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假结束的晨间新闻,报导着国中生自杀的消息。
千叶县某栋大楼旁边的停车场柏油路上,交叠倒着两名女孩子的尸体。警方认为她们是一起从隔壁大楼楼顶上跳下来。
我家的早餐时间每个人不同。上了国中之后,我清晨要参加社团练习,所以原本七点多和爸妈一起吃早餐,现在提早到六点多。为了准备我的早餐,妈妈比我更早起床,也跟着提早吃早餐。
妈妈拿来吐司和沙拉。餐桌上每天都准备着不同种类的蜂蜜。忙碌的妈妈对电视上的新闻漫不经心。和女儿同年的某校国中生自杀,这种事对她来说只会发生在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身上。她不认为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事。
这点让我生气。
我也可能哪一天突然跳楼自杀啊。妈妈一定认为自己的女儿很平凡,和自己一样,是个无法离开家乡的平凡女人。
新闻继续播放着。
屋顶上或两位死者家中都没有找到遗书。学校老师们也说看不出有霸凌或什么烦恼。案发现场的停车场留下白色粉笔画的空荡荡人形轮廓线。我曾听说跳楼自杀的尸体样子很难看。她们两人知道吗?那种尸体的画面,我在恐怖漫画里看过很多次。我还记得旁边的台词写着:
——没有完整的尸体吗?
——找到一部分牙齿了,勉强可以确认就是当事人。
光是想像同学会像这样讨论,就让我感觉肩膀和脖子凉飕飕。另一方面也觉得好可惜。
枉费了自己的一条命。全世界的国中女生,光是在日本就有一大堆,而这些人之中的我们,还没有机会变成特别的人。
不过我倒是在梦里梦过好几次。某天某个我很尊敬的大人突然来到教室,手摆在我的肩膀上,清楚告诉我:「你很特别。」在同一间教室里见到这景象的芹香和幸都愣住了。我轻轻无视她们羡慕的目光,点头表示我一直都知道,并说:「虽然大家都没有看出我的潜力,但我自己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我为自己仍然一事无成感到焦虑。
我画不出被人称为鬼才的图画,也不会写小说或诗,更不是很会读书的料。但是,真正懂我的大人早已看穿我脑中的一切内涵,看出我和其他人不同。我今后将会有一番成就(至于是什么成就还不清楚),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问题是,只要那位大人没现身,想要成为特别的人,只有投入生命一途了。这已经是此刻两手空空、毫无成就的我们竭尽全力所能够做到的了。
我不认为从千叶县大楼上跳下的她们两人很特别,甚至可说,这就是普通孩子尽全力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了。
但是,好可惜。没有留下遗书也没有任何主张,没有戏剧性的效果就死掉了,真是死得太枉然。
「安,你今天要哪一种蜂蜜?」
妈妈问。
妈妈准备了面包和优格用的蜂蜜。有金合欢、莲花,还有日本冷杉的蜂蜜。感觉像是为了追求时髦,但购买场所却是附近的超市。只是因为那儿的品项正好很齐全。
「随便。」
我打开麦芽糖色的瓶子,将舀蜂蜜用的木棒放入瓶中。浓稠的蜂蜜触感有点硬。因为每一种蜂蜜都用过一些了,所以牛瓶都变硬了。看到累积在蜂蜜瓶底的白色部分,我垂头丧气——又来了。我不想注意到这种情况。时髦的生活、奢侈的兴趣背后飘荡着掉以轻心而流露出的现实生活。无论妈妈多么憧憬电影或童话人物能够拿出永远柔软的全新蜂蜜,结果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想看七点的新闻。六点的新闻不够完整,感觉有些半吊子。我想看七点钟的,最好是民间电视台的,风格类似综艺秀的新闻会谈论更多她们两人的事。
可是一到七点,我们家固定要看NHK。这是爸爸的习惯。他老是说:「看,这一台的主播们看起来比较聪明。安,你也要向他们看齐。」没礼貌又粗神经的爸爸和妈妈很登对。
在还没起床的爸爸的椅子前面摆着报纸。在我家,报纸是爸爸的东西。妈妈原本就不看报,他们两人也不会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和报纸有关联。我会等到隔天才剪报纸上的新闻。旧报纸都堆在家中角落的堆放处(妈妈用缝纫机缝制的拼布容器)。从那儿拿出来的报纸,就是我的。
「我吃饱了。」
只吃完半片吐司,我起身。蜂蜜也只淋上一点点。
「哎呀,你比平常早十分钟出门吗?」
「嗯。」
我不希望她那么精准地注意到我提早了十分钟。这提醒了我,我的人生将会在一成不变的小屋子里结束。
即使没有遗书,我也能够了解那两位国中生自杀的原因。
八成是因为昨天是黄金周假期的最后一天。
放假很开心。她们讨厌学校。光是想像从今天开始到礼拜五都必须进教室上课,就叫人受不了。我十分了解她们的心情。
如果她们能够更有模有样地留下遗书就好了。像现在新闻报导的这样任由学校朋友和班导谈自己,这样好吗?如果是我,芹香、班导中村或佐方根本说不出任何关于我的事。光是想像就觉得他们不配。
是哪个人主动提议要自杀的呢?两个人是否达成共识了?还是其中一人之前并没有这种打算呢?如果想要带着朋友一同走上黄泉路,想要让身体四分五裂到连原型都没有,也需要其他演员的完全配合才行。
她们被人发现倒在停车场里,亦即不是一跳楼就立刻被发现。没有人看见她们跳下或听见她们撞到地面的声音,她们只能无人理睬地躺在原地。这种做法也不合格。她们不会想过要选出最美好的瞬间、最适合当作一幅画的场面吗?她们紧贴在柏油路上待了多久?
我想像柏油路上的血迹就像今天早晨的蜂蜜一样黏稠凝固。
连假结束后想死的感觉。
大人或许会说你可以请假不去上学。但是如果变成拒绝上学,那又和我打算要走的路线不同。到时会出现像在触摸肿胀伤处一样的特殊对待,以及背后的窃窃私语。这种情况最后只会让自己陷入更麻烦的窘境。再说,我认为如果选择拒绝上学,很可能进行到一半就会因此满足了,我一定不会再像现在一样,一心想着要堕落、要变得「更特别」。
我提早十分钟出门。
「我上学去了。」
穿上松紧带很紧绷的袜子和胭脂红的运动服,我离开家门,跨上学校规定的龙头特别重、经常被其他学校笑称「南中特制款」的脚踏车。「早啊,安。」隔壁浅田家的大婶向我打招呼,她正好出来拿报纸。
「您早。」
我喜欢我们学校的制服,也喜欢篮球队的制服,但偏偏讨厌运动服。学校原本规定上放学必须穿着制服,不过去年开始特别允许参加社团晨间练习的学生,可以着运动服上学。众人因为这样轻松许多而高兴,但我真的不希望这样。运动裤的裤脚设计成俗气的缩口款式。运动服颜色依年级分成水蓝色、胭脂红、绿色三色,即使是顾及礼貌也说不出好看。我们年级的胭脂红称「胭脂」只是好听,其实是最难看的颜色,其他年级还说「幸好我们不是红豆色」。
话虽如此,自从学校允许穿运动服上学后,如果穿着制服到校再换装,反而会被学姐和芹香她们视为「怪人」。
我不希望穿运动服的模样被人一直盯着看,所以低着头,骑着脚踏车快速通过浅田大婶面前,往河岸边远速前进。
昨天,我只是楞楞站在原地呆滞了好一会儿。
那场景比德川胜利描绘的《魔界的晚餐》,或者是我屡屡前往书店翻阅的人偶摄影集更惊人,就像诡异的洞穴画。
可是我无法靠近德川留下的塑胶袋。
我不晓得自己在旁边看了多久。除了风偶尔吹得塑胶袋表面沙沙作响之外,袋子没有动静,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看到穿运动服的学生从学校走出来,或许是社团活动结束准备回家。那群人之中没有穿胭脂红运动服的国二生,我这才猛然清醒,连忙离开现场。我依依不舍地、眼睛仍想要盯着塑胶袋看,但我还是用尽全力骑着脚踏车逃回家。
等到完全看不到河边时,我才想到自己应该摸摸塑胶袋、解开袋口的结,确认内容物。
我告诉自己,没办法。
如果碰了那个肮脏的塑胶袋,手沾到红黑色液体的话。
附近没有能够洗手的自来水,身上也没带湿纸巾。
但是,真相就和妈妈的蜂蜜一样。
憧憬、收集、真正实现后得到满足的梦想,在现实面前显得软弱无力。沉淀在瓶底发白的蜂蜜,对她来说,应该是意料之外的血淋淋现实。
那本摄影集色彩昏暗的页面中,沉没在水槽透明水底的人偶手臂,没有流血。
我以往不会满足自己想要看血的欲望。既没有受过重伤,小学时擦伤、割伤后,也会立刻贴上贴布或纱布治疗。
昨天看见的那只塑胶袋。表面上沾着红褐色的污垢。渗出液体。
刚才电视新闻上有人说到,十几岁时的自己莫名地容易受到不了解、可怕的东西所吸引。而死亡正是其中最典型的象征。十几岁时最接近死亡。
十四岁的我,对于自己现在正站在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感到松一口气,但是,这种想法也将随着我们进入二十岁而消失,总觉得有些不合理。我是否有一天也会远离这种想法呢?一般认为这种想法就像得了麻疹或水痘一样,是每个人小时候会得的疾病之一,这说法令人生气。因为芹香、幸等人就和我拥有的感觉无缘。她们总是在乎、烦恼明天的小考或喜欢的男生,却不会好好想过死亡。世界上有一大半的孩子在十几岁时与死亡无缘。
德川胜利又是如何呢?
电视上的少年犯罪新闻,有时会有人作证「事件发生之前有前兆」。截至目前为止一路看下来,也的确有几个例子可以证明。
证人说,事件发生前,邻居的猫被杀了。
有些例子是鸟或狗,总之就是在附近找到脖子被勒住、被踢死、被下毒,或是手脚被分割杀害的动物。
这种「前兆」就像杀人之前的排练,专家会在事后进行分析,并将之归咎为黑暗心理或其他名称。
我不喜欢大人分析小孩,但是看了昨天的塑胶袋之后,我也开始分析了起来。难不成我在德川的《魔界的晚餐》画作中感觉到了「前兆」?
我的耳朵后侧像要流汗一样一阵热。
抵达河岸地时,塑胶袋仍在昨天相同的位置上。找到时,我的心脏大力鼓动,我甚至觉得痛。
今天早晨,我比平常提早十分钟。可是也仅仅十分钟。
我没有时间久留。从通往学校的自行车道上也能够清楚看到这儿。我不晓得有谁会经过。
我做出决定,下了脚踏车,靠近塑胶袋,避开脏污处,从打结处上方的位置拉扯抓住整个袋子。袋子比想像中更重,如果不用力无法轻松拎起。
仅仅离地一瞬间的塑胶袋,底部再度回到地面上时,明明隔着袋子,我却能够感觉到软绵绵的触感。袋子里好像装着大量柔软的烂泥,在袋中晃动着。
我抿起双唇,就像搽了护唇膏要使它均匀一样,在嘴里沾湿嘴唇。原本要放开的手突然用力一动,袋子里的东西就像贴在袋子底部一样,再度晃动起来。我联想到在肉店前看到的炸鸡用肉块,而且还是十块为一个单位排在一起的模样。我差点尖叫。
必须快点才行。
我拿着袋子往草丛更深处走去,走到不容易让人看见的地方。藏好袋子后,我看看刚刚抓着袋子的右手。手上沾着土,不过幸好没有碰到塑胶袋上的污垢。
跨上脚踏车,我用单手骑车。我虽然反感自己这种刻意的反应,但我也不想违背自己想要尽快洗手的心情。
社团活动结束,回到教室后,我的眼睛首先找寻德川胜利。他的书包已经摆在我旁边的座位上。那是一个皱巴巴的肩背式运动背包,尼龙布料上用萤光绿色画上线条,写着制造商的英文名称,十分俗气。表面上有擦痕,标志的萤光色也有部分剥落。
我坐在座位上回头看向后方,故作自然地转动脖子,环顾教室。
他在。
德川胜利今天也在教室后侧和其他昆虫男厮混在一块儿,围绕着昆虫王田代。
犯罪少年不是应该自己一个人静静独处吗?
过去大致浏览过的新闻报导中出现的少年A蛊惑人心。我对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这一点也很好奇。旁人无法理解,即使孤零零也要强行固守自己的价值观,酝酿冲动。是这样吗?
「连假时,我认识的电玩设计师主动拜托我帮忙测试。我只好很无奈地试玩了最新作品,然后假期就这样结束了,好惨。」
昆虫们听着田代说话。绰号「外星人」的日比野以尖锐的声音高声大喊:「呀啊!好厉害!」
德川胜利沉默着,那张魂不守舍的脸点点头。他没有轻视,没有感叹,但也没有不感兴趣,这一点不晓得为什么让我生气。你这家伙喜欢跟随田代吗?
和那些昆虫男同化、结党。这就是少年A采取的行动。之前在电视新闻上看过的「他们」也是如此吗?
上课钟声响起。
「哇,快点坐好!」
一群昆虫们大家吵吵闹闹地像蜘蛛幼虫一样解散,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德川朝这边走来。一想到如果继续盯着他,我们的视线会对上,我连忙把头转向前面。
肩膀紧绷。
虽然不愿意想起,但我仍然不自觉地想起去年和网球社河濑交往的事。他到我家来玩,我们突然一阵沉默,他缓缓站起来。我要说的话突然消失,气氛尴尬到好像什么话也不该说。
我瞬间反应过来他对我做了什么。
河濑仿佛突然变成陌生人。等待他转向我之前那段紧张的片刻。
河濑是我当时的男朋友,因此也只能说莫可奈何。但是,对于这个昆虫男小将军,我怎么也同样僵硬了肩膀?
德川走到隔壁位子坐下。
和连假之前一样,没有改变,他还是没看向我。
「安、安。」
后面的人戳戳我的背,我一回头,对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从线圈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以莫名讲究的方式折起。最近杂志上有「国中女生折纸」特辑,收录了全国国中生流行的独特书信折法,种类繁多,现在全国各地的国中仍在不断创造新的折法。
我对折信纸没有多大的兴趣,就连按照原来的样子把摊开的信纸折回去也办不到,不过芹香她们很热衷。
递给我的字条又是没见过的最新式国中生折纸,有着向日葵般的花朵形状。正面用萤光笔写着「传给安」,旁边是芹香手绘的HFLLO KITTY图案。
『社团活动辛苦了。全县大赛结束之前真的会很累。不过结束后,学姐就会离开社团,接着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加油。
对了,我刚才发现小将军的发型超好笑的。快看快看。』
我转过脸瞥了一眼,看到德川后面的头发顶到立领学生服领子而翘起来,形成一个尖锐的角度。我回头看向后面,芹香窃笑着,朝我动动嘴无声地说:「好笑吧。」
我也「嗯」地点点头,假装也觉得好笑。心里则一直在想着德川什么时候会注意到我?该不会我们这种行径他早已全部看在眼里,而暗自在心中啧啧不耐吧。我在意得要命。
但是德川没有看过来。他只是摊开课本坐着。
与德川攀谈对我来说,比连假之前更困难了。
我们就读的雪岛南中学,学生主要来自镇上两所小学——雪岛第一小学与第二小学。占多数的是第一小学,第二小学进入本校的人数只有第一小学的四分之一。
比起一个学年超过一百五十人的第一小学,来自第二小学的学生相对团结。人数少所以彼此的连结强,无论是人气王或普通的学生都能够跨越隔阂,毕业生们即使进入国中就读,彼此的感情也很好。
第一小学在国小时,学生就有五个班级之多,有些人彼此从入学到毕业也不会说过一句话,甚至给人冷漠的印象。亮眼学生摆明了看不起普通学生,这文化就是从第一小学带过来的。
我的母校是人数很少的第二小学。
与来自第一小学的芹香和幸是上了国中才成为朋友。德川胜利也是第一小学。小学时代的他们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局势大概与现在相去不远。芹香是中心,幸是她的挚友。德川应该从以前就是昆虫男,对于芹香等人所属的金字塔顶端生态系没有多少影响。我想应该是这样。
来自不同小学的我,当然对于德川胜利了解不多。
雪岛南中学二年三班。
美术社。
昆虫男之中的植物。
浏海很长。
今后可能会成为少年A。
那天放学后,我去找小江——花崎江都子。她是美术社的社员,和我一样来自第二小学。
我们参与的社团不同,班级也不同,她是沉闷的文化类社团社员,和她往来,若是在平常,早就成为芹香她们惊讶注目的焦点了,不过第二小学的交情另当别论。芹香她们也知道没办法,第二小学的人就是彼此感情好。
我们第二小学原本就与派系斗争、阶层等没有关系,我们是只有两个班级的四十人小团体,悠闲朴实,尽管多少受到个人喜好差异影响,不过大体而言彼此都是以名字相称,感情很好。
我们大家只是被迫遵循第一小学喜欢分「朴素派」和「醒目派」的规则而已。第二小学的男生遇到像小江这类被划入朴素派的学生时,刚入学是以名字互称,后来为了耍帅,会逐渐改称姓氏,却又因为动机太过明显,反而显得难看。
「小江,一起回家吧。」
我看向美术教室内,小江正在黑板前摊开素描簿画着画。一看到我进来,坐在小江对面的同学突然噤声。我不认识对方,她以前是第一小学的学生。
小江停住拿着粉彩笔的手看向我。
德川胜利不在。今天请假没来参加社团活动?还是美术社原本就可以不用每天报到?与体育类社团不同,我们学校的文化类社团规定很松散。
「安。」
小江站起来走向我。行动慢吞吞的她喜欢动画和漫画,而且喜欢单方面不断地和别人聊这类话题。我虽然不会看过,但也因为小江而知道许多动画,甚至记住了角色名称、作者、配音员的名字。
前阵子听说小学时被众人昵称「小江」的她,现在又被第一小学的学生们多取了一个绰号,叫「大妈」。原因大概是因为她体型丰满。有些妈妈和我妈一样清瘦,不过这个绰号大概是从一般日本母亲的体型联想而来。
现在想来,第二小学真是和平的世界。小江只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其他女同学或男同学也只会觉得她有点伤脑筋,还不至于讨厌她,再说,运动会时,因为她擅长画画,所以大家会委托她绘制加油旗。如果她待在第一小学的话,恐怕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自由发展了。
「社团活动还没结束吗?」
「已经这么晚了?」小江抬头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
「嗯。」我点头。
美术社似乎和我们社团不同,没有顾问老师全程作陪,也没见三年级的学长姐。与体育类社团满心期待学长姐们在夏季大赛之后引退的气氛完全不同。
小江悠哉地伸懒腰说:「好,回家吧!」她合上素描簿,指着和她一起的同学,对我说.,
「小奈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小奈?」
「就是她,她是四班的……」
「啊,小江,不了,我今天要去其他地方。」
小江指着的「小奈」先一步摇头。她战战兢兢地来回看着我和小江。
「你先回去吧。」
「这样啊?好,那抱歉了。」
小江没有继续深入追究也没有继续劝说,把摆在美术教室角落的书包挂上自己的肩膀后,快速站起,对我说:「走喽,安。」
「那位第一小学的女生回家的方向和你一样吗?」
来到走廊上,我马上开口问。
「咱们只走到校门口而已。」小江回答。
第二小学学区与第一小学学区分别位在雪岛南中学两侧。一般来说不可能一起回家。就像我和芹香、幸她们虽然是好朋友,但也不会一起回家。
「小奈很怕安。」
小江直言道。「哦。」我点点头,心想,她大可直接和我说话呀。不过这也没办法。我真的很讨厌那所小学的气氛。
「怕我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很老实低调了。」
「篮球社不是有很多难相处的女孩子吗?光是能够和那些女孩子说话,你就不算老实低调了。而且你还交了男朋友。安最好有点自觉,你是属于醒目派的。」
「我没有男朋友。」
现在没有。
本来想补上这一句,又觉得不舒服,所以没说出口。
「对了,找咱有事?真难得呢。」
「与其说有事……」
和「大妈」的绰号一样,我也听说小江这个「咱」的自称被人认为很没常识。
好一阵子没和小江聊天,这段期间她的身材又变得更壮硕了。不晓得是变胖还是长高,也许两者都有。一年级时背的尼龙材质后背包,在她的背上看来小了一圈。长长的麻花辫在她看来比之前丰腴的脸颊旁边摇曳。就连挂在背包上,眼睛特别大的动画角色幸运钥匙圈数量也增加了。
小学时,我常陪小江去游乐场玩夹娃娃机。小江夹娃娃时,常有很多人在一旁看着。我当时大概只知道半数人物的名字,不过现在出现的新角色名字,则完全不清楚。
「德川胜利这个人怎么样?」好不容易找到开口发问的机会,是等我们离开校门,进入第二小学学区之后。
「德川?」
听到小江反问,我点头。
「嗯,就是小将军。」
「咱知道啦。话说回来,你们不是同班吗?」
「而且还坐隔壁。」
「你对他有兴趣?真没想到。」
「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我只是问问。」
如果被误会可就麻烦了。那家伙是昆虫男耶。
「只是因为楼梯平台那儿不是展示着美术社入选比赛的作品吗?他的那幅叫什么《魔界的晚餐》……?」
「啊,描绘天空传记加上以吉诺萨格世界观切割鬼姬夜叉的那幅画吗?可是那个主题使用的角色完全抄袭牡羊座,所以咱有点不喜欢。」(※本段内容出现的动画词汇均为虚构。)
小江突然说出一连串听都没听过的单字,让我反应不过来。不过我马上就察觉到那些全都是动画相关的用诃。
「是吗?」
「那幅画画得的确很棒,但咱希望评审多做点功课。看评审对于原始出处的无知、缺乏教育,真是让人惊讶。」
「教育?」
「因为牡羊座完全参照希腊神话,连小配件、服装也很考究。啊,改天也让安看看吧。牡羊座很没用呢。如果他是出生在现代的搞笑艺人,直接原原本本表露出自己的个性,咱想一定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小江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了口,我不能强行打断她,只能当作没听见。我再度问:「先别管牡羊座了。德川胜利是什么样的人?」
小江不满地嘟起嘴来。
「安,你不耐烦了,对吧?咱知道你脸上写着不想听,还是拜托听咱说嘛。咱完全没办法和美术社社员之外的人讨论最近累积的动画知识。」
「我等一下再听。」
小江不悦地皱起眉头。我们并肩踩了一两下脚踏车前进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突然语出惊人地说:
「有人说喜欢德川吗?」
「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这回小江像是被我的反应吓到,缩了缩肩膀。「没有吗?」她凑近我的脸,说:
「那大概不是安班上的人吧。」
「怎么可能有。」
昆虫类被排除在哺乳类的生态系之外。我甚至一直以为喜欢、讨厌、男朋友、交往这类观念本身不会降临到昆虫男身上。我笑说:「别开玩笑了。」只见小江噘起嘴唇说:「那就好。」
「美术社里有人很欣赏德川哦。」
我几乎是反射动作地想起拒绝和我同路回家的弋小奈」。但是我们明明才刚见过面,我却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她有一头圆圆蓬起、让人想到某种狗耳朵的中长发。
「真意外。」
「会吗?美术社没有其他男生,而且学姐她们也很喜欢德川。」
「小江你呢?」
我知道小江是外貌协会,平常都仰赖动画中没有生活感的男生保养眼睛,所以她从小学时总是看不起班上的男生。与喜欢逢迎谄媚的女同学完全相反,她会和男生打架。男生很怕她,总是说她好凶、好可怕。
「咦?」但是小江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很刻意地呼吸了一口气。这瞬间反而让我比刚才更惊讶。小江也不确定答案。
「咱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喜欢他的女生是喜欢他什么地方?」
如果是芹香的男朋友,也就是棒球社的津岛,或是我的前男友河濑这类男孩子受人欢迎还可以理解。
但是,德川在小江等人的圈子里很受欢迎吗?我真的吓了一跳。醒目派的学生们与同样醒目的男生交往并不罕见,可是我不晓得原来朴素派的学生之中也存在着喜欢或交往等文化。
小江回答说:
「德川给人的感觉很不错,看起来成熟稳重不胆怯的样子。」
「那家伙社团活动时会说话吗?」
「咦?在班上不说话吗?」
他的确不说话,但总觉得这么一答,小江可能会反问:「他就坐在你隔壁耶?」我忍着怒气,不再继续问下去。
话题从德川再度回到动画上。
小江的说话方式和从前一样。「那个角色真的很蠢。」她说话时,总会刻意与喜欢的人事物保持一段距离。和芹香那种疯狂迷恋的样子不同。小江不是痴迷,而是没有把心完全放在上面,只是装模作样好像看不起喜欢的对象一样。
「咱还没谈过恋爱,所以不清楚。咱不喜欢真实的恋爱,也不擅长处理。」
在小江家门口道别时,她自顾自地这么对我说。她说:「咱好羡慕安。」
「咱也希望像大家一样,什么都不去想,当个专注谈恋爱的人就好。」
我没有把「嗯。最近我对那类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句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小江是重要的第二小学朋友。虽然常常惹火我,但基本上我还算喜欢她,也不希望自己讨厌她。我喜欢她直爽的说话方式。
小江含糊诉说着自己不擅长处理、不喜欢,但我想她指的不是恋爱,大概是包括恋爱在内,自己所有的真实生活。
「安,你现在还喜欢哥德风吗?」
她突然开口问。
「你不是说过上了国中之后,要存钱买哥德风的衣服吗?」
我和小江一起看着某本动画杂志,一边用手指着「这个女生的衣服好好看」、「这件也不错」的小学时代记忆苏醒。也想起小江当时对我说——原来安喜欢哥德风啊。那是现实生活中没机会穿上的非现实服装——下摆缀有蕾丝的洋装、金工手环、骷髅戒指。小江说这话的用意似乎不是嘲弄也不是恶作剧。
「……,社团活动太忙了,而且零用钱也没有增加。」
「欸,这也没办法。上了国中之后真的变得好忙。」
我心想,文化类社团又没有那么忙。
想归想,但我不想继续聊下去。见我没说话,小江说:
「掰掰,安。改天再一起回家吧。」
「嗯。」
我回头假装要往自己家的方向离开,心里早已决定要回到河岸边去。弯过前方转角,等看不见小江的身影后,我转身朝学校的方向回去。
心里总觉得有疙瘩。
我想了解的不是德川胜利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恋爱绋闻。
回到河岸地,我找寻早上藏塑胶袋的地方。
夕阳西下的黑暗迫近,四周天色开始逐渐暗下来。
到处都找不到塑胶袋。也许有人拿走了,也许是天色太黑,我弄错地点了。地上有某人吃过的便利商店便当残骸、卫生筷、压扁的宝特瓶等垃圾,却唯独那只「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找不到。
德川回来拿走了吗?
我拨开草丛寻找,扩大范围,改找其他地方。
甚至完全没发现有人靠近。直到对方从背后叫我:
「小林。」
我感觉四周声响仿佛瞬间消失。我屏住呼吸。我应该瞬间就转回头了。我从来不会这么快动作地转头。
在夕阳西沉的背景中,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他站在堤防斜坡中段,往下看着我。
来者是德川胜利。
「德、川……」
他喊我的名字、我当着他的面喊他的名字,都是第一次。
他刚刚叫我「小林」。
直接叫我的姓氏。我不晓得原来他认识我。
他就像其他和我有交情的男同学一样,直接叫我小林。
德川胜利那张在昏暗中勉强能够辨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也许和我一样惊讶吧。
「我——」
德川穿着运动鞋的双脚滑下堤防草地,慢吞吞地走向我。我咬着嘴唇做好准备,身体僵硬,无法随心所欲移动。他发现我早上动过袋子了吗?
缩短距离的德川身高和我差不多。从长浏海后侧窥视的眼睛直接凝视着我。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我必须装傻、必须想想借口。
脑袋一团乱的我此时却不晓得为什么说出:「那是什么?」
我一心想着总会有办法。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却不自觉问出口。
「那个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问的问题让自己没有转园的余地,但是德川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焦虑。
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这就是植物。
自始至终都是植物,甚至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无论听到什么话,还是一样能够直挺挺伫立。德川的脖子轻轻往后一缩。
「那是老鼠。」
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他背后的太阳已完全西沉,逆光的他脸上一片黑,我不晓得那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瘦弱的身体失衡摇晃的模样有些可笑。
一到傍晚,车辆打开车灯行经堤防上。车灯光线也照到了河岸边,我这才清楚看见德川的脸。
他又说了一次。
「那是老鼠。害虫。」
他的嘴唇右边缓缓扭曲扬起。车灯远离那张脸之后,他的脸再度回到黑暗中。他在黑暗中问我:
「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
我的双臂瞬间竖起鸡皮疙瘩。
老鼠——我从双唇间发出声音。
我没有办法想像老鼠具体的形象,只是重复德川的话而已。一会儿后,我才想起曾在书本或电视上见过的老鼠长相。
数辆汽车开过动也不动的我们身边。在光线照射下,我们的影子反射在堤防上,然后像被汽车头灯带走般消失。
我们已经目送好几辆车了吧。
早上在教室里害怕德川的恐惧,担心会不会被怎样的心情,居然全都消失了。
「老鼠,为什么……
穿过裙子底下膝盖后侧的风开始变冷。德川摇摇头。发出的声音平静、没有抑扬顿挫,也感觉不到温度。
「你觉得老鼠很可爱?」
「咦?」
「你觉得黄金鼠很可爱,或是认为老鼠就是米老鼠吗?你只见过那些卡通老鼠吗?」
他的声音很像机器人。我回答不上来,他继续说:
「很多人没见过老鼠或是只觉得老鼠可爱。你没见过真的老鼠吧?」
我沉默抬高视线,看着德川。我看过朋友养的黄金鼠。小学时,因为朋友有好几只,所以借给我带回家,结果妈妈尖叫:「好可怕!」我当时觉得不解,小小只动来动去又没有力量的小老鼠有什么可怕的。只听见妈妈以惨叫般地说:「好可怕,绝对不可以让它离开笼子,知道吗?」所以小老鼠在我家那阵子,妈妈每次经过我房门前都一脸嫌恶。明明这么可爱。——我当时还觉得妈妈太小题大作。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德川的脸太暗,无法看清楚,他该不会能把我看得很清楚吧?一想到他具有优势,我就开始想逃。见我没有回答,德川突然把视线从我身上转开。这举动出现的时机太突然,我甚至觉得扫兴。他没说半句话就转身准备走开。
「德川。」
在细小灰色粒子飞舞的昏暗夜色中,德川没有回头。没听见吗?还是不理我呢?我不知道原因。突然一股热气涌上喉咙。
「德川!」
我大声一喊,德川停下脚步,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前方不耐烦地转过头。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我知道他很无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这样走掉。只把意义深远的事情像念单字一样说完,也没有继续说明,也没有叫我闭嘴不准说出去。这家伙明天一定仍会一如往常地出现在学校,若无其事地坐在我旁边。也许除了今天的对话之外,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这家伙说上半句话了。
但是,我不希望为了这件事感到不舒服。我和德川座位虽然相邻,却像是隔着一道透明墙壁,坚固的玻璃墙壁。一旦玻璃破了,再用保鲜膜等东西轻轻遮盖,我也无法放心。我无法以一张不知情的表情在坍塌的墙壁和生态系之中生存。这家伙明明是昆虫男,却和其他男生一样叫我「小林」。这种情况平常根本不被允许。
「老鼠是怎么回事?那个袋子,你拿走了吗?」
「移动袋子的人是你?」
我瞬间语塞。
你。
若不是交情相当好,其他男生也不会直接这样称呼我。
「……是的。」
「你如果觉得老鼠可怜,我让你看看真正的老鼠,你就会了解了。老鼠是野兽。」
我看见德川脸上的嘴唇一侧扬起,看起来就像是全黑的影子,只有嘴巴是红色。这明明是现实生活中正在进行的情况,看起来却像绘制精良的动画一样。
「我用捕鼠器抓到老鼠母子,母子一起生活在笼子里,但是母鼠先一步变得虚弱。只见幼鼠在母鼠四周动来动去,看似寻求慰借,彼此的脸凑在一起,我还觉得看起来好可怜——」
德川一口气说到这儿,大口吸气,然后笑了。
「结果笼子流出鲜血,底下的地板一片血红。它们不是凑在一起,而是在吃母鼠。母鼠虽然虚弱,但还活着。」
我的双脚动不了。
「没有食物就会把它吃掉。哈姆太郎、米老鼠都是骗人的,它们才没有家人或朋友的观念。老鼠是野兽,更胜过它们对人类来说是会带来传染病的害虫。它们没有智商,只要有肉就好。」
听着德川仿佛金属的声音,我的心飞向远方,站在这里的我,似乎不再是刚才还和小江一边聊动画一边回家的小林安了。德川也是如此。与昆虫男们同化的他、在美术社还算受欢迎的他,与现在这家伙完全不同。
「鲜血,真的是红色的吗?」
我的喉咙发出仿佛气体外泄的声音。我不想沉默认输。现在不开口的话,我好像会被德川吞没。
「是红色。刚流出来的颜色与水彩颜料的颜色一样红得不真切。不是份量的关系。最后则是黑色。」
最后这两个字好写实。
沾在塑胶袋上的褐色污垢,是随着时间改变了颜色吗?几年前朋友借我的黄金鼠身材娇小,我心想,它身上的血量应该很少吧。要让地板变成鲜红一片——光是想像就让我颤抖。
不是感动,而是毛骨悚然。
「袋子里的老鼠,是你用家里的捕鼠器抓到的?」
我问。德川微微一笑。
「有句惯用语就叫做『袋子里的老鼠』,对吧。」
「啊。」
「你知道答案了又如何?我可以回去了吗?」
表情从德川的脸上消失。如果让他再度背对我,我就没办法叫住他了。
「袋子里的老鼠」这句惯用语比喻被追到无路可逃。我不是刻意那么说,但是被他指出来,反而让我乱了步调。
那家伙的头脑应该很差才对。
父亲虽是老师,成绩却意外普通,就连父亲教的科目「英语」也念得不怎么样。我一直以为他不会突然说出反击对手的话。
——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
我凝视着德川逐渐变小的背影,不甘心地承认他说对了。
如果那个袋子里是猫或狗的话,我受到的打击一定更大。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老鼠是野兽、是害虫,所以层次不同,再加上老鼠的确很少抵抗。
但是,德川不懂。
我宁可那是猫、是狗。即使是猫狗,我也不会害怕。我和其他女孩子不同。我不希望他小看我。
我对德川不回头的目中无人态度感到焦虑,目光又无法离开他瘦弱的身影。我的身体已经比我的脑袋快一步行动。我回到脚踏车那儿,急忙骑上车,追上德川。
「等等!」
我骑着脚踏车来到他旁边,德川惊讶地仰望我。也许是距离比刚才更近的关系—我能够清楚看到他的长相了,坐在我隔壁的昆虫男德川真正的长相。白皙的脸上有着凹凸不平的痘疤;浏海之间的眼睛又小又难看;塌鼻子很像电视或漫画上看到的外星人。
「让我看看老鼠。」
德川停下脚步凝视着我,眼睛眨也没眨。我离开脚踏车,站在他的斜前方盯着他。
「我没看过,让我看看。」
德川没有立刻回答,最后还是说了「好」。他似乎觉得有趣,再度露齿怪笑。
「明天我会摆在这里。」
不等我回答,他再度无视我走开。
麻痹的感觉从我的脚底往上窜,甚至传染到我的脖子和脸上,感觉好热。
我想像德川在河岸边以极度扭曲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踹着塑胶袋。事实上当时根本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但那个踹袋子的狠劲不寻常。深埋在他心中的情感有这么激烈?是憎恨?还是迁怒?或是忧郁?又或许是压力?我不晓得那股情绪的名称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那情绪非比寻常。
不管那是猫或者老鼠,德川都会那样踹。
回到家之后,我打开抽屉,拿出剪贴簿。
晚餐后的现在是爸爸洗澡的时间。他应该已经看完今天的报纸,不过比起早上,我已经不再觉得千叶县国中女生自杀的消息吸引人了。
我找寻剪贴簿中一则前阵子的报纸新闻。有了,找到了。
那则消息讨论的是某位连续杀害幼女的犯人。凶手犯案当时已经三十三岁,不过别人也说过他小时候会杀死住家附近的猫。
这则报导中,刊载了一位身心科医师的意见。
『近日媒体的报导中,记者取得犯人过去国小、国中时期的作文集,摘录其写过的作文,内容相当耸动。记者提出犯人自小经常施暴、少年时杀过的蜻蜓比其他人更多等字句,我希望各位能够留心这些可能演变成杀人事件的内容。』
我看到这篇文章时,想到的是——
少年时杀过的蜻蜓比其他人更多。
这种情况很普递吗?
蜻蜓耶。一到秋天,就会在这一带飞舞,随着社团外出远征山区的国中时,更是随便都能看到一大堆的蜻蜓耶。男子篮球社的人用手指在蜻蜓面前绕圈圈,弄死蜻蜓时,几个女生还摸过蜻蜓尸体。而我,却没有。
蜻蜓的翅膀细得像丝,那个细细的身体里有器官帮助它活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还在念托儿所时,爸爸用盥洗室的窗子夹住一只蜻蜓。我则在一旁刷牙。
强而有力的关窗声和爸爸「啊」地叫声几乎同时。我转过头一看,是一只蜻蜓。又大又红,或许那就是造成我心灵创伤的凶手。
爸爸没有太慌张,只是一脸无奈地打开窗户。蜻蜓的身体被窗框压扁。它痛苦地拍动翅膀,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发出振翅声。
细细的,像纸片一样的身体压扁在窗框上。我惊讶它没有被切成两半,同时茫然看着蜻蜓痛苦挣扎的景象。
爸爸把蜻蜓弄下窗子,它的肚子变得像一张纸一样单薄。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它的肚子,总之就是像尾巴一样膨起的部分。蜻蜓的花样就像漂亮的格纹,烙印在窗子上。那不是水彩颜料也不是蜡笔,是蜻蜒身体染出的颜色。拿显微镜仔细观察,应该能够一看见生物细胞。
「这个字是这样写吗?」突然质疑平日常见的汉字,这现象称为「完形崩坏(Gestaltzerfall)」,我则是对蜻蜓发生完形崩坏。这是什么生物?身体像无依无靠的纸片,为什么能够活下来?
我不记得爸爸怎么处置那只蜻蜒。刚上小学没多久时,我曾经鼓起勇气问爸爸,但爸爸只是歪着头说:「有这件事吗?」不是敷衍我,他真的不记得了。蜻蜒的生命对爸爸来说,就是这么琐碎的问题。
现在去确认窗框,上面也没有蜻蜒的痕迹。因为妈妈很爱干净,每个角落都会彻底打扫,所以我家一尘不染。但她如果知道自己哼着歌擦拭的东西、在装满水的水桶中清洗抹布上沾到的污垢是蜻蜒,她会作何感想?也许会像看到黄金鼠时一样大叫「好可怕」吧。
我不怕蜻蜓。只是想要回应身心科医师的意见罢了。
在杀害蜻蜒的那一刻,那个人已经越界了。一般人看到单薄尾巴抽动的样子,只会觉得它很有毅力,不会想杀了它。我很想问问那位身心科医生「你有没有杀过蜻蜓?」如果曾经杀过,那么医生你也不正常。
至少我不知道我周遭有人会杀蜻蜓。
——袋子里的老鼠。
无处可逃、被逼到死角的老鼠。德川踢的塑胶袋中的老鼠,已经死了吗?还是活着呢?我想起了「薛丁格的猫」。虽然无法完全理解那套说法和理论,不过因为不少小说、漫画以此当作主题,所以我知道。
该实验内容是把猫装进箱子里,再用放射线照射。直到人类打开箱子之前,都无法知道箱中的猫是生是死。实验还分成有使用放射线和没有使用放射线两种,因此猫很可能活着,也可能死掉。直到亲眼见证之前,我们绝对不晓得答案。这就是「薛丁格的猫」理论。
踹死活老鼠的世界,与踹老鼠尸体的世界,德川选择的是哪一边?
我合上剪贴簿。右手食指指甲有个小缺口,那是今天社团活动传球时,被球打到。顾问宝井老师说:「因为你指甲太长。」明天晨练之前,必须剪掉才行。
这只手早上会抓住那只充满潮湿朝露的袋子。袋中感觉沉甸甸。很重。我想像一下见过的黄金鼠大小,袋子里肯定不止一两只老鼠。
我请德川带老鼠给我看。一想到那只塑胶袋明天早上就会被摆在堤防上,我的胃就一阵疼。有点后悔自己这么说,也有些庆幸又期待自己鼓起勇气说了。两种感觉混杂在一起互相推挤,只想找个地方逃出去。好兴奋。
德川胜利就是会弄死蜻蜓的人。
隔天早上,我提早二十分钟出门。见到我早起,妈妈吓了一跳。
「你今年对篮球社活动怎么那么热衷?」
「不是,是要和芹香她们自主练习而已。」
简短回答后,我草草结束蜂蜜早餐离座起身。德川胜利替我准备了老鼠。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要打比方的话,这情绪与过去对河濑抱持的情感类似。去年,大家开始交男朋友时,「安和河濑很相配」,在芹香等人的煽动下,我也觉得他的确很帅而向他表白,进而表白成功,第一次有了男朋友。隔天,我为了自己从今天开始有男朋友而雀跃。现在的心情就与当时类似。我好久没有这么期待上学了。
我很庆幸自己来自第二小学。这样我才能够自己一个人去上学。说实话,必须无时无刻和其他朋友待在一起好累人。上放学能够离开芹香她们,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不像芹香或幸,即使其他朋友先走一步、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时间,她们也想找到其他能够一起回家的人,因此经常在放学后的校园里到处奔走。即使遇到交情没那么好的同学,她们也会说:「太好了,某某人你还在。」并抓着对方一起回家。如果用找人的时间一个人回家,早就到家了,她们却坚持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回家。第一小学学生的这个习惯,未免太无聊了。
隔壁浅田家的报纸仍插在信箱里。我趁着他们还没看到我的运动服打扮,连忙骑车奔向河岸边。
来到昨天的地点,我凝神细看。没看见塑胶袋。离开脚踏车,寻递足以淹没我的茂密草丛间.仍旧没有塑胶袋。哪儿都没看到。
「明天我会摆在这里。」——德川昨天确实这么说。
除了「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塑胶袋之外,我也不放过其他纸袋或塑胶袋,拨开草丛,扩大范围反复寻找,还是没找到。
骗人的吧。
不是说好了吗?让我看到了那一面,他却若无其事地打破约定吗?被人说出去也无所谓吗?
但是,当我想到要「说出去」时,我却注意到这么做一点也不符合自己的想法。
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因为,没有任何人懂。芹香她们大概会说「吓死人」,更别提我不想告诉老师和大人们。啊啊,芹香和妈妈这些我身边没有品味的人,都只会用「可怕」形容我喜欢的事物。
没有袋子也没有老鼠。怒气缓缓涌上来。
明明是你让我产生期待。
我带着遭到背叛的心情,在河岸边同一个地点不断来回寻找,直到非离开不可。我看见和我一样要去晨间练习的学生骑着脚踏车朝我这个方向过来,只好放弃,坐上脚踏车。一步步踩着踏板,和他们保持距离,尽量加快速度,同时也避免让他们看见我的长相。
我觉得比平常提早二十分钟离开家、兴奋出门的自己好蠢。可恶,德川这个混蛋。去死,昆虫男,小将军。
我咬着嘴唇奔向自行车道。
社团活动时,我一直仰望天空。「安,身体不舒服吗?」芹香问。「没事。」我回答。「想休息的话说一声。我会帮你和饭野学姐说。」她说。
三年级的学姐之间也有类似势力版图或派系的存在,每个人有交情的学妹不同,与了解你的学姐建立关系很重要。
芹香应该不是担心我,她只是想表现自己平常受到副社长饭野学姐的疼爱,学姐还称她「小芹」而已。平常芹香就经常提到学姐的名字,像是在炫耀。
「别发呆!你们太松懈了!」
三人一组进行轴心脚(pivot foot)练习时,负责防守的人轮流排在篮板前等着,我听到先上场练习的塚田遭饭野学姐警告。到了二年级,情况已经好很多,不过一年级时,我也经常被这样教训。
别发呆。
太松懈了。
姑且不论情况是否真是如此,说这话已经成了习惯。我们也开始对一年级的学生这么说。塚田尽管露出反抗的眼神,仍然老实回答:「是!很抱歉!」但我却看见其他学姐聚在一起看着她,开始说起悄悄话。
我看向旁边,芹香表面上看似没兴趣,事实上似乎很开心。
社团活动结束,我回到教室,德川已经到了。
我看到他,心脏哆地一响。钟声还没响,其他昆虫男今天也在教室后面围绕着田代,但他已经入座。见他坐在位子上,我心想,如果德川没有参与团体行动,就不能归类为昆虫男,只是普通的朴素男。
走到他旁边的座位时,我很紧张。为了我们昨天说话的事。为了今天早上河岸边没有老鼠袋子的事。如果他找我说话,我该怎么办?如果他向我道歉,我该怎么办?
我紧闭双唇屏住呼吸,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入座,德川却只是一如往常地在座位上打开笔记本而已,没有看向我。完全无视我。
我快恼火了。忍不住想瞪他,却还是压抑下自己的心情乖乖坐好。如果我开口和他说话就输了。如果让其他同学看到我和昆虫男说话,可是会伤到我的面子。
「小林安?」老师点名时,我一回应,旁边的德川就会露齿怪笑。我虽然没把脸转过去,但我知道。
我注意到老师叫到我的时候,德川偶尔会出现那种反应。
之前一直以为是我误会,但是今天已经能够确定。我又快要发怒了。今天第二次。
我的名字很怪,像搞笑艺人一样。德川八成是在取笑我的名字缺乏品味。
午休时间吃完营养午餐后,芹香被津岛找出去。听到津岛说:「齐藤,来一下。」芹香的脸上闪闪发光。教室里一阵哗然。他们两人交往虽然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过放学后一起回家或假日去约会还无所谓,午休时间碰面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本校交往的情侣之间。况且,如果是反过来还好,男生大大方方找女生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存在。
「芹香好厉害啊。」
幸以充满羡慕的眼神说。我也点头。她虽然找音乐老师小樱的麻烦,有幼稚的一面,不过现在的她看起来的确成熟又令人憧憬。
体育类社团的男孩子的确很好。我终于了解自己这阵子考虑起昆虫男德川的事,简直像是中了邪。我应该加入的是醒目男孩的世界。
午休时间结束,钟声响起后,芹香和津岛各自回来。可能是遭到冷嘲热讽,所以没有一起回来。芹香嘴角上扬,脸颊像冬日朝阳般红通通地入座。我和幸两人回头看她,只见她动动嘴无声说:「等一下告诉你们。」她一定很想说吧。我沉默点点头。
「德川老师。」
此时,走廊上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
是小樱老师。虽然不晓得是什么状况,不过可以想像她大概是在叫住准备去上课的德川老师。声音像是在撒娇。我想起樱田美代微笑说:「德川老师永远是我的恩师」时的表情。
「小将军,小樱在叫你。」
男同学从后面喊德川,接着突然哄堂大笑。德川没有回应,但也不是完全无视,脸上只写着「又来了」,然后转头看向后方。
沉默寡言的德川老师总是深锁眉头,一脸严肃的表情。每次在电视连续剧里看到被形容是「耿直不受诱惑」的角色,我总会觉得跟将军好像。听到樱田美代那个充满女人味的声音,他的表情一定也不会变吧。只听到小樱的声音喊了一次,四周很快又恢复安静。
被「老师,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一句话驳倒的副班导佐方,选在这天找我报仇。
放学前的导师时间,我正在发呆。
因为我一直在想着回家路上要不要去一趟河边。也因为我太大意了,以为导师时间只要呆呆坐着等待结束即可。前阵子佐方那些引起争论的作业,从那天起便不再出现。
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喊「小林」,并注意到佐方的视线正从讲台上看着台下的我,那瞬间,我冷不防挺直腰杆。佐方问:「你在听吗?」
「有。」
我立刻回答。其实我完全没在听。佐方眯起眼睛,表情与黄金周之前在走廊上把我叫住,以愉悦又恶心的声音说:「小林,是我害你被大家排挤吗?」时一样,他突然冷冷开口:
「那么,请说说看,老师我刚才说了什么。既然你在听,应该说得出来吧?站起来,用大家听得见的声音说说看。」
我只能不发一语地仰望佐方的脸。因为我坐在第一个位子,无法确认后头的芹香和其他同学以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我,只知道旁边的德川决定和我撇清关系,沉默面对前方,没有看向我。
他今天没有喃喃自语地像上次一样帮我。
「请站起来。」
平常的佐方可没有这么有礼貌。这个老师很乱来,老是把我们说的「开什么玩笑」说成「瞎搞啊」。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种只在漫画或电视上才会出现的说法,就是来自佐方。第一次和他见面时,就听到他咬着厚唇说:「你们,瞎搞啊。」去年一位男同学雀跃地回应:「好,我就听你的话瞎搞。」马上被佐方掐着脖子带进教职员室去。
说话要用敬语啊。开什么玩笑。
「请起立,小林。说说看老师刚才说了什么。」
我沉默站起身。——说说看。
这显然是针对前阵子「老师,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的报复。当时热烈助阵的所有人现在都默不作声。
见我没有回答,佐方夸张叹息。动作虽然是叹息,眼睛深处却清楚浮现胜利的光芒。
「回答不出来就老实说。」
「……我刚才没听到。」
我不甘心地咬着嘴唇,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佐方说:「道歉。」
我惊讶心想,现在是开什么玩笑?但是佐方的脸很正经。他以遭嘲笑却还是改不了的那句口头禅开头:
「所以说,请道歉。」
我马上看向坐在黑板左边角落监督导师时间情况的中村班导,希望她帮忙整治这个脑袋有问题的老师。很显然这个人在公报私仇,而且完全没有分寸了。可是中村只是兴趣缺缺地以毫无表情的眼睛盯着我。看到她反应的瞬间,我感觉喉咙有异物。
「对不起。」
我小声说。佐方满意地笑了笑。
「下次要注意……喂,小林,你是不是一心只想快点和河濑同学一起回家啊?」
教室里一片骚动。
我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脸上仿佛挨了一记无形的拳头。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好了,安静。」
佐方笑着说。他故意假装不小心说溜嘴,很快地转向一边,拍了两下手。
「下周起将重新开始交代各位回家作业。既然有人对老师出的习题感到不满,从今天起,大家分配一下科目,自己出题目。第一次先由班长笠原同学出题。笠原,你下周一出好数学习题带来,我会影印发给大家。」
「我?」
笠原冒冒失失地大叫。
佐方直接指定「笠原同学出题」,笠原却仿佛没听懂。佐方得意洋洋地回答:「是的。」那个故作悠哉的说话方式令人生气。
「自己出题就没有问题了吧?反正出题对你们来说也算是念书。」
他说完不晓得从谁那儿现学现卖的台词,把脸转回前方。
「就是这样,今天到此结束。值日生,口令。」
见值日生还处于震惊状态没有出声,佐方怒吼:「值日生!」
起立,敬礼。
口令之后的「老师再见」说得零零落落,教室里再度被一阵喧闹声包围。笠原故意以佐方能够听见的音量向旁人抱怨:「搞什么,别开玩笑了!我的等级能够回答的问题,多数同学都解不出来吧,这样好吗?」
佐方走下讲台假装没听见。
我则是一边听着笠原和其他同学的声音,一边直视着佐方。事实上我真的不希望做出这种举动让他开心,但我就是无法控制。
「小林,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就说出口了。」
我本来以为他会沉默走开,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对我说。
此时,我完全明白了。他绝对是故意的。
做得这么明白,让我看得一清二楚,不觉得露骨又可耻吗?
「老师。」
走在前面一步的中村叫住佐方。「啊,是的。」佐方回答,两人消失在门后。
「安!」
芹香从后头朝我飞奔过来。隔着芹香的肩膀,我看见幸担心地看着我。「饶不了他。」芹香说。
「佐方刚刚的行为绝对是故意的。气死人了。这是对安前阵子的报复,他就是想表现自己很了解你、知道你的事。」
「没错!」
幸也说。
「真恶心。我们的事和老师们明明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说他的资讯也太旧了。我不晓得他从哪里知道、是谁告诉他的,不过他居然以为安和河濑还在交往,真是笨蛋,过时的家伙。」
「安?你要不要紧?」
在怒气冲冲大骂的两人面前,我还没有开口说上半句话。身体没有力气。芹香和幸面面相。
「真的不要紧吗?社团活动请假也没关系,我会帮你向学姐说。这件事也可以告诉饭野学姐,她常说很讨厌佐方,她会和我们一起说他的坏话。」
「没关系,事情别闹大。」
光是说这句话就让我精疲力尽了。班上大半还没回家的同学好奇地看着吵闹的我们。
我想去远方。
我不想待在这里,想去某个地方。我想去那家书店看人偶摄影集。想回家一个人翻阅剪贴簿。
「要不要告诉你妈妈?」
芹香小声说。
「叫你妈打电话给学校告状佐方的事怎样?这样一来中村也会为了避免事情闹大而警告那家伙。」
「不用了。」
一想到妈妈的脸,让我更加烦躁。我家母女不像芹香和她妈妈一样,会一起去参加「十七岁俱乐部」的演唱会。
安好可怜。
她们两人说了好几次。
安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
——社团活动时,她们不断这么说,就连我一个人回家时,那声音也不断在脑海中持续。直到走过了河岸地,我才想起之前一直想着要再去河边找袋子。但是,算了。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因为那里一定什么也没有。
我也不想再和德川说话了。
回到家,这天又出现新的少年A。
吃晚饭时,餐桌前的电视新闻报导着岛根县的国中,一位二年级少年杀死同班女同学的消息。午休时,他把她找去空教室,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菜刀往女同学胸前一刺。根据周遭朋友的证词,他们两人正在交往,前一天女方提出分手恐怕就是事件的主因。
电视上始终没有出现少年A的照片。受害女学生的脸部特写倒是频频出现。
「哎呀,真是,这孩子长得很可爱呢。」
妈妈一边递出餐桌上的酱油,一边皱着脸。「是啊。」我回应。爸爸今天似乎有应酬,所以会在外面吃晚餐。他是业务,一个礼拜有一半的日子都是这种情况。
电视上的女孩子有对深邃的大眼睛和有点卷度的黑发。那张大概是运动会的照片,她头上的红色头带绑得像发圈一样。两只手指贴着脸颊比出V,虽然是黑发国中生仍有辣妹风格。酒窝底下扬起的双唇时而薄时而厚,看笑脸的程度大小而定。
人只要一死,评价就会「上升两级」。和刑警殉职一样。无论是胖子或丑八怪,只要过上可怜事,大家就会异口同声称赞这人是「好孩子」、「个性好」;长相普通的就会变成「好可爱」。但是,现在出现在电视上的受害者真的是少见的可爱。
「国中就开始交往或分手,你们学校也有这些情况吗?」
「我不知道。」
我对着一脸担忧的妈妈摇头。午休时间津岛找芹香出去时,岛根的国中正好发生这起事件吗?我想起芹香的桃红色脸颊。结果因为今天放学前的导师时间搞得一团糟,害我还没听说她和津岛的事。
别担心了,妈妈。
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二父往」与这起事件,以及少年A都不同,更廉价,而且大家都没胆,不敢引发杀人事件。
『甜美又开朗,就像全年级的偶像。』
『个性温柔又体贴朋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电视那头仍在继续提高可爱受害者的评价。几乎没有提到凶案现场的情况。似乎是少年A希望对方收回分手的提议而带着菜刀打算威胁,一时气昏刺下去之后,自己也吓到,跑去找老师求救,才会暴露犯行。救护车虽然很快就到,少女仍在几个小时之后死亡。
这孩子死得也真枉然。
没办法选择自己的死法,带着这种半吊子的心情被刺死,最后犯人还动摇了心智,说:「我原本没打算杀死她。」连犯人也不想她死,并且感到后悔,但她却痛苦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死在医院。
无法选择,好可怜。
难得有机会主导自己的生命,还拥有人称可爱的长相,真的好可惜。都怪半吊子的少年A,使得她的话题无法让世人长久谈论下去。人们分析着成年男女的恋爱行为是否逐渐降低到国中生程度等问题时,仍然没有看出其背后深沉的「黑暗」吧。这位少年A大概不像德川那样杀害动物,各方面都是人生胜利组,也不会动脑思考。就像津岛、河濑那一型的男生。与我平常认为的少年A有点不同。
我把沙拉夹到盘子上。分盘用的北欧风格大型木头汤匙叉子组是妈妈的最爱。妈妈或许就是想使用这组餐具,才会经常做沙拉。
「你也要小心一点。啊,没关系。反正妈妈觉得安不会和男生交往。」
「不会?」
妈妈修正的那句话让我火冒三丈。「啊,我说错了。」妈妈又继续说。
「我不是觉得你没人追,安一定很受男孩子欢迎。妈妈想说的只是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吗?」
说词听起来好像电影台词。毋庸置疑地,她是在模仿《清秀佳人》日语配音版中的玛莉娜(Marilla Cuthbert,安的领养人)或老师们说些「正面的话」。妈妈喜欢的安也和吉柏交往啊,而且你根本也不晓得那个安在小说没写出来的部分做了些什么。
我觉得厌烦,拿着食物没吃完的盘子离座。
「安。」
「干嘛?」
我一直在想妈妈怎么不快点去洗澡。爸爸晚回来的话,我就可以用客厅里的电脑上网了。我家只有一台电脑,所以想上网总是很麻烦。尽管如此,我还是尝试了多次后才总算学会如何删除浏览纪录,最近终于能够放心上网。我想看看刚才那起事件的详情。那个孩子的评价、真面目、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想看看大家的意见。
「安,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
「以前你不是常常和我聊天吗?还有书也是,你以前看的书不是比较好吗?」
我看着妈妈的脸。
书。我偶尔也会在客厅里看书,不过基本上都是在房间里看。我不认为妈妈会发现我在读什么书。自从妈妈看到我在图书馆借的《罪与罚》(※俄国文学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作品,出版于一八六六年。)、《卡拉马助夫兄弟们》(※杜斯妥也夫斯基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被认为是他一生文学创作的巅峰之作。)与她的《清秀佳人》均为同一家出版社所出版,书封也一样而雀跃不已,我就不再让妈妈看我的书了。明明完全不同,我却觉得自己好像也受到妈妈的喜好影响。
她对于我现在正在阅读的悬疑、恐怖小说一定也没兴趣。
「什么叫做比较好?对于妈妈来说,我现在看的书只是很难懂,不是吗?」
血液冲上脑袋。妈妈今天的「以称赞代替说教」模式好烦人。
听到女儿以「难懂」反驳,妈妈似乎吓了一跳,沉默愣站在原地。我瞪向她,她便抬头挺胸,仿佛做好决定,回看着我。我注意到她的眼里没有犹豫,觉得有讨厌的事要发生了。妈妈说:
「安,我问你,妈妈其实早先就想要和你谈谈了,你剪那些报纸要做什么呢?」
哆。我听见身体某处落下沉重冲击的声音。
双脚仿佛黏在地板上,无法轻易移动。我突然无法开口,只是把视线转向妈妈的脸。眼球僵硬移动的感觉,缓缓传到脑袋。
妈妈脸上露出悲剧主角喟然叹息的表情,仿佛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这么做。
「妈妈呢,很怕安会嫌烦,所以一直忍耐到今天都没有说。但是,你一直剪些死人、恶心的剪报还收集贴成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看了?」
我的声音沙哑。喉咙深处像是被金属球棒狠狠击中。眼睛前方不稳摇晃。怒气比冲击晚了一秒涌上来。我感觉到一股憎恨,让我差点吐出来。
我不晓得该如何处置妈妈,以及我对自己粗心大意的愤怒与后悔。
妈妈每天打扫我的房间,甚至连床单都整理得很完美。怎么可能不会打开书桌抽屉呢?抽屉虽然上了锁,但钥匙就放在壁挂信插的收纳袋里。
我紧握拳头。不敢置信。
「妈,你看了吗?」
「我什么也没看。只是因为报纸被剪破了。」
「少骗人了。你刚刚明明说了我收集又贴成册不是?」
妈妈不发一语。她的撒谎水准低到我差点晕过去。露出破绽又笨拙,我几乎不想承认她是我妈。逊毙了。最糟糕的是她还想教训我。
「你擅自看了我上锁、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吗?」
「安,你怎么了?」
妈妈站起身,惊慌失措地想要跑向我。「别碰我!」我身子往后退。
「以前的你不是很乖巧听话吗?妈妈好担心好担心你呢。」
以前的你、以前的你、以前的你。
无法沟通,也无法互相了解。更重要的是,原本一直相信绝对不会有人越界的场所,却被我最不希望的人弄得一团糟。一想到此,我裸露的心上仿佛被划下一个大裂口。毫无防备的我只能够咬牙忍耐。
我甚至不想开口说话。太没用了。不管是我自己的事也好,妈妈的事也好。嘴上说着担心的妈妈看的书、穿的衣服喜好不同就反对我的选择,预测落空且品味超拙劣。我还要当妈妈的小孩多久?
我不想再继续说话,准备逃回二楼房间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与刚才困惑的声音完全不同,变成了把人当成笨蛋般温和、类似《清秀佳人》里老师的声音。
「安,回答呢?」
「我受够了!」
我回头瞪着妈妈。喜欢假装好家长的妈妈想要强调自己是经过激烈争执,也能够温柔包容的母亲。她八成希望我们家是「愿意聊一般家庭不聊的貭心话」的家庭,我们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母女」。
妈妈睁大眼睛沉默着。
我离开饭厅,砰地甩上门。
回到房间后,因为眼前的对手已经消失,我的怒气渐渐地失控涌上来。我扯了扯书桌抽屉。还锁着。不知道是我自己锁上,或者是妈妈重新锁上的。手上感觉着手把坚硬的触感,我吐了口气,就这样不停地铿铿摇动抽屉。给我坏掉吧!
用力摇晃,抽屉还是没有打开。我已经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双手仍一个劲儿地不断扯着抽屉,想要把锁弄坏。不晓得扯到第几次时,我的手一滑,刮到手指,指甲上一阵剧痛。
我停手。
昨天忘了用锉刀修整的指甲上多了一道大而深的新裂痕。没出血,不过阵阵发麻。就像被牙医麻醉时的嘴唇一样。手指似乎肿起来了。
我叫出声。呜地哭了出来。
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我无法不哭。
抽屉的锁根本什么也保护不了,还让我觉得粗心大意的自己很蠢,更让我知道妈妈又笨又愚昧。这些认知像是要压碎我的胸口般痛苦。我无能为力也无法获得自由。
按着疼痛的手指低着头,我想像自己此刻拿出昨天还那么宝贝的剪贴簿,撕烂剪碎丢弃。光是想像就让我流泪。其实我连从信插袋里拿出钥匙的力气都没有,但光是想像自己必须亲手毁掉宝贝,就觉得这是一场荒谬绝伦的悲剧。我没有真的动手。但是,因为脑海中想像的画面,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发生而落泪。
我重要的宝物被不懂我心情、说我认为好的东西「恐怖」的人给毁了。这是屈辱。我的日常生活需要的就只是这一点小东西而已。我又没有买人偶摄影集,上网时也尽量忍耐不去逛想看的网站,也没有自己专属的电脑。
妈妈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在看。
我剪贴簿里的少年A们。迟钝的妈妈也应该注意到我收集的报导的共通之处吧?一想到妈妈说「好担心好担心」的原因,就让我肚子痛。开什么玩笑。可恶。我不认为你对我的了解足以让你担心我。我又没有变成少女A,也没有为非作歹,更没有遭遇到妈妈想像的无聊情况,她却口口声声说担心,太自以为是了。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模仿DVD照本宣科到近乎有毛病的妈妈炸着甜甜圈,以油和香草精的味道迎接我回家。她以为这种家庭味道能够把我绑在这个家里吗?
我一边哭一边踢书桌,以手臂撑着抽屉,捣住手指。
「安。」
我听见妈妈来到门前叫唤的声音。
「你敢进来我就杀了你!」
听见我怒吼回应,门后便安静了下来。我能感觉她还站在那儿,也感觉到没多久之后她转动门把。我在房门打开之前跑过去,以全身重量压住门,大喊:「别进来!」我听见妈妈倒抽一口气。一会儿后是叹息声,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放松全身力气,不断想着怎么做能够让妈妈后悔。该怎么做才能够让她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严重,应该道歉?该怎么做才能够让她明白我的价值观,让她认输?
不再开口说话?
离家出走?
搞失踪?
———目杀。
一想到这两个字,我突然起鸡皮疙瘩。我的脑海中浮现妈妈流泪后悔的样子,就像烟火四射般大放光明。我无法停止想像。这诱惑太甜美太温暖,就像浸泡在温度刚好的热水里一样。
我要让妈妈后悔。
我要让她知道她最宝贝的我杀了自己,让她知道她的愚蠢,并且向我道歉。
究竟过了多久?
哭累的我依旧任由想像茫然驰骋在自己死后的世界。这时手机响了。气氛不合宜的轻快电子乐声响起。那是「十七岁俱乐部」的最新单曲。芹香强行下载到我的手机上,设定成她的专属来电铃声。
「喂?」
『喂,安?晚安。现在方便吗?』
「嗯。」
我有点想又有点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哭。事实上我很想说。但是又没办法解释我抽屉里的剪贴簿。不过听到芹香的声音,我稍微安心了。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妈妈的王国以外的地方还有朋友在,让我不再担心。在门外,还有一个正常的世界。
芹香也许是担心今天放学前的导师时间,所以打电话来。但是,电话里芹香的声音听来有些兴奋。
『其实,我有事要告诉你。』
「嗯。」
『安,你有没有打算和河濑复合?』
「咦?」
芹香以很快的速度继续说:
『我不是要你现在就接受,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安,你已经完全不喜欢河濑了吗?如果对方主动提出希望重新来过的话,还有机会吗?』
「……河濑对你说了什么?」
『不是对我,是对津岛。』
听到她的答案,我懂了,就是今天午休时吧。
『听说河濑他还对你念念不忘。津岛和河濑不是好朋友吗?好像是河濑委托津岛要我来问问你。』
我不想回答。芹香的声音很雀跃,告诉了我她喜欢自己担任的角色。芹香原本就最爱两对情侣一起约会。我和河濑交往时,经常与芹香当时的男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电影或溜冰。她最喜欢剧情安排几对情侣相处融洽的少女漫画,也经常借我,她一定很憧憬这种故事中出现的好女孩,具备领袖风范、有点鸡婆又喜欢照顾别人。
『一开始先对河濑有好感的原本是你,对吧?你一直说喜欢他、喜欢他,还向他表白,开始交往后,你拿到主导权,突然变冷甩了对方。站在河濑的立场,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到底算什么。安真是罪过的女人呐。去年分手时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也没有办法挽回,河濑后来有反省,我觉得他现在也变得比当时更成熟了。老实说我很羡慕你们呢。我们同年级的情侣,最长大多交往半年就分手了,而且分手后也完全形同陌路,对于前任根本不闻不问,对吧?顶多只听过女方主动再一次表白,就像五班的莉奈那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男方主动要求复合。而且还是河濑这种马上就能够交到其他女朋友的男生。安,你好厉害喔。河濑是认真的,我和津岛都很感动呢。』
我没有回答半句话,芹香仍继续说:『如何?他还有希望吗?』又问了一次。
『河濑的事可以再考虑一下吗?我会把你的回答告诉津岛。』
「河濑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来跟我说?他应该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啊。」
『就是这点叫人佩服嘛。他担心突然打电话给你,会像变态一样吓跑你,所以忍耐着不那么做,特地来拜托我。你也感动一下嘛。』
有没有希望?
芹香问道。什么叫做希望?对谁来说、对于什么事的希望?
我想起很久没想起的河濑。我虽然并不后悔与他交往,但每次在换教室或朝会时一见到他,还是会觉得尴尬。河濑与班上同属金字塔顶端的男孩子们大笑、互相开玩笑。他的身高很高,所以一下子就会看到他。我偶尔也会感觉到他看着我的视线。
比起我,其实更敏感的是芹香。当我瞪着他,说:「他又在看这边了。」芹香和幸都会对我说:「你好可怜。」比我更狠地说:「河濑好过分」、「好恶心」等等嘲笑那家伙的人,明明是芹香。
『我现在想想,总觉得分手时你硬是要甩掉他,实在不太好。我觉得你应该和河濑再谈谈。』
「我不懂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想要复合呢?」
『因为他喜欢你啊。』
芹香回答。仿佛在说什么全世界最值得尊敬、每个人一定会伏首称臣的台词。有点像妈妈对我说教的时候。
『去年的事,或许在你心里留下伤害了。』
「那些已经无所谓了。」
我告诉过芹香和幸河濑对我做过的一切。深吻、在回家路上突然摸胸部、在房间里的事,芹香或是幸与自己的男朋友都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只有手牵手或一起回家,顶多是浅吻。
——会做出这些事的家伙根本就是变态。
我对河濑彻底冷感,就是因为芹香这句话。
我们在河濑的房间里,也没有做到最后。
好几次都差点要进去了,什么时候进展到最后一步也不奇怪,但我却打电话跟河濑提「分手」。我虽然对他感兴趣,但是交往后,刚开始只是愉快聊天或一起回家,到后来感觉每次见面时,河濑满脑袋只想着要碰我,即使和他在一起也不再觉得开心了。到了后期,我们甚至几乎不再说话。
河濑的依恋,不是对于我,而是对于当时没做完的行为吧?
『呐,我就直说了,你要不要放下过去,只针对河濑这个人考虑看看?他不是很帅吗?有很多女生对他有意思哦。可是他和你分手之后却没有交其他女朋友。这一点还不错吧?』
「我比较想见尼尔。」
『啥?啊,那只猫?』
我对河濑没有丝毫眷恋。
分手时想到的也是「啊,这样一来就再也不能去河濑家了。不能进入那个贴着国外足球队海报的房间,也不能再见到尼尔了。」娇小到似乎可以完全握在手中的黑猫尼尔。第一次见面时,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么小的猫?
河濑笑着说,它刚出生。当时我们还经常聊天,他碰我的手还会僵硬紧张。
河濑说,尼尔是他哥女朋友家里帮忙照顾的,正在找愿意领养的人,他觉得有缘就收养了它。今后应该会逐渐长大,现在是最可爱的时期。
尼尔动作灵活,是敏捷的猫。一不留神,它已经咻地从房间这个角落跑到那个角落。它会钻进缝隙或绕到人背后,让人担心会不小心压到它。它戴的红色项圈可以配合它的成长调整大小。有时它也会很窘迫地扭动身体。
它一开始对我很防备,也不让我碰,但是只要舌头发出「啧啧」声并伸出手,它马上就会靠近,用小牙齿啃咬撒娇。按照河濑的说法,它不是咬着好玩,而是认真在咬人,却一点也不痛。
交往的三个月期间,尼尔改变了许多。一开始是全黑的黑猫,等它愈来愈大时,我才发现它的肚子和脖子四周有浅褐色的枫叶花样。
比起与河濑分手,再也见不到尼尔比较让我感到寂寞。我明明是说真的,芹香却果然地说:
『安,你有时真的很恶毒耶。一冷掉就把对方打叉,真像个魔女,好可怕。』
「没那回事。」
『总之我已经转达了,你稍微考虑一下。啊,然后,这件事要瞒着幸吗?怎么样?』
「都好。」
『了解,那就当作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了。』
排挤幸、排挤我,然后又恢复交情,但是彼此之间的秘密却愈来愈多。
无穷无尽地连结下去。可是我又无法开口阻止。
『今天的事情别放在心上,我是指佐方。』
「嗯。」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看样子还是记得。这项认知让我更加沮丧。今天一次发生太多事情,我已经什么也不想思考了。
我本来以为芹香她们能够了解我有多讨厌佐方在众人面前给我难看,为什么她会选在这个时间点、在同一天提起河濑的事?
喜欢或讨厌河濑、是否还有眷恋等等都不是问题,结果大家根本无所谓我的事,都觉得自己的事情比较重要。从为了好友而鸡婆的领袖风范中获得满足,这些远比我更重要。
我后悔自己曾经一瞬间想要告诉芹香关于妈妈的事。
『佐方超恶心,真想叫他不准提到河濑,不过,你要不要考虑和河濑复合,借机报复?河濑一定会保护你的。』
「让我想一想。对不起,芹香,我妈来了,可以先挂电话吗?明天再聊。」
『我知道了。对不起,讲那么久。』
「不会。」
我们互道晚安后挂掉电话。
一阵疲倦袭来。
和河濑复合,为什么能够报复佐方呢?芹香老是这样。他会保护你。把佐方的事告诉你妈,让你妈打电话给学校。她的说法甚至让我觉得她只是想要搞大这一切,并从中获得快乐罢了。
我真的很讨厌这样。
若是平常的话,我可以逃走。我有个能够吸到透明空气的避难所,也就是这个房间。但是我发现,就连我自己的房间,也和我今天早上出门时完全不一样了,它只是妈妈王国的一部分罢了。
泪水渗了出来。
「安,去洗澡。」
妈妈过来说。我没有回答,只是重重瘫坐在门前。房门无法上锁也让我觉得怨恨。
「安?」这次妈妈没打算开门,只是再度短促喊了一声就走开。后来大概是爸爸回来了,这次换爸爸同样来到房门前。我也没开门。
「你和妈妈吵架了吗?」
「对。」
「别逞强了,出来吧。」
我没有回答。不能在这个时候妥协。我要妈妈道歉。我隐约听见妈妈对着回到一楼客厅的爸爸说: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安她……」
一想到爸爸也知道剪报和剪贴簿的事,血液就再度冲上我的脑袋。我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愧。但无论是哪一种,我的肩膀同样僵硬,背部同样灼热。
为什么啊,救救我。
我对着非特定对象喊叫。真的出声大叫。
我再也不要走出这个房间,再也不要开口说话。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想起明天必须去学校。佐方、河濑、打电话来的芹香。虽然不想去,但是比起明天一整天和妈妈待在同一个房子里,我宁可去学校。
我突然觉得社团活动之后的身体,全是汗臭味。
我不想就这样换衣服、换内衣、躺上床睡觉。
过了晚上十一点之后,我听见一楼传来体育新闻的声音。我悄悄走出房间。我在房间里也知道妈妈和爸爸已经洗过澡了。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掉了吗?没办法,今天至少也要冲个澡。
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位在楼梯正下方的客厅门开着,我知道妈妈他们正坐在客厅里,但是我低下头,快速进入浴室。妈妈和爸爸大概已经发现了吧,但是他们没有叫住我。
浴缸的水栓还没拔掉,里头还有热水。
掀开浴缸保温盖的瞬间,热气一鼓作气往上喷,像是要融化我哭到阵阵刺痛的脸颊,让我又流泪了。平常我总是先清洗身体,但是今天我闭上眼睛,搓搓脸,直接进入热水里。
为什么我要离开房间呢?
原本打定主意再也不出来,要让妈妈担心,等到妈妈下次打开房门时,我已经死在房间里了。想像妈妈极度后悔、趴着大哭的模样,就让人开心。但我却出来了。为什么我的愤怒、悲伤和决心都无法坚持呢?我真是逊毙了。
掩着脸,我说,妈妈太过分了,然后又哭了。我要让你后悔!我要你道歉!愤怒源源不绝地涌上来,我却担心等一下出去时,如果正好和妈妈打照面的话,应该很尴尬吧。这点是眼前即将面对的现实。我的胸口满是怒意。
离开浴缸,清洗身体时,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让河濑看胸部的事而瞬间脸红。我连忙冲澡。头发卡在裂开的指甲之间。我强行拉扯,一阵刺痛窜过,我吐出一口气,慢慢弄下头发。真没用。
离开浴室,我发现浴巾已经换上一条新的。
本来在浴室里哭过后暂且稳定下来的情绪,与耳朵的温度一起上升,再度沸腾起来。我居然没有发现。显然妈妈十分小心翼翼。我哭泣的声音应该也被听到了。
换好衣服离开盥洗室时,我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关上门。低着头,不看向客厅。妈妈和爸爸都没有叫我。
那一夜,我睡不着。
快睡、快睡。我不断这样对自己说,但是头脑却很清醒。我好不甘心。剪贴簿被看到这件事的冲击太大。
一般人会做这种事吗?那样做违反规则吧。
全部都违反规则。
学校也是这样。隔壁县市学校的少年A把女朋友找出去杀掉的同时,我们学校很和平,正天真无邪地进行着别人的恋爱谘询会。同样是国中二年级,这就是我面对的现实。世界很和平、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温馨又平凡地转动着。
我本来想就这么算了,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大家的品味太差了。品味那么糟糕,却想要擅自干涉我的人生。
清晨五点,我离开家门。
在妈妈起床之前出门,我想让她看到空房间。这是没有勇气自杀、让妈妈看到尸体后反省的我,所能做出的最大抵抗。可是,妈妈对于这种程度的小事一定不会感到惊讶。搞不好她其实早就醒来,甚至还看着我出门。那个人虽然单纯,却在奇怪的地方特别刚强又罗唆。还喜欢擅自换掉浴巾。
我快速洗好脸、刷完牙,穿着一如往常的俗气运动服,骑上脚踏车。抽屉的钥匙已经从信插袋里拿出来收在口袋里,带出家门。
早晨的街道空气清新。
一片宁静,偶尔能听到麻雀的啾啾叫声。没有半个人影。微亮的天空看起来好美。
遇上讨厌的事,觉得自己很不幸的时候,这个世界看起来愈漂亮,这是为什么呢?我并不讨厌这样。讨厌的事固然讨厌,不过我喜欢像这样进入一个人独处的世界,我喜欢想像自己站在当中。
肌肤有点冷。微微吐出的气息是白色。清晨五点的世界原来是长这样,我似乎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甚至觉得没有半个人在的这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拉长运动服袖子,用手指抓着末端,手藏在袖子里握住脚踏车的把手。
来到河岸边的堤防,看到昨天我跪在地上找东西的位置附近有人影时,我的心脏哆地摇晃一阵。一股热气包裹背部。那个驼背加上往前弯的站姿,像稻穗或芦苇般的身影。
我冲了出去。
骑着脚踏车移动到堤防的草坪上,我放倒脚踏车,改用双脚跑过去。如果被发现,对方可能会跑掉。
前天背对着昏暗夕阳而站的德川胜利身影,今天因为混杂着朝阳而变得明亮。可以看见他的脸,轮廓也很清晰,连眼睛不好的我都能看见。我没有要突袭他。当时他突然从背后叫住我,今天是我自己跑向他。
「德川!」
我吸饱了早晨的空气,所以毫不犹豫地大喊出声。上次也站在同样地点,但纹风不动的德川很惊讶地看向我,表情很是意外。我第一次看到这家伙焦急的样子。心情真好。
「小林。」德川的嘴巴像在咀嚼空气一样动了动。
他手上拿着白色塑胶袋。确认这点的下一秒,我注意到德川的脚边,然后吸了很大一口,真的很大的一口气,无法再发出声音。我来回看看德川的脚边和他的脸。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流眼泪。
泪腺从昨天就变得很松弛,大概是弹性疲乏吧。眼睛边缘变得好痛。啪答。一滴泪水落在脸颊上,滑了下来。德川没有保持冷酷。昨天的他看来很冷漠,但其实不是。此刻的他仓皇失措。
德川的脚边躺着一只老鼠。
四周有些昏暗,但我看得出来。虽然不晓得老鼠是因为什么原因死掉,不过形状跟活着的时候一样,身上没有割伤,但是感觉有些拉长。没有动静。眼睛虽然睁开,但已经死了。老鼠的身体像冷冻过一样硬梆梆,不用摸也看得出来。袋子的内容物。我的想像是像炸鸡的鸡肉一样柔软,但尸体却是僵硬的。而且很硬。
老鼠已经死了。
「虽然晚了一天。」
德川以狼狈的声音辩解似的说。听起来与前天的声音完全不同。我的视线从他的脚边转向他,凝视德川的脸。明明没在催他,他却结结巴巴地继续说。
「昨天没有老鼠——
「……谢谢你。」
或许是为了让我能够立刻找到,所以他把尸体从袋子里拿出来。
是怎么死的呢?看来也没有流血。看着经过冷冻保存的尸体,也不会涌起半点厌恶感。
不过老鼠的确不可爱。我知道这不是米老鼠或哈姆太郎。或许品种原本就不一样,但是听到它们是害虫,我也认同。紫灰色的尾巴、莫名写实的肤色手脚,都让人觉得恶心。我的胸口和脖子四周像有人搔痒一样骚动不已。我想看到更多。我想一直看着。这只老鼠是真的。
比想像中更大。
我希望天快点亮起来。
德川的丑脸、浏海后侧的眼睛、老鼠的尸体,我全都想看见。在没有半个人来打扰的这个时间的河岸边,我觉得很自由,没有半点胆怯。
我伸手摸摸脸颊,昨天哭得太厉害而几乎要裂开的眼角很痛,还渗出了点泪水。我没睡,脑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一点也不想睡,也不觉得累。我问:
「这是和前天袋子里一样的老鼠?」
「不一样。」
「新的?」
德川沉默点头。我理解地动动脖子,蹲下来靠近观察老鼠。
「袋子里的是?」
「太臭了所以要丢掉的。」
「啊。」
理所当然我闻到了尸体的臭味。
真是不可思议。原本都是一样的成分,只是活着和死掉的差别,就能够造就出腐烂和没腐烂两种境界。
朝阳在很短的时间内慢慢露出脸来。德川身体的左半边轮廓逐渐包围在蛋黄色光芒之中。在他眼里,我也是这样吧。河边上游闪闪发亮。我突然觉得水流的声音很靠近。
呆立的德川今天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如果想要继续留在这里说话,我觉得我也必须拿出些什么才行,必须说话才行。我要用自己的东西,与他交换老鼠的尸体。
「德川,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胜利这个名字听来坚强,又很像JUMP少年周刊的宣传标语。还有小将军这个绰号。
因为姓德川,所以称为将军。一手拿着银色指示棒、表情严肃的德川老师的儿子,所以大家称呼他小将军。
德川的脸又恢复以往的面无表情。他低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
老鼠尸体表面如降霜一样的肌肉在毛中闪闪发亮。
我低下头,看着老鼠。原本等得不耐烦的朝阳降临,已经这个时间,差不多该结束了。我必须回教室去,回到有佐方那样愚蠢的老师、没神经的芹香、被认为是温柔男朋友的河濑所在的我的世界。
能够和昆虫男德川说话,只有现在。进了教室后就不行了。
「我的名字真有那么好笑吗?」
我以这辈子最自虐的声音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甚至是女性朋友和男朋友。
「你坐在我隔壁的座位上,听着每次出席点名叫到我的名字,我注意到你有时会笑。不只是点名的时候,偶尔还会啧啧作声或窃笑。」
德川双手插在制服口袋里站着不动。
「你在嘲笑我的名字,对吧?」
他的回答很缓慢,他以十分冷静的声音回答。
「安这名字,来自安·博林(Anne Boleyn)吗?」(※英格兰王妃,英王亨利八世的第二任妻子。一五三六年被关进伦敦塔,而后遭斩首。)
他偏着头,晨光懒洋洋地落在他的肩膀上。那肩膀显得单薄无力。从浏海间能够窥见德川的眼睛,他的眼睛充血泛红,左眼更是近乎鲜红色。我感觉到一支箭射穿我的胸口。
「安·博林?」
《清秀佳人》是安·雪莉。妈妈像要烙印在我脑海里一样强迫我聆听,即使我没有读过那本书也知道。我站起身,看着德川。
「你不认识吗?」德川以干燥的声音问。「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一世的母亲。柏林家姐妹中最坏的那一个。遭到国王丈夫处以斩首之刑。罪名是魔鬼。好像还有叛国、通奸、近亲相奸、使用法术等。反正罪名很多。她是魔女哦,魔女。」
德川还打算继续说,我的眼前啪地出现一个影像。
伊莉莎白一世。
穿着衣襟和下摆都很厚重蓬松的礼服。那股美丽。骄傲与强势的印象。
安·博林是她的母亲。魔女。
如果没有咬住嘴唇,我大概会把自己的心情全部化为声音喊出来。身体的深处、胸部底下、肚子稍微上方的位置用力,满脸通红。能够接触到空气真的好舒服。
安·博林。
我的名字,安。
「德川。」
我继续说没品味。
所有人都缺乏品味。都不了解我。每个人、每个人、每个人都这样。没有人能够对我说出这么有品味的话。
我咬牙,吐气般发出声音,说:
「你能不能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