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体育馆里,还没有半个人来。明明已经是春天了,空气却让人觉得冶。
社团活动第一个到场,这还是第一次。老师对去拿钥匙的我说:「时间还很早呢。」我原本还在担心如果遇到佐方该怎么办,不过才刚过六点半的教职员室里,只有一位老师在。
我坐在体育馆的冰冷地板正中央擦着球。
抬起头,我看见上面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色彩,从深黄色的朝阳逐渐泰然自若地变成早上的白色。就像魔法解除了一样,清晨结束了。
——你能不能杀了我?
听到我的问题,德川无法眨眼。一般人看到了,大概只觉得这张脸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面无表情,但是我知道德川因为我的话而十分激动,原本连我的眼睛都不看的他,第一次从正面仔细凝视着我的脸。
但是,不晓得他怎么想。这句话应该足以吓吓看不起我的他,但我才这么想没一会儿——
「可以吗?」
德川回答。声音很坚定,没有退缩的样子。从长浏海间可窥见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按照德川的习惯,直直注视着我。
我依序说出口自己把少年A事件剪报归档的事、看到德川踹的袋子流血而无法挪开视线的事,以及现在看到躺在地上的老鼠尸体而隐约从脚底窜上兴奋颤抖的事。
一旦说出口就停不了。
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过任何人,原本也以为今后不可能对任何人说,但一听到德川说出
「安,博林」,就像水坝崩塌一样,一口气溢出这些话来。
德川站在我面前沉默倾听着。负责在昆虫界扮演植物的德川,甚至会让人怀疑除了进行光合作用之外,他会张开嘴巴吗?他却真真切切地听着我说话。
当我说起全世界最不懂我的妈妈破坏我认为是圣城的地方时,我的眼睛又开始泛泪。昨晚大致上已经收拾完毕的不甘心,在遇到有人愿意倾听时,再度苏醒。
就连我的内疚他都懂。我也并非不了解妈妈他们觉得思心的心情,但怎么可以这样,我又没有做错事。
或许倾听对象不是德川也无所谓。我就像是充饱空气的气球,只要哪里有洞,就会不顾一切地吐露出自己。我在等待这个时刻。
经常在书店里翻阅的人偶摄影集因为太贵而买不起,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关于那本书和照片的事,我也趁势一并说出口了。受伤的女人偶们、手臂被切断沉在水槽里的模样很美。
或许是我一边哭一边说话的关系,呼吸变得很奇怪。照耀草地的阳光温度上升,眼睛已经能够看到上面闪闪发亮的朝露。随着时间过去,慢跑和带狗散步路人的身影一个、两个逐渐增加。
一口气说完后,我低着头,咬着唇。「也就是说——」德川开口。
我抬起脸。原本以为他没兴趣,但是德川的声音和平常在教室时一样,音频像小孩子一样高,却又意外地沉着。
「小林喜欢那类东西啊。」
被归类为「那类」,让我一瞬间不悦。但是这么说的德川脸上没有轻蔑的意思。没有笑意,表情很认真。
我第一次听到这家伙这样说话。我点头。
「《临床少女》吗?」
听到德川的话,这次换我无法眨眼。德川仿佛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继续说:
「就是你喜欢的那本摄影集。人偶的,摆在北原书店后头的专区,对吧?」
「……对。」
他说得没错。德川第一次露出很像表情的表情。露出怪笑继续说:
「那本摄影集的确不错。有的人偶只有脖子上卷着绷带,或从眼罩缝隙间隐约露出眼睛等等。那家店会摆『感质出版社』的书也真难得。你知道吗?感质出版社已经倒闭了。如果现在不买,那本书过阵子就会完全消失。你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我就不买了,让给你。喜欢归喜欢,我对人偶没有喜欢到那个程度。」
「感质……」
「出版社。《临床少女》也是,那家出版社经常出那一类黑暗又卖不出去的摄影集。去年倒掉了,真是可惜了一间不错的出版社。类似的还有龟井户出版社、闲暇出版社等,不过我真希望他们仔细思考该如何继续经营下去。即使出版品再优质、再有趣,那种经营方式总有一天会步上感质出版社的后尘,跟着倒闭。」
德川的声音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多话。
「出版漫画的出版社比较强,员工的薪水也比较好,但是小型出版社很辛苦,尤其是艺术类书籍和摄影集的单价高,不好卖,所以无法印刷太多本,因此售价更贵,变成无止尽的恶性循环。所以说真的,我们应该有些贡献比较好。不能让集英社、讲谈社等出版社独大。还有许多小出版社存在,只是不为人知,如果倒闭了真的叫人惋惜。感质出版社就是最好的例子。」
德川完全没有看着我。
他好像大人。使用的词汇种类也是,说话方式也是,都很像在强调自己什么都懂的评论家一样。他的气势比我强,我一个字也无法插嘴。感觉如果发出声音,就会泄露出自己的无知。
他完全不在乎我的反应,也没有停止说话的打算。我突然有个想法。
德川的说话方式让我想到网路上的回应,那些在少年A的新闻网页或他人网志发表不负责意见的人们。虽然那些只是网页上的文字,不过如果化作声音,听起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小林也买吧。《临床少女》以后会买不到哦。如果是我就会买。」
「我没钱。」
他突然喊我,我愣住的同时一边回答。
「你都准备一死了?」德川反问。
「你都要求我杀掉你了,还在乎最后的零用钱怎么用吗?」
「那和这是两回事。」
「这样啊。」
德川转开视线。然后以莫名郑重其事的语气反问:
「你是认真的吗?你是真心想死吗?不是因为和母亲吵完架、离开家临时想到,而是明天也确实想死吗?」
我没有开口,但是坚定地点头。
德川傲慢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无趣,不过,正因如此,我不想输给他。我是具心的。一方面也是因为没自信能否保持想死的心情,所以我把德川也牵扯进来,借此宣示明天的心情也一样,我是认真的。
「我不要自己的人生一事无成地结束。」
还在念小学时,我和小江聊起动画的话题。当时是即将毕业之际,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这部动画很棒,角色很棒,咱很尊敬这部轻小说的作者,这个人所写的东西——
小江以后也想当漫画家或小说家吗?我问。
她小学社团活动参加的是绘图工艺社,也经常在考卷背后或笔记本上画喜欢的动画角色。画风虽然有点宅,不过画得很棒。
「咦?咱吗?」小江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以后我想当一般人。不想太醒目,只想要安稳地过着普通的市民生活。」
当时我不晓得为什么打心底涌上一股怒意。那种优哉游哉的说话方式,连同那个语气在内,都让当时的我觉得再也不想和她讲话了。
为什么她那么有自信呢?她所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仿佛看不起我而撒谎的小江还想继续讨论那个话题。未来、未来、未来。
假装自己没有梦想,认为自己毫无疑问的很特别,甚至到了必须假装不觉得自己特别的地步。这是为什么?
无法原谅。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我不喜欢和大家一样。少年A杀了母亲、拿刀子刺班导,诸如此类的情况已经普遍到叫人厌烦了。电视新闻上甚至不到三天就会出现一次。但偶尔也会发生让麻痹的脑袋觉得新鲜的事件。最近福岛那个事件就是这样。那个模仿小说集体自杀的——」
「啊啊。」
德川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芹香她们喊着「好可怕!」「好恶心!」还做出呕吐动作的事件我觉得「很好」,而且能够满不在乎地和德川共享,一想到这里,明明话才说到一半:心头就涌上安心的感觉。
「必须是那种程度才行。必须是会被电视一直播放,而且事后回顾时也毫无疑问是今年第一名的事件才行。事件发生多年后,仍会被人们继续谈论,马上就会被想起,要像那样的事件才行,否则引起事件或死亡就没意义了。必须是没有任何人做过,全新的桥段才行……」
桥段——说到这个字,我才想到。
「事件的桥段必须开先例,让之后的少年A们每次动手时就会想起:『啊啊,这就是那个桥段吧』,并继续延续发展下去,否则没有意义。」
试想佐方抱着头的表情,妈妈哭泣的表情,看着无法成为「一般人」的我而说不出话来的芹香和小江的表情,依序浮现脑袋,那场面真是充满魅力到令人惊叹。
「实际上牺牲的也许是我。但是,德川,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帮我?利用我成为新的少年A吧。」
我说出宛如少女漫画中才会出现的大胆言论,后来才反应过来而觉得有点难为情。但是,德川的回答很干脆。
「有何不可。」
我松了口气垮下肩膀,同时,过去不会料想过的其他情感突然涌上心头——那是极度后悔,也有混乱,以及焦虑的感觉一起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不是马上……」
我说。
「不是要你马上突然就杀了我。要和我商量。我们看看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杀、怎么做才能对看到的人产生效果、第一位发现者是谁,这些都讨论好之后再决定。」
「不是马上突然就杀掉你,还真是有新意。」
德川爽快地说完后笑了。我不知不觉因为那个若无其事、一如往常的说话方式而放松。
「我也可以说说自己的理想吗?关于事件的详情、做法、场所等等。」
想了一下,我回答可以。
「只要不是办不到的就可以。」
我的身体交给你了——我想起在河濑房间里发生的事。变态。我和芹香她们虽然为此嚷嚷,但是德川在这方面却让我感觉很安全。他们看的东西、对于事件和少年A的解读方式、欲望的类型和浓度,全都不同。我问:
「我们什么时候商量呢?」
「……星期天有社团活动?」
我们约定好时间在外头碰面,不再像之前那样偶然相遇。接下来就真的不能反悔了。和德川这样的昆虫男在一起,而且是两人独处,绝对不能让学校其他人看见。
「儿童科学中心。」德川说。
我回答不知道在哪儿,他便告诉我在儿童王国附近。我知道那地方,是座落在丘家神社后侧的设施,这附近的孩子应该每个人至少都曾经跟着爸妈去过一次。那是有运动器材和大型溜滑梯的儿童设施。位在与我们高中不同的学区之内。
我虽然不是很确定儿童科学中心的所在位置,不过还是点头说:「知道了。」集合的时间和地点是星期天四点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在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
「涩泽龙彦,你听过吗?」
道别时,他这样问我。因为德川刚才说个不停的话而一半感动,一半无法反抗的我,没有想太深就摇头。
「我想他的《少女论》很适合你。」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难的事物?」
学校的成绩明明也没多好。德川巧妙地避开这问题,只回答:「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让我有点火大。
「我原本以为女孩子都是现充。」
「现充?」
「现实生活很充实。」(※「现充」一词来自网路,意指现实生活各方面很充实,有男女朋友、参加社团、聚餐或有其他嗜好的人,非现充者认为这种人没资格上网诉苦,因此称他们「现充」。「现充」一词的定义正逐渐复杂化。)
他的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怪笑说着。我明白这不是称赞,所以没有回答,他便骑上脚踏车朝自己家方向离开。他身上仍穿着便服,大概要先回家一趟吧。那家伙清晨是怎么跟父母亲说明出来的理由呢?我低头看向脚边,沐浴在阳光下的老鼠似乎已经解冻了,看来更加栩栩如生。
谢谢你的尸体。
我想这么说,不过即使说了,他八成也不会回头,于是作罢。
社团活动结束后进入教室,走到德川旁边的座位上时,我的身体比昨天更加紧绷,不过德川还是一样没看向我。
我甚至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情难道全是一场梦?
虽然他如果有所表示会让我困扰,但无视我却也让我觉得他很跩。明明都和我约好了。
结束早上的导师时间后,芹香和幸来到我桌边。
「你要不要紧?」
「佐方今天也超针对你吧?真恶心,令人作呕。」
「有吗?」
我真的没注意到所以这么说,幸却轻轻鼓掌:「完全不把佐方当成一回事,干得好!」
教室角落传来「喂喂喂!哪有那种事,田代同学?」的声音。似乎在聊昆虫王田代的游戏等话题。我只稍微回头瞥了一眼,德川混在成群的昆虫男之中,默不作声,只是浅笑。
到了中午,我一看手机,有来自妈妈的来电和未接来电。确认老师不在,我接起电话。我们学校基于防止犯罪的理由,可以携带手机,但是放学之前都禁止使用。
看着留在来电纪录中显示的气妈妈」,我虽然不爽,却也有些安心。没切掉平常会关机的手机等行为固然很蠢,但是我也在等着和我吵架闹翻的妈妈主动联络。
『喂?安。你平安到学校了吗?有没有碰上交通意外?妈妈今天想要烤戚风蛋糕,所以你社团活动结束后直接回家哦。』
声音能够清楚感觉到紧张,尽管如此还是不道歉。妈妈乍看温柔实则固执。身为父母亲,就可以借口担心而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是敷衍了事吗?我很讨厌这一点。
我不耐烦地关掉电源。即使如此,我还是赢了,心情也变得轻松。先低头的是对方。我今天会乖乖回去早上逃出来的那个家。
「安。」
放学后的社团活动结束后,芹香来找我说话,并对原本在一起的幸说:「我有话和安说,你先回去吧。」
「咦?」幸的表情变了。原本还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生硬地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明天见。」
她没有问「不能告诉我吗?」也没有主动要求我们告诉她,只是摆出没有受到打击的表情离开体育馆。她仍穿着平常马上就会换下来的篮球鞋。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胸口微微发疼,心里觉得这种情况貭的很无聊,另一方面又没办法有什么作为。昨天在电话上,我没有积极表明「也告诉幸吧」。我为了耍帅而随口说了「都好」。我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好幼稚。
芹香仍穿着运动服,背起包包,走在我前头。我因为早有预感,所以没有太惊讶。运动服打扮的津岛和河濑等在通往一年级校舍的逃生梯上。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与河濑面对面了。
他长得很高,即使不用站在他旁边也可一目了然。过去他曾在夕阳照射的楼梯后侧,以褐色的眼睛低头看向我。
我喜欢他的长手指、白皙肌肤和褐色双眸。我也知道他的鼻子上长满了没有靠近看不知道的无色雀斑。他其实不是混血儿却很像混血儿,像外国人一样,所以女同学全都为他疯狂。
「我把她带来了。」
芹香说话时,河濑站直身子。
「我们好像很久没见面了。」河濑说。沉默点头是我唯一能做的反应。
我们分手之前不断恶言相向,现在也没打算复合,但是我能够客观观察已经不再是我所有物的河濑,所以觉得他比以前更帅、更成熟了。
我想起今天清晨遇到的德川。实在不觉得他是和我同年纪的男生,我们却就读同一所学校,感觉很诡异。
「呃……」芹香看着说完一句问候就不再说话的我们,伤脑筋地看向津岛。
「我们在这里好像很碍事。安,你一个人可以吗?河濑说有话要对你说。」
「我知道了。」
平常开朗又健谈的河濑沉默着。事实上他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津岛露出爽朗的笑容,刻意拍拍河濑的肩膀。河濑没有配合他,只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河濑修长单薄的影子朝着逃生梯上方伸展,与从我脚边延伸出去的浓浓黑影交叠在一块儿。河濑终于开口:
「我听说佐方在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当着全班面前提起我们两人交往的事。」
「嗯。」
「对不起。那家伙真的很没水准。」
「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
「那个——我们可以复合吗?」
他的话比我想像中更深刻地回荡在我心底。我无法看着他的脸。他的褐色眼睛就像装满水的杯子表面一样紧绷。
我突然可悲地觉悟到河濑是个好人。不虚伪、身心健全又善良。交往时,我听说他曾与班上男生讨论和我进展到哪里,因此让我很震惊,不过我想他会那样做应该没有恶意。
河濑甚至会另眼看待曾经与不健全的我短暂交往之事。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对他来说则否。
不适合和我在一起。
快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我说。
河濑仅仅沉默一瞬间。然后问我「为什么」,也问了「无论如何都没机会吗?l
他的声音沙哑。不是因为受到刺激才变成这样,我注意到他正在变声。去年他还不是这个声音。
「嗯。」
我点头,再度道歉。明明就快要哭出来了,又觉得如果现在当着河濑面前落泪,事情恐怕无法如愿。我只好扭曲脸庞,露出想哭的表情。如果没有做到这样,总觉得过意不去。
儿童王国座落的山丘,位在骑脚踏车勉强能够抵达的范围内。小学时,我曾骑着脚踏车上去那座山两次,一次是为了小朋友的野餐,另一次是双人约会。
我一边埋怨德川选了这么远的地方,一边把脚踏车骑上九弯十八拐坡道。这条蜿蜒的道路过去曾经让我晕车。半路上我脚酸,好几次下车改用牵车上坡。
在高耸林木的环绕下,微亮的道路有潮湿泥土和叶子的青草味。以护栏和水泥块整顿得很漂亮的道路上,处处可见像墨水乱画一样的轮胎痕迹。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来到儿童王国的入口处,腋下流出了不少汗水。非得这样做才不会被人看见我们碰面吗?我和德川都好可笑。明明一直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相邻的座位上。
结束了社团活动后才过来,所以已经夕阳西下。我好久没来这里,不过还是马上就找到了德川指定的儿童科学中心。看板上画着指示箭头。就在儿童王国隔壁。
我对这个设施没有印象,还以为是新建的,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建筑物这么老旧。相对于儿童王国到了傍晚仍然有许多车辆进入,这里的停车场空荡荡。虽然也有脚踏车停车场,不过几乎不能使用。只有三日我们学校规定的男用脚踏车在那儿。看到那台脚踏车,我有点紧张。
照理说应该才用了一年,德川脚踏车上的国中校名贴纸却已经磨损,后轮也有点变形。写在车上的名字字体莫名好看又充满魄力,八成不是他本人,而是将军或他母亲写的吧。
我尽量把自己的脚踏车停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一年级时听话写上的名字,也因为「好丢脸」的缘故,和芹香她们一起磨掉,在上面改贴上吉祥物的贴纸。我拒绝芹香拿来的贴纸,贴上杂志附赠,心形中间有骷髅图样的贴纸。贴纸是粉红色的,而且是心形,芹香她们也说可爱,对于骷髅则没有任何意见。
正面阶梯的上面还有另一条阶梯。只要一直往上走,就会来到建在山坡上、像舞台一样的地方。哇。我的心中很雀跃。这里能够眺望整个城镇街景。
德川身体靠着边缘的扶手。从背影还是能看得出是他。
我还以为这座山不是很高,没想到来到山上才发现云好近。仿佛灰烟一样淡淡延伸覆盖街道。下方道路上的车辆和铁轨上的电车也看得好清楚。电车在车站前减速停止,然后又继续前进,从这里看来缓慢迟钝,就像体型很长的幼虫在蠕动一样。
我默默走近他身边,德川注意到了。观景台上只有一位快要叫爷爷的大叔在。他架着大台的相机和三脚架在摄影。
德川没有先开口说第一句话。清晨时那么多话,魔法解除的白天时间就完全佯装不知情。
「——我查过安·博林和涩泽龙彦。」
德川今天仍然穿得一身黑。衣服虽然与在河岸边时不同,不过他没有穿男生便服必备的牛仔裤,没有图案的衣服大概是基于什么方针,所以也是黑色的吧。
他的沉默让我害怕。
「安,博林在那个时代,遭到公开处刑,对吧?想像一下,我觉得那样好棒啊。在众人面前上断头台,现在想来残酷——」
「不对。」
德川突然插嘴。面对街道方向的脸突然转向我。我听见德川体内看不见的开关打开的声音。说话模式,开启。
「不是用断头台,玛莉·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后)是用断头台没错,但是安,博林不是。她没有以断头台斩首。你不知道吗?她在伦敦塔那个广场上处刑时,死刑执行人听从亨利八世『砍下安的脑袋』的命令,用斧头将她斩首,但是那家伙的技术太差,明明瞄准的是脖子,却砍到肩膀下方一带,没能够一次就要了安的命。但是亨利八世下令『砍下脑袋』,所以他只好再将安的脖子从被砍下的肩膀上剁断。」
他像在背书一样说给我听。
「所以,那个现场成了历代处刑场面中最凄惨的一个。真的是满地鲜血。由此可知断头台有存在的必要,那是很体贴的机关,为了避免太残酷而发明的人道装置。有那个工具在,砍头就不会失败了。」
德川轻咳,像在清喉咙一样咳了两声。
「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有这回事罢了。我应该是在哪里读到的,不过究竟是哪里,我也想不起来了。如果是真的,可就有趣了。」
这家伙对于我们之前的约定有什么想法呢?
过了一段时间稍微冷静下来后,我反刍自己委托他的事。我希望他杀了我,希望他成为少年A。德川虽然应允了,但那并不是只终结我一个人的人生而已,也关系到德川的人生。这一点我到很久之后才想到。
德川觉得这样也没关系吗?他有这等觉悟吗?
少年A如果没被抓到,就不是少年A了。我不是要他帮助我自杀,而是希望我们一起制造事件。
靠近观景台的扶手,风猛烈地吹上来。有点冷。在无法主动开口的我面前,德川率先发问:
「你喜欢什么形式?」
想问的事情虽然多如牛毛,但我仍把话吞了下去,只说:「等我一下。」我从斜背包里拿出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是亲戚阿姨买给我的国外伴手礼。已经是好几年前拿到的,长得就像哈利波特或某个世界出现的魔法书一样厚。制作坚固的硬壳外皮和里头带点蓝色的纸张,都充满着古董气氛,整体呈现出老旧的风格,我很喜欢。因为太喜欢了,觉得用掉很浪费,所以直到今天之前都没派上用场。
「写在这里。」
靠着扶手而立的德川和我,彼此有顾虑地间隔了一段距离。既然隔着有点远又不太远的距离,我也不再排斥写下文謌謌的词汇。就像小说或连续剧中出现的文青用语。如果是写平常的作文,这样写很有笑点。
但是,今天,在这里,对方是德川的话,我就写得出来。
『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
我将这句话写在扉页上,德川不晓得什么时候把头凑过来看。
「不是纪录吗?」
自吾自语般地问。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不是记忆吧,通常这种时候不都是写纪录吗?」
「这样写不好吗?」
我其实有些担心失败,不过我还是瞪着德川反问。
德川沉默一阵子,再度看向我圆圆的字迹。离开观景台的扶手,一会儿之后,回答:
「嗯,也没什么不好。」
理想的地点、方式、第一位发现者,想到什么就直接在笔记本上一页一个项目的逐一写上。
「还有其他的吗?」我问。德川反问:「日期呢?」
「日期?」
「你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他说得很淡然,但日期,也就是我的死期,意思就是我必须决定自己的寿命。
「现在就要决定吗?」
「你没有特别想要的日子吗?选择耶诞节死,或是元旦也很好。」
我无法立即回答。什么时候死?一想到这,我们决定要做的事情突然重重压上我。
「我没有特别的坚持。」
我故意假装不在乎,但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变得僵硬。
「我可以再考虑一下吗?光是订出日期,我也不知道我们能否在那天之前决定出最理想的事件和杀人方式。」
「无所谓,只要在大考之前我都可以。上了三年级之后,就必须注意测验结果,到时真的会觉得自己要大考了。我很讨厌那些事,蠢毙了。」
我很惊讶。
「怎么?」
注意到我的反应,德川无趣地问。
「因为你的回答很像普通男生。」我老实回答。「没想到你也会在意大考。」
「有人喜欢大考的吗?」
德川撇开脸,尴尬地转向一旁。说到「喜欢」时,他的声音十分生硬。他的类型和津岛他们完全不一样,如果是像田代那种突出的类型或许还能派上用场。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反驳他,又觉得有些可怜,想想还是作罢。
「就订在在升上国三之前进行?」
「还有,明年我们如果不同班的话,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杀你?同班的话还比较有理由。」
说完,他再度看向我的笔记本。
「再加一项,杀人理由,也就是『动机』。欸,『现充女说话的声音太吵』这理由也够充分,不过如果还有其他更好的理由,我可以在供述时说。」
「什么意思?你上次不是才说我不是现充吗?」
「虽然病得不轻,不过你是标准的现充啊。有男朋友的家伙全是娘子。」
我皱起脸。
在芹香和我等人的世界,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地位比较高。没有男朋友,就会被有男朋友的女孩看不起,所以很多女生拼命向比自己低阶的对象表白。大家都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我不希望这些努力被一开始就放弃努力的昆虫男说三道四。你们根本只是嘴硬而已,不是吗?
现实的人际关系很充实,却被毒舌责备,未免太不合理了。想是这么想,我却无法生气。因为他说我「病得不轻」。总觉得这或许是德川心中最高等级的称赞。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吵吗?」
「很吵。你们自己不觉得吗?话说回来,你要写下来吧?按照顺序?」
德川用下巴指指我手边的笔记本。
要不要流血?
无痛的方式比较好?
发现地点是立刻就会被看到的地方比较好?
身上要穿制服?
德川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我应接不暇。而且我对那些问题的答案,没有一个能够让他满意。过去曾用剪贴簿收集剪报的我,现在却无法打造出「理想」的模式。
「你真的有心要做吗?」德川看着我。
「大量出血很好,但你又讨厌疼痛;憧憬宁静的森林深处,但又希望尸体能够完整被找到,所以必须很快被发现才行,问题是你又完全想不到具体的方式和地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回答你问的问题而已啊。」
「未免太任性了吧。女孩子就是这样。」
明明没有女朋友,说得好像很懂似的。感觉像是把动画中的台词直接用在日常生活里。可是我无法反驳。
「你应该趁着这个机会说出自己想要的场面,什么都可以。没有吗?小说或电影中出现过的、觉得很喜欢的场面,或是想要和某个女主角的安排一样,诸如此类的?」
「有是有很多,但……」
「难道你希望像安·博林一样脖子和肩膀末端被砍掉吗?如果你真希望如此,我会努力看看。」
「我才不想要那样!」
我忍不住大叫。德川像在捉弄我似的笑了。
「要不要选择活着砍还是死后再砍?总之,如果你是真心想做,就应该稍微想好再来谈。我们下次商量之前,你先整理好想法。你现在的水准太低了,实在讨论不起来。」
虽然不甘心,但只是稍微聊过,我就深刻感受到和德川比起来,自己在这个领域简直像是门外汉。理想的小说或电影也不是没有,只是跟德川比的话,我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库存。就连刚知道的涩泽龙彦的作品也还没有读过,只看过维基百科的介绍而已。
但是,为什么我非得要接受他这种说话态度不可呢?我又能怎么样?我家就是妈妈只喜欢日文配音版《清秀佳人》的低水准家庭啊。
我开始好奇德川家是什么情况。表情严肃的国中老师将军会看什么样的书和电影,我完全没有概念。既然是英文老师,应该不会看日文配音版的电影吧,如果德川阅读的书是受到将军影响,那可就相当惊人了。
德川的绰号虽然是小将军,不过他愈看愈不像他的父亲。看起来很绅士的将军有鹰勾鼻,侧脸轮廓像外国人一样工整,但是德川的鼻子又小又圆,也许是遗传自母亲的长相。
「德川,你真的是德川老师的儿子吧?」
「怎么?不行吗?」
「不是。我只是很好奇,德川老师在家里是什么样的父亲?和在学校不同吗?」
诚如音乐老师小樱说的,在她还是学生时,年轻的德川老师很帅。德川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没什么特别的。」
「这个借你。」
离开逐渐暗下来的观景台之前,德川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
「什么东西?」
「涩泽的书。」
我吓了一跳。看看书封,差点忍不住大叫。
那是一张漂亮的人偶黑白照片。脸庞稍微朝右下俯瞰。清晰的双眸黑色瞳孔很大。双眼皮,轮廓很美。光线滑过白皙脸颊上,形状美好的上唇此刻像是就要张开。尽管这是人偶,脖子和肩膀的接缝处看来却很有魅力,几乎让人颤栗。那个接缝处称为球形关节,我站着读完的《临床少女》书中的说明有提到。扁平的赤裸胸部、齐眉的整齐无色浏海都好棒。
书名是《少女收藏绪论》。这本书似乎经常翻阅,页面已经变成褐色了。
「我上次说过你很适合涩泽的《少女论》,不过出版的书不是用那个名字。我说的其实就是这本,我想应该跟你解释一下。」
「这是你的?」
「对。」
我伸手接下书时,看见了德川的右手拇指。正确来说应该是拇指的指甲。
我虽然受到书的吸引,但是手一瞬间却犹豫了。
德川的指甲正中央漆黑凹陷。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之前不曾注意过。那模样就像是用笔画上清楚的黑线一样,指甲表面的一部分凹了下去。
注意到我的视线,德川愣了一下,用食指不自然地遮住拇指指甲。他平常大概也是这样遮掩的吧。
「谢谢,我收下了。」
收下书的同时,我的手下意识地避开德川拇指摸过的地方。
德川重新背好背包。我想起芹香会看着昆虫男们,嘲笑他们不是体育社团却背着运动品牌包包,真是莫名其妙,因此我稍微低下头,无法直视德川背包上的大型品牌标志。
下次碰面之前,我必须针对自己的「理想」好好思考要选择什么方式和地点。
还要把借来的书看完。
德川出了作业给我。简直就像补习班或社团活动一样,而且还是不会对你说好听话的斯巴达教育补习班。下了观景台,回到脚踏车停车场时,我和德川明明还没有具体约定,却理所当然地想着「下次」。
我们还会再碰面。
不是在学校,而是在这类地方。直到动手那天为止。
「要不要交换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信箱?」
骑上脚踏车之前我问。「好。」德川冷冷地说。拿出手机。机型很旧。我看到后,德川问我:「怎样?」
「我没说什么啊。」
一回答完,德川沉默。
我本来想告诉不会用红外线传输的德川如何使用,他却说:「不用了,我用打字输入。」而拒绝。「很简单哦。」我这么说,他却没有回答。我的电子邮件信箱比德川的短,所以只好由我报上自己的电子信箱。那是由名字和生日组成的邮址。我马上就收到他寄来的空白邮件。
确认后,我把借来的书和手机收进包包里,开口问:「这本书不是德川老师的吧?」看翻阅的情况似乎很旧了。德川摇头,只简短回答:「BOOKOFF二手书店买的。」
「在县内到处逛,就能够找到这类宝物。」
「哦。」
我翻到背面想看看价格。他说:「已经撕掉了。」
「怎么会撕得这么干净?」
内页上完全没有标签的痕迹。我家的二手书不管多小心,撕下标签时还是会留下白色胶痕。
「灯油。」
德川告诉我。
「书封如果是滑溜溜的书,只要用面纸沾上灯油擦拭,就会变得很干净。」
「原来如此。」
想像德川认真把书变干净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但我也想起刚刚看到的拇指指甲。内出血应该不至于变成那样,把指甲弄得那么黑,可见得德川在奇怪的地方很神经质。这家伙果然很怪。
「我下山后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我还在担心如果一起回去被人看到怎么办,德川已经干脆开口。
「既然特地来到这一带了,我想逛逛附近的书店再回家。」
「好。」
我骑着脚踏车滑下上来时很辛苦的山坡路。通行的车辆虽然不多,不过因为天色已黑,速度太快让人有些害怕。但是,德川几乎没有踩煞车,在我前面咻地下坡。他也几乎没有回头看我。过弯时,他还放开握把,悠哉地下坡。这样做分明很危险,他肯定是故意的。
一想到他故意耍帅就让我反感。
电玩游乐场的阿宅打电动时也会这样。打电动称不上是利用瞬间爆发力决胜负的运动,为什么这些运动神经不发达的男生总爱自我陶醉的快速晃动摇杆或加速呢?很明显就是在意观众的目光,所以多了很多不必要的动作。明明没有人在看。
直接下山后,我原本以为他会自己走掉不等我,没想到德川在山下等着我。
「那么,再见。」
「嗯。我问你,为什么你读的书明明很困难,学校功课却很差?」
我只是随口想问问,没想到德川听到这问题,露出截至目前为止最嫌弃的表情瞪着我:「一般人会问这种问题吗?因为我只记住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国文念好一点也不错啊。」
「汉字、文法等基本东西还可以,但是课本或大人推荐的书,真的太无聊了。我自认为读了不少书,大人还是会叫我:『快去念书!』我几乎要火大反驳:『我在念啊!』反正大人会说的大概就是战争那类的老生常谈。明明没看过轻小说或动画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东西,也敢在那边发表意见。我觉得自己比大人更先进,也看不起那些家伙的低水准。所以我根本无所谓学校功课念得好不好。」
「这样啊。」
一想起他讨厌成为考生的事,我就无法认同点头,不过姑且装作能够理解。
「想杀掉班上女生的理由,会是什么呢?」
德川突然转变话题说。
这一带是盆地地形,城镇像研磨钵一样凹陷,柏油路则像杨杨米边条一样穿梭其间,与下山的坡道不同,这一带众多车辆往来。车头灯的光线袭向脸上,旋即远去。
与我面对面的德川脸部突然被照亮,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常听到的原因是变态跟踪狂、单恋、被甩而心生报复、交往后分手等……」
说完后,我才想到现在是在说德川和我的情况。说德川单恋我,他会不会不开心呢?我闭嘴。「嗯,都是那类原因啊。」德川不在意地点点头。
「要选哪一个?一定得超越这种随处可见的剧本,对吧?因为你要打造全新的桥段。」
「也是。」
「我也会想想。」
走了。德川举起一只手,跨上脚踏车顺势踹了下地面,朝着与我回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通往闹区的隧道离去。
莫非德川也觉得一起回家很尴尬?所以他灵机一动假装有事,刻意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离开?我一瞬间这么想,但马上又觉得不可能。那个沟通能力超差的昆虫男怎么可能这么机灵。
一回到家,我马上翻开《少女收藏绪论》。看到目录,我的心情激昂。
「人偶爱」、「牺牲与变身」、「幻想文学」、「近亲相奸」、「自卑」。
正想继续翻开下一页,有人敲门。
「安,现在方便吗?家里有剩下的布,所以我做了一条裙子,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才刚大吵一架,妈妈对我似乎仍有些小心翼翼。进房间之前一定会敲门,一点小事也会马上来告诉我。我明白她想借由这种方式化解问题,但是那种估计错误的「模范母女」式说话方式,让我生气。
裙子。
我很想偏着头质问她:「我和你的感情有好到能够亲密地讨论嗜好吗?」但我还是把书收进抽屉里,回答:「嗯。」打开房门后,只见穿着飘飘长裙的妈妈抓着裙摆站在那儿问:「如何?」
她像在跳国标舞一样滑出右脚,进入房间。长发轻飘飞舞。
「还不错。」
她其实原本想做我的衣服,不过她知道我不会同意她这么做。即使受到冷漠对待,她还是不屈不挠地想要进来我房间这点固然让我呆然,但只要改变看法,或许某种角度上来说也算是伟大。
德川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应该是看到《少女收藏绪论》封面会真心认为「很好」的人,才会生下那家伙吧?
在户外拿到时没有发现,现在在房间里阅读,才注意到书上隐约有股灯油味。
我继续构思理想的情况。
仔细回想过去发生的事件与新闻,强烈吸引我的,果然多半还是遗体受到剧烈损伤的情况。
习惯强烈刺激后,只看到文字「分尸杀人」,就会因为前阵子与德川的谈话而感觉历历在目。光是看到「脖子被发现」的文章,我会胆颤心惊地把手轻轻摆在自己的脖子上。
少了一条胳膊的女人偶隔着水槽看着自己手臂的模样,让我无法移开视线,所以我感兴趣的对象还是有固定的领域。
虽然我讨厌疼痛。
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死去后,也有办法让德川漂亮诠释。
我想起德川说我「病得不轻」。
心中一部分的我问自己:「不亲眼确认自己被切断的手臂,这样可以吗?」反正既然要寻死,不看未免太可惜了。直到生命耗尽之前,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看着。我应该善用自己剩余的生命,累积这类经验。
老实说,我不确定自己在那一刻能不能保持清醒。
在还活着的状态下失去部分身体,一定会痛到难以言喻、残酷到可谓疯狂。我会一边惨叫着、痛苦着、看着手臂被切断,到时我一定会放声大哭,也不管这是我个人的愿望吧。我想要的不是尽快被杀掉吗?失去手臂后,我一定会后悔。一边活着一边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再有其他选择,我或许会求德川尽快给我个痛快。
无法停止想像,有时撼动身体的激动向我袭来。睡觉前、走河滨步道上学时、上课时,不断反复想像着。由于我过度沉浸在想像世界里的关系,有时还会为了我那即将遭受残酷行为虐待的身体、偶尔甚至是为了即将被抛下的父母亲,而流下陶醉的眼泪。我自觉这样的自己不正常,但是想像让我心情愉快。
德川又是如何呢?他是不是也在模拟如何杀害我,而像我一样愉快呢?在我的想像里,犯人德川没有脸。
或许对我来说,杀害我的凶手不是他也无所谓。
想是这么想,不过我总会想起德川那个变形的拇指指甲。那个异常、不寻常的凹陷方式让我吓一跳也不舒服,我却想再一次凑近看看那个指甲。
六月中有社团综合大赛的预赛。两支队伍之中,我获选为雪岛南B组的正式选手。
漫画或电视连续剧中经常看到,一旦有其他乐子或在意的事物,就无法专注在社团活动或学业,导致生活步调混乱的场面,我反而是相反;我愈是乐在想像「理想的事件」,一切愈是顺遂。
选手主要都是三年级,所以我们二年级当然不可能全部入选正式选手。和我熟的同学都获选了,塚田那一组倒是有几个人成为候补。正式选手名单宣布完毕后,落选的人在体育馆的角落哭。
我们篮球社不是很强。女篮社在全县大赛之前的地区预赛就轻易地落败了,转而替勉强挤进全县大赛的男篮社加油。但也因为他们首战就打输,所以我们只加油了一次。
「你们明年要加油哦。即使上了高中,我还是会常常回来看你们。」
就这样引退的社长等人,在赛后的检讨会上鼓励着我们。很多学姐都哭了。学姐学妹手里拿着运动饮料的宝特瓶和毛巾,在宽敞的体育馆内互相打气。
「安,你每次比赛时站的位置都不错。从一年级时,我就觉得你很有天分。」
来到芹香旁边的饭野学姐看着我的眼睛,强有力地点头。
「你总能够在我希望你在的位置上确实拿到球,也许这就是你迈向正式选手之路的原因吧。啊,话虽如此,我不是说你其他方面不行。」
「没关系。谢谢学姐。」
我一低头鞠躬,学姐们露出微笑。
「学姐不在,我会很寂寞。」芹香湿了双眼。
「别说那种话,接下来就是你们的时代了。」
饭野学姐敲了下芹香的头。
眼前体育馆的光景,感觉像在看电影一样。掺杂在其他人故事里的我,在这里找不到归属感。
「啊!」
与学姐们道别后,芹香从自己包包里拿出手机,掀开上盖后她屏息,以四周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喊:「好厉害!棒球社进入全县前四强了!」四周响起一片欢呼声。
「津岛传来的?」
「嗯。他说现在要打准决赛了。好厉害。今年的棒球社员是英雄呢。哇,我也像是自己打赢一样开心。」
她双手握拳轻轻互敲了一下。叹息一声之后,突然说:「安,河濑的事真的好可惜啊。」
「那家伙是网球社,今天也要参加全县大赛,对吧?我听说双打组搞不好有机会前进北信越大赛,他今后将会愈来愈抢手了,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听说近田在追河濑,你知道吗?」
「嗯,可是我也是考虑了很多才会做出那个决定。」
「你这个奢侈鬼!」
她开玩笑地轻轻瞪我,说:「我要打电话给津岛。」就离开体育馆了。我和被留下来的幸一起喝着果汁,正好看见芹香提到的一年级近田对学姐们鞠躬,说:「三年来辛苦了。」
短发、浅黑色皮肤、娇小的身材,乍看之下像是大家的小妹妹,其实她是今年一年级社员之中最干练的,也是她们那一届的队长候选人。
太像好孩子这部分是她最大的致命伤——不少二年级的人讨厌她。我只是单纯觉得她很可爱。她一定很适合河濑。
「幸,对不起。」
我一主动开口,幸吓了一跳,嘴巴离开宝特瓶。
「什么事要道歉?」
「我没有早点告诉你河濑又向我表白了一次。」
「啊,没关系,无所谓。」
幸明显很慌张。若是平常,我们只是含糊带过而已,这是我第一次开口道歉。
做错事的明明是我,幸却尴尬摇头。
「反正一定是芹香说要保密,对吧?这话我只在这里说,芹香其实对于安甩掉河濑的事非常生气。她打电话到我家来说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帮忙,你却害她丢脸。」
「嗯。」
我就知道差不多是这样。因为这个缘故,芹香原本又要不理我了,不过在大赛之前,她对我重新评估过一次,现在她对于甩掉像河濑那类型男的我,变得另眼看待。
「她就是这种地方难搞。」
我不是为了这种目的道歉,却像在回顾一样继续说。三人组的女生之中,只要哪一个人中途离开座位,就会变成这样。
如果是前一阵子,我一定会因为害怕而答应她的促成,与河濑复合了也说不定。因为我深知遭到排挤时,一个人待在教室或参加社团活动有多尴尬,所以一定会因为逼不得已而答应。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几个月前那种心情仿佛是骗人的。明年此时,我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将要从人来人往的球场上退场了。
我原本以为下一次碰面会是德川主动联络。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不想主动联络他。
全县大赛是一个转捩点。他借我的涩泽龙彦已经读完,我真的很想立刻和他聊聊那本书。
『第一次写信来。我是小林安。』
打到一半,我马上删除。「第一次写信来」这句话感觉像在写给男朋友或好朋友。再加上无论今后所策划的事件会是什么形式,我如果是受害者,而德川是少年A的话,我们往来的电子邮件和通联纪录应该都会被彻底调查吧?轻易地互换电话号码、互相联络,似乎真的不太好。
我虽然很想找德川讨论,却又不想打电话给他。只是交谈一次,再从彼此的手机里删除纪录的话,警方应该查不到内容吧?难不成DoCoMo优秀到能够将这些删除纪录统统保留吗?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做好觉悟。写了一则简讯。
『下个礼拜天,再去那个观景台碰面吗?』
传送后,我突然焦躁了起来。如果是芹香她们,通常一定会在五分钟之内回信,我的手机却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仍没有响起。
吃过晚饭后、洗完澡后,我都会打开手机,却没有收到回应。睡前最后一次看的时候也没有回应。我甚至考虑再发一则简讯过去,但写给德川的信却好整以暇地进入寄件备份里,证明的确已经传送出去了。
我找出收到空白邮件时就马上储存的电子信箱邮址。邮址很长,连接了好几个单字。开头的「chiyoda」是我也认识的知名轻小说作者名字吗?前阵子也和德川稍微聊到过,不过以他的小说为本所引发的事件已经太多了。小江以前也曾经迷过这位作者,不过我不会读过他的作品。
确认之后,我关上手机。
德川的回答直到早上才传了进来。睡觉时,我的来电铃声转成静音,所以没发现。内容是一句话:
『同一时间?』
看看收到讯息的时间,我吓了一跳。凌晨三点二十一分。那家伙这种时间还醒着吗?爸妈不会骂人吗?今天还要上课耶?
我呆然地将手机收进包包里。
这周上音乐课时发生了一件事。
平常大家上小樱负责的音乐课原本就不层又吵闹,这一天进入新的单元,开始合唱练习,大家还是吵吵闹闹不愿唱歌。带头吵闹的一如往常的就是津岛。
「小樱先示范一下怎么唱嘛。否则我们抓不到音,也不晓得怎么唱。」
小樱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一边弹着钢琴,一边唱着男高音的部分。可是她原本的声音很高,所以没办法唱得很好,就像搞笑艺人演短剧时故意走音一样,引起所有人哄堂大笑。津岛也模仿她走音的样子。捉弄小樱让他开心得难以自禁。
但是,就在这时候。
「津岛!」
强势的声音与乓地粗暴敲打琴键的声音同时响起。
被叫到名字的津岛脸部僵硬。冷眼看着男同学恶搞的女同学们也吓了一跳,全班一起看向前面。
面红耳赤的小樱脸颊抽搐瞪着津岛。在一片安静的音乐教室里,唯有为了煽动恶作剧而正要转向后方的津岛那个要转不转的姿势特别突出。
小樱的表情很严肃。摆在钢琴上的手正在颤抖。
「津岛,下课后留下来。」
津岛没有回答。不是因为故意逞强,而是不晓得该怎么道歉,只露出困惑的眼神。
「继续上课。各位翻开课本第十三页的乐谱。」
小樱刻意摆出冰冷的声音。已经没有任何人反抗,也没有敷衍。津岛难为情地缓缓就座,椅子发出「喀答」的声响。小樱像是在惩罚津岛,不和任何人视线交会。
好可怕。我虽然这么想,但是比起他们,我更在意的是坐在我后面的芹香。我知道有几个人——坐在前面的女生、左边的男生,都回头看向她,但是我和幸不敢动,甚至连要不要看向彼此都让我们犹豫。
在小樱的钢琴伴奏和指导下,我们重新开始合唱,声音始终出不来。
「再大声点!」
在她怒气冲冲的声音催促下,我也跟着大口呼吸。眼睛忍不住看向津岛。津岛趴在桌上,没有唱歌。
钟声响起,总算能够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时间了。起立、敬礼。
即使已经下课了,大家离开的动作还是比平常缓慢。平常早就马上冲回教室了,也许是好奇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吧,还有几个人仍留在座位上。
我们也是。
芹香来到我们座位旁。「芹香……」幸小心翼翼地叫着她的名字,她也只是沉默瞪着小樱。
小樱背对我们,仔细擦去五线谱黑板上所写的板书,终于回头看向男生座位。
「津岛。」
她以叹息般的声音叫了一声,津岛像灵魂出窍似的站起来,走到小樱所在的平台钢琴前面,站在她面前,抬起头,与小樱四目相对。小樱的脸再度变红。
「津岛,你为什么总是要在上课时胡闹呢?不能乖乖上课吗?」
乖乖——这个用法跟我家妈妈一样。我静静站在芹香旁边。下一秒。
「我没有——」
原本沉默的津岛,脸庞突然扭曲。说时迟那时快,津岛的表情瓦解,哭了出来。
「小樱,我没有——」
「津岛!」
小樱大叫,连忙跑上前。我们所有人都吓到了。已经是国中生,而且还是津岛这种型的男生,当着学校众人面前哭,成何体统?津岛甚至没有遮掩自己的脸。跑近的小樱把手摆在他的肩膀上。这个举动似乎终于让他放心,他用右手捣着脸低下头。虽说只是一瞬间,但他毫无防备的表情已经暴露在众人面前。
十分孩子气。
因为他本身长相端正,所以哭泣的脸庞看来很美,但却也丢脸到大家很难替他打圆场。
扶着他的小樱,眼里也泛着泪光,「嗯、嗯」点了好几次头,道歉说:「我也很抱歉。」然后就这样搂着津岛一起走进后面的音乐准备室里去了。所有人愕然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前。准备室里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现场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剩下的学生应该都看到了,应该都很想发表意见,却只是故作若无其事又意有所指的沉默离开音乐教室。
昆虫男那一群也还在现场。德川也在其中。
他们走出音乐教室。经过站在门口附近的我们面前时,我听见其中一名昆虫男说:「好色。」不是德川的声音。
此时,芹香突然把课本和铅笔盒等所有东西全部扔在地上,发出比小樱刚才用力拍打琴键更大的声音。铅笔盒的内容物散落一地。昆虫男们惊讶回头,只看了芹香一眼,便耸肩继续往前走,匆匆离开现场。
「芹香。」
我喊她。津岛今天的表现很扣分吧。过去我也曾经多次见过芹香生气、恶狠狠骂人的场面,不过这次已经超越能够当作笑话或娱乐的境界了。芹香只是不发一语。我凑近看到她的眼睛红通通,只是站在她旁边也知道她正在咬牙。
不再只是为了表达愤怒让人知道,芹香她此刻真的很生气。
音乐教室里只剩下我们,还有小樱摊在平台钢琴前的课本,以及津岛座位上的物品而已。
「要等津岛出来吗?」
我问。芹香紧闭嘴唇摇摇头。
「好,我们走吧。」我拉着她的手。
幸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课本和铅笔盒。低下头的芹香好不容易说了一句:「谢谢。」细小的声音和平常的芹香完全不同。
离开音乐教室时,我想起先出去的昆虫男们之中,德川一如往常什么也没说、抹消个性贯彻他的植物形象。
他刚才在咬指甲。
就是大拇指那块发黑的部分。我第一次看见他在咬。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真心担心芹香的恋情。
芹香很强势,对于任何事情都毫不迟疑。无论是谈恋爱、社团活动、交朋友、迷偶像,各方面都是全力以赴,但是每一项都只是作秀,结果即使拥有很多,却没有一项真正珍惜。我觉得大声吵闹就是最好的证明。
去年秋天举行的各年级球类比赛上,和我们同样负责排球的班级里有位早川同学。她右眼挂着眼罩,穿着制服坐在球场角落观看比赛。她和芹香一样来自第一小学,我不认识她。
「那家伙又来了。」芹香说,叫住早川班上的女性朋友,问:「早川同学怎么了?」「那个啊……」该位女性朋友点点头,凑近芹香的脸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人一起走到观看比赛的早川同学身边。
「早川同学,你为什么请假?」
我看到早川肩膀僵硬,露出抽搐般的微笑。
「右眼发炎了。」
「发炎是什么意思?可以用我们听得懂的话解释一遍吗?我们太笨了,你用太难的词汇,我们听不懂。」
两人强势的态度说得早川同学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事后我才知道,她在第一小学时是全校第一名。不只担任过班长、干部等,还喜欢阅读自己喜欢的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人虽然乖巧,可惜运动神经很差。
芹香告诉我,她自小学时起,每次只要有球类比赛这类活动,她就会感冒或身体某处包着绷带假装受伤。芹香抬头挺胸地继续说她性格扭曲,饶不了她云云。
我不晓得早川同学的右眼当时是否真的发炎了。
但是,即使我对于早川同学全然无所知,假设那个眼罩底下的眼睛和平常一样健康大睁着,我想我也会原谅她。
芹香很能干,所以她肯定不懂。
她会一边说:「大家打球打得开心就好」,一边明显地冷眼看待没能够好好接住来球的同学,或是没算好时机而突然僵住的同学。她能够当着那些人的面前教训人,要他们「别造成别人困扰」。
早川同学或许是不希望造成别人困扰,所以自动退出。她受不了扯人后腿,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
听到芹香等人快嘴说着「我们很笨,听不懂」而低下头的早川同学,恐怕从小学时代就对于自己的天资聪颖和成绩优异感到羞耻,身为局外人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芹香就是这样的女生,从金字塔顶端毫不迟疑地颠覆所有人的价值观。
她充满能量,可以责备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也不同班的女生,从一个女生身上抢走她最大的武器并折断。
芹香,就是这样的女生。
回到教室来的津岛,已经不哭了。
虽然知道所有人都在注视他,不过男孩子还是懂得看情况,面对津岛,也没有触及刚才小樱的事。他们聊着完全无关的话题,一眨眼又回到平常的样子。津岛本人也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和芹香待在一起,津岛却没有看向我们。与其说他是体贴自己的女朋友,不如说他似乎认为没有必要看过来。
几个女生过来找芹香说话,全都是鼓励,以及对于樱田美代的抱怨。
别放在心上。
津岛真可怜。
小樱太恶心了。
真希望她别对津岛出手。
「嗯。」若是平常的芹香,早就跟着一起骂小樱了,她现在却只是静静地点头。
放学前的导师时间,中村和佐方宣布联络事项时,我在心中祈求着,希望他们不要多嘴说不必要的话。我不希望他们再刺激芹香了
之前理科实验上,老师曾经因为我们班太吵而发飘,课上到一半就走掉。在教职员室里遭到那位老师警告的佐方,当时教训了我们好久,说:「都怪你们,害我那么丢脸」、「太难看了」。
小樱是否也和那次一样,向佐方报告了呢?他们两人是教职员室里最年轻的一对。有时小樱会拿佐方的胖子梗和男同学们开玩笑,说:「别看佐方老师那样,他有可以撑船的肚子喔。」而佐方似乎也很开心,每次学校活动就会待在小樱旁边,笑得很开心。他们两人的交情应该还不错。
但是,佐方和中村只是一如往常地交代明天的联络事项,以及谈些没重点的「老师的话」而已。
社团活动时,我们等着轮到我们进行三对三暖身。
轮到芹香时,塚田她们趁机找我说话。
「安,听说今天津岛被小樱骂到哭,是真的吗?」
「真的。」
这时候撒谎也很奇怪,所以我点点头。「唔哇!」塚田很表面地表达同情。
「芹香真可怜。我问你,津岛是不是真心喜欢小樱啊?如果不是,应该不会哭吧?」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我想起某个昆虫男说的「好色」。小樱虽然公平对待所有男生,但是很难说她对于人气王津岛没有私心。那家伙经常在课堂上吵闹,也经常被警告。
顾问吹哨子,排在我前面的人又少了一个。看到芹香等人回来排到后面,塚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社团活动结束后,前往脚踏车停车场的路上,芹香也始终很安静。今天棒球社似乎很早就结束练习了。看到津岛在男子脚踏车停车场等待,芹香的脸色变得很僵硬。
「……幸,今天可以陪我一起回家吗?」
「嗯,好啊。」
幸看向我。芹香的眼睛仍看着津岛。津岛从原本坐着的座垫上下来,等着芹香来到自己面前。这时候男生如果能够像漫画或电视连续剧那样,举起一只手微笑说声:「哟!」看起来会比较成熟些,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男生或许是害羞吧,直到和女朋友独处之前,只要有其他女孩子在场,几乎不会主动开口和对方说话。
「安,明天见。」
芹香带着幸,直接骑着脚踏车通过津岛面前。津岛露出果然的表情,慢了几拍才开口喊:「喂!」芹香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走掉了。只有幸,很伤脑筋地回头看着津岛。
被抛下的津岛似乎不晓得自己哪里不对,呆然站在原地,然后紧抿嘴唇。
「啊啊。」背后传来开心的声音,塚田等人站在自己班级的脚踏车停放处前看着这边,意有所指地耸耸肩。
『我和津岛分手了。』打电话来的芹香声音很冰冷。
小樱事件过后还不到三天。他们用电话和电子邮件说定了分手。津岛好像希望直接见面说清楚,但是芹香以一句「没办法」打发了对方。
去年和另一位男朋友分手时,芹香一直在哭着说:「我好难过」、「我失恋了」。明明是自己甩了对方,她却嚎啕大哭。
她这次没有流下半滴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对于不是靠脑袋而是靠感觉行动的芹香,了解到什么程度,不过我想分手的理由,八成是因为津岛让她觉得丢脸。即使班上同学把过错推给小樱,替津岛说话,但芹香仍然割舍了受重伤的男朋友。被芹香甩掉,津岛这张股票的市值大概会逐渐下滑吧。没有深思就做出这种事情的芹香,果然很恐怖。
「这样啊。」
我若无其事地说。虽然不晓得该怎么说才恰当,我还是说了:「你也是受害人。」『嗯。』芹香回答,笑着说:『我们一起重新恋爱吧。』
『原本已经和津岛创下最长交往纪录,所以希望好好珍惜这段感情,没想到还是不到三个月。我果然很难坚持下去吧。』
「芹香很快就会交到新男朋友了。」
『谢谢,安。这种时候最可靠的果然还是女性朋友。再说津岛那个人原本就——』
她一开始发表对前男友的不满就恢复原本的芹香了。说人坏话时的芹香最耀眼。
挂上讲了很久的电话后,我叹口气。摊开和德川开始写的那本笔记本。写着「理想的事件」的『悲剧的记忆』。
写下笔记标题时,德川说:「不是记忆,是纪录吧?」现在想想,果然还是「记忆」比较正确。事件过后,德川将会负责处理这本笔记本。加害人与被害人,不能留下我们两人接触过的证据。
我想像德川在我离开后的世界撕破笔记本页面,放火烧掉的画面。地点不晓得为什么就是那个河岸边。和踢那个装老鼠的袋子时一样,他背对着我放火烧笔记本,烟雾冉冉上升。像电影画面一样镜头拉近。我延伸想像,构思出自己的尸体倒卧在他脚边的情景。
手机响起。
不是芹香专属的十七岁俱乐部来电铃声,所以我一瞬间以为会不会是德川。那家伙主动联络,也只有前阵子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而已。
来电的人是幸。
『安,你听说芹香和津岛的事了吗?』
「听说了。刚刚芹香有打电话来。」
『你不觉得惊讶吗?芹香未免决定得太快了。还是该说她忽冷忽热呢。总觉得津岛有点可怜。』
「嗯。」
可是我们这年级谈恋爱差不多都是这样。
我想幸要不就是担心芹香,要不就是想要说些她的坏话吧。可是,电话那头却传来出乎意料的叹息声。
『啊啊,真羡慕芹香和安。』
「为什么?」
『你们很受欢迎啊。津岛和河濑都很帅,而且每次都是你们主动甩人。和你们在一起,只有我不一样,感觉好丢脸。』
「会吗?」
幸去年向同属篮球社的学长表白被拒绝,后来和同班男生交往,也不过两个礼拜就分手。对方是桌球社的轻佻男。那家伙喜欢模仿搞笑艺人也很醒目,却在开始交往后无视幸,最后以「感觉当朋友比较好」这类含糊的理由甩了她。
大概是觉得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表白很雀跃、很好,但又不晓得哪里好吧。结果与幸的交往成了跳板,听说他和目前交往的学妹一起回家。幸曾经充满怨恨地提起那个一年级学妹的名字,还从窗口边哭边瞪着他们两人的身影。
这么说来,幸后来虽然有过不少心仪对象,但的确没有交男朋友。
『芹香和安总是很开心的样子。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烦恼。』
「因为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那个,安——』
「怎么了?」
幸没有立刻回答。装模作样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说:
『还是算了。忘了我刚刚说的。对不起,我只是迁怒。』
「对不起,不小心说出让你难过的事情。」
我没有半点头绪,不过我知道这种时候必须道歉。『没关系。』幸回答后,恢复原本有活力的声音。
『改天想说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先这样了,掰掰。』
「嗯。掰掰。」
挂上电话后,我瞬间想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幸对芹香和我都很小心翼翼。我也隐约注意到只有她最近的恋爱没有结果。但是,幸是即使有错也不会自己主动开口说的人。
虽然好奇,我还是打开眼前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马上回头继续构思内容。
后天要和德川碰面。我再次对于自己的手机里同时存在那家伙的电话号码和芹香等人的电话号码,感到不可思议。
这次上去儿童科学中心观景台比前一次轻松。德川的脚踏车已经停在楼梯前的停车场里。
日复一日愈来愈有夏天气息的山路与上次来时不同,让我满身大汗,我甚至必须半路脱下运动外套才行。观景台上人很多。俯瞰下方可看到夕阳的阳光照射在社区金属水塔的表面上,反射出橘色、银色与奶油色混合的耀眼光芒。
「德川。」
我一叫,他便默默回头,没有一句招呼,冷不防就说:「不觉得人很多吗?」然后迈步走出去。
我不晓得他要去哪里,姑且也跟上去。来回奔跑、将观景台铁板地面踩得铿铿响的孩子撞到德川。「对不起。」对于跑过来道歉的母亲,德川只简短回答:「没关系。」在他身后的我虽然能够听见,不过那声音小到令人觉得「这么小声,对方听不见吧」。
德川迈步走向科学中心与儿童王国之间通往山坡另一侧的下坡路段。
「要去哪里?」
「寺院。山的那一侧有个墓园。去过吗?」
「……曾经搭车从前面经过。」
他指的是杜鹃花墓园。那座墓园像公园一样宽广,坟墓则像梯田一样层层排列。去那里的话,的确不会被人看到。
「涩泽看完后有什么感想?」
德川边走边问。这家伙开启话题时总是无视时间点。
「我觉得很棒。内容虽然很艰涩,我还是一边查字典一边读完了。」
「还要查字典?你看书还特地查字典吗?」
走在前面的德川首次转过头看向我。
「你不用查字典就能了解全部的意思吗?」
「与其说了解,应该说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就记住了。不习惯看书的人真好,可以像那样扎实地沉浸在每本书之中。我已经很少有那种新鲜感了,所以我很羡慕你。真希望回到那个时候。」
「你是在嘲笑我吗?」
「为什么?我不是说我很羡慕吗?」
德川再度把头转向前。他前进的速度虽然不至于快到跟不上,但因为我不想和他并肩同行,所以故意走很慢。
我告诉德川,我喜欢「少女收藏」这个词,以及书中出现的作家和学者,很想更了解那本小说,也想看看三岛由纪夫在书中提到的沙龙插画。
「有些单字查了字典也找不到意思,我才知道原来字典上不是所有词汇都有。」我这么一说,德川不悦地回答:「废话。」
「你对于字典有如此高度的期待,可见得你接受的是规规矩矩的教育方式。」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不把少女剥皮或做成标本,而是『从某些方面来说,少女的存在本身就是艺术品』。」
如果觉得他说话令人光火,只要某种程度忽视他即可——这一点也是我在和他对话的过程中,逐渐得到的结论。
「读完后,我稍微有点了解自己过去看到人偶那么喜欢的原因了。」
阅读的过程中,有好几次我为了自己现在是国二,正值被称为「少女」的年龄和立场而开心不已。与性欲和真实无缘,正因为如此才是真正的、精选的「少女」。
「你真怪。」
「哪里怪?」
「明明说想死,却又觉得书很有趣。既然这样,你要不要考虑改变想法,别死了?」
「这个和那个,不是两回事吗?」
正在爬坡的德川,声音虽然涂漠,又有些气喘吁吁。
书中有一段关于《睡美人》的描写。
看到『睡太久的美女,很可惜已经没有资格加入收藏品之列了』这段话,我的背后一阵冶颤。我在那一刻感受到自己与这里所写的、期望成为收藏品之一的少女们的确不同。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二十岁以后的未来,这种感觉正好与这一段文字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
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我不知道。但是,看到书中引用我所喜欢的书名、作家名称时,我心想,自己花上一辈子也无法把那些东西全部读完吧。我感到绝望。
举例来说,即使是同样年纪,我和德川在已经读过的书方面,累积的经验也不同。现在仍站在起跑线上的我比那家伙还慢。
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将这一切化成词汇,解释到德川能够听懂。德川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趁我还符合「少女」的资格时和德川一起制造「事件」,才能把时间发挥到最极致。愈读我愈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涩泽龙彦也写了:
『现实世界中,唯有犯罪,才能够勉强实现这个目标。』
大家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
我绝对不是想要成为德川的收藏品。我的愿望与男性欲望无关,而且在某些意义上来说或许更单纯。
我们抵达杜鹃花墓园。六月的傍晚时分,墓园里没看见半个扫墓的人。成排的杜鹃花也已经凋零。
「没有杜鹃花了。」我说,德川反问我:「秋天是杜鹃花的季节吗?」我回答:「春天才是。」
我心想,只要是自己没兴趣的事物,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要不是因为妈妈喜欢花,否则我也不会知道。
「那个,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没有想要对你性骚扰。」
一边爬上连接好几阶的墓地阶梯,德川一边说。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看着他。他继续说:
「事后想想,我把涩泽龙彦的书借给女生,好像在性骚扰。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如果你误会而开始大吵大闹,我会很头痛。」
「我才没有那样想。」
书上出现的内容,全都是风格清新的「好文章」,我觉得不适合性骚扰一词,所以有点不愉快。
「那就好。」
「……德川,你喜欢咬指甲吗?」
像是在报复,我问。「啥?」德川反问,以右手握住拇指遮住。他原想做得若无其事,但我全都看见了。
「我记得之前音乐课下课时,曾经见你咬过。」
「大概偶尔会咬吧。」
「明明是你自己的事,居然说『大概』?你把指甲咬到凹下去,不痛吗?」
「我又不是神经坏死了。」
德川像是故意自暴自弃地说。「哪一次音乐课?」他神经质地皱起鼻头问。
我犹豫着,回答:「津岛和小樱吵架那次。」一提到这个话题,我有种背叛芹香的讨厌感觉。「啊啊。」德川先是无精打采地回答,一边走上阶梯,一边反问:「那个,怎么了?」
「哪个?」
「津岛和齐藤芹香。」
「听说是分手了。我只在这里说,你可别说出去。」
我还以为德川会说些「完全没兴趣」之类讨人厌的话,没想到他很自然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你为什么要问?」
「没有为什么。只是好奇后来怎么了。我也听到班上女生前阵子在说『津岛被甩了,好可怜』。」
「不会吧?谁说的?吉田同学?还是久美她们?」
「……是丸山他们。」
德川不耐烦地看着我。
「是谁一点也不重要吧?」
「可是……」
「反正结果都是要分手,为什么要和你们这些人交往。真是笨蛋。」
我们来到墓园最上面。俯瞰底下的街道,太阳已经落到比刚刚更低的位置了,金属水塔反射的阳光颜色,也变成蒙胧的彩虹色。就像浮在水洼上的油一样的粉红色。
「河濑良哉个性很差。」这句话来得真的很唐突。
我把脸转回德川身上。吓了一跳。德川还是一样没看向我。继续说。
「我非常讨厌那家伙。」
「河濑人不错哦。」
河濑和德川同样是第一小学出身,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关联。我不懂他的「讨厌」从何而来。
河濑和德川。
如果关系不对等,就不会产生「讨厌」的情感。如果河濑谈起德川,感觉会比较有说服力,但是德川来谈河濑,就觉得好像只是嘴硬或是他个人的偏见。
「你真心觉得成为事件被害人也没关系吗?我不是泼你冷水。我可以玩真的吗?」
德川突然再度改变话题。我被操控着点头。虽然对于河濑的事很好奇,不过我不想因为好奇追问,而必须在这么冷清的地方度过尴尬的时间。
「德川,你为什么想杀人?」
突显街景的夕阳也将德川的侧脸染成了橘色。
「只是延续我对猫和老鼠所做的行为。」德川回答:「我的个性就是想做这种事,没办法。」
「不可以抄袭某处听过的理由哦。你那样不就像是分析少年A的大人了吗?」
「……你未免也太严格了吧?」
德川笑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不是讽刺也不是自卑的笑容,因此感到惊讶,不晓得为什么我也跟着他一起笑了出来。
「你和河濑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吗?你们好像是同一所小学的?」
我顺口就回到这个话题。「没什么。」德川止住笑,回答。
「去年我们同班时,我看到很多事情。」
「原来你们曾经同班啊。」
「对。」
德川好像不希望我继续追问下去。我也害怕勉强问下去会让他心情不好。以后再问吧。明天也去问问芹香小学时的事情吧。
直到去年为止,我对德川的认识仅止于将军的儿子,所以完全没把他看在眼里。多次到河濑班上找他时去过的那间教室。我突然想起前阵子德川说:「有男朋友的家伙全是婊子。」也许德川去年就知道我了。我是德川超级讨厌的河濑的女朋友。这样一想,还真复杂啊。
杜鹃花墓园里到底有多少个家庭的坟墓呢?有些墓前只供花,有些像丛林一样杂草丛生,甚至看不见墓碑了。我拿出包包里的笔记本,在附近墓前摊开。
「我想过事件的进行方式。我觉得死后再切割比较好,不过尸体被发现时,还是流血状态比较好。」
「好啊。」
德川点头。
「要怎么切割呢?分尸虽然比较华丽,不过也没什么特色,让你兴趣缺缺?切下来的手喷上颜色后种在盆栽里?或是仅切取包括性器官的腰部?全部切割成尸块冲进下水道?我有地方可以进行这些桥段。」
「我不要像是要被处理掉一样破坏成四分五裂的。」
我皱起脸摇头。
「不过,切下来的手喷上颜色后种在盆栽里的男生,我在家里构思时,有时也会想到。感觉多少有点了解他的心情。」
那是几年前广岛县国中三年级男生杀害母亲后破坏遗体的案件。犯人少年A供称:「死的人是姐姐也无所谓。」
「读完涩泽龙彦后,我在想,我想要成为一张照片。就像图画一样完美的犯罪现场。」
「照片?」
「我想打造一张像《临床少女》中的照片一样理想的作品。就像那本摄影集中成为模特儿的女人偶一样,我也想变成那样。」
我感谢遗传自妈妈的白皙皮肤和修长手脚。被认为是自恋狂也无所谓。我有自信自己能够完美地变成照片中那些人偶。
再者,要做到这一点,就非得选在还是少女的现在不可。
「虽说拍完后我自己看不到很可惜。德川,如果不麻烦的话,你要在遭到逮捕之前拍下现场的照片,拿来供在我的墓前哦。」
我一边说,一边心想,这样好像不错。杀人后,特地将艺术品般的照片供在自己杀掉的对象墓前。满是鲜血的照片和我的墓碑。在墓前双手合掌的德川遭到逮捕——就像是连续剧的高潮。
德川笑了。
「干嘛?」
「杀完人之后耶?尸体明明在另一个地方,难道你的魂魄已经进入坟墓里了?」
「啊。」
我面红耳赤的连忙说:
「有什么关系?会出现不合逻辑、有点异常的行为才像杀人犯嘛。」
「算了。既然这样,要不要趁你还活着的时候试拍看看?」
「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模拟看看正式进行时要以什么方式被发现,试试在决定好的下手地点拍摄相同构图的照片。这样模拟过之后,正式来的时候,我应该也比较顺手。试拍的过程中,想法也许会更加清晰。网路上不是常看到?素人变装,彻底融入角色之后拍照。我们何不试着以那种方式先拍出理想的照片?」
「这个方法或许不错。」
我忍不住大叫。我也知道自己满脸通红。
「超棒的点子。可是,如果要在学校里拍摄的话,怎么办?有办法不被人看到吗?」
「找寻类似的地点应该可以吧?如果正式动手要在学校进行,我们也可以配合情况,先在其他地点试拍。」
「思。」
我想像熟悉的教室地板上满是鲜血的模样。比起自己在家对着笔记本构思,「理想中的情境」以更加具体的方式无限延伸。
「喂。」德川出声喊正埋头思考的我,偏着头。
「不过那个,几乎都是全裸的,那样好吗?」
「全裸?」
「《临床少女》。」
球形关节充满魅力的少女们,的确露出雪白肌肤。对方是德川,但我一瞬间觉得难为情,因而遮住胸部往后退。
「我没有那个意思。」继续说的德川态度淡然到令人厌恶。
「服装等细节也要确定。看看是制服好,还是运动服好。」
「我绝对不要运动服!」
「看吧,所以我们要先讨论过。」
德川耸耸肩。
「另外,切割时要切哪里、切到什么程度,这些都要考虑。死亡这种事,想要完全无痛是不可能的,所以选个方法吧。」
「德川没有想要使用的方法吗?」
「我?」
德川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没有特别的想法。」我有些意外,甚至觉得诧异。
「这对德川来说,也是唯一的杀人机会吧?你却没有任何想法?」
「你说的或许没错。但是,因为我也是第一次,所以也许我会临阵脱逃。我必须告诉自己,这是你的愿望,是为了实现你的梦想或希望,否则我也许中途就会放弃了。」
我看着他的脸,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德川难得主动地正视着我,不耐烦地说:「怎么了?」
「没想到你会这样想。」
「如果只靠嘴巴说,我可以想出许多极尽残酷之能事的情况,但现在是真的要动手。再说,我又不恨你。」
「原来如此。」
又不恨你——感觉到他的这句话有种不合时宜的温柔,我自己也困惑了。但是,他继续说的话,再次让我惊讶。
「虽然你说要等到死后再破坏尸体,你要不要先习惯一下痛苦?要不要先习惯看到自己的血?」
德川仿佛在说什么不要紧的事情,继续说:
「如果你真心要做,就割割看吧。手腕或脚等看不见的地方都可以。」
「不要!」
我反射动作地大叫一声,却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德川脸上虽然面无表情却很认奠,看来不是在开玩笑。
「一定得做到那种程度吗?」
「什么?你果然不是真心想死吧?老实说吧,我原本就半信半疑了。我可是认真的,如果到时候你才跟我说要放弃,我会很困扰。」
「我是真心的,但——」
我发觉自己的双脚僵硬。真丢脸。
德川冷冷的声音不像是在挑衅。
伤害的行为与性欲亢奋(eroticism)很相似。在阅读涩泽龙彦的书时,我曾经多次想到这一点。就像陶醉其中一般,我沉醉在这个想法中。但是,书中的内容是拥有舒适冰冷温度的其他东西,存在于其他地方,那地方没有河濑这类真实男子的体温,也没有德川黏稠的现实感。与我心中的想法不同。
在沉默的我面前,德川重重叹息。
「我说这些话也不是有什么下流的想法哦。我可没打算和你上床,你这个丑八怪。」
「丑八怪!?」
第一次被人这样说。我大叫。「啊啊啊,吵死了。」德川以不输我的音量大喊。
「你自以为长得好看吗?真惨。」
「德川,那么你认为哪个艺人好看?」
「吉永千草年轻的时候。」
我被堵得无法回嘴。我明明没问,德川却继续说:
「现在的话是绪川皐月。」
「原来如此。」
这些女演员都是清纯派的知性美人。我莫名觉得好失望,也不禁想起津岛对芹香说:「女孩子就是要留长发」,惹得芹香很生气的事。感觉自己似乎了解芹香当时的心情了。明明是将要成为少年A的人,为什么会说出那么普通又不懂事的话?男生全都是这样吗?
我也忍不住想起德川说我是娘子,说我是现充。一定是因为我和德川认为的清纯派完全相反。
「我不希望身体受伤。用割的、用打的,都会留下痕迹吧。真的要死的时候,我不想有多余的伤痕污染我的身体。」
「反正都会烂掉啊。」
「过分。正因为如此,临死前那瞬间必须完美,否则我不要。再说,尸体如果有伤痕的话,一定会有人追究原因。可能会因此发现事件是我们刻意制造的。」
「这么说也有道理。」
原本想要混淆我的德川,又干脆收手了。
「算了。反正女孩子每个月都有生理期,应该很习惯看到血吧。」
「你怎么能够说出这种歧视女性的话呢?」
「刚刚那句话是出自我最近阅读的小说。说话的角色和作者都是女生,不是我原创的。」
我沉默瞪着德川。
对我的态度也是,一定是因为德川不习惯和女孩子相处吧。别说女朋友了,他连女性朋友都没有,自然会因为这方面知识不足,反而让一切言行举止全过了头。
我真的吓出一身冷汗。
到了今年,我的初经依旧还没来。我这个年纪还没来不算异常,这点我在网路和图书馆里都查过了。可是,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芹香、幸,甚至是前男友河濑。
「总之,我们先拍照吧。」
我敷衍地说。
「我爸给了我一台他淘汰的数位相机,可以用那台拍。地点,我也会再想想。」
「了解。」
不晓得是谁先行动,总之我们开始走下墓园阶梯。
再度回到科学中心。在夜色开始带点蓝色的马路那头、铁路穿过下方的城镇。耀眼的黄色流线,电车像一条线一样流逝。速度很快,大概是开往东京的新干线吧。
「给你。」
在停车场与德川道别时,他给了我一个褐色的大型信封袋。我收下,发现很重。
「这是什么?」
「回家后自己看。看过之后,如果觉得害怕,再告诉我。」
今天的德川说他要往山的另一头,也就是刚才墓园的方向下去,去逛那边的书店再回家。
没有一句再见也没有任何招呼,德川跨上脚踏车先一步离开。车轮发出的摩擦声逐渐远去消失。
还留在原地的我,偷偷拿出褐色信封袋的内容物,然后屏住呼吸,连忙把东西塞回信封里。我的心脏狂跳,喘不过气来。再一次深呼吸,这次做好心理准备了,才缓缓确认内容物。
那是陌生女人的照片。
在某个绿意盎然草地上的全身照。抛出的手臂无力下垂,身上的衣服很凌乱,长发半遮面。鼻子和嘴唇流出黑色血液。眼睛混浊,几乎只看得见白眼球。肚子破裂,流出红黑色的物体。
这是尸体的照片。
在开始天黑的科学中心停车场上,高耸的照明闪动一两次后亮起,仿佛在告知夜晚已然降临。我捣着嘴,看着德川消失的方向。感觉他似乎还在远处观察着我。其实那儿半个人也没有。
『看过之后,如果觉得害怕,再告诉我。』
我很害怕。甚至等一下没办法自己骑山路回家。但是,同样地,我也很兴奋。
我不希望他看不起我。
翻阅着一张张的照片。画面粒子很粗糙,几乎都是从网路上列印出来的。有些看起来像是警方的犯罪现场照片,上面还有小小的编号贴纸,就跟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一样。但是,与连续剧或电影不同的是这些照片毫不留情。躺倒的人也不像艺人那么漂亮,全都是普通人。
我把照片全部放回信封里。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我觉得如果没有慢慢地、仔细地欣赏,很可惜。
德川。
我咬唇。
你今天是想要给我这个,所以劝我拍照吗?然后你的目的就是以这种方式让我退缩吗?
感觉他在嘲笑我的无知,另一方面也单纯地觉得他很厉害。
能够和我一起策划事件的少年A,果然非他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