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了!我先走了!」
我以响亮得在居酒屋中回荡的音量大声喊道,丝毫不逊色于欢闹中的大人们。
现在是晚上九点。非假日时并不会特别忙,通常这个时间就能下班。
我一边脱下满是汗水的半臂(注2),一边走向职员休息室,从架上拿出写有我的名字的卡片插入打卡机。
这样就……好了。
随着告知工作时间结束的打卡声响起,我一口气挺直身子。然后迅速地换好衣服,从居酒屋的后门走到市街上。
从这里慢慢走回家的话,只需要十五分钟。
我开始在还有人潮的市街上穿梭而行。可是,这双脚却没走多久就停了下来。
个中原因……我很明白。因为我心里有件在意的事。
注2 一种和服的上衣。
果然,今天应该去一下啊。去宏树那边——
由于身在街道上,我没有说出声,取而代之的是叹了一口气。
原因是——前阵子我看到的那一幕。那一天我出门帮忙店里进货,回家后就看到宏树和涛子在沙发上亲昵地靠在一起睡午觉。就只是这样。
老实说,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抱歉……这件事十分严重。因为太过在意导致我在各方面都无法集中,这是事实。不管是工作的时候,还是闲暇之时。
只是依照我的直觉,涛子很喜欢宏树——不过话说回来,那家伙跟动物一样,用「很黏宏树」这种说法一定比较贴切。
问题不在这里。宏树怎么看待涛子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由本人这样说好像有点奇怪,但我从小就有一定的受欢迎程度。因为姊姊们的斯巴达教育,让我深知女人的本质和她们想要的东西。
不过,其代价是我对女性完全幻灭,连带让周围的男性也视我为敌。
我失去交女朋友的兴致,也没有男性友人。
宏树是我唯一的男性朋友。
那家伙隐藏着很多关于自己的事,但至少并未对我抱以敌意或忌妒。是个正直、老实、待人平等的公正家伙。
然后介于宏树和我之间的——就是涛子。
涛子对我而言是所谓「会在意」的存在。话虽如此,我并不会想跟她怎么样,这种感情也跟纯粹的爱情不一样。
宏树喜欢涛子的话也无所谓,但又不能这样说。
我大概——是想要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善之举吧。我该继续去在意涛子呢,还是该果断地放弃?
我在变得更加寒冷的夜晚中吸着鼻子,瑟缩起肩膀。
「明明才过了一个月……变得还真亲近啊。」
我和涛子、宏树,还有啰嗦的真汐。
像逃离似的离家,独自生活了一年……因为很便宜,就搬到现在住的地方——结果变成如今的情况。
我的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算了,总之去找宏树,向他坦承一切吧。保险起见,还是准备一下贡品好了。
「好,就这样——」
方向已经决定。接下来就是靠干劲。
我在步入从市街通往家中的大道前,顺道前往常去的便利商店。
晚餐已经靠员工餐解决了,所以只需要买饮料和零食。我将写着「新产品」的味道奇妙的零食和饮料扔进购物篮,迅速地结帐。
就在这时——
正在等候店员结帐的我,总觉得有股视线。
然而我巡视四周后发现,不只是店内,连店外都没有半个人在看这里。
「是错觉吗……」
算了,反正这种事常有。
多亏这张脸,「感觉到他人的视线」对我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饭。突然被不认识的不同校女生告白,或是和明明没有在交往的女生传出绋闻之类的。
「一共是——元。」
「……嗯?啊啊,抱歉。」
恍神的我听到店员的声音后,急忙从钱包里面拿出钱。然后将找钱全部塞进募款箱。
我投入的都是一圆或五圆,所以算不上多少钱,不过我想,这点小钱说不定也能帮上某些人。
与玄关相邻,写着「101」的四坪房间就是我的寝室。
这里跟隔壁的房间——宏树的102号房比起来大了一坪,壁橱也有两个。搬进来时我被询问想要住在哪一个房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这里。
对了对了,因为是最靠近家门的房间,也有着回家后五秒内就能抵达的魅力。
我脱下运动鞋,打开那扇五秒就能打开的房门,将书包扔进房间,然后马上敲响隔壁位在楼梯旁的房门。
「宏树,我进去啰?」
「唔哇!等、等一下!」
「喔,我不等。」
慌张的声音透过房门传出,但我没有将它放在心上,直接踏进宏树的房间。
「……噢?」
宏树的反应让我期待会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事,结果却并未如我所料。
还是老样子,整齐的房间内放着床和书桌,书桌上置有书架这种基本款的家具而已。
「……………欢、欢迎回家。」
宏树勉强对我打了声招呼,他正在楼梯下的壁橱前,呈现诡异的姿势。
「你……在做什么?」
「整、整理房间……」
「什么嘛,你终于踏入成人的领域啦。要不要帮你煮红豆饭?」
「……不要说这种下流的话啦。」
「不要立刻就理解这种下流的话啦!」
宏树用双手关上壁橱,一面带着认真的表情说道:
「也不要学我啦……」
嗯,显然有鬼。不过我还是放他一马,别去深究好了。
我坐到身旁书桌的椅子上,嘴角因宏树可怜的表情松懈下来。
「抱歉,这么突然。你要睡了吗?」
「没有,我还没洗澡。」
明明我来得如此突然,宏树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在意,他就地而坐,倚靠在壁橱上。
「怜是——刚刚才回来?」
「嗯。」
「晚餐吃了吗?」
「吃了。而且我傍晚就跟涛子说过了。」
「啊,难怪晚餐只有三人份。」
「就是这样。」
我从我带来的塑胶袋中拿出一个红色的铝罐,剧烈地摇晃后将其递给宏树。
「给我的?谢谢。」
宏树用双手接过,脸上绽放出开心的笑容。
「没什么……我会让你用身体偿还的。」
「那我不要了……」
宏树在拉环拉到一半时停下手上的动作,准备将这个状态的铝罐丢还给我。
「骗你的,开玩笑的啦。」
我苦笑着回应后,他才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刚开罐的碳酸饮料。
「然后呢?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啊?」
「怜难得会来我的房间,所以我想一定是不方便在客厅讲的事吧。」
「嗯,啊啊——」
这家伙,意外地敏锐啊。
我从塑胶袋中拿出自己的饮料,用指甲拉开拉环。
「这个嘛,我好像有想问你的事情……又好像没有。」
「果然。我就知道。」
宏树因为自己的猜想命中了,高兴地呵呵笑着。而且表情还可爱得跟小孩子一样。
老实说——我有点不爽。不过毕竟是我自己有事要问他。
我喝了一口碳酸饮料,稍事休息后开始用冷静的语气述说:
「总而言之,虽然我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嗯……」
「我啊,是个变态吗?」
「………………」
宏树的脸维持认真的表情僵住了。看来我太过唐突。
「抱歉,你不从头开始说的话我搞不清楚。」
「『从头开始』是要从哪?」
「我怎么会知道。」
「说得也是……」
我「嗯」了一声,同意宏树的说法,然后开始在脑海中描绘到数年前为止的生活。
「这个嘛……我妈因为工作的关系很忙,所以我可以说是由两位姊姊带大的。」
「咦~第一次听说。原来你有两个姊姊。」
「啊啊,从小受过英才教育的。」
「难道是头脑很好之类的?」
「不,不是学业那方面……」
我的眉间刻上深刻的皱纹。
脑海中渐渐浮现被恐怖点缀的回忆——不过要一个个诉说的话会讲到天亮,所以……我将那些事浓缩成简短的一句话:
「女人这种生物很可怕喔。」
「发生什么事了!?」
宏树突然惊呼出来。唉,他无法想像也是正常的。
「——也就是说,我的姊姊们都是虐待狂。只要有不顺心的事,她们就对我施以又打又踢的暴行,让我深刻地记住对女人而言的正确答案。每天都这样,全年无休啊。」
「这、这还真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让我像个男人似的成长啊。」
「嗯,这个我能理解……」
「接吻也是老姊她们教的。」
「唔哇……」
宏树露骨地面向墙壁,是我从认识他以来看过最有趣的反应。
「啊,顺带一提,妹妹的话是我负责的。」
「烂人。」
这次则是迅速回头。可是染上脸颊的红潮让我判断他其实在暗自兴奋。看来妹妹的部分似乎还在他的接受范围内。
「然后呢——」
我忍受不住这种无理的暴力行为,便趁升高中的机会握紧存款,从家里逃了出来。顺带一提,在那之后我就一次也没回去过。
不过,太迟了。被以这种方式养育成人的我,嗜好已毫无意外地扭曲。
「……怜?」
「一旦被扭曲过,就代表永远无法恢复原状喔。等我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变成虐待狂了。」
「……咦?」
「我变得喜欢玩弄女人、欺负女人、冷漠地对待她们。」
「唔……」
「让她们哭出来,让她们屈服,俯视她们,都会让我很兴奋。」
我平淡地陈游冲击性的事实。
「怜?」
「觉得好笑的话就笑吧。这些都是真的。」
我将手肘放在书桌上撑着脸颊,叹了口气。
没错,我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个优秀的变态。喜欢玩弄像性情粗暴的小动物般的涛子,或许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虽然我没有说到这个地步,但我已经有被耻笑的觉悟。
可是,宏树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会笑的。」
他带着认真的表情面向我,站起身来:
「我觉得有点虐待狂倾向也没什么……怜也经历了很多事呢。虽然我无法全部理解就是,嗯……」
然后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慢慢地钻入被窝。
「你啊……」
就算宏树盖着棉被,我也看得出来他的身体正在颤抖。
「对、对不起!噗……」
我一踢开棉被,变得呼吸困难的宏树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因为,突然被做出『我是个变态虐待狂』这种表白嘛。」
「哪刚表情坚定地跟我说『我不会笑的』的人是谁啊!」
我进而踩上棉被。
「所以我跟你道歉了嘛!」
「我还差点觉得『抱住你也可以吧』喔。」
「啊,原来你是一号。」
「喂,为什么你会那么自然地说出这种辞汇啊。」
我赏了他一发效法足球漫画的射门做为最后一击。
「好痛!住手,住手啦!」
「那你就不要说多余的话。真是……」
我撩起头发,盘腿坐下。
「唉……就是这样。我就是这种个性。」
「一号?」
「你故意的吧……」
「开、开玩笑的啦。」
宏树从被窝爬出来,一边跟我道歉。
「可是我觉得……这种事,只要跟对方坦承后再好好拜托她不就行了吗?」
我回问道:
「啊?你会拜托喜欢的人做这种事吗?你能命令她『让我抓你的头发』、『给我趴在地上』、『让我看你哭的模样』吗?」
「嗯。」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在我面前的这个家伙,说不定才是最危险的。
「不,抱歉。我试着设身处地后,觉得果然不行。」
「喂!正常而言会想要把它付诸实行吗!」
「咦?」
「啊?」
四周陷入一片微妙的沉默。这种时候好像被叫做「天使正在通过」(注3)还是什么的,算了。
「那个——」
先开口的是宏树。
「喔?」
——我正准备回应,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起轻快的铃声。因为很吵,我花了四秒就把电源关掉。
「怜,电话……」
「别管它。反正不接的话它就会一直响个不停。」
「一直响个不停?」
我坚定地点头,把手机扔到房间的一角。
注3 源自法文谚语「Un ange passe」,形容对话或座谈途中众人陷入一片沉默的情况。
「而且,我现在在讲重要的事啊。」
我拿起桌上的铝罐喝了一口。反正不管这罐是我的还是宏树的都已经没差了。
「喏,你刚刚不是想说些什么吗?」
「啊,嗯。」
宏树从床上下来,隔着桌子与我相对而坐。
「我在想,是谁会让你想要这么做。」
「是谁呢?」
「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吧?」
「谁知道。」
我没有正面回应,又喝了一口手中的饮料。
「……难道是,真汐学姊?」
在这个瞬间,不只是鼻子,我连眼角都喷出了甜甜的碳酸饮料。
「没、没事吧?」
「白痴,你想杀了我吗!」
「对不起,因为我想说不定——」
「只有她绝对不可能!」
我一边咳嗽,一边打从心底否定。
「那家伙活力十足的部分会让我想到我姊,所以不可能。」
「是、是吗……」
宏树安心地松了一口气。那大概是他的无意之举吧,不过我几乎可以确定了。是吗?宏树他对真汐——
我其实早就怀疑过了,这家伙真的很好懂。
我用卫生纸擦拭着脸和桌子,一面说道:
「唉,先不论这个……你多少也有不能让人知道的癖好吧?那种嗜好不可能让喜欢的女人知道吧?」
「嗯,不可能。」
宏树也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赞同我的意见。
「而且,我也不能去喜欢人——」
「……嗯?」
我思考宏树话语中的意义——笑了出来。
「怎、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什么,我正想问你,结果你就自己招认了。」
「咦?」
「『我也不能去喜欢人』。」
「那、那是……」
宏树不是说「没有喜欢的人」,而是说「不能去喜欢」。其原因恐怕与他壁橱中的秘密有所关联。
暂且不论宏树隐瞒了什么,我几乎能确定他跟我一样,是个拥有不能为人所知的嗜好的变态。
在困扰地笑着的宏树面前,我一边高喊一边站起身:
「好,该讲的都讲完了。」
「咦?咦!?」
「知道你跟我是同类,我就放心了。」
「那个,我……该不会被你认为是变态?」
我露出灿烂到看得见牙齿的笑容。
「没差吧?这个家里还有另外两个怪胎,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也是呢。」
宏树也学我笑得露出牙齿。
就在这时。
「——宏树,我要进去啰?」
房门突然被敲响。
「真、真汐学姊!」
宏树像跳起来似的起身,迅速地打开门。
真好懂。跟我要进来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怎、怎么了吗?」
「嗯,浴室空出来了,所以我来跟你说一声。」
真汐头上包着毛巾的身影突然出现。她注意到微笑看着他们两个的我,仿佛吓了一跳似的说道:
「……咦?啊,怜——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吗?」
真汐移开视线:
「不是这样,我只是没想到你已经回来了。」
是因为刚洗好澡吧,她的脸很红。
「偶尔也想要来点男人间的谈话啊。」
看到我戏谵地笑着时,真汐蹙起眉头:
「什么啊,下流。」
虽然她好像有点闹别扭。不过这个说法很符合平时的真汐。
「才不下流咧。你看着涛子时的眼神比这更糟糕。」
「啰嗦,少管我。」
她果断回嘴。
「话说回来,已经超过十点了,你们两个快去洗澡啦。太晚洗的话发出来的声音会给邻居添麻烦。」
「啊,也是。」
宏树老实地点头。
我也一边回答「了了」,一边举起单手大幅度地活动。
其实我在犹豫要不要问问看「要一起洗吗」,不过无论是针对哪一方都会变成无聊的玩笑,所以我拉上嘴巴的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