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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不好意思,我上去一下。
五月第一个星期一的早晨。
这天,我想要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于是捧著画板和水彩往楼顶走去。
感觉待在那儿应该能够画出好作品。
要画的对象已经决定了。一开始就决定了。
我知道直接拜托对方,对方一定不肯当我的模特儿,所以只能够凭印象中的模样描绘。这样做固然悲哀,不过这么一来,我在哪儿都能画。既然在哪里都可以,换个心情上楼顶去画画,应该不错吧?
──花本云雀基于这种想法走上校舍的楼梯。既然特地早起了,她想要有效利用时间。
目前是清晨五点半,一个早到不能再早的时间。想著想著,我不禁打起呵欠。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早来学校,所以有些紧张。虽然打了呵欠。
工友大叔正在校门前做著无声的收音机体操。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半个学生。
楼梯平台处杂乱地张贴许多教人看不下去的手写海报。
戏剧社、吹奏乐社、摄影社、茶道社、辩论社、柔道、剑道、弓道。
其他还有这些那些,数不清的这些那些。
每张海报一个不漏地都盖上了「明尾祭」的红色印章。
在解释「明尾祭」之前,我先简单说明一下我就读的这所学校。
私立明尾高中,创校四十年,男女合校,学生约有八百人。加上同好会的话,社团数量众多,连我也不确定有多少。顺便补充一点,我隶属美术社。校训是「勤勉」、「友爱」、「热情」,校旗的图案则是分别象徵这三个意思的银色、金黄色和红色叶子。
然后,所谓明尾祭就是这所明尾高中每年五月举办的校庆活动通称。
在明尾祭即将到来的这段期间,堪称学校一大亮点的社团宣传战也达到了最高潮。抢攻海报张贴位置只是这场战争的其中一环罢了。
各社团为明尾祭准备了各式各样的企画活动,并且利用各种方式宣传,因此校内跟失控了没两样。
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学校从创校起就提倡自由的校风。若这类情况继续闹下去将会无法收拾,连教职员也拿学生没办法。
如何管理明尾祭失控的活动和表演内容,似乎是学校多年来的难题。
嘿!咻!我以一定的节奏跨过堆在楼梯途中的库存用品和备用椅子。
「在新鲜的环境里一定能够画出好作品。冷死了!」
我干劲十足地打开通往楼顶的门,一阵冷风迎面吹来。
这个时节的清晨仍旧寒冷。
美术社规定每个人至少必须在明尾祭上展示一件作品,我却连一件作品都还没有交出去。
一方面是因为模特儿不配合,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我本身能力不足。
被逼到最后,我于是声称要转换心情,跑到楼顶上来试试。这个主意或许有欠考虑。
好冷。
我眯起眼睛望著刚亮起来的崭新天空。
「哈啾!」
打了一个奇怪的喷嚏。
我还是回社团教室去吧。我这么想著,视线看向脚下。
那儿有──
「……咦?」
几乎就在楼顶的正中央处,有一个女学生倒在暗灰色的水泥地上。
我不由得当场弄掉了画板。
血。地上满是鲜血。
以脑袋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飞溅。
她的手似乎朝著不合理的方向弯曲,是我多虑了吗?
那位女学生只有一只脚上穿著室内鞋,不对,应该说是一脚的室内鞋掉了。鞋子落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
这是一幅诡异的景象。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我怎么看都只觉得诡异了。
我抬头仰望上方。一如字面所写,就是那位倒地学生的正上方。
「……掉下来的?」
那儿只有一片逐渐变蓝的广阔天空,没有任何东西。
然而,这名学生却掉了下来。
从天上掉落到楼顶上。
「沙穗!」
我唤著朋友的名字,跑上前去。
这天放学后,我被叫进学生辅导室。当然就是为了女学生倒在楼顶上的那件事。
在辅导室里等著我的是班导师黑谷和校长。我一进去,他们两人便异口同声对我说:「别泄漏雨村的事情。」
雨村沙穗。
个性文静,成绩优秀,毫无疑问是一位资优生。她隶属园艺社。
和我同样是二年级,我们虽然不同班,却是好朋友,也曾经与共同的朋友一起在那个楼顶上吃午餐。或许算不上是最要好的死党,不过我们是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而现在,沙穗从天上掉了下来。
幸好发现时,沙穗一息尚存。我立刻跑去值班室说明事情原委并找来医生。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我看见黑色的丰田CROWN轿车从后门进来,车上下来一位举止缓慢的高龄医生,气喘吁吁地爬上楼顶。他的身后跟著一位拥有粗壮上臂的男性助手。
等我目送他们把沙穗送去医院时,已经有许多学生陆续进学校了。
楼顶立刻就被封锁。实际的意外现场只有我和部分老师看过,但还是在校内引起了小骚动。
因为这个缘故,我整个早上和下午都无法专心上课。
「听说花本同学是第一位发现的人?现场真如外传流了很多血吗?像血海一样?到底是怎么样呢?」
听到班上同学问出缺乏常识的问题,我一开始觉得很生气,不过渐渐也就疲乏了,后来我则是频频转移话题。话虽如此,不断转移话题也会让人累到骨头断掉。
不对,真正断掉骨头的是沙穗。
她的意识似乎尚未恢复。
全身遭受的撞击伤势比起出血更严重,听说骨折的地方不只一、两处。
不过幸好没有生命危险。在学生辅导室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
「听好了,今天早上的事情别胡乱到处张扬。其他学生会受到这种恶作剧的影响。」
我要离开辅导室时,老师还特别如此叮嘱我。
失礼了──说完,我离开学生辅导室。虽然我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
我大步走在走廊上,一边思索老师们需要这样不厌其烦地叮咛我别张扬的原因。
一定是那个字的关系。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无须再次确认,答案就写在黑谷和校长的脸上。
老师们十分担心沙穗留下的讯息。
是的,讯息。
那是她的濒死遗言吧。
红黑色的、形状扭曲的、字。
血书。
她用自己的鲜血写在水泥地上。
「X」。
内容就是这样。
这是什么意思?
「X……爱克斯……?」
根据赶到医院的沙穗父母亲表示,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天时,沙穗还是一如往常待在家里念书,晚餐也和家人一起吃。印象中她似乎有些沉默,不过她原本就不是开朗活泼的个性,所以父母亲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然后,她告诉母亲:「我明天一大清早就要出门去学校为明尾祭做准备。」因此她早早便就寝。事实上今天早上她的母亲醒来时,沙穗已经出门了。
但她真的只是为了明尾祭的准备工作,所以那么早出门吗?
我边思索著,边来到了楼梯处。
「小雀,辛苦你了。」
听到有人叫我,一抬头就见到一位女学生站在楼梯平台处。她皮肤白皙,有一对观察入微的眼睛。
「小柚!我回来了!」
我奔上楼梯,扑进她的怀里。
这位举止宛如日本人偶一样稳重的少女,露出困扰的笑容抱著我。
沟吕木柚方,来自邻近县市的好人家家庭,我与她从入学之初就是好朋友。她很担心放学后临时被老师叫去的我,所以在等我。
「来,你的书包。」
她设想周到,还帮我把书包从教室里拿过来。她的体贴逐渐缓和我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而暴躁的心。
「然后还有这个。你今天要带回家画吧?」
她连我至今还没用上的画板都替我拿来了。
「小柚,等我转世变成男生,你一定要嫁给我。」
我努力对她开玩笑。
「也好,沟吕木云雀听起来很不错。」
「是我入赘吗?」
稳重贤淑的她总是会像这样突然出现犀利的回应。我想这种地方也是她的魅力之一。
夕阳从楼梯平台的窗子照射进来。
远处传来吹奏乐社演奏的旋律。「想不起来这首曲子叫什么」、「我喜欢单簧管的声音」──我们两人就这样边聊边走向楼梯口。
「哎呀。」
柚方突然看向前方,我也循著她的视线看去。一位身材高瘦的男学生背靠著鞋柜站在那儿。
「嘿,你们好。」
他说,脸上的表情彷佛此刻才注意到我们。
「你好。」
「你该不会就是花本云雀学妹?」
「呃──」
我不禁语塞。
对方是我认识的人吗?
我没有印象。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是三年级的五十岚悠马。」
莫非是我的两只眼睛里写著问号?他立刻察觉到我的不解并报上名来。
「啊啊。」听到他的名字,柚方出声说:「五十岚学长是明尾祭的执行委员长。」
学长的发色略浅,戴著四边形眼镜,态度和善。
「哈哈哈,原来是执行委员长。找我有事吗?难道我做了什么妨碍明尾祭进行的事情吗?」
我妨碍了明尾祭吗?──我铁青著一张脸说。柚方也态度强势地护著我说:
「学长太过分了!小雀从今天一早就频频遭受打击,已经精疲力竭了。请看,她现在这状态就像被撒了盐巴的蛞蝓。你居然还要责备可怜兮兮的她吗?」
「蛞蝓……」
我想应该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冷静点,你没有妨碍到什么。我只是有点在意今天早晨发生的事。那位……在楼顶被发现的学生,情况怎么样了?老师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不是想要打听八卦,只是在做好我的执行委员长工作。」
「学长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明尾祭吗?」
「你真聪明。」
「我想一定不会有影响。被送去医院的女学生似乎没有大碍,应该不会有事。」
关于这个部分,我应该可以透露吧?
「这样啊……谢谢。其他执行委员们也是从一大早就很担心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五十岚学长说完,拿下眼镜,擦了两、三下眼睛。我注意到他左手卷著白色手帕,不过学长的眼睛严重发红这点更让我在意。
我愣了一下。难道他是因为我泄漏的消息感动到落泪吗?看样子不是这样,他似乎只是睡眠不足吧。
「我昨天在家里听广播,同时确认明尾祭当天的排程,弄到很晚。」
「广播?学长该不会在听『S盘时间』吧?」
「S盘时间」是周日深夜的广播节目。
「嗯。昨天还是和平常一样播著猫王、黛娜.舒儿等人的歌曲。」
五十岚学长一手抹抹头发,这么说道。
「我也经常收听那个节目,不过昨天听到一半就睡著了。」
我热情地举起双手。
大概是父亲过去经常放唱片的缘故,我从小就喜欢听歌也喜欢唱歌。
虽然小雀唱得不好,不过我很喜欢小雀的歌声!虽然唱得不好!
──这是站在我身旁的好友柚方最直率的评语。
「学长!你还在这里偷懒!」
一位顶著娃娃头的女学生走过来。
「啊,小桃。」
犬饲桃花,她是我的同班同学。
个子十分娇小又出色,长相楚楚可怜却是柔道社的新星,柔道技巧强到不像话,甚至有「明尾高中武斗派资优生」的别称,不过本人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别称就是了。
「听说你状况好的时候,甚至可以施展大外割的招式撂倒东京铁塔,是真的吗?」
「你现在立刻把散播这个谣言的人叫过来,我示范大外割给你看看。」
「啊,说得好!一胜!」
「什么东西一胜?」
「还问是什么东西?我们不是在讲柔道吗?」
我先和桃花搞笑对话一番后,才把话题转向五十岚学长。
「小桃,你找五十岚学长有什么事?啊,小桃也是明尾祭的执行委员吧?」
「是的。」
她稍微交抱著双臂,以炯炯眼神看向五十岚学长。桃花家代代都是烟火师,据说她的强势个性遗传自父亲。
「学长,我们没有闲工夫站在这里聊天。你不是应该要去确认校门前的拱门强度吗?照理说你没有时间在这里玩耍!害我找了你大半天!请不要增加我的工作量!」
「啊,嗯,对不起。原来时间已经到啦?」
很显然身为学长的他气势不如人。
「时间已经到了。好了,我们走吧,立刻出发!」
不过桃花还真是严厉。平常做事就很俐落的她,现在更是N倍速敏捷。
「云雀,你今天真是灾难日呢。」
桃花拉著五十岚学长离开时,头也没回地喃喃对我这样说道。
「小桃似乎很焦虑,执行委员真忙碌。」
目送他们两人离开后,柚方这么说道。但我明白她焦虑不安的原因。
她挂心的恐怕不是明尾祭的准备工作。
而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淘雨村沙穗的情况。
「明天见!」
我在校门口与柚方挥手道别后,从新桥站跳上东京都电车,在车上摇摇晃晃地望著逐渐染成金黄色的街景。
最近汽车和公车增加,地下铁也开通了,所以电车上没有太拥挤。这种有些悠闲的气氛令人神清气爽。
等待水上巴士前往浅草的人群。
人们匆忙跑进跑出的报社。
在桥上招揽孩子们的金鱼摊。
此刻似乎能够闻到日式简餐店飘出的香煎猪排香气。
轻型机车、卡车、脚踏车在路上来来往往;竖起耳朵仔细听的话,总是能听到从某处传来的流行歌曲;舞厅因为年轻人而气氛热络。
自民众宣称这个时代已经不能再称为「战后」,究竟已过了几年呢?
今天迟了些时间才离开学校,那个人大概会感到寂寞吧?
如果会就好了。即使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一想起那个人的脸,原本从今早就低潮的情绪瞬间振作,让我不自觉哼起《相逢有乐町》这首歌。
「这里是银座喔!」
「有什么关系。」即使坐在面前的小孩这样纠正我,我还是不以为意继续哼歌。
东京都电车悠然地通过三越百货前面。
在神田站前这一站下车后,我一步步走在马路上。
我逐渐兴奋起来,开始追著自己的长影子咚咚往前跑。奔跑时,梳成辫子的头发像新生的稻穗一样跟著弹跳,彷佛事不关己似的,让我对此感到可笑。发辫一弹跳,呼吸也跟著雀跃。我呼地吐著气,跑进宛如鬼脚图抽签游戏(注1)的小巷子里。
我毫不犹豫地在这条细小巷弄间前进。
行经一户老旧民宅前面,院子里的狗儿慢了几秒才开心吠叫。等到那个吠叫声听来很遥远之时,我已经来到一户西式洋房前面。
藤蔓攀爬的外墙由浅褐色的砖块构成,狭小的院子里草木茂盛。建筑物虽然有两层楼,不过整体显得很小巧,窗子上的厚窗帘紧闭著。这栋西式洋房就像长途旅行归来者的破烂鞋子一样老旧,看起来很可疑。
事实上行经这条小巷的路人大抵都会以疑惑的眼神看向这栋建筑物,渐渐地也开始出现屋里住著坏东西的谣言。
「坏东西」指的就像是不断进行疯狂发明的怪博士,或是杀掉小孩、挤出鲜血并称之为艺术的神秘画家,又或者是连环画剧中出现的坏蛋。
但是,住在这里的人并非是上述这些,不对,换个角度来说,应该是比上述这些古怪上好几倍的人。
环顾四周已是黄昏时分。云朵交错的天空犹如交织的迷宫或魔法阵一样宽广,也因此眼前的建筑物显得更加可疑,不过我毫不迟疑地打开玄关大门。屋里尽管狭窄,还是有门厅,右手边是一座通往二楼的楼梯。脚下是鲜红的地毯,天花板则静静亮著四盏造型简单的灯。
缓步走向通往一楼后侧的走廊,左手边就会看到一扇有著漂亮木纹的厚重房门。
那个人应该在这里。从门外可看见房里亮著灯。
我拍拍裙襬,擦擦汗水,调整呼吸后轻轻敲门。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但我还是不以为意地把门打开。
「老师!」
我以刑警踏入犯案现场的气势进入房内。
「老师快听我说!今天出了一件大……」
我开口正打算报告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却没能够继续说下去。
不是我误会或看错──房里正站著一头熊。
不是长得像熊的男人,就是熊的本尊。
一头熊张开双腿直挺挺地站在客厅中央。现在不是报告今天遭遇的时候了。
那头熊随随便便就超过两公尺高。
我是熊喔!很可怕吧!──对方以这种态度高举著前脚。
已经张到极限的嘴巴,以及嘴里可见的大獠牙,让我吓得当场跳起来,随后僵在原地。
呜哇!是熊耶!那个是熊吧?不是强壮的鼬鼠,也不是发育良好的狗,对吧?呜呜,它是咖啡色的。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太阳真的好晚才下山。已经五月了呢,明尾祭得加油才行。呜哇!是熊!
我一步也动不了,就连大叫也叫不出声,只有脑袋不停在胡思乱想。
此时在我背后,而且是在很靠近我的地方,有人开口说话:
「哎呀,这种地方居然站著云雀的标本。还做得挺不错的。」
一听到那声音,我终于能够脱离僵直状态。
我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那儿。
修长的身躯。
开襟衬衫配上黑色西装背心。
眉间的皱纹不悦地皱起。
但是,嘴角隐约扬著犀利的微笑。
「老师!」
久堂莲真就站在那儿。
「是熊喔!熊!会吼叫!会咬人!好……好吧!这里我会想办法,老师你快从后门逃走!不用担心!我会施展爷爷教我的剑道想办法摆平它!啊!没有竹刀!请……请给我什么能够代替的棒状物!快点给我长度适合的棒子!」
「吵死了!」
「痛痛痛痛……」
我的脸颊被用力揪住。
「怎么有这么吵的标本,比本人还难搞。」
说完,老师拍拍我的脑袋,走向熊。
「还是安静的东西比较适合当标本。」
「老师,危险!」
「标本。」
老师岔开双腿站在熊面前,泰然自若地抬头仰望。
「老师你会被咬!」
「我不是说了,这是标本啊!」
「欸?」
「这是棕熊的标本。」
说完,老师像在敲门一样敲敲熊的腹部。这么说来,这头熊的确从头到尾都不曾动过。
「为、为什么会冒出熊的标本……?」
「为了写作。」
「咦?」
「下一部作品是以熊标本的诡计为主。我想调查真正的熊标本如何制作出来,所以透过某个管道买来这头熊的标本。」
「你……说什么?为了诡计?老师为了写小说……买了棕熊?一整头的棕熊……就为了这个目的?」
「『就为了这个目的』是什么意思?一切都是为了写作,这点比什么都重要。」
老师以毫不犹豫的口吻这么说道。
我重重叹息完,瘫坐在地上。
每当我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的时候,总会再度吃惊。
「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推理作家,应该只有老师你吧……」
久堂莲真。
他是推理小说作家,曾经出版过几部长篇、短篇的小说。
其中以名侦探羽曳野无睡为主角的《六道岛连续杀人事件》、《十牛亭消失事件》等的「无睡(睡不著)系列」侦探小说受到部分读者的热烈支持。
但是其内容多半太过出人意表且怪异,因此无法为一般大众接受。
他曾经不用任何标点符号写出一整本推理小说,也曾经以反覆三十次以上的剧中剧让读者坠入五里雾中。
「完全展现作者本人的古怪性格呢。」
「你有说什么吗?」
「我什么也没说!只不过是再次深切明白老师的书为什么卖不好了。」
「废话。崇高的作品才不会轻易就被大众接纳!说起来,拥有包容力、艺术方面的敏锐感性的大众,早已不算是一般大众了。」
这个人没救了。
我很快就放弃指责老师的所作所为。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久堂莲真就是这样的人。
只要是为了自己的作品,无论什么状况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一点也不在意。
是的,就像为了小说诡计准备棕熊,然后他手上紧握著锯子──
「……锯子?」
我刚才没注意到,老师的手上握著一把大锯子。
「我刚刚就是去置物间拿这个。」
「你拿那个来要做什么?」
「当然是锯开这个标本。我要把头切下来,剖开腹部,看看里头。」
「哇啊──!」
我猛然冲向老师,夺下那把锯子。
「你在想什么?虽说这是标本,你也不应该做这种事啊!老师是恶鬼!分尸狂!」
「别碍著我,我想了解熊标本的内部构造,想要亲眼确认!然后我也想知道一个男人分解一头熊标本需要多少时间。标本和锯子都是为此所做的准备。」
「不行!」
「来,云雀,帮我按著前脚。」
「不要!」
「我明白了。我会帮你把熊头用报纸包好,让你带回去当伴手礼。」
「不要包!」
「难道你打算直接带回去?年轻女孩和正牌熊头。想像起来似乎也不错!」
「别对熊吉做那么过分的事!」
「别替它取名字!」
两人互相争执了一阵子之后,总算冷静下来。最后标本成了房间角落的装饰品。
「太好了,熊卫门。」
「不是熊吉吗?」
老师带著十分不悦的表情解开胸前一颗扣子,直接徒手抓起茶几上小瓶子里的咖啡豆,放进嘴里咀嚼。
即使再偏袒他的人,也会觉得这行为明显异常,更遑论第一次见面的人若看到他这举动,十之八九都会微笑起身,没事也要说临时想起有事要忙,并匆匆告辞。
咔兹咔兹,咔兹咔兹。
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
「我去煮咖啡。」
我连忙转身进入厨房。
直接打开柜子门,拿出咖啡豆和手网,连忙开始烘焙咖啡豆。几分钟之后,咖啡豆的银皮开始脱落。
久堂老师在心情特别不好或长时间没喝咖啡而「想要立刻喝到咖啡」时,总是会开始嚼起咖啡豆。而前者的情况与后者的情况,咀嚼力道会有些许差异。我清楚两者的不同。
刚才的咀嚼方式表示他从白天起就专心写稿,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没喝咖啡了。
他的脸上永远写著不悦,所以可以无视之。
深度烘焙、粗度研磨、高温快速注水,按照这个顺序才能够煮出老师最爱的咖啡味。不过他还真是个怪人。我想起熊的事情,再度叹息。
又怪又爱找麻烦。
心眼又坏。
老是盛气凌人。
嘴巴又恶毒。
还缺乏常识。
一整天只想著作品。
如果他没有成为作家的话,我真心觉得他应该会变成大坏蛋吧。
咖啡豆逐渐变色,也开始出现香气。
我与老师的关系必须追溯到我小时候。
我家座落在神田神保町的一隅,父亲用住宅的局部经营日式咖啡馆;咖啡馆是祖父从战前便一路经营,战后(注2)交由父亲继承。我认识老师的时候才刚懂事而已,还没有上小学。
咖啡馆的店名是「月舟」。
听说战后有好一阵子物资匮乏,所以咖啡馆经营得很辛苦。当时买不到咖啡豆,驻军发配的物资也只够供应给极少数的客人,因此改以大豆代替。
年轻的久堂老师刚成为作家时,已经是「月舟」的常客了。
我在那个时候就认识老师,而老师也在我仍哇哇大哭的时期就已经认识我。
咖啡豆发出爆裂声。我停止沉浸在回忆里,把火熄灭。
煮咖啡的技巧都是父亲教我的。
我没有母亲。
老师深深坐进黑色单人沙发里,跷起脚,愉快地望著我煮咖啡冒出的热气,犹如在欣赏一幅美丽的画作。
他的背后是必须抬头仰望的成排挑高书柜,令人彷佛置身在图书馆里。
但是,还不只是这样,房里四处堆放著无法摆进书柜的书籍。这就是我熟悉的环境。
「于是我一到楼顶,就发现朋友倒在那里……」
因为熊标本的关系,害我很晚才能提起这件事。我再次将今天早上在学校看到的情况、发生的事情告诉老师。但就在我开始说明没多久,老师缓缓拿起茶几上的横沟正史的新作阅读。期间也没忘记喝咖啡。
「老师!请仔细听我说啊!」
大致说完后,我逼近他。
「你想说的是,那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对吧?」
老师冷冷回答。他似乎一字不漏听进去了。
可是在我说话时,他手上的书看来也前进了不少页。这个人的脑袋究竟长什么模样呢?我再次感到不可思议,比起熊标本的内部构造更让我感到好奇。
「老师,你认为人有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现在不是发生了吗?不就是因为你察觉是这样,才这么说的吗?」
「是没错啦……」
「听好了,人如果超越自己的本分,想要飞上天,多数场合都会惹恼天神,不管是高高飞上天的伊卡鲁斯(注3),或是《旧约圣经》中出现的巴别塔(注4)。」
「或是蜘蛛之丝(注5),对吧?」
「那是不一样的情况。」
「是吗?」
总之,我明白只要惹怒天神,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有时人类会头下脚上地从天空跌落地面,人们称之为天谴。」
「天谴……啊。」
「你不是说现场留下了讯息吗?」
──X。
「啊!所以那个X是叉叉才对!是惩罚(注6)的意思,对吧!」
「你要这样解释也行。不过你真认为是天神要惩罚该名学生,才让她跌落地面的吗?」
「我没有那么想,不过……会不会是什么未知力量把沙穗带上天空的呢……」
说到这里,我灵光乍现。
「对了!是风!有没有可能是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卷上天?」
我说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有那么大的风足以把人吹上天,应该会对现场造成其他破坏吧。」
老师一笑置之,又补充道:
「就我所听到的,现场的地形应该不至于引发那么强劲的风势,所以我想应该不是风吹造成的。」
对我来说,他愿意和我讨论已经谢天谢地了。
「不过这个『惩罚』讯息的意义好深奥,我本来一直以为那个X是指『爱克斯』。」
「爱克斯?啊,那个冒牌的社会运动者吗?」
老师似乎一下子就参透了我的想法。
「就是你这阵子经常提到的家伙吧。」
「是的。就是那位在明尾高中引发话题的神秘社会运动者爱克斯。新闻社每个礼拜都在报导:『爱克斯又出现了!』、『胆大包天的犯罪声明!』诸如此类。」
爱克斯。
是男是女?是学生还是老师?现阶段一切都还是个谜。我们甚至连这个人是单独行动或是一个团体都不清楚。
爱克斯在校舍墙壁上、校长桌上等所有地方,都留下了对于学校的激烈意见;有时也会骇入校内广播播放《国际学运之歌》。
爱克斯的主要诉求如下:
──现任理事长及校长是美国的傀儡。
──他们每年夺去学生的自主权,是必须斩之而后快的毒瘤。
面对这样的内容,学校方面当然希望尽快找出犯人,对于学生的管理因此变得更加严格。
只要学生出现可疑的行动,只要有学生携带可疑物品来学校,这些可疑学生就会一一被带进学生辅导室去。
可是这一切围堵都只是枉然,爱克斯现在依旧能够避开学生和老师的耳目活动。
「这是想要加入全学联的学生搞出来的把戏!」老师直截了当地这么说。
全学联,正式名称是「全日本学生自治会联合总会」,是战争结束几年后,由超过一百四十位学生自治会组成的联合组织。近期举办了各种活动反对《美日安保条约》,春天时还曾经与警方爆发激烈冲突。
顺便补充一点,这些知识有一半都是从老师那儿现学现卖的。
姑且不论这些,一般人对于全学联总抱持强烈的负面印象。
「我想,爱克斯和那则讯息应该有著某种关系……」
X=惩罚。听完老师的解释之后,我更加搞不清楚状况了。
「话说回来,你觉得这次的情况属于『哪一种』?」
「什么意思?」
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不解。
「那位名叫雨村的学生事件,你觉得是『意外』?『自杀』?或者是『他杀』?」
「这、这个嘛……」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学校方面当成意外处理,不过我们谁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欸,等一下!沙穗她平安无事!所以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都请加上『未遂』两个字。」
「无所谓。」
怎么会有这么麻木不仁的人呢?而且也不求甚解。这个人当真是推理小说作家吗?
「不过,我重新思考后认为不是自杀。如果要自杀的话,直接从楼顶往校园跳下去就好。」
说直接跳下去也有点奇怪。
「那位学生用鲜血留下讯息,由此看来『摔落在楼顶』大概『非她所愿』。如果要自杀可以直接写遗书,不用特地留下血书。」
这么一来就很有可能是某个人害她受伤了。
「我还不清楚整起事件使用的手法是什么,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爱克斯果然涉嫌重大。」
「如果真是爱克斯的话,也未免太大意了。」
「怎么说?」
「因为没把人杀死。」
有著精明眼神的作家说完,静静地互换交叠的双腿。
「如果这是某个人特意的作为,这个人特地选择学校里不易有人发现的场所犯案,还用了几个诡计打造出不合理的现场,最后却没把人杀死,岂不是本末倒置?」
说得没错。
「老师,你是不是站在犯人的立场说话啊?」
他的意思似乎是──如果是我,一定会让对方死透透。
「没礼貌!我才不会自己动手!」
「这种话可以说得这么光明磊落吗?」
不过老师说得没错,为什么要选择学校呢?
「按照你的说法,清晨的校舍里几乎没有其他学生,是吗?」
「是的。在我抵达楼顶的这一路上,没有遇到半个人。」
「校门几时开?」
「早上五点。不过因为目前在准备校庆,所以这个礼拜似乎是提早开门。我抵达学校的时间是五点二十分左右。」
老师阖上直到前一秒都还在阅读的那本书,放回书柜里。
「难道……你在我们说话时,已经把那本书全部读完了?」
「全部读完了没错,又怎么了?」
他脸上露出「少问这种无聊事」的表情。尽管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不过不管什么时候看到老师的速读,仍会觉得像在变魔术。
「然后,还有其他路线可以通往楼顶吗?」
「咦?没、没有!」
我连忙回答。老师的手摆在他那个有点窄的下颚上说:
「我记得还有其他栋校舍没错吧?」
「共有北校舍和南校舍两栋。两栋都是四层楼建筑,沙穗倒卧的是南校舍的楼顶。」
两栋校舍之间有连廊相通。
「如果两栋校舍的四楼有连廊相通的话,利用连廊廊顶,也是有可能往来南北校舍──」
「连廊只有一楼有。」
每次上课换教室时,都要特地回到一楼,才能前往隔壁校舍。
真是麻烦的建筑!──老师孩子气地抱怨道。
走廊上响起钟摆时钟的声响,告知时刻是傍晚六点。
「……呃,难道这是一起离奇又麻烦的事件?」
犯人、手法、动机都不清楚。
说起来,我们顶多只能以消去法导出「这是某人犯下的罪行」这个毫无根据的假设而已。
即使假设这是一起意外,我也不知道沙穗是在什么情况下「摔落在楼顶上」。
「喂。」
如果她是自杀,除了她是如何制造出这种情况之外,还得加上她「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这些都没有答案。
「如果是某个人动手伤害她……又是谁把沙穗找出去的呢……」
「喂!」
「咦?」
我一抬头就看见老师脸上由衷厌恶的表情。
啊,这个就是正牌的「好麻烦啊」的表情。
「云雀,你该不会想要介入这件事、解开这个谜团吧?」
被说中了。
应该说,听他这么说我才注意到。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一头栽进这个谜团里,决心挑战了。
「哎呀呀,坏习惯又出现了,你对推理小说的热爱也是令人头痛的问题。只要一遇上不可思议的事件就会立刻栽进去,没有瞻前顾后就插手管事!像你这么单纯的咖啡豆女,怎么可能懂推理?所谓的推理,是要抱持不怀好意、凡事质疑的态度观察眼前广大的世界。连斜著看这个世界都不会的你,怎么可能办到。」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担心朋友……话说回来!老师自己还不是经常煽动我、让我做出不合理的推理,还以此为乐吗!」
「那是我在空闲时的休闲活动,又不会怎么样,可是我现在要忙著写作。因为你阻止我剖开熊标本,我只得另外想想其他诡计了。另外,你的辫子发型,今天也像是门可罗雀的神社注连绳(注7)一样,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为什么扯到我的辫子!」
他似乎还纠结于熊的事情。
「没办法,我只好教你一招空前绝后的解决方法。你听完,只要一眨眼就能解决这种连『事件』都称不上的小事了。」
老师说得坚决肯定,然后倏地靠近我。
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
我的上半身不自觉往后仰,抬头看向他。
他整个人的感觉似乎与刚才不同。
「云雀。」
「是、是的!」
「对付实际发生的事件,最聪明的解决方法是什么,你知道吗?」
「就是……名侦探根据少量线索直接找出真正的犯人……」
他慢条斯理地摇头,眼里充满大无畏的自信。
「就是直接问被害人谁是犯人。」
他居然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我好一会儿张著嘴忘了闭上,当场说不出话来。
「这、这一招太狡猾了!也有可能一无所获啊!」
「被害人往往在现场看著事件发生,所以这是最好的方法。在多数场合能够活下来的被害人,多半都知道犯人是谁。这样做,既能够保住被害人的性命,又能够以最快的速度逮捕犯人,岂不是两全其美?当然这如果发生在侦探小说里,肯定是无聊至极的作品。好了,这下子你没有必要烦恼了,乖乖等著那位学生恢复意识,就去问她本人事件真相吧。」
「哪有这样的!」
「好了,一直说话,我又口渴了。云雀,帮我续一杯咖啡来。」
老师挥著空杯子,丝毫不在乎我心里的感受。
「关我什么事!老师请你自己去煮!」
「唔,真嚣张。好,既然这样就用这个一决胜负吧。」
说完,老师不理会我的抱怨就朝我伸出手。
需要做决定的时候,老师经常提议用这种方式解决。我也已经颇有心得了,所以毫不犹豫地配合他。
「……一次定输赢喔。」
「当然。」
下一秒。
「剪刀石头──」
「布!」
我出剪刀。这是我使尽浑身力量比出的剪刀,所以形状也不差。
但是──
「啊哈哈!我赢了。」
老师出的是──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老师……这是什么?」
「狐狸。」
他发出狐狸的叫声,然后用狐狸手势捏住我的鼻子。
「噗啊?走开!不要捏!哪来的狐狸!剪刀石头布为什么会出现狐狸!」
「狐狸会蒙骗人心,使人无法正常判断,所以被骗的你输了。好了,快去帮我煮咖啡吧。煮好后就快点回家去。」
「气死我了!好啦!」
其实一点也不好。老师的话里有十成是狡辩、两成是随口胡说,共计十二成,我却没有精力反驳。
我再度回到厨房。
煮著第二杯咖啡,我想著沙穗、想著天神。
那个X是爱克斯,还是惩罚呢?
如果是惩罚,意思是天谴吗?
为什么沙穗必须受罚呢?
看样子天神似乎不喜欢「过度接近自己的人」。既然连神话里都提到了天神怕生,看样子这点果然不容小觑。
自家屋檐下如果遭其他人擅自占用,无须是天神也会生气,可是,这么说来还是不合理啊。
天神啊,想要接近天空的人类,自有他们靠近天空的原因,不是吗?
就是那些不为人知、真切又透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