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花了三十分钟细读十几张的申报资料与医生开的诊断书,这位卫生署的专员粗鲁地把铝手提箱放到桌上。

「这是你这个月的饵。」

伦子叹气接过东西。把白金色的发盘得老高的这个女人叫作绢川林内亚,也是伦子念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说什么饵,这讲法也太难听了吧?绢川同学!」

担任见证人的矢神忿忿地说。

「为什么?第十六号可是……」林内亚瞪了一眼伦子。所谓的「第十六号」是指「卫生署特别防疫局公认第十六号吸血种」的意思,她从以前就很坚持一定要这样称呼伦子。「她又不是人类,是本属饲养的品种,我们提供她的粮食当然应该叫作饵啊。」

伦子稍稍打开箱盖几公分确认一下内容,塞满箱子的银色密封袋上头贴著「人类红血球浓液LR」的标签。

「不要用编号称呼人家,我们不是东大法律系的同学吗!」

「不要用编号称呼人家,我们不是东大法律系的同学吗!」

「是同学跟是公认第十六号这两件事有什么矛盾吗?」

「你从以前就这样,研究所时也一直用『硕士班考试第二名』这个称呼叫我!」

「你名字不是『修二』吗?我只是用正式名称叫你啊。」(注:「硕士」在日文中汉字为「修士」)

「修二可不是那个的简称!」

「怎么叫都无所谓啦。」伦子不耐烦地拉回正题。「可是每个月都得做这么麻烦的手续不可吗,林内亚?只要有诊断书就行了吧。」

「十六号,请你要有自己是非常危险的生物的自觉。」

林内亚冷冷地说完,把视线移到手头的资料上接著说:

「对我来说,这点手续还算太少了呢。」

「但只是拿个东西给我,干嘛一定专程来我上班的地方啊?」

伦子瞥了一眼仓库外的走道,偶尔经过这里的人都会露骨地看过来,来瞧瞧九课难得一见的稀客。

这是伦子收下血液饮料──也就是不想让同事撞见的场面。

但是林内亚用她一贯冷淡的语调说:

「因为规定要求负责的监察官要在场作证。既然矢神警视最近都泡在警视厅里,我直接过来才是最有效率的吧。」

林内亚很会讲这种让人无法反驳的正确论调,而这也是伦子觉得自己不擅长应付她的原因之一。

「单就我们防疫局的规定,并没有强制要求见证的程序,所以要是警察厅肯放手,只要十六号自己主动来我们局里就可以了。」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樱夜一个人去特别防疫局那种地方!」

矢神激动地说。

卫生署的特别防疫局是日本国内首个专门对付吸血种的公家机关,是一个不会冒著危险自己主动搜查,只会出一张嘴下命令的机构,也因为这样,警察从以前就很讨厌这个公家机关。构筑完整的吸对法和设立搜查第九课这两件事的背后,都隐含了「不受特防局指使地对抗吸血种」的抵抗意义。

所以虽然说是同班同学,林内亚可以算是矢神的天敌,当然不可能在此退下。只要情况允许,每当特防局想和伦子做任何交流,矢神都想在旁监视牵制。

「追根究柢来说,矢神警视,我相当怀疑您到底有没有彻底监视十六号。」

「你说什么?樱夜的所有搜查活动我都有确认,你有什么不满?」

林内亚眯起她银灰色的眼睛,把视线从矢神移到伦子身上。

「十六号上星期做的事情,有违反防疫条款的嫌疑,扩大感染范围是可以判下杀死处分的违规情事。」

伦子用力吞了一口口水瞪林内亚。

扩大传染的行为。

是说把自己的血分给梨纱这件事。

「关于那件事,就跟我报告里写的一样,并不是扩大传染。」伦子这么说。

「我知道。」林内亚立刻回答:「这是法律的缺陷呢。虽然让受传染者再次受传染并没有违反法规,但实际上并不能这么解释。」

「所以我就说了,那是……!」

「实际上,你害本局必须多养一只吸血种,可以说是对国家和人类社会造成危害,但目前的法规无法惩治你,只能说目前我们的制度上有盲点。」

伦子想反驳什么,却发现这番话里含著不能漏掉的重点。

害本局必须多养一只吸血种……也就是说……

「你们有打算让筑摩川梨纱获得公认吗?」

要是卫生署不承认的话,梨纱目前还是「待处理个体」而已,但刚才林内亚的说法,可以说让梨纱成为公认吸血种这件事已经大致底定了。林内亚的眉头稍稍皱起来,对于从不把感情外露的她来说也算难得了。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负责审查的,就算知道也没有被允许跟你说这些。」

这种直截了当又武断的说法也不像是她的风格。

「那我就先走了。」

林内亚把资料塞进包包里转过身,就在此时传来烦人的脚步声。

「林子小姐、林子小姐!」

冲进来的正是红朗。

「我想说先把自己的血多抽一点起来放著给林子小姐当食物,可是血不是会凝固吗,所以我自己尝试了各种研究,看有没有方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于是我试了混酱油、酱料或辣椒等东西,然后昨天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加入蒜泥就不会凝固了呢!但我不记得林子小姐可不可以碰大蒜耶。」

伦子、林内亚和矢神三个人分别露出三种敌意的视线,就连迟钝如红朗,也整个人僵硬在门口不动。

「呃……对不起,矢神先生,好久不见……然后这位是……?」

红朗看向林内亚怯弱地询问,伦子打算说明的时候,林内亚抢先一步做自我介绍。

「我叫绢川林内亚,是负责卫生署特别防疫局公认吸血种第十六号的专员。」

「喔……」

红朗眨了眨眼。

「你是外国人吗?好漂亮的头发呢。」

这家伙不知道对初次见面的人要客气一点吗?伦子感到非常恼火。

「桐崎,你够了。」

「啊!对、对不起,不只是头发,全身都很美丽。」

「谁叫你打这种圆场了?」

「咦?啊!林子小姐更美喔!」

「所以说谁叫你打这种圆场了啊!」伦子面红耳赤地大吼:「你会害我跟著被当成白痴的,快住嘴!」

「我父亲是芬兰人,母亲是日本人,国籍我选了日本。还有我的美貌有两成是靠我自己努力维持的成果,剩下的八成都是天生的,不值得让你特别称赞。」

林内亚一脸平淡地说著,站在他后面的矢神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露出有如生吞活青蛙般的窘迫表情,林内亚则继续说下去:

「话说回来,你是搜查九课的桐崎巡察吧?」

「……是、是的。」

红朗并拢双腿直立不动。

「我是桐崎红朗!」

「那么就请你好好了解公认吸血种的营养补给方式,除了特别防疫局供给的血袋之外,其他营养补给都是禁止的,就连直接摄取您的血液这件事,也仅限搜查有必要时才可以。」

「是、是吗?」

红朗睁大眼睛,让伦子一脸难堪。

「而且不经医学处理就抽血,更别说加入调味料,根本就太乱来了。」

「对不起!」

林内亚瞥了一眼低下头的红朗,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呃……也就是说……」

红朗看了桌上的箱子。

「那个林内亚小姐会每个月带林子小姐的食物过来吗?」

「别再谈这件事了。」

「咦?」

「这不是什么可以在别人面前谈的事。」

伦子偷偷瞥了一下仓库外头。

「但不是就是吃饭吗?」

「我不是叫你闭嘴了吗?」伦子不自觉地用手拍了一下铝箱。「不要说什么吃饭,你还不懂吗?这可是人类的……东西喔。我是透过摄取人类的……东西而活的,这种……这种根本就……」

「我也会吃鸡或猪的肉啊。」

「不、不要混为一谈!」

「而且也会从牛那边取牛乳来喝,这不是一样吗?」

「完全不同!」伦子脸颊泛红。

「我之前调查了一下,胸部跟血液好像其实是差不多的东西喔,所以我想说林子小姐也可以喝乳……」

「不要一直连续讲这些丢人的词汇!」

伦子推开红朗大步离开房间。

等到伦子的脚步声消失,红朗抱头蹲下。

「又搞砸了……我每次都只会惹林子小姐生气,为什么呀?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矢神冷冷地从上往下看著红朗:

「你真的不了解自己哪里不好吗?」

「是……脑袋不好吗?」

「不要自己这样形容自己!」矢神一脸严肃地说:「你是神经太大条。」

「心电感应?」(注:日文中音近「神经」)

「神经!谁叫你搞读心术了?我是说要你去推量别人的脸色、想法!」

「推量?我自己这么说也颇奇怪的,但我觉得我刚才也很用力推了一把啊。」

「够了!」

矢神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后背对红朗。

实在是让人火大的男子──矢神再次这么认定。

但最让人生气的是红朗并没有讲错任何事情。人血之于公认吸血种,确实就像牛乳之于人类,都是一样的,只需认为那是饮食习惯的一种就好了。这并不是什么需忌讳或隐瞒的事情,毕竟也没有对任何人造成损害。

矢神的脑袋里可以理解这个道理,但只稍想像一下伦子实际上吸血的画面,这些道理就从脑海里飞散。

矢神回想起被任命指派担当搜查九课的监察官时,警察厅里的许多同事都出于兴趣东问西问关于伦子的事情,当然也有不少人问了伦子的饮食问题,而那时候矢神只能敷衍回答。

到头来虽然自己嘴上提倡公认吸血种有其人权,其实心底还是把伦子他们当成怪物看待──这些想法让矢神有这种感觉。

可是──矢神转过头偷看红朗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被骂所以又意志消沉,只见他捧膝蹲著喃喃自语说什么「因为林子小姐没胸部所以我讲这个惹她生气了吗……」这种白痴的话。这个男的真的不懂伦子为何生气,不懂她为什么讨厌谈及摄取血液的话题。这男的真的只把吸血种当作肤色不同的人种罢了。

为什么能这么想?他们可是会吸人血耶。

一定是因为他是白痴──矢神对自己这么说,却没有办法消泯自己内心的焦虑。我知道,我有自觉──对于能打从心底真心接受伦子的这家伙,我感到非常羡慕。

离开警视厅的伦子搭上电车前往代代木。

在车厢内她比平时更在意起其他乘客的视线,虽然一边觉得是错觉,却还是确认了一下映在车窗上的脸庞,确认一下眼睛是否有变红。因为自己情绪高昂的时候,眼睛会稍稍发出红光。

没事,只是自我意识过剩。伦子在心里咒骂著──「可恶,都是桐崎的错,都怪那家伙粗神经地乱讲话。」自从那家伙来这里上班之后,伦子的情绪老是被他牵著走。

跟人类一样?

不对,那家伙根本什么都不懂,因为笨才能轻易说出那种廉价的话。

在代代木八幡车站下车,走在人行道上,朝著低矮办公大楼林立的一角前进。进入十一月后天气就一直阴阴的,相当寒冷,令伦子自然地加快脚步。人家说吸血种不畏冷热,实际的情形则与空穴来风的谣言完全相反,因为感觉敏锐所以相当不擅长应付气温变化。

在十字路口转弯,一栋八层楼高的办公大楼映在正前方。这就是之前那些贩卖私药的家伙当作据点的那栋大楼。

伦子走过看似学生的三个男生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听说就是那栋大楼。」

「有几个人被传染啊?」

「印象中好像是二十几个人吧。」

「但我听说有出新药,所以似乎可以获救。」

「不过好像有两三个人来不及了。」

「可是那栋大楼就跟其他办公大楼一样,有很多公司在里面不是吗?为什么没有半个人发现血蛭也住在那里面啊?」

「你不知道吗?血蛭那种东西表面看起来跟人类一样,所以才有办法躲在人类社会里生活啊。」

「真的假的?」

「你的教授看起来颇像血蛭的吧?皮肤白皙也搞不清楚年纪。」

「别说了啦,我今天一整天还要跟他一起做实验耶。」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血蛭啊?真是没完没了。」

「既然都能做疫苗了,为什么不乾脆做除虫药,到处喷洒杀光他们就好啦。」

「就是说啊。」

伦子咬紧嘴唇更是加快脚步。

办公大楼玄关前围著写上「禁止进入」及「警视厅」的黄色布条,附近完全没有半个人影。自从那起事件之后,这里已经完全被封锁了。

乘著电梯来到八楼,刺鼻的臭气熏天,让伦子有种是不是鼻子撞到墙壁的错觉。那是乾涸的血液的气味,为了保存这凄惨的案发现场,到现在都还没有清扫。

屋顶上有宇佐见等搜查一课的刑警在,他们手上拿著平板电脑或冲洗出来的照片堆,彼此正在交谈,但等伦子打开门后,所有人都同时瞪著伦子。

「……有什么事吗,樱夜警部?」

宇佐见一脸嫌恶地说。

「这里没有需要劳烦警部的事情,你要不要赶快去追查那个『真货』的线索──」

「是我叫她来的。」

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道声音,宇佐见缩起身子。是大村课长。

「那还真是失敬了。」宇佐见尴尬地退到栏杆旁,开始低声跟制服警察们交谈起来。

「你一个人吗?桐崎呢?」大村询问。

「我丢下他了。」

语气不悦到伦子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大村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也没有多问什么,接著用下巴示意与宇佐见他们相反的方向,要伦子一起走过去。

最近只要有跟吸血种有关的事件,大村就一定会来到现场。身为指挥官的搜查一课课长会那么频繁地亲临现场,恐怕是为了让伦子更方便加入搜查的行列而刻意这么做的吧。伦子感到非常抱歉,但毕竟要是没有大村亲自监视,那些搜查一课的刑警简直就当伦子不存在似的,几乎不提供任何资讯给她。

大村透过栏杆看著对面更低的大楼楼顶说:

「你之前说有看到一个带面具的家伙吧,我们在这栋楼的屋顶上发现了许多人的血液和毛发,想再疏理一次。」

「我知道了。」

那个带面具的吸血种当时在屋顶的哪边,跳到了哪一侧的栏杆上,又是怎么跳下去踢哪一面墙壁,又是跳到了对面顶楼的哪里──伦子一边一一回想一边向大村说明,并在照片上画圈标示。

「然后……」

在大致解释完当时的整个情形后,大村用低沉的语气说:

「带面具的家伙说了什么?」

伦子陷入沉默。

她回想起那个面具底下抛出来的质问,那家伙是这么说的:

『狼,为何被豢养?』

那家伙知道我是吸血种,但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先别说一般社会怎么样,基本上在吸血种社会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有个叫作樱夜伦子的家伙在警视厅任职,是个不断狩猎族人的第一世代吸血种。狼或是走狗这种表现,算是拿来对比不愿服从的吸血种,以及与人类共存的族人最常用的比喻。

「……不,没说什么。」

伦子自己也不懂为何要对大村说谎。

大村眯眼紧盯著伦子的嘴边,他思考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把视线移到栏杆对面。

「一开始也有人怀疑你的说词。」

「……咦?」

「就说该不会是你冲进来之后杀了所有吸人,接著捏造出一个什么带面具的家伙,来逃避责任。」

「说什么傻话!」

「放心吧。很多人都目击到有人飞过屋顶逃逸,再说也有桐崎的证词,没有人是认真讲那些有的没的。」

伦子闭上嘴低下头。

「带面具的家伙确定是吸人吧?」

「……是的,我有看到硬化的皮肤。而且那般的体能,除了吸血种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大村点点头。

「那还有一点,你之前不是说他可能是『真的国王』吗?」

伦子先前就跟他提过自己的理论,也就是卖私药的会不会只是盗用「国王」名义的假货,而杀害那些吸人的或许是为了收拾假货而来的真货……伦子当然隐瞒了白龙轩这个消息来源,但之前也有跟他们提过组织的正式名称为「钻石王国」,所以杀害他们的罪犯留下的方块国王扑克牌与墙上的血字都印证了伦子的推测。

「我想你的推测应该是对的,我们昨天已经逮到了租这间办公室的家伙,叫作须贺原力哉,是一间汽车零件制造商的老板的儿子。」

「昨天?」伦子瞪大眼睛逼近大村:「那干嘛不昨天就跟我说呢?」

「没办法啊,我也很忙耶。」

大村露出一脸苦相。愿意把资讯提供给九课的也就只有大村,而他身为搜查一课的课长,自然没有闲到可以把搜查状况一一向伦子报告。伦子感到十分抱歉地低下头。

「须贺原从上周起就躲到女人的住处去,他自己也说是因为发现警察开始在搜查『王国』所以才躲起来的。」

「那个男的是……吸血种吗?」

大村摇摇头。

「是想变吸血种的人。他说有人保证会让他变成第三世代吸血种,所以他才为了『国王』准备了这间办公室,也提供了创办资金,但他坚称自己不知道他们实际的商业内容。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也就是说,叫作须贺原的男子是被人骗的吗?」

「如果是真的,就是这样。而在此被杀的吸人全都是第三世代。」

从第三世代的身上分到血液,也只会变成无法维持理性的第四世代。

「说到肚子上有留言被杀的那家伙,我们把他的照片秀给须贺原看,他说这个人就是老大。把照片拿给那些想要药品的高中生看,他们也说记得这个家伙的长相。因为他活著的时候还算是个帅哥,所以也负责做宣传的样子。有时候会在一般人面前露脸宣传吸血精灵的好处,说服大家买药。」

大村打从心底不悦地说这番话,毕竟那家伙实际上卖的药品,是会让人变成与野兽无异的第五世代的假货。

「这个老大在外头露脸的时候都自称『国王』,但同伴之间都叫他『方八』的样子。」

「方八?」

「方块八的意思。」

伦子皱眉思索了一阵得出结论:

「也就是说,他是真正的『钻石王国』的成员吗?」

「是前成员,脱离后自己成立新的组织欺骗王国,他肯定一直很想借用这个名义吧。毕竟这名号对卖药或是调度血液来说都很方便。」

冒牌国王。

以及来杀这个叛徒的──真王。

「但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时间点。」

「时间点?」伦子观察大村的表情。

「如果杀害冒牌国王的是真货,那他为什么要挑在我们搅和的前一刻才来做这件事?」

「……会不会是知道警察开始动作之后,才来杀他灭口的?毕竟要是前成员被抓,王国内部的消息很可能走漏让警察知道吧。」

「如果是这样应该更快采取行动吧?而且如果不想让警察掌握情报,还会采取那种杀害方法吗?人家可是很亲切地留了像是名片一样的东西喔。」

大村说的一点也没错。既然做得那么醒目张胆,那站在警察的立场,也只能开始进一步追查真正的王国了吧。

既然如此──

「会不会是真正的王国本来不晓得假货的据点呢?」

大村的眉头用力挤了起来。

「意思是因为我们开始行动,他们才知道了这个地方吗?」

「对。」

「喂,樱夜。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这就代表警察内部有人走漏风声喔!」

有太多种可能性了。

仔细一看,只见宇佐见他们沉默地看著自己与大村,所以她也说不出口,但就算是警察,肯定也会有人会愿意为了金钱或永恒的生命出卖情报吧。再说,有太多吸血种屏息隐藏真实身分,躲在人类社会里生活了,谁又能断定警察组织里面没有王国的成员呢?

「既然如此,你也具备足够嫌疑了不是吗,警部?」

宇佐见故意大声地说,伦子的肩膀震了一下。

「你毕竟是警察里的吸人,把消息流给同类也……」

「宇佐见!」

大村怒吼宇佐见才噤声,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其他刑警如桦泽与间岛等人也冷冷地看著这边。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大村挡住那些人的视线般,往前踏出一步说:「是刑警的话,就不要光凭臆测讲些有的没的!」

宇佐见尴尬地别开视线丢下一句:

「无所谓,反正之后就要深入追查真正的『王国』了,就算不想知道最后也会知道是谁在搞鬼。」

伦子侧眼看大村偷偷问:

「是真的吗?」

「虽然不是靠我们就能决定的,但也不可能放任他们在外逍遥吧。」大村轻轻摇了一下头说:「我们之前都没有管他们……虽然这样讲不好听……但毕竟他们并没有带来什么实际上的灾害。他们并没有趁隙增加吸人的数量,也没有袭击人类以调度血液,而我们也不可能只追查跟吸人有关的事件。但是,这次他们在我们眼前杀了这么多人,再怎么样也不能轻易放过。」

「……但是被杀的都是吸血种吧?」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们并不是为了杀人罪进行搜查的。在这里制作药品的家伙,是一群骗人的家伙──这件事本身到底是不是真的都很可疑,只是须贺原这么说罢了。」

一点也没错,也有可能组织性地卖药的就是「王国」本身,知道警察已经开始调查到这里才切割掉这些人而已。

「那么就只能赶紧对须贺原进行更详细的审问──」

老练的巡察部长桦泽板著脸不屑地说:

「可以的话我们也在努力啊,警部。」

伦子对这句话感到纳闷。什么叫作可以的话?

大村压低声音说:

「特防局今天把须贺原带走了啊。」

伦子瞪大眼睛,特防局居然做了这么粗鲁的举动吗?

「毕竟是富二代,他们家跟高层的政府官员有交情的样子,所以在正式逮捕前先做了交易。应该是说好只要提供资讯就不起诉了吧。我本来也觉得那家伙怎么莫名地爱讲话,大概是知道只要争取一些时间,马上就会有人来救自己了吧。」

「妈的,他们知道我们花了多少功夫才终于抓到他的吗!」

年轻的刑警纷纷咬牙切齿,大村则继续懊悔地说:

「如果是平常的话,像这种横刀夺人的行径,筑摩川大爷一脚就把他们给踹飞了。但现在他……因为女儿的事情,整个人变成一具空壳……」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沉痛的表情陷入沉默,应该是想起梨纱的事情了吧。

而打破沉默的是一道震动声,大村从衣服内里的口袋拿出手机贴到耳朵上,讲著讲著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一挂上电话,他用比刚才更尖锐严峻的眼神看向所有人。

宇佐见发问:「怎么了吗,课长?」

「药的事情流到媒体上了。」

震惊的波纹扩散到所有人的脸上。

这栋办公大楼引发的大量传染事件,是被人在自来水中混入药物引发的。之前一直隐瞒这个事实。毕竟一旦传开,很可能会引发集体恐慌。不过像这种大规模的事件,果然还是纸包不住火。

「已经被报导了吗?」

「所有新闻台都在播同样的新闻,本厅的电话线路已经被抗议的电话占满了。」

为什么没有公开?是想隐瞒自己的失态吗?你们把市民的安全放到哪里了?应该都是像这种抱怨吧。大村有点面色铁青地说:

「我要回警视厅。宇佐见,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坐在前往医院的计程车里,伦子透过车上的电视,就只有看到相关的新闻。

『这真是太夸张了啊!居然在自来水中散布细菌。』

中年的女评论家蹦著青筋口沫横飞,然后被坐在他隔壁的学者纠正那才不是细菌。

『吸对法太宽松了!我从以前就一直这么说了不是吗!得立刻通过修正案。』

看起来很不健康的肥胖评论家夸张地手舞足蹈地吵著。

『我们称颂的那种对策法,其实对那些家伙的处理真是很宽松,如果没有法院的判决,就算眼前有人要被吃掉,也没办法射半发子弹喔!这次的事件也是这样,要是警察赶紧攻坚的话──』

伦子咬牙切齿心想这些家伙根本什么都不懂却在那边大放厥词。

另一台则现场转播某个车站前,路人不安的神情一一映在电视上。

『真的很可怕啊!有可能就住在我们隔壁吧?』

『为什么不赶快做全国性检查,把他们全都驱除掉就好了呢?』

『政府到底在做什么啊?』

『不是说警察的组织当中成立了一个专门驱除吸血种的部门吗?拿了那么多税金,却没有好好办事吗?』

『就因为在那边拖拖拉拉的,才会让他们越变越多吧?赶快把那些虱子都处理掉啦!』

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驱除。

伦子全身紧绷起来,很想塞住耳朵,但又不想被司机投以奇怪的视线,只好忍住。

摄影机镜头终于转到警视厅的记者会上,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媒体前,坐在长桌正中央穿著西装,沐浴在闪光灯底下的正是筑摩川。他那高大强壮的身躯,这时候看起来却缩小很多。

筑摩川喃喃地说了些话,但几乎听不清楚内容。

他沐浴在记者那些近似咒骂的质问之中:比起市民的安全,警察选择优先保身吗?你有责任说明为什么这么慢才攻坚吧?所有犯人都死了,这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事实啊?

『听说你们有让吸血种担任搜查官,这是真的吗!』

某个人如此喊叫,伦子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记者们蜂拥而上,筑摩川嘴里的回答被怒号吞没。真的吗?别开玩笑了!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用脏东西去处理脏东西吗?警察不是应该先处分掉那家伙吗?该不会就是那家伙把情报流给同伴导致灾害扩大的吧?处分!快处分掉啦!

伦子像是要咬破般地用力咬唇,随著血味渗出不成声的吶喊。

我也不是想做这些才做这些的啊!

因为约好了,因为这是我和母亲与千纱医生最后的约定。

要不是这样,我早就把你们──

计程车停了下来。

伦子回过神来,一给完钱也不等找零,连滚带爬地就赶紧下车。

眼前是一间位于御茶水的医院,黑色的基石上刻著「四宫综合医院」几个字,计程车驶去时从排气管喷出的臭气,被寒冷的晚风吹散,换来神田川的熏天臭气。

伦子调整呼吸,等待自己身体的热气散去,担心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在发光,于是从门口的玻璃确认自己的脸。伦子穿过黑色的植木走向后门时突然吓了一跳,呆站原地。

后门旁的墙上被人用血红色的喷漆写下几个大字──

杀死所有血蛭!

杀菌!消毒!有病的全处分!

伦子无法从那些文字上挪开视线,无意识地用没弄脏的手心摩擦著自己的大腿。

「──小伦子!」

这时,一道声音让她恍然转过身。只见一个身著白衣的人推开金属后门走出来,是宫濑。他注意到伦子的视线,一脸苦涩地看了墙上的喷漆文字。

「啊,这个是……明明中午才刚上新闻,现在已经这样了,毕竟这家医院收容了许多感染者啊……」

「还有什么其他的实际损害吗?」

「听说光是今天已经有好几十个一般患者要求转院的案件了,但因为不可能马上就找到能够接受病患的医院,闹成一团啊。」

「这样啊……」

「啊,但也不只有坏消息啦。小梨纱的身体已经安定许多,从昨天开始每天只要给一次抑制剂就好了。」

「嗯。」

伦子软弱地回答,随著宫濑穿过医院后门走进去。在有警卫的柜台写上名字接过入馆证,就从走廊上往前走。

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前,宫濑突然停下脚步说:

「对了,桐崎也来了喔。」

「咦?喔……这样啊。这么说来,他好像有传讯息告知我说要来。」

是有什么事吗?还是那家伙也想探望梨纱呢?

「还有另一个人也来了,我还想说是怎么回事呢。」

「另一个人?」

一到地下室就能见到的等待区里有两个人影,他们发现宫濑与伦子的脚步声后同时从沙发起身,一边是依然穿著不搭的西装的红朗,另一个是躲在他背后娇小地穿著制服的人,伦子看到他后睁大眼睛。

「林子小姐!」红朗跑过来,另一个人的全身就看得更清楚。那是一位看起来忸忸怩怩地向伦子点头致意的,纤细又白皙的少女──不,少年。

「……七月?」伦子说出声来。

「对不起,是我硬拜托红朗先生要他带我过来的……」

七月往上看地说:

「小七他说他怎样都想来探望梨纱姊,所以我才带来的,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就连红朗也能从伦子那一脸复杂的神情中读到某些情绪,所以用战战兢兢的口气询问,伦子则放下肩膀叹了口气。

「我从红朗先生那边听说梨纱的事了。」七月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只是一下下也好,能让我见见她吗?毕竟也是我的错,才会害她变成这样……」

看来红朗用他与生俱来的粗神经把梨纱目前的状况告诉所有人的样子。虽然让人火大,但就另一方面来说,却也比较落得轻松。因为伦子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所以之前一直没有联络七月。

「虽然并不是绝对不能会面……」

伦子用含糊的语气回答:

「但要梨纱先同意才行。」

七月吞了口水点点头,伦子对宫濑使了一个视线,然后一个人走到有成排病房门扉的走廊上,前往走廊的深处。

离开医院前往御茶水车站的路上,七月一直郁郁寡欢。

「她果然……不愿意原谅我吧。」

他一直看著自己的指尖一边呢喃著,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太阳已经躲到远方林立的摩天楼背后,寒冷的夜晚紧紧贴在肌肤上,街灯映照出的不安定的影子跟在三个人的脚步后。

「梨纱并没有怨恨你。」

伦子一边走在与七月约隔半步的前方,以僵硬的声音说道。

「只是……不想被谁看见她现在的模样罢了。体谅她一下吧。」

真是不负责任的安慰,伦子陷入自我厌恶。不可能不怨恨吧,不管怎么找理由来圆场,事实上就是因为跟七月扯上关系,梨纱才会失去充满阳光的人生。

就因为怨恨,又不想怨恨,才无法见面。

就因为没有自信能笑著说「没事啦,并不是你的错」才无法见面。

走在一旁的红朗静不下来地反覆看著七月和伦子的脸。伦子瞪了红朗一眼,心想如果他又要说什么智障的话就要揍他一拳。

「再过一段时间,等安定下来之后,梨纱肯定会愿意见你的。」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渐渐在走道左侧看到通往地下铁的楼梯时,伦子胸前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矢神打来的,伦子和红朗与七月保持一点距离后接起电话。

『卫生署那边允许我们审问须贺原了,只有今天晚点的一个小时。』

矢神有点紧张地说著。

「这样啊,那请联系大村课长……」伦子高兴地回答。本来觉得希望不大,但看来行政内阁那边还是帮忙对卫生署施了一些压力。

『不,对方的附带条件是要由你来审问。』

「我?」

『是的,只有你。应该是想让这件事看起来不像警察抗议奏效,而定调为他们接受了行政内阁的要求这样吧。』

伦子吐出叹息。果然官僚这种东西,还真是会被无聊的行动原理给束缚,虽然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就是了──

「拿他们没辙。是今天晚上吗?」

『他们说明天要把须贺原移送到特防局,所以听说只允许今晚。』

伦子皱起眉间。因为刚刚白丽才通知伦子,说是拿到了新的情报,要伦子过去一趟。会要伦子亲自过去,应该就代表她要提供的是相当重要的东西。

「知道了,须贺原现在人在哪里?」

矢神从电话另一头压低声音道:

『卫生署的四谷分局。』

伦子挂上电话就跑回去找红朗和七月。

「那么,七月。等梨纱好一点之后,我会再联络你。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

这是变相说「那就请你现在回去吧」的意思,因为就算对方是七月,伦子也不想让他听到接下来她要红朗去办的事情和地点。

「咦?啊,好……好的。」七月低下头来说:「我才是。提出了这么勉强的要求,真的很抱歉。」

「那我和桐崎还有工作要做。你是要搭电车对吧?」

「是、是的。」

目送七月进到地下铁入口走远之后,伦子才贴到红朗耳边对他说:

「你记得北池袋的白龙轩吧?」

「应该吧……」

伦子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白龙轩是吸血种的线人,所以虽然有点不安,但还是只能拜托红朗。

「白丽说有东西想交给我,麻烦你去帮我拿来。」

「了解!」

果敢回答的红朗走下两段阶梯后突然停下步伐转身说:

「那个……白丽小姐应该不会要我给她情报费吧?」

「咦?什么意思?」

「因为白龙哥跟我说白丽小姐总是用吸血代替情报费。」

居然能从那个木讷的白龙身上听到这些事情?伦子不禁感到傻眼。

「我今天跑了很多地方流了不少汗,是不是该先冲个澡啊?」

「你快给我过去!」

被大骂的红朗以差点从楼梯摔下去的气势往下冲。伦子忍著头痛摇摇头,接著走向十字路口招计程车。

从一抵达位于四谷的卫生署分局开始,伦子就一直感到奇妙的压迫感。

负责带路的年轻男技术官员摆明对她充满了敌意,开始上年纪的参事官员解说审问需注意的细节时又一直唠叨,分局走廊上传来一阵有如杀虫剂的刺鼻气味。但伦子感受到的不是这些具体的不快感,而是一种莫名的感受,一种有如暴风雨前夕的湿重空气般的东西,就围绕在伦子身旁。

该怎么说呢?这是一种──

有人在看自己。

有人在听自己。

有人在接近自己……的感觉。

被带到摆著简单家具的接待室,里头有个素色沙发与亮丽的玻璃茶几。

「等一下我就会把须贺原带过来,请在这里稍候。」技术官员说完就打算离开接待室,伦子则是吃惊地重新环顾这间房间。

「就在这个房间审问吗?会不会太不谨慎了?」

门是很普通的木制门,窗户也没有铁格子,只有一个亮丽奶油色的遮光窗帘。虽说嫌疑犯是与官僚有往来的商界人士的儿子,但有必要顾虑他们到这种程度吗?

「须贺原又不是吸血种,而是普通的人类啊。他跟你不一样,不会踢破木门,要是从四楼的窗户跳下去,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这种讲法显然带有不耐与侮辱。

「而且室内和走廊上都各配了两个人待命,不用担心他逃亡。」

这个技术官员不带感情地说完就关上门。

虽然事情确实如他所说的一样,但这反而强化了伦子心里不祥的预感。

等了十五分钟之后,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朝这里靠近,接著门把被转开。被两位警卫压进来的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身上有著肥肉的微胖男子。眼袋很松,嘴边还长著没整理的胡渣。这个男的一看到伦子瞪大眼睛。

警卫退到墙边,伦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严肃地说:

「我是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第九课的人。」

不知道这男的想到了什么,只见他奸笑起来,然后大摇大摆地坐到沙发上,还把腿放到桌上。

「……你就是警察里的第一世代啊?我有听过传闻喔。人家都说天生的吸血精灵美到令人颤栗,我也很想生为吸血精灵啊。」

「我们没多少时间,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伦子冷冷地说完,然后坐到和男子相隔那张桌子的对面沙发上。伦子判断对这个人不需要亲切,否则别说无意义了,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你就是须贺原力哉吧?」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他的声音和视线都湿湿黏黏的。

「樱夜伦子。」

「樱夜?真是稀奇的姓氏,是本名吗?我也完全不了解第一世代的事,你爸妈都是吸血精灵吗?」

没有时间了。伦子无视须贺原的话,慎选要问的问题。

「跟你租下代代木那间办公室里的人当中,有人是『钻石王国』的退团成员。你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须贺原刻意明显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啊。那些『王国』的家伙好像有什么奇妙的审查,不肯分血给我,但八跟我说只要出钱就可以给我。」

「八?」

「方八。那里的老大。噗,真是笑死人了,他在那边自以为是国王,但原来那家伙在王国里只是底层的家伙。话说那家伙怎么了?被处理掉了吗?」

看来他不知道那些卖私药的犯人都被杀死了,但伦子也没有必要跟他说这些,于是继续追问下去。

「你早就知道八是第三世代了吗?」

「要是我知道就不会出钱啦!」

须贺原用脚跟敲了一下玻璃桌。

「都怪八那个混帐跟我说他是第二世代的,所以我是被骗的啊。」

「你知道他用那间办公室做什么吗?」

「我不是早就说过不知道了吗!」须贺原的手势像在演戏似的越来越夸张。「我也是受害者啊!根据现在的法律,跟吸血精灵交易或是借他们住所本身并不犯法吧?」

「但自主想成为吸血种是违法的。」

「我也没有变成不是吗?因为我被骗了啊。」

这时须贺原的眼神变得淫荡起来。

「要是你肯帮我的话,那我就会乐死啦。」

伦子不爽地瞪了须贺原。继续这个话题他也只会一直离题,所以伦子决定换个问题。

「你有见过『钻石王国』的……也就是真的国王吗?」

「只见过一次,是请八介绍给我认识的。」

「你记得时间地点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须贺原不成体统地把手臂挂在沙发背上仰身。

「卖药的是八经营的集团,跟本家没有关系吧?」

「厘清有没有关系是警察的工作。」

「哦……算了,是无所谓……我想想见到面是什么时候呢?今年的……三月或四月,地点是在惠比寿的──」

他讲到一半忽然露出吃惊的表情闭上嘴。因为伦子突然站起来,而且还从西装外套底下抽出手枪。

「你──」「干什么!」

在墙边待命的两个警卫也跟著惊慌起来对伦子大喊。

「快把须贺原带出去!」

两个警卫都全身紧绷,僵硬得无法动弹。是我失态了!伦子在心里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呢?为什么会同意在这种低防备的房间会面!须贺原确实是个常人,不可能对门或窗户做什么──

但从外面的话……

伦子的超听觉已经听到有人从大楼墙面一路冲上来的声音,就在伦子扑向须贺原把他从沙发拉到地板上的瞬间,窗户玻璃已经碎裂,某个小小的东西接著就穿过窗帘飞进屋里。前一秒须贺原还靠著沙发的地方已经被那个东西给刺穿,整个沙发接著倒下。

伦子发现那是一把蝴蝶刀。

「……没中啊。」

灵活地从坏掉的窗户里钻进来的人影低声说。

伦子见过他。穿著深绿长版大衣的高挑年轻男子,连血痕都直接留著,让伦子不寒而栗。他没有带面具,露出伶俐又残忍似的瘦脸,头发全白,瞳孔燃著熊熊火焰,肌肤那让人感到恶心的铁青,整个搭配起来更让人觉得不像人类。

「──国王?」

须贺原在伦子背后发出惊恐的声音。这个被他称作国王的男人一直恶狠狠地瞪著伦子。接著又有两个身穿跟他相似颜色的大衣的纤瘦人影,从他身后破碎的窗户一个接著一个溜进房间里。他们戴著边缘有著毛皮的帽子,还立起衣领口遮住嘴边,因此没办法辨别出他们的长相,但两个人的瞳孔里都寄宿著红色火焰,这点是毋庸置疑。不过其中一个从体型来判断应该是女性。

「噫!」

回过神的警卫站起来抽出挂在腰间的特殊警棍,但站在国王身后待命的两个人同时蹬向地板,下一秒警卫的身体就飞起来打在墙壁上,接著滑落到地板。其中一个警卫被踩住脖子,翻白眼停止呼吸。伦子只能继续用自己的背守著须贺原,完全无法反应过来。

「又碰面啦,警察的走狗。」

国王紧紧盯著伦子说。

走廊一片骚动,国王说了声「动手」,就用下巴指了一下入口,男部下全力踹了一下门的边,门的背梁发出沉重的声响,门板倾斜走位,门框被踹到变形无法开启。

被断了退路。

但伦子还是无法动弹,因为她知道只要稍微露出一丁点破绽,下一瞬间身后的须贺原就会被攻击。

「让开,走狗。跟你打太麻烦了,我可不想费这个功夫,我只有事要找你后面的猪。」

「你、你、你想……对我做什么?」

须贺原尖锐高亢地喊著,国王一脸厌恶地说:

「我知道你和八联手盗用我的名号做那些下流的生意,量你肯定是跟警察装蒜说不知情了吧。」

「我、我才不知道呢!」

「怎样都好,我要让你没办法再说上半句废话。」

国王冷冷燃烧的目光挪回伦子身上。

「还不让开吗?我没有时间陪你玩。」

伦子没有回答。外头接著传来无数次撞门的声音,还听到走廊上有人在大吼:「快点拿重的东西过来!」握住枪把的双手使力握紧。对方有三个人,无法阻止他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为何要当人类的走狗?」

国王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之中。

「你是第一世代(真祖)吧?那就代表你根本没有当过人类。从一出生起就被当成病原菌的你,为何还能当他们的走狗啊?」

闭嘴!伦子只能不作声地回应。

「我们比较强,但人类却把我们当作垃圾当作虫。为什么非得从那些家伙手中取得饵食活下去不可?」

会被当成垃圾当成虫子,都是你们的错。就是你们扩大血液传染,杀害人类,才会被这样对待,所以我……

「把枪对著我又如何?你每隔几天才啜饮一丝血来克服饥饿感,这么悲惨的你,以为打得赢活性化的我们吗?冷静一点吧。你应该也明白,寄生在他们身上简直就是愚蠢的决定。他们是大便,而你就比围绕在大便旁边的苍蝇还不如。我们只要靠我们自己就能──」

所谓共存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要杀光你们。为了迎接不用再杀戮的日子,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伦子扣下扳机,一部分也是为了用枪声消灭自己的思绪,眼前散开一片鲜红,从深绿大衣的肩头散开的血液,有脖子肉连白发一起被削掉而喷出的血液,还有……

自己应声被劈开的额头上喷出来的满满鲜血。

须贺原被踩踏住,发出有如蟾蜍般的尖叫。国王把拳头灌进须贺原的嘴巴,断裂的牙齿飞溅,但伦子已经无法辨识,意识开始缓缓沉入泥沼之中。

最后听到的是一道怀念的声音。

为什么?伦子思量。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来啊?

温暖包围住拚命企图维持意识的伦子,现实感从指尖流逝。

怀念的声音对她轻轻呢喃:

──即使如此,我没有恨你。

──我也不会向你道歉。

──因为我真的很高兴生下你。

──所以你也……

那股声音渐渐远去、断续,混在水泡消失的细微声音里,最后那温暖的黑暗从遥远的头顶将自己封闭起来。

「──你知道第一世代是怎么诞生的吗?」

白丽一边用汤杓搅拌瓮里的药膳一边说。这天,是偏亮的橘色间接光线从外头洒进白龙轩二楼的占卜间,房里点著偏果实口味的酸甜薰香。

「不,我不知道。」

坐在藤椅上的红朗心神不宁地缩著身体回答。

还以为只要听伦子的话来拿个东西就好,结果白丽却说有事情要跟红朗谈,要他上到二楼来。她说毕竟红朗是伦子的伙伴,有些事最好还是先知道比较好。

「因为父母都是大吸血鬼!像是什么什么伯爵!之类的……」

白丽拚命憋笑,瓮里的药膳差点洒出来。

「真祖不是靠那么单纯的遗传就可以出生的喔。」

「吸血种的小孩不也是吸血种吗?」

「是人类喔。说到头来,我们也都是人类啊,只是罹患了有点奇怪的病。」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但如果母亲是吸血种,那小孩也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机率会生为吸血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红朗皱眉思考了一阵,最后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腿。

「我知道了!是因为胸部吧!胸部就是血液吧,所以喝了的话婴儿也会被传染。」

这回白丽真的笑得太过头,不小心把汤杓摔在地上。

「才不是这样,我不就说了是天生的吗。在喝母奶以前就已经是吸血种了。」

「咦?嗯……嗯?那是为什么呢?」

「不过你虽然没猜中,但也相去不远。婴儿透过胎盘和母亲连在一起,透过胎盘传递营养和老废物质对吧?简单来说就像透过血管连在一起,所以才会有很高的机率被传染。」

「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红朗完全没听懂胎盘和老废物质这些单词,但总觉得多少知道那个意思,所以刻意秀出夸张的样子让她知道。

「那么……咦?如此一来,林子小姐的妈妈果然还是吸血种吧?」

「不是这样。如果母亲是吸血种,婴儿透过母体垂直感染的话,那婴儿至少也是第二世代吧?」

「为什么呢?」

白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还没有习惯红朗愚蠢的程度,接著她花了十五分钟左右,在笔记本画了四张纸图示之后,红朗终于弄懂了。

「原来如此!被你这么一说,很有道理呢!白丽小姐的脑袋真好!」

「谢谢。」

经过这一折腾,白丽只能苦笑。

「那这样说来,第一世代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啊?」

「结论是不知道。」

「就连脑袋这么好的白丽小姐也不知道吗?」

「被你这样说,左思右想也听不出任何挖苦人的意思,还真是不可思议耶……」

白丽把手撑在边桌上,头靠在手上晃肩大笑。

「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探索真祖诞生的原因,但目前还没有半点收获,只知道是在人类夫妻之间偶尔会非常罕见地突然被生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该不会也是跟普通人一样很自然地去上学吧?不知道我以前读的学校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人呢。」

「这应该不太可能。」白丽露出寂寞的笑容说:「被一般的人类生下来的吸血种只有两种未来。第一种是衰弱而亡。虽然大家都讲得好像是不死的怪物一样,但其实小婴儿是非常脆弱的,能靠母奶维持生命的期间非常短暂,如果不趁早学会靠自己的力量获得鲜血,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第二种呢?」

就连红朗的声音也失去了开朗。

「如果真的获得了这样的力量,那也是另一种不幸。肯定会变成孤儿,因为人生中第一个吸血的对象,就是离自己最近人类──血亲。要不是被父母拋弃,不然就是自己逃出去,或是把父母吃乾。」

红朗的脸失去血色。

「但小伦子真的很稀奇,她可说是第三种的例外。」

白丽若有所思地叹息说著:

「你应该也有听过这一部分吧?那孩子受到母亲的养育,直到九岁时被研究家领养之前都还有亲生父母。她的亲生母亲喂自己的血养育她,你知道这会让事情变怎样吗,小红朗?」

「我不知道。」

红朗老实回答,他完全无法想像。

「就某种意义而言,算是最不幸的养育方法吧。她会被当成人类养育,却同时感到自己是吸血的怪物,是骯脏错误的存在──在这样的心境下不断成长。狮子就算吃掉人类也不会觉得羞耻或懊悔吧?毕竟那就是肉食性动物的生存方法。可是狮子一旦持有人类的心……」

白丽暂停了一下,然后用尖锐的牙齿咬破自己的指尖,接著把渗血的指尖放进瓮里的药膳里,血液融入淡绿色的液体之中。

「应该会很痛苦吧。」

「会很痛苦……是吗?」

呵──白丽的嘴唇露出一抹月光般的笑容。

「没关系,你不明白也没关系。我想你那一窍不通的地方,肯定就是你的优点。麻烦你继续什么都不懂地,好好支持小伦子喔。」

「好!林子小姐交给我辅佐,万无一失!」

红朗自信满满地点头。

「那孩子或许是我们的希望。」

红朗感到纳闷,不懂白丽的意思。

「成为联系久命种与定命种之间的桥梁。虽然让那孩子一个人来承担这个任务,或许太过沉重就是了。」

红朗听不懂她的意思,正想继续追问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一看是大村打来的电话。

「不、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走出占卜间到外面的楼梯接起电话。

「我是红朗。」

『你现在在哪里?你没有跟樱夜一起行动吗?」

「林子小姐交待我去别的地方办别的事情。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听到大村接下来说的话,让红朗倒抽一口气。

「──我马上过去!」

大村一看看到染血的现场马上就想冲进去,结果被特防局的两个搜查员架住制止。

「你们干嘛!快放手!」

「我们还在研判现场,不能被你干扰!」调查员在他耳边大吼。

「干扰的是你们吧?研判现场是警方的工作!」

大村大吼回去,结果另一个调查员也加进来把大村押回走廊上。门扉是敞开的,所以在走廊上也能清楚看到房里的模样。这里本来应该是还算整洁的接待室吧,但现在玻璃桌碎裂,沙发也全都撕裂,弹簧和棉花都露在外头。刺骨的夜晚寒风从破碎的窗户吹进,地毯与壁纸都沾满了四散的血渍。

在这凄惨的室内来回走动,把肉片一一捡起来塞进塑胶袋的是穿著长版纯白色制服的一群男子。他们是特防局的「净血官」──专门负责驱除吸血种的一种官员。虽然他们的职务内容有很大一部分跟警官重复,但别说完全没有任何合作体制了,他们之间敌视著彼此。就连现在不时瞪一瞪大村的净血官,对著脚底下的尸体的视线更是充满了厌恶。

尸体。

房间里只有一具尸体,也就是仰躺在扩散墙壁的血滩上的肥胖男子。他那张脸的下半部已经完全碎裂扭曲,但还是多少认得出来是须贺原力哉。染血的Polo衫的胸口位置上,摆了一张方块K的扑克牌。

净血官随性地把他的尸体塞进灰色的大袋子里。

「喂!你们别擅自移动尸体!」「让我们鉴识!」

在大村身后待命的宇佐见和桦泽愤怒大喊,但因为特防局成群的阻扰,让他们从房间入口被越拖越远。

「不需要鉴识啊。」其中一个净血官冷冷地说:「犯下这起案件的是三人组吸血种,这里的警卫也目击了现场,这起案件会由我们来处里,请请你们回去吧。」

「少在那边自说自话了!再说,樱夜人呢?她应该有来这里审问须贺原才是吧!」大村放声大喊。

「我不知道,应该回去了吧?」

「怎么可能啊!这里被袭击的时候,她人应该在这里吧?你们在隐瞒什么,快点叫那个警卫过来!」

「我们没有义务服从你们的要求,而且樱夜伦子本来就是本局的所有物。」

「你开什么玩笑!」

就在大村推开那些防疫局局员,企图挤到净血官身边的时候,身后有个人叫住他。

「课长!」

大村转头,特防局局员和刑警们在走廊上争执,在这群厚厚人墙的对面,只见红朗从楼梯口朝这里跑过来,年轻的局员想制止挡住他,红朗身后拖著人想办法往前。

「林子小姐呢?」

红朗有如从人海里游过来似的抓住大村的衣领,他的一张脸逼近大村,连口水都喷到大村脸上。

「不在这里,那些家伙在隐瞒些什么!」

大村咬牙切齿地回他,红朗则踮脚越过大村的肩膀偷看染血的接待室。他吃惊地倒抽一口气,然后撞开大村冲进房里。

「你不准进来!」

红朗无视净血官尖锐的声音,在吸满血的地毯上差点滑倒地一路冲进房间深处,然后扑到成排打结的其中一个黑色塑胶袋上。

「等一下!」「不准碰!」

刚才一直冷笑,一副事不关己的净血官第一次露出焦急的表情,扑到红朗身上。但他挥掉碍事的手,打开塑胶袋的结。

大村瞪大眼睛。

从袋口里掉出来的是黑发与染血的纤细手臂。

这根本不可能察觉,毕竟那些袋子的大小顶多跟便利超商的一样,完全不像可以把一个人的身体塞进去的袋子,可是红朗从带子里取出来,紧紧抱在胸口的是──「林子小姐!」

是仅剩头部、左肩还有左手臂的伦子的身体。

不只是大村等刑警,就连特防局的局员也纷纷露出惊悚的表情,因为他们看到残破的断面还在跳。伦子的心脏还在跳动,从绝望的死亡深渊之中,企图重生。微微睁开的眼皮底下的瞳孔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脸庞则像石膏一样苍白。

「请别让林子小姐死掉!」

红朗用双手搂著伦子的脸悲痛地喊叫,大村思忖──为什么这家伙能发现?难不成是听到了任何声音吗?

两个净血官再次扑到红朗身上,一个人夺下伦子的身体塞回袋子里,另一个人则把红朗的手臂扯到身后,把红朗压在地上。

「放、放手!林子小姐!」

红朗被他们踩著后背,扭动身体吶喊。

「混蛋!」

大村也激昂起来打算冲进接待室,但被局员从后面架住身体制止。

「没想到不只未经允许就踏进现场,甚至还扰乱现场啊。」

衣领上别著一等阶级章的高挑净血官瞪著红朗丢下一句:

「警察为什么都这么野蛮啊。」

「得快点带林子小姐去医院!」红朗极力挣扎,但手臂关节被固定住,无法挣脱。一等净血官蹲到红朗身边在他耳边说:

「你就是桐崎巡察吧?快把你受樱夜伦子委托取得的情报交给我们。应该是王国的真正据点和组织成员名单吧。」

红朗全身僵硬起来。

「……你──」

「不用问我们为什么会知道,为了让你去拿情报好让我们跟踪,我们才故意用计安排让樱夜伦子来这里审问的。」

大村和红朗都哑口无言,净血官忧心似的摇摇头说:

「不过会变成这样完全出乎我们意料就是了……所幸受害的只有须贺原一个人。」

「林子小姐不是快死了吗!」

面对大叫的红朗,对方报以一个冷冷的视线:

「那又不是人类。」

「你说什么!」

「不要吵闹了,快把情报交给我们。」

「你这个混帐!」

大村强硬甩开局员的手臂冲到一等净血官旁边扭起他的衣领。

「你给我适可而止!」

「该适可而止的是你吧,大村警视正?」

正当大村想要再用力勒他的时候,大村内衬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一等净血官的嘴角微微歪曲。

「看来终于谈好了,你一定会后悔不接这通电话喔,警视正。」

「现在可不是这种时候──」

净血官的手快速滑进大村的胸口,从里面抽出他的手机,然后把液晶画面贴到怒气冲冲的大村鼻头上,一看到来电者,大村马上睁大眼睛抢过手机按下通话钮。

『……大村?啊?嗯,我有听说,这种事情让我很困扰啊。』

一道软弱无担当的声音。

「……总监……」

大村以一种绝望的心境喃喃回覆。

『这是在卫生署的设施里发生的事吧?你们随随便便介入出马,不是会让他们没面子吗?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对方一定有提出一些要求吧?你们就完全照他们的指示去做,把东西交给他们,快──』

警视总监的声音滑落,不,应该说他松掉把电话贴在耳朵上的手臂的力气,只是把手臂放下来而已。近在眼前的一等净血官讽刺地笑起来。

「您懂了吧?各位快把东西留在这里,然后就请回吧。」

为何总监要这样?不,那家伙本来就是无药可救的没担当的好好先生,即使如此,居然会这么轻易地对特防局言听计从,到底在背地里做了什么样的交易。

「课长!怎么了吗?」

从身后冲过来的宇佐见大吼,或许是特防局的局员察觉到大势已经底定,所以放下制止他们的手,改成隔岸观火的态度,其他刑警也纷纷走进接待室,红朗也放弃在净血官的脚底下挣扎,而是呆呆地往上看大村。

「不用理会,把这些家伙赶出去,我们赶紧来鉴识吧。」

「这些家伙都把警察给看扁了!」

「……是总监的命令。」

宇佐见和桦泽都露出一愣一愣的表情。

「他要我们撤退。」

「……为什么总监要……」宇佐见呢喃起来。

大村狠狠握紧拳头,手指都陷到手心里。该怎么办?假装根本就没有听过这通电话直接闯进去是很简单,但这不光是我一个人被处分就可以了事。下属也会被减薪、停职或是异动。

红朗被三个净血官用力压制,他们到处搜他的衣服,最后在西装胸口口袋里找到一个像是USB的小东西,但那东西掉到血滩里。不准碰,那是林子小姐交给我办理的东西──红朗拚命大喊挣扎。大村垂眼看著红朗,却没有办法动弹。

就在此时──

「──啊!」

身后传来奇妙的声响,转过身的大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在半空飞舞。

特防局局员挤在走廊上形成的人墙后面,一个人接一个人被抛到快撞到天花板,纷纷发出丢脸的尖叫掉落。

「混帐!」「你──」「住手!」「谁快来制止他!」

「烦死啦!」

人墙随著巨大声响破了一个大洞。

一个穿著风衣的巨大身躯,跨过倒在地上的局员走进房间。这让大村和其他刑警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大村!你在那边发什么愣!」

筑摩川瞬间往下压低身子,蹬了一下地板,接著有如炮弹般地把压住红朗的三个净血官一口气撞飞。他用左手拾起躺在血泊里的USB,然后粗暴地用右手把红朗拉起来。

「筑摩川警视长!」

一屁股跌到墙边的一等净血官们一边起身一边怒吼。

「连你都出来搅和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应该已经到此结束,你没有听到吗?这可是总监的命令!」

「闭嘴,死小鬼!」

被筑摩川这么大喝,净血官一鼻子灰地把背紧贴在墙上。

「总监算什么东西,老子我背负的可是樱花纹章!组里的人被吸人欺负,我们就要亲手把那些家伙干掉!」

净血官用鼻子哼声冷笑: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再说被干掉的人是本局所有的公认吸血种──」

「樱夜是我们组的刑警!」

筑摩川的声音在大气中传导震动,大村的内心也飞进某种类似火花的东西,点燃了熊熊的火焰。

我刚才到底在干什么?我不是好歹也算九课的兼任课长吗?唯一的两个课员里,一个人走在濒死边缘,另一个人被人家践踏,我却只思考怎样保身……

「桐崎!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快点带樱夜去医院!」

「是……是!」

红朗赶紧爬向装著伦子身体的塑胶袋,守护似的紧紧抱住。

「剩下的人回本厅开会,明天之内解决掉这件事!」筑摩川回头看向大村等人,用粗厚的声音说:「总监由我来摆平,你们不要担心,专心工作!惩罚也由老子一个人承担,不会让你们有半点事。如果真的有谁因为这点事情被记训诫,我请你吃顿烤肉就算原谅我吧!」

筑摩川往空中高举拳头。

「樱田门组!让他们见识我们的侠义!」

「遵命!」一道齐声的应答,声响彻云霄。

每当一回想起母亲,浮现在眼前的就一定是近距离看到的侧脸。

大概是因为以前母亲让伦子吸血时,总是把伦子放在她腿上,让伦子咬她的肩膀吧。母亲一脸铁青,却还是充满爱意似的抚摸伦子的头发。

伦子不知道父亲的长相和名字,因为母亲从来不跟她提起这些事。只听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把生下异形的女儿这件事怪罪在母亲头上,把所有责任推到母亲一个人身上就离婚了──这些是在被寄养到科警研的时候才终于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母亲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是近乎暴力般温柔的人。

她不怨恨任何人,无论遇到怎样痛苦的事,都不曾怪罪别人。伦子充分吸取了含著那些温柔的血液成长。

后来她听别人说自己母亲的死因是衰弱而亡。

因为每天都持续失血,所以很单纯地,身体最后变差就这么死了。

伦子认为母亲留给自己的是诅咒。

「我们跟你们只是摄取的食物有点不同,仅此而已。我希望你不要去想是谁不对,或者这是谁的错。伦子,你是个很坚强又温柔的孩子,总有一天一定能在我们人类之间,不怨恨人,也不被人怨恨地活下去。不只是这样。我认为有一天所有像你一样的人都能变成这样。跟我立下约定吧,伦子。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你要活下去。」母亲总是这么说。

母亲的温柔堵住了伦子本应喷出憎恨与愤怒的伤口。而这股无处可去的炙热,就只能不断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往内部──往伦子自己的内部去……

心脏有种被烈火直接燃烧般的疼痛,让伦子痛苦地爬起身子。

在昏暗之中,体温与汗水不断从背脊和胸部留下,披在肩膀上的毛毯掉下去,一阵冷风涌了上来。

这里是──哪里?

环顾四周,她发现这里是一间煞风景的宽敞房间。映入眼帘的是让伦子睡觉的床铺、独自靠在墙边的高耸架子,还有一对圆椅和边桌,加上没有点灯的天花板灯,围绕在床边的滑轨帘子。

是病房。

伦子记得这里。是每次定期检查都来的警察医院。

麻痹与热气阵阵拉扯著伦子的肌肤,那底下记忆变得鲜明起来。没错,我那个时候──连续开枪打了国王和他的部下……但还有另一个人,女的那个部下拿著刀割破我的额头。之后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但总之那三个人联手拿著大小刀具或用牙齿穿刺拉扯我的身体,这点还勉强有些印象。

为什么我还活著?为什么那些家伙没有给我致命的一击?

想要确认身体状态的伦子这时才终于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为什么我会全裸?而且双手、躯体和双脚都完好无缺。完全再生了?原本不是整个肉体几乎都被破坏了吗?而且这次完全没有感到那种以往再生时会有的如铅般的昏沉感,不如说整个身体反而轻盈起来。

伦子到处探索自己身体的手碰到某个凉凉的东西。

伦子整个人呆掉了。

同一张毛毯底下还有另一个人。现在才发现的伦子拉起整张毯子,不成声地尖叫起来。就在伦子旁边,裸著上半身缩成一团躺在旁边的是──

「──桐、桐崎!」

终于吐出了字句,那个人确实是红朗。伦子的耳朵火辣,把毯子裹在身上一边退到床角猛踹红朗的背。

「你、你、你!为、为什么,我会全、全裸在这里?」

等到踹到第十二次左右时,她才发现红朗根本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而且他的背部体温莫名地低。

伦子偷偷贴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抬起来一看,接著倒抽一口气。

红朗满脸苍白,嘴唇也几乎失去血色,关节也都僵硬起来。

死了?

伦子赶紧把红朗拉过来拍打他的脸颊,量了他的脉搏,接著把耳朵贴到他的胸口。虽然很微弱,但听到他的心脏依然在微微跳动。这让伦子在红朗胸前安心地呼了口气。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快步走来的脚步声,伦子赶紧把头抽离红朗的身体,把他的身体抬直,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

「小伦子,发生什么事──」

宫濑穿著白袍冲进来,就在伦子回身转头的同时,她肩膀上的毛毯飘然落下,宫濑整个人呆住不动,伦子再次发出不成声的尖叫,接著就把枕头甩到宫濑的脸上。

「……你整整睡了两天喔。」

宫濑一边摸被枕头直接击中而红肿的鼻子一边说明。

「才两天?」

伦子很惊讶,重新透过睡衣抚摸自己的手脚确认。她以前从未经历过那般重伤,但以前光是一只脚被扯掉而已,再生就花了整整一个星期。这次的情形明明比那次还糟糕几十倍,但为什么只花了两天就好了?

「桐崎说为了救你,他的血不管要抽多少都随便我们……」宫濑仔细盯著红朗了无生气的睡脸说:「让我们抽血抽到极限程度啊。」

伦子把手塞进毯子底下,把手掌贴在那有如金属般冰冷的胸口,胸口传来微微的鼓动。

「而且怕你状况恶化的时候需要马上补血,他要求睡在你身边。」

因为两人的体温差,伦子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热。

「……这个笨蛋。」

伦子把毛毯拉到红朗喉咙边,并从床上跳下来,宫濑也从圆椅站起来。

「问你要去哪里……算是多余的吧?」

「当然是警视厅啊。」

虽然穿睡衣叫计程车很丢脸,但现在可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都已经过了两天,虽然不知道之后的整个状况变得怎么样了,总之现在不会是可以安然睡觉的时候。而且替换的衣服也有留在九课的置物柜里。

「我现在就去叫医生过──」

「那也太浪费时间了,桐崎就拜托你了。」

一出医院,晚风毫不留情地砍过来,伦子缩紧身子。果然只穿睡衣太冷了,但身体里的核心还留有一丝热度,过一阵子就不难受了。真是奇妙的触感,就像还躺在床上──就像红朗人在旁边的感觉。伦子又脸红到了耳边,这是什么感觉啊?该不会是因为拿了他太多血吧?难不成我正要活性化了?

伦子拚命搓揉脸颊和手臂等处,想要把那种触感擦掉,这完全是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触。他到底给了自己多少血啊?为什么宫濑不阻止他啊?

伦子再次认为,这果然不是人做的工作。

如果继续待在九课工作,总有一天桐崎一定会死。就连这次,如果不是把他派去白龙轩办事,他肯定跟著伦子一起去审问,然后现在已经被国王杀死了吧。如果一直重复办这些跟吸血种扯上关系的案子,总有一天那家伙会死,要不是继续乱来,或者是──

被我吸血至死。

伦子在等待计程车的空档打电话给大村。

『樱夜?』电话另一头的大村发出惊喜的声音。

「真是对不起,我现在就回本厅。」

『你这蠢货,居然还能打电话过来,你真的没事了吗?都受了那么重的伤……』

「我已经好了,毕竟我不是人类。」

大村哑口无言。

「不用担心我。比起这个,现在的状况怎么样了?须贺原被王国那些家伙杀死了吗?还有,桐崎应该代替我拿了某个东西吧?」

『你可是胸口以下的部分全都消失了耶!这远远超乎是不是人类的问题了吧!』

「就是这种问题。」伦子非常严肃地打断大村的话,接著又觉得有点抱歉,便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谢谢你的担心,我真的没事了,听说桐崎好像捐了相当大量的血液给我。比起我的事情,现在更重要的是之后就要开始正式调查王国了吧?」

『你在说什么啊?还没有到那种阶段。』

这是为了不让伦子回去工作的谎,而伦子马上就识破了。

「课长,你现在带著枪,我听声音就知道了。」

伦子有种大村就在自己眼前露出咬牙切齿的面孔的错觉。

『……你那是什么鬼顺风耳啊!』

「你现在人在哪里啊?应该是在车子里吧?你们在监视吗?」

经过漫长的沉默,大村才终于回答,期间好几台车辆在黑暗中拖著长长的光轨从眼前的马路呼啸而过,却没有半台计程车经过。

『一间位于西之原,已经倒闭的养老院。』

大村不情愿地吐出地点。

『详情都有分享到刑事部共享的资料库,你赶快回本厅确认。我们已经确认在建筑物里至少有八个他们的人。我们预定一过凌晨十二点就攻坚,你再拖拖拉拉下去,到时候就没有你的工作了喔。』

「十二点?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一问完伦子就想到明天的日期背后的意义了。

「会正式实施吗?」

『没错,吸对法修正案。』

大村的语气充满凉意。

吸血种对策法修正案在前几天于参议院本会正式通过,明天就开始正式实施。虽然有许多修正处,但对警察来说影响最大的是关于「处理」的第四条第十二项。

『只要是能明显确认为吸血种的对象,无需法院判决就可以停止其人权。』

也就是说,一旦用肉眼辨识吸血行为、瞳孔发出红光、身体组织急速再生、皮肤硬化等状况,就能马上展开攻击。

还有两个小时──就从换日的瞬间开始。

「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把手机塞进睡衣的口袋时,从右手边驶来的行车灯光刺进伦子的眼睛里,在背光下看到红色「夜间加成」的字样。是计程车。伦子把身体探出护栏高举起手。

风开始变强,开始凶猛搅乱树梢,所以从建筑物的窗户反射过来的光线,被树叶影子不规则地遮蔽,看起来像是在闪烁。

这里是一处位于宁静住宅区之外,被纯白栅栏与高耸树木围绕的宽敞门户。多亏有街灯才勉强看出来埋在门柱上的金属板上刻著「圣奉献福祉事业集团特别养老中心──博爱之家」这几个字。

红朗带回的USB里有这间养老院的所在地和地图,以及王国的二十名组织成员的外观、专长与绰号等资料。大村低头看印刷出来的地图。

「建筑物本身看起来相当老旧……但应该是有自家发电设备和雨水蓄水槽吧。」

大村在副驾驶座上说完后拿起望远镜重新一一确认建筑物的窗户。

「只要能弄到燃料,应该是可以住人。」

「那些家伙也还真会找地方呢。」驾驶座上的宇佐见愤愤地说:「而且居然能隐藏半年都没有人发现,总共有二十个吸人一起在这里生活吧?这代表出入这里的全都是年轻人,没有半个老人才是,只能说不知道辖区的人都在巡逻些什么。」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疏失,但这间养老院在政府资料上显示还没有倒闭的样子喔。王国的那些家伙也是看上这点吧?再说,假设你家附近有养老院好了,你会注意那里到底有没有老人吗?」

宇佐见嘟出下唇暂时不发一语。

「确实……不会注意吧。我只会想说他们应该都在里面安静度过余生。」

「就是这么回事。」

大村一讲完,想起宇佐见刚才的话不禁感到颤栗。

在里面安静度过余生。

确实就是这样,他们选择在这里躲藏,安静地度过不当人类之后的生活。

而那将在今晚结束。

他确认时间后打开车门走出去,几乎可以割伤耳朵般的寒风吹来,回头一看,路上并排停著四台厢型车,穿著防刀背心,看起来一触即发的一群人聚集在车前。他们是刑事部特殊班──专门对付死守犯人的专门武装集团,所有人的手上都带著突击步枪,头盔上都戴著夜视镜。

完全武装起来的强壮男子之间,有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纤细剪影,看到少女那娇小的背影,甚至会让人质疑,让她奔赴战场根本就是某种恶质的玩笑。

伦子十分钟前才刚到,就连本来就了解第一世代吸血种有强韧生命力的大村,一看到伦子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也不禁再次感到惊愕,毕竟只剩单手臂和脖子以上的部分留下来的凄惨光景,还鲜明地烙印在大村的眼里。

虽然知道这样问很烦人,但还是靠过去询问:

「樱夜,你真的没事吗?不要勉强喔。要是你扯了我们后腿,我们可是会很困扰的。」

伦子转身耸了耸肩,然后突然蹲下来。还以为她是蹲在厢型车旁摁著肚子,结果她用力吸气使力,汽车从侧面就被举到了她膝盖的高度,让一边整个倾斜,附近的特殊班成员纷纷躁动起来。

大村垂下肩膀叹息。

「我知道了啦。问你这种事是我不识相。」

伦子从车边抽开手站起来,车体回到水平状态,轮胎碰到地面发出一道驽钝的声音。

「桐崎完全没有想到后果就把血输给我,我现在可说是好得很,甚至还能活性化。」

伦子把手背贴到大村的鼻头边,接著那里就变得像是树皮一样坚硬,随后又变回原状。

听到提供鲜血的红朗躺在医院里休息,大村反而感到安心,毕竟那个白痴要是现在人在现场,肯定会吵著说自己也要攻坚吧。

「课长,请把那白痴调离九课。」

听到伦子的话,大村皱起眉头。

「要是他继续在我底下工作,总有一天会死。」

「如果没有赴死的觉悟,怎么当得了警视厅的刑警?我们都是这样啊。」

「这不只是有没有觉悟的问题,而是一两个月之内肯定会死。请把他调离九课,我一个人就可以负责了,反正我以前也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

「你会担心别人也真是稀奇呢,樱夜。」

「我、我才不是因为担心才这么说的!」伦子的语气不禁激动起来:「为什么我得担心那个笨蛋啊?我只是觉得会死得毫无意义,而且会给我添麻烦才这么说的!」

「等一下再谈这些吧!现在我们要对付的是眼前的吸人。」

「是……」

伦子没劲地确认弹匣,然后抬头看向建筑物的影子。

「王国的那些家伙真的躲在这里面吗?」

大村点点头拿起望远镜。

「光是从窗户就确认到了八个人,他们早就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

他把大约三十分钟前拍到的影像秀给伦子看。因为是夜拍,而且还隔了好一段距离,所以画面非常模糊,但依然可以看到其中一张拍到三楼的人影的影像。伦子面露严肃的表情,并呢喃道:

「国王……」

就是短时间内消灭贩卖私药的八个第三世代吸人,并且残忍杀害须贺原力哉,让伦子尝到濒死苦头的男子。

「真是奇怪,为什么不逃跑?」伦子眯起眼睛:「用那么夸张的行径让警察开始认真搜查,应该知道这里迟早会被发现吧?」

「这点我也搞不清楚。」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天,有充分的时间可以销毁这里重新躲起来。难不成是小看警察的搜查能力,认为警察绝对不可能查到这里?还是说──

他们有自信可以迎击呢?

真蠢──大村在心里咒骂。警视厅为了对抗吸血种惊人的身体能力,不管是训练内容还是使用的装备都日新月异,而且就算真的撑过了今晚,警察、特防局和自卫队也只会投入更大量的人力来对付他们。

吸血种一旦被许多人发现真面目的瞬间就已经毁了。

为什么不逃?

「樱夜警部!」

特殊班的班长冲了过来。

「如果要攻坚,应该先讨论好计画吧?我们这边打算分成三路──」

「不需要。」

伦子拒人于千里地回答,让班长露出不悦的表情。

「毕竟各位人类无法跟上我的动作,说好怎样行动只会对彼此有害而无益。」

「可是……」

「警察装备的子弹无法贯穿我硬化的皮肤,你们不用担心会不小心射到我,你们就依照你们的作战计画来行动吧。」

班长的表情扭曲,丢下这一句话:

「你的讲法好像你独自一人就可以对付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我们。」

「要是你们愿意让我单独行动,我会更感激你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跟里面的那些家伙做了什么交易?」

伦子狠狠瞪了特殊班的成员。

「交易?什么意思?」

「你这家伙,在屠杀现场却没有被杀死,不是吗?这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那些家伙没有给你致命一击?」「不会是你们这些吸人串通好的吧!」「杀死嫌疑证人也是你的诡计吧!」

伦子气得脑子发热,却一时想不出怎么回嘴,这时大村介入他们之间说道:

「时间快到了,大家快就定位。」

半夜十二点悄悄到来,因为伦子一个人无声无息地从警车之间跑到了养老院的正门。风变强些许,抚过树叶掀起涟漪,过一阵子身后才传来指令,接著是统一的脚步声。从在医院的时候就有的奇妙感受到现在依然留存,虽然是自己的身体,却好像有一半不是自己的。并不是变迟钝,而是末梢神经光靠声音就能细数一片片叶子般敏锐,而且有种血管里流著不同液体的感触。

「阻止他!」

从上面传来一道声音,抬头只见从二楼敞开的窗户里跳出一个娇小的影子。伦子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右手滑进西装外套的腋下处抽出手枪,接著朝头顶开了两枪,然后往旁边闪滚。在空中用挡下子弹的气势跳下来的影子,马上在伦子背后著地,有如准备扑向猎物的野兽一样压低身子两眼发红,然后把某个东西吐到草皮中。那恐怕是──他刚才咬住挡下的子弹。

「肉眼辨识到了!」「确认眼睛发光!」

特殊班的队员喊叫起来并同时开枪。娇小的身影拖著红色眼光的残影扑向队员的列队之中。一个人被踹倒,喉矓被踏碎,伦子转身的同时从西装外套里抽出一把刀朝他丢去,娇小的身躯后仰喷著血沫跳开。

伦子咬唇重新转向前面,一边听著身后传来的致命枪响,一边冲进入口。比室外还刺骨的寒风搔著她的肌肤。

你们为什么战斗?做这些事又能怎样!伦子在心里对他们这样说。

朝著玄关大厅左手深处的通路飞奔过去时,一股强烈刺鼻的油臭味传了过来。他们故意放了煤油暖炉吗?伦子心想不妙,因为一旦鼻子不灵,就很难搜寻敌人的气息。

从昏暗走廊的左手边,有个东西气势逼人地从微微敞开的门缝飞扑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伦子撇过头只让脸颊受了点皮肉伤,接著身后的玻璃门就应声碎裂。伦子在黑暗中一边感到炙热的血液散开,一边倒身射出子弹,从门缝里头传来喊叫声,伦子乘胜追击,一边换弹匣一边冲进房间里。

倒在脚边的是穿著防寒帽T的年轻男子,他身边的地板上散落著数十把菜刀,应该是为了丢人准备的吧。

他受到枪击的喉咙上隆起一块肉,已经蠢蠢欲动地打算再生,伦子确认过后朝他头上射出两发子弹,被打飞到视线上方的男子四肢痉孪沉入血海之中。

她接著蹲下来把刀子插进帽T的胸口处,男子的身体在抖动一下之后终于停止痉孪。

想都没想就先打头了,我还太不成熟了。伦子感到有些自责。

击溃心脏是杀害吸血种最确实的方法,但要是这时脑部还没有受伤,那就会在非常痛苦的状态下渐渐死去,所以一直以来伦子在「处理」他们的时候都尽量先破坏头部,让他们不要太痛苦。

但这里的敌人全都是第三世代以上的吸血种,而且一想到之前被国王他们袭击的时候,他们看起来都受过相当多战斗训练,同情他们只会带来危险,必须直接就瞄准心脏,置他们于死地。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空空如也的衣柜,并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伦子走到走廊上,一边回想构造图一边跑向楼梯,眼角余光扫到特殊班队员正好从正面玄关闯进来的光景,伦子赶紧加快脚步。

冷酷起来!把情感用力再用力地塞进自己身体里,只要有效率又机械式地处理掉他们就好了!

两个身影从楼梯纵身而下,伦子蹬了一下楼梯间旁的墙壁高高跳起来,在空中扭身和影子擦身而过,而心脏中刀的两个人发出断断续续的挣扎声从楼梯滚下去。听到楼下的特殊班队员的脚步声聚集在一起,伦子直接落在扶手上一口气冲到了二楼。

二楼长长走廊的远方发出微弱的灯光。零散的枪声和无数沉重的苦闷声交错重叠,伦子压低身子蹬了一下铺著地毯的地板。一抵达发光的门扉前,伦子就一口气把门打到最开,并伸出手枪瞄准里面。

「──嗯?」

伦子吞下自己的声音,因为眼前的光景非常诡异。散落在约十坪大的宽敞房间里的是积木、玩偶、小木马和三轮车等儿童玩具──还有趴倒在入口旁的几个特殊班队员。他们的身体、拋出去的枪还有玩具,所有东西都被血染得黑压压一片,墙壁上也刻著好几条鲜血留下的轨迹。

「呜呜……」

从堆起来的玩偶附近传来小孩哭泣的声音,仔细一看,一个穿著染血洋装的年轻女子把一名约莫三四岁大的孩子紧抱在胸前,女子双眼染火地狠狠瞪著伦子。

儿童房。

一种空虚的颤栗渐渐吞噬伦子的意识。王国里还有小孩吗?是在这里养育的吗?在这里养育王国小小的──未来的种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尖叫著蹬了地板,从她手腕的伤口里喷出大量鲜血,接著像鞭子一样左右移动攻击伦子。她的西装外套被撕裂,手臂的肉被深深挖了一块,要不是赶紧跳开,很可能刚才整个肩膀早就被切断了。

那是用高压血流形成的刀。居然还有这么乱来的用法啊?伦子感到心惊胆战。她就是用这招歼灭特殊班第一小队的吗?

「为什么!」

女子一边大喊,从眼里也流出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每当她挥舞双手,血流锯刀就袭向伦子,划过伦子的皮肤。

伦子没有回答女子的问题,因为伦子比谁都还深刻了解女子喊叫背后的意义。

所以──她能回覆的也只有子弹。

伦子瞄准对方喷出的血流变弱的一瞬间,倒在地板上回转半圈同时连射三发子弹,从胸口喷出血沫的女子仰身飞出去撞进玩偶堆里。

「妈妈──!」

小孩悲痛地喊叫并抓著那名女子。

「不要!妈妈!妈妈!」

一步、两步,伦子慢慢靠近那名小孩,接著停下脚步。幼儿趴在母亲的尸骸前哭泣。女子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当中还看得到肋骨。幼儿拚命想把母亲被打飞的心脏塞回原来的地方,但早就回天乏术无法再生,只是空虚地冒著血泡。

住手!不要看!不要碰!不要靠近!已经死了。伦子想轻声对那瘦小的背影搭话,但却无法好好呼吸,代替言语从喉咙冒出来的是野兽般的呻吟。

幼儿转过身来。

他的双眼也累积著混浊的鲜红火焰。

米色裤子、印著新干线图案的白色上衣、披在身上的绒毛斗篷,以及他小小的手心,全都染著母亲的鲜血。小孩的瞳孔有如映射鲜血一般,熊熊燃烧火焰显得更剧烈,简直要从眼窝窜出来。

娇小的身体弹跳一下,拖著混血口水,有如幼兽般一边咆哮,一边扑向伦子。她只能呆呆看著眼前的光景。肩膀受到一股炙热的冲击,传到了全身,幼儿吐掉咬下来的肉块后,双手的指甲紧紧嵌入伦子的脖子里,接著再次张开血盆大口,染血的尖锐犬齿闪闪发亮。

当伦子在虚脱感中打算闭上双眼时──

响起一道枪响,小小的肉块跌到伦子脚边。

伦子双肩上下晃动地剧烈呼吸,往下望著幼子的尸体,娇小的头部已经不留痕迹地消逝而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幼子的母亲的声音在伦子的脑海里不断叫嚣回荡,让伦子有种是自己的声音的错觉。身后传来某种拖著地的声音,伦子转身把枪对准,只见一名特殊班队员正好爬起来靠近她,对方发现自己被枪瞄准吓得呆呆站著。他手上握紧的突击步枪的弹壳排出口里冒出了一丝丝白烟。

「……你、你没事吧,警部?」队员说著:「你刚才差点被吃──」

伦子放下手枪,用左手压住开始再生的肩膀伤口,然后拖著脚步走向门扉。为什么?这道声音依然在意识内部回响。为什么要战斗呢?他们──还有我……为什么呢?

正面建筑物的三楼尽头有个挑高的大厅,外头街灯的光线微微从花窗玻璃照进来,整齐排成两列的木制长椅底下映出沉重苦闷的影子。

这里是礼拜堂。

伦子从对开大门的缝隙里溜进去,看到耶稣向下守望的坛上有些动静。

一个高挑的人影,他纯白的头发因透过花窗照进来的光线看起来像是透明的一样。他用手背擦拭沾满黏稠鲜血的嘴角,然后用充满火焰的双眼望著伦子。

「国王……」

伦子一说完,男子放开手上握住的东西,只见某个人的手倒在祭坛上,一条失去力气的手臂,无力落下。是个女人。她眼中仅存的红色火焰如丝线断裂般消逝。伦子倒抽一口气。因为那是之前审问时袭击她的女部下。从她的脖子的两个洞上滑出两条细细的血线。

为什么──要吸光同伴的血?

仔细一看,不只是那个女的,从无数的身体和脚可以看出,还有好几个人都倒在祭坛上。伦子再次盯著国王的嘴角看,即使在这么暗的地方,依然能知道国王脸上的血管都蹦了出来,那是吸取过多血液才会有的反应。

「……为什么?他们不是你的同伴吗?」

听到伦子的问题,国王对脚下吐了一口牵著血丝的痰。

「反正都会被处理掉,王国在今天被毁灭了,那还不如成为我的战力,能拉你们多少人一起上路我就拉多少人。」

伦子用牙齿咬著下唇。

「逃跑不就得了?为什么要让这么一大群人留在这里等死?你以为我们找不到这个藏身处吗?」

「逃跑又能怎样?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之后,我们几十个人也不可能不留痕迹地到处移动吧。我们选择这么做,是因为太了解你们警方的能耐,不是吗?」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日本的警察非常优秀,优秀到让人绝望,身为其中一员的伦子比谁都清楚这个状况。

「至少让小孩和母亲──」

「结果还是一样啊。不可能完全逃掉的。对我来说,你做的事情才是莫名其妙呢。一边好像在担心同胞,做的事却是到处追杀我们这种警察走狗才会做的事,不是吗?」

「才不是!」

自己的喊叫声牵动到肩膀的伤口。

「就因为有人跟你们一样去杀人,才会有那么多人希望扑灭吸血种。有些人是很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也有些人分明不想变成这样却还是被传染,更有些孩子根本是非自愿被这样生出来。」

喉咙深处炙热起来,有如吞下血块时的感觉。

「──大家明明都很平凡地生活著!我们只是想平凡地生存下去,偏偏就是有你们这种人在!」

杀死那个小孩和妈妈的不是你们吗?

「……那、那是因为他们袭击过来,无可奈何才动手的,并不是因为想杀而杀!」

伦子挤出声音之后才发现,刚才的问题不是国王口中发出来的,他只是在祭坛的另一头用冰冷的眼光沉默地看著伦子。

刚才的是我自己……责备自己的声音。

「你是要说是为了伙伴而杀的吗?」

国王的声音、现实的声音冷冷打在伦子的耳朵上。

「只要平凡地生存下去就够了?别笑掉我的大牙了。那我问你,你给我好好回答。」

长长的身影缓缓移动,绕开祭坛,跨过伙伴们的尸体,一步步逼近伦子。

「要是同胞的女人怀了小孩,你会说些什么呢?你会叫她生下来吗?」

伦子全身冻僵,国王继续逼问:

「不,你也是个女的。我问你,你有办法生小孩吗?你敢生吗?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是可以平凡地生存下去的生物,那你应该敢生吧!」

伦子无法回答。

许多不成声的话语都结冰卡在喉咙里,从身体内侧穿刺著伦子,缩紧她的喉咙,几乎要哭了出来。国王眯起眼,两道鲜红火焰变小。

「……不说话吗?哈!果然跟我想的一样,你就是一个伪善者。」

国王不屑地吐出这句话。

「我们跟你不一样,以狼的身分维生,也不觉得自己被血诅咒,如果有人想变成我们的伙伴,我们就分血给他们,如果想要生小孩,就养育他们。只要是为了活下去,要杀多少人我们都杀,就是这样建构起我们的王国。」

他最后一句话语显得有点脆弱。

因为这个王国在今晚──就要崩毁了,被我们亲手毁灭。

我……

真的错了吗?

不可能。妈妈跟我说过,要我找到一条共存的道路,所以我才学会抑制吸血的冲动,被人当作实验样本到处玩弄身体也不抗拒,要多少血肉或骨髓我都可以提供,自由的时间就都拿来学习知识,学习操弄法律的方法、学习开枪射击的方法,为了获得认同自愿套上新的枷锁成为公务员,接著战斗,杀人、杀人……

杀了人。

杀了许多人。

就跟吸血种因为饥饿杀死许多人类一样──

我也为了泯除人类的恐惧而杀害了大量的同胞。

我、我……即使如此,我也……

突然,一阵爆破声传来,天摇地动,一道有如白日的亮光射了进来。伦子一个重心不稳,抓住长椅椅背才没有跌倒。她用手遮住光线看了一眼彩绘玻璃,一瞬间被那简直像是刺进来的光线吓到,而在脚底下摇晃的是火焰的动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礼拜堂的地板接缝开始冒烟,可疑的气息冲到最高点,一转过身,只见身后大门的门缝也发出火焰的红光。

「因为发电燃料还剩满多的。」国王轻声说:「所以我早就洒好了,今晚就是我们国家的丧礼,反正养老院本来就像棺材了,很适合我们吧。」

远方又传来另一道爆炸声,瞬间打断了国王的话。

「我会在这里了结,但你们依然是我们的敌人,能多带走一个底下的警察也好。还有你,放你继续活下去,也只是会继续杀害我们的同胞吧。所以我要你在这里──」

他双眼中的火像是被烟雾煽动似的变得更旺。

「──化作灰烬吧,走狗!」

国王的双手手腕喷出鲜血,到处乱洒,甚至都快喷到天花板上。

简直就像孔雀开屏。

伦子倒抽一口气往后跳开,挥下来的血锯斩断长椅,切割的锐利度和速度与数量都不是刚才那个女吸血种能比的。伦子蹬地跳到墙壁上再蹬,往上冲到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又用几乎刺破地板的力道落在地板上。高压血流做成的铁剪有如蛇群般到处追著弹跳闪避的伦子,撕裂地板、扫破墙壁,更在烛台、长椅、圆柱都划上割痕。

伦子滚进断裂柱后面躲著,弯个身子连续射击四发子弹。国王的手一瞬间就抓住所有子弹,接著把它们全都丢到地上。下一秒,血丝划破天空把伦子藏身的柱子分为两半,她千钧一发地跳起来,并滚进最后一排长椅底下。

枪对他无效,会被挡下。他因为吸了同族的血,现在获得了惊人的反射神经。要等他用完血吗?不──从地板裂开的洞看到火焰,已经烧到了下面一层楼,没有时间了。伦子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这家伙打算烧毁这里?这里明明就充满了油臭味啊。

她从西装外套里面抽出一把刀。一定要在这里阻止他,不然不知道他会杀多少人,只能现在干掉他。

在上面!

察觉到气息的瞬间,伦子往旁边一跳,大大的影子落下来把长椅压个粉碎,地板也像陨石坑一样往下凹陷,周围四处则翘了起来。国王抽出刺进地板的手,缓缓站起来盯著伦子。他的皮肤硬化发出岩石般的光泽,双手巨大膨胀起来,不断跳动,肯定是为了再次使出那招、高压血流,所以把一定量的血液累积到手臂的血管里。

伦子停止呼吸,把意识集中到心脏。

骨头碎裂般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接下来到了全身,并扩散到手脚的尖端。肌肉扭曲,有如刺破皮肤般高昂,眼前染开一片红色。

肌肤开始变刺变粗糙,披覆有如矿物针形结晶般的硬毛,静电喷出火花。

伦子不知道自己能维持活性化状态多久,但只能在用尽力气之前解决掉他。

她蹬了一下墙壁,有如用刨具刮地板似的,从超低空冲进国王怀里,用手上的刀子刺向国王的胸口,但国王往后扭曲身体躲过,只划破了衣服,刀刃就从他坚硬的皮肤上滑开。国王用膝盖狠狠踹向伦子的侧腰,力道之大几乎可以撞断腰骨,但伦子瞬间扭开身体用肩胛骨挡下分散力道。如果没有这样闪躲,现在上半身肯定已经从腰分家了吧。伦子一边吐血一边冲向祭坛,一边躲开吸血种的尸体打算起身。这时四肢关节发出惨叫,因为骨折的地方极速再生时会有种肉被咬的疼痛感,但也多亏这样,才能转移刚刚被踹的疼痛。

伦子看了国王一眼,他的右手指甲长到跟手臂一样,下一秒,他就从伦子的视野中消失,不见踪影。

伦子高高跳起,瞬间躲开从她的死角挥过来的一爪,躺在伦子脚边的尸体四肢被切烂,血肉四溅。

伦子把被砍得不成人形的耶稣像当作跳台,用力一蹬朝正中央往下一跃。

综合身体重量与加速度的刀刃,以及一边让同胞溅血往上挥舞的爪子,有如两把刀刃互相碰撞。

伦子几乎无声无息地落在国王背后,屈膝后更弯起身躯。在出乎意料造访的寂静之中,楼下的火焰吞噬建材爆炸的声音越来越高昂,纤瘦的耶稣手上捧的十字架摔裂到地板上。

接著──

伦子的肩头喷出鲜血。

一道沉重的金属声响起,伦子的身体诡异地变轻,本来右手握著刀刃,现在却从手臂根部被一刀两断,整只右臂掉落到腿边。伦子反覆有如呕吐般的呼吸,企图把疼痛的感觉排除到意识之外,硬化的皮肤失去了血液供给,开始剥落露出脆弱的柔软肌肤。因为把血挪去用于再生,因此无法维持活性化。

她回过身。

国王也蹲下弯著身体,紧紧抓住长椅椅背试图站起来,他右脚膝盖底下的部分已经消失。伦子回想起刚才过招瞬间的手感,原来是不分轩轾吗?

不──国王硬化的皮肤并没有分解。

从他腿部的断面上,已经开始长出了全新的肉,开始再生了。

国王扭头看向伦子,红色眼睛烈烈燃烧,他的左手臂膨胀到了恶心的地步,接著朝伦子攻击过来。扑进椅子残骸底下的伦子,右肩被国王放出的血刀削掉。伦子一边被血液、激烈的疼痛与烧焦味包围,一边想办法在地板上翻滚拉开距离,脚已经无力到站不起来。

「瞧你,还真是可怜。」

国王的声音随著某种拖著东西的声音接近。

「你这样也算是第一世代吗?就因为被人类豢养惯了,平常都没有好好摄取血液,所以马上就无力再战了呢。」

「……闭嘴,我才没有被豢养。」

伦子用手压住还没开始再生的右臂伤口,因为疼痛而板著脸说。

「你想说你是在与他们共存吗?别让我发笑了!那群人类把你一个人送进这里之后,自己就待在安全的地方看好戏,不是吗?你跟猎犬一样……最后只会死得一文不值。」

「才不是!」

伦子愤恨地回答道,话却被烟呛到。

我是靠自己的意志选择一个人进来的,因为一个人比较轻松,反正我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反正我以前都是一个人杀过来的。

抬头只见国王的脸被白发的阴影遮住,只剩双眼充满灾祸地燃烧。

他左手扶著椅背,用单脚支撑身体,然后缓缓高举起伸长指甲当刀刃的右手。就这样一个人死去吧──伦子心里这么想。就因为天生有这个异形般的肉体,伦子一直无法明确掌握自己的死亡,现在也是这样。他肯定会用手贯穿我的心脏吧。只要瞄准这个瞬间,把再生能力集中到生长肋骨上,就可以夺取他右手的自由,我的刀应该也能轻易地攻击到他的弱点吧──就像这样,光想这些事情。

啊……不过……

这样就没有办法守住约定了。

她明明要我活下去。

已经──无所谓了吧?回想起来,伦子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拚命守住那个约定。随著手臂的断面上流出鲜血,各式各样的情绪想法也跟著流泄而出。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紧紧地抓著她的话不放,到底又能怎样呢?千纱医生也不在,根本不可能一起生活,只能依然是个梦想。

既然要杀我,就好好杀了我吧。伦子对著缓缓落下的爪子说──但我也会斩断你的永恒。

可是……

却等不到刺穿胸口的疼痛,袭上来的却是一种从旁撞的冲击。从自己视野面前,染血闪亮的爪子和野兽发红的双眼都瞬间消失,遥远的天花板和眼前的黑暗不断交替出现,身体四处被细微的疼痛占据。

伦子瞬间无法掌握到底发生什么事,只知道自己被某种东西覆盖,还有某个人的手臂搂著自己纤细的身躯,当她终于意识到这点时,声音也刺进了伦子的耳里:

「林子小姐,你没事吧!哇啊!手、手臂,没有手臂!真的假的?怎么会这样?该不会是我刚才害的吧?」

伦子呆住了,躺在温暖强力的手臂里,盯著近在自己头顶上的那个脸庞。

「……桐崎……?」

伦子的疑问被枪声盖住,红朗把伦子的身体藏在椅背底下,朝国王连射无数发子弹,等打完子弹,红朗也压低身体躲到伦子旁边。

「怎么回事!那家伙是不是徒手接住了子弹啊?」

伦子也从瓦砾之间偷看国王的样子,应该是接下子弹的冲击让他整个人被弹到墙边吧。他正用手撑著墙壁打算起身,而他的右脚已经再生完骨头,现在开始生长神经与肌肉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伦子回过神来紧紧盯著红朗。

「醒来之后发现你不在,我就打电话给本厅了啊!」

仔细一看,红朗身上还穿著医院的睡衣,披著一件大衣而已,而且他的脸色比刚才在床上看到的时候还要糟糕,简直有如死鱼翻肚般地苍白。

「我赶紧过来一看,发现整个烧了起来,被课长大骂之外,又听说林子小姐还在里面,害我好担心要是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

「你这白痴!瞧,那家伙的脚已经长出来了,你不赶快躲起来的话,连你也会死喔!」

「你在说什么啊?当林子小姐的饵是我的工作啊。你自己不也是这样说的吗!快点咬我,快吸血啊!」红朗把身体靠过来,伦子哑口无言,用剩下的左手无力推开红朗的胸膛。

「你要是再失血就会死了。」

「放心吧,我会用意志力撑过!」

「够了,你这家伙总是这样!」

伦子吞下话语,红朗嘴角歪曲,板起脸来,从唇角滴出血来。他自己咬破舌头──等伦子察觉到的时候,红朗的脸已经贴到零距离,一种柔软的触感塞住伦子的嘴唇。血味流进嘴里。压过突然被亲吻的惊讶、羞耻、愤怒,以及其他所有情感的快感冲了上来。

烙印在灵魂里的饥渴享受著这一时的治愈般的愉悦。

无法抵抗。伦子用手把红朗的脖子拉得更近,接受他的舌头,毫不迟疑地发出吞咽声,喝下那满溢出来的热血。

直到红朗全身无力,伦子才回神过来,将嘴唇拉开。红朗带著朦胧的表情,半开眼睛直接倒在地板上。

「林子小姐……」

红朗呢喃说著:

「让我们活著一起回去吧。」

全新的活力走遍全身,皮肤重新硬化变得粗糙尖锐。

活下去。

现在要活下去,跟这家伙一起回去。不要去想无聊的事情,现在只要想这个就好了。

一股凄厉的杀气逼近,伦子头也不回跳跃起来。

从高处往下看,只见国王站在到处喷著火焰的礼拜堂正中央。他的右脚已经完全再生,有如黑耀石的变质皮磨映照在火焰之中。国王把双手的拳头举到耳边接著往下一挥,从手腕喷出来的血蛇有如镰刀般划过空气袭向伦子。伦子用全身的力量蹬墙,娇小的身躯化为炮弹,一瞬间拉近自己和国王的距离,虽然脸颊和肩膀被血刀擦过,还是用剩下的左手握住银刀往下刺,然而国王的爪子却快一步往上挥,连著肩膀一起砍掉伦子的左手臂。

小刀和纤细的手臂空虚地飞到空中──

国王瞪大眼睛,因为映照在他凶狠鲜红燃烧的瞳孔里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生的伦子的右手臂。她以重新长出来的手抓住弹到空中的小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伦子大吼著,用全身的重量和加速度把刀刃刺进国王的胸膛。

有如钢铁般的手感反弹回来,让伦子全身麻痹,但这种抵抗的感受,最终在神经末梢烟消云散。

刺穿了──

就在伦子感受到这点的瞬间,她一头栽进瓦砾堆中,但她早就无法感到疼痛了。有如沙尘暴的耳鸣,让伦子知道火焰吞噬木材的声音正在吞噬四周。

伦子咬紧牙关拚命扫开侵袭上来的虚脱感,接著抓紧椅子想办法站起来。

国王就趴倒在自己的脚边。

火舌开始舔食他吸了无数鲜血的深绿色大衣衣角,白发也因热度开始卷曲,皮肤渐渐失去光泽发黑。

一种无以言喻的感情涌上来,还在麻痹的意识底层被火焰烧焦。因为地板到处破洞,火焰窜得更快。伦子斥责无法随心所欲移动的肉体,转过身子拖著脚步接近倒下的另一个人。伦子蹲到他身边,把脸贴近他因丧失生气而发黄的耳朵上大喊:

「桐崎。喂,桐崎!你站得起来吗!」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还没有死。但一抓住红朗的手,却是感受到一阵冰冷,直教人瞬间忘记附近正在被火焰掩埋的事实。伦子想办法把自己的肩膀挪到红朗身体下,把他扛到背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生左手臂了,但不管怎样,总之要逃到外头。总之,现在就是要想办法继续活下去。

伦子用肩膀顶开礼拜堂的门,正当她要走到充满烟雾的走廊上时,她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国王沉没在火焰之中的脸庞,看起来就像面露著满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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