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具行老板还不到下午时间就在店门前洒水。地面上溅起水花,感觉舒畅清凉,不过躲在阴影下乘凉的流浪猫倒是被水花吓了一大跳而跃起。
我,花本云雀一边擦拭店里的桌子,一边望著窗外神田神保町的日常景色。天上耸立著厚重巨大的积雨云。
「夏天到了。」
柜台后侧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天气这么热,所有的气都被消磨光了。志气、元气、脾气、勇气、运气。」
父亲说著无聊的冷笑话,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呵欠。
「运气与天气热没有关系吧?」
「气……气……有了,冷气和灵气。我们来说鬼故事凉快一下吧?」
「你怎么一副自己想到好点子的表情?爸,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样子。」
「云雀居然会说这种话,这也是久堂老弟训练出来的吧。」
我不理会父亲,继续快动作擦拭桌子,再从柜子里拿出浇花器,打算趁现在没有客人,替店里的盆栽浇浇水。
这里是我父亲花本义房经营的日式咖啡馆,店名是「月舟」。店内不算宽敞,不过店里书柜上经常备有不似咖啡馆该有的庞大数量书籍,人人都可以自由取阅。店中央有个暖炉,冬天可以派上用场。
店内是砖造墙壁,建筑物本身也有些历史了,不过有不少常客就是觉得这样能够使人放松,因此喜欢光临敝店。
本店的招牌商品当然是咖啡,但我认为果汁也是不错的选择。
而这家「月舟」咖啡馆的活招牌就是敝人在下我,花本云雀。
「你的水浇太多了。」
父亲摊开报纸,连看都没有看向我,这么说道。
「哇啊!」
我连忙举起浇花器。
「就是这样,所以你还是没有资格继承店里活招牌的称号。」
「什么!我不是活招牌吗?」
看样子我不是。没想到会从若无其事的对话中得知这个令人震惊的真相。
「我说你啊,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吗?你那叫『没有自知之明的妄言』。喔喔,可怕哟,我都毛骨悚然了。不过也多亏如此,我现在觉得凉爽多了,谢啦。」
怎么会有这么令人火大的父亲?
「话说回来,你说『继承称号』……为什么这称号必须等你给我?」
「呼哈哈,你有办法比为父的我更讨人喜欢吗?」
「少恶心了!」
「好了,你快点认真工作吧,活招牌后补。」
「无所谓。我明天休假一天,要去老师家看书!我要躺在沙发上看书!我要当个没教养的女儿!啊啊真期待!我当然连一杯咖啡也不会帮老师煮!」
「这对久堂老弟来说真是个大灾难啊……」
「你说这话时别一副由衷同情的表情啊!」
此时门上铃铛发出声响,只见枯岛先生一如往常和服打扮、头戴圆顶硬礼帽站在那儿。
「哦,枯岛老弟,欢迎。」
「义房兄,别来无恙?」
枯岛先生拿下帽子点头打完招呼,便转向我微笑。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父女俩的交心时间?」
「没有没有,欢迎光临!好了,爸,偷懒时间结束了!」
枯岛先生坐在窗边的老位子上,点了与往常相同的咖啡。他是神田神保町一家旧书店「谷雨堂」的少东,平日也经常像这样上我们店里喝咖啡。
「谢谢你。今天也很热呢。」
我一端上咖啡,他先这么说,不过身上却看不见一滴汗水。这个人还是一样不可思议。
「你今天外出办事吗?」
「嗯,早上去竞标旧书。成果就是这样。」
说完,枯岛先生摸摸他带来的包袱。
竞标旧书是指旧书公会举办的旧书竞标活动,那种场合会出现许多旧书,包括初版书、绝版书、珍本书。和枯岛先生一样经营旧书店的人,多半会前往参加那类活动寻找想要的书。
「当然也不见得每次都会尽如人意,偶而也会遇上必须整批购买、不分售的情况,那种时候回程时就得拖个大行李了。」
举例来说,假设有一套书全套十集,你只想要买当中的第一集,而卖家只愿意全套十本一起卖,这种时候即使你手上已经有第二集到第十集,仍必须全数买下。因此遇到阮囊羞涩时,恐怕再想要的书也只得放弃。
「不过我今天运气很好,标到了几本想要的书,也用不著多买其他不需要的书。」
枯岛先生微微一笑,以熟练的动作打开包袱。包袱里有几本看来老旧的书。
「其中最受瞩目的就是这本。」
说完,枯岛先生拿出一本苔绿色的线装书,把书封转向我。封面上印著《幽灵与灵魂的研究》几个字,字体富丽堂皇。
「幽灵?是指有幽灵出没?还是研究鬼怪的书?」
我还以为他会拿出一本难以解读的旧书,因此有些失望。
「你可别小看幽灵啊。一听到幽灵,你或许会以为那是大人正好在这个季节用来吓小孩的玩意儿,不过幽灵可是一门正统学问,也有人在进行研究。他们研究这类东西不是想知道幽灵或那个世界是否存在,而是好奇这类东西为什么到现代仍会被人提及并流传下来?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功用?对人心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样一想,你不觉得很好奇吗?」
尽管他滔滔不绝地解释,但我对幽灵的印象只有「我好恨啊~」,无法立刻改变观念。
「然后呢,小雀你刚才提到『鬼怪』,这个词的意思包含了所有妖怪,所以最好还是统一说『幽灵』比较妥当。」
「鬼怪和幽灵是不一样的东西吗?」
「嗯。尤其在江户时代,似乎不管妖怪或幽灵一律称为鬼怪。因为在过去,幽灵是指一个人的灵魂,不像现在这么受到重视。岛根的云州盘子古宅怪谈、江户的番町盘子古宅怪谈,以及姬路的播州盘子古宅怪谈等,都是名闻遐迩的鬼故事。故事讲述的都是女佣或说女中阿菊在井边被杀,死后仍会出没在井边数盘子。故事里的阿菊灵魂停留在那栋古宅里,更精确点应该说停留在那块土地上。因为盘子古宅的『盘』也就是盘旋在土地上的『盘』,代表她与土地有强烈的连结。如此想来,是否与小雀所认为的幽灵有些不同?」
听他这么说,我发现自己对幽灵的印象就是会怀抱怨恨、出现在某个特定对象家里吓人。
「盘子古宅的故事就像这样,不再是个人经验,而是像街头巷尾的八卦一样广泛流传,阿菊的幽灵也最为江户的老百姓所熟悉。如此一来有人开始盛传朋友的朋友看到阿菊的幽灵,民众也开始以鬼故事的方式讲述、定义阿菊的幽灵,就连与阿菊毫无瓜葛的人们也会声称看到阿菊云云,演变成令人害怕的故事。这种情况著实比灵异现象更为诡异。」
「意思是阿菊成了过度炒作的幽灵?」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一个人的灵魂如果能够在人世间到处出现,那就是妖怪了。只要有一定数量以上的民众认同并尊崇不知名的地精,地精就会成为那片土地的神。不过,也因为阿菊和《四谷怪谈》的阿岩(注1)一样名声远播,才会直到现代仍有人在讨论她们。这么一想,也许过去到处都有人在崇拜个人的灵魂,只是没有留下纪录而已。」
「简单的『鬼怪』两个字也不是那么简单呢。」
我姑且点头表示认同他的这番话,没想到枯岛先生竟更加兴高采烈地继续说:
「对了,你不经意说出的『幽灵出没』这个词是来自一出鬼故事舞台剧,剧里的幽灵角色登场时,乐队就会咻咻吹起笛子、咚咚敲起大鼓,打造热闹场面,也就是所谓的音效。如此想来,人们从以前就习惯利用声音效果增加恐怖的感觉。很有意思吧?」
看样子我漫不经心的发言触动了枯岛先生的滔滔不绝开关。对不起,我不应该想也不想就说出「鬼怪」两个字。
「顺便补充一点,这本书是佛教哲学家、人称妖怪博士的井上圆了的其中一位徒弟,在明治后期写的作品。作者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因此只出版过这本书,市面上也鲜少看到。不过研究内容十分有趣,也有不少研究学者想要这本书。」
「哦,听来是一本很珍贵的书呢。」
嘴上虽这么说,不过我平常看的书几乎都是通俗小说,因此这本书具体来说有多珍贵,我丝毫没有头绪。
「其实我一买下这本书,立刻就有人要向我买。对方很早之前就充满热诚地告诉我,不论我开价多少他都接受。因此刚才我用公用电话联络他,他便热切表示无论如何都希望我明天能够把书送过去给他。」
「没想到有人对幽灵这么热情。」
「嗯,他是个十分热衷幽灵的人,毕竟这也可说是他的老本行,他是人类文化学家永穗玄作先生。」
这个名字我似乎听过。
「我们家书房里也有一本那位教授写的书。」
我听见父亲从柜台后侧说话的声音。原来如此,我在书柜上看过这个名字。
「因为他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份资料做研究。另外,永穗教授的大宅就位在两国。你知道两国在哪里吧?」
「我记得在东京都的墨田区?」
「是的。从这里过去,等于是往隅田川的上游方向去。」
「嗯。那个……你告诉我这些的用意是?」
「教授家因为某些因素,一般称之为『幽灵大宅』,好事之徒对于那个地方也得另眼相待。能够亲自走一趟去看看叫那个名字的由来,一定很令人期待吧?」
「不,我的意思不是──」
「别担心,尽管对方有些不好侍候,但只要聊到与他研究相关的话题,他就会心情大好。再说那一带也有许多值得一看的风景──」
「听我说!」
谈话内容很显然中途转往了奇怪的方向,于是我硬是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枯岛先生仍旧挂著天真无邪的笑容。
「小雀,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
太耀眼了!笑容太耀眼了!我不知为何无法抵抗。
「怎……」
「我明天无论如何都必须留在店里。」
「怎么这样!」
总之,我的休假就这样泡汤了,像幽灵一样咻地消失无踪。
*
那些年代久远的民宅一户挨著一户栉比鳞次的模样,使我联想到住在那儿的人们相互扶持的模样。窗上晒著旧棉被,使得建筑物看起来像是正扯著下眼皮做鬼脸。
海苔批发商与印刷店的招牌随风喀答喀答摇晃,此刻也彷佛快要脱落。一群充满活力的孩子就跟机台里掉出来的小钢珠一样,从一条极窄的巷弄间哗地跑出来。那儿一定是大人进不去的秘密小巷。从这里看不清楚,不过他们每个人的手里一定紧握著尪仔标或贝壳陀螺吧。
我从永代桥搭乘水上巴士准备前往两国。今天是大晴天,心情也很好。隅田川的川面反射正午的阳光,像弹珠汽水瓶子一样闪闪发亮。
川岸边绑著许多小船,再往后有平常没机会看到的木造看台搭建延伸到远处,上头摆了许多座垫。涂成红色和白色的栅栏耀眼夺目。
看来是准备万全了,不过附近餐厅的相关人士仍在川边来回忙碌著。
「好棒!好华丽!」
今天是举行「两国开川式」(注2)的日子,预定从晚上七点起施放大量烟火。这个活动的历史始自享保十八年(一七三三年),也就是江户时代正中间。幕府举行水神祭为驱除当时流行的传染病,烟火表演则是当中的余兴活动,这就是此活动最早的起源。
活动充满东京的夏日风情,当然也有不少观光客前来参观。
川边马路上已经有许多民众来来往往。
我当然早就知道今天有这个活动,也曾经暗自打算有机会要去看看,不过父亲一早就出门去拜访老朋友,同学柚方要和家人一起观赏烟火,同样是同班同学的桃花则是要帮忙身为烟火师的父亲,所以忙得不可开交。问到后来,其他朋友也都各有各的打算,无法相约前往。
所以我早早就放弃去看烟火了。
总不可能叫我自己一个人去。
说老实话,虽然我也想和某人一起在那条川岸边散步──
我看向摆在腿上的包袱。这是枯岛先生交待我的贵重鬼怪旧书。啊,不是鬼怪,应该要说幽灵才是。
「我完全无法理解。」
在我身旁的老师再度咒骂。他对于飞逝而过的景色一点兴趣也没有,由衷怨恨地瞪著强烈的阳光,并从刚才就频频扯著我的辫子。
他是知名度不高的古怪推理作家久堂莲真。想必他是十分不满在这个时间被迫出门吧,表情显然比平常更犀利凶恶。
我从懂事起就认识老师,所以即使看到他这副表情也一点不觉害怕,不过其他乘客纷纷保持微妙的距离,彷佛生怕碰到毒瘤似的。
我其实原本想利用今天这趟跑腿机会,和老师一起欣赏烟火……
「为什么要特地绕远路搭乘水上巴士?要去两国的话,搭计程车去不也可以吗?」
这个人一点也不解风情。正因为他是这种人,我一开始就明白找他去看烟火也只是浪费口舌。就连我现在特地选择逆流而上隅田川的方式前往两国,他也是这种态度。
「你真的不懂吧?这么好的天气搭计程车太可惜了。请看看,这片景色!这阵轻柔的风!」
「风哪里看得见?而且这么热。太阳快滚下山吧。」
我模仿电视上的女演员夸张地对老师这么说,老师却一点也不领情。
「我今天一大早趁著凉爽的时候去接你,迟迟不肯起床的是老师你吧?还不是因为你才会拖拖拉拉到中午,你是自作自受。」
昨天枯岛先生委托我代为跑腿之后,我立刻跑去老师家。
「我们一起去幽灵大宅!」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这是说服我信教的新招数吗?」老师头也不回地说。
「我拒绝。」
「别这样嘛别这样嘛!一起去嘛!」
「快住手!别摇晃我的椅子!」
总之中间发生许多事情后,老师最后还是颤抖著拳头答应了。
「你老是爱闹别扭,不过最后还是会同意我的要求。」
「闹别扭的人明明是你吧?而且还闹了快一个小时。那是威胁,威胁。」
事实上我更想要从东银座搭乘水上巴士,欣赏胜哄桥升起的模样,不过老师彻底反对特地绕远路。
「老师,我们下次去搭佃岛渡轮吧。」
「你自己去搭,搭到对岸去把自己搞丢吧。」
过分。
话虽如此,搭船真的好舒畅。是因为船有著不同于东京都电车的波浪起伏摇晃吗?或是因为身旁有老师陪著我呢?船上明明也有其他乘客在,也不算安静,不过那些嘈杂声现在都成了悦耳的声音──
「到了。」
「咦?」
等我注意到时,水上巴士已经停在渡船头。
「咦?我睡著了吗?」
「而且还拿我的大腿当枕头。」
「咦咦!不会吧!……你骗我的吧?我怎么可能在群众面前睡得那么大胆……」
「总之先擦擦你的口水吧呆瓜。」
我连忙抹抹嘴边,走下水上巴士。
「不过,才一眨眼就到了两国呢!」
我重新打起精神,兴奋地来到街上。
「咦?」
来到街上我才注意到街景似乎不太对劲。两国长这个样子吗?
「咦!不是这里吧!这里是哪里?」
招牌上写著「浅草」。
「云雀睡死的时候,水上巴士已经开过两国站、藏前桥站,可喜可贺地来到了浅草站。」
「可喜可贺──个头啦!呜哇!搭过头了!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这是我对你的报复。」
「你也太诚实了!」
「好了,你已经吵够了吧?走啰。」
「要走去哪里?我们在这里等水上巴士的话,马上就可以去两国了。」
「我不想搭船了。我们在浅草逛逛吧,晚一点再把书送过去。」
「咦!可是教授在等我们耶,对方是大人物耶!」
对方说,只要是白天时间,随时都可以造访,所以我想晚一点应该也不要紧。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优先处理完别人交办的任务。
「我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大人物,让他等就好。你不来吗?那么我就留下你、自己走了。」
「等、等等我!」
老师已经这么说,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想要说服他也只是徒劳。我只得转身背对吾妻桥、跑向老师。
闹区里人声鼎沸。有躲在竹帘遮阳处喝啤酒的人们、看起来很忙碌的冰店老板、五金杂货铺的老板、冰咖啡一杯五十日圆的店家,以及在铁板前挥汗如雨煎牛排的大叔。
某处传来美空云雀的歌声。是电视吗?或者是收音机?
老师难得显露出好心情,配合听到的歌曲哼唱著。
这条街上现在仍流行电影、舞台剧、喜剧,大概是大正时代延续下来的传统吧。在我这个来过次数屈指可数的人眼里看来,这里的每个人彷佛都在为了某件特别的事情热闹骚动。
「啊!」
不知道是因为太热晒傻了,或是因为人潮而头晕,我没能够避开迎面而来的人,不自觉抓住走在身边的老师的手。
「对、对不起。」
「对我来说,东京最吸引人的反而是浅草,不是银座。」
我紧张兮兮正要抽手,没想到老师却紧紧拉住我的手,喃喃这么说。
这真不像老师会说的话──我才这么说,他就回我:「这是乱步说的话。」
「这是过去江户川乱步写在短篇散文《浅草趣味》当中的一句话。乱步对于这条像大熔炉一样混合所有愉快、危险、庸俗事物、具有马戏团一般怪异魅力的街道,有一股特殊情感。」
「啊,这么说来《带著押绘旅行的男人》也曾提到浅草。」
我突然开始从四周风景里感受到乱步诡异奇幻小说的味道。
「对了,你也喜欢乱步。」
「是的!内容有时虽然可怕,不过少年侦探团的故事真的很有趣!我甚至想过要找小柚和小桃一起组少女侦探团!……不过话说回来,老师……」
「但眼前的我却是『带著辫子女孩旅行的男人』,一点也不吸引人。」
「那个……老师,手……手可以……」
我再度开口。老师一直握著我的手,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整个人变得不知所措。
难道他是怕我走失才握住我的手?
「云雀,更重要的是,我肚子饿了。」
「……这样啊。」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吧。
我们躲进荞麦面店里避阳光。大概是正值午餐时间,店里十分热闹。
「不过,老师,你突然说要逛浅草,这是吹什么风?莫非下一部作品的背景是浅草?」
我忍不住瞎猜他预谋著收集完资料后就回家。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方面也是因为最近一直躲在家里写作,几乎没有出门。」
这是运动,运动──说完,老师板著脸吃下冷荞麦面。
「这样啊。不过你平常很少出门──我开动了!──开会或外出去收集资料吗?吸吸吸──好吃!」
「你还真忙啊。」
大概是听见我们的对话,隔壁桌那家人嗤嗤窃笑。这段期间也不断有客人进店里来。
「有好几次我放学后去你家,你都不在呢。」
「可能是我专心写作,没注意到你这只飞虫跑来了而已。」
「居然说我是飞虫……不过你是真的不在家,我已经紧贴著屋后的书房窗户确认过了。」
「你是壁虎吗?」
老师大概认为工作上的要事不会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找上门来吧。我虽然很早就认识这个人,不过仍不免觉得他还有许多我不清楚的地方。
是的,现在也是如此。有时我看著老师,仍会感觉自己彷佛在看深不见底的深渊。
「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店里客人愈来愈多了。我们尽快吃完离开吧壁虎。」
「请不要擅自替我改名字!」
接著我和老师离开浅草,再度走过吾妻桥。因为机会难得,于是我们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
「这一带好多餐厅呢,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附近。」
我觉得新奇而东张西望。
「你如果对这一带很熟,可就有问题了。」
「什么意思?」
「这条街你用不上。」
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看四周,结果看到迎面走来一位打扮华丽的艺妓。难道──我看向附近电线杆上标示的地址,上面写著「向岛」。
「啊……!」
我连忙低下头。
这里是花街,男人喝酒寻欢作乐的地方。我只顾著和老师散步,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踏进这一区了。
「怎么了,脸变得像酸浆(注3)一样红,太阳晒多了吗?这样要不要找个地方休……」
「不不不不用!我不要紧!我一点事也没有!我头好壮壮!」
「看来的确只有活力特别旺盛。」
老师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捏著我的脸颊拉扯。
「喇丝(老师),你果然……很习惯来这类地方吗?」
我战战兢兢仰望老师。阳光从他背后照来,他的脸上正好逆光。
等了一会儿,老师才说:「当然,我来过好几次。」
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又难过,不过最后是垂头丧气。不用问也该知道,老师是大人,在我还是个会在夜里哇哇大哭的婴儿时,他已经是成年男人了,上上花街也是理所当然。
我就像秋天的稻穗般弓著背、垂下脖子闷闷不乐,这时头顶上突然感觉到老师的大手触碰。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首先,我去的地方不是你想像的风月场所。这里虽说是花街,也不全是做那种生意,也有会被找去料亭喝酒或表演三味线。说起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收集资料。」
「……真的吗?只是为了收集资料吗?」
我猛然抬起脸逼近他,老师烦闷地推开我的脸。
「我又不特别爱喝酒。再说,如果要整夜玩女人,我宁可待在书房里看书。」
我拚命掩饰脸上的笑意。
「比起夜晚的娱乐,更好奇书本的后续发展,老师真是怪人!奇人!变态!」
「变态是多余的!」
「呜哇!别戳瞎我!」
我们一边拌嘴一边继续往前走。老师不理我之后,我就欣赏路边的盆栽或小巷,品味这个陌生的城市。在我们悠哉漫步的途中,我也注意到路上行人的脚步纷纷朝著隅田川的方向前进。
「看样子大家果然都是要去看烟火。」
我看到一群艺妓,她们似乎也约好了一起去。
「真羡慕,我也想去。」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老师的表情。啊,果然没希望。他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不,他脸上甚至还写著:「听听你说的是什么傻话,真是关东第一傻瓜。」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希望老师愿意改变主意。
「对了!我们别再拖拖拉拉,快点把跑腿工作完成的话,就能够赶上烟火表演了!」
我为什么没想到呢?
「啧,你注意到了啊。」
老师喃喃说的这句话,我可是听到了。
「啊!难道你是因为不想去看烟火,才故意到处乱逛、拖延时间吗!」
「比起生鲜垃圾,我更讨厌人群。再说,烟火也没必要特地凑近去抬头看吧。」
「老师应该要花点心思了解少女心和日本风情才对!」
「喂,云雀。」
「在船上不叫我起来,也是你的阴谋之一吧!可恶!」
「这边。」
「怎、怎么了,这么突然?」
我看到老师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进附近建筑物的屋檐下,朝我招手。老师轻轻往上一指,对错愕的我说:
「看看天空。」
「天空?」
我把头探出去看看天空,只见灰色的云朵盘旋卷曲。这么说来,四周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变成阴天了。
「如果你十分渴望淋成落汤鸡的话,我也不会阻止你。」
老师一说完,几乎于此同时,大雨唰地发出很有夏日风情的声响降了下来。
「啊,午后阵雨。」
雨滴乘著风在半空中画出花样。那是风的形状。
「没带伞真是伤脑筋……」
「从云的样子看来,雨应该很快就会停了。在这里等著就好。」
「在这里……」
我重新环视建筑物里头,一位个子娇小的婆婆立刻从屋里探出头来,脸上带著别有深意的笑容,对我们说:
「欢迎光临,要住房吗?」
「……住房?」
「幽会旅行吗?」
「不,呃……」
「没有未来的恋爱?为爱私奔?别想骗过婆婆我的法眼哟!」
「不、不是的!」
我们躲雨的地方是所谓男女幽会的旅馆。太不凑巧了!太不凑巧了!
我连忙摇头,拜托她让我们稍微躲个雨。婆婆似乎依旧认为自己想得没错,窃笑之余却也很乾脆地把屋檐借给我们躲雨。
「这么说来,好久没下雨了呢。」
最近都没有下雨,所以地面像筋疲力竭的旅客一样用力吸收著雨水。
大颗雨滴宛如某个人不小心打翻、撒落的弹珠。四周景色一片朦胧。
男人以上衣遮雨奔跑,大拍卖的店家匆匆忙忙将摆在店外的商品收进去。我和老师并肩站在这里,望著这些盛夏风景。
我把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再度偷窥老师的侧脸。他的嘴唇抿成一直线,直视著正前方,大概正在构思下一本小说吧,也许是在找寻美丽的词藻描述骤雨的情景。
店里的壁挂式时钟提醒时间已是下午三点。
「我们好像正共撑著一把伞。」
我故意在钟声和雨声的掩饰下悄声说道。老师仍旧一语不发地站在我身旁。
现在虽然看不见,不过等雨势减弱之后,一定能够在远处的半空中看见彩虹吧。
*
结果因为我们悠哉等待雨停,再加上老师心血来潮不断绕到别处去,我们徒步抵达位在两国的大宅附近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我对老师说,我们迟到这么久,对方一定会感到很困扰。结果老师说:「那与我无关。」
「烟火应该会如期施放吧。」
不晓得会不会按照预定时间在七点施放,我不禁仰望天空担心著。此时突然吹起一阵凉风,街道上因为下雨的缘故暂时凉爽了些,夏夜半空里的灯笼一盏盏点亮。
第一发烟火此时正好射向天空。咚乓!烟火霸气十足地弹开,在傍晚的天空里四散。
我不自觉停下脚步望向天空。
「哇啊!老师你看到了吗?放烟火了!」
胭脂色的红光画出一道道弧线,末端带著蓝紫色,接著到处绽放浅黄绿色的烟火。我因为这幅景象兴奋不已,抓著老师的袖子雀跃蹦跳,说:「烟火耶!」彷佛我也被打上了天空。
「烟火不过是被射上天空的火药,没有什么稀罕。改天万一有人施放猫或鱼等烟火以外的东西,你再告诉我,到时候我也会想一探究竟。」
「你又闹别扭了,呵呵。」
逃往远方的云朵此刻被染成浅桃红色,更远处的天空则渗出群青蓝色。差不多可以看见星星了吧。
接著我们听著按照节奏施放的烟火声响,走在纵横交错的巷弄里。我们不停绕圈子、悠闲漫步、徘徊了好一会儿──
迷路了。
「咦咦?应该在这附近啊……」
我们迷路了。我的背后承受著老师宛如被无聊理由打扰冬眠的蛇一样冰冷的视线,从口袋里拿出枯岛先生画给我的地图,再次确认。
「呃……嗯……」
我左扭右弯著身体,尝试以各种角度看地图。
「地图拿反了吧?」
「嘿嘿,怎么可能,我应该还不至于──」
我拿反了。
更加耀眼璀璨的烟火射上天际。
「这边!应该是这边!」
我重新打起精神往前走,但还是很在意头顶上的烟火。仔细想想,虽然和想像中不一样,不过我现在的状况也算是和老师两个人一起欣赏烟火。一想到这点,我就有点开心。尽管老师怎么样也不肯抬头看一下。
「哎呀!」
我不小心往前仆倒。都怪我一直看天空,不小心撞到了路人。
听到哇哈哈的笑声,我忍不住抬头,眼前的木板围墙有一部分损坏,能够看见围墙后头的民宅,而发出笑声的正是那户人家院子里的老爷爷。他被太阳晒成浅黑色的脸上有深深的皱纹。我虽称之老爷爷,不过他的身子倒是很硬朗,背也挺得笔直,从他身上可以感受到木工或船员这类靠户外工作维生者所拥有的坚强力量。
「真是活泼的小姑娘,别看到烟火太兴奋就跌倒了。」
我面红耳赤低著头。站在我身边的老师擦得光亮的黑鞋倒映著烟火的色彩。
他八成觉得我是小孩子吧。
「我会小心的。请问这个围墙是怎么回事?」
我试著问起围墙的事,转移自己的难为情。
「啊啊,好像是昨晚有人骑脚踏车或什么东西撞坏了,我一醒来就变成这副德性。我儿子他们夫妻俩说这样难看、要立刻修补,不过,我们家也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东西,所以过一阵子再修吧。反正玄关那儿也没有任何围墙。」
老爷爷指著他家正门的方向笑著说道。这是这一带居民的特色吗?
「再说,也因为围墙坏掉,我才能够和小姑娘你这样的美人儿聊天,所以也不全是坏事。」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脸又红了。
「你们两个是来看烟火?」
「不是,我们今天有事要找住在附近的永穗先生,不过我们迷路了。」
「永穗?他就住在你们身后的那栋屋子里。」
「咦?」
我一回头,就看见一栋树丛围篱环绕的气派平房。
我们向活力十足的老爷爷道谢后,沿著树丛围篱往前走。
「我不会再兴奋得踩到水洼跌倒了。不对,跌倒也没关系,跌倒时我会注意别被泥水溅到身上。」
「有那么厉害的跌倒方式吗?」
我隐约闻到某处传来火药味,那是乘风飘来的烟火味。
「话说回来,这里似乎正好是大宅的后面。」
我们绕了大宅半圈。
「这个树丛围篱种的是山茶花,到了秋冬应该会开出美丽的花朵吧。」
我看到老师莫名专注地仰望树丛围篱。
这么说来,老师住的洋房院子里也种著几棵树。那个院子窄得不像话,因为不常整理,因此到了这个季节,草木生长得很茂盛。不晓得老师是否考虑过想想办法处理呢?
我尝试想像老师拿园艺剪刀修剪庭院树木的模样,实在过于滑稽以致于我差点噗哧笑出来。
过了不久,我们抵达大宅正面玄关。一来到这一带,路上行人倍增。我发出感叹的声音,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来看烟火吧。
我检查大宅的门牌,上面写著「永穗」。因为听说这里被称为「幽灵大宅」,所以我原本以为该是院子里柳树低垂、房屋破旧的模样,此刻却看不到半点灵异风格。
「请问有人在家吗?」
我以不亚于烟火声响与往来喧嚣声的音量,朝著屋里大喊,却迟迟没有人出来应门。果然没听见吗?在这样吵杂的环境之下,听不见也是无可厚非。
「出来的会是铃兰吗?」
老师一点儿忙也没帮上,反而在喃喃自语。
我不晓得喊到第几次、喊到喉咙差不多觉得痛的时候,总算有人出来。
「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出来应门的是年约二十出头的漂亮女性。她身穿白底铃兰图案的夏季和服,美丽的黑发扎在后脑杓。
这位气质清新的姊姊,与这栋被称为幽灵大宅的屋子,一点儿也不搭调。
「我……我叫花本云雀,这位是陪我来的久堂先生。我们今天是替神田的旧书店『谷雨堂』送书过来,比先前约好的时间晚了许久才抵达,实在抱歉。」
我把包袱举到胸前给对方看,那位女子说著「啊啊」似乎明白了情况后,点点头。
「两位是父亲的客人吧。不好意思,我是女儿千翳。」
她周到且慢条斯理地鞠躬致意,言行举止让人很有好感。
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黑白分明眼眸带著湿润的光泽,似乎正在思考著什么。不自觉摆出的手指动作也细微又有女人味,脸颊和肩膀稍嫌单薄,不过腰部描绘出刚刚好的丰盈曲线。
「你的夏季和服真漂亮,打算和某人去看烟火吗?」
老师微笑问道。平日那张不悦的表情彷佛是骗人的。
「是的,我正打算要出门。幸好没有错过你们。」
千翳也微微含笑回答。
「对方是你的恋人,而且是住在附近的男士吧?」
「老师,你问得太深入了,这样很失礼。」
「不、不会,没关系。」
我连忙阻止老师,不过千翳小姐本人尽管有些脸红,还是欣然回答:
「我和那个人约好了一起看烟火,不过你为什么认为对方住在附近呢?」
「听声响也知道外头已经开始放烟火,而你人仍在自己家里,再加上脸上也没有焦急的样子。对方如果是从远处来到这一带,半路上一定会堵车,也无法预估抵达时间,那么,你应该会尽量提早前往约定碰面的地点等待他抵达。但你没有这么做,这表示对方也住在附近,只要想见面就能够马上见到。」
「……你、你说得没错。」
听了老师的话,千翳小姐似乎由衷感到惊讶。在一旁的我因此有些得意洋洋、抬头挺胸。这种程度的推理对老师来说只是小菜一盘。
「再说得清楚点,你的恋人年纪比你大,是吗?而且不只大一、两岁,而是与我同辈?」
「哎呀!你为什么连这些都知道……!」
我也感到惊讶。老师如何连这种事情都看得出来?
「你提到恋人的时候说的是『那个人』,由此可知对方不是年纪比你小的男人。然后,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你说话的方式和视线等,让我感觉你很习惯与我这一辈的男人相处。再来就是多年来的男性直觉了。」
最后那句话彷佛在说自己阅女无数,听得我不悦地鼓起脸颊。千翳小姐注意到我的反应后掩嘴偷笑。
啊,被发现了──
我的脸色变得比千翳小姐更红了。
「哎呀,在玄关聊这么久,真是抱歉。我立刻去请父亲过来。」
说完,千翳小姐走进屋里。我们暂时在玄关前等著屋主出现。
等了一会儿,老师突然含笑说:
「对了,你居然说我是『陪你来的久堂先生』?」
「我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介绍嘛。」
我自己这么说的时候,的确也觉得不太对劲,其实还有些难为情。
「不过这栋大宅里头一到傍晚还真暗啊……」
此时,屋里竟传来惨叫声。我吓了一跳,不自觉看向老师的脸。
屋里深处可听见悲痛喊著「父亲、父亲」的声音。这声音显然不对劲。
「千翳小姐!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试著问了好几次,却没有令人满意的回答。
「怎么办……」
「我们进去。」
老师没理会当场仓皇失措的我,毫不犹豫地进入屋内。
「请等等我!」
我也连忙脱下鞋子跟上他。老师竖起耳朵朝千翳小姐声音的方向前进。进门之后来到屋内,正面没有路往前走,于是我们转进左边走廊。走廊上满是以衣架挂起的衣服、随意堆放的书籍,以及不晓得装了什么的纸箱等,十分杂乱。
右边走廊玻璃窗前面是厨房,不过声音不是从那边传来。我们在走廊上左转,继续往前走。
前方更加昏暗,每踏出一步,地板就会发出很大的吱嘎声。这条走廊的两侧是成排的纸拉门,四扇拉门组合出一幅巨大的柳树图。看著门上的柳树,尽管明知不可能,还是会错觉叶子正随风摇曳。
我听著来自外头不清晰的烟火声,以及寂寥的蝉鸣声,紧跟在老师身后小心翼翼前进。
从有些诡异、隐约带著寂寥感的走廊深处,传来女子悲伤的啜泣声。那是千翳小姐的声音。
我们拉开一旁的纸拉门进入房间。里头光线还是很暗,没有半个人在。
再度拉开纸拉门进入下一个房间,然后是下一个房间──
我们靠著她的啜泣声前进,到后来渐渐迷失方向。
那个真的是千翳小姐的声音吗?
我们只在玄关与她聊过一会儿,真的可以断言那是她的声音吗?
我开始不确定,也逐渐没了自信。
「老、老师……我们继续往里面前进,真的不要紧吗?我听说这里是幽灵大宅,我……」
那是谁的哭声──?
才这么一想,下一秒我的脚绊到榻榻米的接缝,当场跪倒。我突然觉得自己心中的想法正在逐渐走偏。
「云雀,小心点。」
我听见老师背对著我低声说话的声音。
「你此刻心里极度紧张,于是你的心想要自行编造出幽灵。编造出幽灵,好方便用来解释这种难以理解的情况。但是那些都不是真的,快点甩开那些念头,才刚进屋里别被附身啊。」
「……好、好的──!」
我回过神来,以坚定的语气回应之后站起身。老师的一番话让我的心情勉强好转,但我还是无法离开老师的背后。
最后老师来到某个房间前面停下脚步。
「应该是这里。」
他猛然打开纸拉门。一阵微温的风吹过我的脸颊,令我毛骨悚然。
房间左侧面对庭院,黄昏的光线从玻璃落地窗射进室内,那些光照亮站在房间中央的千翳小姐。右手边的纸拉门开著一个人能够进出的宽度,大概是她进入房间留下的吧。
在她脚边有个男人脸朝下倒在地上,流出大量鲜血。
「这……到底是──!」
我一边问著无力站在一旁的千翳小姐,一边观察倒地的男人。他穿著蓝绿色的夏季和服,体型微胖,年纪看来大约五、六十岁,手上握著来福枪。
老师不动声色让我退开,卷起衬衫袖子,谨慎检查男人的脉搏。
「没用的……父亲已经……死了……!」
千翳小姐倚著柱子喃喃呓语。
「那么,这个人就是永穗玄作教授……」
老师轻轻摇头,以犀利的表情转头看向我。
「已经死了。」
烟火再度打上天空,烟火的光亮照亮昏暗的室内,以及死去的永穗玄作的脸。此时,我突然感觉到视线。
空洞的、没有任何热量的、可怕的视线。
彷佛曾经有什么东西在场。
不对,那个东西还在,就在旁边。
一直注视著我──
许多只眼睛。冰冷的、寒冷彻骨的眼睛。
白衣装扮的女人。
「老师!有幽灵!」
我忍不住大叫,搂住老师的背。
「冷静点,那些只是画,只是幽灵画。」
「幽、幽灵画?」
我张开一只紧闭的眼睛确认,那的确是挂在房间墙上的幽灵画。
画里的幽灵正以苍白的脸茫然凝视著我们。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真的……哇啊!」
才刚松一口气的我再度大叫。
「哎呀呀。」
看到我这反应,老师低声沉吟。他也许正在笑。
墙面装饰的幽灵画不只一幅。
有好几幅、好几幅、好几幅,走廊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一整片的画。
壁龛的横梁上、壁龛旁的柜子、纸拉门上、气窗、柱子、天花板上──全部都是幽灵。不管面对房间四面八方的哪一个方向,都是幽灵。
幽灵。
幽灵幽灵。
幽灵幽灵幽灵。
幽灵幽灵幽灵幽灵幽灵。
幽灵幽灵幽灵幽灵幽灵幽灵。
数也数不清的幽灵画。
苍白的脸庞。
蓬乱的头发。
含恨大睁的眼睛。
无声站在蚊帐外的模样。
无论往右、往左、往后都是幽灵。隔壁房间、再隔壁的房间一定也挂满了幽灵画。都有、都是、不管那边或这边都有幽灵。
有幽灵。这里是幽灵大宅。
整个家里随处可见幽灵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