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第一次碰面,是在儿童科学中心附近的杜鹃花墓园。我们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引发「事件」。
走上墓园阶梯,从最高处往下看着排列在一起的坟墓,平稳温暖的阳光滑过墓碑上。还能看到一些来扫墓的人。
平常总是先到的德川迟到了。
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来。
迟到很久之后,德川才现身。他把脚踏车停靠在附近路上,仰望我这边。
我挥手回应,他不感兴趣地低下头,走上楼梯,完全不看向我。
「那边那些人,到时候也会替我们的事情作证吧?」
我等待走上长长阶梯的德川调整好呼吸,开口说。我手指的方向是一对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妻。两人同样是帽子加腰包的打扮,正在山路旁的护栏边俯瞰那头延伸到山区如盆地般往下凹的街景。
之前我对于周遭目光在意得不得了,现在一想到他们会是我们的目击者、能够当证人,简直像受到祝福一样。
德川看向我指的方向,一下子又失去兴致转开视线。然后看向我。
眼中浮现着欲言又止的光芒。
他大概很想问我为什么要继续进行「事件」、为什么再度打电话给他,不过他八成不会问。这才像他的作风。
「我是认真的喔。」
我如此主张。
「我无法原谅你对尼尔所做的事,但是,一如在电话上所说的,事件还是要继续。」
「好。」
德川之前针对尼尔的事情那般伶牙俐齿仿佛家骗人的一样,今天的他很安静。
我拿出《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交给德川。
我多写了一些内容。在哪里和德川讨论过几次、什么时候去了东京的摄影棚等日期和场所都详细记载在内。也贴上了德川帮忙列印出来、我在摄影棚所拍的照片。还从「兔子工作室」网站上印出地图和联络方式贴上,标示出地点。
笔记本现在已经完美又详细地记录着我们引发悲剧之前的记忆。
「事件现场要重现《临床少女》的照片。就是我最喜欢的那张,女人偶看着被切掉的手臂沉进水底的构图。模仿那张。笔记本里也清楚写下了我憧憬成为那张照片。哪一张照片,德川知道吗?」
「知道。」
打开笔记本阅读的德川抬起头。我点头。
「因为没办法准备那么大的水槽,所以现场就选在河边上游吧。流速虽然不快,不过深度够,我们找手臂不会被冲走的地方,将手臂沉在那儿。绝对不能让手臂离开我身体附近、被水流冲走。」
这条手臂现在仍连接在我身上。既然要死,当然要选择有戏剧效果的现场。不过,我能够想像、我能够允许身体遭破坏的范围,顶多就是一条手臂了。
「手臂沉入河边的水底,可能的话把它固定住。我的身体则摆在附近能够看到手臂的角度。」
「手臂绑着水泥块一起沉下去的话,我想应该能够固定住。」
德川说。
今天他第一次开口,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我的胸口深处开始感觉不安。我的手臂真的要被切下来了。
「杀我的方法是勒死。切除手臂则等我死了之后再进行。」
说出口时,我明明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差点发抖。
「用刀杀死我,我还是会有点害怕。」
我还以为他会笑我,结果德川只是「嗯」地老实点头。
勒死对我来说也是冒险。
脸上流出眼泪、流出口水,一定会很难看吧。我告诉德川,如果变成那样,要帮我仔细擦干净。虽然以十分认真的表情这样交代,实在有点奇怪。
「如果折断脖子的骨头,应该能够准确摆出看着河中手臂的姿势。……脖子会不会变长、延伸呢?」
「我说你啊,你以为是上吊吗?骨头断掉的话,只要固定好就没问题了吧?再说,想要看向河中的话,不是把头往下摆就可以吗?」
「啊,对哦。」
「你一定会抵抗,也许不用太大的力气就能够制伏,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杀人,没什么自信,所以一定会狠狠勒住你。你八成也会挣扎乱动。」
「嗯,我想应该会。我也没自信。」
在秋天浅色的太阳底下谈论这些,我的心情逐渐稳定下来。只剩枯草根部的地面很硬。
「其实我更希望服毒,不过,德川,你能弄到毒药吗?」
「现在才去弄可能很困难。上网找找,我又担心宅配到家里时,家里的人会看到,很麻烦。在实际动手之前,我会尽量想想办法。」
「嗯。不过,德川,这样好吗?」
「什么意思?」
「服毒的话,就没有直接杀掉我的感觉了,对吧?也没有你亲自动手的感觉。」
德川浏海后面的眼睛眨了眨。沉默过后,他回答:「无所谓。反正主要是切下手臂。」
「那么,如果当天之前能够弄到毒药的话,就拜托你了。不过,你一定要弄到吃了会死的东西,不可以是死不成还活下来的毒药。」
新闻中偶尔会看到少年A、少女A失败的例子。服下了毒药却没能够让对方或自己死掉,这类新闻虽然刺激,但也有些愚蠢。
服毒和勒毙,哪一种比较痛苦,我不知道。
勒毙的话,我请德川用冬季制服的围巾勒死我。红色围巾纠缠在脖子上的样子很美,再说,大家若无其事穿着的制服也能够成为凶器,比起从哪里弄来绳子或电线,更讽刺。
我用力写满了笔记本中剩下的页面。
理想的尸体布置。
趁夜杀掉,早上被人发现最佳。
我希望德川一直坐在我尸体旁边看着我的样子,直到被人发现。
「拍下现场照片后,将来有一天供奉在我的坟前……,当天情况将会一片混乱,恐怕难以办到,而且相机和照片也可能会被警察没收。你可以先把相机或记忆卡藏在某处,之后再拿去列印。」
「了解。总会有办法。」
「我死后,如果我爸妈问你任何事情或责怪你,你要告诉他们这些全都是我的希望。那两个人,尤其是我妈可能会追问不休,你还是用这招应付就好。」
「了解。」
「然后是——」
讨论和笔记本的纪录没完没了。我一边说一边写,心想,这是我的遗言也是遗书,理所当然要写很长。
记忆卡。他打算如何藏匿我的照片呢?不是我想要追究小问题,只是如果不持续说话,我会感到不安。如果不笑着、像在唱歌一样说话,麻木的感觉仿佛又会回来,令人害怕。对,我很害怕。
我们互相确认必要的物品和彼此的准备。关于切下我手臂的刀具,德川说他会去调查过去那些少年A使用的刀子、菜刀的种类和制造商。切割的地点,就选在老地方的高架桥下旁边的草丛里。
「深夜瞒着妈妈默默离开家,我想天亮之前应该不会被发现。」
「了解。」
整理好我们能够想到的事件细节之后,站起身往下看,街道和天空都变成橘色,与暮色融合在一起。这颜色让人联想到恶毒的、野火肆虐的荒野。可看见箭头道路标志清楚浮现。
即使没有说出口,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接下来我们没多少机会碰面了。
我想要证人或目击者。只能够是完全不知情的陌生人。执行日之前,绝对不能够让熟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否则会减弱事件的冲击。我和德川的关系直到今天之前没有任何人知情,说来也真是奇迹。我们双方都很清楚其中的风险。来到只剩下一个月的现在,更没有理由让这个秘密白费工夫。
「就快到了呢。」我说。
「希望那天是晴天。」我又说。
如果我的手臂在下雨后水量大增的河边被冲走,未免太蠢了。再说,上游差不多快要下雪了。
此时,德川对我说:「你这样做好吗?」
「什么意思?」
我一回头,德川立刻低下头。
「事件之后,公布与我碰面的事。」
「没关系啊。」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德川默然。我了解德川想说的意思而感到尴尬,连忙滔滔不绝地说:
「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我们都已经为了那个目的准备到现在了,你又说这种话?」
德川想说的是,让别人知道我和他这种昆虫男碰面,真的好吗?
如果对于自己的立场缺乏自觉,无法在教室那样的环境生存下去。我虽然明白这点,但是听到德川开口这么说时,还是会受不了。这个嚣张的家伙居然也会说这种话,让我惊讶。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过,我抢过德川茫然下垂的手握住。这么大胆的举动,我从来没有、甚至连对喜欢的男生也不会做过,我却紧握住德川的手。
德川惊讶地睁大双眼,直觉地想要甩开我的手。速度快到我甚至无法想像他就是刚才一直茫然呆立的那个德川。
我任由德川甩开我的手,看着德川。遭到他拒绝,我居然没有讨厌的感觉。但是一旦知道德川真的不习惯这样,又觉得百感交集。
他不习惯女孩子,也不习惯人。
明明在东京摄影棚时,能够俐落地替我钩上背后的钩子,却不习惯体温和接触。
似乎也无法应付自己反射性表现出的拒绝动作,德川低下头。
「执行日之前,我们再见最后一次面吧。」
我的脸上露出微笑。
使用「最后一次」,表示我真的有感于距离执行日不远了。
德川没有回答,像是在想办法补偿,侧脸对着我点点头。他不晓得该把我握过的手摆哪里,于是贴在大腿侧面。我能看到凹陷变黑的拇指指甲。我已经不觉得恶心或恐怖了。
「执行日之前,我们预演一下。」
我希望能够在执行日之前,事先确认自己被杀的现场。预演那天,即使被同一所国中的学生看到一些情况,也无所谓。
「好。」德川点头。我很想问他一个问题。或许是因为遇到小江的关系。
「德川,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一问,德川瞬间露出没有预期会出现这个问题的毫无防备表情,看着我。就在一瞬间。只有那一瞬间。他马上又皱着脸大声说:「啥?」并且远离我。「才没有咧。」说这话的语气很孩子气,让人无法联想他是会杀猫的少年A,就像个普通男生一样。
「有没有不重要吧?干嘛问这种问题?」
「只是有点好奇。」
德川知道美术社的女生喜欢他吗?他虽是不习惯与女生相处的昆虫男,但他就要在不晓得那个女生心里惦记着他、他们可能有机会交往的情况下,迎向我们的事件,感觉似乎很残酷。
我一瞬间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
但是,话到喉咙的一半就停住出不来了。告诉他的话,德川会怎么做呢?我们的事件又会如何呢?
「你呢?有吗?」
在我犹豫时,他反问我。
「有什么?」
「喜欢的人。如果有的话,这样死掉好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虽然喜欢河濑,不过我甩了他,那种喜欢好像又有点不同。」
我说出名字,但脑海里却没有浮现河濑的脸。胸口已经不痛了。想到尼尔还是会想哭,不过也只是这样。
这是第一次和德川聊这类普通的话题,我觉得很奇怪而笑了起来。在接近天空的山上发出的声音,像是被夕阳吸去一般消失。
几天后,德川写信来说买了切肉的菜刀。
我加进笔记本中。那把菜刀,与三年前少年A杀害母亲、切断手臂、种在盆栽里所使用的是同一款。大刀刃类似斧头的长方形菜刀。德川还附上照片寄给我。不是拍摄他购买的实品,而是从某处型录上取得的图片。
又过了一阵子,这次他写信来说买了国外知名刀具公司的军刀。这一把,德川则是拍下实品照片附在信上寄给我。与宫崎县男学生课堂上刺杀女班导的是同一款。
这些电子邮件的收件纪录,在「事件」之后也会被警方看到吧。我用拇指抚摸画面上出现的「切断」两字。
距离「事件」执行那天,还剩下一个月。
每次在学校里看到将军,我总会置身事外的茫然心想,这个人会有什么反应呢?
放学后,在图书室里,我像在舔书架一样找寻人生最后要阅读的书。一想到我已经再也读不到这些书了,明明不是很热衷读书的我,却对一切感到惋惜且焦虑。
从图书室阳台看向外面,将军正走在底下的穿廊上。修长而有型的站姿,果然和德川不像。我再次觉得德川应该是像妈妈吧?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将军抬头往上看。我愣了一下。他朝着不知所措的我微笑说了一句:「再见。」
我吓了一跳缩缩身子。没想到那张平常总是一本正经、给人严肃印象的脸,突然像融化般做出出乎意料的举动。我连忙回应:「再见。」
将军就这样走掉了。
我望着他称微掺着白发的后脑勺。将军还不晓得儿子接下来要做的事。如果儿子做出那种事,他就不能继续在学校当老师了吧?他的人生也将会就此结束。
这是我第一次与将军说话,也是第一次面对面。
将军大概会忘了刚刚和我打招呼的事。「事件」之后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想起自己曾经和儿子所杀的女学生讲过话吧。
一想到要去德川家看看,我就觉得有点坐立不安。翻看四月时拿到的二年级通讯录,德川胜利的家位在我不熟悉的第一国小学区。比芹香家、河濑家距离学校更远。
大概是这一带吧。——我来到十字路口的转角处,看到门牌上写着「德川」。四周多半是新的西式风格住家,唯有矗立在住宅区之中的德川家,是蓝色瓦片屋顶的日式住宅。奶油色墙壁上有青苔色的裂痕。
这栋老宅邪似乎在此地很久了。
环绕住宅四周的灰色块状围墙最上面,开着松树形状的洞。围墙和住家之间仅有一点缝隙,院子面积很小。住家侧面有能够停进一辆车的停车空间,以满是伤痕和一污垢的褐色柱子支撑着类似温室的屋顶。
没有汽车也没有脚踏车。德川和将军似乎都还没有回来。后门旁边立着瓦斯桶,旁边掉落粉红色的皮球。
这里是那家伙的家。
仰望二楼窗户,我想像哪间是德川的房间。晚上很晚不睡,好像也不会被爸妈骂。拥有自己专用的电脑和印表机,少年A在房间里用那些工具列印动物和人类尸体的照片。将军和德川的妈妈也会在「事件」之后才首次知道儿子在房间里做什么吧。就像我家爸妈会恨德川一样,德川爸妈也会恨我吧。
我在德川回来之前,变换脚踏车的方向,骑出去。我在快要看不见房子的地方再度回头——这时候,我所看到的景象让我瞠目,视线轮廓几乎要跟着扭曲了。
德川正好从对向车道回来。他牵着脚踏车走。但是,德川不是一个人。
他身旁是音乐老师樱田美代。
她穿着小碎花的长裙。很久以前杂志上介绍过的俗气长裙顺着小樱的双腿延伸,表面的布料看起来湿漉漉。
小樱。——我微微张开嘴。连忙拖着脚踏车转向转角。不行、不行。我的脑袋深处响起警铃。可是,什么东西、怎么样不行,我不知道。
躲起来的我只露出脑袋,看着德川。下一秒涌上「为什么?」的疑问。
我隐约听见声音。较高的声音是小樱。她在德川旁边以同样速度牵着脚踏车,凑近看向德川的脸。挂在脚踏车龙头上的便利商店小袋子跟着摇晃。德川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小樱。小樱脸上漫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只是快要哭出来而已,她绝对不会哭,那是平常卖弄风情的表情。但是,那副表情比起在学校看到的样子更用心。
胜利。——我知道是她在说话.
胜利,拜托。——听起来像在呢喃。
我愣在原地动不了,定睛看着这副光景。小樱再度对德川说了什么。她与没有反应的德川来到他家门前,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小樱低下头。「这个——」从脚踏车龙头上拿下袋子,交给德川,很勉强地、露出虚伪的笑容。
德川第一次面对小樱。被浏海遮住而看不见表情的脸大幅度左右摆动。他甩开小樱的手。小樱原本拿着的塑胶袋弹出去落在地上。袋子里的哈根达斯冰淇淋盖子滚落在地面。
小樱的脸因为惊讶而僵硬。「胜利。」再度喊了一次。
德川没理会掉落的冰淇淋和小樱,就这样逃跑似的把脚踏车停进停车处。呆立在前方马路上的小樱再度呆然地喊了德川的名字后,他原本正要走开,然后又放弃,慢吞吞蹲下身,捡起掉落的冰淇淋。
我感觉小樱好像看过来了。
我挺直背脊,脚踏在右边踏板上,另一脚拼命踢向地面,全速踩着脚踏车。流逝的景色逐渐远离,轮廓在风中流动,刚才看到的德川和小樱场面在我脑海中反而愈来愈清晰。
我仍处于「为什么」的极度混乱之中。
德川在意小樱和津岛。
之后,也在意津岛和芹香是否和好。
音乐课时,女孩子间传阅的纸条写着「小樱喜欢小将军」。
德川咬指甲。这举动只出现在小樱离开音乐教室时。在她离开之前,德川一直咬着拇指指甲。
混乱持续着。一方面震惊,一方面惊讶。
但是,更多的是寂寞。
我的脑袋虽然知道自己可以选择不原谅或不甘心,让情绪往愤怒的方向去。但是,这个空虚和一线之隔的寂寞,让我的身体缩成一团。
寂寞,来自于德川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
学校老师与学生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何况是昆虫男。但是,这是怎样?那个冰淇淋的家居生活气氛,两人并肩而行的相距方式。
我第一次觉得和小樱在一起的德川好像陌生人。
不受欢迎、不可爱的音乐老师。之前曾经有一次,我心想,如果德川喜欢那种女人的话,我会对他感到很失望。但是,刚刚就在眼前被反将一军的冲击,远远超越那股心情。因为小樱的对象是德川。就连津岛或其他现充男顶多只能想想而无法靠近小樱的手,德川却那样子甩开。
脚踏车冲上斜坡。
没办法只靠气势上坡。我双脚哆地落在柏油路面上,脑袋深处嗡嗡作响。我咬牙,情绪已经大致上恢复平静了。天气明明没有很热,眼前的马路却看来摇曳着热浪。
德川喜欢的人,是小樱。
那一夜和隔夜,我都睡不着。
十一月已经过了一半,我剩下的生命逐渐减少,我却无法静下心来,真可悲。
在学校里,日子还是一样。音乐课上,无论我多么仔细观察,德川和小樱也丝毫不露声色,没有再重现我那天看到的景象。德川只是很平常的上课,小樱也是一如往常,甚至应该说她仍旧很开心能够被现充男们捉弄。在德川面前露出快哭的表情仿佛是假的,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
仔细想想,德川很擅长隐藏。即使我们坐在相邻的两个位子上,我和德川在旁人眼里看来仍然丝毫没有关系。我们之间,直到死之前,都没有关系。有的只是我的死,以及之后的事。
德川画的《ARIA》从比赛现场送回学校了。
中村在导师时间为大家介绍。我一看,屏住呼吸。气氛和去年的穴魔界的晚餐》的确不同。但是基底色调很类似。中间是一位背对钢琴而站的成熟女性,我甚至因为德川如此擅长描绘人类而感动。真实又黑暗,很哥德风格的世界,几乎可以直接用来当作涩泽龙彦作品的封面。
就连平常看不起昆虫男的芹香和其他同学也一样,纷纷说着「好厉害」、「画得真好」,没有人看不起他。
德川大概和我一样,也听了莫札特那首曲子,看过唱那首曲子的夜之女王吧。
一头亮泽黑发的女性站在画中央,带着深沉的眼睛,毅然张开双臂站立。剪到眉毛上方的浏海,让人联想到好莱坞电影中出现的日本女演员。
她的背后是一架平台钢琴。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呢?那是樱田美代,是德川心中女朋友的形象。
的确一点也不像。美化过头了,那个人其实根本没这么漂亮,又很俗气。我甚至咬牙切齿了,但一定没错。
自从看到他们并肩而行那天起,我没有再和德川联络。「事件」当然还是会继续。但是,有一部分的我觉得不甘心。每次先打电话的总是我,德川连一次都不会主动打来。
他第一次打电话来,是我们约好的执行日前一个礼拜。
『哟。』
德川不晓得该说什么,很笨拙地出声打招呼。
『剩下一个礼拜了,我想我们应该预演一下。』
「嗯。」
我故意说「真难得德川会主动打电话来」,德川不悦地沉默后,说:『如果没有几通我的来电纪录,事件发生之后也很不自然吧。』
德川有喜欢的人,他有他的世界。
我虽然觉得寂寞,但是,一阵子之后,又开始觉得有些开心。这样子比起被一无所有、只有俗气的男同学杀掉更好。他是杀我的最佳人选。
离开学校,往北来到河川上游,水的味道变得较浓郁。
聊完电话的隔天放学后,我跷掉社团活动,和德川一起前往河边。大家都还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所以不会被芹香她们看到我们在一起。
让其他年级不认识的学生看到无所谓,我甚至期待这样。不过,我们没有遇见半个人,来到了远离学区之外的河川上游。
因为尼尔的事情而大吵一架的高架桥离我们也很远,我们穿过另一座、更靠近上游的桥梁,在桥下停下脚步。我闻到阴暗处充满叶子腐烂的潮湿森林味。
「等一下。」
在陌生地方看到便利商店,我走进店里买了两个哈根达斯冰淇淋。皇家奶茶口味和焦糖奶油脆饼口味。走出便利商店,递给德川,德川一脸惊讶但还是接下。
「最后的晚餐。我以前就很喜欢这个。正好前阵子我开始思考最后的晚餐要吃什么,后来决定吃这个。」
打开手中的焦糖奶油脆饼口味,闻到冰凉的甜香味。我舀起一口放入口中,饼干部分轻轻碰到牙齿。
我犹豫着该不该问他小樱的事。
德川沉默吃着哈根达斯。吃东西的方式很安静。过去和我交往的体育社团男生,包括河濑在内,吃东西时全是狼吞虎咽,德川却只是默默动着汤匙,几乎听不到嘴里发出的声音。
即使有喜欢的人也没关系,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在德川心中,有那么一件事情能够赢过小樱。对于即将杀死自己的人怀抱如此希望,也不觉得会遭到天谴。
来到很上游的地方,水流没有想像中的湍急。桥下的河水因为没照到太阳的关系,呈现蓝色。坐在堤防上看着蓝色的水,我突然想到,德川在事件之后,让小樱知道他和我碰面,这样好吗?
舀冰淇淋的汤匙抵在门牙后方,我闭上嘴唇,让奶油慢慢融化流到舌头上。我想,我可以相信他。
我相信德川。
杀掉我之后,德川一定会按照我们讨论的忠实呈现。现场的样子、之后的证诃、我是以什么心情死去等,都会替我照实传达。他绝对不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进行或偷工减料。
如果不相信他,我没办法把这条命交给他。
「这本笔记本,今天开始就由德川拿着。」
放下冰淇淋,我从包包里拿出《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我这才注意到原本很宝贝的笔记本封面,有一部分已经因为摩擦而变白了。
感觉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德川而且常常聊天,实在无法相信我和他直到今年才初次说话。
德川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看着笔记本。咬着冰淇淋的汤匙,没有想太多地接下笔记本后开始翻阅。
笔记本上写着到目前为止的记忆,还用插图表示接下来杀了我之后,遗体要如何处置,以及执行的日期。
最后,写着我的遗书。
为什么要引发这起「事件」呢?照理说我有许多想说的话要写,但到了这种时候,我反而无法如愿写出来,用橡皮擦擦掉、重写了好几次。家里的事、妈妈的事、佐方的事、芹香她们的事,在我就快要被这一切淹没之际,我遇到了德川,还说明这一切是我的希望、我的想法。
遗书长达五页。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平常写信也比其他朋友简短,所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章。
第一行写着这句话:
『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这是特别订制的杀人事件。』
由德川帮忙收尾,专属于我的事件。
「我已经写好了,接着就由德川写,你要写犯案声明或其他什么内容都随你。执行当天之前写完,事件之后交给警方。笔迹的话,我的一看就知道是我的笔迹。」
「了解。」
其实我很想看看德川会写什么,但是如果我要看的话,德川恐怕不会写出真正的想法。啊啊,我一辈子也没办法读到他写的内容了。
「我写了很多,不过还有剩下页数。全部写满感觉比较好看。」
剩下的页面还有二十几页。虽然我很想全部写完,不过在写完之前就会出现结论,准备就结束了。
冬天到了。
天气已经冷到需要外套,我们却还在室外吃冰。不过,冰很好吃,好甜。气温虽低,桥下虽暗,冰淇淋融化流出杯子边缘。我甚至觉得这种事情不合理,时间为什么老是不为我们停下来呢?
最后的晚餐。我将一口冰淇淋放入口中,还没吃完就把杯子直接丢进河里。我希望杯子能够漂流到对岸,不过纸杯落在河道中央,就像丢石头一样,不是一下子就没入水中,而是发出奇怪的声响,漂浮在水面上。
德川看看丢出去的杯子又看看我的脸。
「在这边动手。」
我大声说道:
「杀了我之后放置尸体的地点,就选在这里。在这桥下杀我、切下手臂,就不会太醒目了。」
我以为平常只会回答「了解」的德川,这次也会这么回答,没想到等了一会儿他都没有回话。
他突然站起来,和我一样把自己还没吃完的哈根达斯丢进河里。
德川的杯子里剩下的冰淇淋比我的少,却没有飞得比较远,落在比我的杯子更靠近岸边的地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两个冰淇淋纸杯在缓慢的水流中斜斜并列。看到德川学我把纸杯丢出去的姿势,我的胸口突然一紧。「啊!」我当场叫了起来,猛力冲向一个礼拜后自己的手臂将沉没的河中。我的双脚踏进水里。
「喂,你……」
德川睁大眼睛喊道。
我很开心这家伙有反应,我露出笑脸转过头回答:「好冷啊。」其实我早就因为那个冰冷的感觉而吓了一跳。
「和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啊,糟了。从脚下冷上来了。」
深度大约到膝盖中央。大腿上全冒出鸡皮疙瘩。我的脚一动,累积在鞋子里的空气在水中摇晃,脚底感觉到一股恶心的柔软。
「快上来。」德川皱着脸说。「你在搞什么?」
「我好奇淹没我的河水是什么感觉嘛。」
「会沉下去的只有手臂吧。」
抬起头,我的脸上再度露出微笑,说:「如果能弄到真的水槽就好了。」说完,我忍不住尖叫。因为真的好冷。
「虽然绝对办不到,不过如果我有钱的话,我要买在《临床少女》里看到的一样巨大的水槽。就是这一点办不到,真可惜。」
「有什么办法,你以为那么大的水槽要多少钱啊?再说哪里有卖呢?」
「我也知道啊。」
我知道。不管是在这个城市的某处也好,或是这个城市之外的某处也好,那般幻想的光景一定不存在。即使我有钱也买不到。
「德川,那边的水流好猛啊。」
我指着河川下游。
一直待在桥下,所以没发现,明亮的夕阳蔓延,夕阳照射的水面像金色的鱼鳞一样闪闪发光,摇曳着。我追着水。沿着缓慢的水流,一起流动前进。
意想不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我说不出话来:心想,好美。震撼我的胸口。
我不知道自己在水里待了多久。看向脚下,我的双脚被吞没在金色的河水之中,像是被切断了一样。制服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就像水彩颜料般溶化。
我缩回一脚,马上失去平衡。裙摆也湿了。尽管色彩看来温暖,但水温和桥梁下的阴影一样很冷。
「快点上来啊。」
德川朝我伸出手。不悦地从岸上看着我。
「你想要用这种方式找到目击者,也未免太醒目了。」
「……嗯。」
我不晓得该不该抓住他的手,静止不动了一会儿。我担心手会再度被甩开,德川再度缩短他的手和我的距离,终止了我的麻木。
我心想,是不是要抓住他的手腕比较好。多数男生碰到上课必须牵手的情况时,总会避免直接握住手掌,而是改握手腕。
但是,德川却直接对上我的手掌心中央,主动握住我的手。那一瞬间,我的胸口突然一阵痛苦,我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回握住德川的手。
我们彼此保持互相拉扯的姿势,我从水里仰望他。
德川没有转开视线。他沉默地把我拉上岸。
离开水里的双脚冷到发白,湿淋淋的鞋子和袜子也感觉很不舒服。我的脚一踏上干枯堤防的杂草上,水开始往下滴,在脚下形成小水洼。
我不想放手。
德川苍白的手没有温暖也没有冰冷。也没有回握我的手。他一边犹豫一边稍微动了动拇指,我能够碰到德川凹陷的指甲。摸摸那个像空洞一样凹陷的黑点,感觉像塑胶一样硬梆梆。
河川的金色延伸到眼皮的每个角落。
「你别再咬了。」我看向交握的手。本来以为德川会保持沉默,没想到他回了一句:「别管我。」然后,问我:
「那只猫的项圈,后来怎么了?」
「……埋在河边了。」
我和德川四目交会。
「就埋在你放那个袋子的地方。为什么问?」
「没什么。」
德川转向旁边,但仍旧没放手。
「只是觉得如果你死后在你房里找到那项圈,似乎会很麻烦。」
「嗯。这点你别担心。」
我也不希望河濑兄妹知道尼尔的下场。笔记本里也丝毫没有提到尼尔。
我不记得手什么时候放开的,也不记得是谁先放开的。不过至少德川没有甩开我。
约好执行日的时间、地点后,我们道别。
凌晨两点。
十二月六日。
在约好的河边,德川胜利没有出现。
星星出现在天空中。
每次闪动,星星的残像仿佛烙印在眼皮里一样。空气好干净。完美的冬夜。那个紧绷的紧张感觉,以及昏暗深夜里的水味,告诉我今天如果逃走,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此刻伫立在张紧的蜘蛛网正中央。
网子如果断裂,我将再也无法回到这里。这个特殊的夜晚,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我从桥下看着堤防、另一头、四周,在心中描绘着德川气喘吁吁跑来的模样。但是,哪儿都不见他的身影。没有人来到堤防上。
我凝视着从围巾遮住的嘴边吐出的白色气息,一边祈祷。三十分钟过去时,我开始领悟。
我领悟到我的心理准备,以及为了今天所准备的「真心」正在逐渐消失。我必须放手。
真不敢相信。刚刚不断写信、打电话,德川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闭上眼睛。
喊着:为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出门时正好被家人发现?还是将军知道了?或是——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到了凌晨三点,冬夜仍没有半点准备天亮的样子。
我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是等待德川,或者只是赌气,我不晓得。但是,如果离开这个地方,我就会失去某个重要的东西,某个重要的东西会被夺走,而夺走它的人不是德川。更大的某个东西将会带走位在我骨头正中央或肚子中央无形的重要东西。
我活着是为了死,天亮的话,今天就死不成了。不仅如此,今后也死不成了。
我咬着嘴唇。
就在这时候,德川骑着脚踏车出现了。知道逐渐靠近的灯光是德川时,安心和害怕一起袭上我的背。我期待着德川不要来,又叹息着自己死不了,却也注意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因而莫名地涌上怒火。我不原谅德川。我大喊:「太慢了!」
我后悔自己喊太大声,感觉会被他看不起。我抓住德川又说了一次:「太慢了!」德川一边肩膀上背着第一次看到的卡其色背包。
我用身体撞他,德川以胸口承受我的身体,往后摔在地上。他慢慢起身,然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脸色很难看。
「对不起,我没办法执行『事件』。」
「没办法执行——」
我感觉体内的水分退去。德川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这还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
「什么意思?」
声音在颤抖,我的嘴边也跟着颤抖。明明一点也不好笑,我却露出像是在笑的表情。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德川刚才的道歉就会变成真的了。
「对不起。」德川又说了一次。「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制造『事件』。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他话还没说完,我扑向德川的背,摇晃他挂在肩膀上的背包想要抢下来,德川惊讶地睁大眼睛,手臂大力一挥,想要把我拉开。但是,我也是认真的。我狠狠扯过背包。德川一个不稳,背包的背带被我握住。受到离心力的甩动,我的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背包掉落在地面。反弹的力道让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里头没有《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德川在信里附给我看的军刀,以刀刃半开的样子落在地上。我的眼睛看到军刀。德川快动作想要捡起来,我比他快了一步先拿到军刀。
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
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德川或许只是随便说说。或许只是对于「事件」感到退缩,或许只是害怕变成少年A。但是,我知道答案。
德川另有打算。我相信他说的非做不可。他打算使用这把刀。
「你要去小樱家,对吧?」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问话,德川的表情像停止呼吸般冻结。一看到他那个表情,我也无法呼吸。果然没错——我朝着胸口吐出一口气。
「我不能让你去。」我说。
「我不知道你和樱田老师之间发生什么事了,也许你们在交往,但是我不会让你去做任何事,你是我的少年A。」
「还给我。」
德川扭曲脸庞,伸出手,力气很大。他拍打我的头,想要拨开我握着军刀的手指。「不要!」我大喊,抱住军刀弓着身,蹲在地上。
「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不能让你抛下我!」
我受够了。那些日常生活、那个持续排挤我的教室、那个失去色彩的每天,我不想回去。
拜托你不要丢下我,德川。
「杀了我——」
我挤出声音。
溢出泪水,抵抗着德川的力量,握紧军刀,绝对不松手。德川的指甲刺进我的手里。我顺势抱着德川的肚子。我只能这么做。
除了我的生命和身体,我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当作赌注。德川,帮我。
不能杀人。
不能杀人。
我不要你杀了我以外的其他人。
「我办不到!」
他吼叫的声音振动空气。听到从我紧抱的位置上方发出的声音,我抬头。
德川的眼睛正往下看着我。无助的表情。看着我。和总是等待体育课下课而仰望校舍时钟时,一样的表情。
我惊讶地仰望德川。
「德……」
「我没办法杀了小林——我不——」
不想杀了你。
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完,德川的脸快要哭出来地扭曲。
这时我清楚听见自己所处的世界崩裂的声音。德川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冷漠的说话方式,已经不留半点痕迹。德川的手在颤抖。
「我得去……」
「去哪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
现在,他暴露在我眼前、沉在眼底的胆怯光芒,我已经不能装作没看到。德川在害怕。也许是我弄错了也说不定。但是——他在向我求救。靠眼神尽可能地呼唤着我。
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什么也没告诉我,但是我懂。
就像我的情况一样,在那间教室里,对于德川来说,他觉得可以放在心上的——让他这么觉得的,应该只有我。
德川没有回答。
我的手臂仍然环绕着德川单薄的腹部,继续说:
「德川,你要去哪里?我,看到了,你和小樱在一起。你想用那把刀做什么?」
他没带着和我一起写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也没带切下手臂要用的切肉菜刀,只带着军刀,准备在这深夜里前往某处。
听到我的声音,德川僵直在原地。受到冲击的眼睛缓缓眨了眨之后,看向我。德川还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希望他不要摆出这个表情。我希望他永远坚强。
尽管我脑袋一团混乱,还是注意到某些事。
就这样放走他的话,德川真的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成为和我没有关系、我所不认识的少年A。
德川背后的广阔天空中,星星像是要落下来一样,看起来好近。星光似乎快要贯穿我的胸口。
不能让他走。
如果他要去小樱家,我不能让他去,我不要把德川让给别人。
「你要杀掉学校老师吗?不是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吗?男学生杀害女老师这种事情到处都有,一点也不适合你,那样做太落伍了。德川,引起普通的事件,大人们会拿出来分析哦,他们会说你内心黑暗。」
德川没有回答。
但是,他也没打算从我环抱的手臂里逃走,只是沉默站着,手臂颤抖得更厉害。
看到他的反应,我能够确定了。
我是德川的最后防线。
「为什么要杀樱田老师?」
站立在德川《ARIA》画中的夜之女王。复仇的火焰像地狱般燃烧我心。德川对于小樱为什么有这般激烈的情感?
今晚德川选择的被害人,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她?
「她和我爸……正在交往。」
德川坦白,我说不出话,只能仰望德川。
「樱田老师,和我爸在交往,从去年起,开始上我家来,照顾我们。」
「德川的妈妈呢?」
「不在了。」
我这下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德川的眼睛像是被墨汁涂黑一样空洞。
「我上国中之前,她就过世了。再这样下去,樱田老师会和老爸再婚。那个人已经怀孕了。」
他的声音像机器人在念单字一样。只有说「怀孕」两字时,德川的声音含糊在口中。「德川……」我说。
眼皮中,想起那天见到的德川和小樱。拜托你。小樱说。胜利,拜托。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怀孕。
德川称呼小樱「那个人」的声音听来好遥远。
「我妹——」
德川像在忍住不打喷嚏一样屏住呼吸。我环抱的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向前弯腰。
「我妹自从那个人来家里之后,就很讨厌她,整天哭,说不希望家里改变,说为什么不能保持现在的样子,她开始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还不晓得怀孕和再婚的事。所以,我要趁现在——」
「德川有妹妹?」
德川沉默点头。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受到很大的震撼。我比自己想像中更无知。滚落在德川家地上的粉红色皮球在记忆深处弹跳着。我没注意到。
「妹妹多大?」
「……小二。」
比河濑的妹妹年纪更小。
在东京的摄影棚穿着皮革洋装时。德川那样干脆地替我钩上背后的钩子,动作自然到让我误以为他是不是有女朋友。等我知道他是为谁这么做,我的胸口像紧揪般疼痛。
德川的这种不自觉,让人心疼。
「我家已经乱七八糟了。这样下去,我家真的会改变。所以——」
「即使杀了小樱,德川家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说完,觉得喉咙有点痛。
「就算你杀了小樱和肚子里的胎儿……」
德川沉默。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头晕。肚子里的胎儿。小樱怀孕。嘴上虽然这么说,脑子里还是完全无法出现具体的想像。
德川家即将改变。我闭上眼睛,听见环抱的身体传来德川的心跳。德川很痛苦。
现在,我懂了。
德川为什么想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应该是对于父亲的讽刺吧。
对于父亲,以及小樱。
小樱和德川并肩牵着脚踏车。以快要哭出来的谄媚表情看着德川。
德川如果变成少年A,他们是老师,一定会引起大骚动。
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明白德川的心情。他嘴上说着为了妹妹,一边变成少年A,妹妹也会变成是罪犯的妹妹,将会失去立场。不管怎么挣扎,德川家也不会恢复以往。德川的心里一定没有好好整理、想过这一切吧。
他的确有那股冲动想要杀人。但是,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为什么非得选在今晚不可呢?
想一想,我就明白了。
「德川,其实,不对吧……?」
德川的身体变得像陈列品一样僵硬,动不了。他没有回答,我对着看不到表情的脸说:
「你是因为不想进行我们的『事件』,才会选在今晚去杀小樱吧?」
否则应该任何时候去都可以。今晚之前也有很多杀掉小樱的机会吧。但是,德川之前都没有动手。
德川不是因为想要杀小樱,所以不杀我。
应该是反过来才对。
德川是因为害怕被我抛下。
如果没有德川,我已经没办法回到那个日常生活了。我不想被抛下,所以决定进行「事件」。
但是,德川是不是也一样呢?
也许是我自恋,也许是我猜错。但是,如果杀了我,德川在「事件」之后,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必须在我死后,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一个人生存下去了。
杀小樱,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今晚去?为什么非得是今晚不可?或许是因为他需要借口吧。
为了不杀我。
我的双眼溢出泪水。
德川无法动手。他明白地说他不想杀了我。
我准备好最后一句话。「德川——」我喊他。声音哽咽。——我不想说出口。
「其实你根本不想杀任何人吧?」
他咆哮。
喔喔喔喔喔!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我的脸颊阵阵麻痹。我担心德川会挣扎,双手用力环抱住他。但是,德川没有挣扎。只有吼叫的声音漫长延续着。
我开口。放开军刀的手因为刚才一直用力握住的关系,手指几乎失去知觉。我不知道德川有没有注意到掉在地上的军刀,我只是拼命闭上眼睛,继续说:
「如果要杀人的话,先杀了我再说。如果不先杀我的话,你一辈子不准杀人。我不准。如果你动手了,我绝对不原谅你。你明明连我都杀不了。」
如果德川不杀我的话,今天这个完美的夜晚就破局了,已经没有其他法子了。从明天起,我仍然必须想办法在犹如吐气般漫长的日子中活下去。
这一点德川也一样。
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性命威胁德川。我能做的,只有这样。
德川家今后也将改变。只对哥哥敞开心房的妹妹、怀了孩子的小樱、处于他们之间的将军,每个人的心情都必须妥协。对于生活在这当中的德川,我没有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落在地上的军刀反射月光,照在脚下。
啊啊。我眯起眼睛。
河川一部分摇曳着像浅色蒲公英细毛一样的光球。东边山头的天空已经开始隐约亮起来。旭日照射着川面。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
「德川。」我喊他,以泣不成声的声音。我执起德川的手,脸靠着他的腹部,像是要把话语渗进他T恤底下单薄的身躯里,开口说:
「天亮了,德川。」
德川没有回答,我睁开眼睛站起来,从同样高度看着他的脸,德川的脸颊上无声地流过几道泪痕。双眼通红,紧咬牙根,一看到他哭泣的脸,我笑了出来。
心里想着真蠢,一边像在摸小朋友一样摸摸德川的头发。中途我的眼泪又冒出来。原本在笑的声音愈来愈大。一边笑着,中途开始哭。蹲在地上大哭。
我已经不死了。那些靠着制造「事件」寻死为支撑的日子,既干净又充满透明光芒的日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已经错过了。
我很想问德川有几分真心想要执行「事件」?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杀我?道别时,我问:「你真的买了菜刀吗?」
德川露出相当不耐烦的表情之后,只冷冷说了一句:「买了。」他虽然摆出生硬冷淡的表情,不过哭过之后脸颊的紧绷感,以及疲惫肿胀的眼睛,还残留着热度。
我想他也许是撒谎,不过我不再继续追问。
冬天的河畔,被朝露弄湿,散发着白光。川面反射阳光,看来像降下光之雨一样炫目,让人睁不开眼睛。
等到四周完全明亮之后,我们两人完全不再提「事件」的事。
「掰掰。」
「嗯。」
经过什么事也没发生、寻常的一夜,我们迎接一如往常的早晨,我和德川各自朝着不同方向迈步。
回到家,妈妈还没有发现我偷跑出去,我轻易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到一小时,妈妈起床。「安,天亮喽。」她来叫我时,我在房间里仍穿着因为瘫坐在河边而下摆弄脏的冬季制服,还没有收回心神。「快起床。」听到她这样叫,我心想:啊啊,没死真的错了。
然后我在房间里哭了一会儿。
胸口像撕裂般疼痛,我心想,今天开始我要活下去。
到了学校,德川又露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和昆虫男们厮混在一起,发呆站在那儿听昆虫王田代无聊的自吹自擂。钟声响起后,他在我旁边的位子坐下。
沉默地,什么也不说,连招呼也不打,我们各自坐下。
然后,直到毕业为止,我们都不会再说过话。
只有一次,姑且算是说话吧。
必须仔细想想才会想起来,大约是那个程度的情况。
国三的校庆时,我去倒班上制造的垃圾。
然后,德川正好坐在垃圾收集场旁边。因为校庆职务分配的关系,他负责处理丢弃的垃圾。
我们已经不同班。这阵子就连要见到彼此都很难。我出声说:「啊!」德川也注意到了。他看着我,然后说了声:「哟。」
这个「啊」和「哟」,大概就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要说国中生活的重大事件,后来也发生了几桩,要说没有也可算没有。国三时,我们的班导不再是佐方和中村他们。佐方首次从副班导升上班导,自己负责一个班,所以十分有干劲,他负责的班级学生都觉得他很烦,光是要配合他就很累。芹香也变成他导师班的学生。
佐方要颁发奖状给全县书法大赛入选的学生时,说:「大家的字都很漂亮,所以请自己把名字写上。老师写字很丑,要我写不好看。」于是发给大家没写名字的奖状,这又引发了问题(当然,芹香妈妈也是抗议的其中一员)。
过了几天,遭到监护人和校长责备的佐方,在导师时间上以开玩笑的语气笑着说:「各位现在把奖状拿来的话,我就帮你们写上名字。」结果芹香在社团活动时非常生气地告诉大家:「谁想要那家伙帮我们写啊!」
佐方引起的书法大赛奖状问题虽然只是小事,却成了地方报纸的新闻。既然如此,生理期上游泳课的问题应该更关系到人道与否,为什么反而没报出来呢?我也不知道。然后,我发现每一件事情真的都只是小问题。
我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来,而曾经殷殷企盼的月经,很干脆地在国三时第一次报到。妈妈好像哪里搞错了,把她年轻时买的旧钻石戒指送给了我。煮红豆饭时,还当着我的面跟爸爸耳语说:「老公,安啊……」真烦。
自从初经来了之后,生理期对我来说只剩下麻烦、想睡和肚子痛。夏天的游泳课只要和生理期重叠,我就会请假见习,不再拿全勤奖了。
芹香和幸也不再无视我了。
不是有人道歉或和解,只是她们突然再度和我打招呼,或称赞我的私人物品,或聊天。
我也没有退出社团。
上了国三,我开始和小江同班。小江不听人说话,只顾说自己的话这一点多少让我有些不耐烦,有时也很困扰,不过国三能够和她同班很开心,也有很多次是她帮了我。我们还一起去参加毕业旅行。
快要毕业之前,我听说河濑交女朋友了。不是我也不是篮球社的近田学妹,是一年级的女生。我有几次看到他们相约在脚踏车停车场一起回家。
樱田美代在我们升上国三时,请调到其他国中去了。当时她的肚子还没有很明显。
我不晓得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一阵子樱田美代的怀孕,以及与德川老师结婚的事,在学校里成了八卦。老师们没有提到这些事情,所以大家只是在背地里讨论。德川和将军表面上都看不出受到影响。
在那之后,我偶尔会沉思。
自称杀过许多猫、狗、老鼠的德川,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少年A呢?
按照河濑的说法,尼尔失踪时心脏已经很弱。每次只要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就会想起尼尔那个项圈的娇小和柔软,我不再继续思考下去。停止思考。我带着花到尼尔坟前向它道歉。
某一天,我发现了破碎的杜鹃花。
心想,到底是谁放在这里的?
说杜鹃花墓园的杜鹃花是春天绽放的人,是我。
我念书、念书、念书,考上学区内的升学名校,与同国中大多数同学就读不同的高中。这一带的升学名校几乎全部不穿制服。穿便服上学仿佛是名校的证据。妈妈似乎也为了可以打扮而开心。
上了高中之后,有一次,我和妈妈结束与老师的会谈,前往位在第一小学学区内的「长田蔬菜肉品超市」。妈妈买东西时,我坐在车上看书。
偶然抬起头,在玻璃门那一头,我看见了德川。
德川和一个小女孩在一块儿。女孩才刚学会走路。光看到背影就知道她很黏德川。她紧揪着德川的裤摆。
从年纪看来,应该不是德川当时说的妹妹。
这时候一个小腿很长、有些傲慢的女孩子靠近他们。她的手里推着小小的婴儿车,看到她想要让走路摇摇晃晃的妹妹坐上婴儿车,我将视线转开。
德川还记得自己原本想要把那个孩子和母亲一起杀掉的事吗?摸摸她的头、磨蹭她的脸颊时,他会想起来吗?
妈妈回到车上,放好食材,发动汽车引擎。
离去时,我在心中说:真是太好了。
上了高中后,用钱比国中时更自由,所以我决定去造访那家很久没去的书店,买回《临床少女》。怀念的纸味。那时候经常去的后侧书架位置稍微改变了,充满当时没注意到的霉菌和尘埃味道。当时,我连这股味道都认为很高尚,而陶醉其中呢。
隔了几年再来找,《临床少女》摄影集已经不在了。
也许是被谁买去了。根据德川的说法,那家出版社好像已经倒闭,所以也许隔了几年才回收旧出版品。
虽然还是可以上网找或购买,但是我当时像舔食般想要记住那些构图与细节而定睛凝视的那本摄影集,只有那一本。我曾经那么拼命阅读的书,已经不在了。
那家独立经营的书店,因为国道沿线开的影音出租店兼营书店,而逐渐式微,在我高二那年结束营业。每次走过招牌消失、书店不见了的那个店面前面,我无法相信当时走过的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心里觉得不可思议。
在我心中的自己只要切换心情,就能够站在那个书架前面。我热切地相信只要摊开厚重、自己还买不起的摄影集,就能够进入那个世界。
我心中仍有那股心情,即使一天只有短短几秒钟,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够站在那儿。
书店、学校、那天那个河岸边。
诸如此类,在我的记忆中呼吸。
送往东京的行李,再过几个小时,红帽货运的卡车就会来搬了。
「安,这个怎么办?」
听到妈妈在厨房呼喊的声音,我回答:「什么?哪个东西?我现在过去!」妈妈希望我带去东京的餐具类,图案都与我的喜好差异甚大。
昨天明明说了不需要。
我不耐烦地叹气,不过,上了高中,稍微了解市面上流通的物品价格之后,我对妈妈另眼相看了。她喜欢的英国品牌Laura Ashley,以及Wedgewood餐具,都意想不到的昂贵,我才知道我家那些自己一直觉得缺乏品味的餐具,几乎都是义大利Richard Ginori、日本Noritake等,也就是所谓名牌货。我家妈妈明明一脸节俭的长相,却会把钱砸在兴趣上,这点真让我苦笑。
我从她给我看的那些餐具之中收下一组虽然不是什么名牌货,上面有一个金色蝴蝶标志点缀的茶杯组。
行李整理到一半时,我们喝着茶,妈妈感叹地说:「妈妈会很寂寞。」
「来找我玩啊。」我回答。妈妈像少女一样偏着脖子回答:「不要,东京好恐怖。」口气也很像少女。
进入高中后,突然长高的关系,妈妈和我的视线在餐桌上变成几乎在同一个高度。或许因为还是一样少女心全开的生活着吧,妈妈完全没有变老的样子,也没有变胖。店家经常误以为我们是姐妹,那种场合,妈妈很开心,不过更开心的或许是我。我家妈妈年轻又受欢迎,直到最近,我才开始坦然地为了这点感到自豪。
啊,对了。妈妈说:
「你念英文系,如果之后去留学,一定要去加拿大的爱德华王子岛哦。然后妈妈也可以去那边玩了。安要当我的口译。」
「那种事情不用留学,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旅行吧。」
「可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那儿。因为安的名字啊——」
「我知道啦。红帽货运差不多快来了。芹香她们说在我去东京之前,会过来打声招呼。我得快点准备。」
我随性笑了笑,再度回到二楼继续打包。
要带去东京的书和CD、留下来不带走的东西,以及到那边再买的东西。我的脑子里想着新房间的格局,一边动手整理,结果距离刚才聊天完还没过十分钟,妈妈又在叫:「安!」
「怎么了?」
我回答的声音也跟着变得很粗鲁。但是,妈妈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你有客人,快下来。」
我的行李还没弄完,那些家伙已经来了吗?「好!」我回答完,跑下楼梯,看到等待的人,差点停止呼吸。
他站在玄关处等待,直直仰望在楼梯上的我。
「哟。」
来者是德川胜利。
「……怎么了?」
我心想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们一直没有联络,甚至没再碰面。我还以为我们再也没机会说话了。
从与他就读同一所高中的芹香那儿听说他考上美术大学。「美术大学、艺术大学通常必须重考好几年,没想到他一次就考上,留在故乡的我们跟蠢蛋没两样。」芹香充满羡慕地看着我,这么说。
相隔好几年没见,与我面对面的德川居然长高了,浏海也不再那么长。那时只有我能够近距离看到的眼睛,也大大方方露出于浏海之外,还戴上了黑框眼镜。喉结,和我同校的高中男生们一样隆起。脖子和肩膀的骨骼看来也比过去结实。
但是,当时的感觉还在。最重要的是冷漠这一点还是没变。
即使好久没碰面,他的眼睛还是不客气地直瞅着我。
「我拿这个来还你。」
粗哑的嗓音。比国中时候低沉,听起来不像德川的声音。
下一秒,我看到德川从纸袋中拿出来的东西,这次我真的喘不过气了。
那是《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厚实鼓胀的笔记本,在那天就交给了德川。他递给我,我伸手接下。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哑着声回答:「谢谢。」妈妈已经回到厨房,不在这里了。
不晓得该说什么好。独处的两人彼此沉默一阵子之后,我率先开口问:「最近好吗?」德川回答:「还可以。」
他可能和我一样,正忙着打包行李准备离开家里去学校,正好找到这本笔记本,觉得丢掉很愧疚,所以拿来还我吧。
沉在心底的怀念涌了上来,那瞬间,胸口、脖子像被锉刀锉过一样好痛。我本来想再开口叫唤「德川」,但是一想到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那个名字便再度被我吞了下去。
无法引发那场「悲剧」的我们不满一年的相处岁月,德川心中有什么想法?他是否把那段日子当作是黄热病一样的黑暗历史封印了呢?
人不轻狂枉少年,德川大概打算将那一切留在这个城镇,才会选择将笔记本还给我。我们的缘分就此切断了。我或许会被德川遗忘吧。而我也会忘了德川。
因为那段日子是那么浓郁且特别,因此才想要封印那段记忆,再加上那段记忆与彼此的存在结合得太过紧密,因为太靠近,所以再没有机会彼此连接。
这本笔记本就是道别的证据,来自德川的饯别。
「再见。」德川说。
「嗯。」我回答。
「还有,这个也给你。如果不需要的话,就丢掉吧。」
德川让我看到纸袋中还有一个褐色纸包裹的包装。就这样,连同纸袋一起交给了我。只简短说完必须说的话,这一点也还是没变。
他走出门后,我和关上的门一起待在变黑的玄关处。我翻开笔记本封面,带着勇气,面对自己想要逃避的过去。
第一页以铅笔用难看的、我当时的字迹写着:
『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
没有发生哦。我告诉写下这些字的安。
光是你自己的世界就占满你的心神,你根本没空看其他人的事、不听其他人说话,只会一个人思考,并且看不起所有人,就连坐在你旁边的男孩所处的状况与心情都没发现。——我告诉国二的小林安。
没发生「悲剧」,是你的悲剧。
没注意到,是你的悲剧。
翻着页面的手颤抖着。
从纸上传来心跳与呼吸。我和德川写下的东西,贴着泛黄剪报、以国二品味从喜欢的小说或书上选出的文章,还写了遗书。这两个人拼命地享受这过程,告诉我他们就是这样。以不让现在的我看不起的活力和拼命,热衷于策划没有实现的计划。
然后——
翻过自己看惯的文字,我看到出现在眼前的新页时,因为冲击太大,差点弄掉笔记本。
上面画了画。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那张照片,结果不是。
那是模仿《临床少女》构图的画。
从肩膀根部切断的雪白手臂沉在水槽里。女孩子从水槽玻璃那一侧凝视着断臂。我最喜欢的那张照片。少了一条胳膊的女生。仿佛接受自己的手臂在铺着蓝色沙子的水槽内迎着光,以面无表情的眼睛看着。
在那间书店后侧看了无数次,是我觉得最理想的一幅画面。只不过,画与照片有一处不同。
画中的人是我。
是国二那时的我,我代替那个人偶,被切断手臂。我想要但现实生活却买不到的巨大水槽也在画里。画中描绘国二的我,不悦地、无趣地,是我熟悉的「我」的表情。
拿着笔记本的手也跟着焦急,我连忙继续往下翻。后面全是画,好几张好几张,全是《临床少女》摄影集中的构图。画中的人偶全变成了我。
翻到一半,我翻页的手变得更快。一边看,视线底下逐渐渗出白色,眼泪落在笔记本上。支撑纸张的手失去了力气。
直到最后一页为止,满满将近二十页的画,他在什么时候、抱持什么心情画下来的呢?
最后一页的画很明显是最棒的一幅。
他花了多少时间才画完的?最后一张感觉是最近,也就是现在的德川所画。现在他已经这么厉害了吗?我看傻了,也很佩服。他根本是天才吧。我心想。没有夸张。他真的是天才。
他画下了那个河边。
道别的早晨看见的,如下着光之雨般明亮的川面,底下沉着我被切断的手臂。我穿着已经不会再穿的冬季国中制服,脖子上缠绕着围巾,看着水中。
那天,如果一如约定引发「事件」的话,少年A德川看到的,一定是这幅景象。还是说,这是德川在什么事也没发生那个早晨所看见的呢?
我跑了出去。
德川交给我的褐色信封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从已经结束营业的书店买走那本摄影集的人,一定是他。
摄影集回到了我的手上。
「德川!」
我打开门大喊。穿上拖鞋,冲出大门,但是已经看不见德川的身影。我啧了一声,连忙跑上我位在二楼、散落一堆行李的房间。
国中快要毕业之前,小江偷偷跟我说:「这件事咱只告诉安。」
她说,被人认为她国中三年没有任何情史,她很不爽。
她害羞地告诉我,美术社那个喜欢德川的女生,其实就是她自己。小江也不断交代「要保密」,一边告诉我她向他表白、遭到拒绝的事。还说她很羡慕我坐在德川隔壁。
「被德川拒绝时,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嗯。」
「我想应该是安。」
「才不是哩。」
「就是。」
小江不高兴。告诉我有关德川那幅《ARIA》的事。
「那幅画中的夜之女王,绝对是安。咱一看到的瞬间就想到了。」
「咦?」我出声,心想,说什么蠢话。「那是樱田美代啦。她背对着平台钢琴而立。」「那么咱们去看看!」她强拉我来到挂着那幅画的楼梯平台上。「你看。」小江指着夜之女王的浏海,对我说。
整齐剪到眉毛上的浏海。
「只是碰巧吧。」我回答的声音连我自己也知道稍微提高了。小江继续说:「咱问过了。」
「德川喜欢的人,和德川同班——好像曾经在楼梯平台上看德川的画看到入迷。他没有告诉咱名字,不过他这么说。」
小江向德川表白,是国二四月的事。
就是我第一次在河边见到他之前。
「德川…………!」
我打开窗户,望着一直线延伸到大马路的道路,一边大喊,一边找寻他的身影。正好芹香和幸来了。芹香踩着高跟鞋,拨拨褐色卷发,惊讶地看着我:「安?」
我在她们身后看见德川的背影。
「德川是那个德川?」芹香她们转头看向他,讶异地说:「小将军?」
德川停下脚步。
我大力挥手,一边在心里准备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注意到芹香她们正看着我。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而笑了出来,像个笨蛋,然后怜爱又怀念。
一边笑,眼泪一边从眼里流出来。
小将军。
笨蛋,你在叫什么时候的绰号啊。居然还那样叫他,之后被他看不起,我可不管你啊。
必须经过几年才能够承认虽然奇怪,但他是我朋友。我是他朋友。我为这件事感到自豪。
德川转过头看向我。咦?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眼镜后侧的眼睛眯起。
我继续活着。
超越了死不了的完美夜晚。那天,我没能够死去,还留在这里。许多少年A和少女A删除生命、切断寿命的背地里,有多少人像我和德川一样呢?事件、自杀、失去信念之后,被迫活下来的候补A们,一定不是只有我。
那天我的确想死,隔开少女A和我的东西那么单薄,那么靠近。我们一直怀抱着没能够做到的《悲剧的记忆》,继续活下去,直到死亡那天为止。
承认,扰动心底,放弃。尽量快乐地、努力地活着。
或许会被拒绝,或许会被骂。我的心狂跳着,一边祈祷,一边准备好台词,开口说。
德川,拜托你。
「告诉我你东京的地址。」