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警视厅副总监的遗产继承问题解决后,经过一个星期。
天空与街道全染上一层灰,东京都心下着雨。雨滴大得与半融为水的冰雹没两样,拍打在车窗上。赤圾路的人行道上开起无数伞花,川流不息。
坐在宾士S600L后座的阿比留佳则收回视线,望向手边的文件。那是每月调查案件数与实际营业额的报表。
对警方而言形同丑闻的继承问题顺利处理掉,没有任何报导,世人并不知晓阿比留破案的功绩。
但是,这样就好,阿比留想着。卖个人情给警界会成为重要的基石。
即使是仅具中等规模的侦探业者,也会与当地律师工会或辖区警署打好关系。何况,这次建立交情的是副总监与参事官。对他们来说,我的贡献已成了精神面的恩惠,比什么都有用。
「这么一提,这个月光在都内就有三家侦探社受到停业处分。要通知那些中小型业者避免进行引人注目的活动吗?毕竟是重要时期。」司机濑川开口。
「濑川。」阿比留冷哼一声。「在世人眼中,侦探与血型性格分析一样。就算极少部分的人保持理性,亲切仔细地说明实际状况并非如此,愚昧又不愿求知的群众也不会改变先入为主的看法。他们天真地享受侦探出场的两小时电视剧,根本不明白侦探业真实的面貌,只留下来自电视剧的印象。当他们卷入麻烦,就会自顾自把侦探当成解决问题的权威,仰赖我们的帮助。我们扮演他们期望的侦探就好。」
「原来如此,我会铭记在心。」
源于侦探业法的认可让大众产生错觉,以为侦探是拥有特权的职业。阿比留的社会地位日渐稳固,生意一帆风顺。
车子从赤坂路转进狭窄小巷,慢慢开上陡坡。阿比留望向手表,快下午一点。他在前头的料亭有一场聚餐。
车子忽然停下。阿比留望向前方,一道人影挡住去路。濑川按响喇叭。
用不着细看就知道是谁。那年轻女子伞也不撑,伫立在道路中央。一头乌黑长发湿透,蛋糕连身裙吸饱水,紧贴住肌肤。
阿比留打开车门,「濑川,留在原地。我不需要伞。」
踏出车外,冰冷的雨倾注而下。阿比留悠然走到宾士前方,一股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在烦躁与厌恶中,掺杂着好奇与愉快。阿比留先对纱崎玲奈一笑。
这是第一次见面,之前他只看过玲奈照片上的摸样。本人比照片年轻许多。正确来说,是更稚气,简直是逞强的小丫头。即使如此,容貌仍十分出色。像穿着衣服游过泳的她,拥有丰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及一双柔嫩长腿。阿比留上下打量,这是能卖钱的肉体。
秀丽的容貌也性感十足。靠近一看,可发现她脸上留有淡淡肿痕。
阿比留一样任大雨淋湿自己。「听说有人冒用我的名字,寄可疑信件给好几位相关人士,试图问出我的行程或所在地。寄信人的邮件地址也是我的。你对邮件的标题档动了手脚,改写了寄信人栏吧?竟然有笨蛋真的联络你。拜那笨蛋所赐,我才会被你挡住去路。」
玲奈依然一脸坦然。「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电子邮件地址吗?」
「委托关山侦探事务所这种小公司,是我最需要深刻反省的一点。他们还气焰高涨,说是跟你算清旧帐的机会,却没在预定的日子解决你。」
「自导自演侦探故事提高评价真幼稚,而且你的计划是失败的。本该从前副总监的儿子手中收到的谢礼不会汇进去了,警视厅的相关人士也会撤回对你的赏识。」
「没想到会从高中毕业的二十一岁小女孩口中,听到副总监和警视厅之类的词。最好克制一下你的谬论,否则只会让人觉得你没大没小。」
玲奈无视阿比留的忠告。「你说电脑的内建时钟绝对会愈走愈慢,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就算死者习惯将时钟精准校正至秒,仍没证据显示他会校正电脑时钟。」
阿比留哼一声。「死者曾将遗嘱所在地写进电脑中的日记,却没找到。或许纯粹是记错,或许是没存档,但他的儿子雄一认为可利用这一点。于是,他宣称死者生前常用的是另一台电脑,委托我伪装遗嘱内容。」
玲奈冷冷注视着他。「这是自白?」
「不,我只是试着猜测你的想法。故事中侦探揭露真相的过程,在造成他人深刻印象的意义上,构筑得实在非常巧妙。比起一般人,对警视厅的搜查人员更有效,他们正是偏误最严重的一群人。关于内建时钟也一样,在我说明途中抢先做出推理,听完我的话就轻易信服。加以希望前副总监的丑闻尽快画下休止符的念头帮了忙,他们很欢迎一脚踢开同居人的结论。」
「千寻夫人没反驳,是认为在你周密的计划下说什么都没用,于是放弃。那个人的反应在你的预料中吧?毕竟欺骗、陷害他人是你的拿手伎俩。」
「纵使警方产生怀疑,也无法介入民事案件。」
「如果是以假物证扭曲事实,便是不折不扣的刑事案件。」
「不过,新发现的遗嘱已鉴定为死者亲笔。」
「那大概是死者在儿子的催促下所写,没标明日期,还没产生法律效力就废弃的遗嘱吧。之后,死者写下真正的遗嘱,内容是由千寻夫人继承家产。然而,你雇用的伪造笔迹专家在无效的遗嘱后头增补日期,比原本的遗嘱晚两天,企图让那封遗嘱在法律上具有效力。」
「那么,你是主张针对日期再次鉴定,就能证明是别人所写吧?不好意思,这没什么意义。笔迹鉴定不是魔法,光靠几个汉字和数字难以明确判定真伪。」
「虽然可疑,也无法推翻这个状况。一切如你所愿。」
「所以,你是不认输还嘴硬吗?」
玲奈默默递出一张照片。
接过的瞬间,阿比留迟来的警戒心油然而生。这张黑白照片是鉴识科留下的证物纪录,拍摄的是保险箱的内容物:骨董玩物、高跟鞋、珍珠项链、钱币与纸钞。不知为何,五千圆钞票上有红色麦克笔做的记号。
他不清楚其中的含意,但照片在玲奈手中,表示她已接触过警界人士。
「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津岛前副总监永眠。」玲奈低语。
阿比留凝视照片半晌,恍然大悟,忍不住将照片狠狠一甩。短短几秒之间,他仰望着天空,冰冷到令人不快的雨滴落到脸上。
阿比留的目光回到玲奈身上,玲奈沉默望着他。
在五千圆钞票左下方,光影变化箔膜的透明层并非呈现一直以来的椭圆形,而是长方形。记号与号码也非黑色,而是褐色。差异虽小,但这是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二日后发行的新版五千圆钞票。
阿比留想起,负责伪装保险箱内容的非协会侦探曾得意洋洋报告,顺利收买银行职员,假造成保险箱是死者生前租借。还有,只放进老女人的小东西,特地收藏在保险箱不自然,所以稍微添加一点现金。
感受着口中蔓延的苦味,阿比留将照片塞还给玲奈,嘀咕着:「脑子灵活的工作人员太少了。」
建议鉴识人员调查归为民事案件的故人保险箱的,就是玲奈吧。她肯定提出充分的状况证据,让警方承认其中确实有疑点。
「可惜,你做的一连串真相调查,仅仅是透过收集情报、恳求警方,及我雇用的业者粗心失误得来。我认同你这个小丫头的努力,只是,如此称不上是侦探的推理。」阿比留讽刺道。
「现实中的侦探不会解谜。」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阿比留怒火中烧。
话虽如此,他并未感受到迫切的危机。假如认定他诈欺,警察早就找来。「不过,这把火不会烧到我身上。」
「没错。警方判断改写遗嘱是死者儿子一人所为,以涉嫌伪造文书罪申请逮捕令,没提到你的名字。」玲奈低语。
「实在遗憾。」
「你威胁过死者儿子,绝不能透露你们的关系吧?即使遭到逮捕也不准说出口,敢泄漏就杀了他。最后,你仅仅被当成落入诈欺犯的圈套,表演搞笑推理的侦探。虽然招来警方耻笑,但得以平安无事。恭喜。」
真是每一句话都能惹恼人的小丫头。「反侦探课是个有趣的部门,我们公司干脆也成立好了。」
「首先该调查的就是社长吧。早点离开这条歪路如何?」
「你不只当上侦探,还将同业视为敌人,是为了祭奠妹妹吗?」
玲奈脸色一沉,眼神仿佛看着恶心的事物。
阿比留哼一声。「不要那么凶。既然想排除你,调查你的背景是理所当然。」
玲奈流露混杂着愤怒的复杂神情,忽然别开目光,转向宾士后方。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隔着宾士车顶,看得到红色警示灯闪烁。车子停着不动,挡住巡逻车,员警想必很快会来问话。宾士驾驶座上,濑川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这几天巡逻车频繁出现。不单如此,上空冒出轰然巨响。直升机在乌云下方盘旋,从水蓝机体看得出属于警视厅航空队。
「看来,警察没闲到对我们的小小冲突感兴趣。」阿比留悠哉断定。
玲奈瞪着阿比留,隐约带着一丝退缩。或许是她前来提出警告,气势却赢不过他,察觉身为一个小丫头的极限。
恐怕是觉得难以继续堵在小巷里妨碍通行,她转身跑上坡道离开。
目送着玲奈的背影,骄傲的感觉回到阿比留心中,也涌起一股怨恨。反侦探课……不能放任这个胡闹儿戏的小丫头嚣张下去。
阿比留绕过宾士车身,走近后座车门,雨水化为白色喷雾包围着他。无视来自巡逻车的视线,他暗想着,要是敢靠近盘查,就动用所有管道让他们丢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