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已在床上。
头上是雪白的天花板,床身周围是一圈围栏。我抓着围栏支起身体,确认这的确是在病房之中。
痛感竟已完全消失。即使命悬一线的危机在我漫长的人生中已无数次重演,到了这次我也自认是难逃一死了。不过,本人的一生恶运,看来似乎还强势得很呢。
“太好了。我还以为您不会醒了。”
从身旁传来了声音,我定睛确认对方的脸。
“好久不见……呃、清水小姐?”
睡到迷糊的脑袋总算想起了现任经纪人的名字。对方一脸安心的表情中还夹杂了几分惊讶,让我不得不反省,真的有好多年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了。
“医生告诉我们伤口并不严重。直到刚才还是真凛小姐在旁照看,现在恰好是换班时间。另外,对媒体发表的口径是……”
眼看长篇大论的说明即将涌来,我连忙抬手制止。
“总之,你也不用勉强自己陪在我身边的啦。要是把这个月的份都用光了,那连演唱会前的碰头会都不能当面商量了喔。你就在外面等也没事的。”
好像头发被牵扯住一样,清水小姐不住地回头看我,才终于走出病房。
紧接着如同无缝轮换一般,抱着装得满满当当一大袋食物的真凛旋即进入病房。
眼睛与我对视的瞬间,她夸张地以手抵额,摇头叹道:
“我守了20多个小时也没守到醒来,结果非趁人家走开买个东西的空才醒,这时机也太差了吧——”
“对一位侥幸存活的病患,说的第一句竟是这种话,你呀真的没问题吗?”
“那这回不算,不如我们重新来过?首先请再盖上被子,然后恢复意识正要起身,发现床边通宵守候苏醒的我已经挺不住睡着了——就按这个感觉,要全部录下来后传到网上哦!”
“第二句就这,真的没问题?”
真凛把塑料袋放在床边的椅子上,站在一旁继续说道:
“伤口似乎并不深。说到底,凶器就是用从网上就能入手的设计图,和家用3D打印机自制的粗糙枪支。严格地讲,它似乎并没有杀人的威力。”
“看来似乎对响希做得过火了呀。我还是向她道个歉比较好……?”
自己开的话头刚蹦出口就让我想马上撤回,深感自己这番话实在有些脱线。
“响希前辈已经被警察带走调查了。不过本来我们自己也没有人权可言,她就算被捕,也最多算违反刀枪管制法note而已吧。”
违反刀枪管制法:即《铳炮刀剣类所持等取缔法》,规定未经允许不得持有威力超过一定标准的枪支;此处意指其持枪杀人的行为因受害者无人权而不必追究杀人之责,仅以其非法持枪行为获罪
“最可怜的要数Sawand的其他成员了吧,结果连解散演出都没能顺利进行啊。”
“这可未必呢。或者干脆就把这次事件炒成宣传热点来吸引眼球,她们实现东山再起也是大有可能的哦。再说,和因为争风吃醋就枪击对手的C位在同一组里,我觉得算好运呢。”
“能这么想的人,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了吧?”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仔细想想发现也不尽然。现在的年轻人们为了提高知名度,确实有着物尽其用的野心。
“不过,发生的尽是些令我吃惊的事啊。没想到响希的心里是那样想的,也没想到你会为我那么激动呢。”
“那当然,这次可是把我的出道演出给搞砸了啊。”
能板着一张极度淡然的脸讲出这样假模假式的话,看来她已经完全回到平常的步调了。
“……是吗,那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不过嘛,说起惊讶的事,就算是偶然,居然会被送到这家医院来……”
真凛说着突然啊地一声、马上警觉地闭上嘴。大概是从我脸上看出正在浮现的疑问号,真凛露出一副犹豫不决的神色,随后一把撩起我下半身的被子。
“等下、干嘛啦?人家现在可还是病人来的哦!”
“还能正常走路吧?”
“这个嘛,应该吧。不过还没下地走过呢。”
“要是还能起身走动的话,有个地方请让我带路引见。”
按她所言,我穿上了拖鞋,一路啪嗒啪嗒地跟在她后面。
从避免遇见入院患者的业务专用电梯下来,穿越连廊走向另一栋建筑,一路上能感受到真凛对这里异常地熟悉。
被带向的目的地是一个单独的房间,和我这种临时住院的病房不同,光看房门就知道里面的房间非常大,里面的人物想必是位了不得的名人要员吧。
“本来是想更晚一些再向您说明实情的——”
真凛说着,将病房的大门打开。
首先看见的是床上半伸的那只手,上面布满层层皱纹。
许多导管从那具身体中延伸出来,连接在一台大概是在维持生命所用的机器上。
曾被称为昭和小町的那一头黑发,已经全然变为花白。
曾吸取过无数人类的生命、曾满溢摄人艳丽的那身肌肤,已经遍布深色的斑痕。
曾红润耀眼到足可魅惑粉丝的那张脸颊,已经变得干枯松弛。
那具身体上,已刻满了分别后70年份的衰老。
但于我而言,绝不会看错一眼。
“……小惠!”
我冲了过去,但无论怎么叫喊,她也没有反应,双眼只是紧紧地闭着。唯有通过她胸口缓慢的起伏,来证实她尚且存活。
“都是没用的。”
带着冷静到近乎残忍的、仿佛联络业务所用的语气,真凛在身后如此说道。
“大脑和心脏等各处突然同时出现异常,失去意识已经半年多了。现在,最多算是‘被活着’的状态而已。”
小惠身穿的并不是普通的住院服。上面所有纽扣的位置,全都设在本人无法解开的地方,即是须由外人帮手方可脱下的衣物,几乎算是拘束服的替代品。我刚一注意到这件衣服,冷静的声音又再次从身后传来。
“对于不止是身体的衰老,连意识也变得混乱的原偶像而言,再谈什么法律约束,也不可能再靠自己的理性控制对生命的吸取了呢。也不可能放任在家,被控制在医院之后就只能如此处置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更知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算吸取了生命也无法让自己长生了啊!我可是靠这个‘活法’活到了现在,你以为我活了几年啊!?”
我粗暴地丢下这些话,身体半跪在病床旁边,握住了小惠的手。满布皱纹的手和枯瘦的指节,只有一片冰冷。紧紧握着想让她变得温热起来、说不定就能恢复意识吧——连这样天真的妄想也涌上心头。一个活到千年以上的人,就算已扭曲至此,仍旧怀抱着赤子般的天真愿望。
“小惠,听见了吗?是我啊,莉莉丝的Liza,我来看你了哦。还记得吗?白百合女乐团的理咲,爱星理咲。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吗?”
无视了一旁沉默的真凛,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却得不到任何回答,甚至连睁一睁眼、动一动手的微小反应也没有。最后病房的大门被打开,出现的是从头到脚防护得严严实实的看护师。
“非常抱歉,现在要进行点滴和衣物更换,请在外等候。”
我们两人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上,久久不能动弹。在这个随时保持清洁的环境里,不时出入的医生和看护师都身着抵御吸取的全身防护服,也不会对我们多看上一眼。真凛大概是对这些都早已习惯,全程一言不发,只是避免妨碍他人地把身体靠向墙壁。
“有件事必须向理咲前辈道歉。”
眼前的少女从来没有过如此严肃谨慎过——以连她自行闯来时也未曾表露过的紧张姿态,向我低下了头。
“我说谎了。我并不是在国外周游的时候遇见国府田惠的。”
抬起头的真凛,下定决心般坦白道:
“国府田惠,是我的外婆。”
“我知道。”
我的秒答让真凛一时停住了呼吸。
就算不看她此时闪耀着紫色的右眼,也能感受到她心底里无比的惊讶。
“您说、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正要把你赶出门去,你却说知道国府田惠的下落的那个瞬间开始。毕竟只要仔细看看就知道了嘛,从你的眼角和嘴角这些地方。但你从来都不提这一茬,那我也就不问了。我也想,肯定是有什么内情吧。”
这其实也是粉丝们提上议案的诸多假说的其中之一,但往往被人们视为“毫无可信度的谬论”,实在令我无法理解。
毕竟一看就知道了呀——只要真的了解国府田惠的一切。
“左眼也戴了变色眼镜,对吧?”
我的话让真凛条件发射般捂住了左眼。
“右眼是那么奇奇怪怪的颜色,相对地、剩下的左眼理应是与生俱来的茶色——本来是想这样误导对吧?其实是和小惠一样,都是黑色的咯?”
真凛微微地点了点头,双眼低垂下去,口中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声音仿佛是在罗列罪状一般平静。
“外婆她对自己的女儿……我的母亲,从来没说过她偶像时代的事。我的母亲一直以为,外婆只是个国外回来的普通主妇。但外婆她对我这个孙女,却把很多事都悄悄告诉了我。关于莉莉丝,理咲前辈,还有最后那场演唱会。她告诉我,在那里有一个梦幻一般幸福快乐的世界。所以我从小就憧憬着成为偶像。”
这让我想起真凛所述的那段经历——四岁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特异体质。想必是以此为契机,小惠才开始向真凛讲述过去的故事。面对正恐惧着自身异能的幼小孙女,小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抚平孙女心中的不安。
“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之后,外婆向我留下了遗言:在死之前,还想亲眼看一场莉莉丝的演唱会,想把自己最后的生命都托付给莉莉丝,再离开这个世界。”
“到了那时,一定会的”——70年前小惠的话,回响在我的脑海中。
原来小惠在搭上飞机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所谓的“那时”,就是死前的此时。
“或许也是外婆的认知能力已经出现异常了吧。毕竟说的话那么任性呀——莉莉丝正是因为外婆她本人的引退而解散,留下的理咲前辈就算和其他组合进行联动,也绝不会和别人组成新的组合。”
“……原来这就是年纪轻轻的你,就算使尽手段也要和我这种老年人结成组合的理由啊。想让外婆亲眼看一场莉莉丝的演唱会,所以代替了她、自己来推动莉莉丝的复活。”
我顿时感觉理解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清水小姐表现得如此强硬,也是因为真凛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她吧;而且要是我比小惠先死就全盘皆否,所以她看到我被枪击时那么慌张,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明明具备相当的水准,却没有单独出道、而选择与我结对,以及那么拼命地要靠近我的理由,也都显而易见——
“不是的。”
在说什么?一瞬间我竟无法理解。
明明一切都刚好有了答案,她到底又会说出什么来?
“不、也不能说不是,但那并不是全部。我当然也想实现外婆的心愿,那可是我最重要的外婆,我肯定会尊重她最后的愿望。但我更想的是,就算要利用这层关系也要作为偶像出道,有朝一日能和莉莉丝的理咲并肩共演!我啊!我是以我自己的意志,才和理咲前辈站上同一个舞台!我只是,利用了外婆的话而已!”
我能感受到,真凛拼命组织出的话语并无虚假;我更感受到,她的这番话无论如何也只想让我相信。毕竟一旦理解出了偏差,我和真凛间的关系性必将走向混乱。原搭档的孙女、一心只为实现外婆愿望的充满牺牲精神的少女——这种惹眼的头衔,真凛正拼命地拒绝着。这可是那个一有机会,就会向我提议营造“美味的关系性”的那个真凛啊。
不是以国府田惠的孙女,而是要以海染真凛的身份,成为偶像。
她决不让步的事物,她决不想退让的坚持,让这个头脑不甚灵光的我,也终于明白了。
——恐怕对我而言,今时今日之前,都没有好好看清名为海染真凛的这个少女。只因为在开始的开始就认出了是小惠的孙女,便自以为看清了全貌。
她是由小惠安排而来的孙女。
在她背后一定有着小惠想要传达的心事。
和她举办演唱会,就能见到小惠。
——摆出一副始终向前展望的姿态,却一直都被“在小惠身边的那个爱星理咲”所囚禁的,不是响希,不是粉丝,而是我自己。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历经漫长岁月之后,至今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回看那场解散演出的录像;也不会无数次都在梦中重现,离别之日发生的种种;也不会只因为身边的女孩们放弃做偶像,心中的创伤就被一次次撕扯;也不会明明眼前就有一个说着“一起站上舞台”的女孩,却视而不见地把目光挪到她的身后、试图找到期望中的某人的身影。
……也不会还在进行着,不知不觉中蜕变成宛如只把永生作为目的一般,被求生的焦躁感所驱使的,如此丢人现眼的偶像活动。
把心中的话都倾泻而出的真凛,深深地垂下了头,肩膀不住地微微震颤。当我把手搭上她的肩膀,她也顿时止住了动摇。
“你好好遵守了让我见到小惠的约定,看来我也不能食言呢。”
她唉地一声,抬起了头。
“莉莉丝解散的理由,你的外婆还没告诉你吧?”
真凛沉默着,只用力点了点头,她这双笨拙又固执的眼睛,和国府田惠那轻软更柔情的双眼,毫无一丝重合之处。
“因为小惠说,想要我们俩在一起变老,而我拒绝了她。”
真凛的嘴,此刻扭成了惊异的形状。
小惠与我的讨论,发生在第5次登顶TheBest10榜单的时候。
两人之间横亘着决定性的鸿沟——直到那时,我们才终于察觉得到。
被人类迫害的时代、被人类追杀的时代,度过那些仿佛被施以诅咒的时光之后,我们两人漫长的人生之中,终于迎来了最为平稳而幸福的时代。
我想的是,要让这份幸福永远延续下去,永远作为明星闪耀。
小惠则不同。她认为未来已不可能再有在此之上的幸福,这份幸福只能作为美好的回忆怀抱于心,于是决定放弃永命者的身份,只愿和人类一样自然老去。
因而她所期待的,是和我在一起的,独属于两个人的“余生”。
“然而,我还想继续歌唱,还想继续奔跑,还想继续舞动,还想继续俘获更多更多人类的心。所以啊,我不会接受那样的未来。”
说出想法时,小惠和我都自顾自地吵了起来。我们整晚不停地争执着,直到天亮时双方都已筋疲力尽,连第二天预定的时代剧拍摄工作也置之不顾,两个人也双双领受了来桥先生的怒火。花了一周时间终于还是和好了,双方对自己的选择却都决不退让。
“我们之间并不是关系出现了裂痕。我选择了永生,小惠选择了生命有终。所以,是我们所行的道路出现了分歧。”
决定和人类一样活下去的她,和决定立于舞台之上靠吸食人类活下去的我,两人默契地达成一致:互相之间,除非到了真正必要之时,否则从此最好不再相见。
不然的话,一方也必然会动摇到另一方的未来了吧——两人都如此思量。
所以,我们两人的再会,竟是以这种形式,或许也是一种必然。
面对难以自抑地开始呜咽的少女,我静静地抱住了她。
两人流下就算合计仍不及一个人类的眼泪之后,又回到病房。
但无论等上多久,小惠也没有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