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创作的意义,就像是把自己大脑里的桃花源对外开放。是的,类似学校的开放校园活动。既然开放了就不能太敏感,必须对他人的闯入无动于衷。每个人造访桃花源的心态各不相同,有些人是特地前来,有些人是朋友介绍姑且走一趟;有些人是偶然迷路闯入,或许还有些人是来得百般不情愿。造访桃花源的访客在嗜好、想法、心情等方面也不同,所以每个人对于桃花源的印象也各持所见,在这里采取的行动也不一样;有的人认为这是个好地方,也有人主张这里很无趣;有些人践踏花朵后回家,也有人提议应该在河上搭桥;或许多数人是选择默默离开。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桃花源的景色一定会因为呈现在群众面前而不断改变,这点无可避免。
是的,无可避免。这么一来,你的庭院──亦即桃花源,就会成为众人搭乘前进的方舟、搭载著现实大海中游累的人们前进的船只。什么?你会晕船所以不要搭船要搭火车?我了解你长大了,想要选择自己喜欢的。我说船就是船,你别跟我争了。不管你喜不喜欢,船都会继续前进。别那么悲观嘛,我只是以船比喻无可避免的改变,你也会有机会掌舵噢。是的,虽然你无法避免必须在海上航行,不过你可以在某些程度上决定方向,这对自己来说是否属于好的改变──或说进化或劣化,就要看自己的掌舵技术而定了。小心翼翼盯著远方的港口徐徐前进。别受他人意见影响乱开船,以免开进暴风雨中。
当然你也可以倾听有助益的建言,朝陌生国度的陌生港口前进,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阻止。但如果你事后还是决定把船开回原来的航道上,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跟海潮一样,作品也存在著潮流,这种东西不像你喜欢的火车,只要换轨道就可以改变目的地,更别以为只要右转就能够回头。总之,你唯有继续前进一途。
航行的过程中,有人想下船,也有新的人想上船──这样上上下下,船上乘客的面容也逐渐改变。启航之初就上船的老面孔,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也许有人想换个目的地,也许有人会开始说这趟航行该结束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啊,你仍旧必须在海上顺著海潮前进。
持续创作、发表就是这么一回事。如何?你能办到吗?如果挑战创作的动机只是希望获得称赞,接下来的路将会走得很辛苦。你必须够迟钝,即使没有得到称赞,没有获得瞩目,也不会放弃船舵,愿意继续航行;尽管靠著努力、经验、心理准备等东西足以弥补,但我想在某些程度上,你仍必须先厘清自己是否适合。所谓的「是否适合」不是指作品合不合乎大众口味,而是你能否创作一辈子。这两者看似相仿其实不然。有些人花一辈子只创作出一部作品就满意了,也有人希望能够持续不断创作。不好意思,我不是在说哪一种做法比较伟大。
好了,言归正传。你只是想把现在的想法化为有形的东西,还是打算今后持续将不断想到的点子具体化呢?嗯?你没想过这个问题?什么?你说没有人会在创作之前先想好这个问题?你说思考这种问题的不是正常人?先别管那些了,你怎么想呢?讨厌就说讨厌,太勉强就直说无妨。不过,在你主张『每个人的想法都应该和你一样』,并且拿舆论反驳前,先说说你怎么想。
简单说来,你一定是希望用自己的作品艳惊全世界吧?希望众人为此惊叹吧?想成为这样的人怎可拿一般常识当作标准呢?有哪个蠢蛋会披著羊皮去赶羊呢?快快成为一匹狼吧!好了,你狼嚎一声试试。是的,现在,在这里。你要呼唤远方的伙伴耶?什么?这么蠢的事情你做不来?你有你的自尊?啊啊这样啊,身为一只羊的自尊吗?原来如此,你是羊啊,这样啊这样啊,既然这样你就没必要创作,从今以后继续当被动接受的一方就好了,那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什么?你说你是来请教我成为作家的捷径,我却说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慢吞吞地走到披著羊皮的狼面前来,还敢说那种话?算了……真是浪费时间,你快点回去吧。怎么了?你要坐到什么时候?快点回去,立刻回去,马上滚,快消失,消失吧,滚出去,快点回去,否则……」
说完,他把咖啡杯摆在茶几上,从抽屉里拿出短剑。
「我会活生生剥下你的皮!」
听到这句话,学生尖叫著跑出去。
「哼,至少也该把门关上啊!」说完,久堂莲真把玩具短剑扔到一边去。
「啊啊,跑掉了……脸色变得那么惨白真可怜……话说回来,这下子可不妙了,如果让介绍那位学生来的教授知道这件事……」
责任编辑矢集关上大开的门叹气。
「我居然期望久堂老师帮忙指导年轻人,我还真是笨啊。」
矢集穿著皱巴巴的西装,身材修长,个性温和。他再度夸张地重重叹口气。
「想利用与大学教授的交情,轻松成为作家,这种不入流之辈只要砍他个二、三十根手指头就行了。」
「老师,您的时代是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没有那么多根手指头哟。」
大学时代很照顾矢集的教授,提到有个学生想成为年轻作家,因此希望矢集能够牵线,由真正的作家帮忙指点指点。矢集无法乾脆回绝教授的请托,只得接受。他虽然接受了,身为菜鸟编辑的他却因为几乎没有什么作家人脉而烦恼不已,搞到都胃痛了,可是他的烦恼并非没来由。是的,真正的作家他不是「一个也不认识」,而是「几乎不认识」。
他负责的作家只有一位,但这一位却是个问题人物。
这唯一的人脉就是那位久堂莲真。
就是那位魑魅魍魉看到也要卷著舌头、夹著尾巴、光著脚逃走的辛辣古怪作家久堂莲真。
所以,矢集才会十分烦恼不晓得该不该拜托久堂莲真帮忙。
该不该将怀抱梦想的纤细年轻人介绍给久堂。更要紧的是,他不知道久堂肯不肯帮忙。
直到上个周末,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考虑了,才下定决心拜托久堂。不出所料,久堂一开始是不由分说地拒绝。可是事情既然到了这地步,矢集已没有退路,只得从早到晚不停拜托,终于奇迹似地获得久堂的首肯。
经过前面那段过程,好不容易说服久堂今天拨出一点时间,在久堂家里见见那位年轻人,结果却如现在看到的这样。
久堂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还威胁要生剥对方的皮,让打算当作家的学生一溜烟逃回家去。就是这样,结束。
「喂,那边那块肉。」
「谁是肉啊!这可是父母亲赐予我的珍贵身体!」
抗议的声音久堂完全没听进耳里。
「关于接下来的稿子……」
「啊啊,是是!无睡系列的最新作品对吧!读者也很期待呢!」
「我可能写不出来。」说完,久堂将身子靠向椅背。
「咦咦?为什么?」
「资料不够。」
「资料……啊。」
久堂莲真所写的推理小说荒诞无稽,每次都在不可能的地方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件。但无论多么荒诞无稽,他在找资料上绝不怠慢。
「正因为这部作品来自于无凭无据的想像,所以撰写时我必须自行找出、生出根据,以此为作品奠基。因此我需要资料,而且是大量的资料,我必须利用双手能够触碰到的具体资料,堆积出不可动摇的地基,才能在上头建造荒诞无稽的建筑物。」
「这就是我写小说的原则。」久堂这么说。
「哎,资料啊……可是老师家里已经有这么多的……」
矢集望著陈列在书房里的大量藏书。
「我已经找过了,这里没有一本书能够当作下一部作品的资料。说起来如果与全世界存在的书相比,这里只是沧海一粟。哎呀呀……这下子恐怕需要出门收集资料了,真是麻烦透顶。」
把他逼进这种麻烦情况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但这句话他就算撕裂了嘴巴也不会说。
久堂看向摆在茶几边缘的杯子,里头是空的。
「啊,我去煮咖啡吧?」
矢集没有忽略久堂的反应,试著主动这么说。
「不需要。你煮的咖啡有生锈金属和汽车废气的味道。」
「怎么会!」
久堂今天大概是咖啡摄取不足,所以比平常更烦躁。
「总之,资料的部分我也可以帮忙。对了!拜托平常总是协助老师的『谷雨堂』老板吧?」
店铺位在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店「谷雨堂」老板,在找寻资料上总是不吝帮忙,这回或许他也会乐意帮忙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久堂与那位老板是老朋友,从学生时代就认识,所以即使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委托,对方也多半不会拒绝。
「找宗达吗?怎么办才好呢?特地出门一趟也很麻烦。」
他自己明明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出门找资料,现在却嫌麻烦。
走廊上的时钟发出正午的报时钟响。
「对了,那个小妮子今天怎么这么晚。」
他看了一眼月历。
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
从放暑假以来,她几乎每天都很勤快地跑久堂家,今天却还没见到人影。
「大概是店里太忙吧?」
久堂的双唇抿成一直线不说话,所以成了矢集在自言自语。
「肚子好饿……我们叫外卖吧。老师一定也饿了才会这么烦躁。您看您眉心的皱纹比平常多了两倍呢。」
矢集战战兢兢这样提议,结果久堂以犀利的目光瞪向他。
「哇啊!对不起我不该多嘴!」
「叫三丁目的『本阵屋』,我莫名想吃那里的中华面。」
「……好。」
以为他在笑却发怒,以为他生气却在笑──这位古怪作家总是这样,所以时至今日矢集仍然无法掌握他的内心想法。如果这世上有哪个小孩拥有恶魔般的头脑,应该就是久堂这种感觉吧。
啊啊,他开始咬咖啡豆了。一早就被我逼著要陪学生谈话,写小说的资料又不够,此刻他的心情真的愈来愈糟了。
快来啊!快来帮他煮咖啡吧──矢集的脑海里描绘出辫子女孩的样貌,心里喃喃自语著。
*
大人经常拿河川比喻人生。河川里有急流也有风平浪静的地方,甚至有瀑布。涌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清澈无比,愈往下游流动愈混浊。但是大人说,这种混浊并非单纯只是脏污,其中也有酸甜苦辣,这种混浊就是人生的深度。
我对人生了解不多;尽管我的人生早已开始,一路走来却没有实际的感受。对我来说人生就是黑暗,连末端的光亮都还看不见,因此我还无法以其他事物打比方。也许末端接续著山一样大的身体和脑袋也说不定,或是相反地也可能像蛇那么小。
因此,即使看到河川,我也不知如何用它来比拟自己的人生。我的感想顶多是:「啊啊,水在流。」看到鱼在游泳,「哎呀,那条鱼看来好好吃。」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但是──
「哇啊啊──」
唯有此刻我深刻体认到自己正位在河川急流上方,以最委婉的说法来形容,也就是说此刻的我正好被逼得进退不得。
「好──高──啊!」
我正在通过跨越溪谷的吊桥。脚下是木板,吊桥的绳子和扶手都是用植物的藤蔓编成。我打出娘胎还不曾走过这样子的吊桥。
从木板缝隙能够看见下方的急流。浊褐色的水势发出地鸣般的声响,从上游滔滔不绝涌来,彷佛一条巨龙急速移动。「你急著要去哪里啊!」我对著河川大喊的声音也被风和水声淹没。
夏季制服的裙子因为吹过河谷的风咻咻翻飞著,完全无法控制。我像美国电影《七年之痒》中的玛丽莲.梦露一样拚命按著裙子,但这么一来我就没有手抓扶手也无法前进──因为这样的恶性循环,我从刚才开始已经在吊桥中央站了二十分钟,就快往生了。
「小雀,不要紧张,慢慢走过来吧。」
早已过了桥的枯岛先生对著我挥手说。我虽然很感谢他的声援,却觉得这景象彷佛有人正从冥河那一头呼唤我。而在他旁边──
「加油啊小雀!只剩下一小段了!快跟著我一起,吸、吸、吐!」
「云雀!展现你的毅力!」
我最爱的朋友兼同学,柚方和桃花也站在枯岛先生身旁。柚方优雅按著草帽避免被风吹走;她站在这种深山急流旁也全然犹如一幅画。桃花今天也是甜美的连身裙打扮。
我完全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按照柚方说的反覆吸吸吐,一边迈步前进。风势变得更强劲,吊桥晃动得犹如马戏团的高空秋千。我很快就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
「拜托,替我引介『谷雨堂』的老板。」
事情要回溯到一个礼拜之前,那个静静下著雨的午后。在我就读的明尾高中图书室里,同班同学沟吕木柚方这么恳求我。
柚方隔著桌子坐在我对面,坐在她旁边的是同为同班同学的犬饲桃花。这天是进入暑假的第二天,我们三人聚在一起,打算同心协力解决大量的暑假作业。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等到暑假最后一天,就只能边哭边写作业了。会有这种情况的,主要只有──我。
桃花是柔道社的明日之星,身子虽小,力气很大,男同学说她强势又粗鲁,但其实她是我们三个人之中最老实、守规矩且具备常识的人。桃花一边听我和柚方的对话,默默写作业。
「可以吗?拜托你。」柚方进一步逼著我答应。被美少女这样恳求感觉不坏,可是她拜托的内容却让我瞠目。
「我希望小雀帮我引介你的朋友,枯岛先生。」
她形容枯岛先生是我朋友,在我听来很诡异,不过这么说也没错。
「你……你爱上他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这孩子真伤脑筋、没救了──面前这位与我同龄的女孩子对我露出这种表情。
「枯岛先生在神田经营书店,对吧?其实我有件事情要委托他。」
「要请他找书?」
才貌双全的柚方也喜欢看书,因此如果有一两本想要的书也没什么奇怪。但是她摇头。看来似乎不是想找书。
「难道是要找墓碑?」
「最近开始流行请书店的人找墓碑吗?」
「没有,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
如果是枯岛先生的话,他很可能会表情淡然地说:「如果是那样,我家里有块好石头,顺便介绍你一块不错的墓地吧?」诸如此类。
我突然注意到柚方隔壁的桃花手里的铅笔在颤抖,似乎是因为我们的对话太愚蠢,莫名戳中了她的笑穴。柚方对于桃花的反应不以为意,继续说:「我有书希望请他收购。」
「啊啊,收购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而且数量很多。」
「很多?有多少?」
听我这么一问,柚方有些语塞,接著缓缓环顾整间图书室。
「……难不成,有这个图书室这么多?」我再度惶恐地问道。
结果柚方这么回答:「比这个图书室的藏书量──多上许多。」
于是当天,我带著柚方前往「谷雨堂」。
「这位是小柚。」
「我是沟吕木柚方。」
我对正在店里搬著沉重书籍的枯岛先生再次介绍柚方。「啊啊!」他难得语气充满雀跃。
「你是明尾祭时在妖怪爵士咖啡馆扮演倩兮女那个女孩、一直在呵呵笑的小柚吧?我一直从草丛暗处观察著,你的表演真是太精彩了,根本就是倩兮女的化身。」
「谢谢您的称赞。不过从那次之后,我始终改不了习惯,现在也是只要一遇到觉得有趣的事情,就会忍不住呵呵笑。」
「等等,枯岛先生!草丛暗处(注1)指的不是阴间吗!」
柚方没有和平常一样开口揶揄,于是我代为说出口。没想到这两人只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想要委托您估价收购旧书。」──言归正传说明来意之后,枯岛先生掀起通往店内后侧的蓝色短门帘,请我们上座。
「要谈生意的话,我们到后头慢慢聊吧。我去泡茶。」
「啊,你们谈正事的期间,我负责顾店。」
「噢,小雀,那就麻烦你了。」
「用不著客气!」
他们两人在榻榻米房间里谈正事的时候,我安坐在柜台后的位子上。其实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听柚方说明过整件事了。
希望请枯岛先生估价并收购旧书,而且藏书数量惊人。
事情发生在上个月底,据说是六月三十日。一位男性在那天早晨辞世。
该名男性叫沟吕木源一郎,他是柚方家──沟吕木一族分支的当家。
死因是──自杀。
家人在深沉的悲伤与不解中,肃穆地进行守灵、葬礼、告别式,最后等到头七结束后,亲属的心情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了,才开始具体商讨今后的事宜。当中最主要的讨论内容,就是该如何处置源一郎先生收集的大量收藏品。
是的,那些收藏品就是书──包括纸本书、书册、卷轴、旧书。
沟吕木一族分支的当家是位厉害的藏书家,据说他收藏的书籍数量异常多到淹没整个家。
「沟吕木!我就觉得这个姓氏很耳熟,原来是那栋旧书大宅!」
屋后传来枯岛先生的声音。看样子那位当家,或者说那栋房子在旧书玩家间颇富盛名。
因此一般称之为旧书大宅。
身为当家的源一郎先生辞世后,只留下那些书,也就是遗物,但是亲属之中没人有意愿继承源一郎先生的嗜好。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即使想要继承,那些藏书的数量也太惊人。
就这样,为数庞大的藏书不知该何去何从;继续把那些书摆在大宅里,光是维护也很费事;既然如此,不如乾脆捐给图书馆或请人收购,让家里清爽些。家人商量后决定这么做。
决定是决定了,但是既然要卖书,就不能被敲竹杠。毕竟当中有不少十分老旧的书,也许有不少珍贵的藏书,他们认为既然如此,就必须找一家有眼光且值得信赖的旧书店委托处理。
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呢?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沟吕木本家亲戚的耳里,也因此传进身为本家女儿的柚方耳里。柚方的父母亲对她说:「如果想到合适的人选,就介绍给分支的亲戚吧。」此时她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谷雨堂」的老板枯岛宗达。
我一边享受店里隐约飘荡的旧书味,一边望著店门外的马路。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发出刻划时间的声音令人心情愉快。仔细听还能听见远处的蝉鸣声。
有趣的是,客人却不上门。
后头终于再度传来枯岛先生的声音:「我明白了,我很乐意接受这项委托。」
从那天起,我过著一如往常的暑假生活,也可说过得很充实;去父亲经营的日式咖啡馆帮忙,阅读喜欢的书,写写暑假作业,不知不觉柚方的事情就被我拋诸脑后;一方面是因为我已经完成任务,把枯岛先生介绍给柚方,另一方面是我一直以为那件事与我无关。
「小雀,明天还请多多帮忙了。」
可是,在那件事谈定之后的第六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的下午三点,枯岛先生来到「月舟」咖啡馆时,这么对我说。
「明天?什么意思?」
「我们要一起来去那目眩神迷的找旧书探险啊。」
我完全没听懂枯岛先生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一直想著:「啊啊,这个人的笑容真好看。」
等到枯岛先生离开后,就像说好似地,这次换柚方上门来。
「小雀,明天请多指教喽!」
「明天?什么意思?」
到此我才总算反应过来,不晓得为什么演变成我也要一起去沟吕木家收购旧书的局面。就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这件事已经成定局。
「明天一早我会过来接你,你要准备好行李喔!」
柚方以会让所有人爱上她的笑容说完就离开了。
「这不是很好吗?跟去看看、多多了解外头的事物吧,活招牌后补。」
吧台后面的父亲,低头看著报纸这么说。
好不容易走过吊桥,我当场瘫坐地上。
「小雀,你做得很棒。」
我还活著──我正在细细品味活著的喜悦,枯岛先生摸摸我的头。
「呜呜,我已经想回家了……」
「别这么说嘛。」
「我之前可没听说要走吊桥啊。」
我气呼呼地对柚方鼓起双颊,结果桃花伸出两只手夹住我的脸,让鼓起来的脸颊马上消风。
「有什么办法呢,联外道路因为土石坍方无法通行了。」
「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已经到了这里,接下来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领头的中年男子搔著头发剃短的脑袋这么说。
是的,原本的联外道路无法通行,所以我们被迫要走过那条危险至极的吊桥。
一大早出发的我们搭了很久的电车,终于来到田舍町的小车站下车,并且在那儿等待沟吕木家的人来接我们。事前听说要乘坐电动三轮车的车斗越过山崖之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加上这趟旅行真的很像探险而雀跃不已。
但是我们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半个人来。我们只能待在没有商店的无人车站前面,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继续静静等待。
后来终于出现一个男人气喘吁吁从对街过来,他就是现在走在前头替我们带路的川尻跳次郎先生。他在沟吕木家服务超过十年,从食材采购、庭院修剪到屋顶修理等,全都由他包办。
「我从早到晚都在大宅里,欸,简单来说就是做些劳力工作吧。」
他看来的确像一位蓝领阶级,腰腿也看似强有力。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仍单身。
「该怎么说呢,我从以前就很害羞,沉默寡言又迟钝,也没想过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只要能够动动身子工作就觉得满足了。」说完,他难为情地笑了笑。
「对了,联外道路坍方了不要紧吗?」
「嗯,似乎是因为前几天的大雨造成的坍方……这么偏僻的地方,车辆能够通行的路只有那一条。否则就要像我们这样走山路才能够进入村子。」跳次郎先生满怀歉意地说。
据他所云,联外道路出现了宽约五公尺以上的陷落,因此他无法把车子开到车站,别无选择的跳次郎先生只好先把车子开回大宅放著,再连忙跑下山路过来接我们。
「自从联外道路建好后,那座吊桥就鲜少使用了,没想到还能走。」
说完,他笑了笑。如果我在过桥之前听到他这句话,铁定马上回东京去。
「不好意思,有劳您了。」枯岛先生彬彬有礼地道谢。
「而且屋主居然愿意让我们今天留宿。」
「这是夫人的好意。毕竟各位从东京远道而来,这点准备也是应该的。」
「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是的,这里不是东京,而是静冈县北部的山区。虽然不在富士山附近,不过因为海拔很高,空气感觉格外清新。
「那座吊桥在家母那个时代仍经常使用;有些人也觉得危险,所以建议既然不使用的话应该割断,不过遇到这种突发状况时,就派上用场了。」
「我小时候来这儿玩的时候,也见过那座吊桥,不过父母严厉交待不可以走吊桥、太危险了。我一直想著,希望某天有机会走走看,没想到今天就有机会体验。」
柚方似乎很开心,她走过吊桥时也一边尖叫一边快速通过,胆子远比我更大。
在吊桥前面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再度在山路上前进。山路的宽度勉强能够容纳两个人错身而过,脚下则是茂密的嫩草。每踏出一步就有虫子飞出来,有时还有蛇横越山路。这里的蚊子也很多,我连耳垂后侧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都被叮了。
或许是某处频频传来水声,亦或是绿叶成荫的关系,这里的风很凉爽,感觉不像正值盛夏。
「不过我没想到小桃居然有兴趣一起来。」我走在桃花旁边对她说。
于是桃花以晦暗的眼神看向我,说:「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来……你也是被强迫来的啊。」
和我一样都是柚方擅自作主、被逼著来的。面对柚方灿烂的笑容,没有人能够说不。
「别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
「有什么关系,只有我了解你的心情啊,我们互相安慰嘛。」
「热死了!」
我才一蹭近桃花,就被她抓住衣领用力勒紧。
「好难受!啊,对了,你学校的社团活动不要紧吗?」
「当然要紧,不过请假一两天还好。」
此时我的眼角瞥见树丛后侧有东西。我停下脚步仔细看,发现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祠堂。
「那是夕刻神的祠堂。」
跳次郎先生注意到我的反应,这样告诉我。
「夕刻神?」
「祂是这一带居民祭拜的丰收之神。这座祠堂据说建造于明治初期,所以在这里已经将近一百年了,不过信仰本身则是更早之前就已经存在。」
祠堂的大小只有我的身高那么高,上面布满了青苔,祠堂建筑大部分都埋没在树丛里。
「为什么称为夕刻神呢?」
「夕刻是黄昏的意思,也就是傍晚时分。据说秋收季节一到傍晚,缺乏人手的农家田地里会出现陌生人影,隔天到那块田里一看,就会看见稻子已经被完整割下、捆成一束束摆在田埂上。村民认为那是神明假借人的型态,来村里帮忙收割稻子,从此之后就称之夕刻神,并且慎重其事地祭祀祂。村里还留下这样的丰收之歌──」
割稻了 稻穗低垂
一把镰刀三把稻
见到月升思日出
日出之前勤割稻
花开花开五色花
照了阳光就开花
跳次郎先生彷佛配合风吹摇曳的树叶,幽幽唱著。旋律听来有些悲伤,不过跳次郎先生有些走音,反而让整首歌听来亲切可爱。
「因为出现在傍晚,因此称为夕刻神。这我还是初次听闻呢。」
说话的人是枯岛先生。我看到他的表情之后,忍不住往后退。他的双眼像孩子般闪闪发亮。
啊啊,对了──我心想,这个人最爱的就是古老传说、妖怪、诡异、不可思议的故事。听说他大学时走遍日本全国各地进行调查、收集这一类的故事,表示他曾受过充分训练。
枯岛先生说:「可是民众曾经那么重视并祭拜的祠堂,现在却荒废成这副模样。」
祠堂四周杂草丛生,屋顶的木头也处处腐朽。
「嗯,说来丢脸,近来造访这座祠堂的人愈来愈少。我有时也会过来拔草,不过还是没能够把环境顾全完善……」
我正准备踏进草丛里、想走近一点看清楚,跳次郎先生却强力阻止:「别走到山路外面。这一带从以前就有许多野狗,它们会成群结队行动,遇上它们可就麻烦了。」
「野、野狗……咦咦!」
我连忙把脚收回,就像放弃踏进热水里洗澡的人一样。
「只要走在山路上就不会有事。」说完,跳次郎先生对我露出可靠的微笑。
也许村民也是因为有野狗,才不再过来这里打理祠堂了。
「时代转变,人心跟著改变,信仰的对象也会改变。自古以来的传承固然重要,不过也无须过度在意。活在现在的我们应该谨守本分,踏实地过好现实生活。如果因为太坚持昔日的信仰,使得现实生活过不下去,岂不本末倒置?当然我也认为记住这里有神并懂得自律,进而谨慎守规矩地活下去,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说完,枯岛先生朝祠堂行一礼,再度迈步前进。我们也模仿他行完礼之后跟上去。
走完九弯十八拐的山路、穿过茂密的树林后,眼前的视野变得开阔。彷佛被人强行撕碎、飘在空中的形形色色大小云朵,正以眼睛也能看出的速度随风移动,因此显得有些阴郁沉重。那些云似乎也各自怀抱著深刻的烦恼。
山间为数不多的平地上是一排排民宅。山脚下有一整片美丽的梯田。
「这里是花开村。村民都简称这里为花开。」
花开村四周有四、五百公尺高的山丘峰峰相连,据说因为村庄的地形朝中心凹陷,彷佛引诱昆虫的花朵,因而得名。河水会流进四座水池里,加上雨量多,因此这座村子鲜少缺水。村子整体的地形南北狭长,中央有河川由东向西穿过。
「那条是舞川,是村子的主要水源。」
舞川也因为前几天的大雨影响,河水呈现混浊的褐色。
「真怀念啊。我最后一次和家人一起来是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时隔四年了!」
「我们走快点吧!」说完,柚方拉著我和桃花的手走下斜坡、走向村子。
「哎呀呀,真像是活泼好动的三姊妹呢。」后头的枯岛先生愉快地说。
一边欣赏左手边的梯田,往前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三叉路。右边的路直接通往北边。
「嘿,这边。」说完,柚方指著向左延伸到远处的斜坡。
刚过正午的阳光令人不由得眯起眼睛。仰望那头,那儿盖了一栋大宅,高墙那一头可看见瓦片屋顶;耸立在屋后山丘上茂密的树木伸枝展叶,充满夏日气息,更加突显那栋宅邸。
我正佩服著宅邸的雄伟,枯岛先生和跳次郎先生已从后头跟上我们。
「很壮观吧?据说那房子已经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八成是我的感受全写在脸上,跳次郎先生看到后这么说,像在夸耀自己的房子一样自豪。
突然吹起一阵大风,我们的头发像嫩草一样随风摇曳。我注意到额头上渗出不少汗水。
「好了,各位,我们走吧!」
「云雀怎么一副自己是什么大人物的样子?」
我作势这么一说,桃花就对我露出没好气的表情。
「我、我不是故意的,别捏我的侧腰啊。」
「好了好了,难得有这机会,就让小雀走前头吧。」
枯岛先生介入解围。
「什么叫作『难得有这机会』!我不懂啦!」
桃花对枯岛先生勇敢抗议。愈来愈觉得她真是一板一眼的好孩子。
「好了好了。」
枯岛先生不改笑容,捏著桃花软Q的脸颊。
「乙在揍啥摸(你在做什么)!」
啊啊,枯岛先生在跟桃花玩,应该说在玩弄她。多么温馨的画面啊。站在我身边的柚方似乎也有同样感觉。我们两人垂著眼角欣赏眼前这景象。
「虽然我们到这儿来的一路上都在一块儿,可是我完全无法看透那个人的想法。」
脸颊终于获得解脱的桃花一边擦著脸颊,一边喃喃说著。
嬉闹暂且告一段落之后,我们终于开始上坡前往大宅。行走间只听见不绝于耳的蝉鸣声。
穿过华丽的大门后,在飞石尽头可看见相当气派的玄关。广阔的庭园里尽是妥善修剪的盆栽;围墙旁是成排的树木,每棵树上都开著花。
「那是紫薇花和夹竹桃。」
注意到我的视线在看什么之后,枯岛先生这样告诉我。那些树木附近甚至还有池塘。看到池塘,我才发现:「这是有钱人的房子啊!」
「你怎么突然说那么没礼貌的话!」桃花把我骂了一顿。
庭园里有池塘和添水竹就是有钱人──我自以为这是所有庶民共同的感觉。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不过那座池塘里一定有许多肥嫩的鲤鱼悠游其中,而且每片鱼鳞上都刻著「锦」字。
我再度抬头仰望,发现两层楼建筑的沟吕木家不仅建筑物本身宏伟,整体的占地也很广大。既然有这么大的房子,屋主拥有许多藏书也不难理解了。稍远的地方还传来了牛叫声。
「大宅后面有牛棚,那儿养著牛,因为用牛耕地最适合了。欸,不过牛只的数量相较于过去已经少了许多。」
跳次郎先生表示他们家的牛也会借给邻居耕田。
我们跟在跳次郎先生身后进入玄关。一瞬间浓郁的书味飘来,类似地层经过日晒烘乾后散发出的独特气味。
「请在这里稍候片刻。」跳次郎先生说完,快步消失在屋内。他打算请家里的人过来。
「欸,好像已经有客人先到了。」
等候时,枯岛先生突然这么说。为什么他会知道?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我也注意到了,在穿鞋处有几双符合这栋气派大宅、打理得很乾净的鞋子;不过在距离那些鞋子稍远处则摆著两双十分老旧、处处沾著泥土的运动鞋。乍看之下也能够判断那两双鞋子不属于这家人。再者,更重要的是,我们的鞋子上也沾著同样的泥土,也就是说,那两双鞋子的主人也和我们一样越过吊桥、走过山路,可以肯定应该是来自村外的访客。
「哎呀,让各位久等了。」
走廊尽头终于出现一位灰长裤搭配白衬衫的中年男子。不晓得是否被派去处理其他事情了,没见到跳次郎先生。
「欢迎各位远道而来。」
「叔叔,好久不见。」
柚方往前踏出一步,对男人这么说。中等身材的男人一见到柚方,立刻笑逐颜开。
「这不是小柚吗!你长大了呢!」
「没能够前来参加葬礼真是抱歉……」
「啊啊,别放在心上。毕竟这儿交通不方便。好了好了,你们快点进来吧。」
我们听从他的催促进屋。
「不好意思,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过世那位源一郎的弟弟沟吕木奉二。」
走在走廊时,他简单自我介绍。他说他今年三十八岁。
「家兄今年四十三岁,是个很固执的人,不过也因为我们兄弟两人年龄有差距,所以小时候几乎不曾打架。小孩子的年纪若不是相近到某个程度,也无法吵起来。」
我虽然听著奉二先生说话,不过从刚才开始就对走廊两侧感到好奇。枯岛先生和桃花当然也注意到了。说起来从一脚踏入玄关那一刻起,我们都已经看到了。
摆在墙边的成排书柜里密密麻麻都是书。彷佛打造大教堂的红砖一样堆积排列著。
这些书静静待在书柜上凝视著访客、看著我们。它们在观察。脚下也被书堆到几乎没有空间。那些书正仰望我们,就像趴伏在路旁的老百姓一样。
我也爱书,而且是很爱很爱,不管是老书、新书、快乐的书、悲伤的书,只要一翻书页,就会引起我的兴趣;可是现在摆放在这栋大宅里的书却令人毛骨悚然。
也许书这种东西过度大量聚集在一处的话,就会变质成令人不舒服的东西。
「你们一路上很辛苦吧。」
走在前头的奉二先生没有察觉到我的困扰与不知所措,继续说:
「欸,都怪那条通往山下城镇的联外道路因为大雨坍方了……我们已经拜托市政府尽快修复,否则这样下去来村里做生意的商人也很头痛。」
这一带不靠海也没有商家,因此小贩会远道而来卖鱼等商品。背著大量货物走过那座吊桥,想来确实有点困难。
「对了,那座吊桥对于来自都市的人来说,应该很刺激吧?」他以开玩笑的语气说。
走到这里,走廊矮了一阶,原本在仰望左右书柜的我,脚下一个踩空,差点摔倒。
「啊啊,请小心这里。这栋大宅多年来不断增建,到处变得凹凹凸凸,格局也很复杂。」
增建。都是为了数量庞大的书吗?
「我们家族直到战前都是大地主,环境富裕,现在却必须审慎花钱,连家兄也不得不屈服。他好不容易从南方战地平安归来,准备继承家产,却遇上农地改革,土地都被夺走了。」
听说源一郎先生与奉二先生的父亲是在战争时病逝。尽管经济上必须缩衣节食,仍旧有能力维护这栋大宅,我对此感到惊讶。
「我们想办法保住遗留下来的财产。话虽如此,家兄出了那样的事,我们今后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奉二先生踩得地板吱嘎作响,一边感慨万千地说。
来到日式客厅,就见五名男女聚在那儿。擦得晶亮的气派木茶几摆在榻榻米房间正中央,几个人围著那儿跪坐。
这里也是──这个房间里也有大量的书。
「欢迎各位前来。」
率先开口的是穿著白色女用衬衫、绕著时髦围巾的漂亮女子。她的长发呈现美丽的波浪。
「我是长女雪绪。」
说完,雪绪小姐跪坐在原地上朝我们行礼;她身为女性却有著凛然的剑眉和双眸,看来英姿焕发。在她左边坐著一位氛围与雪绪小姐有些相似的女子。
「我是次女月绪,请多指教。」我们还没有开口问,对方就先自我介绍。后来我才知道雪绪小姐二十一岁,月绪小姐十九岁。两人的轮廓十分相似,不过举止大不相同;月绪小姐留著直发,因此首先可由发型分辨两人。
「在下是『谷雨堂』的枯岛,收到委托前来拜见贵府的藏书。」
枯岛先生跪坐在屋主拿出来的座垫上,以沉著的声音说著。和服外穿著围裙的年轻女子从纸拉门后头静静端茶出来;她八成一直等候在门外吧。这位女子打扮虽然朴素,长相却很讨喜。
雪绪小姐对于枯岛先生的问候再度点头致意,接著将视线转向坐在枯岛先生身后的柚方。
「雪绪,真的好久不见了,我是柚方。」柚方这么说完,低头致意。
「你不用特地自我介绍,我还记得你,小柚。你变漂亮了呢。谢谢你帮忙介绍谷雨堂的老板。那边那两位是你在东京的同学吗?」
「是的,这位是花本云雀小姐,这位是犬饲桃花小姐。」
「花本云雀!」
方才端茶出来的女佣一听到我的名字突然大叫。
「眉子,怎么回事?」
月绪小姐大惑不解地来回看看女佣和我。名唤眉子的女佣将端盘紧紧搂在胸前,双眼晶亮凝视著我。
「很、很抱歉这么唐突,我是女佣黑濑眉子。你、你该不会是现在东京人议论纷纷的那位女学生侦探吧?」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不自觉僵在原地。
「侦探?」
雪绪小姐也皱起眉头。
「我在报纸上读过!报导中写到,在两国发生那桩案子是由飒爽现身的女学生精彩破案!那位女学生的名字叫『花本云雀』,所以刚才一听到你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上次那桩案子的报导!
眉子小姐的长发在背后扎成麻花辫,此刻她正用力甩动那条麻花辫激动不已。
「不不不、不是的,那只是碰巧,不得已才会……」
我也用力甩动自己的两条辫子。
「意思也就是你是本人没错!那个……那个……我会继续为你加油!」
「的确是我,但是……但是但是、也不能说是我!一切都要怪罪某位古怪的邪恶作家……」
问题是我又无法撒谎说那不是自己,最后只得承认自己的确假装侦探玩了一场侦探游戏。在我身旁的柚方和桃花面带微笑喝著茶。
「是的,我特别情商这位名闻遐迩的女学生侦探利用这次休假陪我们过来。她不只可靠,对于书籍估价也相当有热情。」
枯岛先生再补上这一刀,雪绪小姐等人也因此大致了解我的背景了。这也不是我愿意。我紧握脸颊两侧的辫子,垂头丧气。
「我想各位进入这个房间之前也看见了。如同各位所见,我们家里的藏书数量非比寻常。有许多当然都是家父源一郎的收藏,不过也有不少是祖父、曾祖父那辈传承下来的东西。」
「意思是这些全是历代收集而来的心血结晶。」
「是的,求知欲旺盛似乎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祖父年轻时曾待过东京,在那个时代,我们家远比现在富裕许多,游手好闲也无须担心经济压力。当时祖父迷上众多神田神保町的书籍,从此之后就被书的魅力吸引。祖父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过世,这件事情我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
「噢,被书的魅力附身(注2)啊。」
即使是同样的文字,由枯岛先生嘴里说出来,听来就像是不同意思。
「父亲也从祖父那儿继承了这份对书的执著与爱。」
常言道:「孩子是看著父母亲的背影长大」,岂不正好用来形容这情况?
「你呢?」枯岛先生问雪绪小姐。
被这么一问,雪绪小姐没有摆出沉思的模样,立刻回答:「我也被附身了。」
一瞬间,我的背脊一阵凉意。
「书是艺术品。」
她接著说。
「书是一种容器,可以装东西的容器。祖父和父亲都并非只爱著书的内容,也深深爱著这个容器并收集书。如果只要读过、知道内容就满足,去租书店借书即可。即使用买的,读完后把书卖掉也可以,这样做既不伤荷包也不占空间。再说得精确点,有些东西光是听看过书的前人摘录要点就够了,没必要大手笔买齐大量的书并小心翼翼摆在手边。刚才我提过我们家有求知欲旺盛的遗传,然而祖父和父亲更沉迷在收集书。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把书当成是美丽的容器。」
雪绪小姐突如其来的说明令我不解,不过枯岛先生似乎立刻就明白她所要表达的意思。
「你对于你祖父和父亲心里的想法有如此透彻的理解,的确可以说你也被书的魅力附身了。你说得没错,书是书,内容是内容,我们可以将两者分开思考。不对,应该说,被书的魅力附身的人多半是将这两者分开思考。书上写的内容固然重要,不过容纳那些内容的容器也有价值。如果只是为了满足求知欲的话,确实没有必要收集书。」
「是的。收集书对于祖父和父亲来说很重要。书上写的内容、活字印刷并非属于物质,只是资讯,这些东西无法拿在手上也无法轻轻抚摸、享受触感,无法欣赏其随著时光流逝、逐渐在表面出现的有趣变化,更无法嗅到芳香的气味。资讯直到被印在纸面上、被收录在书里,才总算能够拿在手里。对于祖父和父亲来说,这一点很重要。」
书的价值并不止于写在书中的内容。意思是这样吗?
的确,即使是能够打动众多读者的知名作品,也没听说因为这样就在书店里卖得比较贵。
被书附身──
不在乎内容好坏,也深深爱著收录那些内容的容器。这样就是被附身吗?
「简单说来就跟古董一样,年代久远、有霉味且派不上用场。」
次女月绪小姐很乾脆地打断枯岛先生和雪绪小姐没完没了的旧书话题。
「书这种东西,终究不过是用来记录内容的容器,为了将知识与更多人分享而留下纪录,并且有效率地推广这些纪录的道具而已。重要的是内容,不是外在的容器。认为容器有价值的只是少数喜欢惹事生非的人罢了。」
这番话充满敌意,也明白否定与责备了大姊雪绪小姐、自己的父亲与祖父的观念。看样子她的价值观正好与姊姊相反。尽管与雪绪小姐同样看著父亲的背影长大,或许父亲的行为在她眼中正好成了负面教材。
「物质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坏掉。会被太阳晒坏、纸张会破损、印刷字会逐渐模糊。后代小心翼翼收集这种东西并填满整栋房子,这种做法未免脱离常轨。」
资讯的确不会随著岁月改变或劣化,一旦变成印刷品,就能够以具体的形式保存下来。反观当作资讯容器的书如果劣化的话,再买本新的就好。不过我也觉得她这种想法缺乏情趣与浪漫。
「结果我父亲他就是个自我感觉良好、钱太多没地方花的败家子。对于内容好坏一点也不以为意,目的只是想要收集而已,也不晓得该停止或有分寸,只是懒洋洋循著惯性一股脑儿地收集。因此收集来的书都快让我们家的屋子倾斜了,最近还不让我买衣服!书这种东西无聊透顶!大家开门见山说清楚吧,别闲聊了。如果卖掉那些书能够换钱的话,快点一本不剩地通通卖掉吧!」
话说到最后才听出月绪小姐的真心话。
「月绪!」
雪绪小姐厉声制止妹妹。
「你在客人面前胡说什么?再说,虽然你说收藏家不在乎内容,但我在乎书这个容器也在乎书的内容,也有许多我喜爱的书光是想起内容就令我满心雀跃。我相信父亲也是一样。虽然内容与书这个容器能够各自拥有自己的价值,但两者合并才可以称之为书。」
在她这样教训时,月绪小姐仍在小声抱怨,最后终于住口。雪绪小姐重新端正自己的坐姿之后,再次这么说:
「真抱歉让各位见笑了。总而言之,我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个性。若是家里经济许可的话,我或许也会和他一样收集书。不过时代已经改变了,随著父亲过世,我们也必须考虑将过去的遗产放手。当然这情况对我来说相当悲伤,但这是母亲的决定……母亲她……不爱看书,虽然也并不讨厌,不过她不看书。母亲只是嫁进历史悠久大房子的普通女性。」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决定要将藏书处理掉吧。
「事实上我们也已经很难继续管理、维持数量如此庞大的藏书,再者这些书早已侵入我们生活的空间,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种状况不正常。」
无须仔细想想,每位访客都会认为这栋大宅很诡异。这种情况或许对于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栋大宅里的她来说理所当然。她的脑子里应该也知道自己家与别人家十分不同吧?但是对于习惯这种环境、在此长大的她来说,她或许一点也不觉痛苦。此刻也是如此吧。
「再这样下去,那些书就成了不会被活用的装饰品,所以我们希望能够交由各位收购。」
「这种话,在我们这种卖书赚钱的人听来才动听。」
结果,就像一直等著雪绪小姐说出这句话,坐在房间角落的男性开口。那儿坐著两名男性,说话的是坐在右侧、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
「很感谢你那番关于容器啦资讯啦的演说。对我来说不管哪一种都好。我不是在否定你的想法,也不是责备你,只是啊,我想早一点看看那些藏书。对我来说,书这种东西就是配菜,只不过书与饭不同,书是摆愈久愈美味。」男人这样说完后豪迈大笑。
「……可是啊……你们居然特地从东京找来了旧书店的人。真是伤脑筋,事后他冒出来横刀夺爱、把好处都拿走的话,我们可抢不赢啊。」
那个男人斜眼瞪著枯岛先生,眼神明显带著敌意。
「哎呀,这不是宇野山先生吗?原来你在场啊。」
枯岛先生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彷佛现在才注意到这位名叫宇野山的男人。
「什么哎呀,太假了吧,谷雨堂的家伙。」
在玄关看到那两双脏鞋子的主人,一定是这两位吧。
「你们认识啊?」我从身后小声问枯岛先生。
「他是背取师宇野山先生。」
「背取师?」
听到这个陌生名词,桃花不解偏著头。
「汉字写『背取』或『竞取』,背取师的工作是找到商品后转卖给同行维生。他们配合顾客的要求找寻特定书籍,把市面上流通数量稀少的珍贵图书,或是找寻所谓的珍稀本等再转售。这里所说的『商品』不限于书籍,不过一般多半用来指书籍的买卖。」
我在神田长大,平日经常光顾旧书店,所以也曾经见过几位背取师。他们充满热情和活力,只要听说哪儿有罕见的珍稀本,不管是哪儿都会赶过去。这就是我对背取师的印象。
「至于宇野山先生,他是对珍稀本充满强烈热情的背取师,甚至曾经有人形容他『不惜弒亲也要得到珍贵书籍』。我也很希望能参观他工作时的样子。」
「不惜弒亲?」
「嘿,居然有人在背地里这样说我啊?」
宇野山先生却也没有否定这种说法。枯岛先生点头说:「表示你很执著。」无法分辨他是在嘲笑还是真心佩服。
「欸,我也不是不懂大小姐刚才那番话,毕竟我也是满怀热情和执著在做这份工作。正因为如此,我以前就经常造访这栋大宅,这一点夫人和过世的老爷应该也很清楚。所以呢,我无法忍受后头才来的谷雨堂抢了我的好处。我希望能够让我这个贵府的老朋友,参观这栋大宅里藏有最多好书的地方。」
「什么老朋友?你分明是不请自来!你从以前就老是跑来家里要求父亲卖书,每次都被赶出门,今天也是听说父亲过世才跑来的吧?跟鬣狗没两样。想要我们贱价出售,门儿都没有!」
原本暂时安静的月绪小姐,再度开口紧咬著宇野山先生不放。她的意思似乎是「你要收购可以,拿出合理的价格再来谈」。
「月绪。」
雪绪小姐高高扬起展现其坚强意志的眉毛,眯起细长的双眼,再度制止妹妹。
「欸,被二小姐说成是鬣狗,对我们的立场可不利啊。我们只是靠这行吃饭的,太客气、磨磨蹭蹭的话,就会一辈子也找不到想找的书啊。要说鬣狗的话,谷雨堂才是鬣狗,企图用那张一脸不在乎的表情夺走旧书大宅的宝藏。」
宇野山先生充满恨意指著枯岛先生。
正如「不惜弒亲也要得到珍贵书籍」所形容,这个人真的对这栋大宅的不少藏书相当执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恐怖了。与源一郎先生、雪绪小姐虽然不同,不过他也算是被书附身。
「喂!你也说说话啊!在这一行太客气的话,可是活不下去呀。」
宇野山先生突然改变说话对象,转向身旁的男子催促道。那名男子比宇野山先生更纤瘦年轻,乍看之下是个纤细的文青,甚至有些女性化;对男人来说偏长的自然卷头发垂到脸颊旁,这一点强化了他中性的形象。
在他身边摆著一只大背包,大概是装著换洗衣物或工作用品吧。
「不用著急。」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
「啊啊,这家伙是赤司。还算是背取师这一行的菜鸟,欸,差不多算是我的徒弟吧。他从上个月开始频频要求我带他一起去工作,要我教他一些入门知识。」
「我是赤司音吾,请多指教。」
赤司先生配合宇野山先生的介绍轻轻点头致意后,继续说:
「屋主让我们进入这间屋子,就表示他们愿意让我们看看藏书,不是吗?」
「他说得没错。」听到他这么说,雪绪回答:
「我们家里四面八方都是书……书……书……这栋大宅里容纳的藏书数量非同小可,因此我认为谷雨堂可以和你们平分收购。」
「这么大量的藏书只凭一个人处理的确困难。如果愿意全部交给我的话,我也不会推辞。」
宇野山先生露出恶意的笑容。
另一方面,枯岛先生也微笑著接受雪绪小姐的意见。雪绪小姐接著说:
「这位宇野山先生自战后没多久就经常造访我们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因此能够判断宇野山先生对于书的热情毫无虚假,所以允许他今天前来收购。」
战后(一九四五年)距今也将近十五年前的事了。虽说要能持续下去少不了需要一点手腕,不过频频遭到拒绝仍能够持续造访这么多年,或许真表示他的热情没有虚假。
「谷雨堂,看样子我们有机会一较高下、看谁能够找到好东西了。就算所有的珍稀本都被我拿走,你也不得抱怨吶。」
看样子他十分讨厌枯岛先生,从他的一言一行都可以感觉到超越商业竞争的敌意。
「话说回来,有资格决定卖不卖书的沟吕木夫人在哪儿呢?」
听到枯岛先生的问题,雪绪小姐露出几分困扰的表情。
「她从昨晚就因为身体不适待在房里休息。父亲过世一事让她变得虚弱,再加上感染了夏季感冒……所以今天由我代为招呼各位。」说完,她再度行礼。
「我今天早上去看夫人时,她仍在被子底下咳嗽……跳次郎先生也很担心,想要进房里去,却听夫人说感冒会传染,于是马上退了出来。她好像也没什么食欲,我实在很担心……」
眉子小姐手摆在脸颊上这么说。
此时,走廊上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及充满活力的咚咚脚步声,声音渐渐靠近,最后一位留著娃娃头的甜美女孩冲进日式客厅里,跳次郎先生站在她身后一脸伤脑筋的表情。
「姊姊!不好了!」
桃色和服打扮的女孩手里拿著褐色的信封。
「有人送来恐吓信!」
*
「那么,请让我们参观藏书。」枯岛先生这么说完,雪绪小姐点头。
「大宅一楼的藏书,基本上可以自由翻阅不要紧。」
枯岛先生一离开客厅,我和桃花也跟上他。柚方因为久未来访、有许多话要和她们聊聊,于是和雪绪小姐、月绪小姐一起上了二楼。家庭成员的房间似乎全都在二楼。
「我们先绕屋里走一圈,大略浏览一下书柜吧。」
「真想要一张这屋子的地图。」
我们正边走边讨论,宇野山先生与另一位年轻的背取师就从背后超越我们。
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会儿,走廊右侧突然出现岔路。走廊的电灯虽然亮著,四周却十分昏暗──对了,是因为窗户很少的关系──只有零星的灯光。这么做或许是为了避免藏书被太阳晒伤,却也让人觉得屋子真像是座迷宫。
「我们也有获得授权可以自由行动。你们可别来碍事啊。」
宇野山先生对枯岛先生这么说完,便在走廊上右转。赤司先生也跟著他离去。目送他们离开的枯岛先生轻轻耸了耸肩膀后,继续往前直走。
「不过刚才真吓人。雪绪小姐和月绪小姐这一对在同一个屋檐下、同样环境中长大的姊妹,却有如此天差地别的想法。」
我是独生女所以无法想像姊妹之间是什么情况。
「人在懂事之后,或许的确会受到亲近的人事物强烈影响;喜欢或讨厌书,也都是受到影响的证明。从这个角度去想的话,就不难理解她们两人果然是姊妹。」
听了枯岛先生这么说之后,我莫名能够接受了。因为她们的想法尽管差异甚大,但都与书有关,她们果然是姊妹。
我们在走廊上走著,一边查看书柜上每本书的书脊。说是这样说,不过我和桃花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是一步步跟在以惊人速度欣赏藏书的枯岛先生身后团团转而已。
「好,有没有那个人期待的书呢?」
枯岛先生这样喃喃自语,一边继续前进。
──书早已侵入我们生活的空间。
我望著一本本映入眼帘的书脊,一边回想雪绪小姐的话。书取代人住在这栋大宅里。
这栋大宅现在或许就快要被如此大量的藏书压垮了。
「……真了不起,这边的每一本都是初版书呢。」
枯岛先生突然停下脚步,交抱双臂仰望书柜,频频赞叹道。
「『初版书』这个词经常听到,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桃花问了枯岛先生这个最单纯的问题。她平常不太看书,应该说她不会为了休闲目的看书,所以对于这类专有名词不太熟悉。
「不管是出版社也好,个人也罢,书出版于这个世上的时候,自然必须事先决定要印制多少册,要印制一千册?或是两千册?这些第一批印制出来的书就称为初版书。出版社会仔细评估初版书的册数,若是印刷之前没有估算好需求与供给量,将会蒙受很大的损失。不过也会发生估计错误的情况,例如:原本以为不会卖,所以初版印量极少,没想到书却大卖,必须连忙加印才行,这种情况就称为重印或再刷。这种情况对于出版社来说,大概属于值得高兴的错估。」
「也就是说,再刷愈多次的书,愈受到更多读者阅读,流传的时间也愈久喽?」
桃花点头说道。她站在枯岛先生身边,与他一同仰望高高的书柜,这幅景象就像老师与学生来到这里校外教学一样。
「江户时代使用木制印版手工印刷。到了明治时代变成活版印刷之后,就改成了将原版内容印在称为纸型的坚硬材质上保存的形式。简单说来这个时候的初版书就是当作铸模使用。只要有铸模,再刷时就能够轻松印制同样内容的作品了。」
枯岛先生的声音在大宅的墙壁与天花板之间形成了好听的回声。
「可是,并非所有书的初版都有价值吧?为什么有的很贵,有的则否呢?」
我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也趁机举手发问。
「差别在于保存状态与内容。」
「内容?同样的书也有内容差异吗?」
「有的书再刷时会先经过修改。比方说……」
说到这里,枯岛先生从离他最近的书柜上拿下一本书,快速翻页确认内容。
「这本书是活跃于明治(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到大正时代(一九一二~一九二六年)的奇幻作家孤蛾善掠(注3)的著作──」
「啊,这个人的书我读过一次。」
还记得他的用词艰涩,却也有一种在浓雾中前进的梦游感觉,读著读著反而莫名愉快。
「他的本名是村上进吉,一八八四年──明治十七年出生于广岛的农家,为了念大学而前往东京,后来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院外文系毕业,在高中担任教职的同时也持续写作,到了三十岁才出版第一部作品,就是这本短篇集《番蝶》。刚开始只印了两百册,毕竟他不是倍受期待的作家也没有实际佳绩。但是战争结束后,他的作品才开始获得正面评价并且再刷,然而年纪轻轻的他早于一九二三年死于肺结核,享年三十八岁,因此他也是人称『死后作品才出名』的典型例子之一。我现在拿在手里这本,正是当时只印了两百册的初版书。这本书的价值远远超过他留下的其他作品初版书,因为──」
我和桃花拉长身子凑近看著枯岛先生翻开的那本书。
「请您看,差别在这里。」
枯岛先生不晓得为什么用敬语(注4)说这句话。因为实在太奇怪了,我们忍不住吃吃窃笑。
枯岛先生翻给我们看的那一页有一小帧插画,以独特的笔触画著和服前襟大开的女子,发狂弹著三味线的姿态。
「目前市面上出版的《番蝶》这一页都没有这张插画。细节就省略不提了,总之因为诸多原因,这书刚出版没多久就被回收、换成没有插画的版本,也就是市面上同时存在有插画和没有插画共两种版本,而且有插画的版本数量十分稀少。我现在拿在手里这本的保存状态无可挑剔,因此可称得上是宝物。」
沟吕木家的走廊盖得比一般日式房子还宽,但因为两侧都是成排的书柜,因此感觉不出走廊的宽度。有些书柜上还挂著木头梯子,攀上梯子能够拿到书柜上层的书。
「有时会改了内容再重新出版吗?」
我这么一问,枯岛先生啪地合上书,点点头。
「听过『加写』和『修正』这两个词吗?再版时也有可能变更文章里的字词或一个段落。不能一概而论认定故事印制成书出版就算完成了。印在书里的字虽然是固定、静止的,但作者脑子里的故事是动态的、仍会不断成长。」
我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掌握「创造故事、出版成书」是怎么一回事了。换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病态吧?整个脑子里全是自己的故事,不管是睡著或醒著都必须面对这件事;闭上眼睛时,眼皮底下甚至会浮现稿纸的四方格与文字;即使顺利完成后,故事也不会立刻消失。
「特别是年轻作家多半还无法与自己所写、自己想写的故事保持适当距离,因此大致上都会因为情感代入过深而难以客观。无论在任何事情上,只要还不熟悉,也多半会有这种情况。但是,像这样直接跳进印刷字的大海里一边挣扎一边学会游泳的话,有一天大脑总会适应、逐渐改变型态、长出鱼鳍开始拨水,变成写作专用的脑。即使再艰险的山岳,只要同样的地方多走几次,地面也会被踩平、草木也会光秃,因而走出一条道路。大脑也会产生同样情况,也就是会形成一条幻想或妄想故事能够通行的无形『道路』。虽然我不清楚这种情形可否称为『演化』。」
「这道理就类似拿铅笔写字写太多时,手指会长茧吧!」我这么说,枯岛先生温柔一笑。
「是的,就是那么一回事。」
「脑子里有鱼鳍……拨水……用鳃呼吸……」
桃花喃喃自语著。她似乎正在努力想像脑变成鱼的样子。
接著我们在大宅里逛了好一会儿。
我一边回想枯岛先生的说明,一边拿起书柜上的书翻阅。那些都是十分老旧的书。印象中出版超过数十年以上的书好像称为「黑书」。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一区书柜里收纳的书或许全都属于黑书了,每一本都很黑,黑压压一片。
「咦……」
就在我沉溺于诸如此类的思绪时,枯岛先生和桃花早已不见踪影。我似乎被拋下了。怎么会这样──我发出可怜兮兮的惨叫,连忙把书放回书柜上。
这时有位小个子少女向我走来。她就是刚才跑进客厅里那位和服打扮的女孩。
「啊,侦探姐姐!找到了找到了!」
女孩甩动桃色和服的衣袖,挥手朝我走近。
「呃,你──」
「我是花绪!我在屋子里到处奔跑就是为了找侦探姐姐你。」
对了,她名叫花绪,是留著娃娃头发型的沟吕木家三千金,年纪听说是十三岁。她转动著像猫一样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我。
「我不是侦探姐姐,我叫云雀。」我婉转否定,同时报上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是侦探吧?眉子说你是名侦探呢。」
花绪小妹却一点也不在乎我心里的想法。
「嘿,你为什么不帮忙推理?有案子发生耶?现在可不是看书的时候了!出大事了!」
女孩摇晃我的肩膀,我这才想起刚才那封恐吓信──就是花绪拿到客厅的神秘手写信。
花绪拿著的信封里放了一张信纸,信上写著:
希望维持大量藏书。别放手,放手的话将招致灾厄。夕刻神会割断你的脖子。
不对,说是「写著」不正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贴著」。我想那些字是从报纸上剪下的吧。形状、大小迥异的字贴在信纸上,构成一篇有意义的文章。这种方式通常是写信者想要掩饰自己的字迹所以采用,在古今中外的推理小说里也频频用上这种手法。
『希望维持大量藏书』
这意思是希望藏书量继续保持这么多吧?『别放手』应该也是指这屋子的藏书吧?既然这封信是在我们和背取师造访时出现,这样解释应该没错。既然如此,这封信的意思也就是「不准放弃这屋子的藏书、不准卖给外人」的意思吗?
光是『放手的话将招致灾厄』这句话,就知道这封信在告诉我们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信末写著『夕刻神会割断你的脖子』这样可怕的内容。夕刻神就是我们通往这座村子的山路半途见过的那座祠堂所供奉的神明。跳次郎先生曾经告诉我们,那位丰收之神会帮忙辛苦的农民收割稻子。也就是说,祂应该是一位好神。姑且不讨论神明是否有好坏之分,总之我认为愿意帮助人类的神应该都带著善意。这样的神会割断人的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很危险。
割断脖子。花绪因为这点而主张这封信是恐吓信。
花绪说,她是在大宅信箱里发现这封恐吓信。我们在客厅谈话是下午一点过后。据说今天早上眉子小姐去看时,里头还没有东西,也就是说犯人投信的时间是早上到刚过中午这段时间。
「家里某处一定躲著可疑人物。我们家这么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他想要招唤可怕的夕刻神过来!这种时候把我们家的书带走会有危险。也不晓得夕刻神会降下什么样的灾厄。」
说完,花绪担忧地靠著我的肩膀,可是她的双眼却闪烁莫名雀跃的光芒。
「可、可疑人物?」
我因为花绪出乎意料的想法而瞪大双眼。可疑人物听来也十分有侦探小说味道。现在又不是在演怪人二十面相(注5),现实生活中真有这号人物吗?
「……花绪,你该不会是很期待吧?」
「吓!怎么会被看穿了!」
一看就知道啊。
她以孩子气的天真无邪乐在其中。但是包括雪绪小姐在内的沟吕木家所有人,似乎都不太重视这封恐吓信。
「可是,如果家里真的有可疑人物的话,侦探姐姐也许派不上用场。因为人类无法抓住每晚行动的魅影。」说完,花绪露出魅惑的微笑,彷佛刚才的天真无邪全是假的。
假如真有花绪所云的可疑人物,这个人真会代替夕刻神割断别人的脖子吗?还是会把夕刻神找来这个家里,带来灾厄?
「喂,云雀,枯岛先生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你到底要在这里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哎呀,这个孩子是?」
桃花过来催促我,但她一看到花绪,就没把话继续说完。桃花与花绪面对面互相注视。
「姐姐,你是这位侦探姐姐的朋友?」说完,花绪慢慢站到桃花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是又怎么样?」
「我的身高稍微高了一点!」
「你说什么!」
花绪得意洋洋抬头挺胸这么说。这句话未免太残酷。
我立刻从身后架住桃花,阻止她的暴行。
「放开我!我不晓得这家伙是做什么的,不过我可以现在就在这里让她明白我们之间力量差异!我的战斗本能正在这么对我说!」
「冷静点,小桃!不可以对小你四岁的女生施展『扫腰(注6)』!好了,你的身高没输!你们两个的身高差不多啦,所以──呃!」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扫腰」了。虽然我漂亮飞过半空中,不过只要能够姑且压住桃花的怒火就好,毕竟我拯救了一名少女。
花绪本人则已经带著没有半点恶意的表情对桃花撒娇。
「东京是什么样的地方?听说大家走路都很快是真的吗?真的有东京铁塔吗?」
她接二连三不停对桃花发问。桃花没半点儿想要疼爱小女孩的心情,只是「啊──」或「嗯──」随口漫应。欸,只要她们和乐融融就好。
「啊,对了,你刚刚说枯岛先生已经走远了?我们快追上去──」
听到尖叫声就是这个时候。
在那近乎惨叫的尖叫声之后,远处传来痛苦呻吟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不自觉扑向桃花。
「喂……你们两个……」
桃花发出十分厌恶的声音。仔细一看,在我对侧的花绪也扑在桃花身上,形成我们两人中间夹著桃花的态势。
「看样子是出事了!我们快去看看!」
我放开桃花,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这么说完,连忙跑向叫声的方向。回到之前经过的走廊叉路上,就看到奉二先生、雪绪和月绪两姊妹一个个神情不安地站在那儿。
奉二先生说:「我和跳次郎先生在屋后劈柴,听见惨叫声,所以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他额头上满是汗水,肩膀上挂著手巾。
「我们也是……吓了一跳冲出来。」
雪绪小姐等人目送我们离开后,就和柚方在月绪小姐的房里聊天。聊到一半听见走廊上传来惨叫声,才连忙跑到这里来,正在犹豫著该往走廊左边或右边前进。
「小柚怎么了?你们刚才在一起吧?」
听我这么问,月绪小姐回答:
「是的,不过正好就在柚方去了洗手间之后听见惨叫声,所以……」
此时柚方晚了一会儿才跑过来。
「刚才的惨叫声是怎么回事?啊!小雀、小桃!太好了!我担心会不会是你们出事了!」
柚方双手在胸前紧紧握拳,整个人在颤抖。
「声音听来是来自那边。我想大概是那两位背取师遇上什么状况了!」
我领著所有人往宇野山先生在的方向前进。接下来的路跟迷宫没两样,才走下两、三阶短短的小阶梯又要上楼梯,又是右转又是左转,这一路上,眼里所见也是连绵不绝的书柜。
我们终于在更加昏暗的走廊角落发现有人靠著书柜坐在地上。那个人是赤司先生。在他旁边站著的是宇野山先生。
「赤司先生!你不要紧吧?」
我跑上前去问道。他痛苦呻吟著,并且以双手掩著脸。
「到底出了什么……」
「有……有人……对我的脸!」
他断断续续这么说,手指向走廊前方。仔细一看,那一带的地板湿淋淋,铺著木板的地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翻的痕迹。
「就在我们稍微各自行动时……好像有人从背后潜伏靠近……」
宇野山先生四处张望,似乎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不好……烫伤很严重!」
月绪小姐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大叫。我缓缓靠近那块湿地板,小心翼翼以手指沾了沾洒在地上的液体。看样子只是普通的水,只不过是热的;虽然是水,却是热水。不,刚才应该是滚烫的热水。我继续往前走检查走廊,那儿掉了一只旧茶壶。
「总之我们先回客厅处理伤势吧!」
赤司先生借奉二先生的肩膀踉跄起身,他的脸上可看见一片斑红。有人趁著昏暗朝他脸上泼洒热水。
「暂且先这样应该可以吧。」
奉二先生用绷带包扎好赤司先生的脸之后,「啪答」关上药箱。见他的包扎技巧出色,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过去是医生,战后曾在村外开了一家小诊所。
「后来经营不善,关门歇业了。」奉二先生尴尬地搔搔头。因此他现在回到老家生活。
「这就是没有成家的方便吧。」
这个村子里没有医生,每隔几天就会有镇上的医生特地前来替村民看诊。
「村里的人只是小伤或感冒的话,我也会像这样替他们看诊。」
坐在檐廊上的花绪晃动著和服衣襬下没穿鞋子的双脚,始终低著头,似乎因为突然其来的意外而忧心、困惑。这也不怪她,因为我也一样。
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居然拿滚烫热水泼向别人的脸。赤司先生的情况不要紧,否则运气不好的话恐怕会失明。
难道大宅里真有可疑人物横行吗?
或者是夕刻神?
莫非夕刻神真是一发现背取师赤司先生想要带著旧书离开屋子,立刻毫不留情施予惩罚吗?
「这个屋子真是危险!让人连一本书都无法安安心心地看!」
听说宇野山先生当时人在另一处浏览书柜。「浏览」是他本人选用的词汇。他回到客厅后就像这样一直抱怨个不停。
掉落在走廊上的茶壶,眉子小姐不久前才刚装了水正在煮。
「我想要端茶给各位才煮了热水……没想到视线才离开一下,茶壶就不见了。我原本以为是在外面劈柴的跳次郎先生拿到外面去了,正要去问他,就先听见惨叫声……这、这都要怪我……都怪我没注意才会……」
「你不需要这般自责。」
「是啊,眉子小姐没做错事。」
我和柚方把手摆在她颤抖的肩上。
「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一位少年从纸拉门缝隙探头进来。第一次见到的人。少年脸色白皙,长相清秀工整,衬衫底下伸出的纤瘦手臂显得稚气未脱。
「穗积,你可以下床吗?」
雪绪小姐柔声问道。她唤少年为「穗积」。从我们来到这栋大宅以来,只展现出严肃一面的她,此刻的表情也变得几分温柔。
「这位是长男穗积。他身子弱,多半都待在房间。今天也是从中午前就待在房里休息。」
雪绪小姐介绍完毕后,穗积略显害臊地向我们点头致意,随后坐在雪绪小姐旁边。雪绪小姐小声为他解释事情经过。我想奉二先生应该不是在模仿他们,不过他也小声对我说:
「我大哥夫妻俩最后一个生的孩子就是穗积了。在此之前连续生了三个女孩,所以他算是大哥期待已久的儿子。」
一问之下得知穗积才十岁。
「那么,他这么年幼就失去父亲,接下来将要扛起这栋大宅的责任吗?」
我很自然也跟著小声说话。
「慢慢会往那个方向发展。在此之前,是由我这个不成材的长辈暂时代理。」
此时其他人暂时停止聊天,现场变得一片安静。我再度听见蝉鸣声。不对,蝉鸣声始终不曾停止,只是因为大宅的诡异与赤司先生发生的意外,让我没注意到蝉鸣声罢了。
与我们抵达大宅时不同,蝉鸣声更加热闹了。
我看向摆在壁龛的时钟,时针指著下午四点五分。
「总之!赤司看来暂且没事了,我要继续去看藏书……」
「今天检视藏书的工作最好到此为止吧。」
雪绪小姐态度坚定地说,阻止正打算起身离开的宇野山先生。
「可是……」
尽管宇野山先生表示抗议,雪绪小姐却无动于衷,不肯退让。
「赤司先生遭到袭击一事,我不认为与那封恐吓信无关。你打算独自行动太危险了。」
这是很实际的想法。
「这座村子里没有旅馆,请两位今晚也留下来过夜吧。赤司先生要带著那个伤势下山回到镇上,恐怕也很吃力。」
「这样真是太感激了……」
宇野山先生和赤司先生似乎从昨天起就住在镇上的民宿。那条山路的确不好走,因此他们两人接受了雪绪小姐的提议。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我们来切西瓜吧。」
雪绪小姐起身数了数在场人数后离开客厅。想到赤司先生发生的事,就很难尽情品尝西瓜,不过我很感谢她的体贴。
「咦?对了,枯岛先生呢?」
我突然想起枯岛先生,这才注意到他不在现场。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或者说他还一个人在到处看书?」
桃花带著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过以枯岛先生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谷雨堂那家伙!趁著我们这边出意外的好机会,想要独占珍贵宝物吗!」
宇野山先生对此反应激烈。
「话、话说回来……雪绪小姐真是坚强呢,明明那么年轻。」
我这么说是想要转换话题,没有特别对著哪个人说。不过事实上这也是我在此之前的感想,身为这种大宅邸的长女,自然就会那么坚强吗?
「她比较特别。」
结果双手手肘摆在茶几上的月绪小姐这么说。她身上的水蓝色薄毛衣很适合她。
「特别?」
「她──我大姊特别受到父亲的喜爱,所以从小接受严格的管教。喂喂,多说点东京的事嘛,总有一天我也要去东京,我要去憧憬已久的银座!」
「东京的男人是不是都像电影演员一样帅?你真的是侦探吗?那个辫子发型现在很流行?你有喜欢的对象吗?」
她就这样连珠炮似的问个没完。这一点和她的妹妹花绪很像。我一一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在一旁的桃花听著听著都傻住了。
眉子小姐终于端著切好的西瓜过来。雪绪小姐也跟在她身后走进来。
「这是田里采收的西瓜,是大小姐亲自切好的!请用。」
「眉子,我不过是切个西瓜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呢。」
雪绪小姐这么说,态度有些难为情。
「啊,好吃!又甜又冰凉!」
我毫不客气大咬一口。西瓜非常多汁好吃。花绪、柚方、我、桃花好一会儿并肩坐在檐廊下一起吃著西瓜。我们从嘴里吐出西瓜籽,一边欣赏沟吕木家的庭园树木,也眺望著围墙那一头广阔的田地、山岳的棱线色彩与形状。撇开赤司先生的事情不提的话,这是十分舒适愉快的片刻。
我甚至心想,如果那个人也在身边,该有多好。
「好吃!我想撒盐巴!」
花绪也已经恢复到原本的活力。
「穗积,帮我拿盐巴来。」
「你可以自己去拿吧?」
「真气人!你是打算忤逆我这个姊姊吗!」
接著她和穗积像小朋友一样开始拌嘴。一开始我还对于这栋无论往左、往右看都是书的旧书大宅的异常状态感到却步,不过若姑且不论这一家人是住在书堆包围的环境下的话,他们都是善良的人。赤司先生在茶几前忍著脸上裹绷带的疼痛,打开记事本。
「我总是习惯记下自己正在找的书名,或是重大的突发状况。」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这样告诉我。他说话时尽量不动嘴唇。似乎一牵动的话,伤口就会痛。
「我有许多想要的书,当中多数都沉睡在这栋大宅。另外我也必须写下烫伤这件事。」
他有些开玩笑地说,彷佛表示这一点烫伤不算什么。
「不过我的铅笔摆到哪儿去了?」
赤司先生打开背包找铅笔。他先把里面的换洗衣物、手电筒等旅行用品取出来找。里头还夹了一本旧书。
「啊。」
我的视线停留在那本书上。那是江户川乱步的《马戏怪人》,也是我最爱的书之一,因为这样我忍不住仔细盯著看,这才发现书页有折角,即使书本合著,也能够看出书页缺了一小角。我不自觉微笑。
「我父亲也经常那样做。」
「啊,在书页上折角吗?真丢脸,这是我的习惯……找到了。」
一找到铅笔,他立刻把私人物品和那本书重新收进背包里。
「小雀,怎么了?」
我再次面向庭园时,旁边的柚方看到我的笑容,小声问我。
「狗耳朵。原来从事书籍相关工作的人在自己的书上,也会不自觉这么做。」
「狗耳朵?」
「我们不是会把书本或课本的角落折起来,代替书签,藉此标示目前读到哪里吗?那个就叫『狗耳朵』。」
看起来很像狗耳朵吧──我双手摆在头上摆出狗耳朵的样子,柚方就「呀!」地发出尖叫,露出笑容。
「姑且不管你刚刚解释了什么,我觉得模仿狗狗的小雀好可爱、好可爱。」
我不懂到底是哪一点让她这么喜欢。
「我的解释要听啊……」
「我把西瓜皮丢出去的话,你会摇著尾巴去捡回来吗?」
「不会!」
「不会啊!」
她又更开心了。
可是那个在书页上折角的举动,可以在自己的书上做,如果在向别人借来的书上这么做的话,有时会被狠狠教训一顿。这种行为对于不光是重视书本内容、也很珍惜书本身的人来说,八成觉得难以忍受。我也曾经把自己喜爱的书借给父亲看,结果看到回来的书页上折了一角,我当时十分气愤。
「花绪,要吃晚餐了,别吃太多啊。」
「好──」
听到雪绪小姐的话,年纪最小的两姊弟异口同声回答。
「眉子,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我来帮忙。」
说完,雪绪小姐再度离座起身,此时庭园那边传来很大的水声。是有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
「刚才的声音是?」
我停下吃西瓜的手,看向声音的方向。
「一定是池子里的鲤鱼跳起来了吧。」
花绪把吃完的西瓜皮放回端盘里,舔著手指一边说。
「啊,池子里果然有鲤鱼。」
从檐廊这个角度看不见,不过庭园的池子里似乎真的有鲤鱼。
「听说少了很多。母亲说在我出生之前,鲤鱼多到满池子乱窜。」
看样子沟吕木家相较战争前略显家道中落似乎是真。不过满池子鲤鱼乱窜听来有点可怕。
「要去看鲤鱼吗?」
花绪抬起眼眸提议。可爱的和服打扮娃娃头小女孩这样问,我岂有拒绝的道理。
「要去!」
我们请眉子小姐拿出草鞋,从檐廊踏进庭园里。
「这边这边。」
连接著主屋的庭园往左一弯就可看见水池的池面。水池四周铺著小圆石;夏天的阳光照得水面闪闪发亮,耀眼到令人不自觉眯起双眼。花绪得意洋洋站在池边。
「我平常都是从这里喂鲤鱼!」
好耀眼。
啊啊,简直就像夏季的白日梦。
悠然的夏日天空底下,群虫飞舞鸣叫;紫薇花与夹竹桃的花朵在庭园里盛开著。
波光粼粼的水面旁,站著挥舞桃色衣袖的甜美少女。
而在她身后,漂浮著一具无头尸体。
手记
我是胆小鬼。国家的叛徒。我曾经上战场打仗,详情就不提了,不过那是可怕的经验。
我在缅甸受了伤,军方暂时送我回国。但是等伤好了之后,又立刻决定送我前往下一个战地。一听到这件事,我──逃走了。我成了逃兵。
因为战场好可怕,我已经受不了了,我也不想被炸弹袭击失去手脚,或是被火烧死。我听说为了避免当地居民采取游击战,上头已经下令全面屠杀。我不想再去那种地方。
我讨厌杀人也讨厌被杀。这不是天经地义吗?还是只有我特别不争气、缺乏毅力又懦弱?
因为这个想法,我不忍正视被我国逼迫的敌人,成了逃兵。我逃啊逃,逃进了这里。拚了全力。在不晓得何时会被发现并带回去的生活里,我没有多余的心力挑选躲藏的地方。屋主卧病在床,屋主的儿子正在打仗不在家。决定掩护我的人是屋主儿子的妻子。
我凭著和她年轻时相识的缘份,求助于他们家,但我以为她不可能帮助逃兵,因此她决定帮助我时让我很惊讶。总之多亏有她的帮忙,我现在才能够安安稳稳写手记。
是的,手记。我打算要把今后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我希望这能够当成今后躲藏生活的消遣,所以拜托她给我笔记本和铅笔。
现在这个房间极度寒冷。我的肚子很饿。尽管如此还是比待在战地里舒适。期待有一天和平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到时候我就可以在外头从容走动了。
注1:草丛暗处 日文为「草叶の阴」,可暗喻为「冥界」、「地府」。
注2:附身 日文为「とり付(凭)かれる」,另有「附身」的意思。
注3:孤蛾善掠 此为虚构人物。
注4:敬语 日文的敬语通常是晚辈对长辈或对陌生人使用。
注5:怪人二十面相 是日本推理作家江户川乱步于一九三六年~一九六二年在《少年俱乐部》中连载的作品。
注6:扫腰 一种柔道技巧。一脚扫过对方的腿,再顺势把人过肩摔出去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