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任职于警视厅搜查一课,一介警部补的薪水与同期同龄的派出所员警并无差别。
非国考出身,即将二十九岁的洼冢悠马没特别不满。他感冒的是警界的风潮。
比方,侦讯透明化。侦讯人员只不过稍微拉高嗓门,就遭指责为逼问口供或胁迫,讯问嫌犯的难度因此增加。
近来还有一个他不乐见的倾向,就是警方不主动出击,而是将民间人士的调查内容运用在办案过程中。由新闻媒体先行报导,坐待民众提供情报的态度十分刺眼。这一阵子,甚至开始倾听调查公司的意见。
身处办案费用益发吃紧的第一线,只能接受这样的时代潮流。上司这么解释,洼冢无法信服。虽然涉及民事问题,但连牵涉到前警视厅副总监意外身亡的案件,都容许侦探业者介入未免太异常。
他忍不住认为,正因民众将「侦探」这个职业尊为比警方可靠的案件承包人,这个严重的误会造成影响。有识者能区分虚构故事与现实的差异,但大众则非如此。一出现将侦探捧为知性职业的专题节目,观众就会毫不怀疑地照单全收。
现在警界高层人士竟全体出动,请教可称为媒体宠儿的阿比留综合侦探社社长——阿比留佳则的意见,洼冢觉得简直没救了。
亡故的津岛修造副总监居所,位于涩谷松涛的幽静住宅区。这是一栋都铎式建筑的豪宅,一楼是天花板挑高的宽广大厅,设有非装饰品的正统暖炉与壁炉架。阳光从上下推拉式的窗户照进来,在波斯地毯上拖曳出长长一条光带。
洼冢很快对笼罩室内的做作气氛感到厌烦。然而,包括现任副总监与参事官在内,多达三十人以上的相关人士到场,他不能表现出明显的批判态度。况且,直属上司在他身旁。
室内拥挤得极不寻常。阿比留综合侦探社的三十六名职员全数到场,这纯粹是为了见识社长的华丽登台,或出于与警界高层的会面中一个人也不能少的使命感,理由不得而知。真是奇妙的场面,官方与民间两批人马在并非宴会的场合齐聚一堂。
主角稍迟才登场。四十六岁的阿比留佳则较电视上看起来瘦小。尽管体型瘦削,或许下巴宽阔,给人的印象比实际更壮。他有着像音乐家一样微卷的黑发,及睁得老大的金鱼眼。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嘴角总是上扬,或许是他用来表示亲切的方式。他穿着质料良好的灰西装,搭配没打领带的礼服衬衫。
阿比留站在屋子中央,格外恭敬地行一礼,低声开口:「劳烦各位聚集于此,真是万分惶恐。接下来我将针对这件委托进行说明。」
洼冢陷入仿佛在看电视的错觉。眼前的男人积极担任谈话节目的特别来宾,透过这些活动,将「侦探」的定义推近推理小说中的角色。根据他的说法,似乎是基于提高侦探业地位的远大目标。他总大肆宣传自己协助警方调查、引导破案,实际上不过是提供民事案件方面的情报罢了。不知透过何种高超的自我宣传与神奇力量,此刻连前副总监宅邸都化为他的剧场。
阿比留静静说明:「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津岛前副总监永眠。由于在浴室发现他意外身亡的遗体,警方有必要介入调查,但根据验尸结果已判断并非他杀。不过,当初在结果明朗前,警视厅向敝社提出委托,希望我调查在协议遗产继承的眷属中,哪一位在民法上拥有继承权。」
洼冢知道来龙去脉。在前副总监的亲儿子与同居人之间,为了继承问题产生对立。考虑到他杀的可能性,原先认为厘清哪一方拥有继承权,是探索嫌犯动机的重要情报。然而,警方无法插手民事问题。律师主张死者立有遗嘱,儿子提出异议,导致状况一片混乱。征询顶头上司的意见后,专案小组决定委托阿比留。
不久判定这不是他杀,但警方不乐见前副总监的丑闻悬而未决,于是,尽管此案属于民事范围也没抽手,只求尽早解决,造成警方不得不依赖阿比留佳则的调查能力。
宛如由侦探担任主角的故事情节,相关人士全受邀前来。浅坐在扶手椅上的和服妇人是死者的同居人柳野千寻,坐倚在沙发上的中年西装男子是死者的亲生儿子津岛雄一。
推理剧的舞台已备妥。真亏阿比留能将这个机会利用到极限,洼冢有些受不了他的作派。
「遗嘱写明这栋房子与土地全由千寻夫人继承。然而,死者的亲儿子雄一先生主张自己拥有继承权,据他所说,故津岛先生曾亲口告知。顺带一提,故津岛先生将遗嘱所在地储存于电脑中的日记,两位当事人都知道。上述内容都正确无误吧?」
听着阿比留的话,千寻和雄一点点头。两人并未直视对方,视线斜斜交错。
「很好。」阿比留打手势指示社员,接着一台笔记型电脑送过来。「经过调查,在这台电脑没找到相关纪录。亲笔遗嘱在故津岛先生的顾问律师手上,根据笔迹鉴定为真遗嘱。考虑到以上事实,可认定继承权属于千寻夫人。」
雄一的表情转为阴郁,千寻浮现安心的神色,但还不至于露出笑容。
阿比留在千寻面前停下脚步。「不过,有件事想问千寻夫人。以前您曾针对往生者的习惯作证,说津岛先生个性一板一眼,看到时钟便会以秒为单位校正,成为他每天的惯例。」
千寻再次点头,「没错。」
「问题就在这里。」阿比留指向电脑。「二〇一四年六月十八日,警视厅鉴识人员检查过这台电脑,根据当时的纪录,内建时钟快了一分十六秒。现在这台电脑的内建时钟显示的依然不是正确时间。依主机板内的钮扣电池状态判断,快的话四年就会没电,不过这台电脑的零件没旧到这个地步。」
千寻的神情渐显不安。「不好意思,修造平常不会将电脑连上网……也没设定与网路时间同步。我想从他过世的隔天起,时钟误差就愈来愈大。」
阿比留泛起别有深意的笑容。「没错。电脑以石英振荡器产生的频率运作CPU与回路。时钟同样会运用到石英,但品质不一,无法维持正确时间,所以电脑内建时钟误差大到跟电子钟完全不能比。目前我说的您都能理解吧?」
「是的……」
「可是,时间并非变慢,而是变快。这是为什么呢?电脑时钟明明设计成绝对会变慢。」
紧张的气氛在室内蔓延。千寻似乎说不出话,回望阿比留。
清清嗓子,阿比留继续道:「为了避免因同步造成时间自动修正之际留下重复的纪录,电脑时钟设定成时间不会愈走愈快,与平常是否保持网路连线无关。这不是故津岛先生的电脑,仅是将备份的随身碟里留下的日记、电子试算表等资料夹复制过去的代用品。津岛先生原本的电脑以只有当事人知晓的密码锁着,我认为一切都是害怕真正的遗嘱被发现的千寻夫人动的手脚。」
众人一片哗然,千寻的表情僵硬。
另一台笔记型电脑送到阿比留面前。「这才是故人平常真正使用的电脑,被藏在阁楼的收纳柜。根据警视厅鉴识科的调查,验出故人的指纹。解锁后,从日记里找到另一位律师的名字,就是茅场町的秋本阳司律师,故人将一份遗嘱交给他保管。」
阿比留从怀中取出文件,高高举起。「这份遗嘱的日期,比之前确认过的遗嘱晚两天,法律上后立的遗嘱才具有效力。内文如下,由儿子津岛雄一继承以下不动产:东京都涩谷区松涛三丁目6号,也就是这里。下一条是,柳野千寻继承以下银行保险箱中的物品:东京东和银行涩谷分行,保险箱编号1417。基于这是特例中的特例,我还是请两位律师与搜查一课课长同行,确认该保险箱。」
社员拿起带来的箱子,将物品全倒在桌上。包括一小把零钱与几张纸钞,其中混杂着五千圆和千圆钞票,及几件骨董玩物、高跟鞋和珍珠项链,仅仅如此。
阿比留沉着的话声响起:「根据推测,这些应该是千寻夫人一直留在故人身边没带走的物品。对于故人的遗志,不应发表个人意见,我的话到此为止。」
沉重的静默笼罩现场。千寻全身僵硬,眨也不眨眼,雄一明显笑逐颜开。两人都没开口。
现任副总监转身步向门口,参事官尾随在后。警界人士保持沉默,纷纷离场。
没人为现实中这出推理剧的落幕拍手或喝采,唯有糟糕的余味与冰冷彻骨的空气残留。然而,阿比留浮现满足的笑容,示意职员准备离开。
在真相大白的此刻,一点都不想听遗族之间有什么谈话,这就是洼冢的感想。两人以毒辣言词应酬到最后,以同居人的呜咽收尾——很容易就能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转身离去的前一刻,洼冢瞥向阿比留。
那得意洋洋卖弄知识的模样与做作的举止,全让人不愉快到极点。可是,调查的正确性没有怀疑的余地,每一个重要环节都会扯上警方,由警方做确认,这种狡猾之处也很出色。而且在警方高层面前,他毫不畏怯。
警视厅至少会致赠一只红包,在阿比留眼中肯定价值千金。这在他时时想提高的侦探权威上,又增添一笔有效的彪炳战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