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总共有多少个星座吗?
正确答案是八十八个。
无论你去查哪本书,都写的是八十八个。
话说,你知道星空之中也存在着像地球的国界线一样的分界线吗?
所划分出的每一个区域之中,都必然存在着一个星座。
这是国际天文联合会于一九三零年划定的。
当时共划定了八十九个区域。
八十九个区域,八十八个星座。
少了星座一个,是吧?
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因为我偷走了一个。
1
听到呼唤我回过头,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是夕哥。我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他却似乎打量了我许久,以判断我与他久远记忆中的容貌否一致。直到看到我的名牌,他才确定,随即开口问道:
“是……小姬吗?”
我点点头,他随即喜笑颜开。他露出了少年般的笑容,与数年前的夏天相同。
“你在这儿工作啊,我都不知道。”
我们身处医院的候诊室。这里是我们村最大的综合医院,当然也是唯一一所。从六年前开始,我在这儿担任护士。
夕哥拿着手机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岁,他半袖衬衫下露出的皮肤依旧十分细嫩。他皮肤略黑,身形魁梧,看起来十分健康,不像是医院的常客。
突如其来的重逢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上次见面,应该是他回老家参加成人仪式的时候,说起来至少是十年前了。当时我们都没机会交谈,真是好久没和他这样说话了。
“那个……”我寻找着重逢的开场白,大脑却一片空白。“哪里不舒服吗?”
我干脆用职业的问候应急。
“不,是我妈。”夕哥微微摇了摇头,“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回来看望她,带她来检查,不过,还真没想到小姬在这里上班。”
“我也是。”我长舒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夕哥。”
对话中断,我们俩凝视着对方。我愣了一秒钟,但也可能只是一瞬间,我确定眼前的夕哥并非幻影。他应该是出于怀念,才一直这么看着我吧。
我羞涩地移开视线。
“什么时候回东京?”
“明天就回去。”说罢,他歪着脑袋问:“诶?你怎么知道我在东京?”
“我妈说的。”
“原来如此,也是,咱们原本就是邻居嘛。”他一脸释然地点点头。
“那个……那……我先去忙了?”我假装工作很忙,说道。
我正要离去,他却拉住了我。
“你几点下班?”
“应该七点左右吧……”
“那正好。今晚我想去看看星星,你要不要一起去?”
“星星?”
“你一直在这里生活,所以才觉得星空没什么新鲜的吧?”
“并不会。”我连忙摇了摇头,“我上次仰视夜空,应该是很久之前了。”
“我也是。回到久违的家乡,再次感受到星空的美好。去山里看的话应该会更美。对于平时见不到星星的人而言,这是最棒的景色了。”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星空。
不知夕哥是否还记得,那个在银河下哭泣的我。那时我八岁,他十岁。那一晚,夏季大三角和大角星在夜空中闪耀着。无数光辉,历经数万年,终于抵达地球,仿佛连粒子降落的声音都能听到。那些璀璨的星星,他还记得吗?
那年夏天的事,他还记得吗?
那年夏天的事件尚未解决。那个尚未破解的谜团,连同我的罪行一起被封印在珠宝盒。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一旦谜团解开,我将失去最宝贵的东西。但是现在,那个漫漫长夏终于要落幕了。
“你要等我下班?”
“当然。”
“太好了,我也有很多话想对夕哥说。”
“对我说?”
“以前的事。”
夕哥一脸困惑地歪着脑袋,他似乎察觉到我内心的想法。
“那我先送我妈回家,待会儿再回来。”
“我在候诊室等你。”
我暂别夕哥,回头去处理工作。
梅雨季节里,不下雨的日子依然很热,连日酷暑使得很多体弱多病的老年人造访医院。我忙得焦头烂额,转眼间已过了七点。我把剩余工作甩给同事后便奔向换衣间,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一瞥镜子,我顿时嫌弃起自己的脸。手边也没有化妆用具,实在是无能为力。要是知道能碰上夕哥,怎么说我也要化个妆啊。
我朝候诊室走去,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候诊的患者,夕哥躲在角落,读着文库本。
“不好意思,久等了。”
“没有,我没事,你挺忙的呀。”
“谁叫村子里医院这么少呢。”
“但是这家医院比以前美观了不少嘛,真让我吃惊。重建了吧?我记得过去这家医院就像一栋阴森的疗养院一样。”
我与夕哥离开候诊室,走向玄关。天色渐暗,荧光灯映照着玄关,千篇一律的小竹叶在鞋柜旁并排而列,陈列着七夕的装饰品。现在距离七夕还有一个星期左右,竹叶上挂着花笺,上面写着孩子们的单纯心愿,字迹十分稚嫩。
“看星星的话,现在夜还不够深。”夕哥透过窗户向外眺望。
“夕哥,去楼顶吗?”
“楼顶?”
“在那里等待暗夜降临。”
“也好呀。”夕哥看了眼手机确认时间,随后又望向停车场。“现在还早。”
我们乘电梯到五层,然后爬楼梯到楼顶。平时,为了防止病人随便上来,楼顶的门是锁着的。今天我借了钥匙。
我、姐姐和夕哥三人,以前经常一起到楼顶来玩儿。医院重建之前,门上只有螺旋式门锁,大家可以任意出入。
我们来到宽广的楼顶平台,晒衣杆上晾着的白色毛巾,正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这阵凉风足以将白天的酷热一扫而光。
围栏之外,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藏蓝色逐渐浸染天空。
从楼顶向下望,几乎见不到任何照明设施。盎然绿意弥漫在群山之上,夜色正浓,绿色也越来越深,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中。群山的山脊呈现出皮影戏般的剪影,将这个小村子团团围住。深夜的气息从我们看不到的大山深处漫了出来。
夜空中群星闪耀,正上方是最为耀眼的牧夫座大角星,白色的光芒仿佛要渗出夜空。它是夜空中亮度排名第三的星星,东边天际闪耀着天琴座的织女星,今天一整夜,织女都会在银河的彼端驻足。
这是一片仿佛能一眼望到一千光年之外的明朗星空。我们头顶上存在着数亿颗星星,但据说人类肉眼可见的只有三千多颗。今夜,展现在我们头顶之上的星空,是否能见到其中的一半呢?和二十年前相比,这个人烟稀少的村子能看到的星星越来越少了。有人说这是修建发电厂所致,是否真是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令人怀念的星空啊。”夕哥扶着围栏,仰望夜空。“在东京,一颗星星也见不着,也就偶尔能看见金星或者火星。”
“现在有‘我终于回家了’的感觉吗?”
“有了。”
夕哥将原本投向星空的目光移到我身上,微微一笑。
我和夕哥在长凳上并肩而坐。我们面对着南方的处女座。“然后呢,你要说什么?”
“我姐姐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他愣了好几秒,点了点头。
“我姐姐是哪年去世的呢?”
“哪年来着,小学时代吧。”
“是整整二十年前。”在医院住院很久后,姐姐撒手人寰。“我姐姐去世之前,说过一句很古怪的话。”
“古怪的话?”
“‘七夕晚上,有星星消失了’。”
“星星消失了?”
“一个星座,在夜空中凭空消失了。”
我说完,夕哥一脸困惑地转头看向我。天色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哪个星座消失了?”
“项饰座。”
我话音刚落,夕哥便想起什么似的,低声惊呼了一声。他好像沉浸在复苏的记忆之中,缄默无语。
“想起来了?”
“嗯,想起来很多事……确有其事。”
“偷走项饰座的,就是夕哥你吧。”
轻柔的晚风吹拂着围栏,发出阵阵声响。我和夕哥一齐抬头,看向声源处。夕哥自嘲似的笑了笑,微微点头。
“对,就是我偷的。”
我姐姐对夕哥用魔法的神秘力量让星星消失坚信不疑,我曾有一段时间也如此坚信。
但与姐姐不同的是,我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我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魔法,现在充斥在我心中的,是对夕哥如何盗走星座的疑问。
二十年间,这个谜一直困扰着我。
“你,究竟是如何让星座在夜空中凭空消失的?”
2
每年春夏两季,项饰座高悬于南方的天空。七个星星呈U字形排列,是个比较小的星座。其中最亮的是贯索四,它的星等是二等。其他几颗都不怎么亮,所以一般都是根据贯索四来定位项饰座。
项饰座也隶属于“托勒密四十八星座”,两千多年前便为人所熟知。当然四十八星座中也包含了人们用于占卜的黄道十二宫。
我这么了解星座,都是受夕哥的影响。
夕哥自幼便对星星了如指掌。我的星象知识基本都来自于他。无论是星座的名字,还是与星星有关的传说,他都不吝赐教。他父亲原本就是个为了研究星星而搬到我们村的业余学者。夕哥对星星如数家珍,应该也受到了他父亲的影响吧。
有件关于项饰座的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一九九零年六月底。
当时姐姐一直在住院,我每天放学后都去医院看她。母亲陪伴在姐姐左右,父亲则因为工作经常不在家,父母认为与其将我一个人留在家,还不如把我也叫到医院来团聚。因此每天我一放学就到医院来。
我总是和夕哥一同前往医院。
夕哥是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子,住在我家隔壁。虽然我叫他夕哥,我们并不是兄妹。但对我而言,他是个犹如亲哥哥般可靠的人。他觉得让我一个人去医院太危险,便主动承担了护送我的任务。
我享受着在去往医院途中与夕哥闲谈的美好时光。我曾为此故意放慢脚步,以至于很晚才到医院,害得我妈心急如焚。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那段时间能够无限延长。
那天,我照常拉着夕哥的手,朝医院走去。道路的尽头,山的另一头,是一望无际的广阔晴空,充满了夏日气息。
“你长大后想干什么呢?”夕哥转头看向我,问道。
“嗯……不知道。”我干脆利落地回应道。我觉得思考比明天更长远的事太麻烦了。
“夕哥呢?”
“我想当医生。”
“医生呀?”
为什么?——我当时没问出口。不过原因我现在能够了解。夕哥是想当一个能治好我姐姐病的医生。但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夕哥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到医院后,护士什么也没问便让我们进了姐姐的病房,我们已然成为医院的熟面孔了。
走廊的木地板就像鬼屋的地板一样,一踩上去就嘎吱作响,地上零零散散的小洞,总给我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感。我走路时总是故意避开,夕哥却毫不在意。
姐姐的病房是一间四人室,她的床在窗边。墙上挂着同学送的千纸鹤,还有写着祝福话语的彩色纸画。床边的书架上整齐摆放着姐姐住院期间读过的书。册数之多,透露着她住院生涯的漫长。
我们抵达病房时,姐姐正在聚精会神地写数学作业,母亲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编织着什么。
“呀,夕君。”注意到我们后,姐姐抬起头。“来得正好,有些题我不太会,你能教教我吗?”
夕哥虽然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却立即走近姐姐的病床。我坐到母亲旁边的椅子上,望着合力解答数学题的二人。姐姐见我无聊,便把我叫过去,我拿出自己的作业本,也在姐姐的桌子上写了起来。
春天,姐姐在东京进行了肾移植手术,一个月后转回村里的医院。手术很成功,姐姐的病情逐渐趋于稳定。只是距离出院还要一段时间。
解决完作业题,夕哥准备回家。
“你每天都送姬子,真是谢谢你呀。”母亲感谢道。
夕哥摇了摇头,表示这没什么。他们俩总是这样。随后夕哥快步走出病房,我每天都目送着夕哥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住在隔壁真是帮了大忙。”
“夕君是班里的优等生,成绩很好。”姐姐骄傲得就像在说自己的事一样。“他跑得很快,足球踢得也不错呢。”
“嘿嘿,真厉害。”
“托他的福,作业终于解决了。”
一提起夕哥,姐姐那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脸上,总会增添几分红润。姐姐一定每天都期待着夕哥的到来。说不定送我来医院也只是夕哥的一个借口,他是为了见姐姐才来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以姐姐为中心运动的,生活步调也是,周围的人们也是。
所以我实在是不喜欢医院。在医院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团空气。姐姐身体本就孱弱,所以周围都是些怜恤、勉励的声音。病情加重时,她就更成了重中之重。为了不给她增加心理负担,我们会竭尽全力为她扫除一切障碍。比如,我想去游乐场,父母就会说“麻里又去不了,她会很寂寞吧,你还是忍一忍吧”,让我的计划马上破产。
由于姐姐的存在,我的心愿屡屡碰壁。我当初极力反抗,固执己见。而当我理解了姐姐病得多么重后,终于明白当空气是最好的选择。
要是姐姐能出院,姐姐、我、夕哥三个人一起嬉戏的美好时光又会再度到来。正因为坚信这一点,我无时无刻不希望姐姐快点康复。到现在,我也觉得我的这份心情没有半点虚假。
服药时间到了,我坐回到窗边的椅子上。医生、姐姐与母亲三人谈论着什么。我着实无聊,一下子想到刚刚离开病房的夕哥或许还在医院。于是我没吱声,便溜出病房,朝候诊室走去。候诊室里只有几个略带疲态的老人在看电视,并未发现夕哥的踪影。
我随即跑出医院寻找夕哥。我穿行在停车场车辆之间寻找,不知不觉便走出了医院的管辖区,迷失在小白菜田间的小道上。
想返回医院时,我已经彻底迷路了。我在陌生的道路上徘徊良久,夕阳西下,天色愈发昏暗。
夜幕悄然降临。
接连不断的雨洗涤了空气,星空也变得更加明澈。四周不见路灯,也没有居民家的灯火,夜晚的小路并不幽静,到处都能听见虫子或青蛙的叫声。
我走累了,于是在草丛中抱膝而坐,等待着经过的路人。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夜越来越深,我在路旁等了很久,心中愈发惴惴不安,心想该不会就这么死掉吧?
就在此时,他出现了。
头上忽然传来一声招呼,我抬起头。
是夕哥。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以及透过他的肩头看到的星空。
“走,回去了。”
我攥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你刚才打算去哪儿?”
我缄默不语,我所追寻的目的地,现在就在我的身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我哭了起来,夕哥温柔地抚慰着我。
“以前告诉过你的星座,还记得吗?”他指向夜空,“那些像项链一样的星星。”
我仰望着那些被泪水浸湿的星星。
“那串星星,其实是一位公主的项饰。”
“公主?”
“以前,这一带打仗的时候。有一位公主将自己家人藏于洞穴的秘密告诉了敌人,因此被视为叛徒而处死了。有人哀怜她,便将她平时佩戴的项饰扔到空中,谁曾想竟然变成了耀眼的星星。”
如此说来,这七颗星星看起来的确很像一条项饰,原来这是公主的项饰啊。
说起公主,我的名字中的“姬”字就是公主的意思,夕哥所讲的“公主的项饰”的故事似乎与自己有缘,因此我又对他增加了几分亲近感。
夕哥应该还记得吧,在回医院的路上,他告诉了我很多陌生星座的名字。为了让我摆脱对夜路的恐惧,他一直让我看向星空。我感受着夕哥手的温度,陶醉于星座的形状,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医院。
不用说,父母勃然大怒。若是夕哥晚来一步,我可能就葬身于秩父的深山中了。
回到医院之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印象中这件事发生在深夜,但听说实际上是八九点钟。据说抵达医院后,我仍握着夕哥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3
姐姐尚未病入膏肓时,我、姐姐和夕哥三人经常在外面一起玩耍。夕哥的玩伴中,当然也不乏有一些男孩子,但他总是说其他人住得比较远,不方便一起玩,我们姐妹只是碰巧住得近。
夕哥的父母给他买了足球,他踢球时,总是由我来充当他的对手。体弱多病的姐姐则坐在走廊里面带微笑注视着我们。我不服输,又是个调皮好动的孩子,不论是足球还是投接球,由我来当夕哥的对手再合适不过。陪他捉迷藏,和他捉虫子的人也都是我,而不是姐姐。只有在家里玩扑克牌或做游戏时,姐姐才会参与一下。
然而姐姐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们三人相聚嬉戏的机会也随之减少。我们后来只能在去医院探望姐姐时碰上一面,我依然活力四射,只是夕哥再没找我踢过球或是玩投接球。
姐姐过世前的那个夏天,病房成了我们三人唯一的共享空间。夕哥给姐姐补课,帮姐姐跟上进度。我则坐在一旁,写自己的作业。
到了七月,气温上升,万里晴空预示着炎炎夏日即将到来。
正在写作业时,医生和护士进来查房。为了不妨碍他们,我去了别的地方,一个人盯着地板发呆。夕哥那天早就回家了,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护士离去前,塞给了我们两张五彩缤纷的花笺。告诉我们医院的楼顶上会装饰七夕的竹叶。
“牛郎和织女每年一度的相会之日,在花笺上写上你的心愿,挂到竹叶上,你们便能梦想成真。”护士如此说道。
孩子们知道的第一个星座传说,应该就是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我对这两颗一年才能见一次面的星星甚是了解。
天琴座的天琴α星就是织女,天鹰座的河鼓二就是牛郎。两颗星隔着银河相望,银河清晰可见时,很多人都会在意这两颗星。
小时候,我真的以为七月七日这两颗星会碰面,但实际上星星是不会移动的。牛郎织女相隔十数光年,就算用光速,一年也见不了一次。
七夕传说中,还有一颗名为天津四的星星。它就是所谓的鹊桥,以上的三颗星星被称为夏季大三角。
就算牛郎织女人尽皆知,知道鹊桥的恐怕没几个人吧。说不定有些人根本都不知道鹊桥的存在,天津四是一颗明亮的恒星,但离地球太远,所以看上去不如天琴α星亮。
归根结底,我就是鹊桥。如果说牛郎是夕哥的话,那织女自然就是我姐姐。“姬”这个字还是形容姐姐更加贴切,反正与我不搭。
七夕又不是鹊桥的节日,就算我在花笺上写下心愿,估计也不会应验。
我注视着刚刚入手的粉红色花笺。
我本来就没什么心愿。
“姬子想写什么?”姐姐凝视着在原地发愣的我,问道。
“这个嘛……”
“来,咱们一起写。”
“不要。”我微微摇头。“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写什么都行呀。”
“那我要写‘希望姐姐在日康复’。”
“那可不行。”姐姐一脸困扰地说,“你得写自己的心愿。”
“我没有心愿。”
“那么,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呢?也可以写写看。”
我试着让想要的东西浮现于脑海之中。要说想要的东西,那并非没有,但我真能弄到手吗?若说真正能得到的,我脑中依然没有任何东西。
“姐姐写的什么?”我瞟了一眼姐姐的花笺,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汉字。
——我想成为一名护士。
由于常年的住院生活,姐姐似乎对护士这个职业颇为憧憬。姐姐说过要是自己能康复,就换做她来帮助那些体弱多病的人。
姐姐与我不同,她是一个用心展望未来的人。
姐姐刚写完愿望,服药时间就到了,母亲开始帮她准备药品。我离开医用餐桌,苦苦思索着该写些什么。
我拿起笔写下了自己的姓氏,然后,我写下了那个不可能达成的心愿。
“姬子,写好了吗?”姐姐伸长了脖子瞟着我的花笺。
“没有。”我把笔一扔,把花笺揉成一团。“我还是不写了吧。”
“好不容易赶上七夕,太可惜了。”姐姐一脸遗憾地说。
这时刚刚下班的父亲赶到病房,我也该回家了。走出病房时,我将刚才揉成一团的花笺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我和夕哥抵达病房时,姐姐正在用折纸制作七夕的装饰品。我和夕哥也上手帮忙。楼顶似乎已经摆上了装饰用的竹叶,姐姐完工后,姐姐与夕哥一齐到楼顶摆饰品。我打起了瞌睡,并没有一同前往。
二人归来时,我已经醒了。产生了被丢弃的感觉,我在病房的角落里郁闷不已。夕哥则与姐姐谈论着今天教室里发生的趣事。
黄昏时分,夕哥独自一人离开了医院。
夕哥刚迈出病房,姐姐就变得无精打采了。作为旁观者的我也心有不忍。对姐姐而言,最有效的药便是陪在她身旁的夕哥。或许姐姐心中最重要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父母,而是夕哥。
这份情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我不得而知。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是这样了。回想起来,姐姐总是凝望着夕哥。夕哥也是,即使和我踢球时,他也总是很在意姐姐的目光。玩扑克牌时,他总是故意输给姐姐。
就算姐姐能康复如初,我们三人也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安然相处。我就像天津四一样,孤零零地待在一千光年外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妒忌姐姐。
我也想像姐姐一样卧病在床,这样大家就会珍视我。我曾对“住院”一词怀有憧憬。
背负着不幸的姐姐,在我眼里却是那么的光彩照人。
这些些愚蠢的想法,对幼时的我而言却很重要。
我其实并不讨厌姐姐。
姐姐很温柔,我做噩梦时她会陪我一起睡;洗澡弄湿头发时,她会帮我擦干、梳好。当我羡慕地看着姐姐那一头顺直的长发时,姐姐也会怜惜地抚摸我的头发。
听说我溜出医院的那一晚,最担心的人也是姐姐,最先发现我失踪的人也是她。
姐姐住院期间,也一直记挂着我。应该说相比于她自己,她更惦记我。她总是问我,有没有做噩梦,有没有好好擦干头发。
但是,我的心却和姐姐越来越疏远。都怪姐姐,我不止一次两次忍痛割爱。只要姐姐还活着,大家的目光就会都落在她身上,都怪姐姐,我必须得去我厌恶的医院。
医院已经变成了我最厌恶的场所。老旧的大楼昏暗而阴森,还有熏得人头晕的异味。那是附着在破旧建筑上的消毒水味吗?这股异味与我对死亡的理解融为一体。至今,只要一想到死亡,这股异味便会萦绕在我的鼻尖。
更为重要的是,我极度讨厌姐姐身上的那股死亡气息。
如果夕哥不在,我肯定极度不愿意去医院。正因为有夕哥在,我才能够忍受。
然而夕哥眼中的人不是我,而是姐姐。
我即便活着,也得不到任何东西。——这便是八岁的我所领会到的幼稚哲学。
对,都是因为……姐姐还活着……
临近七夕的一天,我照旧与夕哥并肩走在去医院的路上。进入七月后天气越来越热了,但是天空依然阴云密布。
“我能为麻里做些什么呢?”
相比于近在眼前的我,他更关心姐姐。
“为姐姐做些什么?”
“嗯。我不是医生,无法治好麻里的病。我也没有钱,无法为她买昂贵的礼物。所以我一直在想,我能为痛苦的麻里做些什么呢?”
“其实我也想过。”我模仿夕哥的样子,装出一脸愁容。“但我也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
“但是我最近终于发现了,我能为麻里做的事。”
“是什么?”
“我想送她一条星星项链。”这句话让我措手不及。还有,为什么要把它送给姐姐呢?我不能理解,那分明是姬子的项链。
“那条项链在哪儿?”
“当然在夏日的夜空中呀。”夕哥仰望着此时星星尚未出现的天空。“我要让化为星座的公主的项链恢复原形,然后送给麻里。”
“这种事能办到?”
“夜里是晴天就行。”
夕哥想把“公主的项饰”送给姐姐。
但这种事真能办到吗?人类无法摘下星星,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我对星象的知识还是比同年级的孩子丰富。所以我清楚地知道,伸手摘星简直是痴人说梦。
夕哥不肯讲他摘取项链的方法。他还叮嘱我要对姐姐保密,估计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吧。
那天,夕哥没进病房就回家了。父亲很晚才来,我百无聊赖地熬到了熄灯时间。
医院熄灯后,透过姐姐病房的窗户也能看到星空。南方的项饰座闪耀着,我忍不住好奇,试探性地问姐姐。
“姐姐,你知道项饰座吗?”
“知道哦,昨天晚上夕君告诉我的。”
回想起来,昨天夕哥很晚才离开病房,还用轮椅把姐姐推上了楼顶。应该是那时候夕哥把项饰座指给姐姐看了吧。
“是那个星座吧?”姐姐指着南方的天空,在笔记本上画出了呈U字形排列的七个星星,的确是项饰座的形状。
夕哥想把它当成礼物送给姐姐喔——我险些脱口而出。说实话我很希望夕哥的计划会泡汤,一直以来都是姐姐受益,为何我什么都得不到?我好想怒吼,可最终还是将怒火和想说的话一齐咽了下去。
又过数日,到了七月六日。
在去医院的途中,夕哥忽然问我。
“知道总共有多少个星座吗?”
“这个……”我默默统计着夕哥告诉过我的星座。“十五个左右?”
夕哥笑着摇了摇头。
“正确答案是八十八个。”
“这么多吗?”仔细想想,与星星的数量相比还是少了点。如果星星有成千上万颗,星座也应该更多一点。
“无论你去查哪本书,都写的是八十八个。话说,你知道星空之中也存在着像地球的国界线一样的分界线吗?所划分出的每一个区域之中,都必然存在着一个星座。这是国际天文联合会于一九三零年划定的。当时共划定了八十九个区域。”
夕哥突然讲起了如此深奥的知识,我装作听懂的样子边听边点头。
“八十九个区域,八十八个星座。星座少了一个是吧?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我偷走了一个。”
“你偷走了星座?”
“嗯。”夕哥从手提包里掏出了一个又细又长的盒子。打开盖子,盒中有一条由七颗透明石头串成的项链。石头镶着金边,由银色的链子串成,最大的那颗应该就是贯索四了吧。
“好厉害!怎么弄到手的?”
“这是秘密。”
夜空中闪耀的星星,如今近在咫尺。其实我想要得不得了。
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也许夕哥会魔法吧,毕竟那天夜里,是他最先找到了迷路的我。
我抬头看向天空,星星还没出来。
夕哥盗走了项饰座,那么也就是说,以后再也无法在夜空中看到项饰座了吧?星空是属于全人类的,就这么据为己有不太好吧?
夕哥将项链放回书包里,迈步走向医院。
“我想在明天七夕把它送给麻里,在此之前,你要保密哟。”
我点点头。
但我心里完全接受不了。
为什么要把项链送给姐姐?我实在不能理解。明明是我和夕哥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直以来,姐姐不都只是坐在一旁看着而已吗?什么都没做,她凭什么理所当然地得到项链?这太不公平了。
如此想来,我忽然觉得姐姐很可恶。
为什么总是她?
要是没有姐姐就好了。
那样一来我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了,夕哥也就不会被她夺走了。
我在心里诅咒着姐姐,只要不说声,应该就能被饶恕吧。
可是我错了,我的诅咒之声,也许传入了神的耳中吧。
就在七月六日当晚,姐姐的病情急转直下。
姐姐发生了排斥反应,一时陷入昏迷状态。虽然后来又恢复意识,但她一夜之间便已瘦得不成样子了。她周身弥漫着一股死亡气息,带着呼吸机,静静地躺在床上。这天我们很晚才回家,根本无暇顾及星星。而且我记得六日那天夜里好像是个阴天。
姐姐的病情并不乐观,我请假在医院守着姐姐。七月七日,她被转入单间,除家属外禁止探望。几天前我们还凑在一起写作业,如今这状况,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做手术时的样子。姐姐躺在床上,像个虚弱的小动物一样萎靡,见姐姐这幅模样,我莫名感到害怕。
七日当晚,姐姐强求母亲将她的病床推到窗边。
姐姐想看星星。母亲让她得偿所愿。
“项饰座真的消失了……”姐姐说。
母亲觉得姐姐出现了幻觉,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项饰座已然被夕哥摘了下来,在天空中消失也是理所当然。
那天,夕哥来到了医院。他原本就打算在七夕这天将项链送给姐姐,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一两天内姐姐就病危了。据说他探病遭拒,百般无奈之下离开了医院。若是母亲在场,估计就会破例让他进来。若是姐姐收到项链,说不定就会发生奇迹。也许就能拯救姐姐的生命。
七月八日中午,我从姐姐那儿听到了、项饰座消失一事。
“果然如夕君所说。”
“姐姐亲眼看见项饰座消失了?”
姐姐无力地点了点头。
“真是太好了,姬子。”
这是姐姐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夜里,姐姐去世了。
第二天,我们整理了病房的书架,清理了千纸鹤。转眼间病房就变得空荡荡的,已然找不到姐姐生活过的痕迹。
从那天开始,夕哥便很少在我面前露面。姐姐的死对夕哥打击很大,他憔悴了不少。葬礼时,夕哥强忍着眼泪,死死盯着地面,那表情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以至于后来我一想起童年的夕哥,脑中浮现的总是他那副样子。
姐姐的死似乎也切断了我和夕哥的联系。事实上,我们在学校几乎碰不上面,当然也再没机会一同去医院了。长时间见不到面,自然增加了生疏感。到了男生女生走在一起会面红耳赤的年纪,我们进了不同的中学,我们之间的距离更加疏远。即便是邻居,也几乎见不到面。每当我放学,见到夕哥房间透出来的灯光,感到安心的同时,心如刀割之感也会随之而来。
升入不同的高中之后,姐姐的死在我们心中留下的创伤已然被时间冲淡不少。我开始能对夕哥打招呼了。夕哥正如我想象的一样成为了一名高中生,之后又考上了东京的大学。
而我在高中毕业后则进入了老家的护士学校,立志成为一名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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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能平心静气地回想姐姐的死时,我不禁再度思忖项饰座消失之谜。
星星可能忽然消失吗?还是一个星座,就那么被从夜空中抹去了。
姐姐死后,我时常仰视夜空。项饰座一如既往闪着耀眼的光。无论是姐姐生前,还是过世之后,星空都不曾发生任何变化。难道是姐姐死后,夕哥又把项饰座挂回了天上?真蠢,这怎么可能。仔细想想,凭人力怎么可能从宇宙的彼端摘下星星来?星空是不变的,至少,在我们的短短一生之中是不变的。
姐姐弥留之际的话语,在别人眼中可能是胡话,可我却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因为宣称要盗走星座的人就在我身边。而他偷走的项链,我也亲眼见到了。
毫无疑问,姐姐的突然病危一定在夕哥的预料之外。所以他不可能以姐姐看到幻觉为前提,进而发表“偷星宣言”。夕哥一定是使用了某种手法让星星消失了。无论姐姐病情是否危急,只要还能睁眼看看星空,就能坐实星星消失这一事实。所以我不认为姐姐出现了幻觉。
那么夕哥究竟是如何让项饰座消失的呢?
我能够想到的办法,也就是挡住姐姐的视线,而不是把星星消去。比如说在窗户上动些手脚?姐姐躺在床上看星星时,找个东西盖在窗户上挡住项饰座,看起来不就像是星座消失了吗?
但这个假设并不成立。首先,星星是移动的。如果只是盖住玻璃的一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移动的星星终究会被发现。但如果,将时间限定在姐姐抬眼看星星的一瞬间,这个手法或许会成功。
但是七夕当夜,姐姐突然被送往了加护病房。就算在姐姐常住病房的窗户上动了手脚,七夕当夜也无法奏效。况且姐姐换病房这件事,只有医务人员知道,想要预先在新病房的窗户上动手脚是不可能的。
夕哥到底是如何让项饰座消失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单刀直入地问他,我也做不到。我们的关系已经疏远,事到如今我也没脸再和他提姐姐的事了吧。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搞不懂,那就是姐姐的遗言。
——真是太好了,姬子。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我不禁心惊胆寒,仿佛被姐姐看穿了内心一样。
难道是我希望姐姐从世上消失的愿望,被她察觉到了?
但结合当时的语境想想,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姐姐的话可不可以理解为“星星消失这件事太好了”?但是星星消失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星星消失的奇景,姐姐弥留之际的话语。我背负着这两个谜,过了二十年。不知不觉间,它们成了不解明我也能接受的两个谜。因为,只要它们一直悬而未决,我的心便永远停留在那个难忘的夏天。
5
“让星星消失的方法啊……”夕哥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目光,仰头看向星星。“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我讶异地问道。
“毕竟凭借人力是无法让星星消失的。”
“但是,夕哥说过,要让项饰座消失的……”
“我只是那么说而已,再搭配上一点谎言。”
“夕哥是不会撒谎的。”我肯定地说。
“我也不是圣人。比如说八十九个区域只有八十八个星座这件事,实际上是因为没算准巨蛇座。巨蛇座被蛇夫座拦腰斩为两截,分成上半身和下半身。巨蛇座占了两个区域,所以从数字上看,星座好像少了一个。”夕哥表情淡然地说道,“还有,你查查图鉴就会发现,八十八个星座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项饰座的。”
事实上,国际天文联合会划定的八十八个星座之中,确实没有一个叫项饰座的。
但夕哥并没有说谎,“项饰座”这一名称,实际上是当地的方言,它的正式名称叫“北冕座”。
项饰座的传说在秩父地区广为流传。其实北冕座的原版故事,说的是阿里阿德涅的王冠被扔上了星空,变成了星星。到了秩父地区,就变成桔梗公主的项链的传说了。桔梗公主本是平将门的情人,但她私自把设伏地点告诉了敌方的藤原秀乡,因而被平将门处死。
我老家这一带,通常将北冕座成为“项饰星”或“项饰座”。夕哥依照旧俗,告诉了我们这个星座的俗称。
除了国际通用的正式名称外,很多星座在各地都有俗称。
“叫法不同,但星座没变不是吗?到头来,你还是没回答到底是怎么让北冕座消失的。”
“其实很简单。一九九零年七夕当夜,有个星座会消失,这是自然现象。”
“那便是北冕座吗?北冕座恰巧消失了?”
“并不是,北冕座怎么会消失?有贯索四这颗明亮的星,北冕座无论何时都会很夺目吧。我要抹去的……不不,应该说那天消失的是一个和北冕座很像的星座。”
“和北冕座很像的星座?”
“对。”夕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我不是要送你姐姐一条项链吗?我骗她说是从天上摘下来的,那么,只有她亲眼看见星空中少了一个星座,这个说法才能成立。这样一来,才能证明盒子里的项链是我从天上偷下来的。于是,我预先瞄上了一个会消失的星座,谎称它就是项饰座。”
“但是……我对姐姐谈起星座时,她确实指向了南方,还画了出来,与你告诉我的星座一模一样。”
“你确定一模一样吗?再和你印象中的比比看,有没有微小的不同?”
“这个嘛……”
“我跟你姐姐说的所谓项饰座,不是北冕座,而是南冕座。”
“南冕座?”
“和北冕座很像,可谓是北冕座的孪生兄弟。但它比北冕座暗,就算是在郊外,要是位置不好也看不到。只有夏天短期内,能在南方较低的位置看到。当然它也是八十八星座之一。”
“姐姐把南冕座当成了项饰座?”
“正是。”
“那你预先知道南冕座会消失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九九零年七夕当夜,南冕座进入了月球的运行轨道。而且当时是小望月,满月前一天的月亮不是特别亮嘛。”
“月亮……”我讶异地低语,“月亮遮住了南冕座吗?”
“不,准确地说,月亮的位置比南冕座高一些,所以月亮并没有和南冕座重叠。只不过星等最高不过四等星的南冕座,实在无法与月亮争辉。至少,在我们肉眼看来,南冕座就如同消失了一般。”
正如他所说,真是简单的伎俩。夕哥预先得知七夕当夜是小望月,挑选出星光会被月亮掩盖的星座,再利用南冕座和北冕座形似这点,对姐姐谎称它便是项饰座。他判断就算我与姐姐讨论此事,南冕座和北冕座形状太过相似,我们也察觉不到真相。
多年来一直束缚着我的谜就此破解,原本知道星星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这现象或许是日常经常发生的吧。
月亮遮挡星星的现象被称为星食,严谨地说,那一夜南冕座并非因为星食而消失,而是因为月光太亮而看不见它了。
十岁便知晓此事,并设计送姐姐项链的夕哥,果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谢谢,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今天终于弄明白了。”我说。
夕哥一脸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已经走出那天的阴霾了。
“嚯,都这么晚了。”夕哥看了看手机以确认时间。“咱们该下楼了。”
“嗯。”
我们离开楼顶,下楼梯,走出玄关。
“好长时间没到这儿来,想不到我还记得路。”
“因为以前天天走嘛。”我回忆起过往。“夕哥你还记得吗?以前在来医院的路上,你说过自己将来想当医生?”
“还有这种事?”夕哥苦笑着。
“你成为医生了吗?”
“怎么可能,我在东京的百货商店里卖西服。”
“这样呀……”
“但是小姬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呀,真没想到你能成为这家医院的护士。”
“嗯?”我不禁反问,“实现梦想……是什么意思?”
“你当年不是在花笺上写了‘我想当护士’吗?”
——啊
原来是这样。
仔细想想,夕哥突然说要把项饰座摘下来送给姐姐,实在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根本就没在花笺上写过“我想当护士”,那是姐姐写的,我写的是别的愿望,那便是——
我想要星星项链。
在花笺上许愿的几天前,也就是我迷路的那晚,我从夕哥那儿听到了项饰座的传说,然后便将其当做心愿写下。当然我明白这愿望根本就无法实现,于是便将花笺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夕哥应该是看到了那张花笺。
然后不知为何,夕哥误以为那张花笺是姐姐写的,又把姐姐的花笺当成了我的。他把我们姐妹俩的心愿弄混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误会?
我只在花笺上写下了姓氏,姐姐又如何呢?她有可能还没写完名字就去吃药了,就此放下了铅笔。服药后又忘了写完全名,便将花笺挂到了竹叶上。两张花笺写着同一个姓氏,弄混也在情理之中。
但只是如此,我不觉得夕哥会把两张花笺弄混。
夕哥一定亲眼看到了。
看到了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花笺挂到竹叶上的姐姐。
是姐姐从垃圾桶里把我的花笺捡回来了吧,病房里没有旁人,毫无疑问是姐姐捡的。因为姐姐知道我的心愿,姐姐弥留之际那句话便是证据。我想要星空中的项链,正好项饰座又消失了,所以姐姐才会觉得我愿望实现了吧。夕哥准备星星项链这件事,姐姐或许也知情吧,所以她才会说“真是太好了”这句话。姐姐以为星星项链是为我这个妹妹准备的。
姐姐或许早已察觉到了我对夕哥的情愫。
那年夏天,我们彼此都闹了些误会。
但是夏天结束了,偏离多年的时钟指针,现如今终于要回到正确的位置。
此时此刻,我必须要勇敢地向前迈一步。
6
我们朝停车场走去,夕哥停下脚步,我随之驻足。时钟指针“滴答滴答”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胸腔,这是在我心中堆积了二十年的思慕,此时指针走得更快了。
“夕哥,我有个秘密,你想听听吗?”
“什么秘密?”
“是我,杀了我姐姐。”
“诶?”夕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回过头看着我。
七月八日那晚,父母被医生叫走,短时间离开了病房。平时还有护士陪护在姐姐身边,但不巧的是,今天她们都出屋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姐姐两个人。
姐姐带着呼吸机熟睡着。忽然之间,她全身抖动起来,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我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地离开了姐姐的病床。
姐姐一脸痛苦地挣扎着,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不断流下,一看就知道她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如果这时我按下医用呼叫器,便会有人立刻赶来。
但我却捂住耳朵,站在很远的地方凝视着姐姐。
如果那时我马上呼救,或许姐姐能捡回一条命。时至今日只要一想起此事,我便心如刀割。
“是因为我见死不救,姐姐才死的。”
“其实是因为你当时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吧?”听完我的叙述,夕哥露出平静的表情。“虽然你心里有罪恶感,但你并没有做坏事呀,这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夕哥温柔的语气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但夕哥并不明白。
我是知道坐视不理便能置姐姐于死地,才故意那么做的。
因为我觉得,只要姐姐一死,夕哥的星星项链便属于我了。
那条项链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绝不会拱手让给姐姐。从始至终我一直迁就着她,处处忍让。在挚爱之物面前偶尔贪心一下应该不成问题吧?许愿想要星星项链的人本来就是我,不是吗?
姐姐死后,夕哥一定会用项链来祭奠她。虽然不知道会摆在遗像前还是墓前,不过肯定会献给逝去的姐姐。
不出我所料,姐姐的葬礼刚过,遗像前就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盒子。夜里我偷偷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我的项链,我偷走了它。
但是从那天起,我便再没有打开过盒子。我想要将这段记忆与盒子一并封印,便把它藏在了衣柜的深处。
我终日被悔恨折磨着,一想到那一夜,我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医用呼叫器,竭尽全力去救姐姐。即使不能救活姐姐,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接下来的二十年,对我而言,都是那个夏天的延续。我背负着姐姐未完成的梦想,立志成为一名护士。我并不认为这样做便能赎罪,我无法代替姐姐。我只是为了减轻心中的罪恶感,才这样自欺欺人地度日。如果我变成了姐姐那样的人,夕哥或许会注意到我吧。我这样哄骗自己。
如今真相大白,我才明白原来姐姐时时刻刻都在为我着想。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我有个即便到这种地步,也想实现的心愿。
我那卑微的爱慕之情。
或许年幼时,当思恋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时,我一生的命运便决定了。
我要向他传达一直藏在心里的爱恋之情。
这样一来,那个夏天便能结束了。
夕哥。
我其实,一直对夕哥你……
“啊,到了到了。”夕哥忽然看着马路的方向说道。只见一辆亮着前照灯的汽车向我们驶来,夕哥朝汽车挥了挥手。
汽车停在我们跟前,驾驶席一边的车门开了,一位美丽的女子走了出来,我不认识她。
“真够慢的,怎么回事?”
“迷路了啦。”女子娇滴滴地说道。
此时汽车后排门也开了,从中走出了一个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和二十年前的夕哥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