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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多密亚诺的眼睛是熟透的葡萄色,遗传自掌管夜与寂静的母神。
非蓝也非紫,更不是黑色,是三色混在一起;因为受光角度不同,有时看起来是蓝紫色,有时是乌黑,有时则是群青色,偶尔还会闪烁着无法形容的色调。
大家都赞美他的眼睛宛如稀有的宝石。
但也有人十分畏惧。
「万一遇见了古多密亚诺神,绝对不可以直视祂的眼睛喔。你们会遭到俘虏,再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
有女儿的母亲们,等到女儿懂事后都会再三叮咛。
避免女儿被美貌的神迷惑。
也避免她们的心被古多密亚诺夺走,成为古多密亚诺掌管的死亡之国的住民。
她们会苦口婆心,再三地嘱咐女儿。
「万一遇见了古多密亚诺神,绝对不可以直视它的眼睛喔。」
有个女孩这么问。
「可是妈,要怎么做才能避免看见古多密亚诺神呢?闭上自己的眼睛吗?」
「你要祈祷。」
母亲回答道。
「你要跪下,低下头,全心地祈祷。这么做不但看不见他的眼睛,连祂的模样你也看不到。」
「要祈祷什么?」
「祈祷自己的将来,祈求自己明天就能得到幸福。期望明天就能延长寿命,死神不会带走对明天有所期望的人。」
女儿点点头,但点头之后又有点疑惑。
「可是妈……」
「什么事?」
「死神非常非常美丽对不对?我听说弛比朝霞之神和花神还要漂亮。」
母亲挑了挑眉,用非常锐利的眼神看着女儿。
「那又怎么样?」
「难得遇上那么美丽的神,竟然要我闭上眼睛,我觉得有点可惜呢。」
女儿话还没说完,母亲就赏了她一个耳光。肌肉拍击的钝音响起,打得女儿脚步不稳。
「你这个混帐丫头!」
母亲高声大叫。仿佛被这尖叫声弹开似的,女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分不清楚吗?刚才的话,你要是敢再说一次,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看到母亲如此愤怒,女儿害怕得全身发抖,连忙用双手掩住嘴巴,深怕自己的嘴真的被缝起来。
「食虫草也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所有被美丽花朵吸引过去的昆虫,都会被它吃掉。你也想沦落到这种下场吗?」
把神和食虫草混为一谈这样好吗?女儿虽然这么想,却只敢摆在心里不敢说出口。
相较于把昆虫当成食物的草,母亲更厌恶掌管死亡与叹息的神。
「对不起。」
女儿很清楚该怎么做才能安抚激动的母亲。
就是乖乖地道歉。
「是我太笨,我再也不会说那种话了。假如我遇见古多密亚诺神,我会立刻跪下祈祷。我一定会拼命祈祷,祈求大神保佑我明天就能得到幸福,」
「朱音。」
母亲呼唤女儿的名字,并搂住女儿的身体,紧抱着女儿哭泣。
这份温暖,这身柔软,都是活着的证明。她不想失去这个证明。
朱音,希望你不要早我一步被古多密亚诺神抓到,千万不要比我先走一步。孩子必须替父母送终,绝对、绝对不可以白发人送黑发人。求求你,我可爱的女儿,请你务必谅解我。
「妈。」
朱音在母亲怀中扭动身体。
她想起了姐姐的模样。
姐姐天生就体弱多病,只活到十五岁就离开人世。苍白无血色的脸蛋埋在花朵中,她的脸比白色百合还要白。
花朵和悲咽与祈祷的声音,淹没了棺木中的遗容。姐姐葬礼那天,朱音才刚满三岁。遗忘的记忆又苏醒了。
我差点忘了,妈已经被古多密亚诺神夺走了一个女儿,而我就快要成长到姐姐死去那个年纪了。
朱音抬起头,这次她很严肃地说道。
「妈你放心,我一定会遵守约定,不要再哭了。」
「朱音。」
女儿亲吻了母亲被泪水濡湿的脸颊。
母亲终于破涕为笑。
「真是伤脑筋。」
古多密亚诺脱下斗篷,丢到躺椅上。
「人类为什么那么愚蠢呢?」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想到——
「因为很愚蠢,才会当人啊。」
立刻有人用充满揶揄的口气,回应他的自言自语。古多密亚诺一听见说话声,随即将目光投向黑暗房间的一角。有个身穿拖地的长上衣、系着织法粗糙的细腰带的男子坐在那里。男子的肤色、上衣和腰带都是褐色,很容易和黑暗混淆在一起。
「是菲啊。」
「是啊。」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或许我从千年前就在这里了,也可能是你进来时我才出现。」
「不要闹了!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进入我的附宫?」
「允许?喂喂,你真是见外啊。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没必要客气吧?更何况,你跟我都是大家讨厌的对象。就算我们走得很近,也没有人会责怪我们。哈哈!」
男子站了起来。
他的个子非常高大。
灰色的长发绑成一束,垂在他的背后。全身的皮肤都是褐色,上面有无数的「疣」。他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都是深灰色,眼睛很细,眼神十分锐利,也令人有狡猾、深谋远虑的感觉。
他是掌管所有沼泽和沼泽生物的神——菲摩特。但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没有人用名字称呼他。
土蛙。
大家都这么叫他。
那是一种背部呈现黑褐色的疣蛙。会这么叫他,并不是菲摩特长得像土蛙,而是他的附宫位于湖沼地带的泥沙中,再加上他本性爱挖苦人,又散发着阴郁的氛围……因为上游各种理由,不知不觉大家就称呼他为土蛙了。只有古多密亚诺从小到大都用昵称叫他。
菲——古多密亚诺都这么叫他。
「大家都讨厌我们是吗?」
「难道不是吗?应该没有人会开心地欢迎我们吧。」
「坦白说我也没有希望谁来欢迎我就是了。」
古多密亚诺在长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菲摩特指了指柜子上的酒瓶。
「要不要来杯酒?可惜没什么好酒可以招待。」
「菲,这里是我的住所,柜子上的酒都是我的酒。」
「我知道啊。不过啊,我住所里的藏酒比这里好多了。」
菲摩特在酒杯里注入红草酒,递给古多密亚诺,接着也在自己的酒杯里倒人满满的酒。
「死神大人,敬死亡与无底沼泽,干杯!」
宛如血一般红的酒,在水晶凿成的酒杯里晃荡。红草酒甘醇的香味随即飘散开来。
「好死甜的酒,这是小孩子喝的吧。」
菲摩特用手背抹了嘴。然后他倒了第二杯酒,也像第一杯一样那么满。
古多密亚诺俊秀的脸庞神情一变。
「嫌弃的话就不要喝。擅自闯入我的附宫、擅自喝我的酒,还擅自抱怨。你真是一个讨厌鬼,受不了。」
「比起我,人类讨厌你胜过我几百倍呢!其他的神虽然很称赞你,实际上却很怕你。人类遇见你就会对你磕头,不是因为尊敬你,而是害怕得不敢看你的眼睛。他们深信只要跟你对上眼,就会被你夺走性命。」
古多密亚诺喝干红草酒,放下酒杯后站了起来。
「太愚蠢了,这种说法真的太愚蠢了——他们并不是遇见我才丢掉性命,我只是按照预定把死亡讯息传达给他们,并且现身回收灵魂。要恨要怕不应该针对我,应该去找命运之神算帐。偏偏人类把我形容成会带来死亡、散播灾害似的,真是胡说八道!」
「你心有不满吗?」
「嗯?」
「我是说人类怕你、讨厌你,你觉得心有不满吗?感到痛苦吗?」
古多密亚诺朝儿时玩伴的肉疣脸瞥了一眼。
「我确实很不满,但我并不觉得痛苦。」
「你不希望像果实之神或太阳神那样,受到人类爱戴吗?」
「一点也不想。受人类爱戴并没有任何好处,这不是我的期望。我只是对于人类不愿意面对事实而心有不满,觉得很火大而已,他们畏惧、忌讳死亡,却不想想假如这世上少了死亡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古多密亚诺四处走动,蜥蜴皮做的长靴敲出清脆的脚步声。菲摩特用眼神追着他走动的模样。
「死是安息,是至上的平安。如果没有死亡,人类就必须忍受无比的痛苦。他们死不了,只会越来越老,难道他们从来没想过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吗?」
「你的意思是,死是一种救赎?」
「那当然。绝望、恐怖、苦痛、懊恼……死可以让人类从这些恼人的事物中得到解脱。」
「原来如此。」
「他们不试着理解,反而一股脑地厌恶、恐惧。和永远活下去的恶业之苦相比,死亡才是救赎啊。没有考虑到这些的人类,真的是愚蠢到极点,受不了!为什么他们要像双眼被遮住的马匹一样害怕呢?」
「因为死也意味着破坏啊。」
古多密亚诺停下脚步。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大口喝着第三杯酒的菲摩特。
「破坏?」
「少装蒜了,古多。你明明就知道我的意思。死确实是安息,同时也是救赎,但它也是一种破坏。大多数的死亡都会破坏遗族的心情和生活,我说得没错吧?忽然失去女儿的母亲的心境、失去恋人的女孩的心境、丧失一家支柱后家人的生活、将来的梦想、明天的希望……死会将这一切破坏殆尽,所以他们才会感到害怕吧?更何况,司死之神竟然比光之神还要美貌,恐惧更会加倍啊,令人心动的美丽却和死亡的召唤表里一体,光用想像的就让人寒毛直竖啊!」
菲摩特说到这里,又灌了第四杯酒,
「不愧是酒女神的儿子,酒量好到像无底洞。」
明知道菲摩特最讨厌聊到母亲的话题,古多密亚诺却刻意拿出来说嘴。
不出所料,菲摩特的眼神变得很愤怒。
「跟我母亲无关。」
「是吗?」
「再说,我生来就没有母亲。」
他的措辞显得忿忿不平。
菲摩特的母亲是酒与丰穰之神,有十四个孩子;菲摩特是她的第十三个孩子,出生后就立刻被抛弃了。
他一出生就有灰色的头发、土黄色的皮肤,全身长满相同颜色的体毛,像是一只毛色稀有的猴子。体毛脱落之后,脸上留下了「疣」,皮肤变成更深的褐色,令人联想到泥泞。
「好丑啊!」
酒与丰穰女神皱起眉头。
「我生过那么多孩子,第一次生出这么丑陋的孩子。我觉得好恶心哪。」
她竟然把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扔在沼泽边的水草草丛里。
草丛里的蛙群慌忙地跃入水中。
「哎呀……比起我,这孩子长得更像你们呢。真的好像喔。」
女神歇斯底里地大笑,对着只把脸探出水面的蛙群下令。
「这孩子就给你们扶养吧。」
蛙群七嘴八舌地鸣叫。有的蛙甚至过于惊吓,露出肚皮还浮出水面。
「女神大人……」
长老地位的蛙战战兢兢地问道。
「女神大人要我们扶养祢的孩子长大吗?」
「没错,你们要好好地呵护他长大。日后我会安排他成为沼泽之神,我会请求大神让他成为掌管所有沼泽和沼泽生物的神。」
蛙群响起了欢呼声。
「就这么办……等你们把他养育成人,这片沼泽就会蓄满永恒之水。无论太阳如何照射,水都不会干涸。」
更巨大的欢声传遍了沼泽。
不需要担心沼泽的水干掉。
可以放心产卵。
换句话说就是保障了我们子孙繁荣啊。
咽咽、呱呱、咯咯咯咯咯。
咽咽、呱呱、咯咯咯咯咯。
「女神大人。」
长老蛙在水中磕头。
「我明白了。我们会全心全意养育这个孩子,请祢放心。」
「拜托你们了。」
「名字怎么办呢?祢决定替他取什么名字?」
「名字……这孩子的名字,我想想……」
女神歪着头,稍微缩起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
长老蛙鼓起鸣囊。
「啥?祢问我的名字?小的叫菲摩特……」
「菲摩特啊。那你就把这个名字让给这孩子,自己再取一个新名字吧。」
话一说完,酒与丰穰女神便转身背对蛙群和自己的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去,甚至没有抱过自己的儿子。
就这样,菲摩特从蛙那里得到了名字,被蛙群扶养长大,最后成了司沼之神。
菲摩特的沼泽是这一带最宽阔的沼泽,栖息着各式各样的生物。但是到了夜晚,这里会化为「死亡沼泽」。在昏暗的夜晚,无论是力大无比的年轻人还是游泳高手,若是失足跌落沼泽,都会被充沛的水量和沼泽底部繁殖的水藻困住,无法活着爬上岸边。水藻会缠住他们的脚,冰冷的水会让他们身体麻痹、呼吸困难,最后沉入水中。
沼泽与死亡近在咫尺,有着密切的关系。
因此,菲摩特和古多密亚诺才会从小就在一起。
「上次收成庆典的时候,我见到了丰穰女神。她还是老样子,非常开朗快乐。」
「那又怎么样?」
菲摩特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你是不是想惹我生气?古多。」
「我绝对没有惹你生气的意思,一丁点也没有。我只是想逗你玩。」
「你说什么?」
「每次聊到母亲,你就会心神不定,会变得很情绪化,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发脾气。我觉得你这样子很有趣,真的很好玩。不过啊,你都几岁了?你已经成为了不起的神,你要介意母亲的事到几岁——」
水晶酒杯飞了过来。
撞上墙壁,碎了一地。
「喂喂,我刚才说过了。这里的酒和酒杯都是我的东西,你不但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拿来用,甚至擅自破坏东西,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少罗唆!」
菲摩特狠狠地瞪着貌美的玩伴,咬紧了牙齿。他一兴奋脸颊就会泛红,仿佛整脸都发烫了。菲摩特表情扭曲,掉头就走。
「怎么?你要回去了。」
古多密亚诺对着愤怒的背影说话,可想而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默的背影晃动着,随即呼的一声消失了。
「易怒的家伙。」
古多密亚诺在长椅上坐下,浅笑了一声。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一出生就遭到抛弃的孩子,是否会一辈子渴求母爱?菲摩特是神,会长生不死。除非大神亲自让他消失,或是让他变身为别的东西,否则他永远不会死。
不会老去,也不会凋零。
菲摩特永生永世都会渴求、拘泥于母亲,却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母爱。
果然没错,死是安息,也是救赎。
假如真是如此,那么神永远得不到安息与救赎。难道不是吗?唉唉……我在想什么无聊透顶的事啊,太可笑了……可是,也许,箜和人类比神还要幸福……说不定真是这样。
「嗯?」
古多密亚诺挺起身子。
他发现房间角落放着一个木桶。
这是什么?
他朝桶子里看去,有几条红花鱼在里面游来游去。
如同它的名字,这是一种有青、白、红三个颜色,像花朵般鲜艳,被当作观赏用的珍贵鱼类,但其实它吃起来也相当美味。根据鱼的身体颜色不同,尝起来的味道也不一样。青色尝起来口感清爽,白色稍微油腻,红色则是鲜美到几乎让舌尖融化。剥下鱼肉用桂琴叶包起来蒸着吃,据说可以治百病。这也是古多密亚诺非常喜爱的食物,虽然他不需要考虑疗效,但他喜爱鱼肉化在舌尖,留下鲜甜的口感。听说这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用自己的指甲创造出来的鱼,难怪会这么好吃,令人赞叹不已。
不过,红色花鱼非常稀有,人类当中除非是富翁或贵族,才有机会吃到这种鱼。
菲摩特的沼泽是花鱼的栖息地。
「原来……他特地送鱼来给我啊。」
古多密亚诺最近都没看到菲摩特。流行病在人类世界蔓延,死了很多人,死者接二连三地出现。早上是从事铁匠的老人和他的妻子,傍晚又必须去接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古多密亚诺非常忙碌,累得像狗似的。
菲摩特或许是体谅古多密亚诺的辛苦,才会特地带花鱼来给他。也或许菲摩特很久没和古多密亚诺见面,想找他一面吃桂琴叶蒸鱼、一面闲话家常吧。
不管怎样,菲摩特这么做都是出自对古多密亚诺的关心。
而古多密亚诺却开了菲摩特的玩笑。
他又不自觉地叹了气。
木桶中的红色花鱼弹起,水滴四散,飘散出沼泽的味道。
菲摩特坐在沼泽底。
这里是沼泽最深的地方。
四周有茂密的黑藻,随着菲摩特的动作飘来晃去。眼前有白色花鱼游过去,头顶远处的水面则是荡漾着圆形的光环。
太阳神今天的心情大概特别好,阳光甚至穿透了总是呈现混浊的茶色沼泽水。但就算是盛夏,阳光也无法射进菲摩特所在的沼泽底部。阳光会让黑藻枯萎,月光则会使黑藻成长。只有淡淡的蓝色月光会降至沼泽底部,成为黑藻成长的能量。
太阳西下后,没有人会接近沼泽;但是白天会有很多人前来捕鱼。
尤其是捕花鱼。
美味的花鱼若拿去市场卖,价格可以高出其他鱼类百倍,若是红色则有千倍、甚至是两千倍的价值。还有「卖两条红花鱼就能盖一间宝物仓库」的说法。
村里的男人争先恐后地把渔网投入沼泽。但是花鱼的主食是黑藻,平常都栖息在黑藻丛生的沼泽底,只有月亮高挂的夜晚才会浮上水面……这是它们的习性。
就算真的用渔网抓到花鱼,要捞起来也是非常困难。即便是有能耐潜到昏暗沼泽底部的人,即便是有月亮的夜晚,也没有人敢在黑暗与死亡主宰的时刻接近沼泽。没有人愿意用性命换取花鱼。
总而言之,花鱼是受到沼泽保护的珍贵鱼类。所以它才会价值连城。
有一条红花鱼游离鱼群,轻啄着黑藻。
「喂,大家都拼命想抓到你,人类把你视为珍宝呢。」
菲摩特说道。
「人类的喧闹跟我无关。」
鱼如此回答。
「成为人类的珍宝没有任何益处,反而是一场灾难。万一被抓到了,我就会被切去鱼鳍、剖开腹部、刮除鱼鳞。我的愿望不大,就是安稳地过完一生。」
「原来如此。话说,为什么大神要赐给你鲜艳的体色、极致的美味,还有惊人的药效呢?」
「一时兴起吧?听说大神剪下指甲撒在沼泽里,然后我们就诞生了。因为是自己的指甲生出来的,所以给了特别待遇吧?」
菲摩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红花鱼挺聪明的。
红花鱼美丽的鱼鳍摆动着。
「再说……我只是一条鱼,连祢这个神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确实如此。」
黑藻晃动。
红花鱼离开了。
光线渐渐变弱。
菲摩特打起了瞌睡。
远处传来了蛙鸣声。自从他遭到母亲抛弃那一刻起,蛙鸣就是他从小听到大的催眠曲。
好丑啊!
当时他还是婴儿,却对母亲这句话记忆鲜明。他甚至还记得遭到丢弃的疼痛,还有水草的铁锈味。
他实在无法忘怀。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遗忘。
他继续打着瞌睡。
沼泽水好温暖,好柔软。
仿佛睡在某个人的怀抱里。
他模模糊糊地睡着……不知不觉就睡熟了。
仿佛有人搂住他似的,他在沼泽里陷入酣睡……
忽然,他听见了水声。蛙群发出了警戒的叫声。
菲摩特睁开眼睛。
已经入夜了。
今晚是半月,虽然不像满月的夜晚那么明亮,头顶的水面还是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辉。
「晚上了啊……」
话说,刚才的水声是怎么回事?那不是蛙跃入水里或是鱼儿弹跳的声音,应该是船橹划过水面的声音……
他定睛一看,望见了船底,是一艘玩具般的小船。天色早就暗了,从月亮的位置判断,现在应该是深夜了。
「这么晚了还来划船。」
啪沙!水声再度传来,渔网拍打在水面上。
「有人……在捕鱼?」
为了抓红花鱼,村人大半夜跑来撒网吗?
如果真是如此——
「太愚蠢了。」
菲摩特内心想的事情,在他背后化为声音。他回头一看—其实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谁在他身后。
「古多密亚诺,你来了啊。」
一袭黑衣的死神,双手抱胸,靠在岩石上轻轻点头。
「我来这里好一阵子了。」
「你来接船上的人?」
「对……夜晚的沼泽是死与黑暗主宰的世界,既然人类闯进来了,我也只好现身了。」
「说的也是……」
啪沙!又是撒渔网的声音。
那个人企图捕抓红花鱼吗?人类真是愚蠢,因为私欲而失去了性命……不过,看样子……
「该走了。菲,摇晃那艘船,把船上的人拉进沼泽。」
「好……慢着,古多,你等一下。」
「怎么了?」
「我有点介意,撒网的方式太笨手笨脚了。」
渔网只展开不到半张,马上就沉入水里,简直不像习惯捕鱼的人在撒网。大半夜跑来沼泽撒网捕鱼,需要相当大的决心与熟练的技巧。问题在于明白沼泽有多可怕的渔夫,绝对不会不顾后果地跑来捕鱼。那艘船到底是……
菲摩特踢了沼泽底的泥,安静地浮上水面。
月色中,一艘小船漂浮在水面上。
菲摩特看向手抓渔网、站在船上的人影,不禁屏住了呼吸。
※
小船上伫立着一名少女。半月的月光照在少女身上,她的头发、脸庞、纤瘦的身体,都发出了蓝色的光芒。
少女将撒出去的渔网收回来,叹了一口长气。
渔网中连一条小鱼也没有。这是当然的,在摇晃的小船上撒网需要老练的经验和力气,这两项少女都没有。渔网没有张开,只是无力地拍在水面上。无论她重复几十次、几百次,也都是徒劳无功。她的渔网只会勾到被扯断的黑藻,或者是……死掉的蛙。
真是一个傻女孩。连渔网都不会用,却贸然趁着深夜到沼泽划船……简直就是找死。
「这是定数。」
古多密亚诺说道。不知何时,他早已来到菲摩特的身边,脸上还挂着嘲讽的笑容。
「是定数啊……」
「没错。那女孩的愚蠢、小船的摇晃、沼泽水的冰冷,都是既定的命运。这是命运之神赐给她的定数。」
「或许吧,不过……」
「不过?」
「她看起来并没有想像中的愚蠢……」
冲着红花鱼来到沼泽的人类,每个人都长得很愚笨,有着利欲薰心的凶相。眼泛血丝、嘴唇歪斜。而这些人多数都会带着欲望沉到沼泽底,并把性命献给古多密亚诺。
但是这几年来却很少出现这么笨的人类。这是理所当然的,有性命才会有欲望,活菩的人才能享受金钱和名誉。
这是人世的道理。
人活着必须明白、遵从人世间的道理。唯有破坏常规的傻瓜才会来到沼泽。
但是,这女孩的眼睛呢?
虽然因为悲伤而暗沉,却没有血丝。
那么,她的嘴呢?
她的双唇颤抖,几乎要哭出来,却没有歪斜。
「我怎么看都觉得她的行为就是愚蠢到不行啊!喂,菲,你怎么了?到底在介意什么?」
连菲摩特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到底在介意什么。
古多密亚诺说得没错。人何时出生、何时恋爱、何时病倒、何时死亡,都是定数。又或者,人何时会杀人、何时入狱、何时救人、何时被当成伟人赞扬、何时笑、何时叹息、何时因喜悦而手舞足蹈、何时被哀伤击垮……一切的一切,都掌控在命运之神荷莎手中。
荷莎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的第一个女儿,大神非常溺爱她,于是赐给她主宰人类的能力……不,不只是人,她的能力甚至能够主宰箜与众神。
无法忤逆。
也无法抵抗。
无论菲摩特再怎么介意,也绝对无法颠覆荷莎的决定。
可是……可是……菲摩特咬紧嘴唇。
可是,少女实在太纤细也太瘦弱了。偏偏她的双眼里藏着坚定不摇的心意。
菲摩特实在很介意。
「古多,给我一点时间。」
听到菲摩特这么说,古多密亚诺缩起下巴,一道光闪过他成熟葡萄色的双眼。
「怎么回事?」
「我想问问那个女孩。」
「你要跟人类讲话?」
「没错。」
「你想问她为什么趁着月夜来你的沼泽撒网吗?」
「对。」
「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
古多密亚诺的双眼再度闪过光芒。光一闪过,他的眼睛就会染上更美丽的颜色。就像第一道晨光洒在收获前的葡萄上,闪耀而且动人。
酒与丰穰之神——我的母亲想要的,或许就是像古多这样俊美的儿子吧。假如我长得像古多这么美,或许就不会被扔在水草草丛里了。
菲摩特不禁这么想。
他摇摇头,朝旁边看去。古多密亚诺正凝视着他的侧脸,他感受到古多的视线。
「好吧。」
古多密亚诺淡淡地回答道。
「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就等吧,反正也不急。坦白说,黎明前还有另一件工作要完成,我先去处理那件事,回头再来处理那个女孩。」
「感谢你。」
「但是,期限是黎明前,我可不会继续通融。」
「……我知道了。」
地面被黑暗涂抹成深色,这片昏暗令人有夜晚会持续到永远的错觉;然而太阳神已经醒来,作势待发准备要翱翔天际。夜晚即将退位,早晨就要来临,神的耳朵早已听见了这份喧嚣。
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女孩的性命即将走到尽头。
「菲。」
「什么事?」
「不要太介入人类的事,你是神,神和人不要太深交。」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古多密亚诺的脸上没有平常的冷笑,表情非常严肃。
「用不着我提醒,我想你也知道……菲,人类非常可怕,比掌管死亡的我还要可怕好几倍。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人的情感也是无底洞。尊贵与卑贱、纯真与污秽、清高与丑陋,全都混在一起。他们敬畏神却又诅咒神,甚至企图利用神。棘手又复杂、摸不透心思,这就是人类。大神为什么创造出那种生物,甚至让他们蔓延整个世界呢……坦白说我实在无法理解。」
菲摩特望着他的儿时玩伴,同时也是唯一好友的神只好一会儿,深深点头。
「我明白,古多。我并不打算跟那女孩有太深入的交流,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女孩和被欲望冲昏头的大人不一样,我想问她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捕鱼,就这么简单。」
或许掺杂了一些借口,但菲摩特确实说出了真心话,只不过他没有把心底的想法说出来。
蓝色月光下的女孩,实在太虚幻太脆弱了,令人不自觉地想伸手保护她。菲摩特心动了。
唯有这件事,他不能告诉古多密亚诺。
古多密亚诺缓缓地眨了眼睛,接着——
「那么,我黎明再来。」
留下这句话后,他就消失了。
菲摩特对沼泽的蛙群下命令。
我命令你们把小船推回岸边。
遵命,菲摩特神。
绝对要慎重,不可以摇晃小船,让小船翻覆。
谨遵所嘱。
呱!呱!呱!
咯咯咯咯咯!
嘓嘓嘓、咯咯咯咯咯!
沼泽里的蛙群众集到小船边。
「呀啊!蛙、蛙群……」
女孩扔下渔网,缩在船底。好几百只、好几千只的蛙布满了船的四周,与其说小船浮在沼泽上,不如说是堆放在蛙群上。
呱!呱!呱!
咯咯咯咯咯!
画咽咽、咯咯咯咯咯!
小船静静地靠岸,船头撞进水草草丛。
完成使命的蛙群迅速回到沼泽底和草丛里,只留下女孩和小船。
「到底……为什么……怎么一回事?」
女孩愣在原地,环视四周。蛙群已经不见踪影,也听不到任何蛙鸣。沼泽一片寂静,只听见狼嚎从远处的森林传来。
女孩用双手掩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莫非——她自言自语道。
莫非是沼泽的神……
她跪了下来,合起双手祈祷,
「神哪,伟大的神哪。沼泽之神菲摩特,请祢实现我的愿望。」
不知道她是跟谁学的?见到女孩拼命地祈祷,菲摩特现身了。
人类诚恳的祈祷会将神吸引过来。听到祈祷声,神就会出现在人的面前。
看到菲摩特从沼泽水面安静地出现,甚至没有溅起任何水花,女孩像雕像般僵住了。
「我就是菲摩特。」
菲摩特这样告诉她。
女孩大概是咽下了口水,喉咙上下蠕动了一下。
人类看到菲摩特的模样,几乎都会露出不舒服的表情。虽然感受的时间或短或长,但只要看到他的土黄色皮肤、疣,还有灰色的头发,就会觉得丑陋、不舒服。跟讨厌土蛙的感受是相同的,
但是,少女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或是厌恶的表情。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菲摩特。
「喂……你说话啊,你找我有事对不对?」
她真挚的眼神反而令菲摩特感到困惑。
「菲摩特大人……我总算……见到祢了。」
眼泪从少女的眼眶滚落。圆形的水滴簌簌落下,沿着脸颊滑落。
菲摩特不知所措。
对方第一次看到自己时的反应,无论是嫌他丑、露出厌恶的表情、别过头去,或感到惊吓与恐惧,菲摩特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但是,这是第一次有人哭了。
「为什么要哭?」
神不能在人类面前惊慌失措,菲摩特忍住他的困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问女孩。
「因为我终于见到菲摩特大人了……我是喜极而泣。」
「你想见我?」
「是的。」
「女孩啊。」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起头,再度咽下了口水。
「小女……名叫朱音。」
神问了人类的名字,就表示祂愿意特别听他叙述愿望。虽然不一定会替他实现,但愿意倾听。
问名字是有涵义的。
「朱音,你对我有什么请求?」
菲摩特话还来不及说完,朱音便从小船上跳下来,依偎在他的身上。这里虽然是浅滩,水的高度还是淹到了少女的腰部。
「菲摩特大人,求求祢。请祢救救我母亲。拜托祢,我求祢了。」
泡在水里的朱音呐喊道。
「……救你母亲?」
「家母得了传染病,快要死了……昨天之前她还好好的……医生说她没救了……」
这一年,疾病之神乘着来自南方的湿气来到村落。村民纷纷病倒,体力弱的小孩和老人家接二连三死去,人数多到连古多密亚诺都大叹「连我都忙到快病倒了」。
不过,当风从北方吹来时,疾病之神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要离开村落。大概是祂离开时,又选了一两个牺牲者吧。
「从早上开始,她就没睁开眼睛……无论我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
朱音的眼泪滴入沼泽,在水面形成波纹。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来捕红花鱼啊。」
「是的。听说红花鱼可以治百病,用桂琴叶把鱼肉包裹后蒸来吃,无论什么病都能痊愈。菲摩特大人,我求求祢,请祢分一条红花鱼给我。」
「你要煮给母亲吃吗?」
「是的,拜托祢。只要一条,一条就好,给我红花鱼吧。我想救家母。」
「你大半夜跑来沼泽,就是为了母亲?」
「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样,我只想到这件事。」
「……朱音。」
「是。」
「你这么重视母亲吗?」
朱音注视着菲摩特,点点头。
「我只剩下母亲了。家父在一个月前染上流行病过世了,家姐也在很久以前就被古多密亚诺大人带走。这世上只剩下我跟家母相依为命。所以我们两个人……很努力地活着。家母最爱的人就是我,而我也是……这世上我最爱的就是她。」
比任何人都爱着对方、疼爱对方……这就是所谓的母子吗?
菲摩特暂时闭上了眼睛。
菲摩特是这片沼泽的神,送红花鱼给朱音简直易如反掌。人类难以捕捉的鱼,他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抓到。但是……
黎明前还有另一件工作要完成。
古多密亚诺是这么说的。
司死之神不得不做的工作只有一个,就是结束人的生命,向对方宣告生命已走到尽头。同时也会将灵魂从人的肉体解放。
朱音的母亲在黎明前就会……
菲摩特仰望天空。
天就要亮了。
星星划过了黎明前最漆黑的夜空。
就在刚才,这女孩的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求求祢,菲摩特大人。分我红花鱼吧。」
慢了一步,已经太迟了。
「菲摩特大人。」
「你等着。」
菲摩特对女孩说完,随即一口气潜入沼泽底,轻轻地抓住吃着黑藻的红花鱼。
「我要被人类吃了吗?」
红花鱼摆了摆美丽的尾鳍。
「原谅我。」
「别这么说。假如祢决定这么做,我也只能服从。」
红花鱼在神的手心停止了动作。
抱歉。
看到菲摩特递给自己的红花鱼,朱音开心地大叫。
「谢谢祢!谢谢祢,菲摩特大人!」
「不用谢我,快带着鱼回去吧,立刻离开这里。」
他把红花鱼推到朱音眼前。
「快离开!」
「休想走!」
菲摩特背后的黑暗开始扭曲,仿佛从漆黑中渗出来似的,一袭黑衣的死神现身了。
朱音惊讶地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音。她就像被冻僵了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古多密亚诺。
「我说过了,菲。我只会等到黎明,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古多密亚诺指着山头,山头已经染上了淡淡的金色。鸟儿们紧接在神之后察觉到天就要亮了,鸟叫声从森林深处传来,乘着风掠过了沼泽的上方。
「……古多密亚诺大人。」
「没错,我就是掌管死与叹息的神古多密亚诺。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你明白吗?」
「咦?啊……难道说!」
朱音一个脚步不稳,跌坐在沼泽里。
「你猜对了,你必须跟我走。」
「意思是……我、我就要……死了是吗?」
「没错。」
朱音全身发抖,抖到几乎听得见牙齿碰撞的声音。
「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
朱音企图站起来,脚却滑了一下,再次跌进沼泽里。她越跌越深,水藻缠住她的脚,使她动弹不得。
「不要,我好怕……救命哪!」
「你不用怕。」
古多密亚诺嫣然一笑,熟透葡萄色的眼睛变得更妖艳、更闪亮。
朱音停止了颤抖,古多密亚诺让她深深地着迷。
「你什么也不用怕,死亡是绝对的解放。它会让你从所有的悲伤、所有的苦难中得到救赎。」
「……解放?」
「没错。跟我来,我带你走。」
「古多密亚诺大人……」
「是的,跟我一起走吧。」
古多密亚诺伸出手。
若是遇见古多密亚诺神,看到祂的双眼,每个人都会为祂着迷。不但会被祂夺走灵魂,还会遭到俘虏,因此绝对不可以直视祂的眼睛。
朱音看了祂的眼睛,眼神跟祂对上了。她着迷了,命运已成定数。
「来,过来吧。」
朱音的手举起,正打算抓住神伸出的手。
「住手!」
菲摩特抓住朱音的手臂。朱音比沼泽的水还要冰冷的手被他这么一抓,不禁发出了小声的惨叫。
「快醒醒!你会被拉进死亡的世界啊!」
「啊……放开我,古多密亚诺大人弛……」
「你母亲在等你回去啊!」
「……妈。对了,家母在等我!」
朱音的双眼有了生气,她恢复了神志。菲摩特把红花鱼推到她胸口。
「你不是打算把这个送给母亲吗?怎么可以在这里受到死神诱惑呢?清醒一点!」
「对了!我要救家母。」
「没错,快点回去吧,不要拖拖拉拉的。」
朱音双手抱着红花鱼,用力地点头。她猛地从沼泽奔上岸,水花受到逐渐明亮的晨光照射,闪着淡淡的光芒。
「喂!慢着!你等一下!」
古多密亚诺难得慌了手脚,他上前企图逮住朱音,菲摩特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菲,不要妨碍我。」
「拜托你,放过她吧。」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放过她。」
「拜托你,古多。」
「不行。」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放你走。我不会让你碰那女孩一根寒毛。」
「菲摩特!你闪开!」
古多密亚诺企图推开菲摩特。但是菲摩特却反推了古多密亚诺,两人纠缠在一起,一同跌入沼泽底。黑藻晃动,花鱼们受到惊吓四处逃窜。沼泽里的菲摩特所向无敌,说不定连大神都能按倒在地。
古多密亚诺被菲摩特按住,表情扭曲。朱音已经逃走了,真是岂有此理。这是死神古多密亚诺第一次失手。
「混帐……」
古多密亚诺咂了嘴。
「很重耶,快放开你的手!」
菲摩特缓缓地松开手,「对不起。」他小声说道。
「真的很抱歉,古多。」
古多密亚诺坐起身,故意高声地又咂了一次嘴。
「道歉有用吗?我少回收一个灵魂耶!这叫我怎么去跟那个骄傲的命运之神荷莎解释?要是她知道少了一个灵魂,不知道会多愤怒,你自己想想看!」
「要灵魂的话,我有。」
「什么?」
「我的灵魂给你吧,请你见谅。」
「你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代替那个女孩,是这样吗?」
「对。」
古多密亚诺目不转睛地注视菲摩特,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
「你真的是笨到极点,人与神的性命怎么可以相提并论?我和荷莎都无法自由掌控神的灵魂,只有大神能主宰神的性命。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可是数量不对的话……会给你添麻烦吧?」
「既然你现在担心这个,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抱歉。」
「菲。」
「什么事?」
「你爱上了那个女孩吗?你的心被她夺走了吗?」
「没有……我的心很冷静。」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又不是随便取她的性命,我只是遵从命运罢了。你今天擅自改变了命运耶!」
「我明白,我很清楚,古多。可是……听到她的说辞……当我看到她为了母亲拼命捕抓红花鱼……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股冲动想让她幸福……我知道,不对,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其实我不明白。」
古多密亚诺叹了一口气。
「那女孩的母亲被我接走了,你有发现到吧?」
「有。」
「那女孩回家后就必须面对母亲的死,两人一起前往死亡国度,不是比较幸福吗?」
「……或许吧。可是母亲一定不这么想,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希望女儿要活下去。若是自己的性命就要结束,她更会强烈期望女儿得到幸福……这就是父母心吧。」
朱音,唯有你,希望你一定要幸福,你要坚强活下去。
这是母亲最后的遗言?临终之人的说话声太虚弱了,没有人听见她这番话,只有古多密亚诺听到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
菲摩特竭尽全力继续说。
「我……我感受到她母亲的心,所以我……我不希望她死掉……」
「够了。」
古多密亚诺站了起来,卷起漆黑的斗篷消失了。
沼泽的水缓缓地旋转。
太阳光在水面弹跳。
蛙群开始嘈杂地呜叫。
旭日就要东升。
几天后,村落边境的某个家里举办了小型的葬礼,也就是朱音母亲的葬礼。
朱音身穿丧服,垂头丧气的,有一个年轻人陪伴在她身边,而且紧握着她的手。年轻人搀扶着朱音,她才能勉强地站着。
她跟随在母亲棺木的后面,一路走到墓地。要是没有那个年轻人,或许她连一步都走不动。
送葬的队伍慢慢前进。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女人,忽然尖声惨叫。
「有土蛙!」
一只大土蛙坐在原野的草丛里。
「好恶心喔!」
女人企图向土蛙丢石头,朱音连忙阻止她。
「请你住手,它是来送母亲的。」
女人歪着头感到困惑。朱音朝土蛙双手合十,深深地鞠躬。
「一年后,她会嫁给那个年轻人。」
古多密亚诺一面说,一面坐在土蛙身旁。送葬的队伍早已走远,只有呜咽的哭声偶尔会乘风而来。
「这样啊。」
土蛙模样的菲摩特简短地回答道。
「她会生下四个孩子,把四个孩子拉拔长大,成为了不起的母亲。顺便告诉你,她会有十六个孙子。」
「是命运之神……」
「没错。」
「荷莎没有气到发疯吗?」
古多密亚诺露出冷笑。
「荷沙也是女人,对美貌的男人没辙。」
「原来如此……古多。」
「嗯?」
「你好善良。」
「啥?」
「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请你原谅我。」
「傻瓜,你只是欠了我一次人情,记得要还喔,千万不要忘记。」
「我绝对不会忘。」
菲摩特咧嘴笑了,古多密亚诺也笑了,
送葬的队伍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温柔的风送来了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