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代久远的黑白相片中,每个人脸上几乎都没有笑容。
每个人都紧闭双唇,站得笔直。也许在照相机和底片都很昂贵的时代,很少有机会拍照。那时候拍照并不是撷取日常生活的片断,而是记录人生重要的时刻。
桂木茧把装满西浦家祖先相片的塑胶袋放进纸箱,用胶带封好。然后堆放在水泥空地的纸箱上。
开始整理西浦照相馆已经一个星期,原本很担心不知道多久才能整理完毕,幸亏只要整理该留下的东西就好,所以竟然很快就看到了终点。
妈妈奈奈美始终没有出现。她说小说没写完应该不是说谎,但显然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妈妈应该想交给茧整理。
目前只有茧一个人在照相馆。秋孝说,他有事要去岛外。茧也刚好想要整理思绪。
三天前,研司告诉她的事始终盘旋在脑海。研司把他所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了她。这段时间接触的他,可能并不是真鸟秋孝──茧当然并不相信,上周发现的四张相片,显示秋孝就是真鸟家的人。
但是,秋孝的确有某些地方让她感到不太对劲。
虽然秋孝说他经常来这座岛上,但从来没有提过以前的事,至少没理由隐瞒和研司认识这件事。茧想起自己除了秋孝有失智的祖母以外,没有见过他家的任何人。听立川研司说,管家在他家工作的时间也不长,并不能完全排除和真鸟家的人长得很像的人假冒真鸟秋孝的可能性──
(太可笑了。)
她摇头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这种想像太离谱了。研司也说这很荒唐,应该只是他记错了而已。
茧从水泥空地走回和室,矮桌上有一个长方形的铁盒,之前装客人未领取的相片。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把外婆生前来不及交还给客人的相片全都物归原主了,铁盒内只剩下茧在十几年前为西浦富士子拍的相片。
这张相片应该不属于任何人,自己带回家应该没有问题。茧原本洗出来的相片,已经和其他相片一起丢掉了。
当她拿起外婆的相片时,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铁盒底部铺了一张白色衬纸,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她拿起衬纸,发现下面是西浦照相馆的相片袋,似乎还有未交还给客人的相片。
看起来既像是不小心塞进衬纸下方,又像是特地藏在下面。和其他相片袋不同的是,上面没写客人的名字。
相片袋内只有一张彩色相片,既没有底片,也没有SD卡之类的记忆体。
「啊……」
茧叫了起来。那是一张两个男人站在一起的纪念照,背景是江之岛的石洞,但他们脚下拉著长长影子的地面是平的,显然不是在户外拍摄的。
应该是在西浦照相馆的摄影室拍摄的,茧记得有这种江之岛石洞的背景银幕。虽然不清楚拍摄日期,但应该是最近加洗的。
其中一个男人好像是秋孝,他脸上的哭痣拍得很清楚。也许是因为比现在年轻,所以感觉稍微有点不一样,头发也长及耳朵,以前的人常穿的那种高领毛衣穿在他身上很好看。
另一个是一头花白头发的中年人,穿著灰色夹克,和秋孝很像,但脸上没有哭痣,所以应该是秋孝的父亲。之前看过他年轻时站在江之岛拍的相片,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只是年岁增长而已。直视镜头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令人有点在意。
站在他身旁的秋孝表情也很僵硬,视线稍微移开。两个人看起来都不怎么高兴。难得父子合影,却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之前曾经听秋孝说,几年前,和父亲一起来西浦照相馆拍了纪念照──研司也证实了这件事。如果就是这张相片,研司认为秋孝是冒牌货,就是误会一场。
但是,这张相片为什么会成为未领取相片?难道秋孝他们父子没有来拿吗?
还有另一件令茧在意的事。她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相片,但只是模糊的印象,也许曾经看过类似的相片。有很多家人的合影都采用类似的构图,可能自己记错了。
总之,既然是客人的相片,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茧想要传讯息给秋孝,但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目前不在岛上,联络他也没有意义,不如乾脆直接送去真鸟家。
她拿起相片袋站了起来,穿上挂在门框上的羽绒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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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仲见世通后,观光客的身影也立刻减少。茧看著右侧陡峭的悬崖,继续往前走。真鸟家所在的江之岛东侧平地较多,也有较多房子。在东京奥运前,曾经大规模填海造地,建造了游艇码头。
石板路的巷道内,猫比人更多,眼前的景象让害怕人群的茧反而松了一口气,许多猫都躺在吸收了太阳热量的侧沟盖上,抬著头,目送著茧经过。
茧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白色背影。照相馆的猫在电线杆下方伸著懒腰。它的背上黏了一小块很脏的胶带,不知道它去哪里黏到的。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帮它拿下来。
「米米。」
茧叫著它的名字,它转过头。她半蹲著慢慢靠近,以免刺激它,但这个举动没有意义。因为它鼓著尾巴,飞也似地逃走了。虽然在照相馆整理了一个星期,但它完全没有和茧亲近。看来非要住在一个屋檐下才行。茧无奈之下,只好继续赶路。
真鸟家的别墅就在填海造地区域的公园旁,在土地有限的江之岛上算是大豪宅。茧按了大门旁的对讲机,前几天见过的那名姓濑野的管家出来应门。秋孝果然不在家。她原本打算留下相片就离开,但管家客气地说,秋孝很快就回来,请她进屋等一下。茧不好意思拒绝,就跟著她一起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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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走进可以看到庭院的客厅,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客厅很宽敞,玻璃天花板也高得惊人。墙边的石砌壁炉烧著熊熊的火,除了黑色皮革沙发和茶几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家俱,大理石地板发出美丽的光泽。
真鸟家真的是有钱人。这里只是别墅,他们平时住的房子应该更豪华。
「请你在这里等候,我马上送茶上来。」
濑野走出客厅,茧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但坐立难安,立刻站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有壁炉的房子。壁炉周围用坚固的铁栅栏围了起来,可能担心秋孝的祖母不小心碰到。啪嚓,冒著火的木柴发出了爆裂声。
壁炉台上有好几个相框。茧看到了熟悉的相片,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是……)
最右侧那张和茧带来的秋孝父子照一模一样,旁边是秋孝在弁天桥上拍的相片,和上周六在西浦照相馆找到的那张相片相同。另外是秋孝和狗一起蹲在某处草皮上的身影,以及秋孝在鎌仓的八幡宫前,站在祖父母中间的身影──每张相片都是以他为中心。
茧忍不住感到不寒而栗。真鸟家还有其他家人,为什么只放秋孝的相片?
这时,通往走廊的门打开了。
「啊哟,有客人啊。」
秋孝的祖母走了进来。她穿著像是居家穿的铺棉背心,胸前挂了一个让了螺钿的漆器炼坠。茧原本觉得她很时尚,但在她活动身体,炼坠反过来时,发现背面刻了姓名和电话。原来不单只是普通的首饰,也同时是预防走失的牌子。
「啊,你好……打扰了。」
「你好,请问你是哪一位?」
秋孝的祖母偏著头问。她似乎忘了上次曾经见过面。
「我是从西浦照相馆来的,我是……」
「富士子姊!好怀念啊,你目前在那里工作吗?」
「不,我是西浦富士子的外孙女……」
茧闭著嘴,不忍心再次告诉她,外婆已经死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将视线移向壁炉台。
「相片上的人……很帅。」
「对不对?他是昌和,是我先生,一大早就去医院了。」
茧愣了一下,但立刻想起真鸟家经营一家综合医院,所以不是病人去看病,而是医生去上班的意思。
「他经常拍照吗?」
「对。是我自己拍的……但是,放在这里的不是,我明明为我先生拍了很多相片。」
老妇人似乎很不满。茧原本以为这些相片是她放的,但仔细一想就发现,应该有很多「昌和」本尊的相片,没必要放最近拍摄的别人相片。既然这样,到底是谁,又基于怎样的理由把这些相片放在这里?
濑野端著放了茶杯的托盘走了回来,看到茧身旁的老妇人,瞪大了眼睛。
「老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和客人聊天,昌和还没有回来……真对不起,我想他马上就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茧说的。她在不知不觉中,觉得茧是来这里找「昌和」,所以自己先招呼一下。
老妇人带著茧来到沙发,然后在对面坐了下来。濑野把红茶放在茶几上后,仍然没有离开,她似乎打算伺机把秋孝的祖母带离这里,不时露出歉意的眼神看著茧。
聊了无关痛痒的天气话题后,老妇人似乎立刻对访客失去了兴趣,起身走去窗边,独自看著庭院。草皮修得很整齐,但因为季节的关系,所以颜色并不鲜艳。
「濑野太太,」茧对管家说,「刚才我在整理时,发现了这张相片……是秋孝先生和他爸爸的相片吧?」
她把从相片袋中拿出来的秋孝父子相片递到管家面前。无论是在未领取相片的铁盒里找到这张相片,还是同一张相片好像炫耀般放在壁炉上,都似乎显示这张相片有隐情,所以茧希望向管家瞭解详情。
濑野把脸凑了过来,仔细打量著相片。
「是啊,的确是秋孝少爷和他爸爸。」
「他的爸爸……请问他的爸爸叫什么名字?」
「真鸟辽平。」
茧终于知道了秋孝父亲的名字。她这才发现,从来没有听秋孝提过他祖父以外的人的名字。
「壁炉上也有相同的相片。」
她指著壁炉台说。
「请问是谁放在那里的?」
「辽平老爷,他特地从横滨家里带过来的。」
「有很多秋孝先生的相片。」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横滨家里放的照片,有很多是秋孝少爷,也有很多其他家人的相片……」
濑野在聊天时,脸上的表情和说话都越来越生动,也许她比想像中更加健谈。
「请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
「从去年七月开始……」
她在说话时,扳著手指算了起来。
「才半年而已,那时候老夫人的先生,也就是秋孝少爷的祖父去世,秋孝少爷也刚出院不久……」
「出院?他曾经住院吗?」
茧因为惊讶,忍不住大声问道,秋孝的祖母回头看著她们,但又随即将视线移向庭院。濑野的脸上掠过一丝后悔的表情,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这种表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小声地对茧咬耳朵说:
「我也不太瞭解详细的情况,听说走在斑马线上准备过马路时,被卡车撞到了,头部受了重伤,在真鸟家的医院住了好几个月……真鸟家很不太平,一年前,老夫人得了失智症,之后秋孝少爷发生车祸,老夫人的先生又去世了。」
茧曾经听秋孝提过他的祖父去世这件事,但第一次得知他曾经发生车祸。听管家这么说,似乎觉得有迹可寻。之前看到卡车突然停在弁天桥上时,秋孝感到极度害怕。如果他曾经发生车祸,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但是,秋孝从来没有提起这些事,也许只是还不信任茧──
门突然打开了,穿著牛角扣大衣的秋孝走了进来。虽然刚才就听管家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但茧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咦?桂木小姐,你怎么来了?」
秋孝对茧露出温柔的微笑。茧向他鞠了一躬,却一时说不出话。
一个身穿粗呢大衣、身材高大的男人跟在秋孝身后走了进来,圆形礼帽下露出的头发大部分都白了,他就是照片上的人,是秋孝的父亲──真鸟辽平。他打量著坐在沙发上的茧。
「欢迎光临,请问你是哪位?」
他和他的儿子秋孝不同,说话速度很快。茧慌忙站了起来。
「你、你好……我叫、桂木茧。」
桂木。对方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仍然不知道茧到底是谁。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就是西浦富士子婆婆的外孙女,西浦照相馆。」
辽平听了秋孝的说明,眼神顿时变得锐利──但他并不是看著茧,而是看向墙边的壁炉。秋孝的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去壁炉前,从栅栏上方探出身体,想要拿壁炉台上的相框。她的上半身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跌倒。
「妈妈!」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到了。真鸟辽平冲向他的母亲,从背后抱住了她。
「妈妈,太危险了!怎么可以靠近这里……!」
辽平轻声细语,很不轮转地说话。老妇人听到他叫「妈妈」,也没有反应,不知道为什么,拚命摸著手背。
「你的手怎么了?……濑野太太!」
客厅再度响起大叫声,辽平转头看著管家,脖子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这里烫伤了!你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我妈妈?」
濑野跑向老妇人,看著她的双手。老妇人微笑著,听任濑野的摆布。濑野满脸困惑地看了看雇主,又看了看老妇人的手。
「请问哪里烫伤了?」
「不是在这里吗?这里都红了。木柴爆裂的火花溅了出来,之前不是说过,买不到好木柴时,就不要烧壁炉吗?不是有暖气吗?」
如果柴火爆裂的情况这么严重,其他人一定会发现,而且地上也没有灰烬,看起来并不像烫伤。
「爸爸。」
秋孝战战兢兢地插了嘴,他说话的声音很紧张,和平时不一样。不,也许这才是平时的他。
「是我为壁炉生了火,最近天气很冷,上午通常都会生火,奶奶不太喜欢开暖气。」
「既然这样,你就应该负起管理的责任。」
辽平和刚才对母亲说话时不同,声音很冷淡。
「……对不起。」
秋孝无力地鞠躬。他们不像是父子,而像是严格的上司和下属。辽平轻轻哼了一声。
「你做任何事都是半吊子。」
茧觉得辽平好像在骂自己,忍不住一惊,她很不习惯看到父母在外人面前骂自己的小孩。茧的父母基本上是放任主义,女儿开始拍照,或是因为出事而放弃拍照时,他们都没有表达任何意见。虽然自由,但必须靠自己磨练能力,虽然茧有这种压力,但父母从来没有用这种冷漠的态度对待她。
「濑野太太,你赶快去为妈妈治疗烫伤的地方。妈妈,请你不要乱动。」
「好,知道了,叔叔。」
老妇人天真无邪地回答。辽平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茧虽然不知道「叔叔」是谁,但老妇人似乎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她儿子。她把孙子当成自己的丈夫,所以把孙子的父亲当成比自己年长的亲戚也在情理之中。
「昌和,你也要来吗?」
她问秋孝。客厅内陷入一阵沉默。
「……秋孝,你陪奶奶去。」
茧听到他不由分说的命令语气,忍不住哑然失色。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把相片交给秋孝,但是,现场的气氛根本由不得任何人插嘴。秋孝和他的祖母她们一起走出了客厅,只剩下茧和辽平两个人。
辽平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很自然地跷起二郎腿。茧的手心被冷汗湿透了。
「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家人出糗。」
辽平没有感情地快速说道。现在道歉有什么用?茧忍不住想。而且出糗的不是其他家人,而是眼前这个人。
「……其、其实不需要用那种语气说话吧?」
茧脱口埋怨道。坐在对面的辽平双眼露出微微凶光。茧忍不住发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要收回刚才这句话的冲动。
「秋孝在某些地方有欠缺,虽然无法详细向你说明,但事出有因,我必须严格教育他。」
茧无言以对,她没有胆量要求辽平把情况说清楚,而且也不觉得自己和秋孝有那么熟。
「请问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茧默默把放在茶几上的那张纪念照推到对方面前。
「是我和秋孝在西浦照相馆拍的照片。」
辽平小声嘀咕。
「这是秋孝出国留学前不久拍的相片,虽然那天照相馆已经打烊了,但西浦婆婆还特地为我们拍了相片。这张相片怎么了吗?」
「我在整理照相馆时,在客人未领取的相片盒中发现了这一张……所以我想送过来。」
茧说明了详细的来龙去脉,辽平的视线始终盯著相片。
「原来是这样,辛苦了。」
茧此行的任务结束了。她双手握紧拳头。虽然不想和这个人多聊,但还是很在意这张相片。
「呃,请问,」她鼓起勇气,挤出声音问道,「是你委托我的外婆加洗这张相片吗?」
「……是啊。去年夏天的时候,因为想要放在壁炉上,所以拿了SD卡去加洗……但没想到不久之前,我爸爸也去加洗了其他相片。」
他指的是在不同年代拍摄的那四张相片。夏天的时候,是在外婆住院之前,那时候外婆的身体应该已经很差了。
「但是,在一个星期后就把相片领回来了,照相馆也把相片的档案还给我了。」
壁炉台上的确放著相片,也就是说,茧手上的相片是辽平委托加洗的相片以外,外婆自己用相片档案列印出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放在未领取相片的铁盒里也很奇怪,外婆到底想要交给谁?
辽平缓缓开了口。
「关于这张相片,你外婆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啊?」
「因为这不是我委托的,而是西浦婆婆基于某种理由多印的。我只是想不透其中的原因。」
「这……我也不知道。」
辽平沉默不语,似乎在玩味她的回答是不是真的。
「除了我父亲委托加洗的相片以外,还有其他我们家人的相片吗?」
「没有……我想,应该不会再有了。」
茧知道辽平在试探自己,他一定隐瞒了什么。茧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变乾的嘴唇。
「还有其他可能会留在照相馆的相片吗?」
辽平换了另一只脚跷起二郎腿,第一次露出微笑。他的笑容和秋孝的笑容像得出奇,茧也跟著露出了笑容。从辽平的脸上,看不出他是否因为听到这个问题而紧张。
「有可能,因为和西浦婆婆认识多年,我们全家有时候会去拍纪念照,如果有一些快照留在那里也很正常,更何况我妈妈年轻时曾经在那里工作。」
原来他知道他母亲曾经是照相馆的员工。虽然他们一家人经常去照相馆,但秋孝说他不知道这件事──
茧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请问秋孝先生之前就知道他的祖母曾经在照相馆工作这件事吗?」
辽平眨了眨眼睛,似乎纳闷,为什么要明知故问这种问题。
「知道啊,因为从他小时候开始,就经常带他去西浦照相馆。」
茧觉得自己好像在窥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秋孝之前说,他只去过西浦照相馆「一次」,就是和父亲拍纪念照的那一次,而且也说不知道他祖母的过去。如果秋孝说谎,也许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四张相片的真相。不,也不能排除秋孝的父亲说谎的可能性。
「秋孝先生读大学之后,你们全家也经常去西浦照相馆吗?」
「他读大学之后就很少再去了,就只有我和他一起去拍纪念照的那次而已。怎么了吗?」
辽平看著茧的脸。茧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喝了一口冷掉的红茶,看向壁炉台上的相片。这些相片上虽然也有秋孝的父亲和他的祖父母,但都以秋孝为中心。
「……对了,请问秋孝先生的妈妈也住在这里吗?」
客厅内鸦雀无声。茧原本只是随口发问,但立刻知道自己踩到了地雷。在说出口之前,就应该察觉到。至今为止,遇到真鸟家的所有人,都从来没有提过秋孝的母亲。
「我们在十五年前离婚了,目前,真鸟家的所有人都在这栋别墅。」
辽平用没有起伏的声音一口气说道。
「不、不好意思……我问太多了。」
「没这回事。」
虽然辽平当场否认,却无法克制激动的情绪。
「那个女人配不上这个家,我相信这样对她也比较好。我不知道她回娘家后的情况……但她离开后,由我妈妈完全负责秋孝的教育。」
他越说越激动,向她的方向探出身体。茧甚至无法插嘴附和。
「我也经常对那个女人说,我妈妈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只是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她数十年来,都默默支持整天忙著经营医院的父亲和我,原本正打算悠闲地过老后生活,没想到得了失智症,所以,我会尽可能满足我妈妈的希望,我的父亲也一样。」
他露出陶醉的眼神,充满热情地说道。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在称赞他母亲时最幸福,任何女人听到丈夫整天称赞「完美无缺」的母亲多么优秀,都会想要离婚。
真鸟秋孝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和他父亲一起生活。茧不愿想像那是怎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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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别墅的大门,茧就无力地靠在电线杆上。辽平称赞了他母亲数十分钟后,不由分说地把她赶了出来。
时间已是正午过后,茧沿著来路慢慢往回走,在脑海中整理了到目前为止听到的情况,发现很多地方都有出入。
秋孝之前和父亲一起来西浦照相馆拍纪念照时,立川研司曾经和他说过话,但研司说,当时的秋孝和茧目前所认识的秋孝不是同一个人。秋孝应该认识研司,但他对研司的态度,好像第一次见面。
但是,辽平对待秋孝如亲生儿子,也把在照相馆拍摄的相片放在别墅。相片上正是目前的秋孝。真鸟家和西浦家认识多年,照理说,秋孝也应该知道这件事。
秋孝也说,他和他爸爸一起去过照相馆,但他说,只去过一次而已,也完全不知道之前和西浦家有来往这件事。而且看他的样子,好像上周才第一次得知他的祖母以前是照相馆的员工。
一定有人说谎。西浦照相馆和真鸟秋孝的关系最启人疑窦。一下子只去过照相馆一次,一下子又变成好几次,然后这个真鸟秋孝又不是那个真鸟秋孝。茧觉得真鸟辽平和秋孝拍的那张纪念照是谜团的中心。
原本要去真鸟家送相片,但辽平说,那不是他委托加洗的,不愿意收下,所以茧又把相片带回来了。
回到西浦照相馆时,发现玻璃门拉开一条细缝。茧出门时锁好了前门,所以应该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她打算拉开门走进去时,白猫从屋内冲了出来,它身上仍然黏著胶带。
茧正打算帮它拿掉,没想到它竖起全身的毛威吓,然后冲向通往海岸的石阶。它比刚才更加警戒。
茧无奈之下,只好走进照相馆。身穿工作服的管理人坐在门槛上,正在用OK绷包手指,看到茧走进屋,露出尴尬的笑容。
「你回来啦。」
滋田向她鞠了一躬。
「被米米抓的吗?」
「是啊,我回来洗早餐的盘子,看到它身上黏了奇怪的东西,觉得它很可怜,想帮它拿掉。」
滋田手上贴了三块0K绷,白猫似乎强烈抵抗。滋田贴完OK绷后站了起来,看著堆在水泥空地的纸箱。
「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对,很快就结束了。」
「既然这样,我身为管理人的工作也快结束了。」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落寞。茧突然想到之前想问他的问题。
「滋田先生,你来江之岛多久?」
「再两个月就满五年了。」
滋田不加思索地回答,可见他经常掐指计算。五年前,她还经常出入岛上,但不记得曾经见过他。茧并不认识岛上所有的居民,所以应该只是没机会遇到他而已。
「我被裁员,自己做生意失败,又和妻子离了婚,对一切都心灰意冷,然后来到这里……当时很想跳海自尽。」
他用轻松的口吻说著沉重的往事,茧说不出话。
「你不知道这件事吗?只要有人问起,我都会告诉别人。」
「不,我不……」
「反正这种故事不足为奇,但我最后来到这家照相馆,被富士子婆婆看了出来。她说,她在这里做生意,偶尔会遇到来这里自杀的人……她当时说:『遇到危险的人,我马上就看出来了。』」
茧想起了高坂晶穗。她并没有大肆宣扬自己以前的辛苦,当她没了工作,来到这里时,也许处境比她说的更为难。
「富士子婆婆听完我的事,为我介绍了旅馆的工作,还安排我住进了员工宿舍,我真的双手空空就来了。富士子婆婆是我的恩人。」
「你应该认识高坂晶穗小姐吧?」
「当然认识,她是富士子婆婆最后雇用的员工。只要来这里,就会见到她……听说现在很有成就。」
「你也认识永野琉衣吗?」
滋田的脸色变了。既然他认识晶穗,不可能不认识在相同时期住在这里的琉衣。既然滋田和富士子很熟,琉衣应该也不会隐瞒真实身分。
「琉衣用假名去我工作的旅馆打工,我负责指导他的工作。」
「琉衣他……」
茧原本想问,琉衣是否曾经说了我什么,但最后还是把问题吞了下去。因为之前已经从晶穗的口中得知了琉衣的想法。至少三年前,琉衣还没有原谅茧,既然现在还不愿意和茧接触,可见他的想法仍然没有改变。
「富士子婆婆很疼爱高坂小姐和琉衣,我来江之岛之后,富士子婆婆还同时照顾其他人,但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在这里……她看起来很高兴,好像和自己的孙子、孙女住在一起。」
茧觉得胸口被勒紧,虽然外婆从来没有抱怨过,但可能茧不来看她之后,她感到很寂寞。晶穗和琉衣都曾经和茧有密切的关系。
「对了,那些未领取的相片处理完毕了吗?」
「……基本上都处理完毕了,几乎都交还给客人了。」
「是吗?太好了。」
滋田点了点头之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一直想问一件事……有没有看到一个没有写客人名字的相片袋?」
「你怎么知道?」
茧瞪大了眼睛。她今天才发现那个相片袋,照理说,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滋田似乎也很惊讶。
「真的有吗?我也在铁盒里找了一下,没有看到……我还以为根本没有。」
「铁盒底部有一张衬纸,相片袋在衬纸下面。请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因为富士子婆婆在去世前拜托我,『未领取相片的盒子里有一个没写客人名字的相片袋,请你帮我保管。』」
「我外婆有没有告诉你原因?」
茧继续追问,滋田皱起眉头说:
「她想要告诉我,只是我听不清楚。那时候病情已经相当严重,意识也开始模糊……她的意思是,好像可以成为什么坏事的证据。因为太离奇了,我以为她在梦呓。」
听到「坏事」这两个字,茧忍不住心里发毛。这张相片果然不单纯。
「相片在我手上,能不能请你看一下?」
茧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相片袋交给滋田。他仔细打量著真鸟秋孝和他父亲的相片,最后缓缓摇了摇头说:
「这是真鸟先生的相片……除此以外,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原来他也不知道。滋田一脸纳闷地看著相片袋内。
「怎么了?」
「听富士子婆婆说,应该还有一张相片。因为她说了好几次,『相片袋里有两张相片。』」
「只有这张相片。」
「是喔……」
茧确认过好几次,所以不会搞错。相片袋内没有其他相片,虽然可能混去其他地方,但也可能是富士子搞错了。
「……这张相片,好像在哪里看过。」
滋田自言自语地说。
「你在其他地方看过这张相片?」
滋田的额头挤成一团,似乎在努力搜寻记忆──最后突然放松了表情。
「想不起来,但我记得曾经在哪里看过。」
奇怪的是,茧也有完全相同的印象,但这是真鸟父子的合影,照理说,别人应该不可能看到。茧和滋田最近才刚认识,竟然都觉得曾经在哪里看过这张相片,到底是在哪里看到?
(这张相片有玄机。)
这张相片隐藏了很大的秘密。茧开始仔细确认相片的每个角落,她相信一定有某些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
茧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秋孝打来的。她正打算走出门外,滋田制止了她。
「我差不多要回去旅馆工作了,这件事我们改天再聊。」
说完,他自己先走了出去。茧目送著他的背影,按下了通话键。
「喂?」
『我是真鸟……谢谢你特地跑一趟。』
茧愣了一下,才想到他是为送相片的事道谢。
「你太客气了……」
双方陷入沉默,这是不小心看到别人家庭隐私的人,和被别人看到隐私的人之间特有的尴尬。
『我爸爸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失礼的事?』
「不,那倒没有。」
至少并不是对茧失礼。
『你们聊了些什么?』
「聊真鸟家的事,还有你父母……的事。」
茧原本不想明说,但秋孝似乎察觉到了。电话中传来他的叹息声。
『我爸爸很重视真鸟家,尤其很孝顺我的祖父母,他的生活方式满足了大家的期待,但我没有这种能力……之前你曾经说,你无法自己做出判断,但我不要说判断,甚至根本想不到自己想做什么……』
茧觉得第一次听到了秋孝的真心话,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告诉秋孝,不小心把琉衣的相片传了出去。当时她曾经说,无法再相信自己的判断,秋孝却称赞她说:「你向来都决定自己要做什么」──茧猜想,秋孝可能连失败的自由都没有。
「至今为止,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要做什么吗?」
任何人应该都有想要做的事。茧在等待秋孝回答时,注视著他和他父亲的相片。虽然是几年前拍的,但和他现在的感觉不一样。虽然他微微低著头,表情很阴暗,但可以感受到强烈的意志。
『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了……但是,现在有一件想要做的事。』
「什么事?」
茧不加思索地问。虽然只是小地方,她觉得这张相片有点不太对劲,她再度凑近打量著相片中的秋孝。
『现在不方便说,下次有机会……』
茧突然觉得好像心脏翻了过来,她差点发出惊叫,但用手捂住了嘴。相片飘落在水泥地上。
『你刚才说什么?』
秋孝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相片中的两个男人抬头看著她。她觉得自己终于解开了谜团──她无法马上相信自己的推论。真的有人会做这种事吗?但是,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能性。
『桂木小姐?你怎么了?』
茧缓缓湾下腰,捡起了相片。说句心里话,她觉得碰这张相片有点可怕。
「真鸟先生……你认识我之前,真的只来过西浦照相馆一次而已吗?」
秋孝在电话彼端沉默不语。茧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我爸爸和我说的不一样吗?』
「对……是啊。」
『那我爸爸说的才是对的。』
茧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如此一来,她几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自己真的可以揭露真相吗?这是真鸟家的事,由不得自己这个外人插嘴。
『桂木小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刚才拿来的那张相片,知道了什么?』
这次轮到茧闭口不语,她无法判断该怎么办。虽然知道这种想法很幼稚,但她真的希望别人可以为她做决定。
『差不多该结束了,其实我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这一个星期,我都不愿面对事实。』
秋孝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茧咬紧牙关。让他来结束这一切,未免太沉重了,必须由不是真鸟家的人来做这件事。
如果外婆还活著,一定会这么做。
虽然不知道对不对,但这是茧目前做出的判断。
「可不可以请你今天下午四点来西浦照相馆?……请你和你的父亲一起来。」
茧对著电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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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想要打开窗户透透气,冷风吹进了照相馆的摄影室。隔壁平房屋顶上的瓦片都染成了橘色。暮色苍茫,夜晚的黑暗也渐渐逼近摄影室。
茧心血来潮地打开了摄影时用的照明,镶在反射板上的数十个灯泡同时亮了起来,略带红色的光洒在摄影室的地上。这是几十年前制作的,因为无法用这种颜色的光拍照,所以必须靠调光用的变压器增加电压,调整灯光的颜色。
老旧的楼梯传来挤压的声音,秋孝走了进来。
「你好。」
茧主动向他打招呼。
「你好,原来这些照明的灯光还会亮。」
秋孝走近站在灯光前的茧。
「是啊,我外婆好像一直有在保养。因为之前拍照时都会使用……请问你父亲呢?」
「他很快就到了。」
灯光太亮,秋孝眯起了眼睛。他全身都被灯光照得很亮,但脚下有好几十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变得有点模糊。
茧注视著他的侧脸。在强光照射下,茧第一次发现──虽然处理得很完美,但他太阳穴中心留下了淡淡的T字伤痕,显然曾经动过大手术。
「我刚才看到了滋田先生,就是这里的管理人。」
秋孝用一如往常的柔和声音说道。
「好像是休息时间,他走出旅馆外,手指似乎受伤不轻。」
「……被这里的猫抓伤的。」
为了避开正题,他们聊著无关紧要的事。他们都很清楚,这样的时间也许即将结束。今天之后,也许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说话了。
楼下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真鸟辽平穿著和中午相同的大衣走了进来,看到过度明亮的摄影照明,轻轻皱起眉头。
「你好……不好意思,还劳驾你特地来这里。」
茧鞠了一躬。
「希望你长话短说,今天晚上,我要和我妈妈吃饭。」
辽平的声音中带著不耐烦,茧的胸口感到隐隐作痛。虽然他的儿子也在场,但他不是说和家人吃饭,只说要和他的母亲吃饭。
「你认识立川研司吧?就是在仲见世通开礼品店的老板……」
「认识啊,他一整年都晒得很黑,衣著很花俏。他怎么了吗?」
辽平慢慢逼近茧和秋孝所站的位置。茧拚命克制想要后退的冲动,从口袋里拿出相片。就是她今天送去真鸟家的那张相片。
「你还记得当初你们来这里拍这张相片时,研司刚好来拿相片吗?」
辽平停下脚步,瞥了儿子的脸一眼,但很快就回答说:
「你是说他啊,我们曾经聊过天,他还说,父子一起来拍照很少见。」
「秋孝先生不记得有这件事,他忘记曾经来过这家照相馆多次。」
「这有什么问题吗?」
「秋孝先生的记忆有障碍……因为车祸后遗症的关系。」
辽平的嘴角抖了一下。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不趁今天,把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大学也休学了,对吗?」
茧问秋孝。他默默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失去所有的记忆,只是一部分记忆欠缺而已。辽平之前提到儿子时也说「他在某些地方有欠缺」,也难怪秋孝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去。因为他有很多事都不知道。
「我儿子正在疗养,就只是这样而已,和你无关。」
辽平的声音带著怒气,说话的语气也很不客气,但茧并没有退缩。接下来才是正题。
「你说,这张相片是几年前和秋孝一起拍的。」
她把相片出示在辽平面前。
「无论谁看,都知道是我的儿子吧。」
「不。」
茧摇了摇头,指著相片中的年轻男人。
「这个人并不是秋孝先生。秋孝先生第一次见到我时曾经对我说,他在照相馆拍照时,两眼会紧盯著镜头。相片中的人没有看著镜头,而是低著头。」
辽平冷笑一声,似乎在说,原来是这种小细节。
「只是他记错了而已,病人有记忆障碍时,经常发生以为自己做了其实并没有做过的事。」
「如果只是他这么说,或许是这样而已,但是,关于这张相片,还有其他不自然的地方。」
辽平充满自信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哪里不自然?」
「两个人的影子很深,都在地上拉得很长。这里的摄影灯无法形成这样的影子。」
茧将视线移向自己的脚下,好几个短短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成为光源的灯泡有好几十颗,一旦使用这里的摄影灯,就会形成这么多的影子。
「可能是靠阳光拍摄的,这里有大窗户。」
辽平用下巴指著敞开的窗户说。茧点了点头。
「是啊,在我小时候,也曾经站在这个窗户前让外婆拍照,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会让相片变成逆光……但那是上午的时候。」
这扇窗户朝东,目前已是黄昏,没有阳光照进来。
「你曾经告诉我,那天照相馆已经打烊了,我外婆特别为你们拍了这张照。也就是说,拍摄的时间是在傍晚,和现在差不多。这个时间带,阳光无法照进摄影棚,拍不出这样的相片。」
「你在说什么啊,难道你没看到还有其他窗户吗?」
辽平紧张地指著朝东窗户对面的帘子。他果然不知道。茧心想。她穿越摄影室,高高拉起了帘子。那里只是一片白色的墙壁。
「怎么可能……不,这里以前有窗户……」
辽平目瞪口呆,茧继续向他说明。
「这家照相馆曾经在十几年前改装过,把天窗和西侧的墙壁封起来了,所以夕阳绝对不会像这样照进来,这张相片是用西浦照相馆改装前拍摄的相片修改的,上面的人并不是秋孝,而是你年轻的时候,对不对?所以视线的方向才会和秋孝先生说的不一样。」
茧想起真鸟辽平年轻时在弁天桥上拍的那张相片。为了博取母亲的欢心,他用和父亲完全一模一样的装扮,拍了那张相片。所以,即使曾经在西浦照相馆拍相同的相片也不足为奇。
「当然,旁边的你是用你在其他相片上的你合成的。我猜想你应该是用影像编辑软体,把和秋孝先生一起在这里拍的相片中的自己剪下来,再放在数十年前自己的相片上。只要背景和构图相似,合成并不困难,然后把相片的档案带来这里,请我外婆洗相片。」
正因为是在同一家照相馆拍摄,才能够轻易完成。合成之后,为了配合数十年前那张相片上的自己,所以加上了影子,没想到反而因此露出了马脚。
茧看著秋孝。虽然他面无血色,但完全没有说话。他似乎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事。
茧转头看向真鸟辽平。
「你试图把这张相片伪装成和秋孝先生一起拍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管家濑野太太说,你在自己家中和别墅都放了很多秋孝先生的相片。为什么?」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辽平用极度低沉的声音说。茧深深吸了一口气。
「秋孝先生因为车祸导致记忆障碍,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让他以为这就是他的脸?」
一阵冷风突然吹进摄影室。秋孝默默走过去关上了窗户,然后又走了回来。辽平打破了沉重的沉默。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脑筋有问题?」
之前发现长相相同的男性在不同的年代所拍的四张相片,秋孝提到自己和祖父在相同的位置有一颗哭痣时说:「我的并不是画上去的。」
但他并没有说,那是他真正的脸。
「立川研司先生说,目前的秋孝先生和他几年前在这里遇见的秋孝先生不是同一个人。秋孝先生是在真鸟家经营的医院接受治疗吧?在动手术让头部的伤痕比较不明显的同时,也可以把他的脸变成和真鸟昌和先生一模一样……」
「你闹够了没有?」
辽平大声怒吼,连窗户几乎都震动了。茧也吓得身体抖了一下。因为情绪激动而忘记的恐惧从脚下慢慢爬了上来。
「你说的这些都只是幻想,没有任何证据,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了。秋孝,我们走!」
辽平抓住了儿子的手臂,但秋孝低著头,站在原地不动,茧吞著口水。如果真鸟父子就这样离开,秋孝的处境就不会改变,他的人生将会继续受到这个父亲的摆布。
「有决定性的证据。」
茧拚命瞪著真鸟辽平的眉间,对方的眼神隐约飘忽了一下。这个举动激励了茧,她继续说了下去。
「你和秋孝先生真正的合影……只要有那张相片,就可以证明你合成了这张相片,也可以证明秋孝先生变了脸。」
「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这张就是真正的合影。」
「不,有!」
茧用有点岔音的声音大声说道。
「这里的管理人滋田先生和我很久以前,就看过和这张相片很像的相片,既然不可能有机会看到这张假相片,应该就是看到真正的相片。西浦照相馆是我和滋田先生唯一的交集。也就是说,那张相片就在这栋房子的某处……就是样品照。」
「……样品照?」
辽平重复了茧的话。
「对,楼下的水泥空地挂著样品照,会把客人或熟人委托冲洗的相片加洗之后,作为样品照。当然会徵求对方的同意……这里以前曾经挂过你们的相片。」
「太荒唐了……我从来没有同意过。」
「可能是你的母亲同意的。你的母亲曾经是西浦照相馆的员工,和我外婆也很熟,即使曾经对我外婆说,可以自由使用其他家人的相片也很正常。」
辽平握住秋孝手臂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摄影灯清楚地照亮了辽平苍白的脸。
「即使你现在离开,我也一定会找出真正的相片。一旦找出来──」
「你打算怎么样?」
辽平低声问道。
「啊?」
「我也许用手术为他变了脸,但只要当事人同意,就完全没有问题。秋孝,对不对?」
茧无言以对,如果当事人同意,当然无话可说,但任何人都不可能接受别人擅自为自己变脸。
但是,秋孝并没有否认,他露出了难以捉摸的一贯笑容。
「是啊,只要我同意,就没有任何问题。」
「真鸟先生──」
茧惊讶地叫了起来。秋孝打断了她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但如果要我同意,就请爸爸亲自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辽平皱起眉头,可能他儿子从来没有质问过他,但他无法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是为了你的祖母,当然也是为了你。」
辽平毫不犹豫地对秋孝说:
「你的祖母忘记了所有家人的脸,只记得你祖父年轻时的样子,你可能不记得了,祖母那时候整天对著祖父哭喊,说她要和昌和见面。当你发生车祸时,成为偶然的机会,可以满足她的心愿……希望她能够在人生的终点度过幸福的时光。」
「昌和先生也有同样的想法吗?」
茧忍著想要呕吐的感觉插嘴问道。秋孝发生车祸时,成为范本的真鸟昌和还活著。难道两个人都同意这种离谱的计画吗?
「当然,我父亲以前是整形外科的医师,由他亲自为秋孝操刀。但我父亲认为只是暂时的权宜措施,以后会让他的脸变回来……我不是整形外科的医生,所以不知道是否能够做到。」
茧深受打击。这意味著即使秋孝想要变回原来的样子,也有可能无法如愿。如果无法复原,他就只能用别人的脸继续活下去。
「你说也是为了我,是什么意思?」
秋孝静静地问。他是当事人,却太平静了,让她感到不安,秋孝应该无法接受父亲的说词。
「原本打算花一点时间好好向你说明……我认为你没必要恢复原来的样子,目前这张脸对你更有利。」
「有利吗?」
「没错。你不要情绪化,必须冷静思考。你变成这张脸之后,是不是更容易赢得别人的好感?虽然你的内在完全没有改变。虽然很多人都会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外表不重要,但对一个人的印象会受到脸部很大的影响。这个女生应该也是先对你的外貌产生了好感,如果是以前那张脸,你有自信可以说,你们会这么亲近吗?」
茧觉得好像有一把刀刺向自己。第一次看到秋孝时,曾经想要把他拍下来。即使秋孝主动攀谈后,自己也一直意识到他的外貌。如果他换了一张脸,会是怎样的结果?
「比起以前的脸,目前这张脸的确更容易赢得别人的好感。」
秋孝点了点头,辽平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也不讨厌现在这张脸。」
「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
「但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变回原来的脸。」
秋孝面带笑容,严肃地说。
「这张脸是向祖父借来的,所以并不是很糟糕……如果是我自己借的,当然没有问题,但现在并不是,而是无关我的意愿强迫中奖。如果这张脸真的对我有利,让我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就好。」
辽平怒目瞪著儿子,秋孝用一如往常的柔和表情迎接父亲锐利的视线。
「如果无法做到我的要求,我就要向社会大众公布这件事,也要告你。我相信会引起轩然大波。」
辽平脸色大变。一旦这件事曝光,的确会引起轩然大波。即使秋孝无法胜诉,也会对医院的经营造成极大的影响。
「你的选择错了……我会记住这件事。」
辽平咬牙切齿地撂下这句话,转身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
茧叫住了他。正走下楼梯的辽平转头看著她,似乎在问,你还想说什么。
「外表的确会影响印象……我第一次看到秋孝先生时,也被他的外表吸引。」
茧感受到秋孝的视线,但她努力不看向秋孝的方向,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想为他拍照,但是,想为他拍照并不等于想和他亲近,外表只是一个契机而已,即使秋孝先生有另一张脸,只要他的内在相同,我还是会被他吸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茧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她竟然说出了原本并不打算说的话,但是,她无意收回自己说的话,自己的确被秋孝吸引。当她下了决心之后,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这种事,谁知道啊。」
真鸟辽平嘀咕后,离开了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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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色已暗,邻居家的屋顶瓦片也失去了色彩,隐入黑暗中。真鸟辽平离开后,摄影室的空气变得温暖而平静,恢复了茧从小熟悉的地方。
「谢谢你,多亏你帮忙。」
秋孝深深地鞠躬,但似乎暂时无意重提茧刚才脱口说的话。茧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你知道多少?」
「包括自己变脸这件事,我大致都知道。我父亲尽可能避免我出现在别人面前,也不让我说话,但我偶尔遇到熟人时,所有人的反应都很奇怪。」
一个人变了脸,不可能轻易隐瞒。正如辽平自己所说,他打算花时间让别人慢慢接受。
「但是,我也没有积极调查,内心深处觉得这样也没问题……我应该还在犹豫。」
秋孝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交给茧。那是在这个摄影室拍的相片。
「在这里整理的第二天,我发现了这张相片。」
相片上有两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画了山洞的银幕前,注视著镜头。这张相片和真鸟辽平合成的那张相片的构图几乎完全相同。其中一个男人是辽平,也和合成相片中分毫不差。这张才是真正的纪念照。
相片中另一个男人的相貌很不起眼,虽然和眼前的秋孝的脸型和嘴唇都完全一样,但眼鼻不一样。相片中的男人眼睛浮肿,鼻头很圆,当然也没有哭痣。这才是真正的真鸟秋孝。比较之后才发现,虽然整形手术的规模并不大,但印象大不相同。
「果然是你从相片袋里拿走了。」
「……对不起。」
秋孝道歉。外婆说,相片袋里有两张相片,但茧只找到一张,正感到纳闷。虽然其他人也有机会拿走相片,但只有秋孝有理由这么做。可能正如他刚才所说,他也在犹豫。
她并不认为真正的秋孝非要整容不可。虽然他原本的长相并不俊俏,但他的五官令人感到怀念,也让人感到安心。
「我像我妈妈,尤其是眼睛。」
听到秋孝这么说,茧终于恍然大悟。真鸟辽平原来一直否定离婚妻子的面容。秋孝也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成全父亲的希望。
「我希望可以放在你这里以防万一,因为我父亲到时候可能会坚持不让步。」
茧的心情很复杂。她无法对这次的事视而不见,但也不能否认,自己破坏了秋孝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虽然秋孝掌握了辽平的把柄,但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继续留在真鸟家。
「桂木小姐,你刚才问我,难道没有想做的事吗?」
茧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
「我回答说,目前有一件想做的事,你还记得吗?」
「对,我记得。」
「我希望你为我拍下目前这张脸,就在这个摄影室。」
「这……我办不到。」
茧摇了摇头。因为她之前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碰摄影。
「但是,你不是曾经想要拍我吗?」
「是没错……」
第一次见面时,秋孝站在海岸的身影历历在目。当时曾经想用相机拍下他──但是,如今已经瞭解他的状况,就不再想拍了。
「相片不是撷取某个瞬间和某个地点吗?我想要记录目前在这个岛上的自己……记录下被人变了脸,却无能为力的自己。你给了我恢复原貌的机会……如果可以,我想要证明。」
「证明什么?」
「即使你继续拍照,也不会轻易毁了别人的人生,而且也可以拯救别人原本被摧毁的人生。」
茧默默咬著嘴唇。
自己应该无法这么乐观。至为止,自己始终为一件事烦恼、后悔和不安,一个人无法这么轻易改变。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永远不改变。
「只拍一张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秋孝松了一口气,露出了微笑。
所有器材都在架子上。相隔四年,她再度拿起了Nikon EM。相机的电池还没有耗完,她决定直接使用相机上的标准镜头。
打开新的底片盒的盖子,充满怀念的底片味道淡淡飘来。装完底片后,同时调整了感光度。
她没有用三脚架。秋孝站在素色银幕前方,茧请他稍微侧过身体,将焦点集中在他的右眼。
「桂木小姐,」
「是。可不可以请你下巴稍微收一点……」
「我认为你应该和永野琉衣先生见面。」
正在调整镜头光圈的茧停下了手指。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秋孝的脸出现在取景器中心的圆中,他双眼炯炯有神地看著镜头。茧想起了他目前的身影出现在真正相片时的样子。
「你其实知道永野先生目前在哪里,对吗?即使无法得到他的谅解,我也觉得你应该再和他谈一次……我也会再找机会和我父亲好好谈一谈。」
茧默默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