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纪委员长在校舍后侧的秘密表演!』
再过一会儿大概就会出现写著这类标题的号外了吧。原本打算利用炸弹在校庆上制造混乱的爱克斯,也就是十郎学长,因为久堂老师的灵机一动,把他的角色变成利用烟火妆点校庆活动的调皮风纪委员长。
这下子在学校引起骚动的爱克斯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其真面目也将永远成为谜团,悄悄封印在黑暗的校史中。
「不过为什么烟火会……」
我一这么说,老师就开口:「大概是他的父亲注意到儿子打算采取危险的行动,于是拿烟火将盒子里的炸弹调包,而且还是特别加入玩心制作、仿效校旗颜色的三色烟火。」
能够想到的答案确实只有这种可能。
「制作那个烟火时,恐怕也考虑到了安全性,看得出来是技巧相当高超的烟火师用心制作的作品。」
老师难得会这样称赞别人,十分罕见。既然他是那么优秀的师父,如果火药遭窃,也许马上就注意到了。
「虽说即使没有被换成烟火,炸弹也不一定会爆炸。」
看了刚才十郎学长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狼狈样,的确很难想像他能够完美达成目标。
「……唉。」
不过。
「别老是一脸受潮仙贝的表情嘛。」
老师这么说后,把他吃到一半的苹果糖葫芦给我。那个苹果糖葫芦是我刚才掏钱买的,所以实在很难坦然言谢。
我还在因为推理失败而不甘心。
「结果沙穗到底是为什么跑去楼顶呢?你该不会连这点也有头绪了吧?」
我一边咬著苹果糖葫芦,一边凑近老师盘问。
老师厌恶地把脸转到一旁。
「话说回来,你啊,有没有好好看过自己学校校庆的导览手册啊?」
「导览手册?嗯,姑且看了一遍……然后呢?」
「我记得纪念塔差不多要揭幕了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仰望钟楼。时针正指著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对喔,揭幕时间应该是正午,所以纪念塔现在应该正在某个地方进行组装。怎么了,老师?你该不会很期待吧?呵呵,真像小孩子。」
「别说傻话了,不然我抽走你的脑髓。」
「咿!怎么抽?」
「我看到学生们从早上就把鹰架还是骨架等纪念塔的零件搬到外面去,他们朝南校舍的侧面走去。」
看样子纪念塔制作小组最后没能够在明尾祭开始之前把所有零件搬出去。全程保密到家,却在揭幕当天被一般来宾目睹,这情何以堪呢?
「跟我来。」
说完,老师拉著我的手率先向前走。
被他这样拉著,除了跟著去,我还能怎么办?
老师说得没错,纪念塔正在南校舍侧面的草丛里进行组装。纪念塔制作小组的成员们互相出声喊话并组合零件。
一旁是用力挥舞竹刀大声下指令的体育老师──他因为长得很像时代剧杀阵场面中会第一个被砍死的角色,因此学生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被斩人」──不过看起来并没有半个人理会他的指令。
纪念塔似乎总算组合过半,这个时候的高度已经需要抬头仰望了。
我觉得自己彷佛正在欣赏兴建中的东京铁塔,因此感到几分雀跃。从地面往上交织组合的竹子正好成了梯子的模样,可以容纳一个人爬上去。
我在进行组合的学生里发现熟悉的脸孔,就是那位早上在校舍楼梯附近搬运零件的男孩子。四周的学生称他为组长。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注视,他注意到我们在参观,于是对我们说:
「欸,真是……我本来希望组装时能够尽量避免被人看到。」
「你就是纪念塔制作小组的组长吗?」
「是的,我是三年级的濑野。这次的纪念塔主要是由我设计,不过当然也采纳了其他人的意见。」
「听说这次的纪念塔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作品?」
「是的,最大也是最高。虽然制作过程发生过不少状况,不过总算是成形了。」
他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和我说话。
「因为去年的意外,纪念塔的制作预算被删减了不少……原本一开始是要废除纪念塔,可是执行委员长五十岚努力说服学校,才使得这项传统得以延续下去。」
「是五十岚学长……」
「你认识他吗?他那个人很不错吧?我和他从小学起就是朋友,我们两家住得也很近,以前经常在住家附近的公园里玩挥刀对打游戏,一直玩到天黑。」
在说著这些话的学长身后,纪念塔愈搭愈高了。下指令也没什么人听的「被斩人」握著没有用处的竹刀,独自练习起挥棒。学长嘴里说的「挥刀对打」与那个人的动作莫名契合,害我差点笑出来。
「就是位在明尾高中后面的那座公园。对了对了,你听我说,我们考这所高中只是因为离家近这个缘故,很好笑对吧?当时悠马和我一样都讨厌念书,不过那家伙现在却已经变成十足的资优生了。」
我也没有什么回应,濑野学长却自顾自愈讲愈开心。看样子他这个人天生就喜欢聊天吧。
「不过以前真的很开心呢。尽管我曾经遭遇挫折,但当那个家伙久违地带著有趣的计画来找我时……哎!」
他说到这里突然缄口,接著表情突然变得阴郁。
「总而言之,那个家伙很厉害。自己的妹妹明明在那场意外里受了重伤,他却仍然努力让今年也能够有纪念塔。」
「妹妹?呃……难道就是在去年意外中受伤的人……?」
「是的,就是那家伙的妹妹。他们兄妹俩的年龄相差颇大,我记得她还在读小学……啊,既然那是去年的事情,今年应该已经上赤桥国中了吧。哎呀糟糕,和你聊得太专心,我必须回去工作了。」
说完要说的话,他再度回去组装纪念塔。
然后我就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那儿望著纪念塔完成。这段期间,老师难得没有插嘴,一直等著我。
完工的纪念塔外型类似东京铁塔,高度将近十公尺,从正下方往上看更壮观。
考虑到轻巧、耐用且具有弹性而选择的竹子骨架,强而有力地组合在一块儿,支撑著顶端的心型标志。
一只大手用力握住那颗心的设计造型相当绝妙。濑野学长说这次的主题是「抓住心的人」。纪念塔的造型的确完全符合这个主题。
「奇怪!喂,那个心型的下面开了一个小洞耶!虽然不大,但是都没有人发现吗?」
濑野学长说得没错,仔细看就会发现心型上开了一个小洞。不过那也必须很仔细、很仔细才会看到,不至于需要介意。
「算了,如果有人有意见,就坚持主张那是天使之箭刺到的痕迹就好!」
学长说完后大笑,似乎马上就打起精神来了。
一旁的老师一直在等待完工,喃喃说了句:
「这高度已经需要抬头仰望了。如果从顶上摔下来,应该会很痛吧。」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的脑海中「怎么发生的」与「凶手是谁」之间搭起了一座桥。
「老师,我终于知道答案了。」
「去吧。如果又错了,我会安慰你,门外汉侦探。」
早在操场上做好准备的吹奏乐社开始演奏华丽的乐章。濑野学长率领的纪念塔制作小组配合乐声搬出纪念塔。
我留下老师,跟著纪念塔走。进入中庭后,巨型纪念塔引起众人的欢呼。每个人都像在看著太阳似地眯起眼睛仰望纪念塔。
不清楚是谁准备的,从北、南校舍的三楼和四楼窗户撒下了彩纸片。
音乐、彩纸片、犹如巨型神轿的纪念塔。
四周的人群宛如游行队伍。
我在群众当中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因为唯独那个人没有仰望纪念塔,而是始终凝视著自己的双脚。
众人跟著往操场移动的纪念塔离去后,也只有那个人独自留在中庭里。
我听著逐渐远去的欢呼声,喊住那个背影。
「沙穗一定会没事的,五十岚学长。」
听到我的声音,学长好一会儿仍旧没有转过头来。
倔强飞舞在半空中的彩纸片最后可怜兮兮地落在学长的脚边。
他吐出一口气后,终于开口这么说:
「那是意外。」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学长是在无意间制造出『从天上跳到楼顶自杀』的诡异状况。我说得没错吧?」
学长没有说话。
「你那天趁著三更半夜前往学校楼顶,在那儿组装纪念塔。」
此刻纪念塔已经搬到操场中央。
「那座纪念塔的零件平常都是在几乎无人使用的四楼理科准备室里制作。从那儿搬到楼顶上不算困难。再加上濑野学长构思的设计、采用的材质比去年的作品更轻巧,只要多花一点时间,一个人也能够组合完成。」
因此学长趁著三更半夜在学校楼顶上组装巨大的纪念塔。
到这里应该没说错吧?
我以眼神问学长。他轻轻点头。
「大致上是这样没错。我补充一下,其实当时在楼顶的不是只有我一个,我认为一个人组装太困难,所以找了熟悉情况的人帮忙。」
「濑野学长吗?」
「是的。他从以前就是我的死党。我对他说:『你这个前所未有的作品如果一夜之间出现在楼顶的话,将会在明尾祭的历史上留名。』」
「可是,自行做这种事情,学校方面也不可能善罢甘休吧?甚至还有可能废除纪念塔。濑野学长居然同意接受这项计画?」
「我找负责制作纪念塔的老师商量过,也十分委婉地和他解释过情况了。」
那位老师就是「被斩人」吧?
「濑野喜欢引人注目、好玩的事情,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
濑野学长无意间泄漏的「戏剧化的登场」,指的就是这个吧?
「然而,你其实没有告诉老师,你骗了濑野学长。我没说错吧?」
「……没错。」
于是濑野学长在不知道五十岚学长真正目的的情况下出手相助。
「然后就在那一晚,顺利组装纪念塔的我们两人虽然不断互相打气,还是在黎明之前回家了。因为我们希望多少能够稍微睡一下。」
「你打算在隔天早上比任何人更早一步到学校去终结纪念塔,是吗?」
这才是五十岚学长心里真正的计画。
「是的。我原本打算在其他学生到校之前先上去楼顶,看准所有人都注意到楼顶上的纪念塔之后,不等明尾祭的第二天,就先放火把纪念塔烧了。」
原来如此。学校里有可能组装那么庞大的纪念塔,且能偷偷组装的地点,就只有楼顶了。
「学长希望能用自己的手终结它,是吗?」
看到五十岚学长犹豫著要不要说出真心话,我主动做球给他。他仰望天空好一会儿,等待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后才开口:
「是的,我希望亲手终结掉纪念塔。」
瞒著校方在楼顶搭建高达十公尺的纪念塔之后放火烧掉,这种危险行为将会让纪念塔的历史彻底落幕。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明年就要毕业了,所以我决定在离开这所学校之前做个了断。我希望亲手让纪念塔从明尾祭上永远消失,而不是在打造纪念塔时自我约束,只制作合理的样式。」
学长已经不再看著天空。他溢满难以形容情绪的双眸,此刻正凝视著自己的手。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妹妹吗?」
「──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五十岚学长此刻才第一次正眼看著我。
「我听濑野学长说,在去年意外中受伤的人就是你妹妹。难道学长你的妹妹……」
我犹豫著该不该把话说出口,结果还是说了。
「脸上有一道从左脸颊到耳朵的伤口?」
「现在仍留著伤疤。」
这句话显然是肯定的回答。
「去年,我牵著妹妹的手带她参观校庆。她从小就很内向,不曾流露感情,那天却难得笑得开怀。到了中午,我们一起去看纪念塔。当时突然刮起一阵风,完全没人料到会有这阵风,结果被风吹倒的纪念塔朝著我和妹妹倒下来……」
「快点快点!」两名感情很好的女学生手牵手跑向操场。
「当时我放手了。应该要逃走的瞬间,我却放开了她的手。」
学长一定是亲眼目睹了妹妹痛苦的模样。
「所以学长深深憎恨在令妹脸上留下严重伤痕的纪念塔,也憎恨明尾祭,是吗?」
「受伤的不只是脸,那个孩子的心一定也受伤了。但是我不知道那一夜在楼顶做那些事情,是因为自己憎恨明尾祭,或是想要转移对于放开妹妹的手这件事的焦虑……」
操场上传来更大的欢呼声,纪念塔似乎已经抵达预定位置了。从这边看过去只觉得那东西看起来很小。
「然而,学长在那一夜回家之后,又马上回到学校来,是吧?而且还匆匆忙忙将辛苦搭建的纪念塔收起来。」
「我把上衣忘在楼顶就回家去了。因为组装时觉得很热,就将上衣脱掉,完成后大概是身心都很激动,就忘了我的衣服。等我想起来时,人已经到了家门口,赶紧跑回去拿衣服。我想当时是刚过凌晨三点的时候。」
接著,手里拿著手电筒、气喘吁吁回到楼顶的学长,却目睹难以置信的景象。
有位女学生血流满地躺在纪念塔的下方。
「我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个情况,甚至以为那是幽灵,但是后来我终于注意到她是摔下来的。为什么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会出现一位女学生,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尽管如此,五十岚学长还是猜想到她是爬上了纪念塔,结果一个不小心跌下来。
「学长才是真正第一位发现的人。」
「流了好多血……好多血。而且她动也不动,我以为她死了。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慌失措,于是连忙把纪念塔收起来。」
「你左手的伤就是当时弄的吧?」
学长的左手今天也仍旧包著绷带。
「嗯。因为我急著勉强自行拆除纪念塔。」
就这样,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学生,使得学长当初的计画没能够成功。
「我怕得跑出学校。回家途中经过派出所时,我还在派出所前考虑了好一会儿。但是我不晓得该如何说明才好……即使我说:『有个女孩子跌落在楼顶上死了。』也只会被怀疑是我的脑袋有问题。可是若要明白解释清楚的话,就必须全盘供出所有的计画,这样一来也会把濑野卷进来……结果我还是决定直接回家。」
从他隔天早上双眼泛著血丝、一脸疲倦的样子,不难想像学长那天恐怕无法入眠。
「隔天早上听到你说雨村学妹没事的时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气……她还活著……光是知道这件事,我就差点双腿一软跪下来了。」
也许学长那个时候揉眼睛不是因为睡眠不足,而是因为他在哭。
「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必须偿还自己的罪过。因为等到雨村学妹恢复意识后,她一定会责备我为什么见死不救、自己逃走,她会将一切摊在阳光下。」
五十岚学长这么说,但我有不同的想法。可是现在就算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也无法充分传达给他吧。
「问题是,你为什么知道我那一夜躲在学校里?我希望你至少能够告诉我这一点。」
「因为广播,当晚的广播节目。学长曾说自己一直待在家里听广播。」
「广播?啊啊,S盘时间吗?」
「学长,你当时这么说,你说:『还是和平常一样播放著熟悉的歌曲。』」
「……大概吧。」
「听到这句话的当时,我还不清楚这句话的真伪,因为那天的节目我没听完就睡著了。但我身边也有其他人听了那个节目,他说当天节目里发生了少见的意外。」
话虽如此,不过当枯岛先生告诉我那起节目发生意外时,我还没有注意到学长的说法有哪里不对劲。
他与濑野学长之间的关系、妹妹的事情,以及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广播节目说词。当我试著把这次事件的重心摆到纪念塔上思考时,五十岚学长的情况以及他曾经说过的话,突然在我的脑海里苏醒,成了解开谜团的关键。
「意思是……广播节目让我失去了不在场证明吗?都怪我太多嘴了。」
学长自嘲地摇摇头。
「结果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半吊子,不但没能够帮助雨村学妹,也没能够执行当初的计画,只能带著不上不下的心情继续担任明尾祭的执行委员长,甚至没能够替妹妹的伤报仇……」
「……学长,你今天见到令妹了吗?」
「没有……我想她应该在家。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令妹应该已经放下受伤的事了,至少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接受这项事实了。」
「怎么可能……」
「我刚才在校园里遇见很像令妹的女孩。她来了,而且没有隐藏伤疤、专程过来参观哥哥担任总指挥的明尾祭。这不就是她的表态吗?」
如果想要遮掩的话,她大可戴上口罩,而且如果心理没有做好准备,她也不可能再度参加明尾祭。
我是这么认为。
「就算是这样……身为哥哥的我还是无法放下。我只能拟定无法告诉别人、也无法有人理解的计画,藉此安抚自己的心情。」
无法有人理解──他这么说。但是,我认为不是这样。
「不是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吗?」
「有一个人?这个计画我不曾对任何人……该不会……」
「是的,就是沙穗。那一夜她大概是知道学长你在那儿,才会前往楼顶。」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学长追问我,脸上是由衷不明白的表情。
「你真的不懂吗?」
我冲口说出从心底涌上来的焦虑。
「既然如此,我们现在立刻前往那座纪念塔、攀上塔顶!你一定能够得到答案。」
「塔顶……?那个心型标志里有什么……」
「你自己去确认看看。」
「可是……我……」
「气死我了!答案明天就会被烧掉了啊!」
我对学长怒吼完,就朝著纪念塔跑了过去。我推开抬头望著心型标志发愣的学校老师、热衷于拍照的来宾、早早就觉得腻了而开始聊天的学生们,总算来到纪念塔跟前的时候,有些喘不过气来。
「喂!你要做什么!」
一旁的体育老师「被斩人」盘问我并想要制止我。我在被他逮住之前,连忙跳上纪念塔。
「对不起,我要上去拿一个有点重要的东西!」
我踏上竹子搭建的骨架一步步往上爬。整座纪念塔都在摇晃,而且摇晃的幅度比我想像中大得许多。
我一瞬间双腿发软,不过我试著不看向下方,继续往上爬。
操场上与去年一样刮起一阵风。今年的纪念塔应该不会倒。我如此相信著,继续往上爬。
底下传来学校老师们的怒吼声与家长的尖叫。
在场的学生们大概是不清楚状况所以觉得有趣,纷纷热烈喊著:「往上爬!往上爬!」
「花本学妹!」
底下传来五十岚学长的声音。太好了,他有跟过来。
我莫名觉得塔顶有些远,却还是一心一意爬到了手能够碰到心型标志的地方。
「在这里!」
我很快就找到组装完成时发现的小洞,并且毫不犹豫地伸手进去。
一定在这里!一定!
我不停在心里祈祷著,摸索著洞里。
于是,指尖碰到了某个东西。那个手感正如我所料。
我小心翼翼地抓住那个东西,抽出手来。
「找到了,学长!你看!」
我高举手里抓住的那封「信」,信上以小小的字迹写著「给 五十岚学长」。
「一如……啊!」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
好高。
地面上的人群从纪念塔顶看来变得好小。
沙穗只凭藉著月光爬上了这么高的地方。
没有任何人守护著她,只有她独自一人。
我的双脚发抖了。
我现在必须带著信从这里爬下去。我,办得到吗?
此时一阵强风吹来,沙子吹进了眼睛。
「啊──!」
下一秒,我的脚下一滑,身子彷佛不是自己的,倒头栽了下去。
我怎么会这么蠢啊。
我看著逐渐接近的地面,脑子里只闪过这句话。连跑马灯都不让我看,人生的最后一刻怎么会这么枯燥乏味呢?
老师──
然后,我摔到了地面上。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才对,但是地面出乎意料地柔软温暖。
「你要多吃一点才行,太轻了。」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眼前看到的是老师的脸。
我被老师抱在怀里。
「幸好赶上了。」
「老、老师……!」
「你没有犯任何错,所以老天爷没有给你天谴。不管你鲁莽接近天空多少次,我都会接住你……不过,必须等我有空,而且双手空著的时候。」
「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
这样啊──说完,老师笑了。于是原本鸦雀无声的操场上瞬间欢声雷动。
我的手里仍紧紧握著那封信。我不禁想要称赞自己的手没有放掉它。
「小雀!哇啊!我好担心你啊!」
柚方拨开人群现身,立刻扑进我的怀里哇哇大哭。以倩兮女的装扮大哭。
「小柚,你变成哭女(注20)了。」
「……哇啊!笨蛋!小雀你不是人!你这只猫妖!」
「你真是乱来。我在底下看著,心脏都快停了。」
桃花也快步跑了过来,她伸长身子摸摸我的头。
「你放心,没有看到内裤。」
我感觉著还没有平息的心跳,来到看著整件事情发生的五十岚学长面前。
「太好了……如果连你也发生和雨村学妹一样的意外,我……」
我把信递给抓著胸口的学长。
「学长给你。这就是名叫雨村沙穗的女孩她的想法。」
「信……」
学长以颤抖的手接过信,轻轻打开。
他沉默地读著信,最后当场静静落泪。
*
「听说你昨天差点死掉,没受伤真是太好了。」
明尾祭第二天。枯岛先生下午出现在妖怪爵士咖啡馆里。
「我好久没有一放学就直接回家,结果昨天我直接回家,马上就睡著了。看来我的脑袋和身体都过度操劳了。」
在这种场合,枯岛先生还是一如往常的和服打扮。要说很有他的风格也确实是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风格实在太适合妖怪爵士咖啡馆了。
「真是可爱的猫妖,这么一来我提供资料也值得了。」
枯岛先生说完,摸摸我的头。是的,老实说在班上决定开这家奇怪的咖啡馆之后,协助提供妖怪相关资料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枯岛先生。而且他还满腔热诚地替班上每位同学决定好各自的角色。
否则谁会选择毛倡妓或天井下这些一般人不熟悉的妖怪呢?
「小雀,你的精神似乎不错。」
「我昨天睡很熟,而且早餐吃了好多好多,一般的花样少女可不会吃那么多喔!」
但是,原因不只是这样。
听说住院的沙穗今天早上恢复意识了。她还需要静养几天,不过无须担心会有后遗症,所以我现在心情很好。
等到情况稳定了,我打算和桃花、柚方一起去看她。
「对了……话说回来……那个──」
见我突然开始吞吞吐吐,枯岛先生露出贼笑。
「他今天也来了。」
枯岛先生对于这类事情果然敏锐。
「他说因为昨天太过手忙脚乱,所以有东西忘了看。」
「有东西忘了看?结果老师抱怨了一大堆,明尾祭还是玩得很尽兴嘛。」
无视缓慢移动的人潮,男子就这么停下脚步。四周的高中女生和妇女们看著他看出神,彷佛在欣赏美丽的海市蜃楼。
在这间美术教室里,社员们绘制的作品以恰好的间隔排列展示著。
男子,久堂面前摆著一幅绝对称不上大的作品。
作品里描绘一位坐在椅子上看书的男人背影。画中几乎没有称得上为颜色的颜色,只抹上少许柔和的乳白色。
作品的标题这样写著:
『日光,或者是令人安心的景色/花本云雀.绘』
久堂扬起得意洋洋的恶魔笑容。
「哼,真是老套。」
与他的说词背道而驰,他的语气难得喜悦。
*
给 五十岚学长
学长好,然后是初次见面。
其实我们之前就见过面,不过若是站在学长的角度来看的话,我想一定是「初次见面」比较正确。
我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突然提这种事是在做什么?不,应该说我感到雀跃。总之我处于难以形容的精神状态。
请别吃惊。我刚才跟著学长在半夜里偷偷潜入了学校,当然是独自一个人。
我在楼梯平台处藉著月光写下这封信,所以字迹或许有些凌乱,还请见谅。
不过,做出这种行为,其实连我也觉得很不像是我会做的事。如果有一间房间叫做「日常」的话,我的感觉就像是自己打开了一扇不曾打开的门来到门外。这个称为中邪吗?
我不自觉动了动身体。嘿,这感觉就和在沙坑里玩一样吧?明知道会弄坏努力做好的沙堆山,还是随著那股冲动狠狠踩上去。嗯?好像有点不同?我举的例子很糟吧?
回归正题,老实说,我知道五十岚学长和濑野学长的计画,我知道你们打算在楼顶搭建纪念塔,并且在明天早上让全校师生大吃一惊。我会知道真的只是偶然,因为上礼拜三放学后,我在图书室角落满是灰尘的书柜间听到你们两人的对话。我知道你们瞒著老师偷偷进行计画,也知道你们决定在今晚完成。听到那些内容后,我每天都兴奋到夜不成眠。同时,我每天晚上也都在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冷静?
是因为我知道身为明尾祭执行委员长的学长打算执行那么荒唐的计画吗?
是因为我偶然听到整个计画,便自认为与你们拥有共同的秘密、就像伙伴一样吗?
我找不出确切的答案。
能够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不仅在半夜里待在校舍后面等著学长到来,还跟著学长进入校舍,这些举动绝对不是想要阻止或干扰学长们的计画。
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想过要设法说服你们取消计画。不过仔细考虑过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场出面。
为了避免误会,我把话先说在前头,我没有打算告诉学长我知道计画并且想要帮忙。女生加入男生正在做的事情,一定很扫兴吧?
我猜学长们为了明天的展示,现在正在楼顶上组装纪念塔吧。
至少你让濑野学长相信是这样,对吧?
但是,五十岚学长你另有目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开始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去年明尾祭上倒塌的纪念塔害学长的妹妹受了重伤,学长却想要打破传统,在明尾祭之前盛大展示那座纪念塔,未免太奇怪了。
会不会是学长打算在今年让纪念塔及纪念塔制作这些例行活动消失呢?今天这桩计画事实上也没有报告老师,在楼顶上搭建纪念塔就是废止纪念塔的导火线。这该不会才是学长的目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仔细想想,学长在很早的阶段就自愿担任执行委员,并且反对删减纪念塔的预算,对吧?这些举动都是为了避免纪念塔透过自我反省、自我约束的形式消失,对吧?
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想像,如果错了还请见谅。
但是想到这里,我更不打算阻止学长想做的事。
去年的意外我十分清楚。不仅如此,我当时就站在伤者附近。
其实我就在倒下的纪念塔旁边。说得更精确一点,纪念塔倒下时,本来应该会压到我,但我却毫发无伤。因为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背后把我推开、救了我。
五十岚学长,那个人就是你。
我想学长一定忘了。毕竟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而且意外发生后,四周骚动不已,更重要的是学长一定整个脑子里都在想著受伤的妹妹。
是的,那位代替我流血的妹妹……
对不起。我打开走廊上的窗户,稍微吹了一下晚风。我继续写下去。
自从那天之后,学长与那起意外的强烈记忆同时烙印在我心上。
学长,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不,这么问太过分了,对吧?我想学长救我一定是因为身体自然的反射动作,自然而然就帮助了眼前的人,我想你就是这样的人。
因此,我想我喜欢上学长你了。我的视线开始再也无法离开你。
好不容易啊!绕了那么远,终于进入正题了!我这个人真的是,究竟有多胆小呢?
请容我再写一次。
学长,我喜欢你。
其实今晚我原本只是打算直接告诉你这些话。
但是,今天濑野学长也在场,而我跟著你来到这里,情绪也冷静了下来,所以我写下这封你不会读到也不会收到的信,藉此安抚我的心情。我真的很胆小。
不过这样的我能够撒谎骗父母亲、跑出家门来到这里,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厉害。我想既然没有人会称赞我,至少我必须称赞我自己一下。
再度说声抱歉。我听见学长们下楼来的声音,所以连忙躲进厕所里了。
夜晚待在学校里却不觉得恐怖,是不是因为我在写信的关系呢?
在夜晚的学校里,并没有看到我痛苦难过就开心欢笑的同学,反而让我感觉安适。
对了,我现在来到楼顶上写这封信。当然是一边欣赏你们两人搭建的纪念塔一边写信。
我吓了一跳。这个纪念塔的高度彷佛可以直达天际,就和巴别塔一样。
学长,如同我信的开头提到,我现在的心情十分难以形容,所以你听了之后别吓到。
我,想去爬这座塔。
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从小就不擅长爬树,还被大家当傻瓜取笑,这样子的我居然在认真考虑爬上纪念塔。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塔上看到的风景。
所以即使害怕,我仍试著去爬。既然月光很美,学校里没有半个人在,稍微做点不像我自己会做的事情,也无所谓吧?
学长差不多已经到家了吧?我想,从塔上一定能够看见学长家(其实我之前有写过许多次信,想要投进学长家的信箱里,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
如果看见你的房间点起灯,我或许会不禁哭著向你招手。尽管我知道做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
啊,我决定了。我要把这封信藏在那颗大心里头,让信跟著纪念塔在最后一刻一起烧掉。这样最好。
如果待会儿我太蠢从上面摔下来的话,我想那就是老天爷要给我的惩罚(X),惩罚我居然考虑封印对学长的心情并且把它化成灰烬。
好了,再继续没完没了地写下去也于事无补,我差不多该搁笔了。
那么,不好意思,我上去一下。
雨村沙穗 留
*
明尾祭顺利结束。
纪念塔很轻易地就被火焰包围,火花像萤火虫一样高高飞舞在黄昏的天空中。
「我想去一趟医院,做些能够为她做的事。我想要以她期望的形式赎罪。」
五十岚学长这么说完,没有参加闭幕典礼就离开学校了。
接下来是他们两人的问题。他们应该会直接表露彼此的心情,然后顺其自然吧。
我搭著东京都电车在一如往常的车站下车,走在人行道上专注思考。这时,老师从一家书店探出头来。
「怎么,你现在才回来吗?路上虽然有街灯,可是女孩子独自走在夜路上不太安全吧。」
「有什么办法,因为活动闭幕之后还要收拾嘛。再说,留下我、自己先回来的,不就是老师你吗?」
「我很忙。」
「忙著欺负我和喝咖啡。」
「废话少……不,算了,今天就放过你,姑且留你一条命。」
「不管是哪一天都不可以取别人的性命。」
「更重要的是,现在到我家来。」
老师难得强势地握住我的手。
「发、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心跳加速开口问道。老师说:
「我整整两天都没有好好喝一杯咖啡。现在立刻回家煮给我喝,我手上还有工作。」
也不等我回答,老师就拉著我的手快步往前走。
对了,他只在学校喝了即溶咖啡,而我昨天也没去老师家。
他一直没喝咖啡在等我。
「因为老师不可以喝除了我之外的人煮的咖啡。」
我在他身后喃喃自语,不过老师似乎没听见。
我们要过马路到对面去,所以好一会儿一起等著车流通过的空档。
「对了,」等待的时候,老师开口:「你在纪念塔上找到的那封信,一定写著很辛辣的内容吧。否则那个叫五十岚还是什么的家伙不会拋开羞耻、不顾面子地落泪。看到他那个样子还真是愉快呀!」
我的双眼睁得像弹珠一样看著老师,也没有力气遮住张大的嘴巴。
「真、真是不敢相信!老师,你什么都不懂吧!真恶劣!」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一点也不懂少女心的微妙变化!就是这样你的书才会卖不好!」
「你这个妖怪咖啡豆娘居然敢说这种话!」
「有意见吗?那是什么怪称呼!」
「好了,要过去了!」
老师以不悦的声音说完,使力拉著我过马路,彷佛我们正要渡过又深又广的河川似的。
和煦的风吹动路树叶子。
老师在左边,我在右边。我们一如往常并肩前行。
好吧,今天就为他煮一杯超级好喝的咖啡吧。
「女孩子会那么用心写信的原因只有一个呀。」
「……嗯,我知道了──」
「老师,那是不用人家提醒也该知道的事情啦!」
注1:鬼脚图抽签游戏 在数条直线之间任意画一些横线,选一条直线往下走,遇到横线则沿著横线走到隔壁的直线,最后到达的终点就是抽中的项目。
注2:战前、战后 日本的战前、战后是以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太平洋战争为分界,从明治维新到战争爆发的一九四一年之前,或也有说是到战争结束的一九四五年之前称为「战前」;战争结束的一九四五年之后为「战后」。
注3:伊卡鲁斯 为希腊神话故事。伊卡鲁斯背著蜡做的翅膀飞上天,因为太靠近太阳,翅膀熔化而摔死。
注4:巴别塔 《圣经》中记载,人类计划联合打造一座通天高塔,又称巴别塔,此举触怒上帝。
注5:蜘蛛之丝 是芥川龙之介的短篇作品,内容为佛祖从天上垂下蜘蛛丝拯救强盗,但强盗因赶走其他罪人的一念之恶,再度堕入地狱中。
注6:惩罚 日文的「叉叉」音同「罚」,意思是惩罚或天谴。
注7:注连绳 神社屋檐或鸟居下方用稻草编成、藉以标示结界的绳子。
注8:新安保条约 即一九六○年签订的《美日安保条约》,用以取代一九五一年的旧安保条约,造成的反抗动乱称「安保斗争」或称「安保骚动」。
注9:白无垢 日本神道教的婚礼仪式中新娘穿的纯白和服。
注10:汤岛圣堂 一六九○年落成的东京孔庙。
注11:倩兮女 又称笑女,取自「巧笑倩兮」之意,总是在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的妖怪。
注12:呜汪 会大声发出「呜汪」声吓人的妖怪。
注13:天井下 躲在屋顶暗处生活、喜欢恶作剧的妖怪。
注14:行灯、酒吞童子、穷奇 行灯为一种手提灯笼,以前的灯油多使用鱼油,故有猫妖喜欢舔行灯油的传说;酒吞童子为日本三大恶妖怪之一,喜好饮酒;穷奇外型似老虎,有一对翅膀,会吃人的妖怪。
注15:即溶咖啡 日本于一九五○年代起开放即溶咖啡进口。
注16:油赤子、件 油赤子是喜欢舔灯油的妖怪,件则是人脸牛身的妖怪。
注17:脑髓地狱 日本作家梦野久作于一九三五年出版的长篇推理小说,号称日本推理四大奇书之一。繁体中文版由野人文化出版。
注18:帕诺拉马岛绮谭 日本作家江户川乱步于一九二六年~一九二七年在《新青年》杂志上连载的中篇小说作品,讲述冒用身分的故事。繁体中文版由独步文化出版。
注19:埴轮、土偶 古坟时代为三世纪中期到七世纪左右,埴轮为古坟时代陶器的总称;绳文时代为西元前一万四千年到西元前三百年左右,土偶为泥土塑成的人像,多以女性为形象。
注20:哭女 相对于倩兮女的爱哭女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