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在这个周末整理完外婆的遗物。
桂木茧在星期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从昨天开始来外婆西浦富士子家里整理遗物,把准备丢弃和打算留下的东西分开。虽然家里很整齐,但住了多年的房子总是有很多家当,更何况这里是在江之岛开了超过一百年的照相馆。她先走进一楼的暗房,发现里面堆了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工具和器械,每次都必须停下手,打电话向妈妈奈奈美确认。虽然也可以问外婆委托的管理人,但因为和他不熟,所以不好意思问。
「你可以自己判断,如果觉得不需要,就直接丢掉,你决定就好。」虽然妈妈好几次都这么对她说,但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一旦丢弃,就永远找不回来了。茧曾经因为随心所欲,结果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在没有窗户的暗房整理得很累,茧来到走廊上,一屁股坐在走廊的小凳子上,微微抬起脚跟。因为地板冰冷,穿了厚丝袜的脚趾都冻僵了。早知道应该把家里穿的厚毛线袜也一起带来。因为那双毛线袜起了毛球,看起来很丑,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整理,就不需要顾面子了。
「桂木小姐。」
听到慢条斯理的叫声,茧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沿著走廊走了过来。他五官端正,一头短发,右眼的眼尾有一颗哭痣。
他的名字叫真鸟秋孝,和祖母一起住在江之岛的别墅。因为他的祖父委托这家照相馆加洗相片的关系,茧认识了他,今天他来这里帮忙整理。
「我在放相片的盒子里发现这个……这是什么?」
他在说话时,把几块深色玻璃板递了过来。
「喔,这是……」
茧接了过来,秋孝也跟著把头探过来张望。
「……这是相片的底片,称为玻璃乾板。」
茧开始说明她瞭解的知识,说话也流利起来。
「在赛璐珞做的软片普及之前,都使用玻璃乾板作为底片,玻璃乾板和软片一样,单侧表面涂了含有溴化银的乳剂,可以把影像固定在上面。」
茧把其中一片玻璃乾板放在从天花板悬下来的灯泡下方。那是从江之岛深处的岩石平台拍摄太平洋,天空和大海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那应该是在盛夏明亮的时间拍摄的,反转的底片像黑夜般黑暗,风景看起来很阴郁。
「真的欸,是相片,太厉害了。」
秋孝兴奋地说。不知道他是否想要和茧从相同的角度看相片,他的脸几乎快贴到茧了。他似乎并不习惯和他人保持距离,茧觉得每次刻意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会让他以为自己自我感觉良好,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内心坐立难安的感觉。
「桂木小姐,你果然很精通摄影。这些也都是你外婆教你的吗?」
「不是,我在大学时读摄影系,上课……」
茧用力闭上嘴巴。刚才太紧张了,结果说了没必要说的话。
「我也来和你一起整理相片。」
「你那里已经搞定了吗?」
「对,即使耗再多时间,也整理不完。」
茧把玻璃乾板交还给秋孝,沿著走廊离去。在冰冷的地板上每踩一步,两只脚就渐渐失去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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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水泥空地的和室内,榻榻米上放满了旧相片。有观光客在照相馆的摄影室拍的纪念照,还有一群学生以江之岛为背景,站在片濑海岸拍的毕业照,以及在岛上各处拍的风景照,简直不计其数。
茧原本打算只留下西浦家的家庭照,其他相片都一概丢弃,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因为她根本无法从那些老相片中分辨出谁是西浦家的人,每次拿起相片,都会陷入沉思,整理相片也没有太大的进展。
「你曾经学过专业摄影吗?」
坐在一大片相片对面的秋孝问道。茧的手停了一下,立刻继续作业。
「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吗?」
秋孝的手伸进视野,把装在塑胶袋里的一张不大也不小的底片放在榻榻米上。茧差一点尖叫起来。她猛然抓起底片夹在双手之间,脸颊发烫,好像快喷火了,但背上冒著冷汗。
底片上是六年前的茧。那天是大学入学典礼的日子,她在学校大门口拍了这张相片。
相片上的她穿著塑胶雨衣和很短的裤裙,露出了难看的〇型腿。浏海剪得很短,不知道是否为了让眼睛看起来比较大,当时戴了奇怪颜色的彩色隐形眼镜,而且还满脸得意地举起了挂在脖子上的单眼相机,那是当时刚买不久的二手Nikon D300,在一群穿著西装的新生中,显得格格不入,周围的人也露出讶异的眼神看著她。
外婆为她拍了这张相片。她特地从江之岛赶去学校──因为茧想要在相片上留下自己的身影,所以拜托外婆来为她拍照。当时,很少新生有家长陪同。
茧也同时按下了快门。她临时觉得相互拍照很有趣,然后真的这么做了。你又有怪点子了,外婆很受不了地对她说。当时很喜欢听到别人说她与众不同,或是说她奇怪。茧想不起她当时拍的相片去了哪里,可能和其他相片一起丢掉了。
「原来你不想被别人看到,真对不起。」
秋孝的声音传入耳朵,茧松开手,低头瞥了底片一眼。光是看一眼,胃就一阵绞痛。自己在底片上反转的身影宛若他人。
「也不是不想被别人看到,只是我不愿回想以前的事而已。我不喜欢以前的自己……甚至希望以前的自己死了。」
秋孝露出紧张的表情。茧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秋孝立刻露出难以捉摸的淡淡笑容。
「旁边那个人是你朋友吗?」
他果然问了这个问题。相片上并不是只有茧一个人,身旁有一个年轻男生,用朴素的眼镜和帽子遮住了脸,双手插在长版连帽衫的口袋里。他很擅长把自己打扮得很不起眼,但也许有人仔细观察后会发现,其实他的五官很漂亮,而且皮肤也很好。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他以前是艺人。」
「艺人?」
「他是我朋友,名叫永野琉衣……曾经演过电视剧。」
茧好久没有说这个名字,当时他很红,几乎每个人都看过他的名字或看过他的脸。那时候也经常被称为是「受到瞩目的年轻演员」。之所以在提到关于他的事时都用过去式,因为他在四年前失踪了。
茧拍的照片成为他失踪的原因。那件事之后,茧不再碰相机。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几乎和所有朋友断绝了关系。那是她不愿回想,简直就像污垢般的过去。
「不,不是这样。」秋孝断然否定,「不是因为他是艺人……我想起来了,因为我刚才看过他其他的相片。」
「啊?」
他跪在榻榻米上,从茶柜的隔板上拿出一个大铁盒。盖子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著「未领取相片」几个字。里面是客人委托冲洗或加洗,却没有来领取的相片。秋孝的祖父生前委托加洗的相片,也是在这个铁盒内发现的。茧原本打算今天在整理告一段落之后,再来仔细看看里面到底有哪些相片。
「对不起,因为我很好奇,所以看了里面的相片。就是这里……里面有永野先生的相片。」
他从铁盒内拿出印了店名的相片袋,交给了茧,似乎要她自己看。即使秋孝已经告诉茧,里面是永野琉衣的相片,她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外婆家会有他的相片?难道有人特地委托西浦照相馆冲洗他的相片吗?
茧把相片袋翻了过来,上面写了客人的名字。那是外婆的字迹。
「啊?」
茧的双唇之间吐出沙哑的声音。客人名叫「高坂晶穗」──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这个名字。
「你认识?」
「……她是我、大学的、学姊……我们都是摄影系,而且关系很好。」
她正是茧在四年前断绝关系的人。在那之后,就没再见过她,彼此也没有联络,茧完全不知道她目前在干什么。
如果可以,茧不希望看到有关过去的任何东西,但不可能不瞭解到底是什么状况就让这件事过去。她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张SD卡和一张相片。外婆似乎代为冲洗用数位相机拍摄的相片。
拍摄的地点似乎就在这家照相馆的摄影室。跪在地上的琉衣双手握成奇怪的姿势,遮住了双眼。茧知道那是祈祷的姿势。他穿了一件好像居家服般的运动衣,而且使用了摄影专用的照明。
「为什么……这个……?」
相片的构图也让她惊讶不已。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她越来越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桂木小姐,」
听到叫声,茧才终于回过神。
「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直截了当的问题让茧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茧尖声反问:「是基于好奇心吗?」
茧在问出口的同时,发现自己试图向对方取暖。问这种问题,好像希望对方否认不是基于好奇,而是有更真诚的动机。但是,秋孝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说:
「……我很好奇。」
「呃……」
「因为你的态度有点奇怪,我从昨天就很在意。你很熟悉摄影,聊到摄影的事时也眉飞色舞,却说自己讨厌拍照。」
茧觉得自己脸颊发烫。她想起昨天的确这么说过。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可思议,这也是我想要来这里帮忙整理的原因之一。」
茧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她这才意识到已经有很多年没人问起这件事了。
「你不是对琉衣,而是对我产生好奇吗?」
「对啊。我不太认识这个永野先生,只听过他的名字。」
茧忍不住产生了怀疑。当时那件事闹得很大,他真的不知道吗?
「我曾经听说……他好像因为什么事退出演艺圈。那时候我刚好因为医学院的临床留学出了国,很少看日本的新闻,而且,我记得不久之后,日本就发生了大地震。」
茧点了点头。社会大众因为这件事,忘记了琉衣。
「如果我说无可奉告,你会怎么办?」
「我会继续整理。」
秋孝拿起一叠还没有整理的相片,继续开始分类。
之前也曾经有人问起当年的事,但那些人不是擅自想要对茧伸出援手,就是收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目的只是想满足无耻的好奇心──之前遇到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这两种极端的人。这些人让茧感到身心俱疲。
秋孝不是这两种人。
「如果你不嫌弃,可以说给我听。」
茧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人和自己或琉衣都不熟,也没有任何关系,在他面前,应该有办法说出整件事。
更何况事情发生至今已经四年了。
「……说来话长。」
「没关系。」
秋孝点了点头,茧也下定了决心,如果临时不想说,随时可以停止,他一定不会生气,只会带著平静的心情倾听茧诉说的话语。
「琉衣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没想到很顺利地开了口,秋孝没有吭气,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拍的相片毁了琉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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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野琉衣的身世很特殊,而且相貌也和其他孩子不同。茧因为想找他当自己练习拍照的模特儿,所以主动和他说话。
茧十岁那一年的初秋,在当时公寓社区内的儿童公园遇见了琉衣。她带著向外婆借来的Nikon EM,随心所欲地四处拍照后,发现一个陌生的少年坐在生锈的攀爬架上。
少年闭著眼睛,十根手指像在演影子戏一样组成复杂的形状。他似乎在祈祷。少年微微弯著背,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除了茧以外,没有人发现他在那里,简直变成了攀爬架的一部分。
他一头清爽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让茧的背脊颤抖──她想「摄」下这个瞬间。
她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把镜头对准少年时。他发现了茧。茧隔著取景器和他视线交会。
「那是、什么?」
他高音的童声很清脆,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相机。」
「相机是什么?」
「什么……就是拍照的机器……光照进镜头后,留在底片上,就变成相片……啊,现在也有数位相机,所以并不是所有相机都是用这种方式拍照。」
茧结结巴巴地回答。虽然她已经学会拍照,但还是不擅长和别人说话。
「我知道相片,因为岛上有人有相片。」
有人有相片。茧对这句话感到有点在意。这意味著有很多人没有相片,而且他从来没有看过相机──他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为你拍照吗?」
比起瞭解对方是怎样的人,茧更想为他拍照。他的眼睛看向上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好像在对肉眼看不到的什么说话。然后露出腼腆的表情低头看著茧说:
「教主说,可以让你拍,还叫我和你当朋友。」
茧按下了快门。直到之后,她才知道少年向谁徵求许可,才知道「教主」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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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茧每天放学,就和琉衣形影不离。他和茧住在同一个楼层,和他的叔叔、婶婶住在一起。他没有父母,也没有上学,由一个像是家庭教师的人来为他上课。
茧的父母和琉衣的叔叔、婶婶工作都很忙,很少干涉小孩子的事。无论去谁的家里,都只有他们两个小孩一起玩。
琉衣很少表现出喜怒哀乐,但应该很喜欢茧。无论茧提出要做什么,他总是默不作声地跟在茧的身后,绝对不会主动开口说停止。茧协助琉衣做他家庭教师给他的功课,一起去附近的购物中心或公园──当然随时都带著那台Nikon EM。那时候,琉衣并不讨厌拍照。茧感到很高兴,觉得好像多了一个弟弟,但更高兴可以为琉衣拍很多照。
琉衣说话很老成,反应也很快,但完全不瞭解所谓的常识。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电视和手机,甚至没听过电玩和电脑,也没搭过公车或电车,在自动贩卖机买饮料时,都会有点手足无措。
茧几乎不曾过问琉衣的过去,她满脑子都是摄影,反而放松了他的警戒。直到深秋时,茧已经为他拍了好几十张相片后,才得知琉衣详细的身世。
琉衣在半年前被警方营救出来。他的年纪比茧小一岁,因为他被警方营救出来时没有户籍,所以不知道详细的生日,被警方营救之前,他在一个激进宗教团体管理的封闭离岛出生,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
被称为「教主」的宗教领袖创立了那个教团,直到多年之后,茧也看了那个教主写的书,但只知道上面引用了大量基督教的专有名词。每隔几页就重复说明,世界正在发生巨变,逐渐面临崩溃,必须为此做好准备。
教主「预言」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巨大的灾害,都是一些像是暗号的比喻和数字。但有些似乎可以被解释为「预言成真」,曾经有一段时间,吸引了很多信徒。琉衣的父母也是信徒。
「教主」和数十名干部商量后,移居到他们认为全世界最安全的小笠原无人岛上。当时,所有人都变卖了各自名下所有的财产,但似乎仍然无法维持在岛上的生活开销。于是,基层的信徒以惊人的金额出售了根本不存在的土地所有权,事件曝光之后,很多信徒纷纷退出。他们组成了受害者自助会控告教团,媒体拥向无人岛上采访该教团。
茧当时还是小学生,清楚记得「教主」破口大骂那些控告他的人,还记得记者皱著眉头谴责他。之后发现教团大规模逃漏税,警方和国税局决定采取强制手段介入调查。
但是,在警方采取行动之前,「教主」提出「要和恶魔奋战,拯救世界」,在暴风雨中,带著成年信徒搭船出航,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们的船在海上沉船,至今仍然无法瞭解他们是集体自杀,还是遇难。
由于造成了很多人死亡,舆论更激烈抨击「教主」,留在岛上的几个小孩分别被各自的亲戚带回,接受回归社会的教育。琉衣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茧,当时他正在为就读小学做准备。
在琉衣眼中,「教主」并不是诈骗犯,而是随时带著满面笑容的温厚预言家,即使肉体已经不在人世,灵魂仍然活在世上。每当琉衣遇到难以判断的问题,都会向「教主」请求指示。无论周遭的大人再怎么说服,他都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而且深信自己的父母和其他大人都为了拯救这个世界而牺牲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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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利回归社会了吗?」
秋孝默默听茧说完故事后,终于开口问道。
「他似乎瞭解到,站在世人的角度,教团受到非议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教主』的事,也开始去学校上课。虽然他不是会主动结交朋友的人,但在学校的生活还算顺利。」
琉衣在小学时尽可能避免引人注目,他很懂得如何保持低调,所以虽然外形俊俏,却很少受到注意。也许他之前在岛上时,大人就教导他这么做。无力的人类只有避免引人注目,才能避免恶魔的攻击,最好能够避开他人的视线。
「你们之后仍然是好朋友吗?」
「那时候还是好朋友,他和我形影不离,我是唯一得到『教主』的指示,要求他和我当好朋友的人。他很依赖我,我猜想他把我当成姊姊……或是妈妈。」
茧认为,「教主」的指示其实就是琉衣自身感情的反应。琉衣失去了从小长大的地方,也失去了家人,周遭的大人都彻底否定琉衣的价值观,所以他应该渴望一个不带有任何成见和他接触的人。
「因为他真的很可爱,所以我也感到很得意。尤其读中学后,我有了强烈的优越感。」
光是提及这些往事,内心就感到痛苦。琉衣上中学之后,有很多女生喜欢他,他的刻意低调被解读为文静谦虚,更加受到好评。
茧仍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少女,除了摄影以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所以,当琉衣经常跑来教室找她时,她还是故意大声说话,向周围的人炫耀。当感受到周围同学带著嫉妒的眼神,被追问和琉衣到底是什么关系,甚至受到一些不明显的作弄时,都令她感到畅快无比。
「我们在高中之前,都一直形影不离……」
茧的语气渐渐沉重,但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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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源自一张相片,琉衣进入高中的那一天,茧在校门口为他拍了一张黑白相片。茧的妈妈看到了那张相片,作家「桂木奈奈美」正在写一部惊悚推理小说。主角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美少年。小说名叫《尤利西斯的石榴》,主角具有神奇的能力,被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而开始逃亡,作品维持了「桂木奈奈美」一贯的风格,其中有大量取悦读者的内容,是一本浮夸的娱乐小说。
琉衣的那张相片似乎和主角的形象不谋而合。茧的妈妈说,那张相片很不错,提出希望用在书的封面上。
茧难掩兴奋。她一直很向往像妈妈那样有才华的人,既然能够得到妈妈的认同,就代表自己拍的相片与众不同。
虽然琉衣原本不太愿意,但看到茧兴高采烈的样子,终于改变了主意,同意把他的相片用在封面上,但条件是不公布他的姓名。
《尤利西斯的石榴》成为畅销作品。不光是因为小说内容精采,封面上的琉衣似乎也对销量产生了影响。没有公布封面人物身分的举动,反而刺激了读者的好奇。
在决定翻拍成电影后,电影公司的制作人登门拜访了琉衣。因为读者已经对封面人物有了既定的印象,所以希望由琉衣来担任电影主角。制作人同时答应,会为他进行密集的演技训练,万一结果仍然不理想,到时候再另外甄试选角。对新人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特殊待遇。
当琉衣徵求茧的意见时,她简直乐翻了天,觉得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并不是琉衣的机会,而是自己的机会。
茧为琉衣拍照多年,深信琉衣很有才华。既然他能够做到言行举止不引人注目,当然也能够做到相反的情况,一旦他顺利走红,知道是自己拍的相片让他踏上星路,或许能够成为自己实现梦想的跳板。当时梦想未来成为摄影师。
没想到琉衣竟然打算拒绝。他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而且「教主」也向他提出忠告,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茧认为机不可失,于是努力说服琉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如果试了之后还是不想演,到时候再放弃也不迟。最重要的是,这样就可以离开目前住的地方独立生活──琉衣和同住的叔叔、婶婶相处并不愉快。因为之前叔叔、婶婶强迫他放弃信仰,琉衣抵死不从。这件事一直成为他们相处时的疙瘩。
茧不停地告诉琉衣,很想看到全新的他。茧的意思是说,希望透过镜头,拍下他全新的身影,他似乎被茧的这番话打动了。
琉衣第一次违背了「教主」的指示,他从高中休学,在经纪公司为他租的公寓独立生活。茧从高中毕业后,进入了私立大学艺术学院的摄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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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在大学入学典礼那一天拍的相片。」
茧把秋孝刚才找到的那张在大学校门口拍摄的相片底片放在榻榻米上,那时候,茧拚命想要改变自己。
「所以,永野先生是去参加你的入学典礼。」
「因为琉衣读高中时,我曾经陪他去,所以他也来参加……其实那时候他应该很忙。」
茧之前的确信没有错,琉衣的确有表演方面的才华。他靠信仰培养的认真和专注力,也发挥了良好的作用。《尤利西斯的石榴》这部电影的票房开出红盘,琉衣的演技也受到高度肯定。他的工作满档,茧经常在媒体上看到琉衣。他冷漠端正的容貌,和应答时的自然认真之间的落差,刺激了广大女影迷想要保护他的欲望。
在入学典礼当天拍的那张底片中,琉衣害羞地搂著茧的肩膀。如果茧没有会错意,十几岁的琉衣对茧有著超乎儿时玩伴的好感。茧很庆幸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万一当时交往,恐怕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以前的我太讨厌了。」
茧小声嘀咕道。她上大学后,改变了服装,也改变了发型,琉衣对此没有表达任何感想。应该是这样的改变没有任何值得称赞之处。如果很适合茧,琉衣一定会说。
「我觉得相片上的你很不错。」
茧完全不为所动。再怎么奉承,也该有限度。
「不,完全不适合我……我在学校也和大家格格不入。」
艺术学院有很多标新立异的学生,但茧在同年级的学生中,没有交到任何朋友。不是因为外表,而是她的言行导致的结果。她逢人就说,自己会在几年之内成为艺术家,而且自己的「作品」已经登上畅销作品的封面。茧每次回想起默然不语地听她说话的那些人脸上的不屑表情,就痛苦得想要在地上打滚。
「这些衣服是你自己挑选的,不是吗?无论是任何事,只要是凭自己的意志决定的事,就具有价值。」
不管有没有价值,茧真的很讨厌当时的自己,但也没必要继续为这件事发牢骚。因为在善解人意的人面前持续自我否定,对方就会一直安慰,简直就像在央求对方称赞自己。
「你和相片袋上写的高坂晶穗小姐也是好朋友吗?」
「……是啊。」
茧把从铁盒中拿出来的相片袋放在底片旁。谈论高坂晶穗,心情也同样沉重。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怎样破坏了琉衣的人生,接下来才进入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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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在打工的咖啡店认识了晶穗。那家咖啡店很老旧,不知道是否因为开在大学旁的关系,打工的人都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当时已经是四年级生的晶穗负责指导茧,她也是摄影系的学生。
晶穗的眼窝很深,嘴唇很薄。虽然长相并不亮丽,但散发出成熟的味道。个性爽朗,也很健谈,她们很快就成为好朋友。可能是因为茧曾经向她提起以后想当摄影师的关系,晶穗很照顾个性别扭的茧,晶穗也立志成为摄影师。
茧在晶穗的邀请下,参加了由她主持的集合住宅社团。社团的活动内容很不起眼,只是去参观东京近郊的老旧集合住宅,除了茧以外,还有四个戏剧系的学生。但在社团活动时,并没有人认真参观建筑物,主要目的似乎就只是悠闲散步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茧在这个社团感到很自在。或许是因为茧年纪最小的关系,虽然当初说了不少自以为是的话,但并没有因此遭到其他人的冷落。
隔年,晶穗毕业,进入位在三轩茶屋的一家小型摄影工作室任职。因为没有新生加入,社团也渐渐不再举办活动,只是社团成员之间保持联络。茧仍然无法结交到同年级的朋友,但也平静地度过了大学的生活。
琉衣的演艺工作原本一帆风顺,但渐渐起了波澜。因为某周刊杂志报导了他在教团管理的孤岛长大这件事,他的叔叔、婶婶接受了采访,同时暗示琉衣至今仍然没有放弃对「教主」的信仰。
经纪公司之前就知道琉衣的信仰,为了平息事态,公开发表了声明。琉衣的父母都是信徒,琉衣也的确在岛上生活,但现在已经摆脱了意念控制。只不过琉衣是曾经经历过痛苦经验的受害者,希望媒体记者不要当面要求他对这件事表达意见──
经纪公司说的当然不是事实,耿直的琉衣为此深陷烦恼。即使在演出的作品宣传时接受采访,他也都闭口不语,或是滔滔不绝地聊一些毫无关系的事,情绪明显不稳定。很多人无法接受经纪公司的说明,网路上开始出现一些不负责任的传闻,说什么琉衣试图让邪教复活,进入演艺圈也是「计画」的一部分,是为了吸收信徒。
四年前的冬天,他突然来到桂木家。茧的父母去旅行,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琉衣向「教主」祈祷了很长时间后,好像溃堤般说了起来。他只有面对茧的时候,才能够安心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在此之前,他虽然不曾在别人面前提起他的信仰,但也从来没有说过谎。姑且不论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踏进演艺圈,他对目前的演艺工作感到充实。但是「教主」持续警告他,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会发生更不好的事。也许该回到遵守信仰的生活。
原本举著Nikon EM的茧惊讶地把双眼从取景框移开。她找出进大学之后,就一直没有使用的底片相机,当琉衣在说话时,她一直在拍照。她想到可以用以前买的彩色软片冲洗套组自己冲洗,满脑子思考著自己想到的新点子。
所以,她根本没有认真听琉衣说话,听到琉衣暗示想要退出演艺圈,才终于有了反应。这怎么行!茧大叫起来。只有像我们这样一小部分人才有能力创作和表演,这种价值远远超过那种可疑的邪教。
茧知道自己踩破了薄冰。自己说得太过分了。虽然她之前从来不曾肯定过琉衣信奉的教义,但也没有像那些大人一样否定。因为她觉得并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既然琉衣想要珍惜,那是他的自由。
对不起。她很想向琉衣道歉,但是下一剎那,她手上的相机被打落在地上。相机发出沉闷的声响,掉在地上。
「你干嘛!」
茧大叫起来,前一刻想要道歉的想法顿时消失。
「这是很重要的相机,是我外婆借给我的!」
茧捡起相机,发现并没有摔坏。她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忘了琉衣就在身旁。
「你这种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借来的。」
琉衣咬牙切齿地说。
「……啊?」
比起琉衣说话的语气,琉衣说「你这种人」更令她感到哑然无语。琉衣从小到大,都一直叫她「小茧」。
「不光是相机,你说的话,你拍的相片也都不是你的。你经常引以为傲的那张相片,除了你妈以外,从来没有别人称赞过吧?而且拍的是我。」
茧脑筋一片空白。已经用得很顺手的Nikon EM变得格外沉重。当她回过神时,时钟的分针已经走了大半圈,好像直接跳到那个位置。她依稀记得琉衣冲出门外。
茧这时才发现刚才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琉衣刚才陷入了混乱。因为他遇到了很多事,不能怪他,所以才会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骂茧,试图伤害茧。
「我要来冲洗底片了。」
她故意在没有人的客厅内出声说道,公寓内没有暗房,所以她拿了一个很大的尼龙暗袋,把双手伸进暗袋,摸索著把从相机中取出的软片卷在卷片轴上。把冲洗底片用的冲洗罐放进暗袋的同时,要小心不让光线进入暗袋,最后盖上盖子。
这些步骤全都是外婆富士子教她的。外婆的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而且迅速无比,她根本无法和外婆相提并论。外婆告诉她,以前换底片也要在暗中摸索进行,所以动作必须迅速,才不会让客人久等。
茧突然想打电话给外婆,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她。茧当然不会和父母谈这件事。因为父母和琉衣的叔叔、婶婶是邻居,很瞭解永野家的状况。这种事只能告诉有适度距离的人。
她把在盥洗室内调配好的显影剂倒进冲洗皤,在冲洗照片时,这个想法始终挥之不去。接著,她又把定影液倒进去搅拌,把水洗后的底片晾在浴室时,才发现夜已经深了。
还是不要告诉外婆。外婆这几年身体不好,每天很早就上床睡觉,不要为这种事吵醒她。而且,自己已经长大,这种事不必再找家人商量。之前过了生日后,她已经满二十岁了。
她打开厨房的冰箱,拿了一小瓶父亲买的比利时啤酒。只喝一两瓶,应该不会挨骂。
她竖著膝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了起来,琉衣痛骂她的话再度压在她的背上。不管是说的话还是相片,所有的一切都是借来的──还告诉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自己进大学之后学了很多,比方说,专业的摄影技术,还有艺术摄影的历史。
只不过虽然有人说她的相片拍得很好,却从来没有人说她的相片有品味。有时候看到同班同学拍的作品,会感到震惊不已。相较之下,自己拍的相片就像是只有画质比较出色的纪念照。
这种感情应该也是常见的自我厌恶,一旦日后成为受到世人认同的艺术家,就能够笑著回首这些往事。
茧步履有点蹒跚地走去浴室,双手分别拿著已经瞭乾的底片和小瓶啤酒走回自己的房间。她用底片扫描机把底片的影像扫进电脑,萤幕上出现了琉衣握著双手,跪地祈祷的身影。他专心祈祷的侧脸很美。不知道是否因为间接照明的关系,成为一张对比十分强烈的相片。底片上没有白点,冲洗也很完美。
「……这张相片、很不错啊。」
她在打开第二罐啤酒的瓶盖时嘀咕道。虽然她之前也经常用数位相机拍人物照,但都没有这次的相片理想。这张相片无可挑剔,她很想拿给懂相片的朋友看一下──
茧打开浏览器,登入了社群网站。那是集合住宅社团平时联络所使用的非公开帐号。茧设定只有社团的成员可以浏览,其中也包括了已经毕业的高坂晶穗。
晶穗也立志成为职业摄业师,一定能够瞭解这张相片的价值。茧在上传相片的同时,还加入了「相隔多时,用Nikon EM为永野琉衣拍了照,用底片扫描机数位化后,发现效果很不错」这段说明文字,同时也不忘附上镜头的种类、快门速度、光圈和底片的资料。
晶穗任职的摄影工作室今天休假,如果她看到,或许会表达一些感想。茧拿著手机等了一会儿。虽然很想直接传讯息给晶穗,但这样好像强迫晶穗回覆讯息,还是等待她的自然反应比较好。
茧隐约记得自己又去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著了。当她清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
宿醉让她头痛欲裂,她回想起破碎的记忆,忍不住脸色发白。自己竟然在没有徵求琉衣的同意之下,就公布了他的私生活照。即使只有茧的朋友会看到,但也不能原谅。而且琉衣目前是艺人。
她用手机进入了社群网站,确认了昨天上传的相片和说明文字,没有人回应。这个社群网站无法确认谁曾经看过发文,但应该还没有人看到。茧暗自松了一口气,删除了相片和说明文字。如此一来,就等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天上午没有课,她在家里休息。回想起前一天的事,她觉得是自己的错。即使无法受到世人的认同,「教主」的教导对琉衣很重要,就好像摄影之于茧的重要性。
要赶快找时间当面向他道歉,如果他很忙,至少要在电话中道歉──正当她在想这些事时,手机响了,是琉衣打来的,简直就像是算准了时间。
「……喂?」
茧接起了电话,但琉衣没有吭气。他虽然主动打了电话,但可能内心的怒气还没有平息。茧用力吸了一口气。
「昨天──」
『那张相片是怎么回事?』
琉衣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听起来似乎很疲惫。
『你到底在干嘛?』
脖子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在说什么?」
『你昨天斟我拍的相片在网路上散播……一大早就引起起了轩然大波。』
不可能。她拿著手机冲回自己的房间,从还没有关机的电脑浏览器中搜寻「永野琉衣」的名字。第一笔搜寻结果,就是专门报导艺人绯闻和网路八卦的新闻网站的标题。
「永野琉衣私生活照曝光,引发热烈讨论。他果然是诈欺集团自杀邪教的教主大人?」
新闻所附的相片,正是茧刚才删除的相片。琉衣将手指握成独特的形状祈祷。那是教团使用的祈祷方式。茧很熟悉琉衣这样的身影,但完全没有想到,其他人会怎么看。
茧感到全身无力,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彷佛这个房间外的世界完全崩溃了。
『这张相片是你传到网路上的吧?』
琉衣问。茧惊讶得心脏几乎停止。琉衣竟然以为是茧在设计他。
「不是我……我删掉了。」
茧像挨了骂的小孩,结结巴巴地向琉衣说明了情况。虽然把相片上传到非公开帐号的社群网站上,但早晨起来之后觉得不妥,所以就删除了。只有集合住宅社团的六名成员能够看到这张相片。
(是某个学长、学姊在网路上散播。)
茧终于发现了这件事。到底是谁?──她最先想到高坂晶穗那张成熟的脸。不会吧?她怎么会做这种事?
『这和你干的有什么差别?』
琉衣用一句话概括了茧的解释。
『难道你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状况吗?还是你觉得即使散播出去也没关系?』
「不是,我怎么可能……」
自己真的没有这个念头吗?昨天晚上,被琉衣戳到痛处,感到火冒三丈时,难道完全没有想要找他麻烦,想要教训他的想法吗?凭什么能够断言,不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无法克制内心真正的想法?
「但、但是,不是只有这张相片而已吗?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拍的。你只要坚称自己不知道,不是就没事了吗?」
茧知道不可能。因为即使在他们说话的这一刻,网路大军就像在挖尸体般挖掘琉衣的过去,可以轻易查到琉衣曾经在什么地方穿过和相片上相同的衣服,以及是茧在桂木家的客厅拍的。也会很快知道桂木奈奈美的女儿曾经为《尤利西斯的石榴》封面拍照。茧曾经多次和妈妈一起在家里的客厅接受采访,网路上应该有当时接受采访的相片。
茧拚命想要找其他藉口为自己辩解。
「如果不行,就说是有人合成的相片,就说仔细一看,身体和脸不是同一人。只要是相片的问题,我也可以帮忙。」
『你这个人实在是糟透了。』琉衣静静地说:『难道你还要我说谎吗?』
茧觉得好像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她无法承受自己犯下的重大错误。
「……『教主』说,我这个人糟透了吗?」
她好不容易挤出的竟然是这个问题。茧知道自己糟透了,但她无法靠自己判断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只能交给自己也不相信的宗教教主做出评价。茧说的话──拍的相片应该都是借来的,就像琉衣说的那样。
琉衣没有回答,直接挂上了电话。
这是茧最后一次和他说话。之后,琉衣没有和经纪公司商量,就直接向媒体宣布:「我并没有放弃信仰,我为自己的谎言负责,所以退出演艺圈。」因为还有合约的问题,所以和经纪公司之间发生了纠纷,但他单方面结束了沟通,从此消声匿迹。
即使无法获得琉衣的原谅,也必须向他道歉。因为琉衣拒绝和茧见面,她只能每天写信或传讯息给琉衣。
琉衣在失踪前,传了一封简短的电子邮件给她。这是他唯一的回覆。
我的人生被你的相片毁了,我不想再看到任何相机,尤其不想看到你的相机。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会把你当成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希望你也远么对待我。
⊕
即使经过了四年的岁月,茧仍然可以分毫不差地背诵深深刻在心上的每一字、每一句。当时的痛楚并未消失──琉衣之所以退出演艺圈,不光是因为他的谎言被人发现,而是因为那张相片的关系,导致他无法再面对相机镜头。在当今这个时代,演员不可能完全避开相机镜头。茧是罪魁祸首。
秋孝和刚才一样,静静地听茧诉说。
「你完全不知道永野先生的下落吗?」
「他好像还在国内。因为他每年都会寄贺年卡给他的叔叔、婶婶,只是都没有写地址,而且投递的地方也每年都不一样……今年是在东京都。」
「但是,名人要持续躲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琉衣很懂得如何不引人注意。即使我和他一起走在街上,也很少有人会和他打招呼。而且,我认为即使别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分,也会默默接受他。虽然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很容易让别人想要照顾他。」
而且,他有「教主」的引导。虽然不知道是琉衣的妄想还是真有其事,但只有他能够听到「教主」的声音,而且事后回想起来,「教主」说的话都很正确,所以应该也能够协助他过这种皤姓埋名的生活。
「琉衣失踪后,我也暂时休学,而且很怕碰相机……休学一年之后,在隔年转系,读了经济系。」
茧放弃了成为摄影师的梦想,决定避人耳目,安静生活。在她决定转系时,曾经打电话向外婆报告,外婆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是对她说:「如果遇到过不去的事,随时可以来外婆家。你在这里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从你出生之前,这个家就一直是这样的地方。」
茧很感激外婆的这番话,但已经为时太晚了。因为已经发生了过不去的事,在未来的日子,看到相片和相机都会令她痛苦,所以她也不打算再去照相馆。
在昨天之前,她真的没有再踏进这里一步。
「你知道是谁把相片散播出去的吗?」
秋孝刚才没有表达任何感想,他似乎打算等听完后再说。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我认为应该是高坂学姊。」
茧知道最大的责任在于自己,但的确有人散播了那张相片。她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基于怎样的理由做这种事。她找到晶穗,当面质问了这件事。晶穗低声否认说,并没有看过茧上传的相片,而且第一次知道有人在网路上散布。但茧觉得她说话时心神不宁,而且脸色也很差。
「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呢?」
茧当然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甚至不希望是和自己最要好的晶穗干的,首先去向晶穗以外的所有人问了这件事。
「其他人也都否认,说不是他们做的。那天晚上,他们参加了所属剧团的合宿排练,不在东京……」
「除了你和高坂小姐以外,其他人都是戏剧系的人。」
「是啊,有四个戏剧系的人,都比我大一届。戏剧系的芦边学姊和我,还有高坂学姊一起打工……她找了学校业余剧团的人一起参加。」
芦边葵很漂亮,声音是响亮的女低音,手和脚都很细长。无论演什么,都像是宝冢剧团反串男性的角色。她会直接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很懂得如何指使周围的人──尤其是男生。
她的外形很亮丽,之所以会加入参观集合住宅这种不起眼的社团,是因为她小时候曾经住在集合住宅。她曾经说,看到这些水泥建筑,心情就会很放松。
相较之下,茧对社团成员中的男生没有太多印象。立志当演员的小此木曾经和葵演出同出舞台剧,扮演葵的男朋友。之后加入的河东是剧团的团长兼导演,但他似乎也喜欢葵。茧只记得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时的气氛很微妙。
另一个泽井很沉默寡言,在剧团担任制作人。茧不记得自己曾经和他说过话。他和其他三个人也合不来,经常为了公演的费用问题和其他三个人争执不休。他因为喜欢参观集合住宅,所以才会加入这个社团,经常眉飞色舞地和晶穗一起讨论集合住宅的设备和格局的变迁。
「剧团去合宿排练的地点,是静冈深山里的废村。」
「废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他们想要找可以大声叫喊,以及免费租用的宽敞场地,结果就找到了那里。那里没有电力,也没有瓦斯,连手机都收不到讯号。」
茧也向剧团的其他成员确认了合宿的日期和废村的手机讯号,据说就连电子邮件,也要开车到山脚下的便利商店才能收到,完全是与世隔绝的状态。
「他们四个人都说完全不知情,而且那天晚上,没有人离开村庄。」去合宿的剧团成员中,只有泽井有驾照,其他三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说,他那天一整晚都没有离开。其他三个人和泽井关系并不好,不可能袒护他。而且,不光是泽井,其他三个人也没有理由散播那张相片。他们和茧不同系,除了社团活动以外,彼此几乎没有交集。
于是,晶穗成为唯一的嫌犯。那时候,她经常用不以为然的态度看她的相片,因为她认为既然想要成为职业摄影师,就不能相互吹捧,必须相互批评。茧回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发现有太多话可能引起她的愤怒。
「集合住宅社团的人没有直接见过永野琉衣先生吗?」
「应该没有,我也没有介绍他们认识。」
虽然戏剧系的学长姊都很想见到琉衣,但茧拒绝了。并不是因为怕打扰原本就很忙的琉衣,而是不想放弃只有自己有名人好友的优越感。琉衣应该不认识晶穗。
「但是,从这张相片来看,他们显然有交集。高坂小姐、永野先生……和西浦照相馆有交集。」
秋孝探头看著放在写了「高坂晶穗」名字的相片袋上的相片。琉衣一头长发绑在脑后,跪在照相馆的摄影室内祈祷。茧没有看过他这种发型,他的肩膀比记忆中稍微宽了些,而且也晒黑了。
「我猜想应该是失踪之后的他。」
相片上的他应该离茧最后一次见到他并没有相隔太久,最多只有一两年而已,原来琉衣曾经来过这里。
「高坂小姐还有永野先生和你的外婆很熟吗?」
「他们认识。琉衣来参加我的大学入学典礼时,曾经见到我的外婆。我之前和高坂学姊一起来江之岛时,也曾经来过这里……但他们应该并没有很熟。」
晶穗是鎌仓人,她说之前就会带著相机来江之岛。茧带她来这里时,喜欢老房子的她兴奋不已,向外婆富士子打听了很多照相馆的历史,但她们并没有聊得特别投机。外婆仍然维持她一贯的态度,既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很高兴。
在茧的入学典礼那一天见到琉衣时,外婆的态度应该也一样,她并不会因为对方是艺人就雀跃欢喜。
「应该是我不再来这里之后,他们渐渐变熟了。」
琉衣、晶穗和西浦照相馆──都是茧已经失去,或是刻意远离的对象。她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产生了交集。
而且,为什么外婆在临终之前,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虽故茧不再来照相馆,但一直和外婆保持联络。
「这张相片是在怎样的状况下拍摄的?」
茧听了秋孝的问题,再度注视著相片上的琉衣。
「我不太瞭解详细的情况……但是,应该是借了这里的摄影室,由高坂学姊为琉衣拍的。」
「不是你外婆拍的吗?」
「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光圈和取景的角度,看起来像是高坂学姊拍的相片。」
晶穗喜欢将焦点集中在画面深处,以略微仰视的角度拍摄,但是外婆不可能将摄影室借给外人,而且这里规定,如果不是员工,就不能使用照相馆的摄影器材。
「话说回来,拍得真美啊,好像摄影师拍的。」
秋孝语带佩服地说。他不仅不瞭解琉衣,似乎也不认识晶穗。
「高坂学姊是职业摄影师。」
她在说话时,内心深处起伏不已。茧放弃了摄影,晶穗在摄影这条路上持续努力,终于成为职业摄影师。去年,她将拍摄集合住宅居民的相片,结合她自己写的文章,出版了《集合住宅人》这本摄影集。
集合住宅居民的相片勾起了昭和世代的乡愁,同时,对集合住宅的深厚造诣,以及充满深情的文字打动了建筑迷的心,成为难得畅销的摄影集。如今,她成为新锐摄影师兼散文家,渐渐小有名气,正在杂志上连载名为《世界各地的集合住宅人》的总篇,专门介绍国外的老旧集合住宅。
(的确拍得很不错。)
茧也这么认为,同时产生了各种疑问。琉衣之前在讯息中提到,再也不想看到任何相机了,为什么愿意让晶穗为他拍照?而且,这张相片的构图和四年前在网路上散播的那张很像,为什么特地模仿那张相片?而且,茧也很在意,外婆为什么没有把加洗的相片交还给晶穂。
有太多搞不懂的事了──但是,即使知道了又怎么样?如果调查这张相片的原委,或许会发现更丑恶的事实。
「桂木小姐,」
茧被拉回了现实。
「你不把这张相片交还给高坂小姐吗?」
秋孝一句话就问到了重点,也许从茧的表情中看出她想要当作没看到这张相片的想法。
「……你觉得交还给她比较好吗?」
茧忍不住反问,就像四年前和琉衣最后一次通电话时一样。今天,她希望交由眼前这个人来判断。
「这是高坂小姐委托加洗的相片,我认为交给她比较好,但你不必太勉强,因为你并没有义务收拾残局,即使偷偷处理掉,也不会有人发现。」
秋孝模棱两可的回答让茧感到泄气,忍不住看著他的脸,想知道他认为怎么做才是正解,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刚才也说了,这种事……我无法自行判断。」
茧露出卑微的笑容,但是,秋孝态度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要做的事,不是向来都自己决定吗?」
「啊?」
茧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无论开始拍照,还是在大学学摄影,或是转系,都不是别人命令你去做,不都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吗?」
「这是……因为受到周围的影响,或是想要逃避自己不喜欢的事……」
最主要受到妈妈的影响,她希望自己也成为艺术家。虽然最后无法如愿,只能捂著耳朵,蒙起眼睛逃走。
「人当然会受到某些影响,想要逃避自己不喜欢的事,不也是你自己决定的结果吗?」
茧差一点以为自己是意志坚强的人,只要听到动听的话,就会忍不住表示赞同。当年妈妈称赞自己拍的照,用在书封上时,也曾经乐得手舞足蹈。说到底,自己就是一个脑波很弱的人。
脑波弱这件事无法轻易改变──既然这样,日常的行为就必须多加注意。
想到要和晶穗见面,心情就很沉重。而且也没有勇气再问她,当初是不是她把相片公布在网路上。但是,必须把还未领取的相片交还给她,如果可以,还希望知道消声匿迹的琉衣在这家照相馆做了什么。
「我会试著和她联络。」
茧说道。
⊕
那一天,整理照相馆并没有进展。想到要联络已经断绝关系的人,心情就很沉重,整理的动作就自然变得缓慢。不一会儿,就到了管理人回来的时间。
茧和秋孝道别,回到了位在善行的公寓后,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她早就把晶穗的电子邮件信箱和手机号码删除了。
晶穗会在社群网站上公布工作相关的事,但帐号由她和助理共同管理,不方便谈论私事。
如果用写信的方式,透过为她出版摄影集的出版社转交给她,会耗费太多时间。而且之前曾经听妈妈说,出版社会拆读者来信,确认信上所写的内容。因为可能有读者寄恐吓信或是寄危险物品。茧不希望这件事被第三者知道。
既然这样,就只能向知道晶穗联络方式的人打听。茧冲了澡,吃了晚餐,当天所有的事都做完后,拨打了芦边葵的手机,因为她没有自信可以用电子邮件清楚表达自己的意图。
茧在转系之后,只和集合住宅社团成员中的葵保持联络。虽然只是偶尔用电子邮件或是电话聊一下彼此的近况,但茧很感谢这种适度的距离感。
『真的好久不见了!差不多有一年?真难得啊,你居然打电话给我。』
电话中传来兴奋的女低音。葵还是和以前一样。她通过公务员考试,在老家埼玉县的市公所任职,和她一样,目前从事的工作和大学在艺术学院学到的知识完全无关,所以茧和她聊天也不会感到有压力。
茧告诉她,目前自己在一家小型汽车零件厂工作,一个人住在工厂附近的藤泽。虽然葵看起来很强势,但没想到她很擅长倾听,就连向来寡言的茧也能够轻松和她聊天。
聊完近况后,茧鼓起勇气进入了正题。
「如果你知道高坂学姊的联络方式,可不可以告诉我?」茧可以感觉到葵在电话的彼端坐直了身体。
『……是不是和四年前的事有关?就是网路上的那张相片……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是这样……」
茧吞吞吐吐起来。虽然是因为其他相片的事想要联络晶穗,但不能说和之前那张相片完全没有关系。茧不知道该怎么说明,葵似乎解读为肯定的意思。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如果我是你,应该也会想要查明真相……但我觉得事到如今,不必再去问高坂学姊了。不瞒你说,我觉得那件事可能是我们社团以外的人干的。』
「什么意思?」
茧忍不住追问。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我们的社团人数很少,会发生那种事太奇怪了。通常不是会觉得,很快就能查出是谁干的吗?……我在事情发生之后想到,底片不是都会交给店家冲洗吗?可能在那里被第三者看到,也许是──』
「不……那是我自己冲洗的,没有其他人看到。」
尴尬的沉默后,莫故意提高音量说:
『啊啊,原来是这样!桂木,你太了不起了,还会自己冲洗底片。』
茧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这么斩钉截铁地否认,也许葵会以为自己至今仍然不放过晶穗。
『不瞒你说,其实我现在也联络不到高坂学姊,因为她好像换了手机,号码和电邮信箱也都改了……自从你休学之后,我们也慢慢没联络,然后就真的断了。』
茧不知道葵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避免自己再找晶穗追究往事。茧正在犹豫,该不该向她说明所有的情况,葵继续说了下去。
『小此木和河东可能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因为毕业之后,他们两个人成立了戏剧工作室,然后住在一起。』
「是啊……」
茧想起之前和葵聊天时,她从来不曾提过小此木他们的近况,也许是刻意不提。因为听到有人在继续为成为艺术家而努力,对茧的刺激太强烈了。
『我在毕业前和小此木分手了,虽然河东之后向我告白,但我没有和他交往。因为他们会继续走戏剧这条路,完全没有考虑将来的事。我觉得也该从和这种男人交往这件事上毕业了。』
照理说,这些往事应该说来话长,但葵用短短三十秒总结了这段过去。茧试图推测她的心情,但因为几乎没有恋爱经验,所以也无法想像。
『对不起,你对这种事没兴趣吧……还是说,现在不一样了?你有男朋友,或是喜欢的人吗?』
「没、没有……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
秋孝那张有点古典味的脸在脑海闪现,但她还来不及把那张脸赶出脑海,就一闪而过了。
『是这样啊。以前在社团聚会时,你不是经常说,你发自内心觉得恋爱这种事根本不重要,说什么跑来社团谈恋爱的人脑筋有问题,还说为这种事烦恼根本是浪费时间。』
「呃……」
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茧的确有一段时期这么认为,但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有男朋友的人在场时也会说这种话。
「对不起,我说了这么失礼……」
『喔,没关系没关系,听你说这些话时,虽然很生气,但很快就觉得无所谓了。现在回想起来,也的确有道理,无论在社团内卿卿我我,或是翻脸吵架都让人觉得很烦。』
哈哈哈。葵在电话中发出开朗的笑声。茧在大学毕业的同时,也终结了很多东西,但之前完全没有发现,如今的葵,已经和学生时代的葵判若两人。
茧还无法像她那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我今年要结婚,半年前去相了亲……虽然原本觉得,这个年头哪里还有人相亲,没想到竟然遇到不错的对象。』
相亲。茧对这两个字完全没有真实感。茧第一次发现,一旦从事稳定的工作,也会出现这种选项。如果茧也说想要相亲,也许会有人乐于牵线。
『虽然目前还没有决定要举办怎样的婚礼,但如果会举办婚宴,我会寄请柬给你。』
谢谢。茧尽可能用开朗的声音道了谢,但觉得应该不可能收到葵的请柬。因为自己也属于葵想要终结的过去。
⊕
茧拨打了向葵打听到的小此木的电话号码,小此木立刻接了电话,嘈杂的喧闹声立刻钻进耳朵。他似乎在居酒屋,电话中还传来大声确认生啤酒数量的声音。
『喔喔,是桂木吗?好几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小此木很客气地打招呼,但语尾有点奇怪。他似乎已经喝醉了。茧急忙说明了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因为我有事想要麻烦你。我想和高坂学姊……高坂晶穗学姊联络,请问你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不,我不知道。我和你,还有葵不一样,和她没那么熟。』
我也不知道。电话中传来另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大声叫道。
『对不起。刚才是河东的声音,我和他两个人在喝酒。我们两个人组成了戏剧工作室,今天刚演完最后一场……啊,河东说要和你说话,我把电话给他。』
茧还来不及回答,一阵杂音后,就听到电话中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即使隔著电话,似乎仍然可以闻到酒气。
『你要问高坂学姊的电话?我不知道啦!』
电话中传来大叫声,茧忍不住跳了起来。你不要这么大声啦。小此木在一旁安抚他的情绪。
『突然打电话来,突然有事拜托,你懂不懂礼貌啊?你这个人真是学不乖欸,大学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你,不要只说自己想问的事。』
「……对不起。」
茧的确记得河东曾经为这件事骂过自己。这时,她发现自己想不起河东到底长什么样子。虽然之前在社团时经常碰面,而且才过了几年而已,竟然已经忘了他的长相。
『你只顾自己发问,却完全不回答别人的问题。大家都很受不了你,当初底片流出去的时候不是也一样吗?你把我们找出去,好像侦讯一样问了一大堆问题。』
茧忍不住冒著冷汗,当初一心想要知道真相,而且也怀疑那几个学长姊,的确好像在侦讯一样问了一大堆问题,自己完全没有向他们说明那天晚上的情况,寻求他们的谅解。
「那时候,我真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河东这家伙今天火气很大。』
手机回到了小此木手上,茧还来不及再次道歉,小此木先向她道了歉。火气大有什么错!今天真是太衰了。河东的叫喊声传入耳朵。今天演完最后一场。小此木刚才这么说。也许他们的公演不顺利。这种时候,突然接到曾经得罪自己的人打来的电话,当然会火冒三丈。
『总之,我和河东都不知道。不好意思,没帮上你的忙。』
茧发现小此木想要挂电话,慌忙说:
「呃,请等一下……你应该知道泽井学长的电话吧?」
茧说出了第四名学长的名字。
⊕
茧不记得自己曾经和泽井说过话。泽井对他人漠不关心,而且好像刻意和茧保持距离。但是,她想不到其他可能知道晶穗电话的人,当初泽井最热心参加社团活动,和晶穗的关系也很好。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电话彼端听不到任何动静。泽井和小此木他们不同,可能在家里。听小此木说,他进入一家专门为电视节目制作布景和照明的公司任职。茧因为紧张,绷紧了全身,为突然打电话给他道歉时,泽井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小此木刚才传了简讯给我……你为什么想知道高坂学姊的电话?』
只要回答稍有差错,通话就会结束。茧结结巴巴地向他说明,因为在外婆歇业的照相馆内,看到了晶穗委托加洗的相片,想要向她确认,到底该怎么处理──
『你果然是这种人吗?』
泽井听完之后,突然这么说。
「啊?」
『你其实内向怯懦,但在大学时,努力表现得很开朗。』
泽井敏锐的观察让茧感到惊讶。虽然被一语道中很不自在,但有话可聊至少胜过无话可说。
「应该……是这样。」
茧从小就很内向,只有立志成为摄影师那段时期例外。至于哪一个才是本性,八成是现在的样子。
『我认为应该是你还不习惯表达自我主张,但你说的话都神经很大条,所以树了很多敌,我也很讨厌你。』
第一次有大学时代认识的人直接说讨厌她,但她并没有太惊讶,只觉得泽井的声音中似乎带著一丝懊恼。
『我知道学姊私人的联络方式,但没办法马上告诉你。我要先问学姊,是不是可以告诉你。如果她同意,我等一下会用简讯传给你,可以吗?』
「没问题……呃,谢谢你。」
茧松了一口气。当然需要徵求晶穗的同意。
「泽井学长,原来你仍然和高坂学姊保持联络。」
茧只是随口说了这句话,没想到泽井倒吸了一口气。
『……不,在学姊毕业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去年她出摄影集时,我写了感想,寄去出版社,学姊亲自回了信,上面有她在社群网站的个人帐号,还有电子邮件信箱……她只是留下联络方式而已,我们几乎没有联络。』
通常不会回覆读者来信,也不会留下私人的联络方式。泽井和晶穗的关系比茧想像中更加密切,至少他们曾经有过密切的关系。
『我想问你一件事。』
「喔,好啊。」
『你现在还想知道,当初是谁散播那张相片吗?』
茧再度扪心而问。这次的目的是要把相片交给晶穗,但也无法断言,自己已经不再计较过去的事。
「我当然还想知道……但我觉得在那件事上,我自己犯了最大的错。一旦知道是谁干的,可能会把自己该负的责任,全都推卸到对方身上……」
一阵漫长的沉默。茧用力把手机贴著耳朵。电话彼端一阵寂静,好像完全没有人。
『……犯最大错误的并不是你。』
电话中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错了……对不起。』
「啊……?」
茧正想要反问,电话已经挂断了。泽井莫名其妙的道歉让茧耿耿于怀。
⊕
隔天晚上,茧在下班后来到江之岛。
泽井告诉她晶穗的电邮信箱后,她和晶穗联络,晶穗简短地回覆说,希望在西浦照相馆聊一聊,明天晚上她有空。于是茧准时下了班,直奔照相馆。
星期一,太阳下山之后,几乎不见观光客的身影,只有点了灯的灯塔清楚地浮现在黑暗中。茧走过漆黑的小巷,把手伸向照相馆的玻璃门。玻璃门刚好从里面打开了。
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管理人滋田瞪大了一双小眼睛。当他发现是茧时,放松了肩膀。
「你好,今天晚上也要来整理吗?」
茧这才想起忘了告诉他,今天自己要来这里。
「……我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喔,是住在真鸟家别墅的那个年轻人。」
「不是他……」
茧含糊其词。秋孝今晚不会来这里,茧打算和晶穗单独聊天,但不打算向管理人说明详细的情况。
「你已经下班了吗?」
「不,我利用休息时间回来喂猫……但它不见了。平时它很少在这个时间出去。」
滋田愁容满面地说。虽然他看起来很凶,但很疼爱动物。
「如果它从前门回来,麻烦你为它开门,我等一下也会去找它。」
「知道了。」
茧点了点头,滋田快步离去。
挂钟显示已经超过六点。不知道是否为了让猫进来,所以打开了后门的关系,茧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她打开水泥空地的煤油暖炉,坐在门槛上。周围弥漫著煤油的味道。
她一直在想泽井昨天向她道歉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像是为四年前的那件事道歉。泽井自己也说,当时很讨厌茧,也许他刚好看到琉衣的相片,在冲动之下散播出去。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散播别人私生活照的人,但其他学长姊也一样。
但是,那一天,他在手机收不到讯号的深山里,不可能看到茧上传的那张相片。其他三个人都证实了这件事,而且他们也没理由袒护泽井。难道泽井的道歉和相片散播的事无关吗?但是──
玻璃门静静地打开,一个苗条的女人迈著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她穿了一件连帽的军用大衣,一头齐肩长发。不知道是否因为脸颊有点削瘦的关系,眼窝很深的双眼看起来比以前更大了。
「桂木,好久不见。」
高坂晶穗露出洁白的牙齿,用清澈响亮的声音向茧打招呼。
「好久不见。」
茧动作生硬地向她鞠了一躬。
⊕
「最后一次见面好像没过多久,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四年就过去了。」
晶穗也和她一起坐在门懢上,看著自己的球鞋说道。她向来不在意衣著打扮,身上的衣服和大学时代差不多,只是开始化妆,连眼妆都化得很仔细。
虽然原本再也不想见到她,也很害怕见到她,但并肩坐在一起,内心涌起的是怀念。茧之前很喜欢她。
「高坂学姊,你一点都没变。」
「变好多,都快三十岁了。」
茧在脑海中计算,发现的确没错。茧自己也增加了好几岁。
「桂木,你变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才是真正的我,大学时的我是勉强装出来的。」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相反的情况。」
「啊?」
茧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晶穗轻轻眨了眨眼。
「我并不是说,你现在是装出来的,而是觉得你在大学时很有活力,看起来很自然。」
虽然茧觉得好像在谈论另一个人,但晶穗似乎并不是在调侃。也许自己当初在晶穗的眼中,真的就是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著天大的误会。
「这家照相馆完全没有改变。」
晶穗眯起眼睛,抬头看著天花板。
「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富士子婆婆竟然死了……那时候,我刚好在国外。因为杂志的连载进行长期采访,所以无法参加葬礼。」
一定是为《世界各地的集合住宅人》进行采访。茧很惊讶,她竟然很自然地称外婆为「富士子婆婆」。
「你和我外婆很熟吧?」
「是很熟,但更应该说她曾经照顾我……我和她一直保持联络。我也是听富士子婆婆说,你找到了工作,一个人住在藤泽。」
「……我完全不知道。」
「因为我拜托富士子婆婆,请她不要告诉你。你不会想知道我的事,我也想和你保持距离。」
即使之前听到晶穗的消息,应该也会捂起耳朵。晶穗这一点说对了,但茧也有一种遭到排斥的感觉,忍不住觉得,为什么外婆没有告诉自己?
茧把装了琉衣相片的袋子交给晶穗。
「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关于这张相片的事?」
晶穗拿出相片,露出柔和的表情。
「虽然我说不需要,但富士子婆婆还是特地为我把相片洗出来了……这是我在西浦照相馆为琉衣拍的相片。刚好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相机是我的,但照明器材是向富士子婆婆借的。」
「我外婆借给你吗?」
茧忍不住确认。
「对,」晶穗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富士子婆婆只同意员工使用工作上的器材……为什么会借给我。」
「……对。」
外婆严格执行这项规定,虽然曾经教导茧摄影,但从来不让她碰照相馆内的摄影器材,之前借给她的那台Nikon EM,是外婆为自己私下拍照所买的。
「我有资格使用那些器材,因为我当时是西浦照相馆的员工,而且住在这里。」
茧说不出话。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晶穗对外公开的经历中,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但、但是……高坂学姊,你不是进了三轩茶屋的摄影工作室……?」
一直以为她成为职业摄影师之前,都在那里工作。
「那个工作室倒闭了。原本经营就陷入了困境,在震灾之后,更加一筹莫展……老板突然说什么受到核电意外事故的影响,不能继续住在东京了,然后就搬去了四国,没有妥善安排员工的出路,也没有支付离职金。我记得那时候是七月,我们这些员工都不知所措……有人比我更走投无路,我把存款借给了对方,结果也有去无回,最后,我变成了最走投无路的人。」
晶穗的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茧突然发现她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黑眼圈,原本以为只是光线的关系,也许她经历的辛苦远远超过她所说的。
「于是我回了鎌仓的老家,想要向家里借那个月的房租钱,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我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和亲戚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好,我的父母都已经离开人世。」
茧想起了琉衣。她发现晶穗和琉衣两个人的身世,还有全身散发的感觉很相像。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茧之前才会放心地和晶穂接触。
「你没有其他可以求助的人吗?」
「虽然我在老家有一个朋友,绝对会听我诉苦……但是那个人刚好受伤住院,根本无暇管这种事,而且,我向来不擅长和别人聊自己的事,越是熟识的人,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嗯……是啊。」
在昨天向秋孝诉说之前,茧无法把当时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正如河东所说,茧也不曾向晶德和社团的其他人说明相片传出去的来龙去脉。
「我离开老家后,不知不觉来到江之岛,就在这附近的海岸想事情。富士子婆婆在打烊后叫住了我……她说我看起来很疲惫,硬是把我带来这里,叫我休息之后再走。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门槛上聊天。然后我说我的工作没了,而且身上也没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她。富士子婆婆说:『如果你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在这里工作。』我吓了一跳,一开始拒绝;富士子婆婆对我说:『你在这里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从你这样的年轻人出生之前,这个家就一直是这样的地方』……」
茧以前也听过从晶穗口中流利说出的这句话。当她告诉外婆自己转系时,外婆也说了几乎相同的话。茧想起秋孝的祖母年轻时也曾经离家出走,然后在这里工作。也许西浦照相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收留无家可归的人。
「我从东京搬到这里的二楼,帮忙照相馆的工作和家事。富士子婆婆教了我很多摄影的事,我之前几乎没有用过底片相机,在这里学到的知识对我大有帮助。这里的客人也都很特别……有烦恼或是身心疲惫的人可能很容易被这里吸引。我从夏天开始在这里工作,秋天的时候,琉衣突然来到这里。」
茧的心跳加速。
「琉衣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的人生被你的相片毁了──琉衣传给茧的讯息中明确提到这句话。为什么特地来到茧的外婆经营的照相馆?
「那个人叫什么?就是他信奉宗教的……」
「『教主』。」
「对,他说,是那个声音建议他来这里。谁都不会想到他躲在这家照相馆,而且照相馆也会接纳他。富士子婆婆似乎和他并不熟,但也对他说:『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茧不难想像外婆当时的样子。一定和茧第一次来到这家照相馆时一样。
「琉衣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这里似乎和他生长的环境很相似。」
琉衣是在小笠原的离岛长大。虽然无法和位在相模湾的江之岛相比,但应该有相似之处。
「我们三个人在这里的生活很快乐,虽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却好像真正的家人。琉衣不想做和摄影有关的工作,所以在附近打工。」
「在江之岛上吗?」
「对,在富士子婆婆的介绍下,用了假名字,似乎没有人知道他以前是艺人。他很懂得如何让自己不引人注意。」
琉衣不想在照相馆工作情有可原,因为当初就是因为相片的关系,他才会退出演艺圈。
「……琉衣有没有说什么?他有没有提到我?」
除了琉衣的话以外,茧也想知道晶穗的反应,想知道晶穗怎么看当时的自己──在她的心里,是否也像泽井一样讨厌自己,晶穗看著前方,缓缓开了口。
「他很少提到。不光是你,也很少提到自己的过去。我也不想提及……但他知道我是你的学姊,也知道你怀疑是我散播了那张相片。」
茧的嘴唇僵在那里。她完全没想到晶穗会主动提到重点。但是,她没有勇气问晶穗:「到底是不是你散播了那张相片?」
照相馆内一片寂静,外面传来隐约的铃铛声。是那只猫身上的铃铛。为了逃避沉重的气氛,茧站了起来,打开了玻璃门。
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站在房子角落,手上抱著猫。他把跑去外面的猫带回来这里。在小巷几乎快熄灭的电灯下,那个身影看起来竟然没有真实感。
「啊……」
茧想要叫他,却说不出话。他的视线从茧的身上移开,把猫放在地上。猫跑进照相馆,身上的铃铛发出声响,但他没有看猫进屋,就转身离开了。
身穿工作服的背影往大马路的方向消失后,茧的心跳仍然无法平静──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他刚才可能听到了茧和晶穗的谈话。
「啊,米米。」
茧听到欢快的叫声,回头看向水泥空地,发现猫坐在暖炉前,晶穗正用力抚摸著它的背。
「好久不见,原来你还住在这里。」
那只名叫米米的猫心情愉悦,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晶穗抬头看著茧说:
「目前谁在照顾它。」
「应该是负责管理照相馆的人……你认识这只猫?」
「琉衣捡回来的,然后就养在这里。它是岛上没有饲主的猫,但因为生病变得很虚弱,所以琉衣看了于心不忍。」
茧终于瞭解为什么照相馆会养猫了,原来不是外婆养的,而是琉衣。当茧靠近时,猫冲去和室,和她保持距离,黑色的眼睛明显露出警戒的眼神。
「如果不是住在照相馆的人,它绝对不会靠近。虽然生活在这座岛上,但警戒心特别强。」
茧已经来这里好几次,似乎还无法消除它的戒心,茧和晶穗回到与和室之间的门槛位置时,猫害怕地逃去了走廊。
晶穗拿起琉衣的相片。
「我们刚才在聊这张相片。」
「是啊。」茧点了点头。
「在隔年的新年过后,我和琉衣都决定离开这里。因为有专业摄影师雇用我当助理,琉衣则是因为『教主』指示他差不多该离开了,而且还告诉他,目前最好不要在同一个地方久留。」
茧的脑海中闪过最后一次看到琉衣的脸,他仍然遵从「教主」的指示吗?
「于是琉衣主动要求我为他拍照,作为他曾经在西浦照相馆生活的纪念。」
「……不会吧?」
「是真的。他说,虽然害怕拍照,但他会努力克服。」
如果不是他自己做出那个动作,不可能拍下这张相片。但是──
「为什么特地用这样的构图?为什么要模仿那张相片?」
「这也是他的要求。」
你的一切都是借来的。琉衣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可能。茧难以相信。
「虽然那张相片的确伤害了他,但他说,那是一张出色的相片,和其他相片不一样……我也这么觉得。你在大学拍的所有相片中,那张最出色。」
茧并没有动心。事到如今,无论那张相片有多大的价值,都没有任何意义了。这四年来她深刻体会到,无论再怎么懊恼,都无法让时间倒转。
「但是,我无法拍出像你一样的感觉。可以模仿构图,却还是无法拍出那种质感。在洗相片之前,我已经用修图软体调整了很多次。」
「那不是数位相机,是用Nikon的EM拍的,是我外婆借我的相机……应该在二楼的摄影室。」
「喔,原来是底片相机……我完全不知道。」
茧想起从来没有告诉晶穗,当初怎么拍这张相片,也没有和其他人聊过。
「琉衣应该告诉我的。」
晶穗遗憾地嘟起嘴。
「琉衣完全不瞭解相机的种类。」
不知道是否因为在特殊环境中长大,琉衣对机械很外行,他应该只能分辨单眼相机和儍瓜相机的不同。
「啊……」
茧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昨晚电话中听到的话接连在耳边响起。眼中的景象渐渐失去了色彩,渐渐远离。
正当她以为自己快昏厥时,所有的一切都连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她紧紧握住了放在腿上的双手。
(但是,为什么要那么做?)
茧内心的慌乱渐渐平息。她和刚才一样,和晶穗一起坐在门槛上,但视野好像顿时开阔起来。
「桂木,你不舒服吗?」
晶穗一脸讶异地问。
「我没事……」
茧摇了摇头,她还想确认一件事。
「对了……读大学的时候,泽井学长是不是喜欢你?」
茧好像突然想到似地问道,晶穗有点窘迫地垂著双眼。茧原本有一半是乱猜,没想到竟然说中了。
「嗯,在我毕业之前,他向我告白。我虽然不讨厌他,但那时候不想交男朋友,所以只能拒绝他……这件事怎么了吗?」
「没有……只不过……」
茧停顿了一下。听了晶穗刚才的回答,她心里已经有了底。
「高坂学姊,我想你应该知道一切……你应该知道四年前的那天晚上,到底是谁在网路上散播相片。」
晶穗脸色大变,注视著暖炉的双眼焦点集中在远方。
「我只是猜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但并没有证据,对方也否认,所以我无法明确告诉你。虽然我知道你怀疑是我。」
「……对不起。」
「没关系,我能理解。」
茧进大学之后,一直都使用自己买的数位单眼相机Nikon D300。在那天晚上拿出Nikon EM之前,都一直没有使用传统的底片相机。
昨晚通电话时,芦边葵曾经问她:「底片不是都会交给店家冲洗吗?」河东更明确地提到了「底片」。
他们为什么知道那张相片不是数位相机拍摄的?茧从来没向任何人说明那天晚上的状况,河东也在电话中生气地说,茧只顾发问,完全不回答别人的问题。
那时候,已经很少人使用底片相机。茧也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使用过,应该也无法从相片的画质中判断,就连摄影师晶穗也无法看出这一点。只有看过茧把相片上传到社群网站时所附的那些说明文字的人,才知道那张相片是用底片相机拍摄,而且知道流出的不是相片,而是底片。
那天晚上,他们剧团因为合宿排练,去了手机收不到讯号的废村。茧向剧团的其他成员确认了电波的状况,但并没有问葵和其他人半夜有没有外出。因为他们四个人中,只有泽井有驾照,葵和其他人断言,泽井并没有去山下,所以茧也就相信了他们的说法。
葵和河东瞭解那张相片拍摄的状况,这就意味著他们看到了茧的说明文字,或是听了看过的人提起详细的内容。那天晚上,泽井应该曾经开车去山脚下的便利商店,不知道四个人中的哪个人坐在泽井的车上。总之,有人看到了相片,然后把那张相片散播出去。
总之,既然他们口径一致──
「除了我们以外的另外四个人都有份。」
茧小声嘀咕。
「……我也这么觉得。」
晶穗痛苦地表示同意。她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才和集合住宅社团的成员渐行渐远。
「芦边学姊是主谋吗?」
只有葵和茧持续保持联络,瞭解她的近况。如果不是基于善意,显然带著比其他人更强的恶意。
「……芦边这个人比外表看起来阴险,你不在的时候,她只要来参加社团活动,就会一直说你的坏话,其他三个人也都附和……即使我阻止,他们仍然照说不误,当时我就觉得气氛很诡异。」
「是因为我说『跑来社团谈恋爱的人脑筋有问题』,所以他们才会说我的坏话吧?」
「原来你连这件事也知道……」
茧在前一刻才知道。因为那四个人原本关系并不好,而且个性也不同,茧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让他们四个人团结在一起。茧说那句不中听的话时,他们四个人在社团内都有心仪的对象,葵也承认,当时听了很生气,还说「很快就觉得无所谓了」。她当时和同社团的小此木交往,为什么突然不生气了?──八成是因为已经报了仇。
葵和茧保持联络,也许是为了监视她,避免她查到真相,当茧向她打听晶穂的联络方式时,她突然说可能是社团以外的人干的。
她应该在接到电话后,立刻通知了小此木和河东。茧想起河东在和自己说话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打听晶穗的联络方式,而且小此木也立刻通知了泽井。
四个人中,只有泽井有罪恶感,所以才会用那种方式道歉。
「桂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你打算逼问他们,要求他们说出真相吗?」
茧想了一下,如果自己的假设成立,的确无法原谅他们,但同时也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任何事,更何况自己并没有任何证据。
「……我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牵扯。」
茧回答说。今后应该不会再和葵说话,而且她应该也不会再打电话给自己。
「但如果琉衣希望我这么做,就另当别论了。」
琉衣是那件事的受害者,茧没有资格决定该怎么做。
「琉衣并不希望。」
晶穗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啊?」
「我在这里的摄影室为他拍照后,他曾经问过我这件事。他说:『教主说相片并不是你散播的,但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况。』……所以,我把我所瞭解的情况告诉了他,我相信他应该猜出谁是罪魁祸首。」
「琉衣说什么?」
「他说:『对于那些散播相片的人,我已经不再生气,我只想知道真相,也无意采取任何行动。』」
茧觉得的确很像是琉衣会说的话。即使受到他人恶意的攻击,即使受到伤害,他最后一定会原谅对方──但是,任何事都有例外。
「但他仍然对我感到生气。」
晶穗不知该如何回答,可以感受到她在措词上很小心。
「……他说,即使有机会遇到,他也不想和你说话。他只有对你,心情还无法平复。」
照相馆内的不知道哪一个挂钟响了。差不多该结束了,猫已经回来了,住在二楼的管理人也快回来了。
「出发的那天,琉衣曾经说,有朝一日,他会回来这里……真希望还可以和他聊天。」
茧注视著琉衣祈祷的照片。能不能和他说话,取决于他的心情。茧只能等待。
⊕
沿著没有人烟的坡道往下走,茧独自走过大鸟居。晶穗说,有必须在今天完成的工作,所以先走一步。
「你的表情比刚才看起来生动多了。」
晶穗临别时说。
「你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有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尤其在聊摄影之后,有些人虽然喜欢的范围很狭窄。但遇到自己喜欢的事,感觉就特别敏锐……偶尔会有这种人。」
茧觉得那不是指自己这种平凡人,而是像晶穗那种能够成为职业摄影师的人。当她这么说之后,晶穗摇了摇头说:
「我既不敏锐,也不迟钝,只是比较均衡而已,比那些过度投入的人更能够看清楚周围,所以目前能够做这份工作……但三年后就很难说了。」
茧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如果是这样,不就意味著能够取得均衡是一项突出的才华吗?无论如何,只是「感觉敏锐」的人,无法留下任何成果。
「改天见。」晶穗在离去前说道。和葵不一样,茧觉得和她应该真的还会见面,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她在通往岛外的弁天桥前转弯,走向铺了草皮的海边广场。走到防止跌落的栅栏时,海水的味道渐渐浓烈。对面片濑海岸旁的国道上,车灯像河流般流动。只有江之岛可以从外侧看到湘南的海岸。
今天一整天知道了太多事,她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和心情。
她很在意照相馆的管理人,他可能知道自己的某些事,外婆似乎并不只是请他管理那栋房子而已。
「桂木小姐。」
回头一看,身穿黑色牛角扣大衣的秋孝站在那里,以前应该也有这种款式的大衣,他看起来更像是老相片中的人物。茧这才想到,真鸟家的别墅似乎离这里不远。
「你要出门吗?」
茧问。岛上的商店几乎都已经打烊了。
「我想去便利商店一下。」
岛外才有便利商店。既然这样,和茧回家的方向相同。茧和秋孝一起走在没有人和车子的桥上。
「高坂小姐去了照相馆吗?」
「对……她刚才先走了。」
茧简略说明了四年前的真相,四个讨厌自己的学长姊把相片公布在网路上,之后,琉衣和晶穗在西浦照相馆认识──还有琉衣至今仍然没有原谅自己。
「我之前说你会注意到很多小地方,看来我说错了。」
茧想起之前解开秋孝祖母的相片之谜时,秋孝对她说的话。
「我连这么大的事都没有注意到,可见一点都不敏锐。」
「你很敏锐啊!不靠任何人的协助,就查明了社团成员隐瞒的事,你完全没必要谦虚。」
听到秋孝的鼓励,茧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谦虚,而是希望自己迟钝。如此一来,就不必知道四年前,讨厌自己的人比自己想像中更多,也不需要知道最重要的琉衣至今仍然没有原谅自己。
当他们经过海滩上方时,海浪更大声了。
一辆卡车从前方摇摇晃晃地驶来,轮胎擦到路肩后停了下来。白色的车头灯清楚地照亮了他们两个人。
秋孝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宛如很深的洞穴。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吗?」
茧问道,秋孝完全没有反应。
一个男人从驾驶座走了下来;正在检查备胎,轮胎似乎破了。路上没有车子,并没有太大的危险。秋孝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眼前的景象,脸色铁青,好像随时会昏倒。
「真鸟先生?」
茧想要拍他的肩膀,在指尖碰触到他的同时,他的身体用力颤抖了一下,然后露出僵硬的笑容,好像终于想起茧的存在。
「不好意思,我有点吓到了……我们走吧。」
他们再度迈开步伐。经过卡车时,秋孝也没有看卡车一眼。他的反应显然不是「有点吓到」而已,而是受到了惊吓。
「你怎么了?」
秋孝没有回答,所以茧也没有继续追问。刚才那一幕可能让他回想起什么事,对秋孝来说,必定是件大事──无法轻易说出口的事。
即使有某些无法向他人启齿的事也很正常。茧非常瞭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