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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伊把钓线垂入池塘。
就这样等了好一阵子,钓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气死我了!」
他咂了嘴,把钓线拉上岸。钓钩上挂著作为鱼饵的寂静虫。
「留伊,你也太心急了吧。」
勇芬笑道。他也跟留伊一样,手上握着用纤竹做成的钓竿。
「根本钓不到鱼!」
「问题是你这样心浮气躁的,鱼怎么敢吃你的鱼饵嘛。」
「你自己还不是钓不到半条鱼,没资格批评我。」
「我跟箜不一样,我是很有耐性的人类,我在慢慢等鱼上钩啊。」
「你还好意思说呢!勇芬你的急躁众所皆知,听说你等不及紫桃的果实成熟就摘下来吃,结果闹肚子痛,最后去找药师求助对吧?」
勇芬缩起下巴,羞得连粗硬黑发的根部都染红了。
「胡、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
「咦?这件事是假的?」
「……不是,是真的。」
留伊放声大笑。坐在他旁边的科塔尔也笑得身体频频颤抖。
「啊!科塔尔,是你对不对?你怎么可以把这么无聊的事情告诉留伊!」
「因为这是事实啊。我警告过你好几次,叫你不要吃;结果你说可以吃,还吃了三四个。之后就忽然大叫肚子痛,那时候好惨啊。」
「当、当时我才五岁,事情都已经过了十年了!」
「不对不对,现在的勇芬跟五岁的勇芬差不多,到了紫桃果实成熟的季节,你千万要小心啊。」
科塔尔一脸严肃地说道,惹得留伊又笑了。
好愉快啊。
虽然没有钓到半条鱼,却开心得不得了。
好久没和勇芬与科塔尔在一起玩,真的很久没聚了。他们大概有一季没见面,以往他们总是三人一起在草原上奔跑、追赶光狐、跳进湖里玩水,偶尔偷摘果树园里的水果来吃,或是到处挖洞做陷阱……所有坏孩子玩的把戏,他们全玩过了。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不再无谓地胡闹,也不再成天玩耍,甚至难得见上一面。
勇芬和科塔尔是人类,留伊是介于神与人之间的箜。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
勇芬和科塔尔都在甘花凋谢时满了十五岁。以人类的年纪来看,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男人。
勇芬家代代都是担任村落的长老,一旦满十五岁,就必须开始进行成为长老的修练。
「修练真的很严格喔。早上一定要在天亮前起床,起床后立刻要进行祈祷,感谢大神两小时,为村人祈福一小时。祈祷的时候禁止进食,不管是肉类还是水果都不行,甚至连一滴水也不能喝。一滴也不行喔!」
「噢,这么严格啊。」
「可是,上次我真的忍不住,偷喝了一口水。喉咙干到不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想大神应该会原谅我吧?」
「一定会的。是说,修练真的好辛苦喔。」
留伊正经八百地说道。
箜升格为神的时候,会举行庆典(有些神的庆典很热闹华丽,有些则不一定)。但是他从来没听说过,箜必须经过严苛的修练才能升格为神。
相较之下,人类比神还要热衷于锻链自己。这是因为神就是神,不需要修练也是神吗?还是人类借由锻链、磨练自己的肉体与精神,企图求得更高的境界呢?
留伊虽然是箜,但是他既不了解神,对人类也一无所知。
「就是啊,很严格对不对?告诉你们,还不只如此喔。」
勇芬竖起手指,左右晃动。
「真正严格的还在后面呢,留伊。」
「……怎么说?」
「还有比这个更严苛的,如果是你,恐怕三天就会逃走了吧?」
勇芬压低了声音。不知何时,勇芬和科塔尔的声音变得又粗又低,一压低声音就很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修练啊?」
「就是念书啊。」
「念书?」
「没错,我老爸管它叫勤学。从村子的历史开始,包括古早的书卷、药草的名称、祭祀典礼的起源、外国的语言、再加上成为长老的准备……除了吃中饭时可以休息,从早到晚都排得满满的。」
「被强迫念书啊。」
「对,很惊人吧?我觉得我都快神经错乱了。」
勇芬叹了口气,留伊见状也跟着发出叹息。听起来确实很严苛,对于前阵子还在山野自由奔驰的少年来说,无疑是在做苦工。
「我虽然很辛苦,不过科塔尔也很累呢。」
听到勇芬这么说,科塔尔微笑道。
「虽然我不像勇芬那么辛苦,但我也必须尽快学会工房的工作。算是很拼命吧?对了,我也跟他一样在念我最不拿手的书喔,留伊。」
科塔尔的哥哥是城里最了不起的工匠,为了继承他的盛名,目前正在工房工作。同样也必须从早到晚做着各式各样的工作,不只如此,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他还得阅读数量惊人的技术书籍。科塔尔说,念书的时间是他最痛苦的时间。
「我念到脑子快要爆炸,不小心就打了瞌睡,结果老爸就用拳头把我敲醒。好不容易念完书,钻进被窝就会一觉到天亮,甚至连梦也没作过,真的累毙了。」
「这样啊……科塔尔也很辛苦呢。」
「嗯。不过,总有一天我要跟哥哥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工匠。我绝对要当上工匠,所以我要努力学习。」
「我也是。我想快点成为独当一面的长老,让村民幸福地生活,一想到这里就会让我充满斗志,但是念书真的很累。」
他们两个好了不起喔。
留伊垂下双眼,咬着嘴唇。
至于我……又是怎么样呢?
留伊还是留伊,跟成天玩耍的孩提时候相比,没有太大的改变。久违的勇芬和科塔尔早已变声、长高,肩膀也变宽,就要长大成一个健壮的成熟男人。但是留伊却还是原本的模样……
人类与箜的成长远度截然不同。箜和森林的大树一样,会花上比人类多好几倍的时间慢慢成长。若是升格为神,年纪就不再增长,会永远保持原本的模样。
永远的少年,永远的少女,永远的姑娘,永远的青年。这样称得上是幸福吗?出生、成长、衰老、死去,这是人类的定数。与其像箜或是神那样,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留伊总觉得自己比较适合人类的生路历程。
他不禁叹息。
「留伊?」
科塔尔盯着他的脸看。
「你怎么了?」
「啊?没有……没事。」
「你一直在听我们抱怨,真是不好意思。」
科塔尔拉起钓线,钓钩上只挂着寂静虫,让他发出失望的低吟。
「怎么这么说……不用道歉啊。我好久没跟你们玩,真的很高兴喔!」
「我也是。」
科塔尔笑了,一如往常的笑容,完全没有变。勇芬也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我也是超开心的!和你们在一起果然很快乐。可是啊,我跟科塔尔可以同时放假的日子,一年说不定只有一次,简直就像奇迹。这算是大神大发慈悲吧?」
「我想应该跟大神无关,我不认为祂那么有慈悲心。」
听到留伊说话这么刻薄,勇芬皱起眉头。
「喂,留伊,你不是大神的儿子吗?说这种话可以吗?」
「无所谓。反正我没有跟老爸一起生活,而且我是第三百零一个孩子。我们的亲子关系,跟人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候,「啪沙!」留伊身后发出了一个小小的声响。好像有东西掉进草丛里。
「是什么?」
他放下钓竿,在草丛里摸索。
「啊……」
一只浅红色的小鸟横躺在地。留伊把小鸟捡起来,虽然还有微温,但它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是红风鸟啊。」
科塔尔从留伊背后把头探过来。
「对。不过……它死了。」
红风鸟是一种叫声很悦耳的鸟。与金色羽鸟、沓启鸟并称为三鸣鸟。传说是在遥远的过去,由一名非常喜爱歌唱的美丽少女化身而成的。
「为什么会死掉呢?忽然掉下来太奇怪了。」
小鸟的身躯在留伊手中越变越冷,
「是不是被钩爪鸟弄死的?」
勇芬弯起手指,做出有尖锐利爪的猛禽的模样。
「可是它好像没有受伤……」
「喂!」
科塔尔拉扯留伊的手臂。
「你们看!」
留伊朝科塔尔指的草丛看去,不禁屏住了呼吸。
有另一只红风鸟躺在地上。
啪沙!
又有另一只鸟从树上掉下来。
「这次是……潘妮鸟。」
勇芬捡起黄绿色的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鸟死掉?」
「说不定不只鸟类。」
说完这句话,留伊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很沙哑。他不停地发抖,而且有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不安的情绪揪紧了他的胸口,让他呼吸困难,
「留伊,你说不只鸟类是什么意思?」
勇芬声音嘶哑地问道。
「勇芬、科塔尔,你们想想看,我们今天连一条鱼也没钓到。从前我们就常常到这面湖钓鱼,今天却没有钓到半条鱼,过去曾经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勇芬和科塔尔面面相觎,勇芬咽下了口水。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耶。这面湖有很多鱼,无论什么时候来,总是能钓到很多鱼。」
「对啊。但是今天却没有半条鱼上钩,而且是三个人都没钓到。」
科塔尔扭动着身体。
「留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
「湖里的鱼都死光了,是这样吗?」
「应该没有死光。假如死光了,鱼应该会浮上来……」
「错了……鱼浮上来了。」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哽在喉咙,害得勇芬用力地咳嗽。他一边咳嗽,一边把手伸向湖面。
「你们看……就是那里,看清楚了。」
山毛榉朝着湖面伸出枝叶,树影落在湖面上,湖面的暗处看得见浮起的白色鱼肚。
一条、两条、三条……
不知道是树影太暗以至于他们没有发现,也或许是刚刚才浮起来的。就在留伊注视着湖面暗处的时候,又有一两条鱼浮上湖面。
「留伊。」
科塔尔更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搞的?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我不知道。」
留伊摇着头。
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有异常的情况正在发生。留伊全身上下都感受到莫名的不安,完全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一想到或许有料想不到的可怕事态即将发生,就让他更加恐惧。
红风鸟变得又冷又硬。生与死之间,原来有如此惊人的鸿沟。活着而且叫声动听的小鸟,和手中这个冰冷的躯体,差别竟然如此悬殊。
「啊!」
留伊望着手心大叫。勇芬和科塔尔也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
科塔尔张大了嘴,用力地呼吸。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哽住喉咙似的。留伊也是,过度惊吓让他几乎要忘记呼吸。
色彩鲜艳的红风鸟,它的红色竟然逐渐褪去,在留伊三人面前变成浅灰色。
「喂……这只也一样。」
勇芬用越来越嘶哑的声音轻声说道。他伸出手,掌心的潘妮鸟,已经从黄绿色变成了浅灰色。
呀——呀——
头上响起了沙哑的叫声与翅膀的声音。他们抬头一看,发现有几十、几百只鸟从树梢飞起,在空中盘旋,接着又回到树梢,不断惊恐地啼叫。有些鸟甚至在空中撞成一团后掉落地面。
发生恐慌了。
「天空……」
科塔尔小声说道。
平静晴朗、甚至连一片薄云也没有的天空,蓝色逐渐褪去;并不是雨云覆盖了天空,而是天空本身的颜色正慢慢消失。
「我……好怕啊。」
科塔尔露出惊惶的神情,几乎快要哭出来。留伊或许也和他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好可怕。
这个世界就要瓦解,变成无法想像的面貌。
太恐怖了,令人不寒而栗。
浅灰色的天空下,留伊、勇芬和科塔尔都屏住呼吸,竭尽全力忍受朝他们袭击而来的恐惧。
世界失去了色彩。
天空、草原、河川、山麓,还有果树园、小麦田,甚至是建筑物,都没有了颜色。
整个世界只剩下浅灰色。
太阳不再升起,月亮也不再落下。小鸟们忘记啼叫,也看不到光狐和苔鼠。不下雨,也不起风。只有雾无时无刻包围着整个城市,蔓延到路上、屋檐,有时甚至飘进屋内,久久都不散去。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灰色,所有的一切都被雾笼罩。
花朵率先凋谢。花照射不到一丝太阳光,当然会凋谢。紧接着是草、农作物开始枯死。森林里的树木目前枝叶还很茂密,依旧矗立在大地上;但若是灰色的世界一直持续下去,早晚也会枯萎。
此外,疾病也开始流行了。
这个世界没有阳光、从早到晚被灰雾笼罩,病患相继出现也没有什么好讶异的。
缺乏体力的老人家和幼童率先病倒,逐渐衰弱,最后离开人世。连生命也褪去了色彩。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人们感到困惑、恐慌,唉声叹气。
「神怎么了?为何放任灾厄不管?」
「祂们在对我们发脾气吗?」
「神对我们人类不满吗?」
「是啊,不然还有什么原因?」
「意思是有人做出冒犯神只的行为?」
「没错,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嗯……确实只能这么想。」
「的确。肯定有哪个混帐触怒了神,因为那个害群之马,我们才会落得如此的下场!」
「害群之马到底是谁?」
「不知道。」
「怎么可以不知道?无论如何都要把罪魁祸首揪出来处罚,否则无法平息神的愤怒。」
「……换句话说,不把犯人揪出来,这个世界就会永远死气沉沉。」
「我可受不了。再这样下去,农作物会全部死光,咱们会饿死的!」
「就是说啊,我们要趁早想个对策。」
「大家一起去长老那里,商量如何揪出那个混帐吧!」
「哦哦,快点走吧!」
男人们立即起身,赶往长老的家。
留伊坐在窗边,呆呆地眺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原本应该充满着青翠的绿、各种花朵缤纷的色彩,还有大地的深褐色,现在却被涂抹成一片灰色,
一开始,他猜想大概是神犯下了什么过错,世界早晚会恢复原状。留伊逼迫自己接受这种想法,不这么做的话,他就会被不安的情绪压垮。
神经常犯错。
太阳神曾经不小心睡过头,让日出的时间大幅延后。也曾经因为河川女神和空神吵架,造成河川逆流、正中午的天空染上了夕阳的色彩。丰作之神也曾经心情不好,躲到地底下不肯出来。
总而言之,神和人没什么两样。祂们会犯下愚蠢的过错、会后悔、偶尔也会沮丧;还会哭、闹脾气,甚至嫉妒。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神,人们依旧敬爱、仰赖、畏惧祂们,有时候……有时候虽然感到困惑,却也崇拜着祂们,对祂们祈祷、表达感谢。神也疼爱着人类,守护着人类的生活。
在这片土地上,神与人互相尊敬、互相疼惜,共度了好一段漫长的时光。
想不到……
如此悲惨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这并不是太阳神、月之女神,或是森林之神的无心之过,时间实在太久了。再这样下去,人类世界会瓦解成碎片。神到底在做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留伊怎么想都想不透。他虽然是箜,却无计可施、束手无策。
他不禁叹气。这是今天第几次叹气呢?在这个太阳不升起、月亮不落下的世界,甚至无法区分现在是早晨还是夜晚。
如果希穆还在,那该有多好。
掌管雨云的神,留伊的姐姐——希穆恰卡。
虽然留伊老是和她吵架,动不动就说她坏话,但是留伊真的非常喜欢姐姐,真的好喜欢。
可惜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她爱上了科塔尔的哥哥莱西,在莱西生命消失的那一刻,她自己也变成了白色的花朵。
希穆恰卡之花,有着纯白花瓣的漂亮花朵。
若是希穆还在,这时候就可以找她商量了。
留伊的脑海浮现了姐姐温柔的笑容,同时也浮现了另一张脸,一张有着土黄色皮肤的丑脸。但是这张丑脸,却有着和希穆恰卡非常神似的温柔双眸。
对了,如果是祂一定可以……
正当留伊要站起来的时候,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留伊!留伊!」
「科塔尔!」
科塔尔站在窗外。大概是从城里跑过来的吧?他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科塔尔,怎么了吗?」
「留伊……事情不好了……」
科塔尔双膝跪倒在地,留伊连忙冲到屋外把他扶起来,还喂他喝水。
「你要不要紧?科塔尔。振作点!看你急成这样子,都站不稳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科塔尔把水喝光,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他的脸颊上有几道擦伤,想必在赶来这里的路上摔倒过好几次。
「留伊,勇芬他、他被抓走了。」
「勇芬被抓走了?什么意思?」
「大家说勇芬是犯人。他们说世界会变成这样,都是勇芬害的。」
「啥?你说什么?太荒唐了,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嘛!」
「就是说啊。可是没有人肯听我解释……最近在城里,大家都在找犯人,说要揪出冒犯神的人,然后把那个人处刑……大家都说世界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有人惹神生气,揪出犯人之后,神就会息怒了……」
「为什么是勇芬?他们凭什么说勇芬是犯人?」
「……不知道是谁说的……有人说他是长老的儿子,却没有诚心祈祷,才会引起神的愤怒。」
科塔尔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上次不是说过,在祈祷的时候偷喝过一口水吗?这件事……好像传进了大人的耳里……大家都说他的行为触怒了众神……然后他们就冲进长老的家,把勇芬绑起来,关进牢里去了。」
「关进牢里……只不过是喝了一口水,神才不会生气呢。」
「就是说啊!我很努力解释,可是没人愿意听我说……留伊,怎么办?勇芬会被杀掉啊!」
「被、被杀!」
「对啊,他们好过分,真的太乱来了。他们说明天晚上要在广场将勇芬处刑,把他的尸体献给神,就能平息神的愤怒……大家都相信这么做一定有用。留伊,大家都疯了。世界忽然变得乱七八糟,大家不知所措才会把勇芬当作犯人;把过错推给勇芬,大家就可以放心了。所有人都疯了啊!」
「你说明天晚上对吧?」
「嗯!他们要在广场对他处以火刑。留伊,我们该怎么办?啊!留伊,你要去哪里?」
火刑。勇芬会被火烧死。
太荒谬了。他们休想得逞!
「我要去沼泽!」
「慢着,我也一起去!」
留伊跑到位于森林边境的某个沼泽,也是这一带最大的沼泽,并且是唯一有花鱼栖息的沼泽。
「菲摩特!」
留伊跪在岸边,呼唤沼泽之神。
「菲摩特!」
没有任何回应。平常蛙群总是吵翻天,今天却连一只蛙也没看到,甚至没有小虫子飞来飞去,完全感受不到生物的气息。
「留伊,你来沼泽做什么……」
科塔尔眺望着一片寂静的沼泽。
「之前,我一个人来这里钓鱼,遇见了沼泽之神。」
沼泽之神菲摩特外表丑陋,寡言又冷淡。但留伊很快就发现到,其实他内心十分善良又仁慈,后来就经常来沼泽玩。
「菲摩特!」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留伊脱下上衣,跳进沼泽里。冰冷的水滑溜地包覆住他的身体,有一种快要被拉进昏暗沼泽底部的感觉,让他不寒而栗。
现在没空感到害怕,把勇芬救出来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
留伊潜到沼泽底部,寻找菲摩特的身影,却看不到他的影子。
相较于人类,箜虽然能在水中潜得更深、时间更长,但还是有极限。留伊感到呼吸困难。
他浮上了水面。
「菲摩特!」
这么紧急的时刻,菲摩特到底跑哪里去了?混帐东西!
「叫我吗?」
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留伊立刻回头,发现漂浮在沼泽水面的水袋草上,有一只很大的蛙。那是一只身上有疣、身体有黑色线条的土蛙。
「你就是菲摩特?」
「没错。留伊,你这样太危险了。沼泽的水很深,虽然你是箜,也不可以贸然下水。」
「菲摩特,求求你帮帮我!」
「找我帮忙?怎么回事?总之……先上岸再说吧,不然事情还没说清楚,你就会先溺死,」
菲摩特以蛙的姿态游向岸边,留伊也紧跟在后。
「原来如此,你的朋友发生了这么凄惨的遭遇啊。」
菲摩特在岸边听完留伊的叙述,静静地叹了口气。
「最近整个世界的确变得很奇怪,坦白说我也是,我一直是这副模样,没办法恢复原状。」
「菲摩特是神,却无法自由地变身?」
「没错,我猜测……应该是大神的关系。」
「大神?」
「对,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原因。一定是大神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世界才无法正常运转。」
「就算是这样,也不是勇芬害的吧?」
「没错,跟人类的少年一点关系也没有。」
「菲摩特,求求你帮帮忙。无论如何我都想救勇芬。」
「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可是就凭我一个人……嗯,去拜托那家伙试试看好了。」
菲摩特维持着蛙的姿态,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
「你是什么居心?菲。」
古多密亚诺皱起那对秀丽的柳眉,稍微眯起眼睛,朝留伊看了一眼。又是那对成熟葡萄色的双眸。
掌管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
留伊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早在姐姐希穆恰卡的庆典上,留依就见过古多密亚诺,祂跟当时一样美。那双深邃的双眼,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夺去灵魂。因为祂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人类的叹息与哀伤,才成就了祂的美丽吗?
留伊想起姐姐抱着断气的恋人,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胸口隐隐作痛。
古多密亚诺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呃?」
「你从刚才就很不客气地盯着我看,原来箜都这么不懂礼貌?」
留伊垂下双眼,咬紧嘴唇。古多密亚诺转向一旁,俯视睡在躺椅上的大土蛙。
「回答我,菲。为什么把这个无礼之徒带来这里?这里是神的附宫,没有经过允许就不能随便出入。」
土蛙——沼泽之神菲摩特歪着头,用长长的舌头舔了嘴巴四周。
「你心情很差喔,古多。」
「我心情差?我跟平常没两样。」
「才怪。你不但没有露出平常那个挖苦人的笑容,而且莫名地暴躁,完全沉不住气。」
古多密亚诺凝视菲摩特好一阵子,然后耸了耸肩。
「原来都被你看穿了。」
「我没有。只不过我们是老交情,至少我看得出来你心情好不好。」
「你曾经说过,我们两个都是大家讨厌的对象。」
「现在还是一样啊。只是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别的朋友,很少就是了。」
古多密亚诺朝留伊瞥了一眼。
「这个箜就是你仅有的熟人之一吗?」
「没错。他看到我的模样既不惊讶也不讨厌,甚至把我当成朋友。古多密亚诺,请你听听留伊的请求,然后助他一臂之力,拜托你。」
古多密亚诺眨了眨眼,双手抱胸,倚靠在墙壁上。
「拜托是吧?我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来拜托我……好吧,我听听看就是了。」
菲摩特朝留伊点点头。
留伊往前走了一步,尽可能冷静并且详细地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虽然他试着冷静陈述,但说到勇芬被村人抓起来,明天晚上就会遭到处刑时,他的嗓子还是哑了,声音也不停颤抖。说完之后,留伊的喉咙和嘴里都干到刺痛,腋下也被汗水濡湿了。
「假如明天晚上之前,世界没有恢复原状,勇芬就要活活牺牲了。火刑……他会活生生地被烧死!」
当留伊把这件事说出口时,仿佛被火焰笼罩、痛苦挣扎的勇芬就在眼前,心中的恐惧像电流般贯穿了他的身体。
「求求你,古多密亚诺。勇芬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说什么我也要救他。我不能见死不救,求求你帮帮我!」
古多密亚诺忽然有所行动。他大步走向房间角落的某个柜子,取出水晶酒杯和红色的酒瓶。
「要喝吗?」
古多密亚诺问道,留伊摇头婉拒。
「你不喜欢红草酒?」
「我现在没心情喝酒。」
「哎呀呀,原来无礼的大少爷同时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你不喝真是太可惜了。菲,你要喝吗?」
「当然要……我很想这么说,可是我现在这个模样根本没办法喝酒。」
菲摩特叹气道。
「古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古多密亚诺没有回答,不发一语,只是大口喝着红草酒。
「世界就像快要垮掉的旧房子,到处都开始崩塌了。」
「像快要垮掉的旧房子是吗?」
古多密亚诺抹干嘴边的酒,露出邪笑。
「譬喻得真棒,以你来说算是妙喻。」
菲摩特用力一跃,停在古多密亚诺的肩上,再次叹了一大口气。
「古多,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把留伊带来这里,是因为我看到他这么拼命,很想帮助他。我也算认识那名叫勇芬的少年,他从小就常常来沼泽玩,是一个率真的好孩子,他是无辜的,却很有可能惨死,我不能见死不救……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样……错了,我不该这么说,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沉着,我跟人类一样,对世界的骤变感到困惑与害怕。古多,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菲摩特又跳回躺椅上。
「你应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太高估我了,菲。我跟你一样只是一个小小的神,你只知道沼泽的事,而我也只会乖乖做被赋予的工作。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
古多密亚诺煞有其事地举起一只手,菲摩特一脸严肃地继续说。
「世界就要瓦解,人们感到恐惧、混乱,还发出了悲鸣。他们绝望、失去了理性,企图杀害无辜的少年,心态已经不正常了啊。」
「那又怎么样?」
「这时候的人世间会充满什么?不就是叹息吗?你是掌管叹息的神,再过不久,叹息就会笼罩世界。不对……应该说,世界本身正在发出叹息,或者说……世界就要灭亡了。古多,这是你的工作范围吧?」
「你的说法好牵强。」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实,应该说我很确定你知道。我没说错吧?古多。」
古多密亚诺把红草酒含在口中,慢慢地咽下去。他的表情扭曲,仿佛喝下的是苦酒似的。
「大神发生了什么事?」
菲摩特用低沉但强而有力的声音问道。
「快告诉我们吧。你是少数可以任意进出大神附宫的神,大神的一切你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才要问你。古多密亚诺,大神葛利库路米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古多密亚诺忽然笑了出来。
「了不起,今天的你真的很聪明,脑筋清楚得让我想大声称赞你啊!」
「看到世界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管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会想到一定是大神出事了。至于是出了什么事,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想也是,就算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什么意思?」
留伊情不自禁地大叫。
「你说无可奈何是什么意思?那勇芬怎么办?难道无辜的勇芬就要被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吗?」
古多密亚诺再度耸了耸肩,动作比刚才还要夸张。
「人类遇到自己无法理解的情况时,就会找一个人当代罪羔羊,牺牲那个人,借此掩饰自己的不安与恐惧。这不就是人类一再重复的仪式吗?太愚蠢了。无论经过几百年、几千年,人类还是不改他们的愚蠢。」
「到底是谁在掩饰?你真是大言不惭啊!」
留伊重重地敲了桌子,内心的冲动让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假如是因为大神出事,世界才变成这样,说穿了全都是神的过错嘛!神让这个世界陷入混乱,还害勇芬非死不可!为什么你可以无动于衷?神竟然杀害人类,这样像话吗?」
「我是死神,无所谓吧?」
古多密亚诺露出了讽刺的浅笑。但他的葡萄色双眸完全没有笑意,反而变得更阴郁。留伊把双手撑在桌子上,向前探出身体。
「带我到老爸那里去!」
「老爸?……哦,原来如此,你是大神的儿子啊。」
「我是他的第三百零一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见过他就是了……我们的亲子关系不是重点,总之让我去见大神吧。」
「见到他之后呢?」
「我要骂他。大神若是不打起精神,这个世界就要完蛋了!我会叫他多替人类着想。」
「这样啊,你好能干喔。」
古多密亚诺收起笑容,暂时闭上双眼。四周悄然无声。这时候,留伊才发觉到,古多密亚诺的附宫可以说是一片死寂,带有重量和热度的寂静,包覆了他的附宫。光是站着就能感受到压力,还有一种几乎要被寂静吞没的错觉。与其说是安静,更像是所有的声音都遭到隔绝,留伊从来没有来过如此安静的地方,他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恐怖。
咯嘓!
菲摩特发出蛙的叫声。「放心吧,不要紧。」他安慰着留伊。留伊和菲摩特对看,对他点点头,
「好,走吧。跟我来。」
古多密亚诺睁开眼睛,小声说道。
「呃?去哪里……」
「当然是大神的附宫啊。就在刚刚,你不是大声嚷嚷着要我带你去吗?你痴呆了吗?」
古多密亚诺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我们走吧。」
菲摩特坐上留伊的肩膀。
「我们一定要在明天晚上之前把世界恢复原状。动作快,留伊!」
「嗯!」
没错,事不宜迟,时间所剩不多。留伊连忙跑步追上死神。
「啊……」
一打开附宫的大门,留伊就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有一条漆黑的巨蛇。
「骑上来吧。」
蛇这么说,这声音是古多密亚诺的声音。
「骑、骑上去……你要我骑蛇?」
「受不了,你真的很罗唆耶!」
黑色触手从蛇的身体伸出来,刹那间就捉住留伊,把他卷在蛇的身体上,还把他的双眼辽起来。
「你、你做什么?」
「要进入大神附宫,必须和神成为一体。我要暂时让你失去意识。」
「咦?你说这话是什么意……」
话还来不及说完,留伊就在黑蛇背上沉沉地睡去。
「快醒醒!」
有个声音响起。很冷淡的声调,但不至于令人感到不愉快,反而像饮用涌出的清水时那样舒爽。
留伊慢慢地睁开双眼。
他看见了葡萄色的双眸。因为受光的角度不同,有时看起来像黑色,有时又像紫色。
「这里是……」
留伊爬了起来,环视四周。他看见了晴朗的天空,原本应该是一片蔚蓝,现在却抹上了浅灰色。树枝在他的头上摇曳。
「森林?」
「这里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的附宫。」
「这里就是他的附宫?」
茂密的树木,宽阔的天空,脚下是柔软的草原,怎么看都是森林的深处。
「正确说法是附宫的一部分。大神的附宫非常辽阔,比你们生活的城市还要大上许多,甚至没有人知道尽头在哪里。这里是大神最喜欢的场所。」
「跟我来。」古多密亚诺小声说道,随即快步向前走去。他穿梭在树木间,留伊有点落后地跟在后面。不知何时,菲摩特早已坐在留伊的肩膀上。
「菲摩特,我好紧张喔,胸口快炸开来了。」
「我也是。沼泽之神难得有机会见到大神,我紧张得全身僵硬呢。」
箜和神一面窃窃私语,一面走在软草上。古多密亚诺头也不回地往前进,越走越深,渡过小河,爬上陡峭的坡道,越过岩石堆。
到底要走多远?
留伊的内心充满问号,古多密亚诺仿佛察觉到他的疑问,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
眼前有一棵高耸的巨树,恐怕要好几个大人牵起手来,才能圈起它粗大的树干。它的树枝朝四面八方生长,长满了茂密的菱形树叶。
古多密亚诺不发一语地用手指指向附近的地面。地上有个洞穴,大小跟留伊的身高差不多。
菲摩特坐在他的肩膀上,朝洞里看进去。
「啊……」
「咦?」
留伊和菲摩特异口同声地叫道。
洞穴里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婴儿在睡觉。
那是一个肥嫩可爱的婴儿。绿色的头发闪闪发光,双颊宛如淡粉色的花朵,还有红色的丰唇。他真的很漂亮,无论是头发、脸颊,还是嘴唇,所有的一切都闪烁着光芒。或许正因为四周是一片灰色,才让他显得更加耀眼。
婴儿横躺着,手指微弯,睡得非常香甜。从规律的呼吸就可以知道他睡得非常沉。
柔软的苔长满地面,成了舒适的床铺。
古多密亚诺用下巴示意。
「那就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
「啥?怎么可能!」
「什么?你在骗人吧?」
古多密亚诺朝留伊和他肩膀上的菲摩特看了一眼,露出苦笑。
「你们真是有默契啊。我没有骗你们,也不是在开玩笑,祂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大神葛利库路米堤。」
「大神……竟然是一个婴儿?可是,不会吧……他竟然是我老爸……」
「大神有各种面貌,包括婴儿、年轻男子、老人,有时甚至会化身为美丽的少女。弛也可以变身成岩山羊、光狐、苔蜘蛛、金色的雨、狂风,或者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大神可以变成各种模样,只是现在碰巧变成婴儿罢了。大概是在这里睡觉的时候,心情就像婴儿一样吧。」
「这就是……大神。」
留伊伸手抱起婴儿,也就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
「快起来。老爸,你醒醒啊!」
留伊试着摇醒他,但大神还是没有醒过来。祂双眼紧闭,睡得十分安稳,连一根睫毛也没有动静。
「快醒醒,你快点醒来啦!现在不是睡大头觉的时候啊!」
留伊轻轻拍打大神的脸颊,古多密亚诺瞪大了眼睛。
「菲摩特,你的朋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我第一次看到敢随便乱打大神脸颊的箜!」
菲摩特平静地吐了口气。
「古多,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大神不会醒来?」
「我也想知道原因啊。」
古多密亚诺叹息道。
「祂已经睡了一个月以上,无论我怎么叫都叫不醒祂。不管是他的妻子月之女神呼唤祂,还是音乐之神拉玛莉莉亚唱苏醒之歌都没用。祂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光之神呢?请祂照亮四周,说不定可以……」
古多密亚诺摇摇头。
「早就试过了。就像你看到的,大神依然把眼睛闭得很紧,似乎感受不到任何光亮。祂一直睡,维持着婴儿的模样……不只如此,众神也渐渐变得虚弱,各自关在自己的附宫里。有的神甚至病倒了,动弹不得。大神闭起双眼,会损耗神的能力,神无法踏出附宫。难怪人类的世界会变得乱七八糟。」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才没办法变身,一直是蛙的模样。因为我失去了变身的能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假如大神就这样一直不醒来,别说是变身,你甚至无法从沼泽底部浮上水面,早晚会变成土块。呼呼,劝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你不要紧吗?」
「我吗?我可是死神哪!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是负责善后,同时也是目送世界走向尽头的神。我可不像其他的神那么清闲,可以把自己关在附宫里呢。」
留伊抬起头,正眼凝视着古多密亚诺。
「尽头……这个世界就要结束了吗?」
「有这个可能。既然大神变成这副模样,说不定众神也会跟着消失。」
「不会吧……万一被你说中了,人类会有什么下场啊?」
「我不知道。大神睡不醒,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态,没有人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话说到这里,古多密亚诺发出了轻快的笑声。
「所以啊,或许你根本没必要设法救你的好朋友!所有的人类早晚会死光……每个人迟早都会跟这个世界说再见,只是时间快慢罢了。」
「你乱讲!这么荒唐的事情,不可能会发生!」
留伊抱着婴儿大喊,愤怒从内心深处爆发。
人类会死光?只因为大神睡不醒,人类就会灭亡?这个世界会迈向末路?怎么可能?如此荒唐的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古多密亚诺的笑容忽然转为冷笑。
「你对我大吼大叫也没用,我只是假设而已。不过啊……呼呼,留伊,你要不要换个想法?大神看到亲手创造的人类太不长进、太过愚蠢,祂感到厌烦,于是主动闭上眼睛,企图让世界从头来过。」
「等到人类灭亡之后,再重新创造一个新世界……是这样吗?」
「对,不过啊,这只是我的假设。」
留伊用力咬住嘴唇。
人类很愚蠢。
把无辜的勇芬当成罪人抓起来,犯下愚蠢的过错却毫不在乎。一发生异常状况就会惊慌失措,失去判断能力。为了保护自己,不惜牺牲他人。
人类确实愚蠢透顶,
但是,打造出结实累累的果树园的就是人类。建造房子、打造城镇、耕耘田地,借此维生的也是人类。奉献供品给众神,崇拜、敬畏、爱着众神的还是人类。
留伊忽然想起留在菲摩特的沼泽的科塔尔。科塔尔坚持要跟留伊同行,但留伊说什么也不能带活人去见死神,只好拼命安抚他,把他留在那里。现在他或许正设法和勇芬见面,无论是要他向监视的男子下跪、哀求、被对方用脚踢、用棍子打,他都会勇敢奋战,只求能见到好朋友一面并转告他:「留伊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千万不要放弃希望。」
科塔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若是双方的立场对调,勇芬一定也会为了他这么做。
人类为了心爱的人,会做出不惜牺牲生命的行为,只为了救对方、保护对方。
假如人类是大神创造出来的,訑一定懂得人类本性很聪明、很诚实、很善良,并非只有愚蠢,否则就没资格自称大神。
大神绝对不可能对人类厌烦,甚至想消灭他们。如果有这种念头,那么大神简直比人类还要愚蠢,
比人类还要愚蠢……
没错,有些时候,神比人类还要愚笨而且幼稚。不只人类会因为意外而慌了手脚,众神同样陷入混乱、手足无措。
留伊把婴儿放回青苔床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婴儿的睡脸。
「古多密亚诺。」
他呼唤死神。
「什么事?」
「你确实有认真尝试叫醒大神吗?」
古多密亚诺皱起眉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看你的态度……我觉得……你并没有认真要叫醒大神的意思。」
留伊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有勇气质问死神。
「你说我和其他的神都没有认真叫醒大神?你认为大神就算不醒来,我们也无所谓是吗?」
「不是这样……其他的神应该是认真的,大神不醒来的话,自己也会遭到波及,祂们一定很努力想要叫醒大神。但是你呢?就算大神不醒来也无所谓,世界灭亡也没关系……你是这样想的吧?」
古多密亚诺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
「你是死神,是守护一切迈向末路的神,是接纳所有事物落幕的神。所以说,大神熟睡不醒,你并不会像其他的神那样慌张,应该非常冷静才对。」
「假如我确实很冷静,那又怎么样?」
「正好相反。除了你之外的神,大家都慌了手脚,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众神才会用错误的方法企图叫醒大神,而且屡试屡败。你只不过是一个冷酷的旁观者。」
菲摩特左右移动着眼珠。
「……是这样吗?古多。」
古多密亚诺再度眨了眨眼。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啊……说不定我真的觉得观看世界迎向终点也不错。呼呼,留伊,你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当箜太可惜了。」
「古多密亚诺,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你认为大神不会醒来?理由是什么?」
沉默了好一阵子后,古多密亚诺深深叹了一口长气。
「祂大概听不见吧……」
「听不见?」
「大神在土里是听树根成长的声音苏醒,应该说,为了唤醒大神,这棵巨树会伸展树根并且发出声音。至于是什么样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我猜想祂可能听不见那个声音吧。」
「意思是这棵树没有发出声音罗?」
留伊轻触灰色的树干,树枝摆荡,发出沙沙的声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巨树仿佛在这么说。
如果原因不是树,那到底是……
他看了婴儿的耳朵里。会不会里面有东西塞住了?
留伊实在看不出来。婴儿的耳朵里非常柔软,他不敢随便乱掏。
他看了婴儿大神的睡床一眼。那是翡翠苔形成的床铺,这种苔只会生长在清澈冰凉的泉水附近。床铺散发着微微的青草味。
「翡翠苔……啊!说不定!」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留伊跪在树根旁,闭上双眼,双手按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呼唤姐姐希穆恰卡。
希穆、希穆、姐姐!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求求你帮帮我,赐给我希穆恰卡之花,拜托你!
留伊聚精会神地祈祷,古多密亚诺和菲摩特不发一语地俯视着他。
「留伊。」仿佛响起了姐姐的声音,一阵芳香扑鼻而来。留伊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两朵盛开的希穆恰卡之花。
「希穆,谢谢你!」
他摘下花朵,一左一右凑近大神的耳边,甜蜜的花香发散开来,菲摩特缓缓靠近留伊的膝盖旁。
「留伊,你要做什么?」
「稍安勿躁,再等一下,再等一下下就好。」
时间慢慢流逝,越来越接近处刑勇芬的时刻。不能着急,绝对不可以……留伊这样告诉自己,内心却急得冷汗直流。
「啊!」菲摩特大喊。大神的耳朵里,爬出了白色的小虫子,而且是左右耳两边都有。
「这是铃铃虫的幼虫,它们会栖息在长满翡翠苔的洞穴里。」
「……原来是它们钻进了大神的耳朵里啊!」
「没错。铃铃虫吃花瓣长大,没有花瓣可吃的时候,它们就会躲在洞穴里一动也不动。我想它们应该是附着在苔上,钻进了大神的耳朵里;但是耳朵里没有食物,于是它们就留在里面……」
「然后就塞住了大神的耳朵,大神听不见叫醒祂的声音,就这样睡到忘我……太可笑了……哇!」
菲摩特往后翻滚。婴儿开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非常刺眼,光彩夺目令人睁不开眼睛。
「大神要醒了,看来这个世界还能继续存活一阵子。」
古多密亚诺在亮光的另一头喃喃自语道。
「你朋友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菲摩特微笑道。留伊也点点头,用满脸的微笑回应他。他们坐在沼泽边,菲摩特已经变回人形了。
「嗯,世界恢复原状,勇芬也证明他是冤枉的。他说每个人都有静下心来认真地讨论,避免重蹈覆辙。」
「是吗……犯错若是能让他们变得更聪明,那就太好了。」
「人类和神都要学习呢。」
听到留伊这番话,菲摩特露出了苦笑。
「留伊,这次你立下了大功劳,我听说你原本可以升格为神,但是你拒绝了。与其当神,你更想当人类是吗?」
「对,我想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
「这样啊……古多密亚诺嘲笑你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说等你过完人类的一生时,他就会变成蛇去接你。」
「古多也是一个怪人,比我怪异一百倍吧。」
「确实如此。」
菲摩特和留伊异口同声地大笑。
天很蓝,云很白,水面波光粼粼。留伊的眼前,是一个神与人共存的美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