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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谁来救救我。

仰望飘浮在天空中的白云。炽热的艳阳晒着我的背。

闻着氯的味道,等待轮到自己跳入游泳池这段时间,我不断想像着自己跳进泳池的样子。只是光脚踏在泳池边就感觉热到快要被烫伤了。

体育课,男生和女生分别占据半边泳池。

昨天同班同学才刚割腕自杀,所以今天上课气氛很平淡。芹香今天也请假没来学校。佐方吹响哨子的同时,男生啪沙一响跳进水里。

与忧郁的心情相背离,我觉得伫立在这里,头发全部塞进泳帽底下的自己很愚蠢。就连太阳光的明亮都让我感到讽刺。

与我们不同侧的泳池边,穿着制服见习的女生们交头接耳地聊天,她们今天也没有很热烈的反应。把游泳课扔到一边,低头俯视泳池的女孩子之中,也有幸的身影。

夏天的几堂游泳课,女孩子几乎都请假。

小学时大家不会像现在这样毫不害臊地谈月经。虽然不至于有人撒谎,不过上了国中后突然一下子都变成了坏学生。就像现在也是,在旁边见习的人有多少真的是因为生理期呢?

去年,幸和芹香有大半游泳课都请见习假。负责女生体育课的几乎都是女老师,因此会针对她们两人请假的理由提出警告:「生理周期不会太靠近了吗?」芹香她们就会拿「真的来了嘛,有什么办法」这种老师无法确认的理由当作挡箭牌。

我不喜欢体育课也不喜欢游泳,仍旧乖乖上游泳课。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但如果我拿自己没有的东西撒谎,搞不好月经真的永远不会来了。这样一想,我就变得很认貭。

啃音响起,水花四溅,每列队伍往前踏进一步。

和我同一列的女生在班上都属于朴素组。和那些人在一起上课不请假的我,在和芹香她们仍是好朋友时,曾被她们称赞「很厉害」。她们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初经还没来,也不讨厌我这样。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感觉到在一旁见习的幸她们的视线,穿着泳装的背部和露出的手臂突然让我变得胆怯。

幸对于芹香的事有什么看法?是否和津岛说了些什么呢?我们还是一样没说话。

轮到我们这一列了,我跳进等候许久的水里。日照明明很强烈,进入新学期后更换的泳池水却意外冰冷,让我冻僵。我的肚子内部和喉咙深处马上冷得受不了。

我在想着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明年之前德川就要杀掉我。但是,进入第二学期了,组别将会重新洗牌,我和芹香、幸的关系又弄成这样。对我来说,没有人能够和我同组。我没有能够容身的地方。

我的身体轮廓在水中变形,我的心像溺水般呆立不动。

在放学前的导师时间上,中村再度一脸严肃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手中拿着一叠纸。中村看着我后面那个芹香没来而空出来的座位,一瞬间,我明白了那些纸是什么。

对于芹香的举动有什么想法?——昨天班导要我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意见。佐方回收那些纸张,准备依序念出内容。原本平静的教室里气氛开始改变。

「我们不会说是谁写的。」中村从背后打断。

「『齐藤居然自杀,令人震惊。』」

佐方以生硬的模样开始朗读。我在最前面的位子上以嘴唇咀嚼着「自杀」这两个字。

不对。不是自杀,是自杀未遂。更精确的说,那甚至不是自杀未遂,只是单纯的割腕而已。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大概觉得无所谓。但是,将那些混为一谈的没常识程度让我咬牙切齿。

那些感想几乎都是毫无滞碍地右耳进、左耳出的内容。震惊、感到不解、希望芹香再来上学、如果可以希望听她倾诉,诸如此类。

我写的内容也被念出来了。

「『我一直在思考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感觉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只是换得同样的结果,我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很累。』」

无论谁写的内容被念出来,都没有人有任何反应,所有人只是面对前方,甚至也不看向彼此。我很好奇会不会有人发现那是我写的。但是佐方已经开始朗读下一则感想。

德川写了什么呢?在这个教室里能够妥当说出自己意见的人,除了我之外,大概就剩下他了。但是,即使我专注聆听,也听不出哪一则是德川的意见。

这些匿名感想之中,只有一张能够判断是谁写的。翻开那张纸的瞬间,佐方屏息看完整张纸。一会儿之后,他莫名绷着脸颊,表情认真地说:「写的人可能没想到自己写的东西会被念出来,不过老师我想把这一篇念出来。」

「『芹香,对不起。我不晓得芹香一直在钻牛角尖。如果我有多和你说些话该有多好。但是,都是我的错,对吧。对不起。虽然无论我怎么道歉也不够,虽然你误会了我,但是我最喜欢一斤香了。』」

教室里吹过一阵风。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那阵风看向幸。——我绝对不回头。

导师时间结束,佐方他们离开后,几个女同学跑向幸,充满同情地说:「刚刚那篇是幸写的吧?被念出来,你也很困扰吧?」我担心着不晓得会不会有人提到我,突然听到「不是有人写了『我一直在思考女朋友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胸中的心脏哆地狂跳了一下。我以不知情的表情偷偷观察情况。说话的人正在笑,眼睛则看着教室角落的津岛。

「那样写好吗?直接写出『女朋友』。」

我的脸僵住。后悔自己那样写。

以「她」这种小说中才会出现的称呼方式在书面上称呼芹香的人只有我。而这里是不习惯这种称呼方式的地方。所以他们没有想到「她」、「他」只是单纯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以为那是指男女朋友。(※日文的「彼女」、「彼」除了「她」、「他」的意思之外,一般也用来指「女朋友」、「男朋友」。)

我的感想就像碳酸泡沫一样浮现又消失。幸所写的充满热血与英雄主义风格的反省感想,在这个地方的价值远远高过于我。

一阵无力感袭向我。

那一夜,我打电话给德川。芹香割腕的事情过了一天之后,我总算能够打电话给他。

昨天,我还在期待着,期待芹香割腕这件事,能够让幸再度打电话给我,找我商量,而我虽然会觉得麻烦,但仍会说我们两人一起去向芹香道歉,让一切放水流,然后恢复原状。我一直隐隐怀抱着期望等待电话响起,直到回过神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错过了打电话给德川的时机。妈妈他们已经回到自己的寝室了。因为我们的房间同样在二楼,他们一定会听见我讲电话的声音。我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和芹香、幸变成这样。

『怎么了?』

即使有芹香那件事,德川的反应还是跟神仙一样没有改变。他仿佛对世俗的事情不感兴趣,大概是故意表现冷淡。

所以我也突然切入正题,像是要把肚子里累积的怒气倾吐一空。

「……芹香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想哭的、想死的、想带给别人困扰的人明明是我。」

电话那头的德川叹气。

『她那个又不是真心想死。』

「我知道啊。可是,感觉被抢先一步了,令人生气。」

说出口之后,我再次觉得无法原谅她的作为。率先打破教室平静气氛,应该是我们制造的「事件」才对,却被她以那种半吊子的方式抢先一步。

我不得不承认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我们必须制造出门槛更高的「事件」了。「死亡」的冲击已经被夺走了。

拿着手机的手腕像碰到静电一样刺痛。我后悔没能够让德川在我手腕或任何一处皮肤划上一刀。昨天满脑子一直想着为什么没有让他这么做呢。

「下次碰面时,你可以在我身上划一刀。」

我痛下决心说出口,德川却没有回应,只有一如往常的沉默。「德川。」我又喊了一声。一会儿之后,他开口了。

『这么说来,今天那个,是你写的吧?我不原谅她什么的那则意见。』

我眨眨眼睛。佐方手里拿着全班所有人写的意见。而用「她」这个写法的只有我。

「是啊。不过我哪有写不原谅她。我是写感到无能为力、很累。」

『还不是一样?那样写太情绪化了。你别再继续刺激齐藤芹香了。』

「反正芹香今天又没来学校。」

我一边反驳,一边觉得原本沉重的肚子稍微变轻了一点。

其实,幸没打电话来,让我感到很不安。我也不愿意去想四分五裂的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我压抑着此刻想要打电话给幸的冲动,一方面也是因为光是想到她如果不接电话或拒绝我,就让我想吐。我想打电话给德川,好度过这一晚。

我明明就要被杀掉了,一切怎么发展也应该与我无关,我却害怕明天一整天要待在学校。这项事实无法动摇。

「你写了什么?」

『生命很宝贵之类的。我也不晓得,不记得了。』

「什么啊,超好笑。生命很宝贵这种话居然从你嘴里说出来?」

『吵死了。』

挂了电话后,我能够深呼吸了。

我心想,德川这个人真认真。

他虽然老爱不懂装懂,或是用很宅的词汇,不过他很讨厌别人认为他的知识有误,还会一一严谨订正。上次安,博林处刑的事情也是,涩泽龙彦的书名也是,他还特地告诉我那本书的正确名称不是《少女论》而是《少女收藏绪论》。

然后,班上一大半人只知道用来形容男女朋友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一辈子似乎与恋爱无缘的德川却清楚地知道还有「她」这个意思。

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我一边思考着,突然体认到德川是和我同年的孩子。就连那家伙一开始踢的老鼠也不是他直接杀掉的,而是捕鼠器抓到的。

他虽然有潜力成为少年A,不过没有实际经验。

一想到这里,照理说我应该担心他不可靠,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反而觉得很安心。枕头和棉被的重量突然让我觉得好舒服。我的眼皮逐渐盖下来。

直到妈妈叫我去洗澡之前,我朦胧地漂浮在想睡和疲惫之间。

妈妈的声音好吵。

我想起芹香妈妈的脸。芹香妈妈让芹香装病请假,也同意她不上游泳课、不参加社团活动、不上学。芹香或许再也不会来学校了。一方面这整件事成了全校的八卦;再者,只要她妈妈高兴,她就可以不用来上学,甚至有可能转学到其他国中。我注意到自己祈求着事情能够如此发展。

照理说,我应该要知道自己的确信和预测根本不会猜中才对。

我不晓得该如何形容隔天早上在教室看到那副景象时,自己的震惊。

我希望有人来告诉我那是假的。我的室内鞋就像被黏在教室门口一样,我连一步也前进不了。身体真的动不了。

芹香来了。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对着我。和她在一起的是幸。她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谈笑着。那副景象就像看着无声电视般遥远。我差点晕过去。

她们重修旧好了。

如果现在能够马上转身离开这里该有多好。幸无忧无虑地大声说话,像是刻意要让四面八方都听见。

大家明明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事,班上同学却全都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淡然处之。也不是不感兴趣,不过大家似乎认为这样做才像个大人。

芹香显然很在意他人的目光。她知道大家都在注意她,和幸的热烈不同,她以稳重的态度聊着天。

她交叉摆在桌面的左手腕上,里着白色绷带。

看到时,我的心底深处仿佛被人用力拧了一下,好痛。那个绷带所代表的意义与价值,芹香明白。而她显然就是要让我看到。

我简直成了笑柄。

昨晚,我和德川在讲电话时,幸一定瞒着我,为了和芹香说话而行动着。她们两人的关系就这样一眨眼恢复了。看来只有我是她们共同的敌人。

芹香与幸今天早上都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她们也许一起来学校。

一想到幸受到芹香妈妈的委托,到她们家接芹香,我就觉得不舒服。

我打定主意,抬起头。

走过幸和芹香身边时,我鼓起勇气对她们说句「早安」。我心底期盼着也许这样我也可以趁着这气氛,得到她们两人的原谅。

没想到她们停止说话。那瞬间,我清楚感受到全身的血液从头部朝脚下抽离。我心里佩服着自己居然有胆量停下脚步。她们两人没有回应我的问候。

情况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她们两人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甚至不愿意让坐在前面座位的我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我在位子上坐下的瞬间,喉咙底部仿佛有一团炽热的块状物涌上来。体温以肩膀为中心逐渐攀升。

我想应该没有其他人听见。但是,遭到无视,以及我飘荡在半空中的问候,都让我觉得丢脸得要命。德川还没有来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幸好没被他看到那个场面。

我一心希望钟声快点响起。早上的导师时间开始了,走进教室的中村和佐方也不管芹香曾经引发那么大的问题,成为众人的话题,对于她再度来上学的事情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除了我之外,教室再度回到平常的样子。

我没有考虑请假不来上学。

换组这件事救了我。芹香和幸离开了我,座位换到教室后方。班上醒目组的女孩子们全都知道情况,因此也跟着芹香她们一起无视我,也不打算和我同组。其中有些人虽然同情我、对我说「芹香真任性」,但是就连那些人也不靠近我,积极地避免受到牵连。

我最后和之前不会说过话的两个女同学一组。我们三个都是没有人想要同组、自然而然就凑在一起的成员。一位是一开始聊宝塚就停不了口的尾上同学,另一位是自豪于自己皮肤白皙且胸部大,但胸部之外的地方也很丰满的名取同学。她们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换教室上课或上厕所都一起去,只有我无法融入她们。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如果一不留神,身心就会粉碎。我和这两个人同组。虽然对她们两人很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所有人如何看待我换组后没办法和「高地位的人」同一组这项事实,我就觉得丢脸,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和她们在一起。

芹香和幸一定在嘲笑这件事,这感觉一直纠缠着我。她们两人也开始一起参加社团活动。和塚田她们的往来虽然有些生硬,不过感情也变得比以前好。

从旁人那儿零星听到的内容组合起来,看样子芹香不肯原谅的人还是只有我一个。

正如她所说:「我最无法原谅的人就是安。」

无论在班上或社团活动,四周女同学全都配合着芹香的决定行动。幸道歉了,很高风亮节、很伟大。她那篇当着全班面前被念出来的反省感想的确造成了影响。然后所有人都对于被逼到「自杀未遂」的芹香很体贴。

芹香宽恕了一切,除了我。

社团活动结束准备回家,我来到脚踏车停车场上,一看到芹香也加入幸与津岛这对情侣,三人愉快谈天的样子,我瞬间觉得自己无处容身,马上离开现场躲起来。那笑声仿佛发现我的踪迹一样在身后追着我。

我屏住呼吸躲在摆放其他年级鞋柜的楼梯角落,为了不能去拿自己的脚踏车,也为了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而感到汗颜。

芹香认同了幸与津岛的交往,此举获得其他女生「好厉害」、「我们办不到」的称赞。大家认为分手的前男友和自己的好友交往,还能够与双方继续当朋友,这做法很成熟。

传言说芹香现在有其他喜欢的男生。听说她很快就会有下一任男朋友。如此一来,芹香一直很想找我一起的双人约会,就能够找幸和津岛进行了。

也就是说,对于芹香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津岛也不是幸,只是这种程度的事情。

我一整天不断在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如果不这么做,我连一秒钟都无法呼吸教室的空气,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她们讨厌的事实。这一天应该也一如往常,我却觉得无论是上课或社团活动,时间的流逝速度极度缓慢。与待在学校里总是必须倒数计时的情况不同,回到家直到隔天早上的时间则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不管是看电视或上网或看书,我才开始觉得很开心,下一秒就想起自己在学校所处的立场。我躺在床上希望早晨不要来,而迟迟无法睡去。

在仿佛失去色彩一样风云变色的生活之中,唯独我的座位仍然和之前一样没有改变,我依然坐在最前面「眼睛不好的学生」专属座位上。即使换了组,失去了能够说话的对象,我和德川还是一样坐在相邻的位子上。

自从被贬到班上金字塔底层之后,我无法打电话给德川。

待在同一个教室里,德川当然全都看见了。他也知道我有什么样的遭遇。我不喜欢这样。在称呼我「现充女」的德川心中,已经被排挤的我不再是「现充女」。这点让我无法忍受。

我不主动打电话,德川也不会打给我。这样或许不合理,但遭到无视并不有趣,而我也不希望他同情我。反正,就像我认为德川是不同生态系的昆虫男一样,他或许也只当我是空气之类的东西吧。

空气女。

我替自己取名后,心里颇为认同。

我想成为这间教室的空气女。我不想让德川、芹香、幸或妈妈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我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按着手机,看看来电纪录,最后的来电是芹香好一阵子之前打来的纪录。看到暑假的日期,我满心希望能够回到那时候。

德川今天也没有打电话来。那家伙不可能会打来。因为我是空气女。

体育课下课后,我走在走廊上,背后突然有人说:「小林,你游泳课全勤呢。」我只是停下脚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战战兢兢地转头一看。

像小山一样庞大的佐方站在我面前,用自己的影子把我遮住。

我偷偷咽了咽口水。他到底想做什么?自从第一学期导师时间的「所以说」事件之后,他不是无视我就是在瞪我,现在佐方的脸上却露出与最早当初同样的笑容。

「老师我每次看到,都觉得你真了不起。小林真的很认真呢。」

佐方那头看起来像换了国籍一样被太阳狠狠晒过的头发,因为游泳的关系而湿漉漉。身上穿的衬衫贴在皮肤上,不晓得是因为没擦干还是流汗。

涌上我心头的情绪,是愤怒。

我努力不把情绪表现在脸上,紧抿嘴唇,稍微缓和抽动的脸颊,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回答:「没那回事。」

不晓得班导他们对于情况了解多少。搞不好他们听过芹香妈妈单方面说我的坏话。一想到我就想哭,但是无论如何,佐方一定以为可以和遭到孤立的我说话,一定会看扁我。

我不想听佐方继续说下去。我感觉到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危险,想要别过头却来不及了。

佐方的眼中浮现担心的神色。

「小林,你不要紧吧?」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是因为觉得恶心。我居然感到开心。佐方的声音让我想要依赖他。我想要把一切全部告诉他,希望他保护我。

我紧绷着脸颊,勉强说出:「不要紧。」然后摇头,否则我会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在我最讨厌的这家伙眼中,我已经不是他的敌人,也不再是值得害怕的东西,而是可怜兮兮的家伙吗?我看来悲惨、可怜又可悲。

如果佐方再说一句话,我很难保证会发生什么事了。干脆毫不留情地拒绝他,让他讨厌我讨厌个彻底,或是干脆委身大人的力量好了。只要选择其中一种做法,我大概会轻松许多。

但是,佐方只小声说:「这样啊。」就没有再继续追究。

「如果有什么事,马上告诉老师。」

他半放弃地这么说的表情和声音之中,没有任何装腔作势。期待落空的我望着佐方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子。

他的背后有一块很大的心形汗渍。真恶心。我此刻仍觉得看不起他。

但是尽管我不想承认,那家伙的确是个大人。这种时候才有这个觉悟实在很痛苦。我一秒钟也无法抹浦自己想要依赖他的心情。

正好此时芹香和幸等人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我连忙低下头走向教室。

芹香她们对于我持续来上学、参加社团活动感到很不满。我从这段日子的气氛就能够感受到。我甚至听到有人大声在远处说:「为什么她还能够无所谓地来上学?」

并不是我脸皮厚或是不觉得沮丧,但我家妈妈很迟钝,又是整天待在家里的全职家庭主妇,她不可能同意我装病请假。下课时间、社团活动虽然难熬,只要淡然地开始上课或比赛,我就能够放空我的心。

上游泳课也是如此。下水游泳远比和一群女同学在游泳池边见习,忍耐她们的窃窃私语更好。

这天放学之前的导师时间,佐方大声说:「体育老师们有件事要请各位遵守。」

九月也快要结束的教室外头依旧炎热。佐方拍拍手,说:「安静,注意听。」

「从这个学期开始,游泳课的出席率将会影响成绩单的评价。」

教室内一片哗然。尤其是女同学,个个面面相。佐方继续说:

「女同学见习的情况太多了,所以体育老师们商量之后决定,剩下的几堂游泳课,如果各位每堂都下去游泳的话,老师们会重新考虑分数。」

「有些女生没办法下水吧?」

教室后头传来女孩子的声音。这次换佐方身后的中村回答:

「我们也和新岛老师他们沟通过,生理期也要下水。」

她说完的瞬间,教室里一片哀鸿遍野。

「咦咦?」「怎么可能?」在这些呻吟之中,中村仍旧冷着一张脸。

我想起女生的体育主任新岛珠子的脸。学生们背地里直接称呼这位体育老师「珠子」。她直到大学之前都是柔道选手,所以臀部突出、体型壮硕,经常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乱糟糟的头发和严格的指导是她的风格,感觉平常就已舍弃了女人的身分。果然很像她会说的话。

「我可以不用下水吧?」

凛然的声音朝着讲台抛过来。我忍不住回头,接着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头。我无法直视她举起的左手。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芹香的手腕上仍缠着绷带。

她把手腕拉近胸前,说:「因为我受伤了。」中村短暂沉默后,只是冷冷回答:「你自行判断。」即使没看到,我也知道芹香一定正皱着脸。她自讨没趣地不发一语。

佐方说:

「所以说,女同学之中有些人今年连一次游泳课都没下水。老师们觉得这样有点奇怪。接下来还剩下几次游泳课,各位可以趁此机会挽回名誉。能够下水的人请尽量下水。」

导师时间结束后,教室里再度变得不平静。到处都可以听见女同学们不满和愤慨说「那样太奇怪了!」的声音。

「不下水就会拿低分,这根本就是威胁嘛。」

「真不敢相信。」

我一边准备去社团活动,一边低着头,尽量不与她们扯上关系。

小林,你游泳课全勤呢。

一想起佐方对我说的这句话,身体就变得好重。

我心想,这规定该不会是因为我吧?女生不下水这件事,应该是中村或珠子这些女老师才会提出的问题。但是,女同学们都很聪明。

「……真好。」

感觉教室后头传来芹香的声音,我差点停下把课本收进书包里的动作。额头上冒出讨厌的汗珠。我继续假装没听见、不去看。

「令人生气。」

「佐方果然特别关照她吧。」

「可能是她去拜托佐方的吧。」

「现在该不会也是勉强下水吧?」

「咦?生理期也下水吗?好思。怎么办,我也在同一池水里。」

我不想知道那些窃笑声来自谁、来自多少人。如果我承认自己是全班女生可以排挤的对象,甚至可以任由她们这样大声嘲弄,我恐怕会站不起来。准备离开教室时,我听到锲而不舍的攻击声音,说:「更别提那个浏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在脑中倒数九月份剩下的体育课。大概,还剩下三次。

为什么要开始这么鸡婆的规定?

我对珠子、佐方和中村感到生气。希望学生无论如何都要下水,这种事情只是为了用来满足他们的吗?

我只想过着安稳的生活啊。

勉强抬起原本低着的头,隔壁座位的德川早在我没注意到时离开了。美术社不是每天都要去,他大概是回家了吧?小江他们在轻松的气氛中度过愉快的美术社时间。

我羡慕男生和美术社的悠闲。好希望能够和他们交换。

规定宣布后的第一次游泳课是下午第五堂课。或许是威胁奏效了,平常只在旁边见习的女同学有好几个人今天桌子旁边都挂着装泳衣的袋子。

我望着那些与我无关的场景,同时思考着我只想认真上课,打算随便打发剩下的游泳课。

注意到泳衣袋子不见了,是第二节课结束后的下课时间。

一开始我只觉得「奇怪?」马上跑去摆在走廊上的置物柜里寻找。但是泳衣袋子不在那里。

环视教室,确认有没有掉在自己的座位四周,我突然感觉到来自附近的视线。一看,我的背脊僵直。芹香正看着我。我这才想着我们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好好注视彼此了,她却马上转开视线。在她旁边的幸也戳戳芹香,靠近她。

我的体内涌上一股厌恶的预感。连忙回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没见到泳衣的?今天早上来学校时还在。脚踏车前侧的篮子里都是沙尘,我怕袋子直接放进去会弄脏,所以记得自己确实拍了拍沙子。

那——

也许是社团活动时。每天早上大家都把东西一并摆在体育馆角落。我也许是摆在那边就忘记带走了。一年级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忘了带走水彩颜料。

我不想去思考芹香的眼神所代表的意思,为了避免自己去想,我连忙跑向体育馆。下课时间的体育馆因为其他班学生打篮球玩耍而吵闹。没看到泳衣袋子。

隐约的不安逐渐变得清晰。我再一次检查教室,也看看是不是忘在脚踏车篮子里了。

也许有人送到教职员室去了?想到这里,我的思考停滞。预感已经变成清楚的确信,来回抚摸着我的背部。

一定是芹香她们。

即使找过脚踏车和教室,也一定不会找到泳衣。

体育馆的空气闷热,但比起夏天通风且舒适。与社团活动时不同,一群穿着制服的三年级男生开心大笑着,对着球网射篮。只是看着他们,我会觉得自己生活在揪心般明亮开朗的世界里。我过去也曾经待过那个世界。可惜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我连忙动起身子。必须快点找到。我自暴自弃地加快脚步。

没有泳衣的话,体育课就必须见习了。这样一来就必须告诉佐方或珠子袋子不见的事。蓝色的学校泳衣。剩下三次的体育课也必须全部请假,和左手缠着绷带的芹香一起坐在泳池边。还必须告诉妈妈泳衣弄丢了。

芹香一定听见佐方说我游泳课全勤那句话了。

如果告诉老师们泳衣不见,一定会引发问题。佐方和中村会像芹香割腕时一样召开导师时间。芹香她们一定打死都要假装清白,然后指责我害她们遭到怀疑。

早退或以身体不舒服等理由请假不上体育课如何呢?我想过好多次,每次都觉得不行。如果被佐方认为是生理期,如果被他想像这种事情,即使只有一秒,我也不要。这样我活不下去。

我单薄的学校泳衣。

讨厌的想像加速。如果只是不见还好,芹香她们在哪里下手的呢?我眨了一下眼睛,想起小学时忘了带走的泳衣被磁铁贴在黑板上的情景,一阵颤栗从我的前臂窜上肩膀。

如果她们那样对我,如果被男生看到的话。血液冲到脸上,脸颊变得滚烫。如果是芹香她们做的还好,如果泳衣是男生偷走的话。

不可能。我摇头。

下课时间的脚踏车停车场里没有半个人。我远远就看见自己的脚踏车篮子里空无一物,明知道是无用的挣扎,我还是凑过去四处寻找。拜托,出来吧。

如果泳衣被送到教职员室,由佐方还给我的话,从那家伙手中接过的泳衣,我也无法带着好心情穿上。四周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看不见的地方仿佛张着会把我包围的网子,我走到哪儿都会被抓住。我开始变得恐惧。

居然使出把别人东西藏起来这种幼稚手段。而且我很惊讶这一招居然如此有效地打击到我。

回到教室前,我听见里头隐约传出笑声。

「她好像有点可怜。」说这句话的人是幸。

我闭起双唇,热气失去出口,充满整个口腔。

「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说,那家伙啊,她能够每堂游泳课都下水,一定是因为还没来吧。」

「咦?什么东西还没来?」

「就是那个啊。」

芹香以娇滴滴的声音小声说完,笑了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我差点大叫。我还以为自己发出声音了,事实上只是喉咙疼痛而已。我跑了出去。

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芹香说:「每次游泳课都能下水,真佩服你。」那句话成了完全不一样的意思,朝我的正面袭来。我已经不晓得该去哪里找泳衣,也不晓得可以去哪里了,可是双脚还是不断地往前。擦身而过的所有人都晓得我和芹香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感觉他们在指责我。

好想死。

除此之外,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书中那个我所以为的纯洁世界,根本不存在——身为「少女」这件事有其价值,人偶们冷硬的表情才值得尊崇——那个空间是幻想出来的,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现充们来说,那些毫无价值。就连「还没来」也只会被嘲笑罢了。崇高的血液、仪式、兴趣都不被了解,芹香那个割腕所受的伤,才是这里的真实。无能为力的无趣、无聊的真实。如果这就是我的现实,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要毁了它。

钟声响起。我仍没打算立刻回教室,我走到校园里仰望比暑假中更高、颜色更浅的天空。

悲伤如一阵阵打上心头的浪花,等它们平静下来,冷静的决定自然成形。珍珠般浑圆的意志,透过我的双眼向外溢出,朝着天空扩散而去。

我真的要和这个地方诀别,唯有这个办法了。

现在才国中二年级的中间。直到毕业为止还有漫长的一年竿时间,还有毕业后的未来,我愈想愈觉得快要昏厥。对我来说太困难了。

晚了一点才回到教室,我对已经来上课的英文老师道歉后入座。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感觉到芹香和幸座位那头的骚动。

我知道自己的脸就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失去温柔的额头和脸颊底下的血液沉淀,像黏土一样逐渐变硬。

下课后,英文老师问我:「小林同学,你要不要紧?脸色很难看呢。」

「我没事。」

我有一丝丝希望芹香和幸她们看到我的样子会反省,但是我听见背后传来津岛、幸和芹香三个人的声音。这次的话题不再是我,他们正热烈讨论着电视连续剧演员的模仿。

再度到了下课时间,但我已经站不起来,也没有心情继续寻找泳衣。

虽然我不想让芹香称心如意,反正我已经不想来上学了。我想直接告诉妈妈。迟钝的妈妈一定会问我原因,说:「安,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她那个人会先考虑到别人的困扰,而不是先保护自己的孩子。

但是,我觉得我家妈妈这种做法比芹香妈妈更值得敬佩。我第一次强烈地这么认为。

我想在第五堂体育课之前早退回家。然后,明天开始不再来学校了。拒绝上学的冲击的确比起「前一天还来上学,却突然遭逢事件」低。写在《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上的几个桥段都派不上用场了。穿着制服倚着樱花树而死,或是在沙地上浑身是血等等。

一想到拼命想出来的桥段被夺走,感觉就像是自己重要的领域遭到蹂躏一样奇怪。

宣告第四堂课开始的钟声响起。

这堂课结束后的午休时间,就去保健室吧。既然我的脸色很难看,老师应该会准许我回家。无法等到「事件」发生就离开学校,让我很不甘心,但是就到此为止吧。

就在这时候。

「置物柜。」

咦?我抬起头。

是德川的声音。他正好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刚才那句话是对我说的吗?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听到他对我说话的声音。

我半张着嘴唇,抱着会被其他人认为奇怪的觉悟,凝视德川的侧脸。但是,德川只说了一句话就没再开口。长长的浏海拒绝着我。

背脊中央窜过一阵电流,我跑出教室,钟声响了也不管,急忙跑向我在走廊上的置物柜。

打开门那瞬间,肩膀像是被柔软物体包住一样全身虚脱。我睁大眼睛,眨也没眨地凝视着柜子里。如果我不这样用力瞪视,恐怕会当场跪倒在地。

我装泳衣的蓝色袋子在柜子里。袋子底沾着少量的灰色沙子。

紧绷的手指僵硬地、缓缓地移动。——你刚刚在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德川或许在教室里听到芹香和幸的对话。就连我初经还没来的事也听见了。所以才帮我找吗?

塑胶制的袋子被太阳晒得滚烫,像快融化般扭曲变形。里头的泳衣完好如初。我拿起它,就像小时候抱着布偶一样,用力抱住袋子。干涩的眼睛底下泛起泪水。我咬牙,在泪水变成泪滴落下之前,粗鲁地伸手擦去。

回来了。

我再一次紧紧抱住袋子,沉浸在余韵中。

回来了。

之前无论有多讨厌也不会请假的社团活动,今天第一次缺席。

被我叫出来的德川,双手摆在儿童科学中心观景台的扶手上,俯瞰着底下的城镇。

我不再像之前那般犹豫,对着他的背后说:「让你久等了。」德川也很干脆地转头看向我。

旁边的科学中心已经到了打烊时间。暑假结束的平日,观景台上没有其他人影。我缩短与德川的距离。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闻到了氯的味道。他的长浏海随风飞舞,一瞬间能够看见他的额头和双眼,但是德川按住头发,所以马上又看不见了。

「你没有回信,我以为你不会来。」

第五堂课的游泳课下课后,我立刻写信给德川。德川没有说话,只有动动脖子,离开扶手。

「谢谢你帮我找回泳衣。」

我希望说得自然些,声音却很僵硬。「思。」德川只这么简短回应。

「你在哪里找到的?」

「体育馆后面的焚化炉里。」

「原来如此。」

「齐藤芹香说,她看到你社团活动后摆着忘了带走。」

德川停顿一下,看着我。晓得不是芹香她们故意从我座位或置物柜里拿走藏起来,即使是这种时候也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即使结果相同,但是差别很大。

「嗯。」我点头。

今天芹香她们蹙眉看到我换上泳衣出席游泳课时,没有对我说什么。

「我今天社团活动请假,明天会去。」

看向笼罩在朦胧夕阳光线之中的街道,能够看见陌生高中还是国中的操场。豆子大小的人影在操场上来回移动着。

「我一定得乖乖出席,否则会降低事件发生时的冲击。既然选择要死,死掉之前,我会持续去社团。」

所以,我的忍耐是为了事件。

「我是玩真的。」

我说出口了。

我今天也带来《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我和德川引发的事件,有别于芹香的割腕。

绝不是那种大家在导师时间讨论讨论,隔天就若无其事地来上学,还游刀有余的疼痛与冲击。我要让他们知道程度的不同。

我死的时候,不希望芹香和幸哭。我绝不是为了换取幸在导师时间写出「最喜欢」这类甜腻的感想。就算她们在我坟前哭着道歉,我也绝不允许我的「事件」成为她们炒作的话题。

我只允许德川胜利从我的死和事件中获得好处。

翻开全新的一页。古董风格的厚厚笔记本还剩下不少空白页面。

我和德川决定了进行的日期。

十二月六日。十二月的第一个礼拜一。

这样一来,年底的新闻版面一定全都是我们。

为了制造吓破众人胆子的高原创度杀人事件,我们从春天开始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许多桥段,但是每一个都有待商榷,还没有具体的决定。不过既然决定好执行的日期,就足以强化决心。在那天之前,我们一定要找出引发惊人事件的方法。

我们牵着脚踏车走在回家的斜坡上,彼此相隔一段距离一起下坡。

「夏天结束后,就没有游泳课了,真好。」

我说完,德川看了我的脸之后,视线突然往上一转,看着高大树木之间开始变黑的天空。

「我不觉得好。」德川说。

他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石子发出声响从步道滚向车道上。

「游泳课不是比较轻松吗?」

「会吗?」

他明知道我今天因为泳衣的关系受了多少委屈,还说这种话,果真是不会看情况的家伙。

到了傍晚,空气紧缩、变硬。从夏季制服的短袖底下露出来的手臂被风一吹,稍微起了鸡皮疙瘩。

之前来的时候还能听见蝉鸣,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当然啊。我心想。

秋天了。我这辈子再也没机会感受夏天的滋味了。第三学期时,我和德川已经不在那间教室了。

没多久,今年的游泳课全部取消。

听说是因为体育老师们的要求在监护人之间引发问题,连教育委员会也被牵扯进来,造成骚动。

虽说是骚动,不过我们只是从皮肤感觉到动荡而已。只是见到几个人的家长频频到学校来,还写了「游泳课问卷调查」而已。

芹香妈妈似乎也是其中一位对学校政策有意见的家长。在教职员室附近看到她,我连忙转身逃进最近的厕所去。光是见到她的侧脸都让我想吐。我坐在厕所的个人间里,一阵子无法出去。

老师们没有正面向我们道歉。或许是知道学生之间弥漫着「看好戏」的气氛,并且在背地里偷笑,因此体育老师们的神经更加紧绷。

过了一阵子,学校发给学生和监护人正式的道歉公文,问题这才结束。

强迫生理期的孩子下水游泳,这种事情足以成为电视或报纸的话柄,可惜别说电视了,就连地方报纸都没有报导。

想要在这世界上引起骚动,还真难啊——了解这一点时,已经十月了。

我和德川仍然持续在放学后或周末到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碰面。每次有新事件扰动这个世界,我一边说:「这个不是我们该做的吗?」一边把剪报贴在一起写笔记,但是事件经过不到一个礼拜,很快地又被其他的话题所取代,看到这种情况,我便担忧地构思其他全新的可能。

横滨的国二学生。

兵库县的高中男生。

足立区的两名国中女生。

新闻以各种表记方式播报。两名国二女生和朋友讨论杀掉彼此的父母之后,放火烧掉自己家。看到这则新闻,久违的颤栗感窜过我的脖子和背脊。

少女们在放火的楼梯上洒了「助燃剂」,然后点火。

「我没听过助燃剂。德川,你知道吗?」

如果我也要做同样的事,一定不会想到要用那种东西,而是直接点火,顶多洒上汽油或灯油而已。和我同年纪的女孩子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而且还付诸实践。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焦虑。

「知道啊。」德川却冷冷地回答:「就是烤肉时铺在烤网底下的东西啊。家具家饰中心也有卖,不难买到。」

「德川,你会烤肉啊?」

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形象。

还是朋友时,我和芹香她们一起烤过肉。当时还有男子篮球社的人一起,十分热闹。德川和谁一起烤肉呢?

「烤过。」他无趣地以过去式回答。

即使我不知道「助燃剂」,德川也知道。

所以,不要紧。我引发的事件,不足的地方有德川补强,不会比电视或报纸上出现的情况逊色。我不需要担心。

在学校,我还是一样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芹香她们似乎对我依旧感兴趣,但也没再做出什么积极的举动。每次知道她们在背地里笑我就觉得讨厌,一看到她们,我的喉咙一瞬间感到干渴,但也只是这样。

芹香她们大概本能上也知道别搞出大问题,才能够延续欺负我的乐趣。

无论我多么想要学着适应社团活动时,她们故意大声说我坏话,以及时间流逝速度的缓慢,只要每次有什么小事发生,我的心情就会受到影响。

与之前遭到排挤时不同,这次再没有机会和芹香她们和好了。

芹香和幸虽然也有优点。

我虽然喜欢她们。

但是,已经结束了。

社团活动之后,我轮到负责收拾。原本应该和我一起的社员全都丢下我回家了。我一个人把球放回置球篮中,一边想像着我消失之后,明年这里会是什么模样。这样做,让我原本痛苦的呼吸稍微轻松了一些。

我的死,将成为这所平凡国中唯一的传说。

「上次的照片,怎么样了?」德川问。

他指的是上次去东京摄影棚拍的照片吧。用数位相机拍的那些照片当然不可能拿去冲印店洗成照片。我也担心爸妈会发现,所以不敢用家里客厅那台印表机列印。

「我只有电子档。」

比起欣赏德川给我的尸体照片或《临床少女》摄影集,我现在更常看那些照片。用数位相机的小画面反复看。

自己发红的脸颊、闭着眼睛咳嗽的表情、从短裙底下伸出的双腿弯曲的方式、不在意外貌的姿态。因为真的很痛苦,所以十分写实,能够让我联想到「我的尸体」。半睁开眼睛或口水在嘴唇下方发光的样子也能让我满足。

「我帮你印出来吧?」

「真的?」

德川已经在现场看过真实的情况,所以现在也没必要觉得害臊。听到他的房间里有自己专用的电脑和印表机时,我好羡慕,也很意外将军居然很疼儿子。

「实际要引发事件之前,你要把档案删除、照片也处理掉。如果让人知道这是刻意准备的,一切就枉然了。」

几天后的礼拜天,德川把我的照片带到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来。不是装在信封里,而是用乳白色的购物袋装着。一看到「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标志,我轻笑。德川一开始就是用这袋子装着老鼠尸体踢踹。

「你家都在这里买东西吗?」

「要你管。」

拿出列印出来的照片,画面比在数位相机上更大,所以更生动。老实说不像《临床少女》那般完美,不过里头有几张比看电子档更清楚。黑色皮革洋装实际穿起来虽然感觉猥亵,不过照片上看来不会。

「自恋狂。」

我看照片时,德川在我身后这么说。被我狠狠一瞪之后,德川打开摆在一旁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阅读前面写下的内容。

打从决定好执行日那天起,德川也感兴趣地翻阅起原本一直只有我在看的笔记本。他虽然没写上内容,不过只要发现喜欢的报纸报导,就会剪下来给我,让我贴上。

我们也读了很多拷问的书和推理小说。我们针对书中出现的杀人方式进行讨论后,就去便利商店影印书页贴上或抄写在笔记本里。但是,我们想要引起的事件毕竟是「现实」,因此小说中的做法多半不适合。尽管如此,现在只要摊开笔记本,里头充满了我和德川喜欢的事件与主题。笔记本也变得好厚。

德川直接坐在观景台的地板上,我在他面前坐下,脖子上戴的项链摇晃。德川稍微抬起视线好像想说什么,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地低下头。

我稍微吸口气,想起今天出门时,妈妈说我打扮得很华丽。

我瞒着最爱明亮的白色和粉红色、皱褶和蕾丝的妈妈,买了自己真正想穿的衣服。用自己的零用钱买衣服,这还是第一次。

我身上穿着以黑色为主、略带庞克与哥德萝莉元素的T恤和裙子。腰带上的链子与项链则是我一直很想要的品牌骷髅系列。买下时,感觉一颗心从底下轻轻飘起,我清楚知道自己和过去明显不同,变得更自由了。我心想,早知道应该早点这么做。

事件之前还想再去一次东京。

我想拿零用钱买包包和手表。已经无须在意芹香她们的目光了。就算她们说我感性或感觉改变了,现在的我也不再害怕。

德川看到我的服装、饰品改变了,什么也没说。不过,今天的裙子和德川那天选的皮革洋装有点类似。他应该注意到了吧。

隔周礼拜二的体育课,只有女生要待在教室里上「保健体育」。

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用换衣服或换教室就能够解决,全班女生莫不欢欣鼓舞,不过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高兴。体育课多半必须组队比赛或两人一组进行,因此失去朋友的我每次都很痛苦。虽然比社团活动好一点,不过能够坐在座位上听课,当然比什么都好。

教室里只剩下女同学,不难推测会发生什么事。不出所料,走进来的珠子提起了游泳课的事。

似乎有家长不满学校只发公文道歉。于是珠子在简单的口头道歉后,一脸不满地谈起使用月经当作借口的卑鄙之处,以及女孩子身体的问题。

这堂课很尴尬。

一想到芹香说我「初经还没来」,我就握紧拳头,希望这堂课快点结束。

「你们的身体目前正处于变化的时期。请好好爱惜自己。」

珠子严肃地说。

教室里的女同学们此刻连珠子所说的一半内容都没听进耳里。我虽然在听,不过也因为讨厌被人发现我认真听课,所以视线没有看向讲台。

体育课是两个班一起、男生女生分开上,所以我不是坐在自己平常的座位上,而是坐在窗边其他同学的位子上。

窗外可以看到男生们在踢足球。

我的眼睛找到了德川。

德川穿着运动服在足球场上奔跑。他只一张脸笨拙地追逐在眼前移动的球。运球的是津岛或笠原或班上其他醒目组男生。

德川只是追上跟着球的动向流动的人群。他没有考虑球会传过来或者自己该站立的位置,只是胡乱奔跑着,拼命装出「参与」球赛的样子。

看起来就像是撒在画纸上的铁砂跟着球这颗磁铁移动。受到磁力吸引而聚集四周的铁砂,就像一整群没有个人意志的虫子。

球来到队友脚下时,德川正好待在适合传球的位子上,他故意躲到敌人背后企图躲起来。

但是,即使他不做这种事,运球的醒目组男生们也没把德川看在眼里。这幅景象以前就见过很多次。这就是昆虫男参加体育课的方式。

德川再度开始往前跑。不习惯跑步的男生跑起来,双手像在跳舞一样,无当而大力地挥舞着。

昆虫王田代用庞大身躯阻挡跑过来的津岛,几乎要扑上他。

差点算侵人犯规的胡乱防守方式,让我觉得他这个人不习惯运动,连在旁边看的人都替他感到丢脸。即使同属昆虫男,有些人也不会让自己消失,反而太想要出风头。田代滑进津岛的脚下把球一踢。他扭曲脸庞,以过度热血的声音在不适合的场合学青春连续剧大声喊叫。

「交给你了,德川!」

能够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事,这种人究竟自我感觉有多良好呢?和小江一样。阿宅们以为可以将漫画的内容套用在现实世界里,因此没有半点犹豫。

德川就在飞出去的球行进的前方,一看到球往自己的方向过来,「呃!」他睁大眼睛,然后满心困惑地站在原地。刚才明明还跟着跑,在关键时刻反而像是想要逃跑一样退缩了。我从这么远的地方都看出他觉得球很可怕。我甚至能够想像他隐藏在浏海底下的表情。

有个冰冷的东西滑下我的背脊。

我不想看。

德川的细腿磨磨蹭蹭地踢球。明明马上把球传给其他人就好,他却想要在这种时候做不必要的运球移动。我见他摆出只在电视或漫画上看过足球的装腔作势愚蠢姿态。——那个样子非常丢脸。

「喂,德川!」

「拜托你了,小将军!」

其他人噗哧而笑,很干脆地把球抢走。津岛的声音也掺杂在其中。

球被抢走后,一个人留在原地的德川抬头看向校舍。我担心我们的视线会不会对上,不过他的视线是越过我们教室,看向更高的上方。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是校舍上的时钟。

我能够看见他的表情。仰望时钟的德川眼中充满具切的祈求。看到一半,我突然觉得尴尬。

德川那般企盼着体育课赶快下课。

哨音响起,比赛结束。男同学们排成一列互相鞠躬,离开球场。

纤瘦的德川一点也不适合穿运动服。实在让人想不到他和坐在旁边的津岛等人同年,还穿着同样衣服。

离开球场后,昆虫男们再度群集坐在一块儿。他们开始聊天,不过我想话题应该不是足球。

津岛等人已经没把德川他们看在眼里。他们看着另一组队伍上场比赛,替当中和自己同类的醒目组男生加油,那副姿态爽朗又正确,没有半点阴影。

「回来!后面后面!」

听见他们参与比赛的声音,昆虫男们愣了一下坐正,视线缓缓看向津岛他们,然后低下头。他们仍旧继续凑近聊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一直看着在那群人当中缩着身体的德川。

一想到我和那家伙曾经一起去东京,我的喉咙和肩膀突然发烫。

两人在同一个房间内独处,他还勒住我的脖子。这是我准许他做的。

我想当作没看见。

我不是早就知道他所处的地位吗?像是在说服自己,但我的心情始终闷闷不乐。

我说夏天结束后,就没有游泳课了,德川说:「我不觉得好。」他说「游泳课不是比较轻松吗?」的声音,只让当时的我觉得他很不会看情况,令人厌烦,然而我和德川,谁在那次聊天时说出了真心话呢?

我胸口深处的心跳声愈来愈大。

放学后的导师时间,中村告诉大家,德川第一学期在美术社所画的画,在今年的比赛上获得了比去年更好的成绩。

「中央级的大赛呢。」

中村说完,所有人鼓掌,不过没什么真实感。后面还传来:「中央级是什么意思?」「全县最好的意思?」「这样很厉害吗?」的声音。很瞧不起人的声音。

去年参赛的画,题目是《魔界的晚餐》。张贴在楼梯平台处的那幅画,现在也疗愈着我的心。

中村所说的中央级,是指日本全国。但是这里的每个人,想像力只到达体育社团能够参加北信越大赛的程度而已。他们的世界只有那么大。

我祈祷着中村或佐方别念出德川那幅画的画名。

即使众人鼓掌,德川仍只是不感兴趣地沉默坐在位子上,没有转头看向后方,就连那群昆虫男友人,也只有在聊天时能言善道,这种时候反而不会机灵地替伙伴欢呼。

回家后,我打电话给德川,称赞他得奖的事。我注意保持声音中的诚恳。白天不小心看到德川传球的样子,仰望校舍的眼神,那些依然烙印在眼皮里。

「得奖的画,叫什么名字?」

『……忘了。』

不晓得他是不是说真的。他回答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是想要取笑他,而是因为喜欢《魔界的晚餐》,所以真心想看这次的作品。能够从那间教室与「中央」产生连结,我真的觉得好厉害。

被德川称为「现充」、「婊子」的我,一想到:「他真的只是嘴巴恶毒才那样叫我的吗?」就感觉喉咙正中央仿佛被压住般呼吸困难。

这天的社团活动,是一年级对二年级的练习赛。

我和芹香都在二年级组。虽然不情愿,但我已经打算直到「事件」之前都要忍耐。所以这种情况算不了什么。

芹香手里的球被高个子的一年级女生绕过来拦住。没人防守的只有我,而芹香又是死都不愿意输给一年级的人,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所以她喊了我:「安!」

我从小学时就很擅长投三分球。

比赛过程中,虽然经常会因为对手防守而无法顺利射篮,不过练习投篮时,我几乎每一球都会投进。

上了国中之后,球篮的位置虽然比小学的迷你篮球架高了一些,我射篮的准头还是不变。篮板上四方形框框上面那个角落,只要瞄准那里,篮球弹跳后一定会进篮,为此我练习了好几次该踩在地面哪个位置、在哪个时间点出手,我已经记住那种感觉。

我以胸口接住芹香快速传出的胸口传球。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我移动身体,双脚往地上一蹬,跳起来的下一秒,眼睛已经看到球穿过球篮。

「射得漂亮!」有人大喊。

我一回头,芹香愣住闭上嘴,连忙把脸转开,放下原本正要鼓掌的手,快速回到防守定点上。

我咬唇,很想要对着无论如何都无法顺心如意、最后关头又失败的现实吐口水。我看着地面。

如果要当个弱者,如果要彻底被排挤,如果要恨,如果想要当可怜虫,事情很简单,我策划的事件也会进行得更顺利、更有戏剧效果。然而这些人却依旧缺乏常识。对我的愤怒缺乏持久力,也欠缺扮演坏人的气概。就像我的世界一样,动弹不得。

我讨厌情绪开始松懈。

也讨厌自己因为芹香对我说「射得漂亮」,因为久违的对话而开心。

无法如愿的,还有我的情绪。我想要保持坚强、严加抗拒,然而现实就是我太天真了,不上不下的,无法像我期望的那样有所突破。

我骑着脚踏车走在河岸边,看到河濑。

这场面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没进入暑假的那个礼拜天。河濑也像这样看着河边。

社团活动结束后的秋天河畔,已经做好迎接冬天的准备。夏天的河岸边比现在更有青草味,水面粼粼漾着波光。现在,那个光芒已经不再。

今天的河濑是自己一个人。他仍穿着运动服,离开脚踏车走在河岸边。

我不晓得河濑对我现在的情况知道多少,因此犹豫着该不该主动和他说话。也许他从津岛等人那儿听到了什么。我抬起头打起精神。推动我背部的是「还剩下两个月」的想法。

反正我再两个月就要死了,就要消失了。

我这样告诉自己,做好「他如果无视我,今晚会很难熬」的心理准备,开口喊他:「河濑。」

河濑转过头,在微暗的视线范围内凝神注视的我,下一秒他喊我「小林」,然后——微笑。

我看到他举起手准备向我走来,胸口像要被压碎般疼痛。他举止温柔,光是看到他这样自然的举动,就觉得鼻腔深处一阵痛。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我开始慌张。

河濑没有无视我。

「你正要回家?」

「……嗯。」

河濑的态度始终寻常。也许男生们本来就不会谈论女孩子的人际关系吧。

「你在做什么?社团活动结束了吧?」

「是啊。」

停在附近的脚踏车篮子里,装着准备带回家的物品。河濑低下头,浮现在傍晚昏暗天色中的浅浅身影摇晃。「那个——」他说。

「你还记得我家的尼尔吗?」

「当然。」

与河濑分手后,仍然想见的只有尼尔——我甚至对芹香这么说过。那只小猫,动作敏捷,让我惊讶猫原来这么小只啊。

啊。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开口问河濑。

「它不见了?」

「嗯。」

抬起头的河濑脸颊紧绷。

「你最近见过它吗?」

「没有,没看见。」

我的脑海中想起夏天遇见河濑兄妹的事。他妹妹拨开河边草丛前进。他们该不会从那个时候就在找尼尔了吧?如果真是这样,尼尔已经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难道是暑假之前?」

「不是,四月。」

「咦?」

这么久了?——我差点说出口。河濑对着沉默的我说:

「快进入黄金周时不见的。我们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找它。基本上它不会离开过家里,但是它消失在院子的缝隙那儿。它戴着项圈,所以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家的猫,应该不至于被送去卫生所。」

他们也许已经去过卫生所了。河濑叹气。

「如果你有看到,请告诉我。我妈和妹妹都相当疼爱尼尔,所以很担心。虽然我认为它可能已经死掉了。」

「死掉……」

「它来到我家时,心脏很不好。兽医曾说它活不久。它不见的时候,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所以我想,可能已经死掉了。」

哥,找到了吗?

河濑妹妹的声音在我耳畔苏醒。叫那只猫尼尔的河濑,凝视着黑暗的河面。那视线仿佛在想着尼尔是不是被河水冲走了。这时候从脚底窜起一阵颤栗,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只是一阵平静的风吹过我脖子,我的背脊却像冷冻般伸得笔直。耳朵深处响起尖锐的声响。

嘴唇干涩。

「四月不见的吗?」

「嗯。」听到我的问题,河濑有些奇怪地点头。他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觉得离我好遥远。

失踪的小猫。

我想起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柔软感觉。沉在袋子底部很像炸鸡块般柔软的触感。那个重量和质感让人好奇如果是老鼠,里头到底装了几只。「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

河濑良哉个性很差。

想起在杜鹃花墓园听到的那句话时,我心想,不会吧?

但是我无法合理解释为什么起了鸡皮疙瘩之后,皮肤一口气降温。明明才一会儿时间,我却觉得河岸边变得比刚才更加黑暗,甚至连近在眼前的河濑,也已经看不清楚了。

「河濑。我突然有个奇怪的问题想问你。你去年——和德川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虽然知道太唐突而且时间点不对,但我无法阻止自己。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但是,听到我的问题,「啥?」河濑只是困惑地反问:「德川是……小将军?」

听到那个毫不做作的自然语气,我一瞬间后悔自己的问题。我感到绝望。我知道答案了。

「我们去年虽然同班,不过没说过话。」我不想继续听河濑的回答,低着头说:「这样啊。」

河濑八成从来没把德川放在心上。因为那家伙是昆虫男,与他处于不同的生态系。

河濑惊讶地凝视我的脸。

「为什么这么问?」

「……听说你们去年吵过架。我还在想,真没想到河濑会跟人吵架。」

「吵架?和小将军?」

没那回事。——河濑开朗地笑着。我无法直视他的脸。

我想起德川站在校园里的样子。足球传球被嘲笑后,他瞪视般仰望校舍的时钟。对于嘲笑人的津岛,德川大概也会说他「个性很差」吧。

就像他说河濑一样。

我第一次在晚上把德川找出来。

我告诉妈妈要去芹香家就出门了。我说社团有重要的事情要谈,这借口听来很虚假,我仍不顾一切地离开家门。

我只想早一点安心。我无法带着这个心情,明天仍装作不知情地坐在德川旁边。

我指定的地点是河边的高架桥下。高架桥沿路有路灯照射,所以即使河岸边昏暗,唯有那里很明亮。白色光线照射路上的砂砾,闪耀着银色光芒。

坐在河堤的水泥砖上,我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现身的德川,今天也一身黑。我无法直视他千篇一律的黑色装扮。

到了晚上,河水附近的空气变得冰冷紧绷。德川双手插在口袋里,以沙哑的声音说:

「什么事?」

河濑的事情,我有话要问你。——我在信上这么写。

看到德川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我像第一次在这个河岸边遇见他时一样,背部很紧绷。

「如果我说错了,就告诉我错了。」

如果不先委婉地打预防针,我无法开口问。我满心祈祷,想要露出微笑。嘴边紧绷。我带着僵硬的微笑继续问:

「四月时,你踢的那个东西,奠的是老鼠吗?」

我从这上面的桥上,目击到那副光景。像木棒一样直挺挺站在草丛里的德川,突然采取激烈的动作,不断反复地踢踹。

德川抬起头看着我。我一边找寻适当词汇,一边继续说:

「今天回家时,我在河边碰巧遇到河濑。一问之下才知道河濑家的猫从四月起就失踪了,他一直在找。我只是有点担心。我记得德川踹老鼠,也是那个时候。而且,你说过讨厌河濑。」

「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店名的标志。

从袋子里流出红褐色浓稠的液体,逐渐扩大。

德川只是沉默看着我。浏海后侧的眼睛宛如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冰冷,让我想起无法沟通的动物。我动弹不得,我看见他眼中灰色的浓浊。

我害怕听到答案。

如果无法回答,不回答也不要紧。我的误解被德川轻视也无所谓。就在我受不了沉默、想要逃走之际,德川缓缓抽出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他的手里拿着某个东西。他把那东西丢向我的脚边。

被抛在水泥砖斜坡上的项圈,着地时没有发出声音。红褐色的项圈有多处磨损,皮革已经变得很单薄。就像慢动作一样缓慢地、缓慢地、轻轻一个翻转,失去平衡,落在斜坡上。我看见项圈内侧的字。

『尼尔』

我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拿在手上的,等我注意到时,我已经颤抖着手指握着项圈,拿到眼前细看。手指和眼睛像麻痹般没有知觉。手指仿佛膨胀到比实际大小大上好几倍,隔着好几层看不见的皮肤,抓着项圈。

『尼尔 饲主:河濑春菜』

电话号码和地址也写在上面。

跑下堤防的途中,项圈脱离我的手中。

哇啊啊啊!我大喊着冲上前去,德川没有从我面前逃开。

我以不成形的气势朝他的脸上打去,他也没有躲开。我在德川的脸颊上狠狠揍了一拳。德川的脑袋因为反弹而偏移,从晃动的浏海之间露出的眼睛,没有看着我。

「德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无法作声。喉咙一阵刺痛。

我回想起手中柔软的重量。袋子里软绵绵的血与内在晃动。我当时把它拎了起来。

我惨叫。明明很想大喊,宽阔的河岸地却没有反弹我的声音,像扩散开一样把声音吞没。我压不下涌上来的惨叫。

饶不了你。

我想擦去看见德川踢踹袋子的背影、鲜血渗出来的这双眼,以及手中挥之不去的袋子触感,我殴打德川希望忘掉。我明明狠狠殴打他、想把他打到爬不起来,但纤瘦又不可靠的德川却没有丝毫要倒下的样子。我的手仿佛没能达到任何效果,只有感觉逐渐麻木。打到一半,我开始用拳头揍。

「杀了你!」

我的声音沙哑,摇摇晃晃,视线模糊,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咸咸的泪水流过干涩的嘴唇,被紧咬的牙齿吸了进去。

「去死!给我去死!」

拎起袋子的触感不仅消散不去,反而逐渐鲜明。我想起尼尔的样子。那只小猫柔软的脖子、漂亮的毛和温暖的体温,与手中软趴趴的重量重叠。

我双腿无力,身体往旁边一晃,喉咙哽住。手一离开德川,我差点倒下。

我瘫在河边草丛里吐。

我的喉咙一感觉到空气,胸腔便受到看不见的力量压迫,已经阻止不了。眼泪、鼻水、呕吐。我不知道哪一种最痛苦。呕吐物因为低俯的姿势而揪住鼻腔深处。好痛苦、好痛苦,再加上手脚好沉重,但是呕吐物还残留在鼻腔深处。

鼻子里头好痛。我闻到一股酸味。

只能用嘴巴呼吸。空气发出咻地声音。我慢了半拍才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哭声。唔哇——我哭了出来,像个孩子一样。我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声音哭。我吠叫般大喊。

尼尔、尼尔、尼尔。

我和河濑已经分手,已经没有关系,也没有担心尼尔的权利。但是,不行,这实在太过分了。

它只是只小猫。

刚出生——河濑笑着说,告诉我,现在是它最可爱的时期。

灵敏、速度又快的猫。帮它戴上红色皮带式的项圈,即使长大了也能够调整松紧。它不情愿地扭动身子那个姿态。

落在地面上的脏项圈,只有一部分的洞变大了。那是脖子的位置。那个孩子长大后,皮带洞的位置应该会改变。

一看到项圈,我的泪水再度涌出来,停不下来。开什么玩笑啊,德川。

「河濑的妹妹一直在找那只猫!」

在我眼睛深处闪烁的是河濑妹妹的脸。害羞又客气地笑着问:「哥,找到了吗?」

「为什么要撒谎?还说是老鼠,你这不是骗我吗?」

写在项圈内侧的名字,河濑春菜。大概是全家人一起讨论要写上谁的名字当作代表,然后他们决定写上全家最小的河濑妹妹的名字。写在项圈内侧的文字,看来像小学女生的字迹。

怎么办?她会哭。

她会伤心。会受伤。

因为不希望这样,所以河濑继续寻找。从四月到现在,即使季节转换,他仍不断地不断地寻找,就像现在一样,即使知道一切可能只是徒劳无功。

河濑妹妹和尼尔都被爱着。我们不应该伤害他们。

然而——

「……你是白痴吗?」

他说话了。

我坐在地上,仰望德川背对路灯而站的脸。

德川的头发一团乱。我还以为揍人没有效果,但是他的脸颊歪斜泛红。德川伸手抹抹被我打的地方,说:

「你自己信誓旦旦说杀猫这种小事不会吓跑你,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

德川不层地说,以冰冷、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我说不出话。

「德川……」

「我一开始不是问过你:『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你果然很放心吧?看,如果我说是猫,你就会变成这样。」

他歪斜的眼睛瞪着我。

「那是河濑良哉的猫,如果被发现,引起骚动很麻烦,所以我才说是老鼠。可是,怎样?你还是觉得如果是老鼠就好了,不可以是猫吗?你明明说自己不怕、要我别小看你,你现在这是怎样?」

「……住口。」

「我话先说在前头,那天你拎起袋子时,袋子里四分五裂的感觉,是因为脑袋和身体分家了。装在里面的是活生生的猫头,我切下来的。」

「住口啊啊啊啊啊啊!」

「……那家伙到最后还在喵喵叫……唔!」

我按着耳朵抱头大叫。我不想停止,拼命吐着气。半途开始不断大叫的声音变得像刮玻璃一样尖锐高亢。

少年A。

在报纸上看到的少年A。

杀死猫和动物的少年A。

芹香她们、一般人认为「恶心」,但我不怕。我明白少年A的心情。

但是,这与尼尔的死,境界完全不同。

我听见德川啧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声音好远。持续的大叫已经隐约沙哑,只剩下犹如蚊子拍动翅膀的力度。

「现充。」

蹲下、闭着眼睛的我,头上落下冷冷的声音。我的脑子中心像煮沸般逐渐发烫。

「看到人偶断手的照片、人类尸体的照片会兴奋,男朋友的猫就不行吗?」

「他不是我男朋友。」

「都一样吧。你根本不是认真的。」

我抬起脸,往下看着我的德川,双眸像爬虫类的眼睛一样没有温度。十分冰冷。

「你真的有心要死吗?」

他问我。

「你根本没打算让我引发事件、被我杀掉吧?」

「没那回事。」

德川冷笑。突然缩缩身子,耸耸肩。

「如果没有决定『理想的事件』形式,即使说定的时间到了,还是可以延期——你是这么想没错吧?延后执行日,延后、延后,忙着忙着最后一定会不了了之,对吧?你根本只是想撒娇,哪有心要死。」

「没那回事!」

「骗子。」

我感觉脸颊因为他的话而紧绷。他对着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我,继续说:

「你的真心不够。还说什么『我要你杀了我』,笑死人了。」

「德川……」

我的肩膀颤抖。不甘心。

我是真心的。想是这么想,但是舌尖像卷起似地萎缩,让我无法尽情地反驳。

我的确是真心委托德川杀了我。

就是在这片河岸地。

所以我才会在那座山上见他,和这个平常照理说根本不会联络的昆虫男,好几次,好几次。

还去了东京。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和那个时候。

我一直以对等的态度面对他,他却始终把我当笨蛋吗?德川怀疑我的「真心」吗?

我不甘心的是,我无法完全否定德川所说的话。

十二月,即将到来的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件」。这么一想,我就能够活下去。我就能够忍耐着来上学或去社团活动。但是,芹香的「射得漂亮」一句话让我仍抱持着期待。在班上遭到排挤的我,今天没有被河濑无视,他还微笑面对我,那瞬间让我开心到全身发麻。

我因为德川所说的话而受到冲击。你根本无心让我引发事件杀掉吧?

——嚷我引发事件。

这原本应该是我的事件,德川却说是「他的」。

「……为什么挑上尼尔?」

眼皮内侧还留着足球课的情景。在我面前始终强悍的德川,仰望校舍的时钟,那个无助的神情。我不想看那张脸。

我哭,我吐,我大叫。我的脸上像发烧一样通红滚烫。脑袋内侧能够听见铿铿作响的声音。

「尼尔心脏不好,很衰弱。而且,为什么你要说河濑个性不好?」

我不认为他们是发生过什么纠纷。因为芹香也说过。河濑和德川怎么想都不可能扯到一块儿。

战战兢兢地希望球不要传过来、不被醒目组男生看在眼里的德川,河濑也没把他这个昆虫男看在眼里,所以怎么可能吵架或发生纠纷。

德川没有回答。我抬起头。

「德川,你没有和河濑说过话,对吧?所以那只是你的自我意识作祟,对吧?只是他在课堂上嘲笑你或捉弄你,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对吧?你或许很不爽,但是河濑和其他人大概根本不记得有那种事。」

我觉得快要断气。沉默看着我的德川肩膀微微往后。我出声阻止他再度开口把我看扁。

「『个性太差』或是『讨厌』这种话,唯有立场相同的人才能说。单方面闹别扭或羡慕的人,没有资格说。你懂吧?河濑根本没把你看在眼里。你就是为了这种事杀掉尼尔的吗?那只小猫分明不懂得抵抗啊!」

就像事件对我来说很重要一样,事件对德川来说,也很重要吗?

难道他也想有想要逃避现实生活的理由,没有事件的话,就支撑不下去了吗?

此刻我有些同情德川的心情,同时我也因为不了解这家伙而感到不舒服,甚至比我认为他是可怕的少年A更不舒服好几倍。

「这么做不是因为那是河濑良哉的猫。」

德川说。与刚才不同,他明显地转开脸不看我。

「只是偶然遇到的,是哪来的狗或猫我都无所谓。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用上少年A常说的那句:『我觉得很烦躁,选谁都好』?不过我死也不会说『现在很后悔』就是了。」

「骗人。一定是因为那是河濑的猫。」

「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杀掉的不只那只猫。」

我瞠目结舌。面对没有继续开口的我,德川冷冷地继续说:

「我一直在杀狗、猫、老鼠。拿照片给你看吧?所以抓到河濑良哉的猫,只是偶然。」

德川房里有专用的印表机。我想像他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列印。

此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隐约出现希望。

既然杀过许多动物,我拎起的那只袋子里的内容物,也许不是尼尔?

德川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冷冷地说:

「你找到的那个袋子里装的是河濑良哉的猫。让你兴奋的那些鲜血,就是来自你珍爱的『尼尔』。」

德川笑了。

「我说你啊,难道你现在才想说杀人可以,杀动物不行吗?我有那只猫的照片哦。只有头的和没有头的都有,最后还把手脚切下来了。」

德川的眼睛看着尼尔的项圈。我说不出话。他眯起眼睛,轻视地看向我。

「你根本不是真心要做,虽然我一直都知道。这点事情就退缩,你真的什么也不明白。要开玩笑的话,可以别再提起什么『事件』了吗?用半吊子的心情说什么『玩真的』,真是笑掉人家的大牙。」

我一咬唇,原本大哭过后的眼中,再度浮上新的泪水。「那个,给你。」德川以下巴指着尼尔的项圈。

「不如你拿去还给男朋友吧。要说是我干的也可以。」

「我说了他不是我男……」

光是这句话就耗尽我全部的力气。

捡起尼尔的项圈,我被那个轻巧和娇小击垮,动弹不得。小小的脖子。写在内侧的『河濑春菜』这名字。我在路灯照射下发现内侧沾着红褐色的东西,原以为今天所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心上柔软的地方再度出现新伤口,从伤口里流出血来。

「你别再跟我提『事件』了。」德川靠近我准备回家。离去时回头看向瘫坐在堤防上的我。

「啊,我先走一步,以后也不会试图攻击你,所以你大可放心。就算我要动手,我也会说是因为其他人让我烦躁,所以选谁都好,然后杀了对方。只有你,我绝对不会动你。你根本没有让一我杀掉的价值。」

对我来说,这句话犹如宣判死刑。

胸口深处,身体内侧,升起像干冰一样的暮霭,夺走我全身的感觉。这是我最不愿意从他口中听到的话。

听着德川逐渐走远的脚步声,我紧抱住尼尔的项圈在原地嚎啕大哭。红褐色的旧染痕,与那天从袋子里渗出的东西一样。德川真的杀了尼尔。

我一直以为他是还不会对人、对物出手的、尚未成熟的少年A。但是,不是。德川比我所想的超越了我好几步。我不晓得自己该不该追上他。

尼尔、尼尔、尼尔。

我不断握着项圈道歉。

对不起,尼尔,你好可怜。

回头一看,德川的背影已经变得好小,就要看不见了。我对着那个背影所在的昏暗处使劲大喊:「笨蛋!」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听到。德川已经不会回来了。

隔天早上,我把尼尔的项圈埋在河岸边。

我尽量在最初看到袋子的场所附近挖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季节已经比我想像的更快速前进了。下过霜的地面又硬又冻,即使用上我带来的铲子,还是没办法顺利挖开。地面因为霜与朝露而濡湿,让我的双手满是泥巴。杂草根部也相当顽强。

我盖上土,上面轻轻摆上满天星。

我家妈妈绝对不会忘了在玄关花瓶里摆花。今天早上,我跟她说想要一把插在那里的水蓝色混白色满天星,妈妈很惊讶,说:「安居然主动说想要花?」

我沉默。于是妈妈也沉默。昨晚,妈妈惊讶地迎接哭丧一张脸回来的我。虽然回程我已经把泪水擦干,但是一接触到家中温暖的空气,一看到妈妈的脸,我就松懈了。

「怎么回事?」

妈妈问。平常会更追根究底的妈妈,居然很体贴,没有深入追究。我回答:「和芹香吵架了。」直到昨天之前一直折磨着我、排名第一的悲伤,现在的排行已经往下掉,进入怎么样都好的区域。「这样啊。」但是,听到我这么说的妈妈,表情有些担心。

这时,我的泪水就流了出来。

我难过的明明不再是芹香的事,却止不住嚎啕大哭。妈妈问了什么我也全都没听见,一直趴在温暖的客厅里哭泣。妈妈拍拍我的背。

「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关系?明天能够去上学吗?」

如果我说不能去上学,那我之前是不是早该请假呢?之前就不用去社团活动或上游泳课了。

我在心中不停地向妈妈道歉。

对不起。

妈妈不晓得我将要引发事件。她还不知道我即将用跟自杀差不多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妈妈即将失去女儿,不晓得即将发生这种事,还温柔地对待女儿,感觉好可怜,我只是一直哇哇大哭着。

德川要我「别再提『事件』」,我捧着尼尔的项圈回家的路上,边哭边做出决定。

我不想输。我死也不想输给杀了尼尔的德川。仰望天空,空气清澄的夜空那头,居然清晰闪烁着星星,零星递布天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泪眼婆娑地心想,真美。

这片天空好美——我大声且清楚地说出口。我果然和大家不一样吧。天空、季节等的存在理所当然。一一赞美这些东西、觉得好美,这行为在芹香或其他同学眼里看来,一定很怪吧。

吐出的气息微微泛白。然后我想到自己不可以活着。和德川说过话之后,我原本激动摇摆的心情变得平静。

仰望星星,从旁边马路开过的车灯照着我的脸颊,我的决心自然而然成形了。

我决定要继续引发「事件」。

为了不让自己半途而废,我反刍着德川对我说的每句话,哭得太厉害的脑袋感觉晕眩。不甘心。德川一定对我烙印上「与班上其他大多数的同学没两样」。他说我不值得他杀。

夜晚的河岸边很安静,偶尔有车子通过的轮胎声靠近,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我甚至感觉能够听见星星眨眼的声音,在这夜里,我被所有人抛下,独自伫立在这里。

这次我是玩真的,是认真的。

之前,清晰的死亡感觉,还不会如此靠近我。

现在不一样了。

我已经知道德川是能够真正动手的人。他能够杀了我。

尼尔被他狠踹,被他分尸。

德川应该能够淡定地给我同样的下场吧。带着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眼神,一刀插进尼尔身躯。

我决心要死。

我能够清楚想起在东京摄影棚里,德川的手勒着我脖子的触感。那个痛苦。在它之后等待着我的死亡。

德川或许是在测试我。

既然曾经骗我说袋子的内容物是老鼠,就算我问他是不是尼尔,他也应该能够佯装不知情,继续藏起尼尔的项圈,主张那是老鼠。现在他反而坦白,让我怀疑是不是在测试我。

即使我们一起去东京,一起在《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上构思事件,德川仍没告诉我他一直在背地里杀猫。他很可能在与我碰面后,马上动手杀了狗、猫或老鼠。然而德川却没有告诉我这件事。他早就认定我一定会退缩。

然后,我也真如德川所想的,退缩了。

我胆怯、心生动摇、责备德川。

从心底涌上一股颤抖般的呼吸,就像长时间待在冰冷泳池里一样,身体从内侧冷出来。感觉气息好冰冷。

一旦决定继续进行事件,这次绝对不能逃避。

要退缩就趁现在。

视线模糊。我眼中的星光融化在空中,星星串连成一条线。

在快窒息般想要死去的现实里,德川的存在成为我唯一的气孔。

因为有他,我才能够呼吸。即使失去他,我还是能够在稀薄的空气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即使没有了「事件」,即使我们两人决定好要执行的日子过去了,我依然能够无为地活下去,并从中获得些什么。

我可以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成为地球众多泛泛之辈的其中一人活下去。同时让芹香和幸看扁。也让德川看扁。

背脊发冷。明天起,在教室中,我坐在德川隔壁。表面上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但是那家伙已经很明白地看不起我,我心知肚明,仍要坐在他旁边。

如果变成这样,楼梯平台处的《魔界的晚餐》将再也无法疗愈我。

此时,灵光乍现。

清新的空气轻轻穿过鼻腔。飘浮在星星之间的月亮发出强烈光芒照着我的脸,我整理着乱糟糟的脑袋。

我的事件。

我现在才想到,就像胸口被刺穿一样。

我和德川打造的,不让任何人置喙的,我们的事件。

咬唇,觉悟到为今之计只有那样了。十二月,我不会逃避。也不会输给德川。

坐在河边,摊开随身携带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在只有月光的黑暗中,我不满意地看着手边的字迹,但还是草草写上。

这本笔记本,是我们制造的悲剧的记忆。直到最后,包括死前的心情,都要留下纪录。

供奉满天星的尼尔坟墓,因为挖起部分的土壤颜色和周遭不同,马上就能找到在哪儿。

我在心里祈求河濑和他妹妹春菜,一辈子都不会找到尼尔的项圈。由衷祈祷着。

社团活动结束,走向教室,德川已经在自己的座位上。看到他的背影,胃的底部有一股受到压迫的闷痛。我咽下口水,坐在他隔壁的位子上。他虽然注意到我,但没有看向我。我原本已经收起的怒火再度燃起,变得非常气愤。

如果我现在能够延续昨天的举动,在这个教室里把这家伙的脑袋撞向桌子,该有多好。我好几次这样幻想着。当着其他同学面前也无所谓,只要能够痛殴这家伙,就很痛快。

但是,我清楚知道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只好继续沉默地坐在德川隔壁。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走向脚踏车停车场。为了避开芹香和幸等待男朋友一起回家的场面,我总是随便换下衣服就冲向脚踏车停车场。

我来到停放脚踏车的地方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站在那儿。

「小江?」

「安,今天要不要一起回家?咱今天也有社团活动,现在正要回家了。」

「好啊。」

挂在包包旁边的动画角色钥匙圈,比第一学期一起回家时更庞大了。每一个的外型都很大,而且数量也增加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回家,也很久没有在校园内与人说话。

「那个,咱有件事想问你,应该说,有人拜托咱问你。」

「嗯。」

我们一起骑着脚踏车离开后门,小江立刻开口问。

「是关于德川胜利。」

胸口深处用力跳了一下。

我回看小江的侧脸。

我立刻想到的是,该不会我和德川碰面的事,在某处被人撞见了吧?

「德川?」

我反问的声音听来固然淡然,却没有自信。不过小江只是满不在乎地回答:「对,就是坐你旁边的。那家伙曾经向你表白吗?」

「啥?」

我忍不住大喊。

「嗯?」对于我夸张的反应,小江故意皱起脸。「有人想知道。之前咱也告诉过你吧?咱们美术社里有人对那家伙有好感,就是那个人想问的。而且安和德川,已经换过三次组别了,还是一直坐在彼此隔壁没分开。」

「他才没有向我表白哩。怎么可能。」

「这样啊。那就是搞错了。」

「我们只是正好坐在一起而已,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八卦?那个女生也未免太小心眼了吧?」

「嗯。德川好像有喜欢的人,所以她很担心。咱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像德川这种男生,突然喜欢上安这种体育社团的『高地位女孩』,应该说自不量力,或是让人想问他是不是脑袋坏掉了,对吧?明明选择美术社的女生很好啊。」

小江说话的表情流露出不耐烦,在她旁边的我稍微受到了打击。

刚刚小江说「体育社团的高地位女孩」。难道她也自觉到自己所属的文化类社团与体育类社团立场不同吗?

「……德川才没有喜欢我。我们连话都没说过。」

「知道了。咱会转告她。」

「嗯。」

脚踏车来到早上做的尼尔坟前。我看向盖在上面的土壤和满天星。原本以为马上就能分辨出来的挖土处,已经与四周的地面同化,满天星也被吹走,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找不到在哪里了。

喜欢德川的美术社女生,究竟对他了解多少呢?

我差点要说快点死心吧。那个女生一定对德川一点也不了解。

「德川的画,画名是什么?」

「画?」

「在美术社画的作品入选比赛了,对吧?我们班导在导师时间时提过。」

「啊啊。」

「小江看过了吗?」

「看过了。那幅画叫做《ARIA》。」

ARIA。我在口中复诵。小江点头。

「他真的很会画。也许将来真的会当漫画家。不是日本漫画那种萌系风格,感觉如果朝青年漫画那种剧画(※由日本漫画家辰ヨシヒロ和其他一些严肃的漫画家所创造的名词,因为他们不希望被打上「漫画」或者「不负责任的图像」的标签。)风格的路线,应该会成功。现在市面上有很多只有name的份量多,剧情差强人意,却能够出版的漫画作品。老实说咱对那类作品抱持怀疑态度。欸,不过德川朝那个方向应该很适合。」

我几乎没有看过少年杂志的漫画,甚至可说我连少年杂志是什么都不太知道。我也很好奇name又是什么?不过如果追究小江所说的话,她会继续说个没完没了。我问:「那是什么样的画?」

「感觉就像夜之女王。」

小江回答。

「可怕,但是咱喜欢。」

「这样啊。」

ARIA的发音回响在胸口。印象中有听过。好像在美容院、餐厅还是哪里的店铺还是什么的名称。回家后再查。我想应该是音乐相关的用词。

「呐。」道别时,小江这才以「事到如今」的语气叫住我。就在我抬起视线,轻松地好奇她要说什么之时,小江以迫不得已的声音继续说:

「安,你不要紧吧?」

她以担心的视线凝视着我。

一看到她的视线,我一下子就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是与芹香她们的事。

过去的朋友对我露出这种表情,我无话可说。小江只是等待我的反应,什么也没说。

「什么意思?我不要紧啊。」

我的脸上露出笑容。感觉再继续和小江待在一起,我会哭出来。小江终于低下头说:「那就,好。」

她担心我。

然后,小江虽然担心我,却也不能对芹香她们做什么、说什么。

小江和我因为就读同一所国小,所以成为朋友。但是,如果我们来自不同国小,而且待在同一个班上的话,她或许就不会和我说话了。

我觉得这么想的我最差劲了。班上同学属于金字塔哪个层级、属于哪个倾向的集团、属于身分制度的哪个立场,我对这一切都有自觉,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无聊。

但是换个角度来说,我们不得不产生自觉,也必须对四周保持敏锐。即使知道这样做很无聊,但为了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非这么做不可。

回到家后,我查了「ARIA」的意思。

「ARIA」果然是音乐用语,直译就是「咏叹调」,意指歌剧中出现的叙述情感、充满旋律感的独唱。对于这个说明,我似懂非懂,不过点进去影片网站,就能够实际听到旋律。像歌后一样的人穿着华丽礼服站在舞台正中央唱歌。

浏览网页找寻代表性的咏叹调时,我找到莫札特的作品。播放影片聆听,我马上被俘虏了。那首旋律我很喜欢,我想德川大概也一样。

看了看名称。

「复仇的火焰像地狱般燃烧我的心」。旁边还刻意写了「夜之女王ARIA」、「魔笛」。

很符合小江所说的「夜之女王」形象。我找出歌词,一股脑儿地阅读。好几次好几次,不断地反复播放,用耳机听,妈妈在我中途拿下耳机的空档,问我:「安,那是歌剧?」

大概还在担心我昨天哭着回来的事吧。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不过见女儿对古典音乐感兴趣,似乎很高兴。

可是,这首旋律是在讲违夜之女王下令要女儿杀掉宿敌。

「嗯。」我点头,关上画面,避免妈妈看到标题的「复仇」、「地狱」等字眼。

「和芹香和好了?」妈妈问。

「嗯。」我撒谎时,胸口再度涌上罪恶感。

对不起,妈妈。

我还是要死。

再一次打电话给德川时,就没有退路了。我明白自己该做好真正的心理准备。半吊子的心情会被他看透,他不会允许。就这样忘掉「事件」,现在是最后的时机了,这里是分岔路。

尽管如此,我还是打了电话。

因为,「事件」的形式已经决定了。

今年四月,希望时间停止在现在的我的「现在」,过了夏天之后,已经如干涸般褪色、枯竭,已经不具真正的魅力。到了明年,即使和芹香她们不同班级,遭到她们排挤的伤依然会留着。

明年就国三了。

如果继续被视为班上低层的话,就不能去毕业旅行了。社团活动有期限,所以可以忍耐,但我无法想像自己以正式选手身分参加明年的全县大赛。我们国中几乎没有学生中途退出社团。因为人际关系而退社会引人瞩目。

只有在此时结束一切了。

打给德川的电话响了好几声,他却没有接。我的心感觉像被挖了一块那么痛。但这也没办法。再打一次,德川还是没接。

德川好像没有设定留言功能。因为我没有遇过有人电话响了那么久还不接,所以我也不清楚。

无法在今天把事情告诉他的话,我似乎就会退缩了。所以我不断重拨。光是想到留在对方电话上的来电未接数量,我就很想死。

我决定再拨「最后一次」,结果还是不死心地打了三次。

到了快十二点时,电话总算接通了

耳边的拨号声消失时,照理说我应该要高兴电话打通了,通过喉咙的唾液却变得很沉重。

「德川。」

没有回答。

我的视线往上看,看见挂在房间壁橱前那套沉重又像丧服一样的冬季制服。明天起就是十一月了。那是我一开始设定要引发「事件」的季节。

正好赶上穿冬季制服的季节。

「十二月的事件,你还有心要做吗?」

我对着无声无息的电话那头一口气说完:

「我想到没人做过的全新『事件』桥段了。」

如果这桥段不能获得德川认同,计划就取消。我捧着尼尔项圈一个人走回家的路上所下的决心,是认真的。

「……『事件』就当作是我们两人的事件。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我和德川分成被害人与加害人,而是要让大家知道遭到杀害的被害人我,也是策划人之一。我们现在所做的事可以直接保留下来。让大家知道我们两人为了达成『一起策划事件』的目标,不断地尝试、实验着。」

我凝视着摆在桌上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没错。那天,我发现这种方式十分新颖,而且前所未有。

杀人的少年A或少女A虽然很多,但是被杀害的少女A还不存在。自行策划「事件」并主动要求被杀,与少年A合谋的被害人,过去不会出现。

电话那头的德川虽然沉默,但我知道他听见我的声音了。

「我和德川之间的手机通话、电子邮件纪录,你全都留着吧?我之前告诉你要在『事件』之前删除,不过即使从手机上删除,纪录或许仍会留在电信公司那里。既然这样,我们逆向操作,留下那些纪录。」

说话的同时,我的想法愈来愈具体。

「一直没察觉我们两人所作所为的学校、父母亲、朋友,一定会很惊讶。之后,那些大人一定会反省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并且擅自分析。……我不晓得那些人能不能够想到真正的动机,不过,至少能够引发轩然大波。」

不了解我的感性的大人们一定推测不到动机。正因为我讨厌这样,所以才会选择死亡。但是,我们所做的事应该会变成一种支持的力量,传送到全国各地与我们拥有同样感性的未来少年A、未来少女令心里。

为了「制造事件」这个目的,加害人与被害人双方互相约定引起杀人事件。世界上也还没有出现这种想法。不是殉情也不是自杀的新型态事件,应该能够让世人长久记住,也一定会出现许多人想要模仿。

我仿佛亲眼见到那景象。

像我们这样,为了每天的生活而疲惫、厌倦的孩子们,变成一对对被害人与加害人,模仿我们引发「事件」,纷纷在网路或手机网站上找寻对象,问:「你要不要杀了我?」「你要不要让我杀?」大人大概会叹息心想:「这些人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什么了?」然后主张「生命」的重要性。

我们将成为先锋。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所写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将会成为他们的圣经。

「《悲剧的记忆》笔记本最后要仔细写上犯案声明。因为我讨厌现在每天的生活,所以我请德川杀了我——这些内容也要写下来。那本笔记本将成为事件最大的关键。」

去东京的事情、在摄影棚拍照的事情,这一切今后将成为重要的证据。在我们的事件之后,模仿我们的孩子们也会崇拜那些行为,并且跟随。

这就是我和德川的「事件」。

不再是哪个人单方面的事。

杀掉尼尔的是德川,还有我。我也拎起了装着它的袋子,还一度情绪激昂。我必须负起这个责任直到最后一刻。

如果就这样让「事件」结束的话,尼尔的死就是枉然了。

所以,回答我,德川。

「杀掉我。」

『好。』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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