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看过这戒指,还不是很久以前,而是最近的事……
「吶,赛伊,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咦?你说想起来……是指这戒指的事吗?」
「也算是吧,不过不只戒指,还包括这个瀑布洞窟及打铁工坊的事。」
洛基张开双臂,暗指是「整个地方」。也就是说……这地方跟我有某种关连吗?
我于是照洛基所言,重新环顾四周。
昏暗的洞窟、污黑的打铁工坊、堆积如山的戒指……不管哪一个……应该都是第一次看到才对,找不到任何能勾起回忆的线索──
「唔!好痛……!」
头内侧突然传来有如冰锥穿刺的剧痛。我刚循著无形的线索,试图唤回记忆,疼痛就立刻袭来。
为什么……?我明明对这地方完全陌生,明明没看过像这样的打铁工坊……
可是为什么……我对这里会感到如此「怀念」呢?
「洛基殿下,我完全不懂您的意思……赛伊先生不是在『阿斯加德』的圣地──依达菲尔德之森捡到的山猪吗?难道他跟这洞窟有某种关联吗?」
「是啊,你觉得我还有别的意思吗?」
布伦希尔德大人心生怀疑,洛基却以敷衍的态度回应,并用彷佛看透我一切的语气说:
「你应该知道吧,有个矮人曾隐居在这里──他名叫『安德瓦利』。吶,赛伊,你有听过这名字吧?对这里应该有印象吧?」
有印象……?我根本听不懂洛基在说什么。
我不可能看过这么偏僻的洞窟,也不可能认识叫安德瓦利的矮人,为什么洛基还要明知故问呢……
「你还是一脸呆样呢,赛伊。好吧,既然你不记得,就乖乖听我说吧。跟你们分开后,我在『赫尔海姆』得知了一些事……」
于是洛基静静地开始叙述……
那些跟我──赛弗利姆尼尔有关的一切真相……
○ ○ ○ ○ ○
「真是的……应该是这里没错吧。听说这就是雷金隐居的洞穴。」
我费了一番工夫,不知花了几天才终于找到这里。
算了,不管怎样,总算能问个清楚了。虽然在「赫尔海姆」绕这么多天实在累人,至少成功的喜悦还是胜过疲劳几分。
「喂,雷金!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出来!」
我用力拍打洞穴入口,往洞里大喊,不过当然是没人回应。原来如此,这意思是要我直接进去吗?那就不客气喽。
我猛力地直捣黄龙。
「打扰了,雷金!」
「什么!怎、怎么可能!为了防止偷袭,我还把门做得特别坚固,没想到却被你打破了!你、你到底何方神圣?是赫尔的使者?还是齐格菲雇用的杀手……」
「喂,你是雷金没错吗?」
「是、是又怎样?要杀我吗?就因为我一直逃避死者的洗礼吗?」
「放心吧,小老头。我不是你的敌人,也不是什么人的手下。」
「真……真的吗……?」
在这经过改造,适合人居的洞穴小屋里,有个中年矮人蹲在角落不停发抖,模样如病人般憔悴消瘦。我证明身上没武器后,雷金终于明白我不是敌人。
虽然刚才顺势就踢破了入口大门,但那件事就别再追究了。
「其实我有件事要特别拜托你,就是能贯穿龙心脏的魔剑『利吉尔』……你可以帮我再打一把吗?」
「哦,『利吉尔』吗……真令人怀念的名字啊。事到如今你要这把剑做什么?」
「不干你的事。总之你能做吗?」
「哼,态度这么差,我才不帮你这种客人打剑呢。」
「啊?谁说我是客人了?我是不介意把这个藏身处告诉赫尔和齐格菲啦。」
「唔!你、你不是客人?那你又是谁?」
「我是洛基,狡猾神洛基。我的长相和名字,应该让你们很难忘才是吧,弗雷兹马尔家的老三?」
我一报上名字,雷金就立刻瞪大双眼,浑身僵直。没错没错,就是这种反应。
当然,我也忘不了你就是以前向我们神族勒索赔偿的人之一。
……不,其实我到前阵子才想起来。
「我、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当时阿萨族的神!……虽然不想跟你这种人扯上关系……不过要是跟你为敌会更可怕。」
「哦,那事情就好谈了嘛。」
「不,没什么好谈的。我已经无法再打出『利吉尔』了。」
「……你说什么?」
这什么意思?看他那样低著头,是要我怎么谈下去?我抓住雷金的头,强迫他抬起脸,并追问理由。雷金畏畏缩缩地简短答道:
「在这世上已经找不到必要的材料了。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是魔剑嘛。」
「……」
原来如此,这也不是不能理解。魔剑等级的武器是不可能轻易拿到手的。
啧……看来我的时间都白费了。现在只希望人在神界的赛伊他们能找到「利吉尔」……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空手而返。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雷金,当然还有很多事想问他。
毕竟雷金这家伙跟很多人都有关系,是个关键人物。恐吓神的弗雷兹马尔是他父亲,法夫纳是他哥哥。法夫纳既是矮人,也是传说中的魔龙。他还有一个哥哥是水獭欧特尔……不,应该是欧特尔变成水獭才对。另外他还是屠龙勇士的养父,山雀企图暗杀他,然后我又是你而且他还是我……哇啊啊啊!可恶,脑袋都打结了啦!
「喂,雷金!你来帮我整理一下情报!」
「怎、怎么这么突然?你是指什么情报?」
「呃,就是……对,就是你周围的人际关系。乾脆趁这机会,把事情从头厘清,不然我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我用强硬的语气说完,雷金自知逃不过,就无奈地耸耸肩。
「从我们弗雷兹马尔家跟你们认识的经过说起吗?」
「好啊,我还满希望从那里开始呢,毕竟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我们都一把年纪了呢……」
雷金不知是出于同意还是同情,充满感慨地叹一口气。别这么说好吗?害我也觉得自己一下子变老了。
雷金接著默默坐上椅子,看似决心奉陪到底。
「很好,那就马上开始吧。我们头一次遇到你们一家人──应该是我们在『尼札威利尔』旅行的时候吧。」
「……是啊。我们一家在那之前只是铁匠,结果一转眼就被命运的洪流吞噬了。」
什么嘛,讲得这么夸张,是想挖苦我吗?
不过算了。当时阿萨族主神奥丁、华纳族主神海尼尔加上我三个神,以「视察世界」为名,走遍世界各个角落。在旅行途中,我们顺道经过矮人国「尼札威利尔」。这可不是观光旅行喔。我们是要了解各地情势,顺便买些名产。
那天我们找不到地方住宿,烦恼之余偶然敲响了矮人弗雷兹马尔住家的门。
那户人家包括一家之主弗雷兹马尔,以及他的三个儿子──长子法夫纳、次子欧特尔、三子雷金。他们都是技术一流的铁匠,彻夜帮长途跋涉的我们修理装备。
「我当时其实捏了把冷汗,毕竟阿萨与华纳两大神族之长同时来家里作客嘛。不过……我父亲的心态从一开始就跟我完全相反。他认为要是先讨你们欢心,等时机成熟后──就能卖你们人情了。」
哦,原来如此,难怪他当晚招待得那么殷勤,而我们也完全中了他的招……
「不料到了第二天,事情就发生了。我二哥欧特尔……遭到你们杀害。」
雷金话中带刺,像在指责我,我则难得一脸狼狈。虽然事实就是如此,无法抹灭……我还是不想扛起这桩罪。
「……喂喂,就事实来说是没错,不过我们当时也有解释吧。因为看你们同村的人受不了爱恶作剧的水獭,才去帮忙解决。谁知道水獭就是用卢恩魔法变身的欧特尔啊。」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没记恨那件事。但我父亲可不这么想。爱惹麻烦的次子一死,他不但不用讨好神,还能趁虚而入,以此要胁。亲生儿子都死了,他居然还感到雀跃,我看到父亲这样,不禁打心底害怕起来。」
唔……他的心情我了解,弗雷兹马尔真的很可怕,既不伤心也不生气,还笑笑地向我们索讨赔偿金。
身上的钱不够赔偿,让我们伤透脑筋。就在这时,我们想起在村子附近,刚好住了一个超级有钱的矮人。
我受了奥丁的命令,去向那矮人借黄金。当然我们之后会再归还……糟糕,我忘了到底有没有还耶,算了,等一下再去还吧。反正矮人一族很长寿,没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应该都能活到现在。
「然后,我们支付了赔偿金抵罪,就继续旅行。可是根据威兹卡爷爷──也就是『黑之剑圣』的说法,那些黄金后来被法夫纳拿走了吧?我们才离开不久,你们就马上为财宝互相残杀……对吧?」
「嗯……你猜得没错。我跟大哥共谋暗杀父亲,结果却只有他拿到黄金。」
雷金低下头,脸上浮现自嘲的乾笑。果然没错……虽然不知道详细经过,至少猜中了。
「对了,洛基,你刚才有提到『黑之剑圣』吧?威伦多的儿子有提过我吗?」
「咦?喔,之前有稍微提起过……等一下,儿子?难道你也认识威伦多吗?」
「哼,他以前是我的徒弟啊。」
「什么?……啊,对喔!记得老爷爷说过,他父亲(威伦多)有段时间曾拜你为师。」
「正是。我以前当过威伦多的师父。他因为被我的养子齐格菲欺负,拜师没几年就离开了……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孩,后来居然打造出能阻止『诸神黄昏』的剑,可惜我们关系太远,无法让我为此自豪。」
让他离开真可惜……雷金望向远方,不住叹道。
……这样啊,看来这家伙真不简单。替军神弗雷打造「胜利之剑」的人,竟然是他以前的弟子……
不过这样下去会拖得太长,威伦多的事还是下次再谈吧。
「不好意思有点离题了。我将你们一家人跟我们的关系总结如下──弗雷兹马尔利用次子殴特尔的死恐吓我们,害我们只好去跟那个矮人暴发户借黄金。在那之后,他的长子法夫纳和三子雷金杀了父亲,抢走赔偿的财宝。」
「……后来法夫纳变成魔龙,带著财宝逃走。我培养齐格菲成为屠龙战士,结果却反过来被他杀了,于是流落至此……大概就是这样。」
嗯嗯……很好,把事情厘清后就很清楚,雷金这家伙的确是屠龙传说的起点。
其中我最想知道的,是屠龙传说的背后秘辛。法夫纳不过一介矮人,为何能跟赛伊一样变成龙──这就是我想问的部分。
说不定这答案……能成为解开赛伊真面目的线索。
「吶,雷金,你能针对刚才整理过的情报,再说得更详细一点吗?我想问的是我们离开后的部分。当时你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屠龙传说又是怎么产生的?」
「……如果我说了,你就会乖乖回去吗?」
「嗯,我以我的名字发誓。」
我回答后,雷金虽然一时露出狐疑的表情,最后还是放弃挣扎,呼出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你也知道吧,我父亲弗雷兹马尔狡猾无比,甚至远胜过你这个狡猾神。记得那天……当我父亲拿到『那个』后,一切就开始变调了。」
「『那个』……是什么?」
「啊,不对,正确来说,异常的不只我父亲,是连我在内的全家人都疯了。从你们为了杀我二哥欧特尔一事……将那个戒指赔偿给我们后,事情就发生了。」
戒指……?那是什么?我们给他们的赔偿,是向附近的矮人暴发户借来的金银财宝,其中就算混入一枚戒指也不奇怪……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听好了,当我父亲一拿到那枚戒指,就立刻对黄金著了魔,主张黄金都是他的。这让我大哥法夫纳产生强烈反感……原本勤劳认真的他……竟然找我商量暗杀父亲的计画,真把我吓了一跳。」
雷金凝视颤抖的双手,继续说道。最令他惊讶的是,自己还毫不犹豫地点头赞成这个可怕的阴谋。
那感觉就彷佛……有人硬把杀意植入他脑内一般──
「我们照计画杀了父亲后,原本约说要平分黄金,没想到……法夫纳戴上父亲手上的戒指后,也瞬间变了样。他跟戴上戒指,变得贪婪的父亲一样,突然宣布要独占所有黄金。」
「咦?这怎么能怪戒指?这应该是他隐藏的本性跑出来了吧?」
「你没亲眼目睹就别乱猜,关键的确是戒指没错。证据就是……当我想趁他昏迷拿走戒指时,才一碰到戒指,我的人格也立刻改变了。」
这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这枚戒指有股力量,能把每个碰触它的人都变得贪婪吗?
「我顿时杀意泉涌,当场想砍杀法夫纳。他明明是我的亲生哥哥,我却没有一丝犹豫。不料就在那时……法夫纳竟然高举戒指,变成长满恐怖的紫色鳞片,身形非常巨大的龙。」
「!高举戒指……变成龙……?」
那、那是什么?是曼纳兹吗?与其说是曼纳兹……更像是「戒指本身就藏著变龙的力量」吧……!
「在那之后,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拿回法夫纳带走的戒指。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杀掉,夺回戒指。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却意外简单就找到了。」
雷金说到这里忽然拍了下手,说了句「对了」,接著起身走向书柜,拿来一本古书。
「这是什么书?『瓦尔森家族史』……?」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身为奥丁义弟的你一定会知道呢。『瓦尔森』是从前以勇猛驰名的人界之王。他相当于奥丁的曾孙,身上流著神的血脉。」
「什么!」
真、真的吗……我都不知道呢。大哥私底下到底都在做什么啊,真让人搞不懂。
「大树巴伦斯托克的圣剑传说,在人类世界很有名。唯一能把插在大树上的神剑拔出来的人类……正是瓦尔森之子齐格姆德。而齐格姆德的儿子,就是屠龙勇士齐格菲。」
原来如此……为何区区人类却能屠龙的原因,我终于明白了。简单来说,齐格菲就是主神奥丁的子孙吧。
「我们回到正题。我偶然之间得到英雄齐格姆德的遗腹子。那是齐格姆德的妻子连同巴伦斯托克圣剑,亲手托付给我的。当时就连我也不禁感谢神明,心想要是好好养育这个怪物……应该能造就出连龙都能杀的战士吧。」
哦,这是从雷金的角度来看他跟大英雄齐格菲的相遇吧。虽然命运不是神所安排的,不过还是有喜欢恶作剧的神呢。
「齐格菲如我所预想地成长茁壮,事情都照著计画进行。我本来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件事都会一帆风顺──结果……我的计算却出现严重的失误。」
「计算失误?喔,你是指你想暗算齐格菲,结果反而被他杀了吗?」
「没错。在那之前,我不知道那戒指里……藏著能跟其他种族彼此交心,十分惊人的『调和』之力。」
……咦?等、等一下,他说戒指有调和之力?
「喂,你是指齐格菲能听懂鸟兽叫声那件事吧?可是齐格菲说他会变成那样,是因为舔了从龙的心脏滴下的油……」
「啥?为什么要刻意做那么迂回的解释啊?龙的体液又没有那种力量。那家伙能听懂鸟兽的叫声,是因为他打倒龙拿到财宝后,把其中一样财宝──也就是那个戒指戴在手上。」
「!」
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枚魔法戒指不但能让持有者变成龙……还隐藏著惊人的调和之力。
这些能力简直就跟……我认识的某个人如出一辙啊。
「喂,雷金,那戒指……是谁做的?」
「你问我?洛基,你竟然问我?你哪个不问……偏偏问我这个!把那个戒指抢来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啊!是你从隐居瀑布洞窟的暴发户──『安德瓦利』手上抢来的啊!」
这时──雷金对我表露庞大的敌意。
我想起来了,从前我也受过来自跟他同一种族的憎恨。
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吗?
原来引发这诅咒的始作俑者……就是我啊……──
○ ○ ○ ○ ○
洛基冗长的独白,终于在此告一段落。
沉默随著结束同时降临。我、洛基……还有布伦希尔德大人,每个人都默默望向地面,注视地上的戒指。
「呃……那个……请问那又怎样?洛基大人,您到底想表达什么?您突然说这些,我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布伦希尔德大人脸上挂著乾笑,代替不出声的我问道。接著洛基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地开始补充:
「以前在这个瀑布洞窟里,住著一位矮人暴发户,名叫安德瓦利。那家伙为什么会发财……是因为他有一枚自己打造的魔法戒指。」
「能让人发财的戒指……?那戒指到底有什么魔法?」
「是一天一次──让当日消耗的财产『在日落瞬间恢复』的魔法。」
「…………咦?」
洛基说出来的话,耳熟到令我吃惊。布伦希尔德大人也察觉其中含意,不禁闭口不语。
「我依大哥的命令抢走安德瓦利的戒指,拿来补足给弗雷兹马尔的赔偿金。不料就在那时……盛怒的他对戒指下了诅咒,就是──『诛杀持有者』。」
「诛杀持有者……?」
这名称太过耸动,我不禁鹦鹉学语似地又复诵一次。洛基用力点点头,一五一十地揭露诅咒内容。
「这枚戒指只要使用得当,就会带来万贯家财,为了不让其他人藉这股力量获得利益,诅咒会给持有者带来永远的不幸。当时我以为那只是气话……没想到他是玩真的。」
洛基说完就从地上捡起一枚戒指,以指尖把玩,并透过戒指环往前窥看,继续说道:
「不幸的形式各有不同。有时迷惑矮人家族,煽动彼此杀意,让家人互相残杀……有时让大英雄涉入王室的阴谋,步向死亡的命运……有时把原本繁荣的王国瞬间毁灭……戒指就这样不断易主,不见天日,四处散播不幸,留下死亡足迹。」
「散播不幸……死亡……」
我听著洛基的话,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
──「我已经看够世上的不幸了」──以前我还觉得奇怪,为何脑中会有这种想法。
这就是……这疑问的答案吗?
「好啦,差不多也该对一下答案了。赛伊,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我还没……准备好。」
我知道这样很逊,却还是老实回答。
「洛、洛基殿下,有必要勉强赛伊先生……去面对他的真面目吗?」
布伦希尔德大人见我下不了决心,就于心不忍地帮我说话。她果然很温柔……我到现在已经不知道重新爱上她几次过了。
不过……洛基还是无情地驳斥她的说情。
「接下来的内容,对赛伊而言的确很痛苦,但遗憾的是……这已经不光是他个人的问题了。喂,赛伊,如果你真的重视布伦希尔德,就拿出男子气概来吧。」
「!」
这……洛基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可以再犹豫呢?即使这股不安如此庞大,难以估量,我还是先搁在一旁,回答洛基说:
「我明白了……我听就是了。」
「嘿,答得好。」
我不逃了。不管等在前方的事实有多残酷……也无所谓。
「首先,关于你变龙的能力,你知道为什么你一开始就能变成龙吗?」
「那是因为……我失去记忆前有遇过龙吗……」
「不,可惜你猜错了。你能变成龙,是因为『那枚戒指』做出来时,原本就有这种力量。法夫纳原本只是平凡矮人,却突然能变成龙,就是这个缘故。」
洛基提到「那枚戒指」。没错──这些事实都是以戒指为前提才能成立。
这不是要讨论我的真面目,而是确认已知的答案,所以才说是「对答案」。
「好,下一个。你莫名擅长曼纳兹,甚至能打破曼纳兹的规则,变成身为神族的芬里尔,或别名『金鸡』的古林肯比──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只是我恰巧就擅长曼纳兹吧?」
「恰巧?不对,是因为『那枚戒指』里潜藏的力量,能增强曼纳兹所掌管的『调和』之力。齐格菲会突然听懂鸟兽的叫声,跟舔了龙心的油没有关系,而是透过手上的戒指,跟其他种族进行深度调和。」
换句话说……这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来,我们继续吧。为什么每到日落,你就会以新身体复活呢?」
「……那是因为我有『古尔维格』之力吧?」
「答对了。那你为什么有这种力量?」
「原因啊……我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那枚戒指』每到日落,就能恢复当天消耗的财产。你成为山猪,有了自我意识后,就下意识把自己视为财产。又因为死亡相当于消耗财产,所以你就让自己复活了。」
「那么……大家吃我的肉也能复活,就是受这力量影响喽……?」
「很好,完全正确。接下来也要保持这样喔。」
洛基一脸满意地回答,言外之意似乎要我别再佯装不知,就算痛苦也得全盘接受。
不过……老实说我很害怕。
以前我对自己的真面目,算是满有兴趣的。我很想知道被现在的父母捡到前,自己是什么来历。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认真追究了。为什么心态会改变,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
「你好像不记得了,但其实英灵战士叛乱当时,杀死主谋贝尔杰的就是你。至于是怎么杀的,你大概也忘记了吧?」
面对洛基的质问,我也只能点头。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贝尔杰会死,是因为公开表示他拥有你。当时诅咒立刻发动,情况真的惨不忍睹。那大概是因为你有了自我意识,才会蓄意发动诅咒,让他受到世上一切不幸的攻击吧。」
「……是……这样啊。似乎对贝尔杰先生有些抱歉呢……」
……不知为何,我依稀感觉到那些事真的很残酷。即使现在是谈论我的真面目,我仍旧难以置信。
如果这是真相,我宁愿别知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洛基保持沉默。
这么想的我……果然太天真了吗?
「最后──是你能迅速得到众人好感与信赖的原因。那不只是出于你个人的特质,而是……从一开始就这么设定好了。」
「怎么这样!洛基殿下,唯独这点是您误会了!我会觉得赛伊先生……很、很出色,是因为知道他很努力!这跟什么真面目还是诅咒一点关系也没有!其他人一定也是这么想!」
布伦希尔德大人再也无法沉默下去,忍不住出言反驳洛基。不过洛基依然一副「我当然知道」的态度,继续说下去:
「这家伙的肉没来由地好吃,味道很香又很可爱……还拥有许多令人称羡渴求的强大能力,简直是天之骄子。但事实上,这只是诅咒要激起人的占有欲,再趁机杀人的…………一种方法而已。」
一听到洛基这句话,布伦希尔德大人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布伦希尔德大人感同身受,为我悲伤的那份温柔,如今却教我难受。她越为我流下眼泪,我的情绪就越激昂。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到底是……………什么?」
我眼窝发热,喉咙刺麻,胸痛欲裂。
我强忍想大喊的冲动,语带颤抖地追问。
「……煤灰色的山猪──赛弗利姆尼尔,你的真面目是……以前住在这里的矮人工匠安德瓦利所做的魔法戒指。不对……现在已经是沾满鲜血,不得碰触的诅咒戒指──」
洛基的答案应该不会有误。
在这之前显露的种种迹象,足以让洛基如此断定。
「──『安多瓦拉那德』。」
一直隐藏在我身上的谜团,就此有了解答。
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谜题就这样解开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知道答案──我一直都这么想。有段时间我为此翻遍古代文献,甚至幻想过……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谁。
──只是没想到……
「…………我是…………戒指?会杀死主人的诅咒戒指…………?」
答案一旦揭晓,竟是如此残酷的真相,如此无情的现实。
不……就算是戒指也无妨。现在的我不知为何是只山猪,还比任何人都擅长曼纳兹。所谓的本性,我打一开始就没有。
可是……如果遭到诅咒,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旦承认自己是安多瓦拉那德,就得面对我在那时期不断散播的不幸之死。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面对不顺心的事情时,我总是这么容易看开呢……」
嗯,没错,我心里一定多少也察觉到,自己的真面目就是安多瓦拉那德。
在无比漫长的时光中,我咒杀了无数陌生人。我是诅咒的戒指,让世间的丑恶显现、增强,带来死亡、破灭与绝望。走过沾满鲜血的旅程后──我学会对一切逆来顺受。
「赛伊先生……我不知道现在该对你说什么才好,不过还是请你务必……保持镇定。」
布伦希尔德大人在我的背后出言安慰。
「就算赛伊先生当戒指时犯过什么罪,那些也都是前世的事了。你现在没必要担起这个责任。」
「是……这样吗……」
如果能这么切割,我也想照办。可是……真的能一笔勾销吗?在安多瓦拉那德时代犯下的罪,可以通通拋诸脑后吗?
「布伦希尔德说得没错,赛伊。我解开你身上的谜,不是要你为过去懊悔,而是要你跟过去达成和解。我之前也说过吧,你应该掌握自己的力量,这样即使遇到紧要关头,你也不会误用这份力量。」
这样啊……洛基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解开我的身世之谜。
虽然这力量罪孽深重,要如何使用还是操之在我。尤其这力量在某些场合中,可能为周遭带来影响,我绝不能对它一无所知。
「可是……我行吗?我真的能控制诅咒的力量吗?」
如果做到这一点……我应该就能保持原样了。
「不管行不行,都得做了才知道。」
「赛伊先生,你绝对行的!再说,你之前也没出过任何问题啊。」
没错……他们说的对,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我都能办到。我要跟大家永远在一起──
「……你办不到的。」
……咦?这声音……是什么……
「你办不到的。因为你到现在……还是受到诅咒啊。」
就在我决定接受自己,积极面对未来的瞬间──那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从世上的黑暗中渗出的怨叹,从地狱底部涌出的怨念。
否定一切生命的黑色渣滓……以诅咒的话语否定我的决心。
「!……是谁!」
在突然变暗的洞窟里,回荡著洛基的高喊。静静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堆积在洞穴深处的戒指残骸。
难道……是这些戒指在说话吗……?
「!快退下!」
就在洛基察觉不妙,大叫一声的同时,从成堆戒指中冒出一阵黑雾。这股黑暗有如泉涌,将戒指完全吞没,化成不祥的瘴气的聚合体。
「这是……当时的瘴气吗!」
「什、什么?赛伊,『当时』是什么意思……!」
「洛基,你还在『赫尔海姆』时,我跟女武神大人们一起去了『米德加德』。这股瘴气跟当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对了,是那个戒指!」
我想起来了!难怪我觉得堆在这洞窟里的戒指……好像在哪里看过,应该就是那时候没错!不管是「格尼塔海兹」,还有鸠奇王室遗迹……只要有冒出瘴气的地点,就一定有戒指掉在地上。
我终于明白了,那些瘴气的真面目,就是这里的戒指!
「等、等一下,如果当时出现的瘴气是戒指……那这些戒指又是怎么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呢?」
听到布伦希尔德大人这么问,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答案只有两个。一个是「有人从这里拿走戒指」,另一个则是……
「很高兴你还记得,赛伊,不枉费我主动去跟你打招呼。」
瘴气如火焰般摇晃的轮廓,渐渐固定下来。同一时间,原本像许多人声交错在一起的恐怖声响,也缓缓凝聚成某个少年的声音。
瘴气浓缩到最后,形成一个人影……那模样令人吃惊。
「怎么可能……竟然有另一个……赛伊先生!」
布伦希尔德大人一阵错愕,掩嘴尖叫。
我的心情也一样,毕竟站在面前的……毫无疑问就是我。那是我用曼纳兹变身成人类时的模样。
「你……你到底是谁……?」
看到另一个我突然现身,我劈头就这么问。另一个我听了,眼珠骨碌一转,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就是你啊,赛弗利姆尼尔。」
「你、你在胡说什么……」
虽然我立刻否认,却无法把话接下去。
瀑布洞窟里的戒指变成他,而我是戒指的原型。如果那戒指是仿照我做的,那他跟我是一样的吗……?
「别听信他,赛伊,那家伙跟你完全不同。我应该说过吧,就是因为有决定性的不同,才会沦为失败品啊。」
洛基边说,边从怀中掏出槲寄生的枝条,摆出战斗架式。
「我也有同感。光看他散发如此可怕的瘴气,就知道他跟赛伊先生绝对不一样!」
我身旁的布伦希尔德大人握住爱剑剑柄,挺身挡在我前面,进入备战状态。
「……我的确是失败品,不敢说跟赛弗利姆尼尔完全一样。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是你。安德瓦利都叫我『法尔修(赝品)』,所以反过来说……我就是名为『法尔修』的你,对吧?」
他自称「法尔修」──是赛弗利姆尼尔的赝品。
戒指被主神奥丁夺走后,安德瓦利试著再做出相同的戒指。法尔修在这个过程中诞生,是失败品的……亡灵。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跟『赫尔海姆』的『那个』不一样啊……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喂,叫什么法尔修的家伙,你为什么挑这时候出现?是因为我揭露赛伊的真面目吗?如果是,我会很内疚。」
「……不好意思,洛基,我只是赝品,没有自我意志。我只是有事要找那边的──完成品而已。」
法尔修说完便缓缓前进,即使那两人为了保护我进入备战状态,他也不当一回事,只是毫不迟疑,毫无防备地……大步朝我走来。
在他的右手上,还拿著充满杀意的黑块。
「呿……竟敢小看我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洛基见法尔修杀气腾腾地逼近,就把手上的槲寄生枝条扔向他。枝条一离手,便立刻化为多刺的魔剑,将法尔修的右手肘以下整个削掉。
「哎呀……坏掉了。好过分喔,洛基。」
法尔修停下脚步,一脸无趣地发出叹息。反应只有这样……?手臂不是被砍断了吗?
他既不喊痛,也不害怕。虽然在我看来,他是个冷静的疯子,但是……对他而言,这或许才是正常的反应,因为他只甩了下右手臂,被砍掉的部份就瞬间再生了。
「好啦,这样就修好了。虽然我本身就是坏掉的。」
法尔修说完又迈开步伐。当他缠绕瘴气的右手眼看快碰到我时,布伦希尔德大人继洛基之后挡在他面前。
「请……请别再接近赛伊先生了!你要是再继续靠近……就算你长得那样,我也绝对不会轻饶!」
她的举止乍看之下一如往常,是如此刚毅凛然。然而……从那颤抖的剑尖,还是明显看得出她内心的困惑。
法尔修似乎察觉到她的弱点,嘴角勾起邪恶的狞笑。
「……哦,我倒想见识一下呢,尽管动手吧。」
法尔修主动用左胸去抵住指向他的剑尖。布伦希尔德大人见状,肩膀顿时抖了一下。!不行──不能让她杀法尔修!我一直在她身旁看著她,深知她内心有多么温柔。
而且,我不光是从旁观察,也亲耳听她说过。
以前布伦希尔德大人跟齐格菲的母亲感情很好,为了实现她的心愿,曾不惜违背奥丁陛下的命令。
就算她现在能忠实执行女武神的任务,还是不改其温柔本性,加上现在跟她对峙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这跟对付陌生人完全不同,因为她说过……我是她的「朋友」!
布伦希尔德大人理智上明白法尔修跟我不一样,感情上却另当别论。如果她杀了跟我外表相同的法尔修,一定会留下严重的心理创伤!
「瞧……就是这里,动手吧,布伦希尔德大人。」
「不……不要……等一下……」
这时──只听到噗滋一声,法尔修主动让剑刺入自己的左胸。鲜血从伤口大量涌出,溅了布伦希尔德大人一身。
「不────!不会吧……我……我竟然对……赛伊先生……!」
「冷静下来,布伦希尔德大人!那不是我,是法尔修!你看,我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布伦希尔德大人放下手中的剑,颓然跪在地上。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我连忙变成人形,搂住她的肩膀。
「呜,赛伊先生……对不起,我对你……我……我……」
她脸色苍白,两眼无神,泪流不止。她回握我的手,掌心冷得吓人,微微颤抖,让人心疼不已。
相较之下,法尔修明明心脏被贯穿,却若无其事地拔出胸口的剑,丢回布伦希尔德大人面前,彷佛是看不起受罪恶感呵责的她。
「这家伙真恶心……就连赝品也具备复活能力吗?」
「这你就错了,洛基,我没有那种能力。我变成这副模样前的样子,你应该有看到吧。我是几千个戒指的集合体,只要待在这里,我的生命和怨念就永无止尽,所以我才选在这时候出现。」
法尔修一边回答,一边走过咬牙切齿的洛基身边,停在我身旁。
「嘿,赛伊,我们就别管那些外人,单独来聊聊吧。没什么,甚至用不著沟通啦。我只是想跟你──」
剎那间,法尔修混浊的眼眸像火焰般变红。
那双只有虹膜发亮的眼睛化成诅咒之环自黑暗中浮现,发出疯狂的气息,震慑我的心。
「──互相残杀罢了。」
等我回神时──世界已染成暗红色。
在受瘴气侵蚀的世界里,只有我和法尔修。这里明明无路可逃……我却不觉得可怕,真是不可思议。
只要在这里,就不会波及布伦希尔德大人和洛基──或许是因为这么想,所以我才不会害怕。
「法尔修,你恨我吗?是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没有啊,放心吧,你什么都没做。不过你光是存在……就让我恨死你了。」
「这算什么回答!我们根本没理由互相残杀吧!」
「现在就有了。如果你不想被杀,就得动手……这理由很简单吧!」
法尔修缠绕瘴气的锐利手刀,逼近我的咽喉。这一击充分表现他的杀意,硬是唤醒我的求生本能,让我反而及时逃过一劫。
「哦,不愧是原作,被逼急时至少懂得闪躲吗?」
「等、等一下!想互相残杀的只有你吧!我想要的是跟你好好谈谈!既然你是以我为范本做出来的,就代表你比我晚诞生,也就是我的弟弟!我可不想跟自己的弟弟打啊!」
我不断闪避连续攻来的手刀,拚命想说服法尔修,可是他不但不停止攻击,而且我越说他越加速,就是想置我于死地。
「你要我说几次啊!我不是弟弟,是赝品!也就是有缺陷的你!明明只有……只有一个地方不同,就得沦为赝品!我明明比你优秀得多啊!」
法尔修发出悲痛的吶喊,使出全力挥动右手。没关系,他动作都很大,我应该闪得过。为了逃出他的攻击范围,我往后退了一步。
「哇!」
不料到了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迎面袭来,让我往后飞得老远。
我在暗红色的地面上滚了几圈,仰躺在地。我不懂,为什么闪不开呢?是目测有误吗?当昏沉的脑袋好不容易清醒时──我透过模糊的视线,目睹法尔修诡异的变化。
「咳嗯……只有右手臂……变成龙?」
夸口说自己更优秀的法尔修,展现了我不知道的能力──可以只改变身体一部分的「部位变化」。
「啊哈哈哈哈!怎样?这招你应该不会吧,可是我就会。这是当然了,后做出来的一定比较优秀嘛!我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没有『古尔维格』之力!所以现在……我要从你那里抢过来!」
他趁我无法动弹,一把抓住我的头,再把瘴气灌入龙化的右手。
「啊……呜……!」
身体受到侵蚀,意识遭到支配。一股粗暴的力量袭上我,打算从内侧破坏我的精神。
「我将成为赛弗利姆尼尔,成为真品!我将取代你的位置!这次就轮到你……来当赝品了!」
无边黑暗侵入脑内,企图阻断我的意识。我失去知觉,无法思考。难道我………………就到此为止了吗?
『动手吧。』
……不,还没结束。因为……法尔修无法进来我的体内。
『就对愚蠢的赝品降下──』
因为我的体内……──早已装满黑暗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什么!我的手……竟然融化了!」
当灰暗的视野恢复原有色彩时──前方忽然传来惨叫。我仔细一看,发现法尔修按住右手,步履蹒跚。那只右手既不像龙也不像人,只是污秽的黑色渣滓。
「我不会痛……也不会怕!我没有那种机能!赛弗利姆尼尔,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做什么?我只是出于一番好意啊。你不是想成为我吗?收下吧,那就是我。」
能吞噬万物的黑渣,受死亡诅咒的烂泥。这就是我……安多瓦拉那德。
这家伙好歹也打著我的名号,我还以为他会懂呢。
「是吗……你终于想跟我互相残杀了吗,原版!」
「……『互相残杀』?你说什么傻话?」
我往前踏出一步,世界从我的脚下起了变化。原本暗红色的世界,化成了一片漆黑。那是不为任何事物所染,纯粹无比的黑暗。
「你以为自己成得了对手?告诉你吧,这只是单方面的──『残杀』。」
我跨出一步又一步,为我的世界涂上新色彩。等受侵蚀的世界完全一分为二时,我来到法尔修面前,看著他恐惧扭曲的脸。
「我不承认……我应该更优秀才对!我只差在没有『古尔维格』之力,其他部分应该都赢你才对!」
「不然我们来比比看如何?对,来个性能测好了。不用客气,尽量展现你的性能吧。」
来,就让自大的赝品见识一下吧。
至于对战的方法──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决定好了。
「我──赛弗利姆尼尔,拥有赛弗利姆尼尔.法尔修。」
「我──赛弗利姆尼尔.法尔修,拥有赛弗利姆尼尔。」
正面对峙的是两个赛弗利姆尼尔,也是两枚安多瓦拉那德。
对彼此做出宣告,唤醒对方身上的弒主魔咒。
黑色渣滓自体内深处涌现,绕著右手臂盘旋而上,凝聚在食指指尖。
我举起右手,法尔修举起左手,一起伸出诅咒的指尖,轻点对方额头……并同时开口:
「「去死。」」
不必供上鲜花。因为从末梢开始崩解的赝品,将会超越死亡──前往「绝对的虚无」。
当我终于恢复意识时──对决已经结束。
我们以死亡诅咒彼此冲撞、厮杀。相同诅咒无法抵销,造成反弹的结果……是我赢了。
缺陷品法尔修的诅咒遭我这个完成品的诅咒吸收,葬送了法尔修的性命。
「我会消失……会死吗……」
法尔修仰躺在地,受死亡诅咒侵蚀,身体急速衰弱。他无力再维持变身,从四肢末梢逐渐变回戒指,崩解为沙尘。
「法尔修……对不起,我做得太过分了……」
对决时,我的意识被过去的安多瓦拉那德吞噬。不过,大概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的经验了,所以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完全不省人事……
至少我心中有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对本身的能力有所自觉,看来身为安多瓦拉那德的记忆已经几乎恢复了。
「别道歉,赛伊。道歉是请求原谅的行为,而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哈哈……让你更讨厌我了啊。可是就结果来说,我算是达成你的要求喽。」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很讨厌你……不过在这一点上,倒是没办法彻底讨厌呢。你用你的能力打败了我,既然知道真品比较优秀,我就能接受自己是赝品的事实了。」
法尔修露出悲戚的笑。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消失。
而法尔修创造出的侵蚀世界,也同时开始变形,逐渐恢复原本的色彩。这时他向我伸出仅剩的左手。
「赛伊,把手给我。」
「?」
我照他所言乖乖伸出手,法尔修就立刻收起笑容,换上傻眼的表情。
「你应该要更有戒心吧,我们刚刚才打过一场耶。」
「啊,对喔,抱歉。」
「是无所谓啦……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烂好人呢,我完全败给你了。」
法尔修耸耸肩,抓住我的手,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把手握紧,然后说道:
「赛伊,你在跟我对战的过程中,应该有找回身为安多瓦拉那德的记忆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的相遇是从一开始就安排好的,而主使者就是我们的父亲……安德瓦利。」
怎、怎么会……这意思是说,就连我们那样互相残杀,也是安德瓦利安排的吗?
「结果我这个失败品,直到最后都被他利用,所以至少也得回敬一下。关于安德瓦利的阴谋……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吧。」
法尔修刚说完,就有道光芒流进我和他相系的手。这道光芒跟我产生共鸣,充满我的体内。那是他的记忆,是他活过的唯一证明。
承接他的记忆后,我完全明白了,包括法尔修为何出现在我面前,向我挑战──
以及我为何成为山猪,被送进「阿斯加德」的原因。
「这……这怎么可能?骗人的吧!难道这就是……一切的答案吗!」
这是怎样!要是收到的情报属实……那我不是不该接近奥丁陛下吗!
「不要慌,赛伊。你不是拿回记忆了?只要不跟别人来往,诅咒就不会发动。让自己保持孤独,就不会伤害其他人。」
「可是这样一来,我不就得跟大家……」
「关于那一点,你还是死心吧。听好了,别说你后悔知道这件事。你应该不想害死那些重要的人吧?」
侵蚀世界不停崩坏,独留法尔修的身影渐趋淡去。在完全消失前,他仍继续说道:
「不过……你不用绝望。既然我都得到了,你也一定会得到。」
「是得到……什么啊?喂,等等!你要说清楚啊!」
法尔修此时已消失无踪。我对著他残留的气息拚命追问。
『──救赎──』
我听到的究竟是声音,还是意念?
这小到谁也听不见的声音,悄悄传进我的心。
『起初虽然糟透了……最后却意外得救。即使当时彼此厮杀,你还是将我收为已有。对不曾有过归属的我而言,这就是你给我的救赎。』
不要把这种事当成救赎啊……这世上其实处处有温情,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请别忘了我,赛伊。我在成为法尔修前,也是赛弗利姆尼尔,就跟你一样……所以你也……一定会…………──』
他的声音一中断,气息也跟著消逝。另一个我……法尔修,已经从这世上完全消失。
他不但讨厌我,还当面对说讨厌我,这种人我当然不喜欢。不过……他无庸置疑地就是我──因为一点小失误而堕入黑暗,令人哀怜的赛弗利姆尼尔。
当我再次体认他的不幸时……眼泪就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没过多久,受到侵蚀的世界便完全消失。
从意识涣散的我背后,传来两人的呼唤。
「赛伊,你没事吧!真是的,刚才突然不见踪影,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赛伊先生!啊,太好了,幸好你没事!我一回神你就不见了,让我好担心喔!」
我一回到现实,洛基和布伦希尔德大人就跑来迎接我。刚才还茫然失措的布伦希尔德大人,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太好了……我还担心要是她一直那样该怎么办呢。
我马上擦掉眼泪,回头行礼并答道:
「抱歉,洛基、布伦希尔德大人,让你们担心了。我是去跟法尔修对决。」
「对、对决……既然你平安归来,就代表你打败法尔修了吗?」
「嗯,算吧,当时情况还挺危险的……」
布伦希尔德大人一听到我的回答,立刻松了一口气,还为我的胜利大加庆贺。
「对了,结果那家伙到底是什么?」
「呃……这件事就由我来说明吧。他把他的记忆全给我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稍微跟我和解,把记忆托付给我。我就当作顺便整顿心思,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告诉洛基他们。
「法尔修就某个层面来说,是比我优秀的戒指,只可惜他无法发挥『古尔维格』之力,所以安德瓦利把他视为赝品。他对这个待遇……一直很不满,总是希望有一天能打倒我。」
然后……到了今天,他实现愿望的机会终于来临。
「他不是因为我揭开你的真面目……才跑出来的吧?」
「不,不是那样。法尔修会现身,是因为在这里对他有利。再说,就算我没来洞窟,他总有一天也会出现在我面前。毕竟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古尼塔海兹』啊。」
当时我看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还以为是错觉,但那其实是法尔修本人来了。之后他变成瘴气袭击我们,是想要跟我打招呼吧。
「安德瓦利之前禁止法尔修跟我见面,直到……我爬到对安德瓦利最有利的位置,他才解除这个禁令。」
「最有利的……位置?什么意思……?」
「就是奥丁陛下的咽喉啊,布伦希尔德大人。我以『瓦尔哈拉的晚餐』之姿,证明自己的价值,获得诸神的完全信任。安德瓦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件事,就著手将计画推进到第二阶段──让我跟法尔修发生冲突。」
「咦……?我不懂,你跟法尔修战斗到底有什么意义?」
也难怪洛基会有疑问,不过要回答这问题实在不易。
虽然有些麻烦,还是一步步照顺序解释吧。
「先从一开始说起好了……被重新打造成山猪时,我完全失去了记忆。没有过去的记忆,也不知道自己的使命。你问我安德瓦利为何这么做,我也只能说是『欲欺敌,必先欺己』吧。」
尤其安德瓦利这矮人城府极深,为了不让任何人发觉,甚至不惜夺走我的记忆。我认为这是很明智的决定。要是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应该就不会去「瓦尔哈拉」了。
「呃,『打造成山猪』说来容易,但那不是『制造生命』吗?应该要得到神族许可吧?可是在洛基殿下提起赛伊先生前,我们都没有掌握到他的存在……」
「喂喂,老实过头反而不好喔,布伦希尔德。安德瓦利恨神恨到都想杀神了,怎么可能照规矩求取神的许可啊?」
嗯……很遗憾,洛基说得没错,这世界的法则并非毫无死角,无论什么坏事,都有管道可以偷渡。
「恨到想杀啊……咦,等一下,我记得你是连同魔法锅(艾尔德弗利姆尼尔)一起被现在的双亲捡回家的吧?换句话说,做出魔法锅的也是安德瓦利吧。」
「嗯,没错。」
「……他的手法是把曾是戒指的赛伊先生改造成能无限复活的山猪,再把他跟魔法锅(艾尔德弗利姆尼尔)配成套,送进『阿斯加德』──如果安德瓦利事先看出『英灵战士未来会遇上粮荒』……就能预测到奥丁陛下必会找上赛伊先生。也就是说,安德瓦利的目的……就是要让奥丁陛下拥有赛伊先生吗……!」
布伦希尔德大人以喃喃自语导出最糟糕的结论,不禁抱著肩膀浑身颤抖。
遗憾的是,这就是安德瓦利赋予我的使命。把我以食材(山猪)的名义送进去,只因为这是能最自然接近奥丁陛下的方式。
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咒杀主神奥丁,而被送进「阿斯加德」的不灭杀神兵器。
「我顺著安德瓦利的计画,成为奥丁陛下的食材。虽然陛下没有明确表示他拥有我,但他取消解雇我的决定,还有不让其他种族食用我的独占行为,都充分证明了他是所有者。只是单凭这些无法发动诅咒,所以才需要法尔修。」
「终于回到主题啦。」洛基耸肩说道。真的耶……连我都说到累了。
不过再差一点,就能把我的一切传达给这两个人了。
「如果我对诅咒没有自觉,诅咒就会保持安定,不会发动,所以安德瓦利拿法尔修来当触动诅咒的开关。」
「开关……?」
「是啊,我是安多瓦拉那德,有强大的『调和』之力,而且法尔修也有。既然法尔修对诅咒有自觉,只要让他跟我互相调和,紧密连结,我就能想起安多瓦拉那德时期的记忆。不过……那是绝不能想起的记忆。」
我说完把意识集中在自己的右手上,不一会儿就有黑色渣滓出现,形成不祥的漩涡。
「那就是……赛伊先生的诅咒吗……?」
布伦希尔德大人倒抽一口气,皱起眉头。也难怪她会害怕,只要用这只手去触碰我认定「拥有我」的人,就能马上夺走对方性命。
「安德瓦利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只要我力量觉醒,法尔修就赢不了我,所以他才准许法尔修跟我见面。后来,正如你们所见……我被迫学会诅咒的方法。开关一旦按下,就无法再恢复了。」
现在跟我之前毫无自觉时不同,只要我精神稍微松懈,这诅咒就会溢出体外,轻易把人杀掉吧。
所以……
「布伦希尔德大人……洛基……我决定……不再回『瓦尔哈拉』了。」
「什么!」
「你、你是认真的吗,赛伊先生……!」
洛基、布伦希尔德大人,别露出那种表情嘛,这也是不得已的决定。
就算我能控制诅咒,戒指的诅咒还是会对周围的人造成影响,自动引发他们的杀意和占有欲。第一个牺牲者弗雷兹马尔会遭到杀害,就是因为诅咒引发他儿子们的杀意。
我要是待在「瓦尔哈拉」,就得担心身边的人随时可能大开杀戒……我绝对无法忍受这种不安。万一……万一布伦希尔德大人受我连累,杀意缠身……并亲手伤害某人的话……只要一想到这里,我就……
「喂,不要说得这么天真好吗,赛伊。」
就在这时──洛基见我如此消极,忍不住吼道:
「就算你以前是安多瓦拉那德……现在也已经不同了!现在你是赛弗利姆尼尔,是我的好哥儿们!既然你是本大爷认可的人……就不准说这种丧气话!」
「洛……洛基……」
「我也不准你这么说,赛伊先生!你已经跟以前那个没有自我意志的戒指不一样了!你是山猪赛伊!你现在有坚强的信念,能靠自我意志控制诅咒!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输给诅咒的!」
「布伦希尔德大人……」
我也想这么认为,想相信这两人的话。
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要是有个万一,到时就太迟了。最重要的是……我没自信能完全控制诅咒……
「……赛伊先生。」
这时布伦希尔德大人看向我,眼神是如此真挚与坚定。
「请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对安德瓦利的计画知道得如此详细?」
「那是因为……法尔修用了『调和』之力,把他的记忆托付给我。」
「也就是说,法尔修背叛了形同生父的安德瓦利喽?」
「……算是吧……」
「那是谁让他这么做的呢?」
「!」
让他这么做的人…………就是我。这应该不包括在安德瓦利的计画内才对。
布伦希尔德大人缓缓牵起我的手。即使我的手不久前才被诅咒包覆,她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或许在这之前,事情的确是照著安德瓦利的步调在走,但如今你已打乱他的计画了!请你一定要有信心!要相信自己!你已经是……大家所信赖的那个你了!」
我到底……在沮丧什么呢?就算知道自己的真面目,我还是我,没有任何改变啊。
「……我明白了,布伦希尔德大人。还有洛基,也谢谢你为我打气。我不会认输、不会放弃,今后我还要在战死者之馆『瓦尔哈拉』里──继续努力下去!」
没错。我不会改变自己,也不会改变别人的心。安德瓦利的阴谋算什么,我才不会让他称心如意呢!
吶,法尔修,抱歉,我不会走上你建议的道路。
因为我已经不是安多瓦拉那德,也跟曾为赝品的你不同。
我现在是名符其实的「瓦尔哈拉的晚餐」。
是受到所有人认同的……煤灰色山猪赛弗利姆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