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风从冬天的江之岛吹来。
桂木茧走在连结江之岛和海岸的弁天桥上,把白色羽绒大衣的拉炼拉到脖子。原本看到今天天气放晴,以为不会冷,没想到超级冷。
因为逆光而变暗的江之岛越来越近,其他走向江之岛的人纷纷超越了步履沉重的茧,她看到有人带著小孩,也有好几个外国人。
今天是一月十日,二〇一五年的新年已经结束了。和盛夏季节不同,海岸几乎不见人影,前往江之岛的观光客却不少。不知道是在新年过后去岛上的江岛神社新年参拜,还是打算去展望台或植物园。
过桥之后,在岛的入口有一个大鸟居。鸟居后方的狭窄坡道上,有一整排礼品店和餐厅,观光客都会经过这条坡道去岛上,但茧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观光。她要去外婆以前住的房子,协助清理外婆的遗物。
江之岛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岛上绿意盎然,有很多狭窄的坡道,和一桥之隔湘南海岸的热闹感觉大不相同,好像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小时候,每次放长假,就会来这里住在外婆家。
因为无法开车去小岛最高处的展望台,和位在小岛另一侧的石洞,所以只能走路。绕这座小岛走一圈的距离很适合小孩子散步。
茧以前很喜欢这座岛,现在也并不讨厌。
「咦?亚代美……真由美?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眼熟的棕发男人站在礼品店门口,用和茧的发音有微妙差异的名字叫著她。男人只穿了一件印著骷髅头的黑色长袖T恤,皮肤晒得黝黑,好像刚从盛夏的海上回来,脖子上和手指上都戴著粗犷的银色项炼和戒指。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年轻,但应该已经三十好几了。
「……我叫桂木茧,你好。」
茧委婉地回答,男人一脸懊恼地笑了起来。
「对喔,对不起,我很不擅长记别人的名字。」
他在说话时,把印了「江之岛」文字的吊饰挂在花车的钩子上。他是礼品店的独生子,听说几年前继承了这家店。江之岛虽然是知名的观光景点,但当然也有居民住在岛上。
茧刚上小学时,第一次认识了当时还是高中生的这个人。夏天期间,他会在礼品店门口摆一个卖冰淇淋的摊位,经常用低沉的声音亲切叫卖。茧每次经过,他都会向茧招手,然后偷偷在饼杯中装了满满的冰淇淋送给她吃。虽然他外表看起来浮夸,但其实人很好。
「这、这很……正常啊。」
「你目前在干嘛?大学生吗?」
「我去年上班了,目前一个人住在藤泽……」
「是这样啊。藤泽靠这里的一带吗?海边?」
「不,是靠山边,小田急线善行车站附近……」
茧小声回答的同时,忍不住冒著冷汗。因为她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刚才应该顺便问他,却错过了机会,茧为此惴惴不安,无法专心聊天。男人突然安静下来,打量著茧的脸。
「小茧,你该不会也忘了我的名字?」
被男人一语道中,茧羞得连耳朵都发烫了。
「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的记性都差不多。我叫研司,立川研司。」
「喔,是啊。」
连茧都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喔,是啊」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但至少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外婆以前经常说她寡言,她无法顺利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想法,却很容易把想法写在脸上。
「你今天来这里干嘛?去富士子婆婆家?」
富士子是外婆的名字。她在江之岛出生,直到去世之前,都没有离开这里。她去年秋天去世,在健检中发现肺癌时,已经病入膏肓了。
「因为要整理外婆留下来的东西……请问,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我妈走过去?」
茧的妈妈是独生女,外公几十年前已经离开人世,茧和她的妈妈没有其他亲戚。
「我没看到,我一直在摆放商品,可能没注意到。」
真奇怪。茧忍不住暗想。妈妈在电话中自信满满地说,她会先去外婆家整理,叫茧可以慢慢来。这里是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妈妈经过这里时,应该会向这个男人打招呼。
「什么?今天桂木老师也会来这里吗?她不是忙著写这个吗?」
他在说话的同时,用手比著写字的动作。茧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上次我终于买了几年前出版的那本很有名的书。尤利西斯的……我忘了叫什么,反正还满好看的……」
「谢谢你。」
茧大声道谢,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妈很忙……但照理说,应该已经来这里了,如果没有来该怎么办?因为只有我妈有钥匙。」
茧很不自然地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但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她改变了话题。
「别担心,那里的管理人都会故意把后门打开。」
茧瞪大了眼睛。
「管理人?」
茧第一次听到有管理人这件事,妈妈也没有告诉她。
「咦?你不知道吗?富士子婆婆住院前不久,拜托在附近旅馆工作的人,在她出院之前……或是她死了之后,照相馆处理掉之前,帮忙照顾一下。」
死了之后,照相馆处理掉之前。茧觉得这句话很像外婆会说的话。外婆向来直话直说,即使别人觉得难以启齿的话,她也照说不误。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所以开始著手处理身后事。
「那栋房子维持得很乾净,和以前富士子婆婆住在那里时没什么两样。」
茧知道外婆和左邻右舍的关系很好,因为她住在这座岛上多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还是没想到有人为她管理留下的房子。
如果那个管理人顺便整理一下遗物,不知道该有多好。
茧很喜欢外婆,经常和外婆联络,但还是不想去外婆家。葬礼的时候,也都一直在殡仪馆,完全没有去外婆家。只有今天和明天是例外──接下来,在房子处理掉之前,她都不打算再来江之岛。
那栋房子内有太多她不想面对的东西。
「小茧,你和以前不太一样,感觉很成熟。」
「……谢谢。」
茧瞥了一眼陈列了贝壳工艺品的橱窗,橱窗上映照出她身穿白色羽绒大衣、牛仔裤和球鞋的身影。她又高又瘦,所以脖子以下难以判断性别。即使是脖子以上,她也没有认真化妆,一头中长的头发也是好久没去美容院的结果。上个星期,她用事务剪刀自己剪了浏海。
虽然有人说她变成熟了,但从来没$人说她变漂亮了。
「而且,你之前脖子上不是都会挂很笨重的单眼相机吗?原来今天没带。」研司用双手比出相机的样子。茧不知该怎么回答,所以沉默片刻。她已经有将近四年没碰相机了。
「……为什么后门不锁?」
临别时,茧忍不住问道。研司露出洁白的牙齿说: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代我向桂木老师问好。」
⊕
茧沿著石板坡道往上走,这是岛上最热闹的仲见世通。以前有很多礼品店,现在似乎开了不少家餐厅,卖章鱼仙贝的店门口大排长龙。
走进店家和店家之间的小巷,立刻远离了喧嚣,巷弄也很狭窄,只能勉强和别人擦身而过。
一对看起来像是母子的猫悠闲地走在侧沟。这座岛上有很多猫,几乎都是外来客丢来这里,岛上的居民善心喂养,或许是因为这些猫对观光客已经见怪不怪,即使茧靠近,它们也没有逃走。
茧沿著石阶而下,走了一会儿,前方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这里是没什么人的小海滨,荡漾的海浪远处,箱根的山脉后方,就是顶著积雪的富士山。很少有人知道,江之岛也可以看到富士山。很少有地方能够同时看到大海、箱根和富士山。
茧所站的位置右侧,有一栋门面狭窄的两层楼房子。只有面向马路的墙壁是水泥,其他都是老旧的木板。在大拉门和新式的圆窗之间,挂了一块被海风吹得发黑的招牌。
「江之岛西浦照相馆」
这是一家开了一百年的照相馆,茧的外祖母西浦富士子是最后的馆主。
一百年来,这家照相馆持续为来到江之岛的观光客拍纪念照,进入人手一台照相机的时代后,主要为客人冲洗底片、洗相片。
当底片相机渐渐变成数位相机,手机的照相机性能越来越好之后,冲洗相片的业务也越来越少。听说江之岛以前有很多照相馆,但现在几乎都歇业了。
玻璃窗户内一片昏暗。没有任何人的动静,拉门也锁著。妈妈果然还没到。
到底该怎么办呢?茧不由得偏著头思考时,手机的来电铃声刚好响了。拿出手机一看,萤幕上显示的名字是桂木奈奈美。那是茧的妈妈。
茧按下通话键,在吸气的同时,电话中立刻传来仍然带著睡意,鼻音很重的声音。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吧?』
「是啊,你现在人在哪里?我已经在外婆家门口了。」
电话中一阵沉默,隐约听到布料摩擦和有规律的呼吸声。
她睡著了。茧立刻直觉地知道。妈妈目前在横滨高楼公寓内的工作室,应该仍然躺在平时小睡用的床上。
「妈妈,快醒醒!」
『啊,对不起,茧……我快天亮时才终于写完稿子,原本打算小睡一下,就去和你会合……』
茧的妈妈桂木奈奈美是小说家,虽然出道作品是少女轻小说,但之后的长篇推理小说大受欢迎,一举成为畅销作家。除此以外,她还写了一路追捕凶恶罪犯到天涯海角的故事,或是狂热的爱情故事,以及和可怕的怪物浴血奋战的故事。虽然无论写哪种类型的小说都很夸张激烈,但都强而有力,也通俗易懂。
从以前开始,茧无论走去哪里,都被说是「桂木老师」的女儿。她曾经对此产生反弹,也曾经为此感到自豪。大学毕业,开始独立生活之后,就既不会反弹,也不会感到自豪了,只是静静地保持距离。
「你几点可以来这里?」
茧耐著性子问道。妈妈向来我行我素,说白了,就是很自私任性,每次都把周围的人折腾得半死。如果每次都为这种事生气,根本没办法过日子。
「如果你不来,我不知道要怎么整理。」
『我没办法去了。茧,你要一个人整理。』
「啊……」
茧的脑袋一片空白。
『我突然想到中篇惊悚小说的截稿期快到了。我已经想好故事了,要马上开始动手……』
明明是妈妈失约,但她说话振振有词,她深信只要说自己要写稿,一切都可以获得原谅。茧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冷静。
「……呃,你不是说好这个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要整理外婆的东西吗?要把该留的和该丢的东西分开……我没办法判断。」
外婆去世之前,曾经和茧的妈妈讨论如何处理这栋房子,还写下了正式的遗嘱。房子卖给房屋仲介公司,所有的款项都用于捐赠。已经有买家打算重新装潢后,在这里开一家咖啡店。只有茧的妈妈知道该如何处理屋内物品等细节问题。
『你不必想得太复杂。只要把房子内部清理一下,你认为该留下来的东西就装进纸箱。如果有向左邻右舍借的东西,记得一定要归还给人家,这样就没问题了。』
光做这几件事,就已经很可怕了。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有办法清理完吗?
『原本想请爸爸去帮忙,但他在上海出差,星期三才回来,这种事,又不能找外人帮忙。』
听到妈妈提到「外人」,茧问了刚才从研司口中得知的事。
「啊,对了,听说有一个管理人?」
『喔喔,对啊。听说是以前很照顾外婆的人,如果你有什么不瞭解的事,可以问那个人。』
茧在说话的时候,情不自禁在意大海的方向。有一个人站在防波堤前端。
(怎么会站在那里……?)
那个男人身材修长,背对著茧,眺望著富士山。他留著一头像运动员般的黑色短发,也许是因为只看到背影的关系,所以无法判断他的年纪。既像是和茧的年纪相仿,又好像比她年长很多岁。身上的薄质黑色风衣被强风吹起,像旗帜般飘扬。茧的视线无法从他不安定的身上移开。
茧的内心突然局促不安起来。
真希望用什么东西留住眼前这个画面。
留在长方形的平面中。
如果这里有相机──
茧猛然醒了过来。嘴里一阵苦涩。千万不能有这种念头。
『那就拜托你了,如果有什么搞不清楚的事,再打电话给我。』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话说完了。
「妈妈,等一下啦……」
她无法顺利表达内心的想法,只能在电话这头乾著急。
『那就先这样。』
妈妈说完,就挂上了电话。茧叹了一口气,收起了电话。既然妈妈没办法来,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整理了。
她将视线移回防波堤,刚才的男人像幻影般消失不见了。他落海了──不,那一带连大人也可以站住脚。他一定走去防波堤前方那片岩石区了。
(但是,他在那里干什么?)
几乎没有观光客来这片海湾。虽然站在那里看到的风景不错,但并没有什么特别。刚才那一幕深深烙印在茧的眼中,像残像般挥之不去。
⊕
因为无法从正门进入,茧只能绕去照相馆后方。不知道是否因为位在斜坡上的关系,后院的岩石表面都是垂直声立的线条,后门的拉门几乎照不到阳光。
研司说得没错,后门没锁,而且拉门敞开一条细缝。茧战战兢兢地拉开了拉门,历经漫长岁月渗进这栋房子的菸味扑鼻而来,和以前完全一样,外婆也好像随时会探出头张望。
随著清脆的声响,有一个小东西从熟悉的走廊尽头走来。是一只白猫,脖子上戴了系著铃铛的红色项圈,看起来不像没有饲主,而是养在这栋房子里的猫。
(原来这里养了猫。)
茧不记得外婆喜欢猫,茧以前常来这里玩的时候,家里也没有猫。一定是这几年才开始养的。难道外婆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不知道是否看到陌生人的关系。那只猫停下了脚步,张开的双眼中露出警戒的眼神。茧走进屋内,它立刻逃走了。
拉门之所以打开一条缝,应该就是为了让猫能够自由出入,管理人似乎在喂食它。茧不禁有点在意,这栋房子日后卖给别人时,不知道会如何处理这只猫的问题。思虑周全的外婆应该全都安排好了。
茧来到走廊上,检查了所有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都整理得很乾净,好像仍然有人住在这里。以前西浦家的人都住在一楼,二楼是员工宿舍,但最后整栋房子只剩下外婆一个人。
茧走进厨房,差一点被空的猫碗绊倒。她准备把猫碗放进流理台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装了水的盆子里有一人份的碗筷。从碗的大小来看,应该是一个男人。
(啊?)
茧逐一打开放在流理台旁附盖垃圾桶。喝完的乌龙茶宝特瓶、洋芋片的空袋子、猫用洗毛精的容器,梅酒的小瓶,以及装了蔬菜残渣,随手绑起袋口的塑胶袋等等,各种垃圾都做好了分类。原来刚才觉得有人住在这里并不是错觉,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仍然有人住在这家照相馆,而且应该是一个男人。
前门的大门打开了,发出了声响。茧来到走廊尽头的水泥地上,发现一个戴著方框眼镜,浏海向上拨,身材瘦瘦的中年男人站在玻璃门外。虽然他的长相看起来很适合穿西装,但他穿著深蓝色的工作衣。
茧还来不及从内侧把门锁打开,他就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自己打开了玻璃门。带有海水味的冷风吹向后门。男人眼镜后方的三白眼骨碌碌地转动,打量著茧。
「我、我是桂木茧……西浦富士子是我的外婆,我来整理她的遗物……」
茧报上姓名的同时,男人立刻露出柔和的眼神,茧觉得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温和了。
「我知道,守灵夜那天看过你。我姓滋田,富士子婆婆请我管理这栋房子,并照顾房子里的东西。」
他就是研司刚才说的管理人。听他这么一说也想起之前曾经看过他。守灵夜的时候,他在殡仪馆比茧和其他人更沉痛地表达了哀悼。
「谢谢你……请问、你住在这里吗?」
滋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已经发现了吗?富士子婆婆同意我住在二楼,这样管理起来也比较轻松……当然,如果房子卖出去之后,我就会搬走。」
他俐落地说明著。虽然外婆信任他,才会请他管理这栋房子,但总觉得有点可怕。因为这样一来,就必须在有陌生男人居住的房子内整理外婆的遗物。她打算晚一点再向妈妈详细瞭解一下情况。
「我白天在附近的旅馆上班,所以希望你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整理遗物。」
「喔,好的。」
茧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果可以不见面,当然是求之不得。
「我每天早上八点半去上班,晚上九点多回来这里。中间也会不时回来张望一下……如果有什么搞不清楚的事,请你打我的手机。」
滋田说著,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在全新的一页上写了一串数字,然后撕下来交给茧。
「二楼后方的员工房间只有我的东西,请你尽可能不要进去。」
滋田用熟练的动作微微欠身后离去。也许他在旅馆时负责接待客人。比起日本的旅馆,他应该更适合外商的观光饭店。
高处突然隐约传来叫声。刚才那只白猫就在水泥地通往二楼的楼梯中间,它发现茧的视线同时,转身跑开了。
二楼传来铃铛的声音。茧握著楼梯的扶手,注视著天花板。既然要整理这栋房子,就无法避开二楼。
无奈之下,她只能下了决心,踩著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
视野开阔的同时,她用力咬著嘴唇。架在三脚架上的单眼相机看起来好像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茧不想看到相机,但既然走进这栋房子,就不可能逃避相机,所以只能听天由命。
二楼是照相馆的摄影室,后方的一整片墙都挂了描绘江之岛风景的银幕。
来这里拍纪念照的客人从玄关来到这里,站在银幕前拍照。之前曾经听外婆提起,之所以把摄影室设在二楼,是因为在照明灯具还很昂贵的时代,二楼能增加摄影室的光源。目前两侧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封住了,以前左右两侧都有大窗户,天花板上还有天窗。
茧避开相机,走向摄影室的角落。心情稍微平静了些。虽然还是很想赶快离开,但同时也有一股惬意的怀念。
她在老旧的架子前停下脚步。上面整齐地排放著拍照用的小道具、备用相机和外婆工作时使用的东西。
这些东西应该会如数丢弃。因为已经没有人会再使用这些东西。
放在一个长方形大铁盒上的东西猛然映入她的眼帘。
「……竟然还放在这里。」
那是一张老旧的黑白相片。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穿著像是男式的黑色衬衫,倚靠在窗框上抽著菸。背后洒落的阳光模糊了脸部轮廓,在脚下的地板上拉出深色的阴影。一头短发有中性的感觉,但细长清秀的眼睛和细巧的鼻梁很美。外婆年轻的时候应该更美。
那是十几年前的西浦富士子。无论周围的人再怎么劝,她直到最后一次住院为止,都始终没有戒菸。
「你很寡言。」
外婆对还是小孩子的茧说这句话时也抽著菸,地点就在这个摄影室。那年夏天,桂木奈奈美被截稿期追著跑,第一次把女儿送来这里。
那年夏天,茧第一次见到外婆。
因为在那之前,桂木奈奈美和娘家断绝了关系。她在十几岁时宣布要当小说家。茧的外公很严格,父女之间产生了严重的对立,她也因此离家出走。之后真的成为小说家,结了婚,生下了茧。外公在生病去世之前,始终不改顽固的态度。在外公去世之后,茧的妈妈和原本就对女儿的决定既不反对,也不赞成的外婆和解了。
一到照相馆,茧就按照妈妈的吩咐,帮忙打扫摄影室,即使外婆对她说话,她也经常答不上来。外婆背对著敞开的窗户休息时,说了那句话,但并不是在批评她的缺点,那句话之后还有下文。
「但是,你很贴心,会注意到很多小地方,而且任何东西都过目不忘,我猜想你眼睛的感觉很敏锐。」
第一次有大人这么评论茧。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被众人称为「老师」的妈妈不同,完全没有任何优点。
她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当初内心那种飘飘然的喜悦,也记得很想剪下这个瞬间,留在某个地方。
外婆似乎感应到她的想法,交给她一台老旧的单眼相机。这台相机比较小,但茧拿在手上,仍然觉得沉甸甸,相机粗糙的表面摸起来很舒服。
「这是我自己的相机,没有用在工作上。你今天可以在岛上尽情地拍照,我会帮你把相片洗出来。」
这是茧有生以来第一次拿相机,她对「拍照」这两个字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外婆双眼发亮地对她说:
「顺利的话,可以把看到的美丽事物留下来,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茧不发一语地点点头。太有趣了。外婆口若悬河地开始向她说明,什么是感光,什么是光圈,什么是快门速度,什么是焦距。茧有九成无法理解,那天拍的所有相片都惨不忍睹。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外婆看著洗出来的相片,用很乾脆的声音说,「如果你喜欢,明天再去拍照。」
于是,茧每天带著相机在江之岛上奔跑。在外婆的指导下,她慢慢学会了相机的操作。虽然她也很想试试冲洗相片,但外婆说不行,因为只有员工才能碰工作器材。这是西浦照相馆多年来的规定。
离开江之岛那天早晨,最后为外婆拍了这张肖像照。那年夏天,只拍了这张像样的相片。茧很想再拍更多相片,所以有点沮丧,于是,外婆就把那台借她的相机挂在她脖子上说:
「这台相机无限期借给你,等你不用的时候再还给我,你把拍好的底片寄给我,我帮你把相片洗出来。」
外婆说完,把底片盒塞进了茧身上的背包。
当时借给茧的那台相机如今又放回了架上,这台Nikon EM的相机上印著「EM」的标志,是小型相机中的杰作。虽然不算太好用,但很有味道。茧在高中毕业之前买了数位单眼相机,但之后仍然不时拿出那台相机使用。
当茧决定以后再也不拍照时,把这台Nikon EM还给了外婆。至今已经过了三年多,茧多年前拍的一张相片引发了让她不愿回想的惨事,那次之后,她甚至不碰手机的相机功能。
外婆的这张相片应该要留下来,妈妈应该也很想看,所以先把这张相片收起来。茧拿起相片下方的那个长方形铁盒,发现盖子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用手写著「未领取相片」。
(未领取?)
什么意思?茧坐在古色古香的花布椅子上,打开了盒盖,里面有好几个印了「西浦照相馆」名字的相片袋,每个相片袋背面都在姓名之后写了「先生」或「小姐」的敬称。
这些都是客人委托的相片。不知道是在西浦照相馆拍的纪念照,还是委托这里冲洗的相片,总之,都因为某些原因无法交还给客人,一直保管在这个铁盒内。
「……怎么办呢?」
茧自言自语著。这些都是客人的相片,即使是很久以前的相片,也不能轻易丢弃,但如果要联络客人,把相片交还给客人,恐怕要费很大的一番工夫。
她拿起最上面的相片袋。客人的姓名是「真鸟昌和先生」。相片袋上只写了这几个字,没有留下任何联络的方式。
茧迟疑片刻,打开了相片袋。也许相片袋中有什么线索,而且也必须确认,里面装的是不是相片。
相片袋里是几张相片和底片。所有的底片都装在同一个塑胶袋内。「真鸟昌和」应该把冲洗好的底片拿来这里要求洗相片。总共有四张尺寸稍有不同的相片,每张相片上都是一个年轻男人。
第一张是很久以前的黑白相片。身穿浅色和服的男人倚靠在连结江之岛和片濑海岸的弁天桥栏杆上──应该是弁天桥,只是当时还是车辆无法通行的狭窄木桥,而且很简陋,好像随时会被海水冲走。
江之岛的样子和现在大不相同。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瓦屋顶,房子很少,而且整座岛看起来很小,也看不到如今声立在岛上最高处的那座灯塔。应该是一百年前的相片,简直就像是历史课本上的相片。
其他几张相片的构图也都差不多,都是年轻男人站在弁天桥上,后方是江之岛。第二张也是黑白照,但时间似乎比第一张相片晚了许多,重建的弁天桥比原本更大。岛上的房子也增加了,也拍到了正在建造的灯塔。
第三张是彩色相片,右下角有「1978.7.8」的日期。相片中的江之岛和茧所知的江之岛相差无几,弁天桥也整修得更漂亮。桥的旁边和现在一样,是车辆可以通行的道路。一部分店家变成大型水泥建筑,灯塔也已经完成。凹凸不平的钢筋水泥阶梯是很怀旧的设计。
第四张相片似乎是目前的江之岛。灯塔已经重新建造,位在江之岛入口的温泉乐园也已经开张营业了。相片上的年轻男人在相同的位置摆出相同的姿势。
到底是什么人,基于什么理由拍这几张相片?虽然时代不同,服装也不一样,但四个男人都是高个子,头发很短。五官轮廓明显端正,两道意志坚强的黑色眉毛令人印象深刻。四个男人长得很像,想要找出这四个男人的不同之处反而很困难。即使这四个男人有血缘关系,也不至于像到这种程度──
(简直就像同一个人。)
寒意顺著她的背脊慢慢爬了上来。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仔细一看,四个男人右眼的眼角都有一颗很大的哭痣。也许只是刚好都长在相同的位置,但四个人都长在相同的位置也未免太巧了。
当然有可能并不是四个人,也可能是将同一个人的脸贴在四张不同的相片上。虽然在底片相机的时代,复杂的合成难度很高,但现在已经数位化,只要使用电脑就可以自由加工。
只不过这家照相馆不可能承接这种业务。虽然外婆也开始使用数位相机,但直到临死之前,都还没学会影像编辑软体的使用方法。而且粗略地看一下,发现相片和底片的影像并没有不同,看不出在冲洗之前用电脑修图的痕迹。
也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拍出这种相片。
除非有人能够长生不老。
「……太荒谬了。」
她摇了摇头,甩开了奇怪的想法,这时,不知何处又传来铃铛声。她坐在椅子上回头一看,刚才那只白猫从通往里面房间的走廊探出了脑袋。茧觉得很好笑,如果自己靠近,它就会转身逃走;当自己坐著不动时,它就会主动靠近。
不对。猫并不是对茧有兴趣,它凝视著通往一楼的阶梯,好像察觉到什么动静。
楼梯挤压的声音传入耳朵。真的有人沿著楼梯走来摄影室,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高个子男人随即出现在眼前。他就是茧刚才走进照相馆之前,在防波堤看到的那个男人。刚才无法判断他的年纪,现在才发现他和茧的年纪差不多。一头短发,五官端正,右眼的眼角有一颗明显的哭痣。
他和相片中的男人一模一样。
「这家照相馆还在营业吗?」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听起来很舒服,而且口齿很清楚。茧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心跳加速。
「目前已经歇业了,这里是我外婆经营的,但是……」
不知道是否因为心慌意乱的关系,她比平时更说不出话。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而且刚好在自己看这几张相片的时候出现。
「……她去年十月去世了……我来这里整理她的遗物,因为必须在这个周六和周日完成。」
男人露出有点心不在焉,让人难以解读的表情听著她结结巴巴的说明。茧很想问他关于那四张奇妙相片的事,但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发问。
「我是来拿之前委托冲洗的相片,今天刚好路过,看到门开著,所以就走进来了……」
「真鸟昌和、先生?」
茧脱口说出了相片袋上的名字。男人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想问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呃,这个……」
茧无奈之下,出示了其中一张相片。那是最早拍的第一张相片。男人立刻走过来,拉近了距离。
「啊?」
茧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被花布椅挡住了。男人在她面前弯下腰,目不转睛地打量著相片。他强烈的视线好像烈火,茧的后背感到局促不安。
「嗯,就是这张,我就是来拿这张相片。」
男人高兴地说完,站直了身体。他和茧之间的距离还是很近。
「我叫真鸟秋孝,真鸟昌和是我的祖父。」
⊕
茧和真鸟秋孝一起下了楼,来到水泥地对面的和室,在矮桌前面对面坐了下来。这里以前是客人等候的休息室。
真鸟秋孝花了很长时间说明。他说话条理清晰,但节奏缓慢,而且说得很仔细。虽然他的外表很有男人味,不过个性似乎慢条斯理。
他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比茧年长一岁。几天前,和祖母一起住在江之岛东町的别墅。虽然想要来领取祖父委托的相片,但得知照相馆已经歇业,所以正不知如何是好。
「半年前,我的祖父来这里洗相片,但他之后脑中风,突然离开了人世。也不知道他去哪家照相馆洗相片……直到最近,才发现一张写了西浦照相馆的便条纸。」
半年前刚好是外婆住院之前。虽然当时外婆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但照相馆仍然开张营业。只是并不是每天都会开店。
「那是你祖父的相片吗?」
「不,是我祖母的。她平时都随身带著,但因为已经严重破损,所以我祖父想为她换上新的相片。」
「为什么会委托这家照相馆?」
很多店都可以加洗相片。秋孝微微偏著头说:
「不知道……可能是和江之岛有缘分。我的祖母在结婚前就住在江之岛,他们也是在江之岛认识的。」
「你的祖母是江之岛出生的吗?」
「不是,听说她和家人感情不好,从娘家离家出走……在这座岛上的某个地方工作,然后对来江之岛旅行的祖父一见钟情,一年之后,主动向祖父表白。」
「一年之后?」
茧忍不住惊讶。虽然一见钟情,却在一年后才表白?
「因为人太多了,所以就找不到人了。她很得意地说,当我的祖父隔年又来这里时,她一路追到江之电车站,向祖父表白。」
真是充满热情的插曲。那几张相片也可能和这件事有关。茧低头看著排放在矮桌上的相片,觉得现在是询问如何拍了这四张相片的最佳时机。
「你的祖父……真鸟昌和先生也是在这里拍的相片吗?」
「对,听说是和我的祖母开始交往的那一年,在约会时拍的。好像是战争结束后的四、五年……啊,就是这张相片。」
他指著第二张黑白照说道,相片中拍到了正在建造的灯塔。然后又依次指著第三张彩色相片,和第四张最新的相片说:
「这是我的父亲。我们全家人一起来江之岛时,特地模仿老相片的感觉。最新的一张是我,是去年和祖父一起来别墅时拍的。」
他们果然有血缘关系,在充满回忆的地方,拍下了和以前相似的纪念照。但茧内心的疑问仍然没有解决。
「你们……长得都很像,连痣的位置也都一样。」
「啊,我父亲没有痣,听说是祖母为了让父亲看起来像我的祖父,特地帮他化妆的。」
茧忍不住抬起头,看著秋孝的眼睛。他笑著搓著自己的痣说:
「我的并不是画上去的。」
茧觉得被秋孝看穿了内心的想法,不由得感到害羞。他的痣似乎是真的,爷孙两人刚好在相同的位置长了一颗痣──不,还有其他人也会长在这个位置。
「那最旧的那张相片上的人是谁?」
身穿和服,站在木桥上的男人脸上相同的位置也有一颗痣。秋孝听了茧的问题,立刻双眼发亮。
「对,这张相片!」
秋孝把手伸向矮桌,探出上半身。茧觉得好像快被他吸过去了,内心一阵慌乱。
「……这个人是谁?」
「啊?」
茧忍不住反问。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我想请教一下摄影专家的意见。我之前请教了很瞭解乡土史的人,对方说,从江之岛的情况判断,应该是在昭和初期拍摄的,但在那个时代,真鸟家都是女人,没有和我年纪相仿的男人。即使问了亲戚,大家也都说,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的确太奇怪了。茧凑近相片仔细打量,只是长得很像的其他人?还是──
(我的人生被你的相片毁了。)
这句话闪过脑海,茧猛然直起身体。自己竟然情不自禁被相片吸引,也许上次的事又会重演。那次之后,自己发誓再也不碰相片,至今已经过了四个年头。
「我并不是专家……而且也不是照相馆的人。」
「但是,你应该很瞭解相片,应该也喜欢摄影吧?」
「我讨厌摄影!」
茧强烈抗拒,连她自己也吓到了,秋孝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对不起。」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太情绪化了。
秋孝慌忙摇著双手说:
「是我太强人所难了……但是我周围没有熟悉摄影的人,所以是否可以请你告诉我在这张相片上发现了什么?拜托了。」
秋孝说完,比茧更深深地鞠了一躬。自己道歉后,对方如此诚恳拜托,当然不好意思拒绝。
「好吧。」
茧心有愧疚地回答。这时,她觉得好像一道沉重的门微微开启了一条缝,有一阵风吹过了脸颊。
她重新打量著那张旧相片时,想起还没有看过这张相片的底片。她把相片袋倒了过来,把装了四张底片的透明塑胶袋排在矮桌上──四张?
「……少了一张。」
仔细一看,竟然只有三张底片,她猜想另一张可能掉在哪里了,在相片袋和铁盒内仔细寻找后,才想到不可能,因为装底片的塑胶袋都用胶带仔细封好。也就是说,那张底片原本就没有放进相片袋。茧忍不住脸色发白。
她用从入口照进来的光确认后,发现缺少的正是最早那张相片的底片。
「没有这张相片的底片。」
「呃……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客人上门委托冲洗时,当然有底片,否则就洗不出相片,她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可,能我外婆忘了放进去。」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可能遗失了。底片是客人的,照相馆只是暂时保管而已。虽然外婆当时身体已经出了状况,茧不相信在工作上向来严谨的她会犯下这种疏失。
「真的很抱歉,我会努力找出来。」
「啊,这不是你的过错,而且相片已经洗好了,没有关系啦……我相信我的祖母应该也不会介意。」
不可能。这是他的祖母珍藏了数十年的相片底片。茧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找出来。
(啊……)
对了,有一个人能够清楚说明这张相片的原委。为什么之前完全没有想到?
「真鸟先生,这是你祖母随时带在身上的相片吧?她应该知道相片上的人。」
相片的主人当然知道相片中的人是谁,但秋孝皱著眉头,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瞒你说,我昨天也和她聊了这件事。因为我们一起去了别墅……但还是搞不清楚。不管她知不知道,现在都……」
茧等待他的下文,但秋孝沉默不语。
「请问,这是怎么……」
茧在无奈之下,只能开口发问时,一个身材娇小的老妇人走进照相馆,一头白发梳理整齐,身穿一件像是喀什米尔的米色毛衣,毛衣外披了一条鲜艳的朱色披肩。她看起来气质高雅,但下半身穿了一件表面材质光滑的防寒裤。而且,外面这么冷,她竟然没有穿大衣。
老妇人一脸怀念地眯著眼睛,打量著宽敞的水泥空地。茧还来不及站起来,秋孝就从敞开的玻璃拉门冲到水泥空地。
「她是我的祖母。」
秋孝经过茧身边时,小声地对她说。原来这名老妇人就是他们正在讨论的那个人。
「你怎么一个人?濑野太太呢?」
秋孝问那名老妇人,她指著门外说:
「我们来这里的海岸散步,因为看到这栋熟悉的房子,所以忍不住走进来看看。」
她的声音和她孙子一样温柔。茧想起刚才听秋孝说,她以前也曾经住在江之岛,所以当然知道西浦照相馆。这栋房子五十年来始终没变。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茧向她打招呼,老妇人恭敬地鞠躬回礼。
「你好,你是这里的员工吗?」
「不,我不是,我是西浦富士子的……」
「富士子姊!」
秋孝的祖母兴奋地拍了一下手。
「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她了,也一直没来看她……她在二楼的摄影室吗?」
老妇人看著楼梯的方向说道,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很多年以前,在这座小岛上,两个年轻女人可能成为好朋友。据茧的观察,眼前这名老妇人的年纪和外婆差不多。
「……西浦富士子已经离开了人世。」
茧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老妇人顿时面无表情。茧浑身紧张,以为她会问很多问题,但她始终沉默不语。
老妇人露出茫然的神情,打量著墙上的黑白样品照。相片上,一对古早年代的情侣身穿西装,站在小岛深处的石洞前。那只是很常见的纪念照,茧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这家照相馆保存了很多年代久远的相片,在徵求客人和熟人的同意之后,加洗相片,展示在店内。
老妇人突然将视线移向自己的孙子。
「昌和,你在这里干什么?」
茧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什么她用丈夫的名字叫自己的孙子?但是,秋孝听到祖母用祖父的名字叫自己,也面不改色。
「就是那几张相片啊,你一直带在身上……因为已经看不清楚了,所以我来加洗一下。」
「是这样啊。如果要洗相片,来这里最好。富士子姊的技术很好。」
老妇人抬头看著二楼说道。前一刻才告诉她,外婆已经离开人世,她似乎不记得了。
茧终于瞭解了状况。这个老妇人应该有失智症,而且情况相当严重。难怪刚才问到她是否瞭解相片的情况时,秋孝没有明确回答。
有人轻轻拍了拍茧的肩膀,回头一看,发现秋孝的脸就在眼前,近到自己的影子可以落在他脸上。
「我去打电话给管家,她应该正在找我的祖母……可不可以请你陪我的祖母聊一下?」
「啊?」
茧有点不知所措,秋孝已经拿著手机走了出去。虽然秋孝要她陪老妇人聊天,但她完全不知道该聊什么。最后只好和她一起坐在水泥空地和等候室之间的门槛上。
老妇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茧也跟著她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奇妙的是,茧的心情竟然因此放松了。
「对了,我给你看相片。」
不等茧回答,老妇人就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皱成一团的相片,一张一张放在门框上。那正是茧刚才和秋孝一起看的四张相片。也许是因为一直带在身上的关系,每张相片都严重破损,无法立刻分辨哪一张是哪一张。难怪她的丈夫要重新加洗。
「是不是拍得很好?」
她得意地说,说话的语气像小孩子,茧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啊……拍得很好。」
这句话并不是奉承,桥向后方延伸的构图看起来很舒服,每张相片中年轻男人的脸都拍得很清楚。
「……这是很珍贵的相片。」
茧低头看著秋孝的相片,也是四张相片中最后拍的那一张,虽然是去年拍的,但已经破旧不堪。她可能在失智之后,才开始把相片带在身上。虽然她应该还有其他相片,但之所以只挑选了这四张,应该如她所说,这四张对她很重要。
「请问这个人是谁?」
茧指著应该在昭和初期拍摄,最旧的相片问。
「他是昌和,是我的丈夫。」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对,拍这张相片时,她的丈夫还没有出生,或是还是小婴儿。茧正在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妇人接连指著其他三张相片说:
「其他几张相片也全都是昌和。」
老妇人似乎已经迷糊,分不清谁是谁了。茧决定问其他问题。
「请问是谁拍的?」
既然有相片,当然就有人拍下这些相片。只要瞭解这件事,或许可以查到某些线索。这一次,老妇人停顿了一下才回答。她把最新的那一张,也就是秋孝的相片拿到一旁说:
「我不知道这张相片是谁拍的。」
她不知道也很正常,因为秋孝刚才说,「是去年和祖父一起来别墅时拍的」,所以她当时并不在场。
「其他三张全都是我,都是我拍的。」
那三张相片拍摄的时间完全不同,那三张相片不可能「全都是」她拍的。茧拿起年代最久远的那张相片,放在老妇人面前问:
「这张也是你拍的吗?」
「对啊,这张也是我拍的。」
她自信满满地回答。如果那张相片果真是在昭和初期拍摄的,她应该还没有出生。
「我是这样拍的。」
她像小孩子般嘟著嘴,对著相片吹了一口气。茧不太瞭解她想要表达的意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这时,秋孝走回照相馆。一个头发绑得很紧,完全没有化妆的中年女人和他一起走了进来。一看到秋孝的祖母,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跑了过来。这个人似乎就是管家。她为老妇人穿上原本拿在手上的大衣,频频向茧和秋孝鞠躬。
「我正在收宅配送来的货,老夫人从后门出去了……真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
她又深深鞠躬后,搂著老妇人微驼的背,离开了照相馆。秋孝的祖母频频向茧挥手。茧目送她们离开时,也向她轻轻挥手。
「不好意思,刚才要求你陪我的祖母说话。」
秋孝走回照相馆后说。
「很开心啊,还和她聊了相片的事……」
「我祖母有没有说什么?」
「她说那张年代最久远的相片也是她拍的。」
「她也这么对我说,问题是根本不可能啊。」
的确不可能。但是,目前仍然无法瞭解将近一百年前拍的相片上和秋孝长相相同的男人到底是谁?是怎么拍摄?又是基于什么目的拍了这张相片。
「真鸟先生,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张相片的事?」
茧问了从刚才就感到纳闷的事。虽然并没有持别的意图,但他露出严肃的表情,消沉的双眼看向半空,似乎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探索。
「其实我不太瞭解祖父和祖母的事。」
他的声音柔和,和他严肃的表情格格不入。
「祖父已经去世,祖母又是那种状态,所以没有人告诉我他们的事。比方说,他们对家人是怎样的感情……我觉得那张相片也许可以成为线索。」
茧大致能够瞭解秋孝想要表达的意思。她觉得自己为外婆拍的相片,也稍微表达出自己和外婆之间的关系。即使看陌生人的相片,可能也会有某些感觉。
「相片不是撷取了过去的瞬间吗?即使人死了之后,他的相片仍然能够一直留下来。」
(顺利的话:可以把看到的美丽事物留下来。)
茧的耳边响起外婆的话。这句话和外婆当年说的话很相似。
「桂木小姐,你不是照相馆的人,为什么愿意陪我调查相片的事?」
茧无法回答。既不是基于遗失底片的歉意,也不是因为受像秋孝这样的男人所托,她能够想到的理由都不完全符合;这次不是因为寡言,只是无法说出自己不知道的答案。
「啊……」
茧正打算从水泥空地走进室内,看到了某样东西。皱巴巴的相片仍然放在门框上。她捡起每一张相片,顺便抚平相片上的皱摺。
「我祖母忘了带走。虽然她随身携带这些相片,但经常忘东忘西。」
「要不要先把相片送还给她?」
老妇人在出示这些相片时眉飞色舞,显然她很珍惜这几张相片。当她发现相片遗失时,一定会很受打击。
「好啊,那我去追她们。」
茧准备把相片交给秋孝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事。相片背面有手写的文字。
「这是什么?我第一次看到……但这是我祖母的字。」
秋孝也瞪大了眼睛。相片背面的钢笔字迹娟秀,一看就是女人写的字,也许已经过了相当长的岁月,蓝色的墨水有点褪色。
1949/8/7 印相片
1949/8/11 拍摄
1949/8/12 冲洗
老妇人似乎特地记录了拍摄日期和冲洗的日期。翻过来一看正面,发现是那张年代最久远的相片。如果背面记录的文字无误,这张相片是一九四九年拍摄的。
「我听说相片上的风景是昭和初期……」
秋孝似乎无法接受。茧也有同感。因为这张相片和其他相片的感觉有很大的差异,男人身上也穿著和服。
茧又看了年代第二久远的真鸟昌和相片背面,上面也同样用钢笔记录了日期。
1950/10/22 拍摄
1950/10/23 冲洗、印相片
「和刚才那张相片的时间相差无几。」
秋孝小声说道。虽然相隔短短一年,但相片上的风景完全不一样了。桥和电线杆全都换了新,岛上的建筑物也增加了。第一张相片的日期显然有问题,应该是更早之前拍摄的。
茧又把第三张秋孝父亲的彩色相片翻了过来。
1978/7/8 拍摄
1978/7/12 冲洗、印相片(委托日)
拍摄日期和相片上显示的日期一致,应该是正确的日期。委托日应该就是底片冲洗完成的日子。秋孝的相片背后没有写日期,应该是因为不是老妇人拍摄的关系。
相片背后的记录文字,显示那三张相片的确是她拍摄的。即使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她说的话应该和事实相去不远。
(我是这样拍的。)
「啊!」茧忍不住叫了起来。她再度拿起最初看的那张年代最久远的相片,确认背面的日期。果然没错。她觉得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就像看到大海对面的富士山时的感觉。
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张相片没有底片,以及日期上的矛盾。
「你知道什么了吗?」
秋孝问,茧点了点头。
「但是,请你先把相片送还给你祖母……等一下我会告诉你一切。」
⊕
三十分钟后,茧和秋孝再度面对面坐在原本是等候室的和室。
「请问……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秋孝开口问道。他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黑色眼睛炯炯有神,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受到这么大的期待,茧不由得感到不安。但事到如今,已经无路可退。
「关于最早那张相片上的日期……」
茧低头看著放在矮桌上的便条纸。秋孝刚才离开之前,她抄下了三张相片背面的日期。半年前,真鸟昌和来这里委托加洗相片时的相片和底片,也都放在便条纸旁。虽然刚才可以请秋孝一起交还他的祖母,但说明情况时,需要用到这些相片,所以就暂时留了下来。
「第一行不是写著『1949/8/7印相片』吗?这个日期有点问题。」
「……哪里有问题?」
秋孝偏著头问。
「印相片是将已经洗出来的底片印在相纸上……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列印。通常是拍完照之后先冲洗底片,然后才印相片。但这张相片是八月七日印相片,十一日拍摄,十二日冲洗。」
「顺序调换了。」
「不,并不只是顺序调换而已……而是在冲洗的十二日,又印了一次相片。也就是说,前后印了两次。」
茧在脑海中整理的同时,谨慎地向秋孝说明。秋孝抱著双臂陷入沉思,但随即放弃地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搞不太懂。印相片时,不是需要冲洗完成的底片吗?八月七日第一次印相片时,不是应该有底片吗?」
「应该是用现成的底片来洗相片。这家照相馆有大量相片……应该是从那些相片中挑选出来的。」
目前挂在水泥空地的样品相片也是其中之一。这家照相馆开业超过一百年,一九四九年时,应该已经有很多底片了。
「所以,这张老相片是这家照相馆的相片吗?」
「我认为原本的相片应该是,只是这张相片和原本的相片略有不同……人物的脸应该修过。」
「修过?」
茧点了点头。
「刚才,你的祖母对著这张相片吹气,然后说,当时就是这样拍的,我猜想她应该是指修图的意思。传统相片在修脸部时,通常会在印出来的相片上用喷枪修图。修图完成,重拍之后再度冲洗底片,然后再重新印相片。现在只要扫描数位化,就不必再像以前那样费工夫。」
「所以这张相片『印』了两次。」
「对,用别人的老相片修图,让相片中的人物看起来像当时的真鸟昌和先生。当然,我相信在挑选相片时,会尽可能选了容貌相像的人物。」
茧停顿了一下。秋孝瞪大了杏仁形状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那张相片。
「修片可以变脸到什么程度?」
「想变多少都可以……只是以当时的技术,修过头,反而会显得不自然。应该只是改变眼睛的形状,或是消除皱纹……或是改变发型而已,当然也可以加痣。」
他深受感动地点了点头,再度抬起头。他和相片中的人一样,眼尾也有一颗痣,而且看起来和相片中的人一模一样。只是他的痣并不是修图修上去的。
「为什么我祖母想要这张相片?」
「只要看第二张相片……真鸟昌和先生的相片就可以瞭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这里的日期。」
茧指著便条纸上抄下的日期,上面写著「1950/10/22拍摄」和「1950/10/23冲洗、印相片」。
「这张相片是你的祖父母开始交往的那一年拍的……那是一九五〇年,你的祖母是在前一年对你的祖父一见钟情,也就是一九四九年……正是第一张相片制作的那一年。」
「喔,原来是这样……他们在一九四九年时还没有交往。」
茧点了点头。
「虽然你祖母之后找不到昌和先生,但仍然忘不了他,所以就根据记忆,制作了这张相片。就好像把自己喜欢的人画下来,随时带在身上一样。因为她是用照相馆的相片修图制作的,所以没有把底片占为己有。」
对老妇人来说,为真鸟昌和拍的第二张相片才是最珍贵的相片。之所以选在和第一张相片相同的地方拍照,应该也是刻意安排。让原本只是加工的相片变成真的相片──这必定会成为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之间的一件大事。
秋孝仍然偏著头。
「这样啊……」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我的祖母还真是标新立异……她特地委托这家照相馆为她修图,制作了这张相片吧?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主意?」
「啊!」
茧紧张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忘了说一件重要的事。
「我猜想你的祖母之前应该在这里工作,而且住在这里。」
「什么?」
秋孝说不出话。他果然不知道这件事。
「你的祖母刚才明确告诉我,这张相片是她拍摄的,西浦照相馆向来规定,只有员工能够碰工作使用的器材。想要修片或是翻拍,都必须使用专业的器材。」
老妇人称西浦富士子为「姊姊」。以前,从事摄影工作的人,都会住在照相馆当学徒,通常会称照相馆的馆主为「老师」,称馆主的儿女为「哥哥」、「姊姊」──虽然这是之前外婆告诉她的,但直到前一刻,她完全忘了这件事。
「所以,我的祖母也曾经住在这里……」
秋孝深有感慨地说。
「二楼摄影室后方是员工宿舍。我认为你的祖母应该在这里工作过。」
秋孝的祖母在制作这张相片时,外婆应该曾经助她一臂之力,而且一定像之前借相机给茧时一样态度冷漠。外婆就是这种人。
「从第三张相片……我父亲的相片中有没有看出什么?」
茧看了看便条纸上「1978/7/8拍摄」和「1978/7/12冲洗、印相片(委托日)」的日期,又看了看老旧的彩色相片。
「嗯……那时候你的祖母已经结婚,也从照相馆离职了,所以应该是委托某家照相馆冲洗底片和印相片……之所以特地写下委托的日期,应该是为了和之前自己冲洗的时期加以区别……」
茧感受到秋孝强烈的视线。他似乎并不是在听茧说话,而是在仔细打量她。茧感到脸颊越来越烫。
「在不同的时期,记录日期的方式也完全没有改变……我猜想她原本就是做事很细心的人……呃,请问你在看什么?」
茧终于忍不住问道。秋孝眨了眨眼睛,好像终于回过神。他刚才似乎是在无意识中打量茧。
「对不起,没有特别在看什么……总之,谢谢你。我似乎瞭解了祖父母很多事。」
他放在矮桌上的双手指尖合了起来,小心谨慎地说话。
「我经常会遇到这种奇妙的事,但向来无法自己找出答案。你好像和我不一样……你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吗?」
「哪方面的工作?」
「类似调查员之类的。」
「啊?怎么可能?完全不是。」
茧因为太惊讶,说话也变得很大声,她感到很丢脸。
「我只是普通粉领族,在公司担任会计工作。」
她在辻堂一家小型汽车零件厂工作,工作上需要记很多事,也吃了不少苦头,但从来没有遇到任何神秘的事。
「我觉得你是一个敏锐的人……连蛛丝马迹都看得很仔细。」
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英俊的男生当面称赞,只是他的表情和声音中带著一丝寂寞的忧愁。她更在意这件事。
自己必须说点什么。茧正准备开口,听到了铃铃的铃铛声。
白猫跳到水泥地上,迈著优雅的步伐走向夕阳映照的巷弄。原本紧张的空气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这几张相片我可以带走吗?」
秋孝指著相片说。
「可以啊,请你带回去……」
茧默然不语地看著秋孝乾净细长的手指把四张相片和底片收进相片袋。他是一个脱俗奇妙的人,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茧的个性不够积极,不可能开口问他电话。
「对了,还有另一件事,和我祖母的相片无关。我之前也曾经来过这家照相馆,那是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和我父亲两人来拍纪念照。」
「这样啊。」
茧附和著。那时候,她经常来照相馆,可能曾经见过他。
「是暑假的时候吗?」
「好像是黄金周的时候。」
不知道是否记忆有点模糊,他回答时很没有自信。茧不会在黄金周来这里。
「被人拍照时,感觉不是很奇怪玛?好像那一刻的自己被『摄』进了镜头……我会很紧张,两眼紧盯著镜头。如果是照相馆那种很高级的相机,就更紧张了。」
茧回想起放弃摄影之前的自己,不由得感到内心隐隐作痛。茧曾经有一段时间很热衷于『摄』下别人的某个瞬间。当时完全没有想过,这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你要一个人整理这里吗?」
「对,原本我妈也会来,但她临时来不了。」
周末两天应该整理不完。为这几张相片的事,已经耗掉了不少时间,而且也没有人帮忙──
「我可以来帮忙。」
「啊?」
茧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和这家照相馆很有缘,在我祖母相片的事上,你也帮了不少忙,我想来这里帮忙整理作为感谢……这样不行吗?」
「我当然求之不得……」
茧不禁为自己的势利感到羞愧。刚才还觉得和管理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会很不自在,如今却愿意接受同样是陌生人的秋孝的协助。
「那就请多指教了。」
秋孝向她伸出手。她愣了一下,才发现秋孝是要和她握手。
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刚才的预感完全不准,可见自己并没有像他说的那么敏锐。茧战战兢兢地握住了他的大手。他的手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